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她好想抓住他的肩膀一頓亂晃,把他腦子里的水晃出來!
“我從前……”才說了三個字,就被那人打斷,“那是吳主不夠努力!”
嘉語瞪了他一眼。
周樂喜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嗔怒:“娘子息怒。”細想來,
無論三娘還是賀蘭袖與他說過的從前里,
確實都沒有提過三娘有孩兒,
不過男人很少去想這些,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
總覺得成親、生子是個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怎么會生不出來呢,
哪個女人生不出孩子,
生不出孩子的那還叫女人嗎?
何況他從前和三娘都沒有過肌膚之親,難道讓三娘有蕭阮的孩子?光想想都讓他生惱。
但既然三娘很想知道這個,
他也認真想了想,如果有個如三娘一樣嬌嬌軟軟的女孩兒也是很好,
就是為她擇婿難了些——哪里有人配得上他的女兒呢,
這讓他有點能夠明白當初始平王的心情了。
始平王沒一刀砍死他真是很心慈手軟了。
要是個兒子……他想不出他的兒子是什么樣兒,
和他一模一樣的小人,或者像三娘?但是男孩兒長這么秀氣當真沒問題嗎?那他可舍不得帶他上戰(zhàn)場。他就該像京里的貴公子一樣,滿腹翰墨。
像謝冉?他迅速找到了一個標準模板。
遠遠近近想了一通,方才回到問題上來——如果都沒有,唔,那三娘就是他一個人的,不會有討厭的小東西來與他搶人——就像豆奴與他搶阿姐。那小孩兒哭嚎起來,簡直能翻天。
他有無數(shù)次想要掐死他——如果他能夠的話。
“三娘是不想生嗎?”他問。
嘉語不安地道:“我不知道�!贝蟾胚@個問題是很奇怪罷,她想。她從前也沒有問過蕭阮,當然那時候蕭阮并不想要她的孩子。但或者是她杞人憂天——這個問題謝云然會碰到,不等于她會碰到。
“我只想要你�!彼f。
嘉語:……
她還是不要和這個……說什么正經(jīng)話了,他這會兒……滿腦子就沒什么正經(jīng)事。
“我前兒不過信口胡說,三娘不要放在心上,”他細致地吻她,嘉語卻想不起他說的前兒是哪樁,“三娘要是不想生,就讓阿琛多生幾個……”
嘉語:……
她錯了她不該考驗他的腦回路……
..................
嘉語留謝云然晚飯,謝云然哪里肯:如今公主府的主子就這夫妻二人,保不定進食都在床上。
只叮囑道:“這三五日的,還是讓駙馬先回大將軍府吧。”
嘉語忸怩道:“他、他不肯回去�!蹦秦浾f被趕出家門太慘了,以后沒法帶兵。
謝云然:……
“要不,讓阿兄宣他上朝?”嘉語道,“待忙起來,興許就、就——”忽又想道,他從前也是很忙,但是并沒有耽誤他生孩子。
謝云然深深覺得她這個小姑是沒救了——她以前怎么會錯覺他怕了三娘呢?分明那家伙對付起三娘來有的是法子。
..............
謝云然回宮的時候,嘉言正和太后吵得厲害。
自得知嘉言出宮是去了云州,太后這心就沒有放下來過。到她受傷歸來,太后更是真恨不得把獨孤如愿劈了當柴燒——她的女兒,晉陽長公主,他竟然忍心讓她去沖鋒陷陣!誰家女兒能受這個委屈!
不說身份,光這容色,在洛陽都是有數(shù)的,安安分分呆在宮里,如今也出了孝,提親的人能從建春門排到正陽門去。
只要她點頭,哪個男兒不折腰!
她就是想不通女兒為何執(zhí)意如此,執(zhí)意——要到千里萬里之外去,教她這個做娘的不能夠安心。
嘉言卻只冷笑道:“當初阿爺被害,這滿京里,可有誰敢收留我!”
莫說洛陽,這天下又有幾個人肯為她們姐妹出頭——如果當真只剩了她們姐妹的話。至親?至交?她父親在時,麾下千軍萬馬,一朝散如云煙,如果她們?nèi)币稽c運氣——
如果她阿姐沒有碰上周樂,如果她沒有碰上如愿,如今這德陽殿里坐的,恐怕還是元祎修吧。
太后被她懟得啞口無言。其實她也知道,如今的嘉言已經(jīng)不同于從前,就像她不同于從前。從前她阿姐是太后的時候,她阿姐固然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她這個做妹子的,也跟著沾了不少光。
但是她阿姐已經(jīng)沒了,連她父親、兄長、她愛的人……所有人都沒了。她如今就只得膝下這一雙兒女。而嘉言的心早就野了。從姚佳怡用命換了她開始——她后來才聽說,嘉言竟然尋人給她開了棺。
這等駭人聽聞的事,莫說是個小姑娘,更莫說是個金尊玉貴的小姑娘,就是一般男子也做不出來。
但是她做了。
她當時的心情,她想不出來——即便是母女連心,這樣的親近,也有不能替代。她心疼這個女兒,更舍不得她遠嫁。何況還那樣危險——她可知道,她要是沒了,她娘會活活疼死?
