第87章
——他和元祎炬已經(jīng)是下過功夫整頓,但是當時整頓至多也就是拱衛(wèi)京師,還真能讓他們出去?
元祎炬如今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三娘帶云娘出城,可一定要順利啊。
所有人……幾乎是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忘記了宮里還有太妃、皇后、嬪妃與公主。包括那個曾經(jīng)皇位一日游的小嬰兒。
到皇城布防完畢,要緊文書、玉印收拾完畢,昭熙方才得閑詢問琥珀、赤珠關于太后失蹤——這聽起來簡直不像是真的:太后這樣一個動輒身邊數(shù)十人服侍的貴人,竟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失蹤!
還失蹤四日之久!
琥珀、赤珠面面相覷。
事關太后陰私,萬不得已透露給始平王妃都已經(jīng)是死罪,何況始平王世子。這兩人能從偏殿小宮人熬到太后跟前第一人,雖然多少有微時同甘共苦的情分打底,也不是不知道輕重。只是這眼下——
無論如何,都先過了眼下這關再說。
赤珠先開口道:“自……先帝大行之后,太后就開始神思恍惚……”
“興許是悲痛過度�!辩瓴惠p不重添個注腳。
“白天還好一點,一到晚上,哪里都呆不住,總說、說……先帝回來了�!�
起初太后并不敢讓身邊人看出端倪,驚叫起來,只逼得身邊婢子把門窗照亮。婢子雖然被太后的神情和聲音唬得膽戰(zhàn)心驚,卻不得不稟報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都沒有聽到。太后因此大怒,連殺了好些人。
后來……能在德陽殿里近身伺候的哪里有蠢人,雖然嘴上不說,心里頭慢慢就明白過來。
有一陣子,太后叫了很多宮人宮女充實德陽殿,到處點上燈。但是沒有用。再多的人、再多的燈都無法驅散。太后也請過高僧,高僧超度也就好了那么一兩晚,然后有天起來,高僧七竅流血而死。
這件事徹底擊垮了太后。人也撤了,燈也撤了。琥珀記得這一切,口中卻只說道:“先帝英靈不遠,掛念慈母……也是有的�!�
昭熙:……
“……太后不欲宮中驚惶,沒有聲張。”赤珠也知道這話說不過去,硬著頭皮囫圇道,“一直就只有鄭侍中伺候左右。后來公主……次日,”“登基”兩個字是不能說的,公主怎么能登基呢,“二十五娘陪著陽平公主守靈,到三更時分,陽平公主一聲驚叫,也說、說看到先帝了。”
二十五娘……昭熙猶豫了一下,意識到是元祎炬的妹妹元明月,還有陽平公主和永泰公主,如今都在宮里。不過他沒有多想,幾個小公主而已,就算是元祎修進宮,也沒必要和幾個小公主過不去。
“那之后太后每晚換地方住,事先并不讓人知道。”赤珠說,“有幾晚連我和……琥珀姐姐都不知道�!�
琥珀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其實她負責看顧小公主,這些日子在太后身邊并不太多,但是太后行蹤連她和赤珠都瞞過,這讓她當時很有大事不妙的恐懼感——莫不是她們已經(jīng)失去了太后的信任?
“也就是說,一直知道太后行蹤的,就只有鄭侍中?”昭熙問。
他算是明白為什么王妃走之前會與他說,找到鄭侍中就能找到太后了。該死,這個鄭三……到底意欲何為?
琥珀、赤珠齊齊點頭。
“確定他如今還在宮里?”昭熙又問。
琥珀和赤珠再點了點頭。
昭熙不知道她們?nèi)绾文艽_定,但是他知道這當口,這兩人是決然不敢說假話的。又看了眼案上的香,已經(jīng)下去一半了。案上線香還剩四分之一的時候,鄭忱被帶到了德陽殿。并沒有找到太后。
宮人說,鄭侍中是在明瑟湖上的畫舫里找到的。找到的時候他在飲酒,酒潑在船板上,船板破了個洞。
而鄭忱一言不發(fā)。
昭熙頗為意外得看著他。雖然宮人惶急,對鄭忱還是保留了最大程度的尊重——畢竟朝中重臣,罪名未定——他看上去并不狼狽,發(fā)冠未亂,眉目也清清楚楚,鎮(zhèn)定得就仿佛趕赴一場盛宴。
昭熙忍住了沒問怎么回事,只問:“太后人呢?”
——難不成太后為先帝鬼魂所擾,又聽說城破,恐懼之下竟然自盡了?不對啊,太后失蹤,可有三四日了。
那時候誰料得到洛陽城破?
