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她記得他那個目瞪口呆的樣子,他結結巴巴地說:“六、六娘子和世子說得不一樣啊……”
過了很久才又與她說:“……和三娘子也不一樣�!�
她氣鼓鼓地懟回去:“我為什么要和別人一樣——我有什么不好?”
獨孤如愿呆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出門擦槍去了。
次日清晨她被烏容喊醒,烏容說:“獨孤將軍來了�!闭堖M門,他就垂著眼簾與她說:“沒什么不好,六娘子很好,比別人都好�!闭f完就走了。
嘉言:……
這大清早的,她還以為柔然入侵了呢。
母親與她說:“獨孤將軍當然什么都好,待回了洛陽,阿娘就親自出馬,給他說門好親,不會像從前崔娘子一般……”
她聽懂了母親的意思,母親是覺得獨孤配不上她。她在那時候想起當初她阿姐遇見宋王,她有沒有想過這個人配不配得上她,或者她配不配得上這個人?大概是都沒有吧。母親遇見父親的時候呢?
皇帝死的時候,她知道這世間便是至親,也不能共情,像她不明白她阿姐當初對宋王的迷戀,她阿姐不能懂得皇帝死時她的難過,母親不理解為什么洛陽城破她會只身回去找阿姐,也再沒有人如她為姚佳怡哭得這么傷心。
她困守西山劫掠為生的時候,心里就只剩下恨,所有的、所有的消息都那么可怕,那就像是天降大雨,每一滴雨都化成針,針穿成線,無孔不入,扎到哪里,痛到哪里。
父親死了。
哥哥死了。
她阿姐嫁給了她們的殺父仇人,就好像那人還是她的如意郎母親在家里詛咒宋王,詛咒阿姐,詛咒元祎修,詛咒不知道感恩的洛陽人和天下人。
她寧肯在外頭流血也不要回家看母親的臉。
三郎還小,他從前那樣無憂無慮,突然之間,身邊再沒有一個人像從前,即便仍沖他笑,那笑容里也有重重陰影。
她沒有離開洛陽是因為放她走的姚佳怡,因為被困的謝云然母子,也因為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天下之大,還有沒有她容身之處,她不知道。她殺了很多人,她原以為殺人是件很可怕的事,然而血噴到衣上,和西山里的獵物并沒有什么不一樣,都是黏稠的,滾燙的,然后凝結成褐色的痂。
獨孤如愿奪了她的刀,卻沒有順勢揭開她的面具,他握住刀低聲道:“我教世子用箭,世子曾教我使刀……”
“六娘子該是不記得我了吧,”他說,“我上次瞧見六娘子,還不如小馬駒高……”
“你才不如小馬駒高!”她沒忍住反駁。
如愿就笑了:“六娘子上次也這么說�!�
他說:“洛陽不是久留之地,六娘子隨我到武川鎮(zhèn)去吧,武川鎮(zhèn)雖然不如洛陽繁華,但是在那里,六娘子就可以不怕了�!�
她昂起頭:“誰說我怕!”
