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周樂:……
他記憶里表妹不這樣啊。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一個動不動就哭的小娘子。他阿姐不這樣,三娘也不這樣,嘉言就更——
得虧當(dāng)初賀蘭氏沒用這招對付他。
他與嘉語說:“你不見她就是了,她還敢闖公主府?”他已經(jīng)在快馬加鞭給她找人了,但凡回府,總會帶人,問題是,通通都沒了下文。他阿姐又著實憐惜她這個表妹,都不許他多問。
其實他不過想問問,她到底想要個什么樣的人。
嘉語笑話他道:“千萬別問,萬一她說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就長了大將軍這樣,大將軍可怎么辦?”
周樂:……
他能怎么辦,他就想撕了他娘子這張嘴。
其實嘉語也想過不見,只是這位——她不見她就能在公主府外給她站一宿。嘉語是真想趁月黑風(fēng)高把她拉了去埋了。
她這么著,華陽公主倒又成了洛陽人茶余飯后的大八卦了。有說公主銜恨,凌虐民女,有認(rèn)出來韓舒意從前在兇肆哀歌,更多人就等著看大將軍的好戲:原本他們進京,并非沒人想過給周樂塞人,誰都知道長公主孝期未完。雖則公主不會許駙馬納妾,但是以大將軍的身份,身邊有一二美婢伺候,也不是說不過去。直到他們聽說了方策。都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美人能不能成事不要緊,要連送的人都一并追究,就得考慮考慮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方將軍命硬。是以周樂身邊一直清凈。誰想得到會有個韓氏橫空出世,就怨不得人幸災(zāi)樂禍了。
還有索性盼著吳主能過江殺個回馬槍的。
嘉語聽了也是啼笑皆非。她從前沒見過韓舒意,如今想來,她之先拒婚,后來守寡,周樂后宅里美人如云,她還能討到他歡心,便縱然有她阿兄的緣故在內(nèi),自個兒也該是有些手段。
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嘉語這里算是黔驢技窮,只能捏著鼻子見人。
好在韓舒意當(dāng)真就只是覺得對不住她,過來賠罪,說些希望她不要怪罪她表哥、表姐之類的話。嘉語尋思自個兒實在也沒有怪罪過誰,不知道她為什么就這么害怕了。每次都三言兩語打發(fā)了事。
她府里又不缺繡娘,也不缺廚娘,就算缺,也沒有個拿親戚來抵?jǐn)?shù)的道理。
這日冬至,韓舒意提了盒扁食過來。嘉語照例安撫她道:“……韓娘子不必掛在心上……大將軍定然能為娘子尋得如意郎韓舒意聞言,卻怔了怔,忽問道:“長公主心里的如意郎君,一開始就是我表哥嗎?”
總算來了,嘉語心里像是落下了那只久不落地的靴子,微舒了口氣,正待開口,薄荷已經(jīng)喝了一聲:“放肆!”
韓舒意趕忙跪地道:“公主饒命!”
嘉語:……
她嗔怪地看了薄荷一眼,說道:“起來吧……無事�!�
韓舒意怯怯不敢動。
嘉語索性打發(fā)了薄荷去取水來給她壓驚。待薄荷走遠了,方才嘆氣道:“韓娘子還是起來回話罷,我——”
忽地右臂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隨即頸上一涼,刀光掠過眼睛。耳邊傳來韓舒意的聲音:“長公主最好莫要亂動,我從未拿過刀,要一時有個不穩(wěn),傷了公主花容月貌,可就對不住表哥了。”
嘉語:……
嘉語腦子里一片混亂。她不知道韓舒意抽什么風(fēng)。冒這么大的險,總該有個目的。她竟想不出她能有什么目的——什么目的能讓她鋌而走險刺傷她。然后——然后她還會做什么?也是她這一年過分安逸,竟反應(yīng)不過來,眼睜睜看著手臂上血流不止。她都這樣,就更別說公主府里的婢子了。
誰特么能想到會有人進長公主府行刺啊!還是大將軍的表妹!大將軍素日連重話都不曾與他們公主說過!
尖叫聲此起彼伏,嘉語簡直恨不得大叫一句“都給我住嘴!”
“都給我住嘴!”說這個話的卻是韓舒意,“再出聲,我就殺了你們公主!”
終于安靜了。
嘉語并不信她會殺了她,殺她是件風(fēng)險極高而收益極低的事情。而挾持她——她要的是什么。完全推測不出來。這個人是韓舒意沒有錯,韓舒意是周樂的表妹,他們之間便有利益沖突,也不會到這一步。
挾持長公主,這是人想得出來的事嗎?