嘉言見母親真?zhèn)�,便說道:“如愿哥哥也不會一直在邊鎮(zhèn)……阿兄說了,待那邊情況好轉(zhuǎn),尋了人接手,就讓他進京�!�
“這話你也信!”她不說還好,一說太后實在火冒三丈!元昭熙這是拿她們母女當無知婦孺么!洛陽繁華,又近天子,這世人有幾個肯去邊鎮(zhèn)吃這個苦頭!獨孤如愿是個傻子也就罷了,嘉言怎么也這么傻!
“是真的,”嘉言道,“謝侍中上給阿兄的奏折我看了,他說邊鎮(zhèn)苦寒,守邊的有功之臣不該老死邊疆,無人問津,想要建立輪換制——方策這些日子就在與如愿哥哥套近乎,想去守邊�!�
“方策?”太后冷笑,“方策什么出身,要他——要你阿兄舍得謝小郎去守邊,那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謝侍中也有主動請纓,是阿兄不肯放人�!�
“他還要守邊幾年?”太后聽到這里,方才稍稍意動,卻到底不甘心。
“至多……至多五年�!奔窝缘�。
太后沉默了一會兒,如果只是五年,也許未嘗不能接受,就是、就是——“你不在京中,誰來教導(dǎo)三郎?”
嘉言奇道:“我能教三郎什么,教他拈針呢還拿線?”
太后氣惱道:“你自個兒也不會拈針拿線,還教人?——如果你阿爺還在的話……阿娘也不指望你!”如果景昊還在,自然有人教他,從文習(xí)武,排兵布陣……可憐昭恂三歲而孤,她一個寡婦,能怎么教他。
嘉言道:“阿兄不是請了人教他么?”
昭熙請的多是名家大儒,也有年輕人陪他騎馬射箭,嘉言見過一次盧博士,頗有風(fēng)神。
“他、他怎么能盡心。”太后道。
嘉言更奇:“阿娘這是怎么了,怎么阿娘連、連哥哥都信不過了?”
太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嘉言忽地住了嘴,她想起來,三郎從前,也是登過基稱過帝的人,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郎稱帝不過幾日就出了動亂,如今誰還記得這個,昭熙就更加不會惦記這個了。
“阿娘怎么會這么想,”她矮下身來,看著母親的眼睛,“我家人少,就只有兄妹四人,阿爺遇害,是我們兄妹胼手胝足,方才有今日光景,阿兄雖然是為君,身邊可靠之人卻是不多——三郎是他的親弟弟,還有誰能比他更可靠?阿兄盼著三郎出息,恐怕比阿娘還盼得厲害。”
“誰說不是呢�!碧鬂坏�。
誰說不是呢,這個天下是昭熙自個兒掙來的嗎?不,至少有一多半是她的女兒給他掙來的,然而如今這個位置上的是他。她并不是不喜歡昭熙,昭熙也是景昊的兒子,也是她看著長大。
但是看著長大是一回事,骨肉是另外一回事。昭恂才是她的兒子,昭恂才是她終身能靠。他如今還小,還什么都不知道,要昭熙想起這件事,對他有個不利,暗地里使絆子,嘉言不在,誰能保護他?
“阿娘是不是、阿娘是不是想……”嘉言的聲音低下去,“垂簾?”
