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真要這么天真,在周樂帳下,也捱不到十年……不知道李愔找到他沒有,嘉語心思一轉(zhuǎn),又跳了過去。
漸漸聽到鼓點:咚咚咚,咚咚咚,鏗鏘有力。
金鼓之聲嘉語前世聽得實在不少,因腳下一步不亂,姿態(tài)從容。安業(yè)便笑道:“之前建安王說王妃出身將門,末將還不敢信,想王妃這等金枝玉葉,怎么能和咱們這些軍漢扯上關(guān)系——如今算是服氣了�!�
嘉語微微頷首道:“將軍過獎�!甭曇粢呀�(jīng)恢復(fù)了正常。
蕭阮便湊趣道:“正始四年,我和三娘曾經(jīng)在內(nèi)兄軍營里叨擾過幾日。”
嘉語嗔道:“多嘴!”
蕭阮眉目里便生出光來:“娘子教訓(xùn)得是�!�
嘉語:……
安業(yè)若有所思。
正始四年,那時日可不短了,難怪——他從前總擔(dān)心蕭阮有所圖謀,當(dāng)然他也承認(rèn)他有所圖是正常的,不過,如果能通過華陽公主得到始平王父子的支持,何必再覬覦他這區(qū)區(qū)幾千人馬?
他幾乎壓不住眼角的笑容,微微側(cè)身讓道:“請建安王、建安王妃登臺。”
說是臺,其實不太高,一眼看過去,濟(jì)濟(jì)都是人頭。
安業(yè)也是有心讓蕭阮見識他吳朝的兵馬,徹底歇停那些不該有的念頭,目光一轉(zhuǎn),自有親信走開去安排。隨著鼓點,將士從四面八方攏過來,不過片刻的塵土飛揚,鼓點一停,營場上靜如山岳。
安業(yè)道:“建安王千秋!”
底下幾千人同時應(yīng)聲:“建安王千秋!”叫聲驚起樹梢的鳥,撲哧撲哧一片。
安業(yè)又道:“王妃萬福!”
底下幾千人又同時應(yīng)道:“王妃萬福!”
蕭阮只微微頷首。
嘉語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
誠然她知道這樣安排是安業(yè)體貼她方才尷尬,用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但是此情此景,實在太像蕭阮檢閱江淮軍了——然而蕭阮一不是吳主,二不是三軍統(tǒng)帥,有什么資格檢閱江淮軍?安業(yè)就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嗎,還是故意留出的破綻,試探蕭阮?
鼓點又響了起來。
將士陣列大開大合,一時如長蛇,擺頭動尾;一時化為圓陣,生生不息;一時有如蒼鷹張開雙翼,一時又收了花哨,老老實實站成方陣,猛然間幾千桿槍一齊前刺,幾千人同時大喝一聲:“殺!”
端的是煙塵滾滾,殺氣騰騰。
嘉語被震得片刻失語,就聽蕭阮笑道:“安將軍練的好兵!”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回來了:這難道不像是一個君上在嘉獎屬下嗎?
嘉語接口就道:“難怪能從江東一路殺到洛陽勢如破竹�!�
安業(yè)輕咳一聲,這件事他可不敢居功:“全賴圣上仁德�!蹦奈皇ド暇筒患�(xì)說了。說元祎修,華陽公主不喜,說吳主,建安王不喜。
于是輕輕揭過,只道:“……素來北人善射,王妃父兄都是名將,我手下這些兒郎,恐怕入不得王妃的眼�!�
——其實江淮軍自成軍以來就以陸戰(zhàn)為主,騎射并不亞于燕軍。
嘉語道:“將軍過謙了�!�
有人送鮮果、酒水上來,一行人各飲了一杯,又下臺去。這時候營地上已經(jīng)清除出空地來,豎起靶子,將士們分隊騎射。
有親兵送了弓箭過來,安業(yè)拿了一副在手里把玩片刻,笑道:“建安王要不要下場試試身手?”
蕭阮也取了一副,掂了掂分量,也笑道:“小王久不練習(xí),恐怕要教將軍失望了�!�
眉尖一動,卻向嘉語道:“三娘——”
嘉語:……
他對她的各項技能有什么誤解?
蕭阮卻哈哈一笑道:“但是三娘想看的話,為夫也只能勉力一試了�!�
嘉語:……
一句話能說完的事,為什么中間要隔了個大喘氣?說到底還是成心看她笑話不是!