抵在她頸上的刀尖有些發(fā)抖,她說她第一次拿刀,興許是真的。她說“傷了公主花容月貌”,這話就有些古怪了,誰在乎她的容貌?又說“對不住表哥”,她自進京,周樂姐弟對她不可謂不好。
“讓開!”韓舒意推著嘉語往外走。
有接應(yīng)……嘉語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她既沒有問他們要干糧和水,也沒有要車馬,自然是有人接應(yīng)。
安平、安康帶人趕過來,看到嘉語受制于人,亦不能多動,只能遠遠跟著。
“都給我站��!”韓舒意又喝道,刀尖往里一推,嘉語頸上迅速流下來一道血痕,“來一個人,我給她劃上一刀,來兩個人,兩刀——你們敢跟著試試!”
嘉語生平從未見過這等窮兇極惡之人,與她相比,當(dāng)初于瓔雪和于烈堪稱溫柔。她自忖與她并無深仇大恨。
她用余光看了她一眼,韓舒意的目光陰沉,她是真恨她。
“你阿兄——”嘉語猛地爆出幾個字,頸上又是一緊,她知道她猜對了,“沒死……是吧?”
韓舒意咬牙沒有說話。
她先前是看不起這個公主,動輒數(shù)十婢仆服侍的金枝玉葉,搭上她表哥,還不是要他給他們兄妹賣命,她不知道表哥為什么這么傻,鎮(zhèn)日里在外奔波,流血流汗,換他們兄妹享受。
但是自她把刀架到她脖子上,她的看法就變了,她原本以為她會尖叫,會哭,會哭著求饒,求她放了她,或者聲淚俱下,指責(zé)她忘恩負(fù)義——但是都沒有。她鎮(zhèn)定得讓她心里發(fā)慌。她甚至沒有問她會不會殺她,她會帶她去哪里,她什么都不問,出口說的便是“你阿兄沒死”。
怪不得表哥喜歡她,連那個人也——
她心里怨恨,手底下又粗暴了幾分,推著嘉語上了車。嘉語上車前多看了一眼,車上并無大將軍府的徽記�?磥硎窃缬袦�(zhǔn)備,也是特意的選在冬至這日。天子祭天,百官出城,城中防衛(wèi)原比平日松懈。
嘉語知道呼救沒有用,便不費那個力氣。
安平、安康不敢跟,亦不敢不跟,只能循著車轍痕跡追蹤,又使人上大將軍府報信。
車漸漸就出了城,嘉語聽著外頭風(fēng)聲,不由攏了攏衣裳——她在屋里穿得薄,這時候冷氣上來了。
韓舒意倒不制止她這點子小動作,只冷冷看住她。
這個女人當(dāng)真可怕,嘉語這會兒腦子又清醒了一點,她阿兄八成是還活著,她來洛陽的目的就是為了她——興許是賀蘭袖的主意,多半是。以韓貍與宇文氏的淵源——至少她話里這部分是真的,周樂查證過——不知道是許了什么好處,或者是用了什么威脅,一個嬌怯怯的小娘子不遠千里而來,入兇肆,唱哀歌,就為了獲得周樂姐弟的憐憫——她名聲是全不要了。
她劫了她,她阿兄多半會遷怒周樂——周樂亦百口莫辯。嘉語亦忍不住道:“韓娘子可真對得住大將軍�!�
韓舒意未嘗不知道自己對不住表哥表姐,只是這個話從這個女人嘴里說出來,只能讓她憤恨更深。
如果不是她,她何至于此!
她原是已經(jīng)成親,有了吳主那樣的良人,卻為了報仇,生生勾上她表哥。那人不肯放手,卻逼了她來——想到痛處,韓舒意倒轉(zhuǎn)刀柄,對著嘉語后頸就是一下。嘉語悶哼了一聲昏了過去。
韓舒意尤不解恨,舉刀要刺,刀尖直刺進她的肌膚半寸,到底停住了。她想起大將軍府里摟住她哭的那個女人,她的表姐,其實她們并沒有見過幾面,但是她哭得那樣情真意切。
他們是真心憐惜她——
而她并不是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對他們有多重要,特別是她那個英俊的表哥,每每提起他的公主,眼睛里都像是蓄滿了月光。
因手一軟,刀劃下來,只在手臂上劃了三五刀,登時血流不止。嘉語痛極醒過來,又痛暈了過去。
馬車在馳道上飛奔。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卡卡君和賀久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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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失之交臂
周琛腦袋里“嗡”了一聲,完了,
他想。他兄長跟天子出城祭天,
竟然鬧出這么大的亂子來!表姐韓舒意常去公主府他是知道的,卻沒有想到她有這樣的膽子。劫持長公主——卻為了什么?
