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他這幾年看下來,李愔對鄭笑薇哪里像是假的——他不信李愔能瞞過他的眼睛,到頭來這么一招,就好比——好比三娘為了給始平王報仇,把他賣給了婁氏,那得有多慘痛,無論是對他還是對三娘。
想到這里,周樂也不知道是該心疼始作俑者李愔更多,還是可憐被當(dāng)做棋子的鄭笑薇更多,最終只摟緊了懷中的人,嘆息道:“三娘也不必自責(zé),如果他一意求死,你攔得住一時,還能攔得住一世?如今你該擔(dān)心的,反而是你兄長�!�
以當(dāng)初元祎修的處境,敗軍之將,借的別國人馬進(jìn)洛陽,還能在德陽殿里一坐兩年,當(dāng)然是因為“給天子報了仇”,不用細(xì)想也能知道朝中文武百官對鄭忱的痛恨。
昭熙保他,那是與天下人為敵;不保,那是忘恩負(fù)義。昭熙是個重義氣的人——那對于天子來說,未必就是優(yōu)點(diǎn)。
嘉語也愁這個,再一次懇求:“郎君當(dāng)真沒有法子?”
周樂攤手道:“十二郎選的公審,就是為了把消息傳出去,人多嘴雜,也堵不住。如今全洛陽都知道了,關(guān)侯就是鄭侍中,哪里還保得住?你阿兄要是硬�!笔O碌脑捤麤]有說完,朝局不穩(wěn)還是小事,就怕有人興風(fēng)作浪,質(zhì)疑昭熙帝位的合法性。那得多少人頭落地——昭熙下得了手嗎?
就不說昭熙本身還有個天大的弱點(diǎn):他至今膝下沒有繼承人。
群臣攻訐起來,有心人登高一呼,鬧出宮闈之變也并非不可能。
......................
“陛下,謝侍中還在外頭跪著�!�
昭熙抬頭看了一眼。
謝冉得到消息,第一時間進(jìn)了宮。那之前他和云娘把這件事瞞得極死,三娘不知道,謝冉自然也不知道。前兒三娘修書,他當(dāng)即就派人去龍門山。不想還是著了道。云娘十分懊悔沒有宣見鄭笑薇。
他也只能安撫她說:“誰能料得到——”
他怎么都料不到李愔會對自己的未婚妻下手�?峙略舅嗊@個親就是個幌子——然而他為親族復(fù)仇,誰能說他不是?更糟糕的或者是,鄭忱在大庭廣眾之下認(rèn)了自己的身份,這一下,就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謝冉的話他都明白,他知道謝冉是為他好。必須殺了鄭忱,方才能夠證明自己清白:他是被蒙蔽的,沒有人能夠認(rèn)出毀容后的鄭忱,他當(dāng)然也不能。于是——弒君的是鄭忱,撥亂反正,為先帝報仇的是他。
無論底下人信不信,這件事他必須做,這個姿態(tài)他必須擺出來——與弒君者的不共戴天。
昭熙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黑白分明,他又不是冬生。
但是鄭忱什么人,在德陽殿的混戰(zhàn)中救他一命的人,和他在結(jié)綺閣里吃老鼠的人,那些讓人絕望的日子里——便是過了這么久,他仍然記得在廣陽王府的地牢里,他的出現(xiàn)給予他的沖擊。他原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
他以為他這輩子都再看不到陽光,見不到妻兒。他的父親枉死,手足離散,妻子被迫改嫁,孩兒認(rèn)賊作父……他盡力不去想,但是廣陽王的每句話都釘在他心里,不是他說一句“不信”就可以不信的。
然后他出現(xiàn)了。
那個曾經(jīng)驚艷洛陽的男子,變成佝僂丑陋的花匠。那時候,便是他肯承認(rèn)他就是鄭忱,誰信?誰忍心信啊。
沒有鄭忱,沒有他今天。
他如今是高踞在帝座上,就要?dú)⒘怂麊幔堪⑷秸f歷朝歷代皇帝都是這么做的,沒有哪個皇帝靠仁厚得的天下,更沒有哪個皇帝靠仁義守天下。沒有!他是天子,不是游俠兒,他的責(zé)任是天下,哪怕他的妻子、他的妹子、他的骨肉擋在這條路上,他都該傾軋過去,毫不留情。何況區(qū)區(qū)一個鄭忱。
他相信謝冉說的是真的。沒有人手上不染血,沒有皇帝手上不染血。
他只是狠不下這個心,下不去這個手。
鄭忱被帶進(jìn)宮里來,猶面色如常。他說:“陛下不必以我為念,我自知當(dāng)死——早就該死了。當(dāng)初姚氏死的時候我想過死,只是不敢負(fù)諾;后來華陽成親,陛下兄妹重逢,我試過去死,只是沒有成功;我營營役役茍活至今,夠了。我滅過人滿門,鴆過天子,殺過太后,也救過天子,全人夫妻兄妹……我鄭忱這輩子不算白活了。如果陛下仍記得你我之間的情分,我身后,但請陛下善待阿薇�!�
昭熙當(dāng)時給了他一耳光。
他想他活著。
他想他活得久一點(diǎn),再久一點(diǎn),久到能看到他收拾河山,國泰民安。雖然那并不是他的志向,但是他希望他能分享。雖然他沒什么能給他了,他也知道他過得不好,知道他于這世間留戀甚少,他愛的他恨的人都已經(jīng)長眠于底下,他從前的親友都不能再接近,而他的仇人——天下皆視他為仇寇。
他承認(rèn)鄭忱死有余辜,但是人心不是那么長的。鄭忱就是對不住天下人,也沒有過對不住他。
或天下人都可以殺他——不能由他來動這個手。
他想他活著!