太后幾乎是慌亂地看了看四周,搖頭道:“怎么會……我只是、只是想你們姐弟……”
“不是就好�!奔窝缘溃皬那耙棠缸鱿碌氖隆褪堑饺缃�,仍然有人記恨……”
弒君這樣的事做出來,罪過夠得上株連,何況以母鴆子這樣駭人聽聞。世人往往能夠接受君主處死皇子,卻沒有辦法接受一個母親毒害自己的兒子,那也許是因為,母子之間少有利益沖突——君主可能有很多孩子,多到他可能記不清數(shù)目,但是母親膝下能承歡的孩子總是有限的。
洛陽城里提防太后比提防大將軍還緊。就更別說李愔這等有滅門之恨的人了——以嘉言看來,這個人始終像是周樂的私人,而不像是朝廷的臣子——雖然他位居尚書之高。
始終會面對這些……嘉言也是權(quán)力中心長大的孩子,雖然不曾像她阿姐那樣生死幾回,敏銳度并不會比她差多少。往往人不過是不愿意面對——她不會不明白兄長對獨孤如愿委以重任的原因。
獨孤如愿進京,并無府邸,昭熙安置他暫住潛邸,這其中的意義,恐怕少有人不明白。
反而她的母親,從前也曾干預(yù)政事,自父親過世之后,大約是灰了心,或者如驚弓之鳥,竟然會去擔心這些。昭恂才多大,虛歲不過七歲,到他成人,昭熙位置早已穩(wěn)固,又何須慮他。
除非是——
“我不是你姨母�!碧蟮�。姚太后的教訓(xùn)對她也是慘痛的,如果不是——她并不想做這個太后,她做始平王妃夠了,她愿意拿如今有的,換她的夫君活過來——然而并不能。
嘉言道:“阿娘要實在擔心,就讓三郎從文……”太平時節(jié)或有文人篡位,譬如王莽,但是亂世三百年,哪個上位的不是武將。
太后聞言卻苦笑:“前兒韓博士責(zé)他字寫得不工整,阿言猜猜他怎么說?”
嘉言:……
她和她阿姐字都不錯,尤其她阿姐一筆簪花小楷,不知從何學(xué)來,她工的隸書,雖然比不得謝云然各項皆能,昭熙的字卻是麻麻,看得過去而已,想不到昭恂也——卻好奇問:“三郎怎么說?”
“三郎說,我聽說甘羅十二為丞相,卻不曾聽他擅書,博士倒是擅書,卻怎么不曾位居三公?”
嘉言:……
這孩子是專撿人痛處戳。
卻笑道:“三郎從前淘氣,后來……是畏縮了些,如今又好了,母親該歡喜才是——要沒有阿兄縱著,他敢這樣放肆?”
又安撫再三,無非是一面打消她母親對三郎的指望,一面讓她相信,帝后并沒有薄待這個唯一的弟弟——還能怎么著呢,昭熙登基就封了他襄城王,只是年歲尚小,沒放他出宮開牙建府。
這時候放他出宮才是害了他……想到這里,嘉言心思一轉(zhuǎn)。
母女倆都沒有留意到屏風(fēng)后,兩小兒蜷作一團,姚小郎不安地問:“阿舅……可以出去了嗎?”
昭恂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閉嘴!”
姚小郎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道舅舅為什么要兇他。昭恂心里更混亂一些,他知道母親是在和姐姐說他,母親很擔心他,擔心皇兄對他不好——皇兄怎么會對他不好,他模模糊糊地想。
她們提到的姨母……是誰?他努力搜尋自己的記憶,他記憶里沒有這個人。他的親人很少,他甚至記不得父親的樣子,雖然母親一再與他說父親在世時候怎樣疼愛他……他對此毫無印象。
但是那些混亂的日子……他記得有那么一段時間,母親像是總哭,飲食也不合意,服侍他的人換了好幾茬,他們還去過很遠的地方,母親說那是武川鎮(zhèn)——他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ツ抢铩?br />
他想知道那些。
.....................
嘉言召了服侍母親的宮人來問,果然最近有人進宮探望,“姚仙童!”她咬著牙笑,那小子是真不記得一家子怎么死的了。
姚家如今就剩了這個表弟。昭熙的外祖父只有兩個女兒,當初宮姨娘被賀蘭氏扣留刁難,無人出頭,昭熙記恨這個,因并不曾封賞宮氏族人,反而讓姚佳怡的弟弟姚仙童繼承了鎮(zhèn)國公的爵位。
姚仙童今年不過十四,家人死了個干凈,唯一還在世的母親長安縣主也早已改適他人,并不太方便時時管他,姚氏族人良莠不齊,京中又自有一幫子浮浪子弟,成日在他耳中灌輸從前姚太后在時的好處——其實不須灌輸,他心里也是懷念的,雖然姚太后沒有讓他的父祖享有權(quán)力,但是權(quán)勢二字,姚家占了個“勢”字,這種東西,手里有的時候不覺得,一旦失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他如今也就關(guān)起門來做做大爺,一旦出門去,誰還理會他這個過氣的鎮(zhèn)國公——
門“砰”地一聲被踢開,姚仙童尚未反應(yīng)過來,只知道絲竹忽然停了,身邊鶯鶯燕燕好像也都住了嘴,然后一盆冷水從頭潑到腳,不由破口大罵:“哪里來的王八羔子,敢在你家太歲頭上——”
這句話沒有說完,看見他表姐殺氣騰騰的臉。
姚仙童:……
“表、表姐——”他心里暗暗叫苦,他這個表姐可不是什么尋常女子,雖然進京之后收斂了,也聽說上次有不長眼的湊上去找死,被他表姐一口氣賞了十七八個耳光,在菜市口吊了半個月。
但是她這些日子……不是聽說受了傷,被姑母拘在宮里嗎,怎么又出來了,出來也就罷了,怎么、怎么會來找他的麻煩?