嘉語恨恨哼了一聲:“殿下既然疏于練習(xí),就不要獻(xiàn)丑了。”
這話一出,安業(yè)與左右都忍俊不禁,更有性情魯直的,直接笑出了聲。
蕭阮也忍不住伸手,隔著厚紗捏了捏她的面皮:這丫頭,是真真?zhèn)擅長蹬鼻子上臉。正要再調(diào)笑幾句,忽然遠(yuǎn)遠(yuǎn)一騎飛來,不由得臉上變色。一行人紛紛轉(zhuǎn)頭去。蕭阮道:“……是天使�!�
安業(yè)與左右親信換了個眼神,笑容都掉了下去。安業(yè)首先迎上去,笑道:“不知天使遠(yuǎn)來,所為何事?”
那紅袍天使也堆了滿臉的笑,下馬先行禮作揖,方才說道:“將軍勿驚,是圣人聽說宋王攜王妃巡視江淮軍,特命了某來,為將軍晚宴添一壺酒!”一句話,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越發(fā)不好看起來。
蕭阮的行蹤瞞不過人,是眾所皆知,不過一向是心知肚明,像元祎修這樣大咧咧撕開來,端的是不講究。
不講究也就罷了,橫豎這位自進(jìn)洛陽以來,就沒做過幾件講究的事,但是“巡視江淮軍”幾個字就過分了,這是明明白白的挑撥離間——在兩個原本就有心結(jié)的人之間明明白白的挑撥離間。
這還只是其二。
其三,這添一壺酒又算怎么回事,一壺酒夠幾個人喝了?
那紅袍天使像是看出了安業(yè)心里的疑惑,笑吟吟又解釋道:“并非圣人不想多賜,實在這解憂酒,宮中也只剩了一壺。”
原來是解憂酒,嘉語與蕭阮對望一眼,不知道元祎修怎么突然大方起來了。
安業(yè)仍是不解。
紅袍天使進(jìn)一步解釋道:“這酒是我朝太..祖所釀,當(dāng)時就只釀了百壇,一直沒有取名,到高祖聽了魏武王短歌行說何以解憂,方才取了名叫解憂�!�
礙著安業(yè)與眾將的身份,他不便把話說全。當(dāng)初燕太..祖說的是,到取了天下,再取酒痛飲。大約是當(dāng)時也沒有料到群雄并起,取天下不易。后來燕朝每有大勝,皇帝都會取此酒大宴功臣。
安業(yè)與左右不懂,蕭阮與嘉語卻是有所耳聞,安業(yè)從蕭阮的面上也看出這酒確實珍稀,因回禮謝道:“那就煩請?zhí)焓勾抑x過圣上了�!�
紅袍天使笑吟吟道:“這個不急——來人吶!”
便上來七八人,天使拔開酒塞,一一斟滿酒杯,送到各人面前,說道:“圣人可怕安將軍與宋王殿下背著大伙兒私吞了,所以叫我在這里,做個公平裁斷�!�
嘉語定睛看時,卻用的雕花銀杯——大概是料到眾人會怕酒中有毒——酒水殷紅,恰如桃花。
酒香撲鼻,醇厚無比,確實是好酒。
演武場中,安業(yè)以下,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沒人伸手。
雖然照常理元祎修應(yīng)該不至于一網(wǎng)打盡,但是誰知道呢,萬一他想的就是殺雞儆猴,再騰籠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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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南北朝時候南方人吃魚吃得多,北方人更愛吃燒烤(蒸煮),不過其實到北魏末年,吃魚在洛陽也算是流行了,但是肯定沒南方人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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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安業(yè)之死
天使倒是沉得住氣,
也不急,也不催,樂呵呵等著,一副看誰熬得過誰的架勢。
嘉語左右瞧了瞧,
伸手去取托盤上的酒。她才動,蕭阮也伸了手——他比她快,嘉語酒杯才到手,
蕭阮酒水已經(jīng)入喉。安業(yè)那句“建安王小心”就此胎死腹中。天使沖他豎起大拇指:“殿下豪氣!”