“是我怕,”他笑了一笑,并不與她強辯,“六娘子要有個閃失,我如何與王爺世子交代。”
她到這時候才正眼看他。
他身材與昭熙相仿,眉目不及昭熙清秀,更硬朗一點。如果說昭熙的英氣像是濃霧重重里破空而來的一聲青笛,那么如愿就像是荒涼之地,吹出連天營帳的號角聲,那聲音里能聽出金戈鐵馬,烽火河山。
“我姓獨孤,”他說,“獨孤如愿�!�
“如愿……哥哥。”她知道她原本該稱他獨孤將軍。
他始終沒有揭她的面具,就好像她就該長這么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她也索性就不揭了。
初到武川鎮(zhèn),嘉言驚得呆了,她這輩子第一次走這么遠的路,第一次知道天底下還有這么荒涼的地方,從腳下往遠處看,一直看到目之所及……一個人也沒有。全是青青的草地,像滿臉胡茬的巨人臥倒在天幕之下。
他得到的消息要比她多得多。和賀蘭一樣,獨孤是燕朝立國之初十姓之一,賀蘭舉族遷往平城,逐漸化部落為平民,獨孤則世代守疆,不同于賀蘭氏的衰落,獨孤這個姓氏在邊鎮(zhèn)始終保持了它的影響力。
亂起之后,獨孤迅速掌握了武川鎮(zhèn),并未參與到七州之亂中,一直到始平王出兵,如愿方才說服族人,與始平王呼應圍剿亂軍。
“沒想到王爺會——”如愿說,“世子待我如兄,王爺視我如子侄,我當初該留在軍中�!�
他陪她說了很多話,也沒有在意她的臉。說從前她父兄打仗的事,有艱苦也有樂趣;說他走過的地方,禿鷲盤旋的土地;說他第一次到洛陽,震驚于京師的錦繡繁華;把他得來的消息一條一條說與她聽。
他始終平和,平和得不像是拿刀上戰(zhàn)場拼命的人。
“我不知道三娘子為什么會跟宋王走,但是想必有她的理由�!彼⒉槐苤M和她阿姐有關的話題,“我見過三娘子,我并不認為三娘子會為了宋王放棄王爺和世子。六娘子該對她多一點信心。”
他在信都見過她阿姐,她后來才知道,他原本在信都還有個未婚妻,她想她一定長得很美。
“如愿哥哥就不想知道我長什么樣嗎?”她這樣問過他。
“你是世子的妹妹,就是我妹妹。”他說。
嘉言:……
她才不要做他妹妹,她有一個哥哥就夠了!
離開武川鎮(zhèn)前夕,她再問他:“如愿哥哥當真不想看我長什么樣嗎?”
“如果日后六娘子回了洛陽,還愿意來武川鎮(zhèn)看我……”那是晚上,月光粼粼地浮在水面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然后就沒有了。他看不見她的臉,她看得清楚他的眼睛:“那要是我回不了洛陽呢?”
“我就在這里等六娘子回來……”
“我要是不回來呢?”嘉言問,“如愿哥哥會來找我嗎?”
他沒有回答,她有點懊悔,也許應該矜持一點,像嫂子一樣;或者她應該一早就揭開這張該死的面具,她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到走的那天清晨,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她怏怏地出了城門,走了有好幾十里,忽然聽見背后疾風驟雨的馬蹄聲,他追了上來,他說:“是,我想看看六娘子長什么樣兒�!背跎某柧驮谒澈�。
“……好以后來找你�!彼f。
.........................
來信都之后,她當然是見過崔七娘的,崔七娘當然是個美人。阿姐囑她不要找她的茬。
嘉言:……
有這么明顯?
忽聽她阿姐問:“阿言想什么笑這么古怪?”
嘉言眼珠子一轉,笑道:“想正始四年夏天,姐夫丟了羽林郎的差事不要送我們出宮,抹了好大一張白臉——”
話至于此,猛地頓住:再往下就說到宋王了。
“正始四年!”宮姨娘叫了起來,“那小子不會正始四年就對三娘生出賊心了吧!”
嘉言:……
嘉語:……
忽蓯蓉匆匆進來:“公主,外頭有人求見�!�
“什么人?”
“她、她說——說公主見了這個就知道了�!�
嘉語探頭看時,卻是一呆:蓯蓉雙手送上的,竟然是一把匕首。
她貼身的匕首,當初和蕭阮成親被蕭阮收走,如今擺在面前。嘉語盯住它看了片刻,該來的總會來。只要來的不是蕭阮就行。當然她也知道,如今江陵戰(zhàn)事膠著,蕭阮又沒生翅膀,怎么會來信都。
“阿姐?”嘉言見她不說話,便有些擔心。
“把人請進來。”
人很快就進來了,嘉語還沒有出聲,嘉言先驚呼了一聲:“姜娘?”