鄭忱笑了:“他們都已經(jīng)說得如此明白,想世子也是個聰明人——”
昭熙的臉白了一下:“太后她——”
“沒了�!编嵆赖卣f,“擒拿兇手的功勞,就送給世子殿下了�!�
昭熙:……
昭熙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道:“洛陽城破了,侍中知道嗎?”
鄭忱:……
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就如同昭熙算不到太后竟然會死在鄭忱手中一樣,鄭忱做夢都想不到洛陽城會破。
天下沒有不能破的城,就如同天下沒有不能死的人。昭熙當機立斷做出決定:走!皇城已經(jīng)不值得守了——原本就不值得。既然太后已死,無論她死在哪里,因為什么緣故而死,對他都毫無意義。
昭熙收拾了下自己的怒火,松開手,對鄭忱道:“侍中好自為之!”殺人償命,昭熙不知道鄭忱為什么這么做,也不想知道了。
該有人為太后報仇,但不必是他。甚至有那么一個瞬間昭熙覺得痛快——沒有太后這一連串荒唐的舉措,洛陽何至于破,大燕何至于此!身為臣子,他不得不為尊者諱,但是那不等于他不憤恨。
“世子哪里去!”鄭忱卻叫道。
“出城!”昭熙冷冷地說。
鄭忱:……
原來有時候連求死都不容易。
顯然始平王世子并不打算與他多說,匆匆吩咐了身邊人幾句就往外走。德陽殿里一眾宮人,連琥珀、赤珠在內(nèi)都是一臉懵逼——這算怎么回事,鄭侍中殺了太后?鄭侍中殺了太后,始平王世子竟不過問!
殺不殺鄭侍中只在舉手間,問太后遺體何在也不過一句話,然而始平王世子竟然只顧著出城逃命!太后是養(yǎng)了一窩子白眼狼么!先前始平王妃與六娘子,如今始平王世子……竟無一個顧念太后!
往日太后待他們?nèi)绾�,今日他們對太后如何�?br />
別人也就罷了,琥珀、赤珠幾個心腹不由地勃然大怒,一個叫道:“世子殿下留步!”一個已然長劍出鞘!元祎修尚未攻破皇城,內(nèi)衛(wèi)與羽林衛(wèi)竟先纏斗起來,反倒把罪魁禍首鄭忱撂在了一旁。
鄭忱也是目瞪口呆。
昭熙連目瞪口呆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三五個內(nèi)衛(wèi)團團圍住。這特么出宮得先殺出一條血路,等出了宮還有條血路在等著。昭熙這啼笑皆非,然而纏斗了一刻鐘之后,他是徹底再也笑不出來了:
任九進殿來通報道:“殿下,皇城破了!”
昭熙:……
昭熙格開一刀,喝問:“怎么回事?”
“小順子……聽說是有位小順子把城門打開了!”任九過來替昭熙擋了一下。
昭熙:……
該死!一日之內(nèi),經(jīng)歷兩次城破,還都是從城里攻破。昭熙心里也是日了狗了。太后光顧著殺皇帝,連皇帝手下這位頭號大紅人都忘了收拾,他還有什么話可說。登時叫道:“皇城已破,各位還不走嗎?”
這一聲大喝好歹讓在場宮人、內(nèi)衛(wèi)清醒了一下,皇城破了!
有人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逃命第一;有人卻開始琢磨,不管破城的是哪位,首先要拿下的當然是太后,如今太后沒了,要能拿下始平王世子,可也是首功一件吶——他可是新君的親哥哥!
昭熙話出口,也意識到不妙。
壓力并沒有減輕,相反,朝著他涌過來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幸好任九料到可能會有混戰(zhàn),帶了不少羽林郎過來,但是起初的小范圍混戰(zhàn)還是漸漸擴成了一場大混戰(zhàn)——混戰(zhàn)中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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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天暗地中不知道打了有多久。到元祎修包圍德陽殿的時候還沒有完。元祎修命人通通拿下,清點現(xiàn)場,只見一地橫流的鮮血,殘肢斷臂,骨碌碌的頭顱一直滾到腳底下——如今他已經(jīng)不怕這個了。
他已經(jīng)見過血,殺過人,殺過很多人——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校場上會被血葫蘆嚇得六神無主的公子哥了。
“太后在哪里?”元祎修揪住最近的內(nèi)侍問。
“太、太后……”那內(nèi)侍并非太后親信,平日里連進德陽殿的資格都沒有,哪里知道太后在哪里,這時候渾身是血,被元祎修吼得兩眼發(fā)花,身子一歪——死了。
元祎修:……...