確實有點托大了。嘉語心里嘀咕。
她敢取酒,
多少仗著元祎修不敢殺她。但是蕭阮……元祎修還當(dāng)真沒有太多顧忌,
只要他不南下,
就是他砧板上的肉,
什么時候收拾都不遲——他忍得住到這時候還不殺他,她已經(jīng)是很意外了。
大約是瞧著還有利用價值。她這樣想,揚手也飲盡了。
不愧是燕朝傳說了百年的佳釀,
入口醇厚,回甘綿長,那滋味像是一層一層涌上來,
再一層一層褪下去,
每一層的味道都有少許不同。
“好酒!”嘉語道。
蕭阮見她面上染了緋色,眸光里水光瀲滟,平添了三分媚意,心里就是一動。
安業(yè)幾個見蕭阮和嘉語先后飲酒,
并無異樣,
心里便翻起歉意:原本這兩位是他們請來的貴客,
如今卻替他們試了毒。安業(yè)尤為慚愧:無論元祎修居心如何,建安王敢飲,華陽公主敢飲,他竟不敢么?
膽識比不過建安王也就罷了,連華陽公主一個小女子都不如,豈不笑話!
因抬手取杯,沖蕭阮與嘉語點點頭,說道:“讓王爺、王妃見笑了。”實在元祎修言而無信,又反復(fù)無常,是他不得不防。
蕭阮猶豫了片刻,眼看著安業(yè)手中酒杯已經(jīng)湊到唇邊,忍不住勸道:“安將軍——”
安業(yè)擺手說道:“生死無尤�!庇肿猿暗溃叭绻耶�(dāng)真回不到江東,江淮軍就拜托殿下了�!�
蕭阮:……
這句話倒是他一直想要的,但是并非此情此景。
他心中不祥之感愈濃,一時卻理不出頭緒來,余光里往嘉語看。
嘉語會意,說道:“方才席間安將軍與諸位將軍已經(jīng)飲酒不少,如今洛陽多賴各位,便是十九兄,也不想看到諸位將軍醉酒誤事罷�!�
那天使笑道:“公主多慮了,圣人吩咐奴婢過來,為安將軍的晚宴添酒助興,也就是讓諸位將軍安心樂一樂�!�
安業(yè)一笑,說道:“多謝王妃�!�
這言語間,岳同已經(jīng)按捺不住,自取了一杯,一口酒飲盡了,叫道:“好酒!”
安業(yè)也飲了,也贊一聲:“好酒!”
一時眾將紛紛取酒,不過片刻,一壺酒飲盡,仍無人異狀。安業(yè)越發(fā)覺得是自己多疑,對天使也客氣了不少,說道:“軍中沒有可以媲美解憂的好酒,烈酒倒是不少,天使要不要來一杯?”
那天使搖頭道:“奴婢不敢——圣人還等著奴婢回話呢。”行過禮,打馬而去。
安業(yè)轉(zhuǎn)頭來,與眾人笑道:“這位天使倒是客氣——”一句話未完,情不自禁皺了皺眉頭,手抓住胸口衣襟,“啊”了一聲。
“安將軍!”嘉語即時叫了出來,下一句話卻沒有出口:之前鬧出的烏龍還陰影未散。眾人也是如此,都遲疑了片刻,就眼睜睜瞧著安業(yè)口鼻之間噴出血來,猛地?fù)涞乖诘亍?br />
岳同沖上去一探鼻息,臉色就變了。抬頭道:“將軍他——”猶豫了一下,反手摸到脈搏,脈搏也沒了。卻想起建安王成親那晚,安業(yè)也沒了脈搏,人卻是好好的。越發(fā)猶遲疑,只連聲叫道:“將軍、將軍!”
蕭阮退了半步。嘉語也變色道:“安將軍他——”
岳同大哭出聲,口中嚷著:“將軍!”忽地一個轉(zhuǎn)身,撲過來扯住蕭阮的衣角叫道:“建安王,我們將軍他是不是、是不是——”
蕭阮張了張嘴,竟無聲息,過了片刻方才道:“諸位……節(jié)哀�!�
他沒有蹲下去看,也知道不必。上次是他與安業(yè)串通,沒有脈搏不過是民間雜耍的技巧,說穿了不值一哂。
但是今天沒有。
安業(yè)死了。
酒里有毒。
登時就亂了起來,有人呆若木雞,有人摳喉催吐,有人哭嚎喊著將軍要報仇,隔得近的將士也覺察到不對勁,只不敢違命走過來,遠(yuǎn)遠(yuǎn)圍住,有膽子大的在人群里喊:“安將軍、安將軍怎么了?”