他又哪里惹她了?他這心里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嘉言目光冷冷掃過室中半裸的美婢,幫閑的清客,只說了一句:“都帶下去,交給洛陽令。”——洛陽令封隴與她再熟不過,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理。
姚仙童驚道:“表姐、表姐——”
嘉言拎著他的衣領(lǐng)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鎮(zhèn)國公府上下:……
鎮(zhèn)國公府還是老人的——姚仙童是個念舊的人——不由老淚縱橫:他們家姑娘沒了,小公子好端端成了個浪蕩兒,怎么從前常來府中小住的始平王府六娘子竟然也歪成這樣了。
............
其實嘉言是央了太后許久,后來嘉語進宮,方才借口去嘉語府中小住得以出宮——認真說來太后也管不住她,只是她不忍心母親傷心。
她在她阿姐的長公主府住了十天,實在忍無可忍:她父親與母親感情是好的,哥哥、嫂子感情也一直不錯,但是哪里見過這么膩歪,不過是吃個飯,她姐夫也非挨著她阿姐不可,還時不時喂她阿姐點什么,或者是葡萄,或者是石榴,眼珠子更是黏得扯都扯不下來——他們眼里還有人嗎!
從前在信都和鄴城,這貨也陪她們姐妹用過飯,那會兒明明規(guī)規(guī)矩矩的,并不敢這樣……她這時候是知道自己從前錯了:要從前大將軍就這德性,別說韓陵了,他們廣阿都打不下來!
還有次她去找她阿姐,已經(jīng)是下午,聽見里頭唧唧歪歪地在說話:“……畫歪了!”她阿姐嬌滴滴的聲音,聽得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歪了好看�!�
……你聽聽、你聽聽!這是大將軍說出來的話嗎!
后來薄荷進去通報,她阿姐就歪著眉毛出來。嗯,就周大將軍那雙手,嘉言覺得那真是畫面太美沒法想。
促使她決定還是回宮算了的是有天在園子里碰上她姐夫哄她阿姐喝酒,言之鑿鑿:“……是馬奶,不是酒,不醉人的�!�
嗯,有種東西叫馬奶酒。
然后她就眼睜睜地看著她阿姐喝了……喝了……了。
她阿姐還能有點智商嗎?
最可氣的是次日她阿姐就不過來陪她吃飯了,她問茯苓她阿姐怎么了,茯苓說她阿姐身體不舒服。她還當她阿姐當真病了,堅持要去看她,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她阿姐包成了個粽子出來見她。
這天氣!
她算是明白了為什么前兒她嫂子來探望過一次就再不肯來了,問起也只笑而不語——她還能說什么呢。
“……昨兒喝醉了�!奔握Z這樣回答她。
其實嘉語也不想在嘉言面前丟這個臉。嘉言過來小住她就與周樂約法三章,不許在嘉言面前胡鬧。
要說周樂還是信守了承諾,確實收斂了。
嘉言過來第三天,婁昭送了新酒進京——如今婁昭任冀州刺史,他孝敬周樂一向殷勤——她陪著嘉言多喝了幾杯,她從前酒量是不錯的,后來喪父守孝,戒了近三年不曾染,這酒后勁又大,竟然上了頭。
次日醒來就發(fā)現(xiàn)不妙,那人一臉饕足與她嬉笑:“昨兒晚上娘子求我……為夫怎么舍得娘子失望�!�
嘉語:……
她還能說什么呢?