這可夠晦氣的。
也對,以他的身份,何至于要親自審問。元祎修放開手,沒好氣吩咐下去:“來人!一個一個問下去,到問出來為止!”
“是,將軍。”
“還有始平王妃、始平王世子,以及——”元祎修獰笑了一下,“皇帝陛下,要活的!”
要活的才能昭告天下正偽;要活的才好與始平王討價還價。元祎修躊躇滿志地坐在太后日常所坐的位置上,盤算著。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太監(jiān)是被正常人瞧不上,口碑也臭,大多數(shù)確實可能心理扭曲,畢竟殘缺,但是人畢竟是人,不可能人人如此,也有有血有肉的。
之前看到北史上記載北齊一個很好學的小太監(jiān),沒干過什么壞事,最后居然殉國了……當時我就吐槽,高湛這種爛人有什么好殉的啊。
但是人就是這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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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江山美人
昭熙醒來有點懵。他用了整整一刻鐘才反應過來兩件事:第一,
他還活著,沒有死在混戰(zhàn)中;第二,他還在宮里: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從周遭所用材質來看。
下意識回頭,
看見近在咫尺的臉:“鄭——”
第二個字就卡在了喉嚨里。
是鄭忱。
當然是鄭忱。但是他的臉——昭熙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回手摸到自己臉上。他倒不像小娘子那樣愛惜臉面,但是如鄭忱眼下這般——未免太過猙獰。
“世子醒了�!彼f。
“你……你救了我?”昭熙知道這是句廢話,
還是不由自主說了。
“是啊�!编嵆缿袘械卣f。
兩個人都陷入到沉默中。他們同殿為臣,
也不算沒有往來,
但這樣的私下見面,
卻是絕無僅有。以至于昭熙想了想才問:“這是哪里?”
“結綺閣�!�
昭熙:……
從前幽皇后所居?
也虧得他想得到,
昭熙想,他聽謝云然說過,高祖應承過幽皇后,
她之后,再不許人染指——元祎修自詡高祖子孫,自然不會違背此戒。此地地方荒僻,
又沒有人住,
自然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只是有一件:怎么出去?
“別想了,”鄭忱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出不去的,宮門如今守得可緊——等令尊回城吧�!�
昭熙道:“我父親遠在云朔,
大軍回京也不是一天兩天,
攻城也不是一天兩天。等我父親來救,
恐怕你我只�?莨��!�
鄭三淡淡地道:“這是宮里,能餓死別人,還能餓死你我?至多是不如你始平王府山珍海味罷了�!�
昭熙:……
細想也不是沒有道理。身為羽林衛(wèi)統(tǒng)領,別的地方不熟,皇城地形是再熟不過——但要說到后宮,應該是鄭忱比他更熟。只是鄭忱這口氣——好好的話,偏要夾槍帶棒,活像他欠他五百錢似的。
昭熙忍不住問:“我哪里得罪鄭侍中了?”
“原來世子還不知道么?”鄭忱猛地抬頭,面部肌肉收緊,傷痕被掙開,又汩汩流出血來。
昭熙不是沒見過血,但是這等情形實在可怖,他幾乎要倒退一步——這一動,才發(fā)現(xiàn)全身疼痛。肩上,腿上,手臂上,到處都是傷。幸好并不致命�?上部少R。比起上次迎親時候情況還要好上許多。
“世子受傷不輕,”鄭忱陰陽怪氣地道,“莫要亂動,這里可沒有藥——別連累我還要出去偷藥�!�
昭熙這才留意到自己的傷口被處理過,處理得頗為細致。昭熙心里一動,想道:這人雖然嘴上不饒人,卻實在沒有半分惡意。之所以如此句句針對他,莫非是容貌受損的緣故?
想世間美人,哪有不珍愛容貌的。如鄭忱落到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說到底是為了救自己,也難怪他——怪不得三娘說,鄭忱是個可靠的。他之前也沒有想過,竟是這般可靠法。
一時柔聲道:“還沒謝過鄭侍中救命之恩……”
“不必你謝我!”鄭忱惡聲惡氣爆出五個字,停了一停,方才說道,“我不過是報答華陽公主�!�
昭熙:……
他妹子這運氣!不過是隨手搭救了一個人,竟能換來這樣的報答——這可不是陳莫事件能比的。
“還是要謝的�!闭盐醯�,“三娘是三娘,我是我……”
“別傻了!”鄭忱嗤笑了一聲,“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鄭忱這話說一半,戛然而止,昭熙忍不住追問。
鄭忱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要不是我答應過華陽,無論如何要保住世子的性命,我這會兒早死了。”說到這里,鄭忱再嗤笑了一聲:“瞧,人走起背字來,連想死都死不成�!�
昭熙:……
合著是為這事兒橫豎看他不順眼?這位沒聽說過好死不如賴活著么。
這時候倒又想起,當時宮人說找到他的時候,他在畫舫上獨自飲酒。
原來——
昭熙眼珠一轉,卻裝作恍然大悟道:“原來侍中要給太后殉情么?”