總不會是為了他阿兄。真要為了他阿兄,
當(dāng)初舅母拒婚就該鬧出來了,
到今兒……如果說是眼熱如今他阿兄出息了,
那也該知道,這事兒一出,天子不會輕饒——就是他阿兄也不會饒她。
周琛心里七七八八亂響了一陣,額上密密地都是汗,
到終于冷下來,
一面打發(fā)了人去城外送信,
一面點了人馬追出城去。
..................
消息前后腳送到昭熙和周樂手里。昭熙只看了一眼,
熱血刷地都上了頭,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啪!”
周樂眼前一黑,
耳邊竟“嗡嗡嗡”響了半晌。他原可以躲開,但是他沒有。他模模糊糊聽到昭熙的聲音,旁人勸阻的聲音,然后是段韶的聲音——到這時候才清晰起來:“……陛下容大將軍將功贖罪。”
段韶跪下去,邊上黑壓壓跪倒一片,唯他還站著。
昭熙的面色越發(fā)陰沉:“沒有大將軍,
朕就找不回長公主了嗎?”他幾乎是從齒縫里把這句話擠出來。他的表妹、他的未婚妻劫走了他妹子,
他還要仰仗他去找她——天底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段韶看了一眼,
他二舅還失魂落魄地站著,
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身陷危機。底下人都不作聲,誰知道大將軍家里那個表妹怎么回事,都說是與大將軍有過婚約,興許就是大將軍毀約,引來紅顏一怒呢?
這特么是桃花劫啊。
都尋思這等風(fēng)流事,大將軍不出手,難道讓他們出手?況且,誰又敢肯定這不是大將軍的主意。
有人甚至已經(jīng)開始腦補長公主剽悍,大將軍懼內(nèi),又不忍背約,不得已出此下策——不然呢?一個遠道而來、寄人籬下的小娘子,在洛陽城里,分得清東南西北就不錯了,還敢劫人?還劫的長公主!嚇!誰給的膽子?誰做的接應(yīng),在大將軍眼皮子底下當(dāng)真能進行得這樣天衣無縫?
這等家務(wù)事——是天子家務(wù)事,也是大將軍家務(wù)事,哪里是他們這些外臣敢插手。
昭熙又氣又急,后悔當(dāng)初怎么就輕信了三娘的話,沒把那個女人當(dāng)回事。如果當(dāng)時解決了她,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禍。
還有周家那起子幫兇——沒有他們,三娘怎么會被劫!
他是恨不得脫了這身袞服自個兒追出去——然而他知道不能。
他目光掃過眼前這些人,正要開口分派,就聽得有人說道:“我——我去找她�!甭曇舳际菃〉�。
是周樂,他像是終于醒過神來。
昭熙一愣,怒道:“找不到她你也不要回來了!”
周樂“嗯”了一聲,目光已經(jīng)靜了下來:“二郎和安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追了出去,沿途留有記號;二郎說今兒阿舒出府,到公主府外就打發(fā)車夫回府取東西,如此,她出城的馬車與車夫都并非我府中人……”
他停了一會兒:“阿舒不會無緣無故起這等心思,她與我是至親,在別處不可能得到比我這里更多的好處,除非是受人要挾;我阿舅過世早,膝下就只有他們兄妹,阿舒說舅母與表哥都已經(jīng)沒了,如今想來,多半是假——或者是阿舒已經(jīng)成親,有人拿住了她的夫君與孩兒�!�
——別人不知道,他卻聽嘉語說過韓舒意前世是成過親,雖然并不會知道她成親的確切時間,但是這時候想來,未嘗沒有可能。
他語速極快,基本不給人插話的機會,昭熙聽了片刻,也知道他是在推測嘉語下落。對于韓舒意,確實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因情不自禁問道:“誰會要挾她?誰與三娘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或者是吳主�!敝軜废日f了一句。
吳使徐陵在洛陽停留兩月之久,前日終于拿到蕭阮的回信,回避了迎立三娘為后的條件,雙方敲定條約,已經(jīng)離開洛陽,啟程回國。但是如果他們走得慢,三娘這里走得快,剛剛好能對得上。
因他們已經(jīng)離城,更讓昭熙和周樂相信,先前一系列小動作不過是為了離間。如今看來,離間是真,他想要三娘也不假,他用離間這個動作掩蓋了帶走三娘這個目的。而昭熙卻不可能因此撕破面皮,問責(zé)于他——說到底,蕭阮與三娘成親,是始平王做主。三娘已經(jīng)出閣,昭熙作為燕國天子,縱然能判她與任何人和離,卻沒有辦法判到他吳國的君主頭上去。
昭熙聽到這句話,心里百味俱陳,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落在蕭阮手里固然是三娘所不愿,他也不舍,但至少沒有性命之憂。周樂又道:“但是安統(tǒng)領(lǐng)說三娘受了傷,如果是吳主所使,必不至于、不至于……”他怎么舍得傷她,當(dāng)初他們離開豫州的時候,他恨到那個地步,也最終垂下箭尖。
“那還有誰?”昭熙茫然,在他心里,他妹子永遠人畜無害,怎么會有人恨她?