是姜娘。
嘉語也有些意外,竟然是姜娘。姜娘進門,先給她磕頭,開口便是:“姑娘清減了�!边是從前聲氣。
嘉語沉默了片刻:“你先起來。”
姜娘起身,目光一掃,便有些失神:“半夏她——”
“半夏許人了�!奔握Z淡淡地道。
姜娘提著的心到這時候才略略放下。她當時留在蕭阮軍中,就是怕再過那等顛沛流離的生活。不想小半年過去,姑娘這里雖然不能與始平王府比,一應用具也看得出用心。周樂那小子倒沒有虧待姑娘。只是不見半夏,便疑心半夏已經(jīng)沒了——這兵荒馬亂,一條命還不如一條狗值錢。
卻原來是許了人。
想要問許的是誰,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姑娘還沒成親,卻早早把貼身婢子許人,要不就是為了籠絡人,就是有了別的變故。
又見宮姨娘和嘉言在,忙著給兩位主子見禮。
嘉語打斷她問:“建安王讓你回來嗎?”如果只是送姜娘回來,先前不通報姓名已經(jīng)是可疑,送上匕首更是無禮。
“建安王……”姜娘見嘉語神色里沒了從前的信任與依賴,雖然知道理當如此,還是忍不住難過,“建安王讓婢子給姑娘捎句話。”
嘉語看了看四周,婢子都識趣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宮姨娘和嘉言,姜娘仍不說話,嘉語道:“我和建安王的事,我能聽的,我姨娘和妹子自然也能聽�!�
姜娘聽出她這話里的責備之意,跪下來又磕了一個頭,卻仍是不開口。
宮姨娘心道莫非是要提他們夫妻間事?她聽聽也就罷了,嘉言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哪里聽得這些,忙拉住嘉言道:“六娘子和我出來,我有話要問你�!�
嘉語:……
嘉言紅了臉,到底被宮姨娘拉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語和姜娘,嘉語臉色發(fā)青:“他叫你這么做的?”
姜娘垂頭道:“……是�!�
就聽得“哐當”一聲,劈頭一面銅鏡飛過來。姜娘不敢躲,生生受了,額上就流下一行血,嘉語心里發(fā)恨:“他自個兒都已經(jīng)成了親,還來管我的事!”
姜娘不敢抬頭:“建安王說結發(fā)之意不敢忘。”
嘉語:……
“他到底要你來說什么!”
“建安王派了親兵過來……”
“什么?”
“建安王說,大仗在即,如有不測,他們會護送姑娘南下……”
這仗還沒打呢,這赤口白牙的,嘉語氣笑了,他是一句軟話也不說,直接給她派人:“他們人呢?”
“不敢讓姑娘知道……”姜娘聲音越來越低,身子簌簌發(fā)抖,幾乎是伏在了地面上,“婢子、婢子也只知道他們進了信都……”
嘉語:……
派了人來,又不讓她見,是知道她見了人不會客氣,就算她客氣,周樂也——嘉語心思一轉:“周將軍知道了?”
姜娘不敢應聲。
嘉語抓住盤中匕首。周樂當然會知道,就算沒有聽說他也會派人知會,不然姜娘為什么怕成這樣。仗還沒打……他去前線給她拼命,他往這里派人,前頭要有個不順,她后腳就走人。換她是周樂,她也寒心。
之前婁晚君生事,她不擔心,因她知道李愔是不相干的人,周樂也知道。
蕭阮不一樣,蕭阮是他心里一根刺——他自己也知道。
所以連宮姨娘、嘉言都要支出去,就是假造這樣一個氛圍,他與她之間,還有些什么,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哪怕至親如宮姨娘,如嘉言。
這是周家的宅子!
周樂在這里住了近兩個月,都無須刻意布置眼線,這宅子里有的是他的人!
“……他知道我要訂親了?”
“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只是在蕭阮軍中,又不是蕭阮心腹,如何能知道這些。但是進了信都,她也聽說了。并不是太意外,在她看來,姑娘要復仇,要人給她復仇,總要付出點什么。
她孑然一身,能付出的也就只有她自己了。
嘉語氣苦道:“他都已經(jīng)成親了……”
就許他成親,不許她訂親么!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道理!嘉語惡狠狠將手中匕首擲于地上:“姜娘知道我是能殺人的……”
“姑娘……”姜娘整個頭都貼在了地面上,匕首就在她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刀刃的光反照在她的眼睛里,她哭了起來,“姑娘……”
“我這次饒你,是看在你跟我一場的份上,下次,就沒有下次了——滾!”
...................