那次之后,竟又被灌醉了兩三次。嘉語也覺得,在嘉言成親之前,她是沒臉再見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那章里有三千字是獨孤如愿的前世回憶錄。不愛看前世的可以跳過了。
謝謝卡卡君和玉米君投雷^_^
謝謝同學(xué)的手榴彈^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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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故人舊夢
嘉言提了姚仙童到始平王府舊宅:如今獨孤如愿住那里,他這次進京,
名為述職,
其實是護送她。待獨孤如愿迎了她進府,就把姚仙童往地上一扔:“這個人,
就交給獨孤將軍管教了�!�
姚仙童瑟縮了一下,
他是無職無權(quán),
也不會不知道這位獨孤將軍受天子重用為國守邊——他表姐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沒敢往細里想,當機立斷高一聲低一聲地哭嚎起來:“我阿姐要在……定然舍不得這么對我……”他阿姐一向是表姐的軟肋,
但是這回管不了用了,獨孤如愿和氣地朝他笑了笑,和氣地吩咐下去:“堵了他的嘴,
吊上。”
姚仙童:……
他這時候知道他表姐愛把人吊起來抽師從何人了。
獨孤如愿回頭見嘉言眉目里惆悵未散,
便知道那家伙是戳到她傷心處了。他略略聽說過姚佳怡,知道死生之事,
無從開解,
便索性不提,
只管帶嘉言游園。嘉言回京之后,這還是頭一回回故居。
他們兄妹都不大回來,怕觸景傷情。雖然其實始平王在家時候并不多,便在家,
陪妻女的時候也不多。他總在外頭打仗,
一些大的小的動亂,
也有一兩年被派了做刺史,
沒做滿就調(diào)動回京了——然后又出征。
昭熙在他身邊時候多一些,
從前昭熙與兩個妹妹說起,總心有余悸說父親嚴厲。嘉言是感覺不到父親嚴厲的,她爹與她們姐妹說話,永遠像是手心里捧了團雪,怕氣大了氣熱了吹化了。
她那時候見識少,以為人人如此,家家如此。
后來見得多了——高門大宅里的齷齪還要些臉面,后來從軍,軍隊里什么人都有。有周樂鎮(zhèn)著,沒人敢與她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但是私下里她也聽過。并不人人都像她的父親,視妻兒如珍寶。
他們會賣了妻兒換——一頓酒,一袋米,或者進一次賭場,青樓;他們喝醉了會打他們的妻子;他們會罵女兒賠錢貨。受傷的婦孺終年勞作,不得飽食。她這時候想起正始四年,永巷門之后,回宮路上阿姐與她說的那些話,她說父親奮力往上爬,爬到這個位置,是為了他的兒女免于困窘。
她阿姐知道這些,她一早就知道這些,而她是后來才知道。
而如今,那個人不在了。
她兄長稱帝,姐姐亦得遇良人,但是那個人不在了——那個世界上最疼愛他們的人,他不在了。她默然看薔薇爬滿竹籬,花瓣上閃著陽光。沒有一朵花會因為主人的離去而凋零。
“王爺巡幸邊鎮(zhèn),我被父親送到王爺帳下,”獨孤如愿忽開口說道,“之后……再回武川,已經(jīng)是七八年后了,我見父親的時候,還不如見王爺?shù)臅r候多�!�
“我見父親的時候反而少�!奔窝缘吐暤�,“我父親在軍中,是個什么樣子?”
獨孤如愿有些為難。
嘉言反而笑了:“我知道我父親并不曾愛兵如子。”她不是那等無知婦孺。她也是帶兵的人。她知道這世上沒有“愛兵如子”這回事,就好像這世上沒有“愛民如子”這回事。那些都是謊言。
天底下當兵的,都是以命換命,“仁義”說服不了他們,他們也不需要仁義,他們需要一個能帶他們活著出去,再活著回來的將領(lǐng)。
獨孤如愿思忖片刻,說道:“公主帶兵,是很像王爺�!�
嘉言詫異道:“如愿哥哥,你叫我公主?”他一向是稱她“六娘子”,或者“阿言”。
獨孤如愿怔了一下,他自己也沒有留意。但是他很快找到了解釋——“阿言本來就是公主,不是嗎?”
“但是——”他們從那個地方死里逃生,活著回來,他卻還叫她公主,是何其生疏。嘉言道,“我以為——”
“六娘子不愛聽我叫你公主,我就還叫你阿言好了�!豹毠氯缭傅�。
“不、不是這樣的……”嘉言道,像她姐夫就極少稱呼她阿姐公主,除非是正式場合,或者裝腔作勢,那就像她阿姐呼他“大將軍”一般,但是方才、方才他是脫口而出,再自然不過。
她沉默了片刻,忽問:“如愿哥哥,你打算什么時候與我阿兄提親?”
獨孤如愿:……
“難道如愿哥哥沒有想過?”嘉言急了起來。她嫂子已經(jīng)在給她準備笄禮,她阿娘找機會讓她“偶遇”某些人的時候也越來越頻繁。她是好說歹說才讓她打消了某些念頭。難道獨孤如愿竟沒想過這個?