“放屁!”鄭忱脫口罵了一句,“那個——”他心里原有千百句臟話,到這時候,突然都堵住了。
良久,方才怔怔說道:“世子忘了么,太后是我殺的,是我親手殺的�!�
“太后……”鄭忱竟能不受激,昭熙也有點意外,然而他確實想知道他為什么殺太后,“誠然太后對不住許多人,但是依我看來,太后對侍中,算是仁至義盡,卻不知道侍中為什么要——這樣?”
鄭忱胸膛起伏。
他當然知道她對他仁至義盡,興許方才說不出口的那些話,就是因為她仁至義盡。她活著,他恨毒了她,然而如今她已經(jīng)死了。死得比念兒要慘上百倍,她身邊沒有一個人,而死亡整整凌遲了她四個日夜。
雖然和他原本的計劃不一樣,但是也許比他原本的計劃更酷烈百倍。
井水剛剛好沒過她的脖子。井壁上全是青苔,她上不來,她不能坐,更不能躺下,甚至不能往墻壁上靠,她就這么站著,雙手撐住井壁。不能說水米不進。她低頭就能喝到井水。只有井水。
他聽見她哭泣,聽見她謾罵,然后變成求饒,求饒,求饒……最后都變成詛咒。
如果詛咒能令一個人下地獄的話,他眼下就該在刀山火海油鍋之中,日日夜夜,刀割著他,火燒著他,油煎著他。
他沒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做了初一,就該想到有人會做十五。也許她沒有想過那個人會是他。沒有他,興許她真能頤養(yǎng)天年。
那也許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克星。
他知道他不是好人。
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好人。應該怪他太過貪心,既然貪圖了榮華富貴,就該知道留不住念兒。哪里有這樣的好事呢。你說,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呢,江山,權力,美人,樣樣都讓你占全了。
說到底怪他貪心。但是他總要找一個人來恨,不然,何以支撐余生?
人性就是這樣的。
就像他想好了,一杯鴆酒入腹,他就能見到念兒,他能與她說,我為你報了仇:太后死了,我親手殺的,李家沒了,我親手滅的,還有鄭家,我殺了太后,鄭家勢必受我牽連,誅盡三族,包括你的兄長。
——但是最終竟不能。
殺人多么容易,輪到自己,到底手軟了。所以宮人找到他,他自忖可能受辱,卻還是沒有反抗——就這樣吧,他下不了手,找人來下手。發(fā)現(xiàn)是始平王世子的時候,他心里竟有微微的歡喜。
他一場富貴,得自華陽,最后性命斷送于她兄長手中,也算是天意?
誰知道始平王世子竟然不殺他!
他要當時殺了他,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么,鄭忱怨念地想:殺了他,德陽殿里那些人自然不會責怪他光顧著逃命——畢竟,他還為太后報了仇;他逃出生天,就不必他再辛辛苦苦來救他了。
誰叫他答應過華陽!