周樂歪在榻上,天色漸漸黑下去。他明兒要動身去廣阿。元祎修還是有點本事的,二十萬人,他看著帳頂,竭力把心思都集中在這二十萬人身上,他這二十萬都是兵,不像他帶的三十萬,足足二十幾萬老弱病殘。
他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嘀咕出了聲:“三百親兵……”
那人還是對三娘不肯死心。他還當他成了親會收手呢,這頭都沒死心,成什么親。難道指望三娘給他做��?
風從外頭吹進來,有親兵稟報道:“將軍,公主派了人來。”
周樂一躍而起:也該來了。
有人打起帳門,走進來裹著穿長斗篷的少女,周樂抬眼一看,不由驚道:“三娘?”自訂親之后,他就搬出宅子,長住軍中,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見了,“你怎么來了?”
“我……”嘉語有些局促,才說了一個字,就聽得周樂懊惱道,“也不先知會一聲,看我這里——”
他明兒一早就要走,大多數(shù)東西都已經(jīng)收拾完畢,帳中并無多余坐具,因拉了嘉語上榻坐。他素有潔癖,帳中倒不似一般將士臟臭,有清新的稻草香,周樂喜孜孜地道:“還以為出發(fā)前都再看不到三娘了……”
嘉語:……
他以為她來給他送行的么?
她躊躇了一下,說道:“今兒下午……”
“姜娘嗎?”周樂道,“我聽說了……”
他耳目靈便,嘉語也不意外,只道:“我找不到人、我找不到那些人……”其實她也不知道,找到了人,是該殺了還是驅逐出境。
“我知道,”周樂說,“我都知道了,建安王不死心,就讓他不死心罷,橫豎三娘人在我這里,待日后我們成了親,生上十七八個孩兒,氣死他!”
嘉語:……
時已深秋,嘉語外頭裹著蓮青色斗篷,里頭只穿了件淡黃裙衫,顏色極是嬌嫩,從領口、袖口漏出一二,倒像是春色。這時候松了斗篷,風咝咝地鉆進來。深秋早晚溫差大,夜里風涼,臉色便有些發(fā)白。
燭光不是太亮,照在臉上,便如抹了一層胭脂。
“冷不冷?”
嘉語搖頭。
周樂還是裹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他笑吟吟地道:“其實三娘是想見我,對不對?”
“什么?”
“多大點事兒,叫蓯蓉或者辛夷來說一聲不就得了,這大晚上的出城,也不怕人擔心�!�
嘉語便不響。他明兒要去廣阿,那里元祎修集結了有二十萬大軍。嘉言也要去,留在信都守家的是段韶。
“王爺打秦州的時候,兵力對比還更懸殊……”他說。
“我知道……”嘉語低聲道,“他明知道我報仇心切,還在這時候拿這個來亂你心神……”
“其實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就是沒有道理!”嘉語打斷他。
“如果,”他覺得他的聲音輕得像是夢囈,“我就是說如果,如果我當真回不來,這兵荒馬亂的——”
“那我也在這里等你。”
“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寧肯你南下——”話沒說完,就看見嘉語抬起頭來,烏玉一般的眼珠子。唇上溫熱,柔軟的,無孔不入的香繚繞在口鼻間,他像是受了蠱惑,燭光像是月光,他抬手,不知怎的一撥,斗篷滑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卡卡君、小駝君和玉米君投雷^_^
謝謝未央妹子灌溉^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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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朝生暮死
嘉語但覺身上一輕,
涼意四面八方襲上身來。她吃了一驚:“將軍?”
“三娘今晚不要走了,”他在她耳邊說,都沒有出聲,全是氣聲,“好不好?”
嘉語哪里能想到會惹來這么大禍事——早知道就不親他了——這時候雙頰火熱,只是惶急地懇求:“將軍——”他按了按她的肩,不知怎的就往后倒了。她驚地抬頭,
就看見他肘撐住榻,手撐住頭,歪在一旁笑。
“怕成這樣,”周樂笑道,
“三娘是信不過我,還是——”
嘉語扭頭不理他。
“我明兒就要走了……”那廝又賣乖扮可憐,
“三娘就陪我說說話——”
“將軍明兒還要早起呢!”