“你不想娶我?”嘉言不敢置信。
“怎么會!”獨孤如愿脫口道。怎么會,這世上怎么會有人拒絕得了她。他都忘不了她揭下面具時候的驚艷,她背后是彩虹,但是彩虹失去了全部的顏色,霧濛濛地擁著她,在她的眉目里,在她的瞳仁里。
他后來無數(shù)次夢見那條路,那個人。
他起初……是為了始平王和昭熙。
后來……是為了她。
這讓他覺得羞愧,他沒那么高尚,沒那么忠貞,他愿意賠上他所有的,不是因為始平王父子從前的恩情,而是為了美色。
然而——
他也永遠都記得半年前,她差點死在他懷里。那就好像有人用勺子在他心上挖去一塊,那不是刀,是勺子,勺子鈍,所以挖得特別慢,每一時每一刻……有種刑法叫凌遲。凌遲亦不過如此。
他這樣害怕失去她,害怕她死。他們能活著回來……他并沒有想過他們能活著回來。他想那是神跡吧,那不是凡人能拿到的機會。他那時候與神祈求:“只要她活著,哪怕拿去我的性命�!�
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命便不是他自己的了,神可以隨時取走,他不覺得后悔,也不會怨恨。
他覺得也許……是他配不上她,所以才會發(fā)生那樣的意外,是神給他的警告。
人不能貪圖自己夠不到的。
這個念頭折磨了他許久。進京之后,他見到了周干,當初崔七娘選了他,他如今位列三公,那至少證明,她的眼光沒有錯。而他這時候再想起崔七娘這個名字,心里已經(jīng)再沒有一點波瀾。
她如何能與嘉言相比。
他要怎樣才能配得上這個女子——并不因為她是公主,而是因為她是她。他原是想阻擊柔然,打一個大一點的勝仗,也好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娶她,這也是為什么他會誤入陷阱的原因之一。他失敗了。
昭熙并不因此責(zé)怪他,反而予以更多的信任和賞賜。他固然知道其中緣故,卻并不能因此沾沾自喜。他是在猶豫,他害怕他會再次將她置于險地,會再一次——那神還會不會再度向他伸手?他不知道。
他猶豫了這么久,嘉言已經(jīng)惱了:“那又是為什么?”
他沒忍住伸手撫她的臉:“阿言真覺得,做我的妻子會幸福嗎?”
.............
獨孤如愿心里有點難受,那就像當初他第一次離開武川鎮(zhèn),離開父親的帳篷。進到陌生營帳里,只有一個不及他高的奴子跟著他。他抱緊手里的花貍,有少年從外頭探進來:“能讓我摸摸它嗎?”
他與花貍嘰里咕嚕商量了一陣子,方才抬頭與他說道:“她說你可以摸她的耳朵。”
那時候花貍還小,其實不能夠適應(yīng)太多人的氣味,他也不會許人隨意冒犯它,但是那個少年長了十分漂亮的一雙眼睛。
花貍也喜歡他,就像后來它喜歡嘉言。
遇見嘉言的時候它已經(jīng)老了。大多數(shù)時候都蜷在窩里裝球,瞇著眼睛看人。有陌生人靠近就弓起背,吹著胡子低吼,以為能夠嚇到誰。但是嘉言走過去,它翻了個身,露出軟耷耷的肚皮。
它喜歡她,它死的時候,軟軟把爪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琥珀色的眼珠子一直看著她,像是他們之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默契。他不知道他的那個老伙計是不是認出了嘉言與昭熙的親緣關(guān)系。
獨孤如愿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它,那就像是夜深人靜睡不著了,會細想起自己的一生。
那時候他們在陽光下擦槍,槍尖閃亮,昭熙問:“如愿以后會回武川嗎?”
“總要回去的。”他頭也不抬。其實他并不太想念草原和草原上的羊羔。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中原的生活。
“娶一個會擠羊奶的姑娘?”昭熙這樣笑話他。
他“呵”了一聲,中原人對于邊鎮(zhèn)的看法,總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傲慢,哪怕是他最親密的兄弟。
“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給你?”