元祎修好大的膽子,蕭阮默默然舉目四望。
銀器驗不出來的毒當(dāng)然是有的,而且很多。方才酒杯送到眾人面前,哪一杯有哪一杯沒有,那個該死的天使應(yīng)該是心里有數(shù)。就算其他人不小心拿到毒酒,想來也有法子化解。事實上大多數(shù)人都傾向于拿自己面前那杯。
有他和三娘帶頭,這些軍漢怎么肯示弱,墮了威風(fēng)。
怪不得那貨走那么快,走得快有什么用,回到宮里,難道元祎修會放過他?天真!
看來元祎修是真不想要江淮軍了。橫豎之前謀劃事敗,如今再怎么做都很難挽回這支軍隊對他的信任,索性——
蕭阮也知道自己是被算計了,偏生他還不能拒絕——元祎修就是趁著他在江淮軍中,毒死安業(yè),無非是看準(zhǔn)了他不會讓江淮軍亂,看準(zhǔn)了他不能容忍江淮軍的分崩離析,更舍不得江淮軍去沖擊皇城。
最初的混亂過去,眾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只有安業(yè)中毒,余者無恙。便有人大叫道:“建安王,要為我們將軍做主啊!”
立刻就有人反駁道:“建安王自身難保,如何為我們將軍做主!”——這是對蕭阮仍存有戒心的。
“將軍親口說的話,將軍尸骨未寒,鄧將軍就要否認(rèn)么?”也不知道是誰的聲音——蕭阮自然是知道的,恐怕那人也以為是他的安排,不知道三娘是不是也這么以為——但是這當(dāng)口,蕭阮也顧不得她了。
“將軍他——”
“將軍說如果他有萬一,江淮軍就托付給建安王了!”又一人叫道。
這句話出來,吵吵嚷嚷的眾將忽然就熄了火,所有的目光終于都往蕭阮看過來。沒有錯,安業(yè)方才確實是說了這句話:如果他回不了江東,江淮軍上下就托付給建安王了——也只有建安王受得起他的托付。
他們雖然祖籍中原,但是僑居江東已久,北伐以來,全賴安業(yè)悉心謀劃,一路還算順利。但是安業(yè)這一死,他們忽然就意識到,他們在中原、在洛陽就是無根的浮萍,他們是孤軍深入,舉目無親。
建安王——安將軍說這句話的時候,大約也是作如此想,這個腦后生反骨的建安王,反而是他們唯一依賴、唯一能信任的人。
不然呢,難道去信那個曾經(jīng)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的燕主么?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建安王到底是南人,是他們吳國的宗室,又久居洛陽,熟悉洛陽形勢。如今元祎修起了殺心,恐怕只有他能夠保住他們,也許還能為將軍報仇,也許還能帶他們回江東——不知道多少人沒忍住往南看。
只有離開了,才知道家鄉(xiāng)的好。
固然也還有人一腔熱血,矢志復(fù)仇,但是這世上的事,逃不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之前安業(yè)在蕭阮大婚那晚出事,一來有人鼓動,二來眾人確實更加義憤填膺,然而經(jīng)了那一遭,到這會兒,這股子心氣就歇了不少。
何況方才飲酒的可不止安業(yè),不知道多少人還在后怕中,在慶幸中——熱血冷掉,便免不了為自己打算得多了一點。
就是最多疑的,也只是想道:“要是建安王不愿意南歸呢,他在這里有美人、有富貴,有大好前程,憑什么南歸?”“那要看燕主的態(tài)度了,如果燕主容不下他……”“自然是要逼得燕主容不下他——”
至于建安王南歸之后,是不是又一場腥風(fēng)血雨,這時候也沒人顧得上了。
這時候他們擔(dān)憂的反而是建安王與華陽公主恩愛,萬一華陽公主阻止他南下——那當(dāng)如何?
不知道多少人想起了傳說中與建安王一同北上的蘇娘子。
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振臂高呼一聲:“建安王!”
幾人應(yīng)和:“建安王!”
“建安王!”
“建安王!”
“建安王!”
一帶十,十帶百,外頭不明所以的將士也被帶動起來,一時間傳遍整個營地,幾千人一齊振臂高呼:“建安王!”