周樂低聲道:“陛下還記得咸陽王妃嗎?”
昭熙心中一凜,在場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句話:“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在長安,是陸將軍寵妾。”周樂言簡意賅結(jié)束了他的猜測。沒有其他人了,沒有其他人敢冒這樣大的風(fēng)險,也沒有其他人,敢同時得罪他和昭熙,“請陛下下旨封鎖沿途口岸,扣留平原君——我和二郎俱要出京,煩勞二叔坐鎮(zhèn)我府中調(diào)度。豆奴隨司空回府。阿韶隨我追人。”
一干人還在暈頭轉(zhuǎn)向中,周樂已經(jīng)上馬,絕塵而去。
昭熙微出了口氣。這小子雖然可氣可恨,總算對三娘真心。只是再看底下黑壓壓跪倒的一片,又不覺氣惱起來。
.................
嘉語昏昏沉沉,不知道走了幾日幾夜,沒多少清醒的時候,更休說套話勸話的機會了。她知道前頭賀蘭袖落在周樂手里,很吃了些苦頭,如今她要落到她手里,恐怕少不得受辱。心里著實有些懼意。
她身體原不甚強健,此番受涼又受傷,再兼之以驚懼,一路也不曾好生安歇,漸漸地就發(fā)起熱來。
韓舒意只道她睡得踏實,便不在意。
離城已經(jīng)是第五天,換了七八趟車,車夫也屢屢易人。韓舒意往外看時,并不能分辨東西。她是直接被送到離洛陽城只有二十里的地方。她不認(rèn)得路。從前總有人帶著她,或者是她兄長,或者是薛郎。
車猛地一停,韓舒意急問:“出什么事了?”
“請韓娘子下車�!�
韓舒意一怔:“就……到了嗎?”她記得她被送過來的時候,在路上足足走了有七八天,那還是日夜不停地騎馬。
“請韓娘子下車�!蹦擒嚪蛳崎_車簾,笑吟吟地道。
韓舒意看了嘉語一眼,她被她綁了個結(jié)實,在昏睡著:“那她呢?”
“她就不須娘子多操心了�!�
“那不成!”韓舒意叫了一聲,在見到她兄長和薛郎之前,誰都休想從她手里拿走這個女人——她就是她的護身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車夫卻笑道:“這由不得韓娘子了。”
“什、什么——”韓舒意問出這句話,便覺得手軟腳軟,人不由自主地順著車壁往下溜,手里的刀啷當(dāng)就落了地。
那車夫毫不憐惜地將她拉出來,擲在地上:“賀蘭夫人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盤,指望著我家陛下出人出力,替她劫到公主,她怎么不想想——”他笑了一下,蹲下身來,對驚恐萬分的韓舒意說道,“陛下原是想將你送到長安,自個兒與你們主子說去,后來一想,還是不能這樣便宜了你——”
“你、你……你待怎樣?”韓舒意怎么樣也想不到,說好了來接應(yīng)自己的車夫,什么時候被無聲無息換成了吳主的人。
吳主要華陽公主,用她的兄長和夫君脅迫她,但是他不知道——他應(yīng)該是不知道的——至少她以為他是不知道,她的兄長和夫君早就被賀蘭夫人救出來了。她來劫取華陽公主,就是為了報答賀蘭夫人。
然而如今看來,恐怕吳主一開始就沒有上當(dāng)。
他們都是大有權(quán)勢之人,勾心斗角,卻將她這種無關(guān)之人卷入到其中。韓舒意心里又是恨又是懼,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嗎?”那車夫笑道,“我打算送韓娘子去驛站�!�
“不——”韓舒意驚叫起來,送她去驛站,她就會被表哥找到——她還有什么臉面見他?