這下倒好,又死不成。
興許就是命。鄭忱輕舒了口氣,說:“世子不要問了,那和世子無關。也不是世子該問的�!�
昭熙:……
好歹那也算是他姨母。
他不肯說,昭熙也就不追問——問也問不出來。想一想又道:“就怕父親進京還需些時日——外頭不會以為我們死了吧�!�
別的不怕,云娘還懷著身孕呢,可受不得這個驚。
“不會�!编嵆缾灺暤溃叭觋柨h公既然打了為天子復仇的旗號,首先要找到罪魁禍首。太后受人蒙蔽,那罪魁禍首,自然該由我這個亂臣賊子來擔當——沒找到我的尸體,華陽不會相信世子意外的。”
“太后受人蒙蔽”云云自然又是為尊者諱那一套,重點在最后。昭熙半信半疑,想道:三娘對這貨能有這樣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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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嘉語并沒有得到消息。始平王府已經(jīng)被元祎修的人馬圍住。元祎修也知道要緊,并不假手于安業(yè)的人。
進洛陽之后,除去城門留守,元祎修所部統(tǒng)共包圍了三處府�。�
一處始平王府。從府中防衛(wèi)來看,絕對有重要人物沒來得及撤走;一處宋王府,蕭阮與他有殺兄之仇,如何能放過;一處鄭府,就如鄭忱所料。
剩下的方才與安業(yè)所部匯合一處圍攻皇城——不得不感嘆他的運氣,洛陽城不戰(zhàn)而降,皇城不攻而下,然而遍尋皇城,要緊人物一個不見,就只有小貓三兩只——太妃、公主、宗室女倒是有幾個。
他能拿這些人做什么,元祎修擺擺手,叫人把她們都帶下去作一處安置。
琥珀死在混戰(zhàn)中,赤珠不知所蹤,連那個登基過的小公主也沒找到,元祎修很懷疑是被赤珠帶走了。
這也是讓人氣惱的,畢竟,她也算是太后的罪證之一。
被包圍的三處府邸傳來的消息也令他不快:首先是鄭府,主宅人去樓空,留了一堆不知事的婢仆;然后始平王府,他見過嘉語和嘉言的部曲,知道始平王府的戰(zhàn)斗力,特留了一千人,竟還久攻不下。
唯有宋王府老老實實,沒有抵抗。
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傳說去信都救過宋王的十八騎都沒有出手,宋王大大方方走了出來,微笑說:“有勞各位,我跟你們走。”意態(tài)從容。元祎修的部屬面面相覷,好半晌方才充滿歉意地說:“得罪了�!�
一直進到顯陽殿,都嘴角噙笑,色如春曉,反倒襯出他元祎修氣急敗壞。
元祎修是想把蕭阮一刀砍了,又被安業(yè)攔了個死死的:“敝國建安王……還請交給敝國自行處理。”把元祎修氣了個倒仰。他甚至懷疑蕭阮是一開始就算準了會有安業(yè)這一出,方才絲毫不做抵抗。
但是安業(yè)——元祎修也沒有蠢到以為自己能與安業(yè)決裂的地步。
進城沒有遭遇激戰(zhàn),歸功于元祎炬被高陽王拿下,始平王世子又不知去向,但是那不等于羽林衛(wèi)就不存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趁亂出城,北上投奔始平王;又多少藏匿于洛陽城中,隨時可能被有心人鼓動。
何況洛陽城里要塞與城門,至少有八成落在安業(yè)手里。自然的,無利不起早,人千里迢迢送他來洛陽,豈能不有所圖。
如今他站在他面前,垂首斂容,貌似謙恭,卻寸步不讓。元祎修的刀慢慢垂下,忽地朗笑一聲:“理當如此——將軍不必與我客氣。”余光里一身白衣刺得他眼睛疼。南朝人都這樣么,看似文質彬彬,其實狡詐無比。
元祎修看不懂這些南人,安業(yè)的騎射并不出色。起初他是一萬個瞧不上,不過是吳主的棋侍,哪里就能打仗了。他當吳主是敷衍他,心里又是憤恨,又是憂懼。然而……一路都在意料之外。他以為吳主想要蕭阮的腦袋更甚于他,卻不想安業(yè)又殺出來阻攔——是他們君臣又改變主意了?
橫豎都是憋屈,憋得元祎修臉色實在不好看。安業(yè)哪里看不出來,然而他們一路上的矛盾,又不止于此。
吳主是想要建安王的命沒有錯,但是有的是時間,何必急于一時——他還有話要問他呢。
蕭阮看似從容,不過是他一貫的風度,心里并沒有這么大的把握。洛陽城破,不僅在嘉語、昭熙意料之外,對他也是意外的。
——除了始作俑者高陽王,根本沒有人能料到這樣的意外。
到城破,他也想過出城暫避,但是他決定賭一把。就賭——在權力面前,仇恨無足輕重。拿到安業(yè)手里這七千江淮健兒,是他心中所愿;而元祎修和安業(yè)的矛盾,積累到這時候,也該爆發(fā)了。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進城之前,因為有共同的目標,還能相忍合作,進城之后……如今洛陽城算誰的?
既如此,何必倉皇出城,給人笑話?
眼看著元祎修黑口黑面就要回宮,忽然有人來報:“鄭夫人帶到。”
“鄭夫人?”元祎修一怔,邊上有人提醒道:“鄭侍中的夫人�!痹t修一聽大喜:“快快帶上來!”
嘉穎覺得自己死定了:她是被人從宅子里拖出來的。
這之前她已經(jīng)被軟禁了差不多兩個月,她裝過乖巧,裝過順從,幾次設法逃走——有次差點成功了。最終功虧一簣。被捉回來之后,銀姬有的是千百種口不能言的法子折磨她。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人前動手。
人前,她仍然是尊貴的侍中夫人。
當這些軍漢一擁而入,意圖不軌,她使勁掙扎、說明身份的時候,看見那些人眼里“奇貨可居”的光。
她知道鄭忱完了——不然他們怎么敢!