“請建安王為我等做主!”一人下跪,千百人下跪,蕭阮舉目望去,壓壓的都是人頭。
暮色已經(jīng)上來了,一重一重地上來,濃如墨染。
暮春竟生出秋的蕭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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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語并不記得安業(yè)何等人物,但是如果遠(yuǎn)在秦州的賀蘭袖聽到整個消息,免不了要吃上一驚。
安業(yè)居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死了。
雖然安業(yè)在江東朝局中,也算不得舉足輕重的人物,但是絕不該死在洛陽。蕭阮稱帝之后,江東各州刺史望風(fēng)而伏,安業(yè)也是其中之一。蕭阮因他知北,所以后來以他鎮(zhèn)守南北邊境,一直到死。
他安安穩(wěn)穩(wěn)死在自家床上,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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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嘉語整個人是懵逼的。如果不是紅袍天使已經(jīng)將酒具一并收走,她恐怕會撿起來細(xì)細(xì)再看一遍;才從鬼門關(guān)上轉(zhuǎn)回來,又被江淮軍震住�?尚λ斑想著安業(yè)能夠攔阻蕭阮南下,如今——
反倒是他成全了他。
他的死成全了他。
耳中聽著江淮軍的高呼,聲浪一波一波,由近及遠(yuǎn),又由遠(yuǎn)及近,嘉語忍不住扭頭往城北看,這是元祎修想看到的嗎?他想做什么?他這是把江淮軍拱手讓給蕭阮,然后——再治他一個謀反之罪嗎?
不不不,這不可能,蕭阮有了江淮軍,就不是他可以輕易治罪的了,這個念頭轉(zhuǎn)過去,江淮軍眾將已經(jīng)單膝跪下:“請建安王為我等做主!”
蕭阮道:“各位將軍起來說話!”
岳同扯著嗓子道:“建安王不答應(yīng),我等今日就跪死在此地,免得多受汝陽縣公折辱!”
他一向性情魯直,在江淮軍中卻頗得人緣,不然之前也不會被姜舒騙去站臺——這句話出來,登時上上下下一片應(yīng)和聲:“建安王不答應(yīng),我等今日就跪死在此地,免得多受汝陽縣公折辱!”
蕭阮面色一沉:“諸位這是要挾我?”
這罪名諸將哪里敢認(rèn),紛紛否認(rèn)道:“末將不敢!”、“末將不過是傷心安將軍……”、“我們將軍他——”
蕭阮道:“如果諸位不是要挾我,就都起來說話�!�
岳同等人遲疑了片刻,建安王這口氣雖然溫和,卻大有不容違拗的意思。從來驕兵悍將,哪里肯輕易服人,如果不是安業(yè)死得倉促,一群人六神無主,恐怕也沒有那么容易喊出“建安王”三個字。
卻有人叫道:“既然安將軍叫咱們聽建安王的,咱們就聽建安王的吧!”
幾處都是閑碎聲音,要細(xì)看,定然是找不到人,但是既然有人這么提議,大伙兒也就恍惚覺得像是安將軍確實說過這個話——既然是將他們托付了建安王,自然就要聽建安王的。因三三兩兩起了身。
蕭阮說道:“圣人賜酒,安將軍暴斃,這件事,我須得進(jìn)宮為安將軍,也為江淮軍諸位問個明白�!�
眾人轟然應(yīng)道:“殿下英明!”——心里是感激的:安將軍這一次總算沒有信錯人。
蕭阮又道:“江淮軍何去何從,都待我面圣之后再說,如今軍中事務(wù),暫且由岳將軍代理,沈主簿脅從�!痹劳c沈非都是安業(yè)倚重的人物。岳同脾氣急,沈非卻是個慢性子,一急一緩,搭配得當(dāng)。
江淮軍自然服氣。
蕭阮這才轉(zhuǎn)臉看向嘉語道:“我們走罷�!�
嘉語:……
兩個人攜手登車。
車行出去老遠(yuǎn),嘉語方才輕輕舒了口氣。
從天使賜酒到安業(yè)猝死,到江淮軍認(rèn)主。這一連串的變故來得又急又猛。蕭阮的處置算是舉重若輕。旁人也就罷了,嘉語身在其中,自然知道并非全是巧合,也并非全靠運氣。
多方合力算計,也合該安業(yè)該死。
如今車中再無第三人,她原可以語含譏誚:“恭喜殿下得償所愿�!钡撬龥]有;蕭阮這時候也大可以逼問她:“要不要跟我南下,三娘可想好了?”但是他也沒有。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地沉默著。
都知道是大變在即。就算嘉語是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蕭阮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這時候也難免倦極失聲。
誰知道接下來的會是什么,暴風(fēng)雨,或者更猛烈的暴風(fēng)雪?江東是極少下雪,便有,也薄薄一層,像裘衣上的毛,茸茸的光。反倒洛陽,雪積得厚,卻松軟如飛絮,太陽照在上面,全無一絲溫度。
車漸漸就行到了皇城外頭。
車停穩(wěn)了。
嘉語看了蕭阮一眼。她都知道今晚元祎修不會見他,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蕭阮卻點點頭道:“煩勞三娘陪我下車一趟�!�
樣子總是要做的——割須代首也好,罪己詔也罷,樣子總是要做的。
下車通稟,只過了片刻就有宮人出來拒絕,也不提元祎修,直接說的就是:“公主出閣,三日未到,怎么就急于歸寧了?莫不是宋王薄待了公主?”