....................
周琛把韓舒意提到兄長面前,周樂沒有下馬,卻捏緊了手中長鞭。
韓舒意在周琛那里已經(jīng)哭過一場,這會兒看見周樂的臉色,心里就是一慌。在重逢之前,她其實沒有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禮遇。是因為沒有想過,才有那樣的勇氣——她知道從前她母親拒他婚姻,她想也許他們會辱罵她,虐待她,她都能忍了,這樣,她才能劫走他的未婚妻,而理直氣壯。
但是不是那樣的。
根本就不是那樣的!表姐待她好得就像她的母親,表哥也和氣,和氣到她幾乎不能相信他是賀蘭夫人口中那個殺人如麻的將軍——直到這時候,她在他眼睛里看到怒氣,方才隱隱地信了。
他可能會殺了她。
像是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吩咐左右:“帶她回洛陽,交給陛下�!甭曇暨是啞的。他就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亦沒有再多一個字給她,她想她完了,天子不會饒她�!氨砀�!”她哀求道。
但是立刻被提起,很快的,人很快地向后退去。
“阿兄不多問她幾句?”周琛問。
周樂停了一會兒方才回答他:“她說帶走三娘的是吳主的人?”
周琛道:“她是這么說的,她還說——”
“恐怕人已經(jīng)上船了�!�
“什么?”
南邊缺馬,蕭阮不會試圖在騎兵上與他一較短長。他會丟下韓舒意,當(dāng)然是這個人已經(jīng)沒有用了。他不怕她泄露他的行蹤,丟下她,還可以讓他為難——無論如何,她總是他的至親。殺,是于心不忍,不殺,便是昭熙與他之間的刺。
之所以有株連這種制度出現(xiàn),就是為了提醒世人,你犯法,被治罪的不僅僅是個人,還有你的親友,你的鄰居,你愛的人。
.....................
嘉語覺得渴:“水……”她呻.吟。
甘甜的水打濕她的唇,然后暢快地流進她的喉。像是有人摸了摸她的額,驚呼:“怎么這么燙!”
這聲音好生耳熟,她想。她集中不起精神來,整個人都像是晃晃蕩蕩,晃晃蕩蕩懸在半空中,落不到實處。但是這個人對她友善,她心里清楚。她喂她進食進水溫柔細致,不像韓舒意……倒像是慣于服侍的。
她不知道是誰,但是那不妨礙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這是……哪里?”
她像是回答了她,但是那聲音過于渺遠,她聽不分明,她想她是又要昏過去了。這些天她都在昏迷與半昏迷中。是表姐吧。只有表姐才知道周樂有韓舒意這個表妹。表姐費這么大勁拿下她,大約是想折磨她,看她如她當(dāng)初凄慘——恐怕也不能如愿了。
也許是到此為止了,她想。
上天給她機會重新來過,她沒有能夠救回父親,但是至少她救下了哥哥。她重活一次的執(zhí)念在此,如今心愿已了,興許上天要收回她的機會了。
那也沒有什么……她斷斷續(xù)續(xù)地想,那也沒有什么不甘心的,除了沒有與嘉言道別,也沒有與周樂……崔嵬山上,她以為他死了的時候她就這樣想過,如果那時候他真死了,那才真真不甘心。
如今……至少他知道了她的心。
可憐他盼了那么久,也沒有娶到她,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她迷迷糊糊地,也不能夠確定“早知道如此”,她又能怎樣,卻恍惚那人追了上來,拉住她的手喊:“三娘、三娘!”
“周、周郎?”她努力想要喊出來,只是不得力,輕得像是風(fēng),出口就散了。
有人扶她起來,止不住皺眉:“怎么燒成這樣?”
有人誠惶誠恐回答道:“上船時候就這樣了……怕是受了涼,又水土不服�!�
“大夫呢?”
“大夫……”那人越發(fā)慌張起來,“請了大夫,卻說藥材不全�!�
“哐當(dāng)!”有什么摔碎在地上,“姜娘,我讓你來接三娘的意思,你不會不明白。”
“是、是……陛下,陛下恕罪。”
“出去!”
腳步聲漸漸就遠了。
嘉語聽不清楚,聽清楚也想不明白,“陛下”兩個字卻是懂的,她迷迷糊糊問:“哥哥也來了嗎?”