鄭忱當然可能失勢,但是始平王呢,她哥哥呢……雖然她并不曾指望過哥哥救她,但是如果伯父與哥哥沒有出意外,人家多少還會看他們的面子。而這些人、這些是……什么人?
她偷偷打量,用眼底余光打量腳下,金磚平整如鏡;再環(huán)視四周,這屋子氣派。在洛陽近一年的時光,從始平王府到鄭宅,到李家,她見識了太多好地方,好東西,但是并無一處有此處氣派。
這是哪里?這并不像是賊窩。這個念頭讓她稍稍松了口氣。要落進賊人手里,那才真真萬劫不復。
“抬頭來!”她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不由自主抬起頭來……唬了一跳,好大一張黑臉!又趕緊低了頭。
元祎修盔甲未換,衣上染血,手還按在腰間刀柄上,待看清楚面前的女子,梳了婦人的發(fā)髻,然而仔細看眉眼……倒是眼熟。脫口問:“這位夫人……我們從前見過么?”
安業(yè)面色一沉,鄭侍中人尚未找到,死活不知,這位汝陽縣公,倒先調(diào)戲起人家夫人來。眸光掃處,就看見蕭阮笑意盈盈的眼角,仿佛在說:“瞧,這就是皇叔看中的人�!毙睦锊挥纱鬄樾呃�。
“妾……不知道。”嘉穎應道。
“見過就見過,沒見過就沒見過,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元祎修哼了一聲。他原本就在氣頭上。
“便從前見過……”嘉穎嚶嚶嚦嚦道,“如今將軍威嚴,妾不敢直視!”不過一句話,說得柔腸百轉,倒像是唱了個曲兒。
元祎修一怔,心里不由羨慕道,鄭三那廝既得太后寵幸,竟還敢有如此艷�!鋵嵓畏f顏色遠不如嘉言,元祎修第一眼看見也覺得不亮眼,但是這兩句對答下來,竟無端生出千百種媚意來。
想那鄭三也是個美人,那眼睛自然是長在頭頂上的,雖然他得太后寵幸,娶妻不過是個幌子,那也不是庸脂俗粉入得了眼的,元祎修摸著下巴想道:想必是有過人之處。當時便起了留人之意。只是安業(yè)還在眼前,卻不好直言。只問:“鄭夫人可知鄭侍中去向?”
說到鄭忱,嘉穎的眼淚就下來了,連裝都不用裝——當然哭得比從前又更媚上了十分:“將軍難道不知道么,鄭郎的去向如何會與我交代?別說交代了,妾就是死了,恐怕也得十天半月才傳得到鄭郎耳中�!�
話里極是幽怨,美人又哭得如梨花帶雨,元祎修哈地一下笑出了聲。
真的,他是緣木求魚了,鄭三是太后的禁臠,這個夫人……還真真委屈得我見猶憐。他雖未開口,意思已經(jīng)到了十分,身邊豈無察言觀色之輩,便有人湊趣說道:“想鄭夫人也是好人家的女兒……”
元祎修眼前一亮,從善如流:“夫人是誰家女兒?”
嘉穎目中含淚,嬌滴滴應道:“妾身姓元,行十九�!�
元祎修“啊”了一聲,自殿上走下來,執(zhí)她手道:“原來是堂妹,巧得很,我也行十九,十九娘就叫我十九兄好了�!�
嘉穎:……
安業(yè):……
蕭阮:……
“既是我元家的女兒,如何能與鄭三那狗賊糟蹋了,”元祎修道,“十九兄給你做主,今兒就和離了罷。”
“都聽十九兄的。”嘉穎再低眉時,眉目里已經(jīng)染了春色。她從前是慕過鄭忱顏色,然而這半年來吃盡了苦頭,她也算是看穿了,長得好看有什么用,性情溫柔有什么用——何況還都是裝的。
他根本就……沒把她當成妻子,她又何必還要他這個丈夫。
眼前這人既然自稱是她的族兄,那便是宗室王了——那此處、此處莫非是他的王府?但是身邊還站著的這個少年……她瞧著,怎么像是宋王?
她被囚在鄭忱私宅,如何能知道外頭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時候滿心疑惑。但是她至少知道一件事:這個對她有著生死大權的男子,口口聲聲叫她堂妹——最低限度,性命她是保住了,地位也保住了。
至于其他,她有的是時間來打聽。
“離了鄭宅,十九娘可有歸處?”