嘉語:……
蕭阮拱手道:“既是圣人小恙,我與王妃不便多擾,我明日再來,愿陛下安康�!毖韵轮�,安業(yè)無罪被殺,元祎修你是得了失心瘋么?當(dāng)然這句話未必能夠傳出去,但是話總是要說的。
宮人:……
蕭阮懟完元祎修,與嘉語回車,說道:“連累三娘了。”
嘉語搖了搖頭,元祎修今晚不見他,明日定然是要見的。蕭阮拿下江淮軍,也不是為了在洛陽與他為敵。
蕭阮心里盤算著明日該如何應(yīng)對元祎修。這七千人馬,他可不會白白送他�?偸且冻鳇c什么來交換的。糧草還卡在他手里呢。他原以為安業(yè)已經(jīng)拿到糧草——到元祎修亮出這一手,就知道不可能了。
這時候想起之前嘉語沖口而出的那句“在洛陽我無能為力”,其實出了洛陽,恐怕始平王哪里也勻不出多少。云朔之所以會亂,從根子上說不就是缺糧么。始平王要接收了那三十萬大軍,恐怕比他還愁。
車廂里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聲息,蕭阮道:“三娘!”
嘉語“嗯”了一聲。
蕭阮想問她是不是被安業(yè)的死嚇住了,回神一想又失笑。她又不是沒有見過血,甚至不是沒有殺過人。
便這輩子沒有,從前也該有過。
想到這里,蕭阮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要不要跟我南下,三娘還沒有想好么?”
嘉語遲疑了片刻才道:“殿下很急么?”
蕭阮苦笑:“我不過是以為三娘會急�!�
嘉語:……
“三娘有沒有想過,”蕭阮忽道,“如果不跟著我走,三娘是打算留在洛陽嗎?”
嘉語偏了一下頭:她不知道蕭阮為什么這么問。她家在洛陽,她自然在洛陽,不然——難道要回平城去嗎?
蕭阮又道:“以三娘看來,令尊對上宮里那位,勝算幾何?”
嘉語吃了一驚。
原本在她看來,這是個無須多想的事。她爹南征北戰(zhàn)多少年,從一無所有到如今這個位置,這一路白骨,雖不是她親見,也可想而知。元祎修算什么,一個紈绔宗室,僥幸得到洛陽,能與她父親相提并論?