那人沒有回答。侍兒打水進來,他放她躺下去,就聽得她悶哼一聲,那人目光落在她右臂上,他遲疑了片刻,卷起袖,就看見雪白的手臂上橫七豎八許多道血痕,是包扎過了,卻還沒有結(jié)痂。
那人……他想,就不該留韓氏活著。
亦多少后悔,該讓人早點接手,興許就不至于燒成這個樣子,雙頰滾燙,人都糊涂了,都不知道還認(rèn)不認(rèn)得他。
“三娘……”他試著湊近去再喊了一聲。
她像是忽然醒過來,睡眼惺忪地看住他笑。他心中待要一喜,她竟伸出手臂環(huán)住他的脖頸:“……周郎�!�
這兩個字卻是清晰的。
他覺得胸口被猛地撞了一下。
或者是有只手攫住了他的心,讓他呼吸不過來。以至于過了許久他才能夠拉開她:“是我,三娘你看清楚,是我……”嘉語歪著頭,一頭青絲都散在枕上。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推開她。
但是很快的,他俯身下來,吻住她的唇。
她亦不似從前拒絕。
她這樣熱烈的回應(yīng),他心里如刀割一般。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把他當(dāng)成了別人。她在與別人親熱,興許他們之前就這么親熱過,他用力吮她的舌尖,他感覺到她身體柔軟。
他猛地放開她,她尤不知道緣故,軟軟呢喃道:“周——”
他按住她不肯安分的手,厲聲道:“三娘你看我是誰!”
嘉語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這是夢里還是醒著。多半也是夢里,她像是看到了蕭阮,他怎么會來她夢里,是因為她要死了嗎?她這時候想起,她當(dāng)初離開的時候,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說:“你答應(yīng)我,要活著。”她活不了啦,所以他來怪他食言么?
“你看我是誰!”他再說了一遍。
嘉語想要抬手來撫過他的臉,她想和他說聲對不起,但是她動不了。人在夢里總是這樣,并不能順利控制自己的肢體。
“三娘……”
“殿下……”她模模糊糊地想,又覺得不對,興許該喊他“陛下”了。
蕭阮這才稍稍氣平,他低頭再吻了她一下,他聽見她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我……我是要死了對嗎……”
“胡說!”蕭阮道,“有我在這里,你怎么會死�!�
“這里……這是哪里?”
“我們在船上,正順流而下,再過得幾日,就到金陵了。”
“金陵”兩個字觸發(fā)了她心里最深的恐懼,她的臉色刷的雪白,“金陵……”她呻.吟道,“不……我不去……”
“為什么不去?”那人道,“你是我娘子,我在金陵,你當(dāng)然也該在金陵。當(dāng)初我放你走,是因為你父仇未報,兄長生死不知,如今你仇也報了,兄長也登基為天子,還有什么理由放過你?”
他說得又急又快,嘉語人還迷糊著,并不能字字都聽真切,只反復(fù)聽著“金陵”兩個字,又害怕又委屈,低聲道:“不、我不去……周郎救我……”
蕭阮:……
“是我,三娘。”
“我從前就死在那里……”她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她害怕“金陵”兩個字,怕得幾乎要哭出來。
她從前死在那里,是不是這次還會這樣?她覺得冷,又覺得熱,冷一陣熱一陣,那些風(fēng)重新又刮了進來,像刀子一樣的風(fēng)。他就算是要殺她,也用不著這樣,那么冷、那么遠的路……她想他一定是很恨她,所以才這樣折磨她……周郎會救她吧,她想,這一次,他會趕得及救她吧。
她戰(zhàn)栗得厲害,蕭阮不得不抱住她。他知道她神志已經(jīng)模糊了,他就是再氣惱,也只是氣了自己。船到金陵,還須三日,他貼著她的臉,只覺滾燙,要燒退不下去,就是人不死,恐怕也廢了。
他終于嘆了口氣,吩咐下去:“靠岸!”
...........................
金陵,寶云殿。
“蘇貴嬪、蘇貴嬪!”內(nèi)侍苦著臉道,“陛下說這幾日不見,是怕過了病給貴嬪……”
“我不怕!”
“貴嬪、貴嬪不能——”
帳幕“刷”地被拉開,帳中男子一骨碌坐起來,俊眉修目,卻并非她熟悉的那張臉。他訕訕道:“貴嬪娘娘——”
“元十六,你好大膽子!”蘇卿染怒道。
元十六郎苦著臉道:“貴嬪恕罪……”
“我問你,陛下人呢?”
“貴嬪恕罪……”元十六郎再說了一遍。
“他是不是去了洛陽?”