他知道昭熙是很喜歡他,但是他笑了:“王爺會殺了我�!�
昭熙于是大笑。
他知道昭熙有兩個妹子,那時候都還沒有及笄。后來聽說三娘許了宋王。他跟昭熙進京的時候見過這位華陽公主的駙馬。他一向都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多的是小娘子見了他移不開眼睛,也多得是膽大的小娘子夜來,但求春宵一度——但是見了這位駙馬,方才知道人外有人。
在那之前,始平王給他說了門親事,沒有成——崔氏逃婚了。奇怪的是,夢里他并沒有向始平王父子請辭。他在他麾下多呆了三年,這三年里他們收拾了云朔亂局,洛陽任命他為云州刺史。
他成了親。他的妻子是前朔州刺史于烈的女兒,那是個美人兒。有一點任性。女孩兒任性是正常的,那就像花貍的爪子,磨磨就好了。她為他生下長子。
始平王的權(quán)勢在膨脹中,他因此得了許多好處。
他繼承了父親的位置,建立了他在部落里的威信,在亂世里維持邊鎮(zhèn)的平靜。然后很突然地,始平王父子沒了。
那時候謠言非常多,也許是隔得遠的緣故,也許亂世里原本就如此。趁火打劫的人這時候都起來了。誰都知道他是始平王嫡系。那陣子應(yīng)付得非常艱苦,不斷有新的消息傳來。四分五裂的朝廷,山頭林立,被踐踏的洛陽。他過了很久,方才聽說宋王南下,華陽公主落到了周樂手里。
周樂——他印象里不是個太起眼的人物,也許是起點太低,或者是來得太遲。
沒有其他人的消息——王妃,昭恂,以及傳說中的六娘子。
他為此特意去了一趟晉陽,周樂倒沒有刁難他,只設(shè)了屏風(fēng),他也沒有看到那個女子的容顏,想起數(shù)年前她的兄長與他戲言“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給你”,誰知道初遇竟然是這樣。
他問她:“公主要南下嗎?”
她說:“不、我不南下�!�
他于是知道傳言是真的了,宋王不要她了。如今她是周樂的人。他覺得她該是不會愿意與他走,但是他還是說了那句話:“如果大將軍對公主不好,無論什么時候,公主給我捎句話,我定然會助公主離開。”
他能做的不過是這些。始平王待他如父,昭熙視他如兄,他能做的,也不過是這些。
而華陽公主至死……也沒有找過他。
倒是昭恂——那個少年與昭熙長得不像,他像是姚家人更多過元氏子,他想殺了周樂,拿回他所有的——他說周樂麾下兵馬,原本是他父親舊部。他向他求助,他只能苦笑,這孩子,難道不明白什么叫時過境遷嗎?他的父親與兄長已經(jīng)過世十年,十年,孩童長成少年,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新人們并不記得從前有過始平王,有過天柱大將軍。他說服不了他,只能請求離開洛陽。
他離開洛陽,是為了避禍:他的身份,注定沒有多少辯白的余地。
后來昭恂下獄,華陽南下。死訊傳來的時候他想,關(guān)于始平王父子在這世上全部的痕跡,就此被抹凈了。
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長安。元祎修以為逃去長安就可以逃掉;他以為長安會像洛陽一樣供著他,容他擺天子的威風(fēng);他光知道宇文泰出身武川,不知道他們是總角之交,更不清楚宇文泰的性情。
宇文泰信任他,以他為隴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他治理地方有功,得了許多嘉獎,顯赫的官職和爵位。
那些年洛陽和長安打得死去活來。他吃過一次大敗仗,不得不遁入?yún)菄员H勘�。在金陵呆了三年,吳主厚待他。他們已�?jīng)多年不見,吳主也不再是當初豐神如玉的少年,卻仍然讓人心折。
他試圖說服他留在金陵,賞了許多金銀美人給他,他借口長安自有妻兒,無心于此。反而是常去佛寺。江南的佛寺與江北一樣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信這個,這是件可笑的事。
但是如果有來生,他想,他希望那時候他在洛陽,興許能夠救下始平王父子。
吳主有時候也來禮佛,陪他的母親。他偶爾心懷惡意地想,他記不記得他還有嫡母,彭城長公主人在洛陽?
然而蕭阮這個人,便你對他心懷惡意,也吐不出惡言。他與他談佛,與他下棋,與他賞花,也論及詩詞。
有次是喝了酒,他實在沒有忍住,他問他:“當初始平王父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說法太多了,時間越長,口徑越趨向于統(tǒng)一,雖然他多半是不會與他說實話,但是他沒忍住問。
吳主沉吟道:“燕主策謀已久……”
“陛下全無責(zé)任?”
他微笑:“如果我說沒有,將軍信嗎?”
他搖頭。便他不清楚當初發(fā)生了什么,也知道華陽公主怎么死的。他這時候想起來,昭熙說起他的妹妹,總忿忿道:“她一點都不像我娘……”說起他的妹夫卻是:“……眼光卻是好的,就是——”
他沒有說“就是”什么。
那時候因為東西交戰(zhàn)頻繁,而江南偏安,不少人過江,有凡塵俗子,也有出家人。有比丘尼在寺里掛單。比丘尼以年長者見多,也有年輕的。大多數(shù)女子剪了三千青絲都不堪看,但是也有美人。
他萬萬沒有想過的美人,明眸皓齒,緇衣如月,她握著佛珠,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珠玉其聲。他幾乎被她迷住了。他每日都去聽她誦經(jīng)。她一眼都不看他。時間過得特別快。江南綠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北歸的時候,他與她說:“我要走了,娘子有話要與我說嗎?”