“論打仗,他定然無法與令尊相比,”蕭阮道,“但是如今你也看見了——”
嘉語心神恍了一下,是,她看見了,安業(yè)死得有多冤——他對元祎修并非沒有防備,卻還是著了道。
雖然這其中不無蕭阮的功勞。
她能說先帝死后,她父兄就高枕無憂了嗎?不能。但要說元祎修能扛住她父親的大軍歸來,她也不信。先帝能手刃她父兄,是因為她當(dāng)時在宮里,所以輕身冒進(jìn),未嘗不是因為——這原不是天子作派。
但是元祎修又哪里有半點天子風(fēng)度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安業(yè)的原型,陳慶之是得到了善終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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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多情應(yīng)笑
“令尊收拾云朔,
該發(fā)了一筆橫財,”蕭阮語氣一松,說道,“論理,
宮里那位也不敢逼得太急。但是如今世子、三娘和世子妃都在洛陽,恐怕令尊投鼠忌器,束手束腳�!备鼑�(yán)重的他沒敢說。
始平王致命的弱點,
恐怕還不在這一雙兒女。而是——恐怕一直到這時候為止,
他都沒有意識到,
他比他的幼子更合適那個位置。雖然他的幼子在姚太后的運作下,
有了合法的繼承權(quán),
但是——他才是三軍之主。
稚子何知,前途未卜。
他稱帝的阻力會大過昭恂,但是推力同樣大過昭恂,
他麾下的將士、謀士,哪個不想更進(jìn)一步。就是這洛陽城里,與他沾親帶故的,
休戚相關(guān)的,
又哪個不想,再進(jìn)一步?這些,都不可能指望昭恂。
昭恂太小了。
他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但是恐怕有點遲。
始平王能到今天這個位置,
得王妃與姚太后之力太多。在元祎欽猝死之前,
他應(yīng)該是從未想過這種可能——連三郎登基對于他都是個意外,
再加上云朔亂軍必須速戰(zhàn)速決的壓力,他很難立刻轉(zhuǎn)變想法。
也很難繞過始平王妃的利益,從全盤著手。
蕭阮之前猜到始平王父子俱亡時候就想過其中緣故,但是這些話,卻不是能與身邊人說的。這時候只聽見嘉語猶豫道:“如果父親打不下洛陽,我大約還是要尋機(jī)帶謝姐姐出城,隨軍撤退�!�
蕭阮忍不住笑了。
戌時過半,車外還有零星的月光,車?yán)餂]有燈。嘉語其實看不到蕭阮的臉,但是她知道他笑了。他笑什么,她想要問,話到嘴邊,不知道怎么出口。這樣的問題,像是必須親密到一定程度方才好問。
于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很可笑么?”
“不可笑,”蕭阮道,“之前我還以為,三娘這輩子都不打算離開洛陽了呢�!�
嘉語:……
這人刻薄起來也是真刻薄。
“再過上半年,三娘就年滿十七了,”蕭阮道,“周樂那小子,如今是在你父親帳下么?”
嘉語:……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他來。
嘉語干干地道:“我不知道——我沒有他的消息�!�
“如果你父親這次歸來,一切順利,三娘就是長公主,比如今宮里的永泰、陽平還要尊貴十分,李御史如果還活著,就是爬也要爬到洛陽來與你完婚——”蕭阮慢條斯理地道,“其余崔家,盧家,鄭家,謝家……洛陽城里高門子弟,但凡三娘看得上,要哪家都是手到擒來。”
嘉語:……
她是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財么?
“……就是要養(yǎng)面首也不在話下�!�
嘉語也是忍無可忍:“殿下過分了!”
蕭阮沒有理會她的怒氣,再澆上一勺油:“但是如果你父親事敗呢?”
嘉語不響,這話雖然不好聽,但是從來一件事,都有成有敗,事前慮成敗,再難聽的話也是要聽的。
“……恐怕令尊就要考慮結(jié)盟了�!笔捜畹溃白詈玫慕Y(jié)盟手段,莫過于婚姻,三娘的婚姻,會是令尊手里有相當(dāng)分量的籌碼……周樂那小子,顯然還不夠資格�!�
嘉語:……
為什么又說到他?
然而她知道他說得有道理,要真到那一步,恐怕就不是她、也不是她父親能選的了。生死關(guān)頭,婚姻不過是小事。
但是——
怎見得就會到那一步?
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她父親的贏面還是遠(yuǎn)遠(yuǎn)大過元祎修,不然洛陽城中也不會如此人心浮動。人心這種東西的微妙在于,當(dāng)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為你會輸?shù)臅r候,他們就會首鼠兩端。沒有人肯陪船去沉。
船是死的,人是活的。
于是避重就輕說道:“殿下何以如此看重周將軍?”
她心里有隱隱的不安,很難把這種不安化為實據(jù)。這一日經(jīng)歷的變故足夠多:元祎修發(fā)布對她兄長的通緝——雖然是在意料之中;然后目睹了江淮軍的軍容——江淮軍陣容強盛,也不算意外。
意外的也許就只有安業(yè)之死。她相信那對于蕭阮也是意外的。但是從宮里回程,他竟然有閑心考慮她父親的成敗了。這中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他這時候不該全新考慮江淮軍南下可能遇到的問題么?
他會在她父親回京之前南下吧。嘉語實在想不出元祎修能怎樣應(yīng)對她父親的大軍?如今元祎修手里的牌,就只剩下糧草。難道他打算以此為餌,驅(qū)使蕭阮為他退兵?