周樂又笑:“那礙什么事了,
打仗時候幾天幾晚不合眼也是有的�!�
“這是打仗嗎?”嘉語氣道。
“怎么就不是了,”周樂瞧著她面上緋紅,
眼睛里卻瀲滟有光,
唇紅欲朱,再往下柔軟的頸項。她裹了斗篷,就沒有穿披帛,
如今斗篷既去,
白膩的雙肩與精致的鎖骨都在他的目光里,
周樂咽了一口口水方才含混說道,
“建安王可不是個易與的對手。”
嘉語被他目光灼灼地瞧得身上發(fā)燒,
伸手推他:“那你轉過身去,咱們好好說話。”
周樂道:“三娘挨過餓嗎?”
嘉語推不動他,只得自己閉了眼睛眼不見為凈:“我爹是始平王,這天下輪到我挨餓的時候,早就遍地餓殍了�!�
“我挨過餓,”周樂像是又靠近了一些,氣息吹到她面上來,“一個餓極了的人,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盤大肥鴨子,就算吃不到,你說他舍不舍得少看一眼�!�
“你才大肥鴨子……”她哪有那么油膩膩,嘉語氣惱地想,這人就不會打個好聽點的比方!
“宋王——”
“我不會南下——”嘉語打斷他,忽地心口一熱。
他的手覆在她心上,隔著衣物,能摸到咚咚咚的跳動聲,“三娘心里有我,我心里很喜歡�!彼f。嘉語沒作聲。他的手大,覆住的地方不止是心口,片刻,忽詫異道:“三娘!”
“嗯?”
“這里——?”
嘉語整張臉都漲得通紅,只能以袖掩面道:“周郎沒見過女人么?”
周樂附耳問:“三娘這是允我沾別的女人?”
嘉語不答。
周樂拿開她的手,以手背探她的面頰:“三娘很熱?”
嘉語撐坐起來:“將軍再這樣,我要走了�!�
周樂的手虛虛搭在她肩上,卻笑道:“如果我不放人,三娘還覺得自己走得了嗎?”
“你——”
嘉語扭頭看他,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他從前說的是“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她沒有留他。如今他眼睛里有光,那光.氣勢洶洶地撲過來,如洪水猛獸,嘉語不由自主咬住唇,遲疑道:“周、周郎?”
他輕輕銜住她的耳垂,粉白色的耳垂在燭光里,薄得幾乎透明。
他從背后擁住她,手繞到胸前,從衣領里探了進去:“……三娘原本就不是什么守規(guī)矩的人,不是嗎?”
守規(guī)矩的人不會私自來看他。
肌膚相觸,嘉語額上密密滲出汗來。這讓她想起從前的那個晚上,他喝醉了,屋子火盆燒得極熱,熱得人口干舌燥,他仰臥在榻上,伸手撫她的眉目,唇,然后是頸,肩,慢慢地衣物往下墜。
“宋王他……”他在她耳邊呢喃,她也不知道是從前還是眼前,“他和三娘,有過這樣嗎?”
嘉語心里轟然一聲,原來是這樣。
他的唇沿著她的背脊往下,嘉語聽見外頭風簌簌地,像是有很多的葉子落下來,有人在落葉里行走,沙沙的聲音:“將軍……原來將軍是介意宋王么?”她說。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極遠,遠得有些發(fā)空。
她總不能說沒有過,就算是這輩子沒有,上輩子也有過。
她將頭埋在膝上,他從前沒有問過這些,他從前不介意,因她不過是他養(yǎng)在外頭的一個女人而已,也不是他的妻子,連妾室都不是,他當然不介意。人都這樣,只有娶妻的時候才想起來,要一個純潔無辜的女子。
說什么只要她在他身邊就夠了,什么十七八個孩兒,什么她心里有他,他就很喜歡……她冷冷地想,才不是。
周樂聽出她聲音不對,登時就住了動作,他扳過她的臉:“三娘?”聲音還是啞的。她唇上滲出血來,他湊上去嘗了,咸絲絲的。
他低聲道:“三娘……是想聽我說嗎?”