元十六郎不響。
“我問你,他是不是去了洛陽?”蘇卿染咆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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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一筆勾銷
確實是上了船,
消息得到證實,
周樂心中悵惘。近三年的好時光,就像是一場美夢。如今是夢醒了,
他回來帶走他的人。
人落在蕭阮手里,
總好過落在賀蘭袖手里,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追是追不上的,燕朝水軍原就遠不及吳朝,得力的也就陸儼豫州所部,
剩下的不堪用。征調(diào)了幾艘漁船,不過聊勝于無。
遠遠看見江上白帆。已經(jīng)是進入到吳國境內(nèi)。大多數(shù)人都被他打發(fā)了回去,
橫豎留也無用。
他就遠遠跟著,
眼看著船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
嘉語醒來,
身體像是輕了許多,
神志也清醒了一些。她像是做了許久的夢,夢里光怪陸離,一時是周樂,一時是哥哥,后來不知怎的,蕭阮也來了……而她竟然還活著,
她意外地想。
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心里一緊:這一路被韓舒意虐得怕了。待看清楚走進來的人,
卻是一驚:“殿——陛下?”
“醒了?”蕭阮手里拿的藥碗,
嘉語看了一眼。她是記得這幾日有人喂她吃藥,
那藥苦得很,
難道竟然是——她怔了一下,韓舒意是奉他之命劫了她來嗎?還是他半路上又從韓舒意手里劫到了她?
他如今身為一國之君,怎么會輕易離開金陵?
還是說,她已經(jīng)抵達金陵了?她有些慌亂地環(huán)視四周,松了口氣:這屋子簡陋,決然不會是皇宮。
蕭阮看得懂她眼睛里的情緒,不由搖頭道:“再兩日就到金陵了�!�
嘉語咬了咬唇,太久不見,如今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猶疑了半晌方才說道:“我……我不去金陵。”
蕭阮懶得理她這話,只將藥碗送到她面前:“喝藥�!�
嘉語沒有接。
蕭阮順手放在床頭,卻說道:“你不喝我也會帶你走�!彼麤]有太多的時間與她耗,十六郎假扮得半月已經(jīng)是極限,再久就瞞不過人了。
嘉語道:“我要回洛陽�!�
“三娘病糊涂了,”蕭阮柔聲道,“你我是夫妻,天底下哪里有夫妻不作一處,卻要隔江隔海的。”
蕭阮一向會說話,他說出來的,便是歪理,也教人反駁不得。這兩年多不見,大約是登基稱帝的緣故,他身上的氣勢又強大了許多,嘉語不敢看他,只硬著頭皮道:“當(dāng)初是陛下放我走……”
“你已經(jīng)報了仇……”
“也、也許了他人……”嘉語知道這個話避不開,便縱是心里怕得很,也好歹說出來。說了這半截子,膽子倒又大了不少,“陛下該是聽說了。我也聽說陛下迎娶了蘇娘子……蘇貴嬪……”
“三娘是一早就知道我會迎娶阿染,三娘也答應(yīng)過我,我們不論從前,重新開始,”蕭阮道,“這些話,三娘都忘了嗎?”
嘉語沉默了片刻,當(dāng)時意動,她未嘗不記得,但是之后劇變,就不是她所能預(yù)料的了,到如今時過境遷,便只能苦笑:“陛下放我走的時候,就該知道……我與陛下,就只有從前了。”
“你到了金陵,我們便還有以后�!�
“我不會去金陵!”嘉語急道,“我……我阿兄定然在找我……”
蕭阮看了她一眼:“就只是令兄么?”
嘉語不敢激怒他。這次見到的蕭阮比從前暴戾許多。她不知道是因為國事煩擾,還是別的緣故,她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周樂,因只垂頭道:“韓娘子劫了我,阿兄如今定然擔(dān)心我的安危�!�
蕭阮微嘆了口氣,伸手撫她的面容,嘉語亦不敢閃躲:“三娘覺得能騙過我嗎?”