他從哪里看出蕭阮比安業(yè)聽話的?就算蕭阮聽話,他又從哪里看出蕭阮能打敗她父親?嘉語轉(zhuǎn)頭看住蕭阮,車?yán)飳嵲谔盗耍麖埫婵锥茧[在暗色里,光和影重塑了他的眉目。
“殿下會……與我父親為敵么?”
她沒有等他回答關(guān)于周樂的那個問題。關(guān)于周樂,她覺得他想得有點多。她承認(rèn)她與周樂的關(guān)系是一筆亂賬,其混亂程度,根本不下于她與蕭阮。但是,都遠(yuǎn)遠(yuǎn)不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
——他這時候應(yīng)該是娶了婁晚君,恐怕連長子都有了。
她這輩子與蕭阮成親是迫不得已,情勢所逼,總不會連與周樂,都會再一次走上從前的老路。
這時候只聽蕭阮說道:“三娘說笑了——三娘是指著南北的休戰(zhàn)能一直持續(xù)下去么?”
嘉語心里一沉。
她能避重就輕,他就能避實就虛,那說明什么?
“……到家了�!笔捜钫f。
宋王府門口的燈光影影綽綽從簾子里透進(jìn)來。
蕭阮送嘉語回屋。
宋王府檐下的燈掛得疏密有致,亭臺樓閣到晚上又另一番光景。風(fēng)吹得湖面上皺皺的,月光也皺皺的,草木褪去白日里鮮亮的顏色,一團(tuán)一團(tuán),或煙籠霧罩,或干脆就只剩下黑乎乎的影子,婆娑。
人心藏在暗昧之中,面目全非。
沒有人說話,就只聽見腳步聲碎碎的,同樣零碎和紛雜的思緒。
嘉語拾級而上,篤、篤、篤三聲,站定,回頭與蕭阮道:“多謝殿下送我�!憋L(fēng)度這件事,蕭阮還真是從來不缺。
“應(yīng)該的。”蕭阮微微仰面。嘉語整個人在燈光中,燈光柔軟地覆在她衣袖上。肌膚像是白瓷,眉色卻如春山,那該是畫師一筆一筆精心描出來,待描到眼睛——想是再高明的畫師也會為難吧。
他心里的焦躁不安,她未必看得出來,但是他心里是明白的。他需要點什么,他需要抓住點什么……在面對明天以前。
他笑吟吟地問:“三娘能為我煮一壺茶么?”他沒有問她會不會煮茶——她自然是會的,既然她從前是他的妻子。
嘉語猶豫了一下:“聽說蘇娘子擅長此道——”
“可我是與三娘出門赴宴喝了酒,”蕭阮理直氣壯地說,“為我煮一壺茶解酒對三娘有這樣為難么?”
嘉語心道這世上應(yīng)該還有一樣?xùn)|西叫醒酒湯,何況他宋王府上下,奴婢數(shù)以百計,怎么就缺她這一壺茶了——都這個時辰了。她倒是想說“為難”,可惜蕭阮站在這里,就沒有要走的意思。
嘉語與他僵持片刻,只得硬著頭皮道:“殿下莫要嫌三娘手藝粗陋�!�
蕭阮一笑,仿她的口氣說道:“三娘莫要嫌我多事�!�
嘉語:……
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是吧!
躊躇,又道:“我這屋里,可沒有茶具。”
蕭阮這時候已經(jīng)走上來,笑道:“怎么會沒有�!�
嘉語:……
該死,她倒是忘了,這是宋王府。這屋中一應(yīng)物事都經(jīng)他手。只有她找不到的,沒有他不清楚的。眼睜睜看著這人施施然登堂入室,吩咐婢子取茶具,嘉語一句話都插不進(jìn)去。
自有婢子捧了坐具過來。
嘉語這才苦笑道:“殿下凡事都想得這么周全么?”
“不然呢,”蕭阮冷笑一聲,他說要喝茶,雖然有故意刁難的意思,但醉意也是真的。之前宴上就喝了不少,之后“解憂”雖然入口甘甜,其實后勁極大,他幾乎不耐煩再與她客氣,“想得不周全,能活到今日么?”
嘉語:……
這是一回事嗎!
她一向是不敢太仔細(xì)看他,所以也沒有留意到他目色里的醉意,只隨口道:“殿下想這么周全,怎么沒想到讓蘇娘子先煮了茶在家里等?”
“三娘怎么知道她沒有煮?”蕭阮淡淡地說。
嘉語:……
“那殿下不去,豈不叫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