“妾只有一個哥哥,并不在京中……”嘉穎道。
“那就先留在宮里罷了!”元祎修一錘定了音。
宮里?嘉穎傻了眼,竟忘了要低頭,只顧著環(huán)視四周:這、這是宮里?那太后呢,皇帝呢?李貴嬪呢?那些從前高高在上,尊貴得只能讓人仰視的……人呢?
有人哼了一聲——安業(yè)忍無可忍,拂袖而去:豎子不足與謀!
“安將軍!”元祎修喊道。他當然也知道自個兒不像話,不過鄭三的妻子……亂臣賊子的妻子,豈不人人得以欺之?
安業(yè)止住腳步,也不回頭,只道:“建安王殿下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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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勇絕之劍
到知道走不了的時候,
嘉語心里反而安定下來。大概人都是如此,到?jīng)]有選擇,就只能面對了:許秋天給謝云然把過脈,說暫時不宜遠行。那意味著他們至少還須得在洛陽呆上三到四個月。
原本以為不需守太久,
但是這樣一來,恐怕是得守到父親回京了。人算不如天算,嘉語也是啼笑皆非。
先派人去城門口知會嘉言,
讓他們先走。
然后將剩余部曲悉數(shù)調(diào)回王府,
加上府中原有護衛(wèi)、家丁,
近七百人。始平王府邸是始平王父子刻意經(jīng)營過,
易守難攻。嘉語不懂打仗,
都甩手交給安福、安康。算來府中糧草,兩個月總能撐到。
又讓嬤嬤把各房管事娘子都找齊了,發(fā)話下去,
府中婢仆、歌姬舞姬,包括家廟中修行的比丘尼,有親友的可自行投靠親友,
府中發(fā)放路費,
待亂過之后再回來;無處可去的可留在府中。
如此種種,將府中閑人縮減到最少。
袁氏和嘉媛兩個嘉語也問過了,原以為她們會更傾向于出城與嘉言匯合,但是意料之外,
袁氏忿然道:“三娘這說的什么話,
我與七娘又不是府上婢仆,
大難來臨就各自脫逃——三娘不走,我們自然也不走!”
嘉言心道這不是脫逃不脫逃的問題,嘉言就是頭一個被她打發(fā)走的。不過她有這份心,也算是難得。雖然王妃也留了人在府中,但是王妃的人,她使喚起來總不太方便。袁氏也是能幫得上忙的。
嘉媛卻小聲問了一句:“三姐姐……我阿姐呢?”
嘉語道:“二姐自然有二姐夫照料,七娘不必憂心�!�
話這么說,她心里其實是不信的。鄭忱能做出什么事來,她怎么猜得到。只讓嘉媛跟了袁氏住世安苑,免得一個人胡思亂想。
到安排得當,元祎修當真使人圍了府邸的時候,嘉語反而清閑下來,在明曜堂陪謝云然。已經(jīng)是二月了,草茸茸地從泥里鉆出來。
“連累你了。”謝云然說。
嘉語拍拍她的手:“是我不對,外頭情形,應該及早與姐姐說�!�
以謝云然的敏銳,她來明曜堂又來得多,家里情形哪里有不清楚。只是這連續(xù)半月朝中、城中走向之詭異,變故之猝然,莫說謝云然,就是她不也稀里糊涂——昭熙又不回來,叫她怎么能不亂想。
謝云然勉強笑了一笑。大約還是成親那日的陰影,突如其來的人,突如其來的殺戮,突如其來血流一地。人在自己沒有察覺的時候,漸漸失去信心。譬如某年四月的賞春宴,再譬如端午過后的迎親。
然后知道這世上沒有什么是篤定的。什么都可能失去。越是幸福的時候,這種恐懼就越是強烈。雖然人前總還能維持鎮(zhèn)定與從容,但那不過是她一貫的風度,越是壓抑,恐懼越是肆無忌憚。
其實三娘瞞她的并不多。如果她當時知道昭熙被軟禁在宮里,不知道又會生出多少古怪的念頭來。
所以總會是這樣的……
落到這個地步,幾乎是必然。謝云然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固守意味著什么,她變成累贅,需要昭熙和三娘顧及的累贅。還有她的孩子。她伸手撫在腹部,已經(jīng)近七月了,能抓到小小的手和腳,柔軟的頭皮。
這是她不能放棄的。