“貧尼并非小娘子,”那比丘尼低頭唱喏道,“貧尼慧果。”
“我在這里聽小娘子念了兩年經(jīng),”他說,“小娘子都沒有抬頭看過我,如果小娘子心里沒有我,又何懼于此?”
那比丘尼只是搖頭。
他直接戳穿她道:“吳主不許我北歸,已經(jīng)三年,如果不是小娘子進宮說項,我也不會得到這個機會,小娘子——”
“貧尼慧果�!蹦潜惹鹉岽驍嗨�
“你……你不打算跟我走?”他意外。
她點了點頭。
“那為什么——”他不相信,扯住她的袖子道,“我不信——”
“將軍自重!”
“你知道我是誰?”他越發(fā)意外,在江南,他從未披過鎧甲:他不打算為吳主效力,“你認得我,是不是?你從前就認得我?”她已經(jīng)不是太年輕,卻仍然有這樣驚心動魄的美貌,他甚至一度相信她是用美色說動吳主——雖然這個念頭來得毫無理由。如果他從前見過她,不可能全無印象。
他覺得她在猶豫。
他生平所遇的女子,這時候一個一個從腦子里過去,他再仔細看她的眉眼,他原以為已經(jīng)足夠熟悉的眉眼,她抽手掩面。
“你、你是——”他脫口叫了這三個字,她原是長得有點像——像她早逝的兄長,雖然已經(jīng)隔了許多年,隔了陰陽,隔了天堂與地獄,但是他還記得——她也知道他還記得。她卻大聲道:“不、我不是!”
“隨我回長安吧,”他說,“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納你,我就只養(yǎng)著你,就像此地貴人養(yǎng)著家廟�!�
她只是搖頭,她說:“妾身薄命�!�
他強她不得。
他獨自回了長安,宇文泰沒有責(zé)怪他,仍以他為驃騎大將軍,加侍中、開府銜,倚重如初。這時候于氏已經(jīng)死了,他續(xù)娶郭氏,后來納了妾,姓崔。并不是他刻意,不過是崔家討好他。
周干早就死了,連他那個驍勇善戰(zhàn)的弟弟。他是被元祎修坑死的。兄弟倆都死得十分冤枉。他在燭光里看崔七娘的面容,真的,他沒有想過她會老去。沒有想過他們會重逢。命運是多么奇怪的事。
“娘子還記得我嗎?”他問她。
她眸光慘淡:“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他于是嘆了口氣。
后來她生了他最小的女兒。
又過了許多年,宇文泰死了,長子無道,過不得三五年,長安城破,宇文王朝比周氏王朝只多延續(xù)了兩年。
蕭阮重建了長安,并沒有回去金陵。
他也再沒有去過金陵,也再沒有見過那個人,他不知道她后來是不是安好,在金陵的花紅柳綠里,梵聲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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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側(cè)帽風(fēng)流
如愿醒來得早,他這次在洛陽已經(jīng)呆了近兩個月——他從來沒有在洛陽呆過這么久,
更沒有在洛陽度過盛夏。邊鎮(zhèn)要涼爽一些,
當然洛陽的貴人自有降暑的法子,藏冰和井水都是涼的。他在洛陽拜訪了一些人,
也出入了一些園林和佛寺,
如果不是天氣炎熱,
他不介意上西山獵幾回。
他沒有啟程回邊鎮(zhèn),昭熙也不催他,
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在等嘉言笄禮。上次嘉言來訪,不歡而散。之后又太后召見了一些子侄——都是青年才俊,
寬袖翩翩。他倒不覺得誰是威脅,
只覺得誰都配不上嘉言。京中卻傳聞晉陽長公主青睞盧生,又說盧家在大動土木,
以迎公主。
他是個很講道理的人,
所以他約盧生喝了一次酒。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不過接下來兩個月盧生都閉門謝客。
嘉言:……
他是有膽子灌人,且有膽求她阿兄賜個婚��!
昭熙和謝云然說起,也覺得笑話得很。從前獨孤如愿就是他身邊頭一號人物,那時候年紀都小,
如愿又愛穿得花哨,
風(fēng)流賬未免多了些,
后來年歲上來,
方才收斂了。卻又在崔家摔了個跟頭。
特別如今周干官位還在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