嘉語把心一橫,說道:“我……我心里有別人了。”
他非逼得她說這個話,待說了臉色又不好看。嘉語心里直敲鼓,卻聽得蕭阮說道:“韓舒意不是我的人。”
嘉語不知道他如何又提到韓舒意。
“……是你表姐的人�!彼f道,“我不知道她會傷到你�!�
嘉語“嗯”了一聲,她一開始就不認(rèn)為韓舒意是他的人。
“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昏迷著,你……你一直喊他的名字�!�
嘉語面上一紅,她那時候只道是上天要收了她這條命去。蕭阮忽地欺近來,她不由自主往后仰倒,就聽得他說道:“當(dāng)初始平王殞命,你哭得那么傷心,我還道你會規(guī)規(guī)矩矩守完三年孝期�!�
嘉語無話可說,昏迷時候的事情她記不真切,興許是帶出了什么,才讓他這樣——
“三娘就承認(rèn)吧,”他按住她的肩,“你從來就不是什么忠貞不二的人,你當(dāng)初與我成親,便對我動心;后來不得已要求他為你報仇,你便——”他附耳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嘉語面上一白。
“是不是?”他問。
嘉語搖頭道:“陛下不要這樣�!�
“我就不信,我今兒要了你,你還能回他身邊去。”他聲音里有一分冷意。
嘉語面上愈白。她知道她如今抗拒不得他,無論氣力還是形勢。對于蕭阮這種人,求饒亦是無用。眼睜睜看著他拿起藥喝了一口,朝她欺壓下來。她的頭被按住,他撬開她的唇齒,藥水自他口中渡進來。
“苦不苦?”他問。
嘉語被逼得咽了藥,眼睛里嗆出淚花來:“陛下——”她低聲道,“我和陛下緣分已經(jīng)盡了�!�
“盡不盡我說了算�!笔捜罾淅涞�,“要說緣分,你我是夫妻,還要怎樣的緣分?三娘與我成親近三載,也是到了該盡夫妻義務(wù)的時候了……”
嘉語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勉強說道:“我還有孝期要守。”她知道他是認(rèn)為她早壞了規(guī)矩,她亦無從解釋。
“三娘又忘了,”蕭阮說道,“始平王過世時候,你已經(jīng)與我成親,已經(jīng)出閣的女兒,不須為亡父守孝�!�
他伸手解她的衣帶。
嘉語腦子里“轟”了一聲,他下手這樣堅決,毫無猶豫之意。便知道今日難以幸免。因說道:“蕭郎——”
“嗯?”
“你今兒要了我,你我之間,就一筆勾銷了。”
蕭阮怔了怔,到這時候動作方才緩下來:“什么叫……一筆勾銷?”
嘉語喉間動了動,她心里實在非常害怕:“我從前、我從前總覺得對不住你,你救過我,好幾次,從正始四年,我被于瓔雪劫持,被于烈追殺,后來在西山,你差點……我那時候說我原諒你,是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他啞聲問。
“你強要了我,那之后就是假的�!�
蕭阮怒極反笑:“那周樂他趁人之危,乘虛而入,你就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是我心甘情愿,”嘉語木然道,“陛下今兒要我,我也會心甘情愿,但是今日之后,陛下便再得不到三娘坦誠相待。”
蕭阮沉默了一會兒,他意識到她說的是什么:“三娘從來就沒有全心全意待過我�!彼f。
“有的�!�
“沒有!”
“從前,”嘉語眼睛里浸出淚水,淚水安安靜靜地流下去,打濕她的鬢發(fā),“從前沒有他�!�
從前沒有任何人,她只有他,甚至沒有她自己。但是那之后……便是對周樂,她亦不曾這樣全心全意過。她忽然意識到他們之間無法從頭來過,也許并不僅僅因為父親的意外,而是他要的,她早已給過,她給的時候他不要,到他回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再沒有辦法把自己交給他。
也許人就是這樣長大。無論她騙自己多少次,一千次,一萬次,她對他心動多少次,一千次,一萬次,他們之間,都是無法重來。
蕭阮低頭吻她面上的眼淚,他心里頭的怨怒,這時候慢慢下去了:“如今,你心里還有我嗎?”
嘉語道:“我心里陛下是個君子�!�
“是我來得太遲……”他終于嘆了口氣,給她系上衣帶,“或許你阿兄登基的時候,或者更早一點,如果我當(dāng)時掉頭回洛陽——”
“不,陛下不會的,”嘉語道,“我認(rèn)識兩世,陛下是勵精圖治的君主,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江山�!�
“三娘不要以為能夠騙過我,”他凝視她的眼睛,“即便我肯放棄,三娘也不會要我�!�
他該是早就知道這一點,他該是早就知道,她舍不下那人,他總希冀他們可以從頭來過,但是他心里該知道那不可能。他沒有過去,她有,她的過去,是她被他放棄、被他傷害的過去。
即便沒有周樂,也會有別的人,總之不會是他。
他就是不甘心——沒有等到她親口承認(rèn)、親口拒絕,他就總以為還有可能,畢竟他們都能夠成親,她都能夠點頭做他的妻子,他就還可以欺騙自己,她當(dāng)時離去,只是因為始平王父子。
到這時候,他知道不是了。
“三娘愿陛下與蘇娘子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奔握Z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