“你說。”
“我……”他摟住她的肩,略低頭,額抵在她頸窩里,“我是想要你忘掉他……是很可笑是不是,我嘴上說如果我死了,你能去找他也是好的,可是當我當真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恨不得、恨不得——”
“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如果不是王爺、如果不是王爺沒了,就算三娘當時不愿意與他南下,日子久了——”
“他不過是運氣不好,我也不過就是比他多那么一點點運氣——”
“那算什么運氣……”嘉語苦笑,“碰到我算什么運氣……”碰到蘇卿染和婁晚君這樣的女人才叫運氣,哪怕是賀蘭袖呢。
“將軍要是介意,”她深吸了一口氣,“可惜婁娘子已經(jīng)成親了……”要認真數(shù)的話,這貨前世的女人里,居然有一多半是成過親的。勉強記起來只有個游娘子沒出閣。
“三娘這話又傻了,我就是介意,我也只要你不要她……”
“三娘還記得我去豫州找你時候的情形嗎?”他低聲道,“你當時在嘔吐。我幼時見過我阿姐……我以為你有了他的孩子……”
“我和他既然成過親,就算我有他的孩子,又有什么奇怪了。”嘉語道。
“我聞到了催.情香的氣味……”
嘉語想起來她確實對蕭阮用過催.情香,為了激怒蘇卿染,但那是好多天以前,這人的鼻子真是太可怕。
“我和他成了親�!奔握Z嘴硬。
“我知道。”停了一會兒,“那時候王爺已經(jīng)過世了�!�
所以說一個謊言要一千個謊言來圓,嘉語破罐子破摔地反問:“那又怎樣?”
“……不怎樣。”周樂扣住她的腰不說話。
無端的,嘉語覺得空氣又危險起來,良久,才聽那人悶悶地道:“我就是嫉妒。”他也覺得自己在破罐子破摔。
“所以——”
“我知道忘掉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既然已經(jīng)跟了你北上,自然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忘掉他了……”說到底還是蕭阮的離間計起了作用,嘉語悶悶地想,姜娘把宮姨娘和嘉言都支出去,難怪他胡思亂想,以為蕭阮與她還有些什么見不得人的私密。
他用力地抱緊她:“三娘你答應我——”
“……答應我忘掉他。”
他抱得這樣緊,嘉語在這個瞬間感受到蕭阮這個名字對于他的沖擊,她亦回手抱住他說道:“我答應你�!�
又過了許久,他才放開她。
嘉語低頭看時,衣物已經(jīng)被褪了大半,忙忙要拉起,周樂不知道從哪里摸了薄被過來與她遮上:“睡吧——放心�!�
嘉語瞧見他面上潮.紅未退,實在不是太放心,只是這時候要說走,又怎么都說不出口。她原不過是來與他說幾句話,她疑惑地想,怎么就鬧成這樣了。大約是大仗臨頭,人人都免不了朝生暮死之念。
她又剛剛好撞在刀口上。雖然他未必真會用強……嘉語睜著眼睛不敢動,也睡不著,周樂已經(jīng)睡著了,他合上眼睛,就沒了那種懾人的氣勢,倒像他們初見時候,陽光里叼根草自娛自樂的少年。
嘉語看著他密密的睫毛,幾乎想要吻上去,但是她忍住了。
胡亂想了一陣子,倦意上來,到底睡了過去。
暗夜里有人睜開眼睛,她已經(jīng)睡著了。她信他,像是比他信自己還更多一點,他自嘲地笑了一笑,你會忘掉他的,對吧?他輕聲與她說。
夜幕鋪天蓋地,掩蓋了一切。
..................
藕花謝了,滿池剩下枯枝,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半個月,風飛亭里有人對弈。
“河北那邊的戰(zhàn)事,殿下怎么看?”隨遇安問。
蕭阮漫不經(jīng)心落了一子:“先生這是考我?”
隨遇安笑了:“我只是忽然想起來,我與那位周將軍,曾有過一面之緣�!�
“在哪里?”蕭阮的目光這才收回來。
“許家醫(yī)館�!�
蕭阮“哦”了一聲:“我遇見他,比先生還早些,那時候并不知道他能有今日�!敝挥浀盟芙^他的招攬。他該是那時候就對三娘有意,他竟沒看出來。而三娘因著從前……她跟了他十年。蘇卿染跟他也不過十年,他悵然地想。
隨遇安微笑道:“是時勢所造,不過時勢給他的,也許時勢也會收回去。”
“先生還是在考我,”蕭阮懶洋洋地道,“元祎修二十萬大軍,周樂那里連河北鄉(xiāng)勇在內,步兵騎兵都算上,不會超過五萬。不過五萬也夠用了;元祎修麾下的問題在于令出多門,誰都不能服眾�!�
“殿下這口氣,是看好周將軍?”