就聽嘉語又道:“客氣話姐姐就不需與我說了。哥哥和母親、三郎應該是已經(jīng)跟了阿言出城。不然十九兄也犯不上這樣喪心病狂來圍王府。”王妃、昭熙和昭恂明顯是更值得他下血本的人質。
謝云然點點頭:“難得三娘不亂�!�
宮姨娘留信出走能慌得她手腳發(fā)軟,到這等事來,反而鎮(zhèn)定了。
嘉語訕笑道:“也亂的,只是父親不在,哥哥不在……總要有個人出面應對,阿言又小。”
其實嘉言不過小她兩歲,只是她后來又多活了十年,莫說嘉言,就是昭熙、謝云然也不及她經(jīng)歷得多。
她之前也是被破城驚住了,后來細想,元祎修南逃,被吳主送回,就算沿途招兵,兵力也不會太強。吳主上位近十年,從未動過北伐之心,對燕朝的忌憚可想而知。除非是兩國開戰(zhàn)——那又不一樣。
洛陽這么大,光要守的城門就有十三處,再加上皇城,以及城中人心惶惶的親貴,流散的羽林衛(wèi),到處都要兵。沒有兵壓著,哪里都能造反——元祎修的兵力永遠是不夠用的。所以能抽出來圍她始平王府的兵力必然有限。
久攻不下,元祎修也不敢拿人命往里填。多半到最后就是維持個不打不退的局面,等著府中糧草耗盡,府中人認栽投降。
棘手之處也許只在于,元祎修打著為天子復仇的名義,多半會把王妃和昭熙都歸于“弒君”之罪。弒君這個罪名,放在尋常人家,自然株連九族。她們雖然是宗室,闔門抄斬恐怕也是免不了。
所以嘉語也拿不準,如果元祎修能攻破始平王府,是會拿她們做人質呢,還是直接宰了告慰天子。
——那就要看元祎修有多忌憚她爹了。
當然無論如何,還是先守住王府要緊,嘉言和昭熙都已經(jīng)出城,自然會想法子救他們,何況還有謝家周旋……橫豎嘉言已經(jīng)出城,嘉語心里閃過這個念頭,無論如何,這一次,嘉言不會落到他手里。
落到元祎修手里的是嘉穎,這一點嘉語也始料未及。
——她從前是恍惚聽說元祎修強留了幾名宗室女在宮中,但是她只知道嘉言。也許即便是在前世的嘉語心里,也只有嘉言才是重要的。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嘉言如今還在城里。
嘉言護送王妃和昭恂還沒到城門,就接到了她阿姐送出來的消息。當時就懵了:什么叫……暫時不能出城?
嘉言幾乎是第一時間掉轉馬頭,王妃急得大叫:“阿言、阿言你去哪里?”
“我去……”嘉言猶豫了片刻,應道:“我去找哥哥!”阿姐說不能出城,那就是不能出城了。那哥哥呢,還在宮里找太后的哥哥呢?哥哥總會有辦法的——哥哥總不會讓阿姐和嫂子兩個留在城里。
“給我回來!”王妃喝道。
“阿娘!”嘉言急得幾乎要跺腳,“阿娘你追我做什么,三郎還在車里呢。”
“跟我走!”王妃再喝了一聲。
嘉言攥緊手里的韁繩。
王妃道:“你去能帶出你阿姐來?要你回去能把你阿姐和嫂子帶出來,阿娘今兒也就讓你去了,你成嗎?”
“哥哥——”
“你哥哥如今還在宮里,宮里這時候保不定已經(jīng)被圍了,你單槍匹馬去,能頂什么用?”始平王妃打斷她道,“你哥哥自幼跟著你爹南征北戰(zhàn),殺的人比你見過的還多——你哥哥要你救?”
“哥哥不需我救,”嘉言這時候反而鎮(zhèn)定下來,回道,“我只是想去問哥哥,阿姐和嫂子出不來,怎么辦——安平安順!”
“在?”
“帶母親和三郎走!”
“是!”
“阿言、阿言——”王妃的聲音漸漸遠了。
嘉言拉住馬定了定神,逆著人流往城里去了。
嘉言的目的是皇宮�?v馬跑了有半個時辰,遠遠皇城在望,嘉言心里就是一沉:皇城上的鎧甲服色,可不是她熟悉的那款�;食鞘亓�?那哥哥呢,姨母呢?嘉言勒馬四望,心里實在茫然。
忽然腰上一緊,嘉言身子一偏滾下馬來,反手揚鞭抽出去,又被緊緊握住,嘉言即時撒手,袖中刀出,就聽見一個男子喝道:“六娘子是我!”
定睛看時,卻是祖望之。
嘉言眨了眨眼睛。
“你表姐讓我過來看看情況,”祖望之多看了嘉言一眼,即時移開目光,嘆氣道,“六娘子,你這身裝扮倒是像個平常人家的小娘子了,可這馬——先跟我回去吧�!�
嘉言:……
“我哥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