“始平王生前說過,元昭敘能將三千人,不能更多了。元祎修用他統(tǒng)兵也是不得已,真讓三娘進了洛陽,別人還有活路,他與元昭敘兄妹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活路的,誰都可能放棄對抗掉頭跑掉,甚至直接投降,唯有他不能——他們仨就是一條線上的蚱蜢�!笔捜畹氐�,“南陽王這個監(jiān)軍也用得不好,就憑他和陸四的關系,誰信他不偏不倚——”
“那周將軍那頭呢,如殿下所說,他總共才五萬人馬,就這五萬人馬里,還有始平王舊部,有河北鄉(xiāng)勇,他能拿得住的,也就六鎮(zhèn)降軍罷?”
“六鎮(zhèn)降軍也有近三萬了。元祎修的人是去攻城掠地撈好處,這三萬六鎮(zhèn)降軍是求活命,你說,是好處要緊,還是活命要緊?”說到這里,蕭阮無聲息地笑了,“不過我猜,周樂也不會與他們硬碰硬,那小子狡猾著呢。”
“那我就不明白了,”隨遇安道,“既然殿下斷定周將軍能打贏這場戰(zhàn),為什么又讓姜娘去信都?”
蕭阮沒有應聲,棋子扣在手心里,隨意落了一位。
隨遇安也不催他,跟落一子。
一時手起手落,你來我往,一口氣下去十余子,蕭阮才又突然說道:“不然呢,我要說不許她訂親,她會聽我的嗎?”她是他的妻子,她如今要與別人訂親,雖然最后不一定成得了,他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
隨遇安:……
他這個聰明絕頂?shù)闹髯樱灿蟹负康囊蝗铡?br />
隨遇安不得不把話挑明了說:“殿下恕我多嘴,殿下已經(jīng)與蘇娘子成親,如果他們果真把華陽公主帶過江,華陽公主與蘇娘子如何自處?”他老子搞了個平妻,郁郁而終,他總不至于再重蹈覆轍吧。
蕭阮看了他一眼:“是阿染讓先生來問的嗎?”
隨遇安搖頭:“蘇娘子與殿下是夫妻,蘇娘子要與殿下說話,哪里用得到我這個外人傳話�!蓖A似蹋a充道:“我與華陽公主也算是相識一場�!�
蕭阮聞言冷笑了一聲:他知道他不是為了三娘。卻緩聲道:“先生大可不必為此憂心。”
“如果是蘇娘子已經(jīng)知道了呢?”
“什么?”
“蘇娘子已經(jīng)知道了殿下派姜娘去信都……”
蕭阮:……
“殿下還是早日決斷罷�!�
蕭阮在風飛亭里多坐了一會兒,一個人,一杯酒。他這樣閑暇的時候不多。他在等十六郎的消息。十六郎去鎮(zhèn)州還沒有回來。雨淅淅瀝瀝的打在湖面上。北方?jīng)]有這么多雨,多得像是愁。
他和蘇卿染成親有兩個月了。
蘇家催得很緊。他及冠有年,蘇卿染亦已及笄,她嬸子拉著她的手,萬分憐惜地說:“我家阿染及笄,都沒有大辦�!笔菦]有大辦。她在洛陽妾身未明,沒有親友來賀,怎么辦都盛大不起來。
他知道她委屈,這個話不勞旁人說。
南朝的婚事流程與北朝不同,喝了些酒,到晚上就有些醉意。眉眼都遮在珠翠背后,漾著燭光。那是他最熟悉的一張臉,他最親近的一個人,就算是他的母親,與他也不及他們這么親近。
她這般妝扮起來,竟然有了一種陌生感。他伸手去解她的插戴。她隔著珠簾低聲與他說:“蕭郎,莫要負我�!�
她什么時候開始,疑心他會負她?蕭阮有些恍惚。
“阿染……”他問,“你恨我嗎?”
“恨……”
她是恨他的,他撫她的臉想,只是他們到這一步,羈絆太深,便縱是恨也只能糾纏到底。
她反應生澀。她這些年像男子一樣騎馬,打仗,沖鋒陷陣,但終究還是個女孩兒,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像對三娘那樣用言語撩撥。
他不想她受傷。
大約是他們這一路走得太辛苦的緣故。她比他更辛苦。他能夠上朝,能夠交游各色人等,有的是機會發(fā)泄。她行走在陰暗邊緣,連訴說的人也無。她不與他訴苦,她把她那些多余的情緒都閹割掉了。她以為是這樣,其實不,它們還在那里,在她意志力薄弱再壓不住的時候就會爆發(fā)出來。
就好像巖漿。
她悶哼了一聲,指甲抓破他背上的肌膚。
“疼就叫出來�!彼c她說,“這里沒有旁人�!�
她不作聲。
他撥開她濕漉漉的額發(fā),她的臉白得厲害,他沒忍住嘆息:“阿染——”
“我……”蘇卿染避開他的眼睛,“那天,我看見你和華陽——”
蕭阮:……
“她好嗎?”
“她不及你美。”
他知道她無非要與她比個高低,她不服氣。蕭阮喝了一口酒,迎著風,隨遇安問他如果三娘過江,他怎么安置,他其實并不是不能回答。漢光武帝安置過陰麗華與郭圣通。名分是個政治問題。
婚姻也是。
他有天回家,碰到蘇吳氏探望蘇卿染,瞧見他來了,鬼鬼祟祟一屋子人。他后來問了婢子,說是給王妃送過來求子秘方。他們擔心他沒有兒子,后繼無人;更擔心他兒子身上不流他蘇家的血。他們成親還不到兩個月!
他的江山,他突兀地笑了一聲。他這時候想,當初蘇卿染跟他北上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想這么多,他想要逃離金陵,她也想,僅此而已。她后來后悔了——即便沒有三娘,她也會后悔的。這條路太難。
他一開始就不該拉她上船。
那不是一個女子該承受的命運。
他其實是一早就該有所察覺。那大約也是他當初厭惡三娘的原因。起初太熾熱,后來無以為繼。你以為時間會給它加碼嗎?不,時間只是增加分割的難度:那些長在自己身上的歲月,割裂的痛楚。
他猜三娘從前不明白,所以他從前會丟下她在洛陽,不僅僅是始平王父子的死讓她失去了利用價值。他覺得自己是個狠心的人,但或者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當人愿意直視自己的時候,晾在太陽底下,誰不是大片大片的陰影。
三娘過江這件事,隨遇安想得早了。她如今仰仗周樂給她報仇,莫說是訂親,就是真逼得她守不成孝,她也只能應了。
但是之后呢——
如果昭熙果然還活著,回了洛陽,始平王妃或許想要幼子登基,三娘定然不肯。國破家亡的苦,她吃一次就夠了。昭熙上位,根基比元祎修強得有限,不過他有兵啊,更準確地說,是周樂有兵。
君臣之間的沖突簡直是必然的。
就算昭熙能心無芥蒂信任周樂,滿朝文武都信?三人成虎。要不就是昭熙架空周樂,拿回軍權,要不就是周樂殺了昭熙自己稱帝。如果是前者,他能不怨恨三娘?如果是后者,三娘能不怨恨他?
三娘總說他是南朝人,和她不在同一條船上,然而周樂和她,遲早也不能同舟共濟。
誰人不是一路荊棘?蕭阮搖了搖頭,飲一口酒,風雨是越來越大了,他偶爾會懷念在洛陽聽雨賞牡丹的無所事事。
底下人來報:“元將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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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樂拔營出發(fā)的時候,嘉語已經(jīng)回了信都。她出城只帶了蓯蓉。沒有人知道她徹夜未歸。
嘉言繃著臉好些天,崔嵬山那伙賊人被她訓得哭爹喊娘,周樂隔營都聽見了,忍不住過來問:“六娘子這是怎么了?”
嘉言揮鞭指著他罵道:“你莫要以為我阿爺沒了,就可以欺負我阿姐了!”
周樂:……
被抓了現(xiàn)行,周樂摸了摸鼻子,訕訕道:“不敢。”
嘉言氣得別過頭去,他說不敢,但是她出發(fā)的時候阿姐來送她,她看見她脖子上的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