他登基有六年。這六年里他沒有大動土木興建宮殿,沒有搜羅美人充實后宮,沒有橫征暴斂窮奢極欲。他重新修訂了律法,推行新錢,興建了常明渠,整頓了轉(zhuǎn)運(yùn)倉。提拔了一些他覺得賢明的官員,當(dāng)然也罷黜過一些人。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合格的君主,這不是從前父親為他謀劃的路。他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的帝王教育,他努力做好這件事,但是有時候,他并不覺得做皇帝是件愉快的事。生殺的權(quán)力是在他手里沒有錯,但是做一個好皇帝意味著克制。
他從前陣前殺敵,是個果斷的將領(lǐng),然而登基之后——施政就是無窮無盡的扯皮消耗和妥協(xié)。
他已經(jīng)妥協(xié)得太多了!
連一個人都保不住,昭熙厭倦地想,還不如做始平王世子痛快。理智上他并不是不明白,如果他只是始平王世子,就更別指望保住這個人了。弒君者——莫說區(qū)區(qū)滎陽鄭氏的公子,就是先姚太后,都背不起這個罪名。
“皇后到——”外頭有人通稟。
昭熙起身道:“這時辰,你又過來做什么?”——他叮囑她看住太后。要說天底下最恨鄭忱的,宮外是李家兄妹,宮里就數(shù)到太后了。往常提起,都咬牙切齒,如果讓她得到消息說鄭忱還活著——
謝云然道:“我聽說阿冉——”
昭熙苦笑:“我還不至于降罪于他。”
謝云然道:“我打發(fā)了他回家�!�
昭熙沉默了一會兒:“就怕他回去容易,一會兒承恩公再來,就沒這么好打發(fā)了。”昭熙登基之后,謝禮照規(guī)矩封了承恩公。
謝云然道:“他來了再說�!�
這天大的簍子,夫妻倆相視苦笑,一籌莫展。謝云然道:“……要再遲幾個月就好了。”
“遲幾個月管什么用。”
“遲幾個月,大將軍能打了勝仗回來,收復(fù)長安,就有理由大赦天下了�!�
昭熙摸了摸謝云然的臉,心里想云娘也是急糊涂了。弒君是十惡不赦,大赦天下也赦不到他。要沒有李愔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盯著,他倒是能想法子把人給換了——反正鄭忱那張臉,天底下忍心細(xì)看的人也不多,身材相仿就容易找了。但是如今,也就能想想罷了。李愔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卡卡君,玉米君,同學(xué)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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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弒君之罪
到次日上朝,
就如昭熙所料,奏折雪片一樣飛過來,疊了厚厚一沓,異口同聲,都說的同一個字,
殺。
昭熙壓下不理。
第三日,
上書多了一倍。
第四日,
第五日,第六日……昭熙橫豎是不理,
昭恂請求進(jìn)宮,
也被他拒之門外。
如此雙方僵持,月余過去,國事積壓。群臣憤憤不肯罷手,
不斷有小規(guī)模的請愿鬧事,又國子監(jiān)白衣上書,
到五月中旬,
鬧出更大規(guī)模的叛亂,竟和當(dāng)初元祎修一般,
有人打出“為天子復(fù)仇”的旗號。
昭熙震怒——他這個天子還在呢,他們要為哪個天子復(fù)仇!
好在這幾年砥礪養(yǎng)兵,尚且能用。到謝冉平了叛亂回來,
時間已經(jīng)進(jìn)入到七月,
原本定的這年秋西征,
然而州縣動蕩,
竟連稅糧都敢推脫。糧草不齊,這仗如何能打?明明再一戰(zhàn)便可下,難道要坐失良機(jī)?
忽鄭忱遣人來報,懇求召鄭笑薇進(jìn)宮。
昭熙這些日子被氣糊涂了,到這會兒方才反應(yīng)過來:他恍惚記得之先三娘說過,李愔與鄭娘子的親事定在五月,如今鬧成這樣,不知道是不是還如期成得了親。他猜鄭忱牽掛的也是這個。
起初鄭忱有過幾日不進(jìn)水米,后來經(jīng)了謝云然再三勸說,方才回心轉(zhuǎn)意。如今肯見鄭笑薇了,也是一件好事,昭熙這樣想著,果然下了旨召鄭笑薇進(jìn)宮。
.....................
那日過堂之后,李愔要帶鄭笑薇回府,被鄭笑薇拒絕。他們雖然已經(jīng)訂親,到底沒有成親,李愔也不能用強(qiáng)。
未幾,聞訊趕來的鴻臚寺卿帶了女兒回家。
鄭隆心里也是惱火:他之前看好李愔的前程,所以一心想把女兒嫁給他,被一口拒了,說不想再娶,他也就棄了這個念頭,婚嫁之事不比別的,總不能強(qiáng)人所難。誰想李愔一轉(zhuǎn)身和阿薇好上了。
那也行——畢竟以阿薇的人才,守寡不愿意再嫁也是可惜。
誰知道李愔打的這個主意!鄭忱一條狗命不算什么,他要知道是他,也一早弄死他!但是阿薇的名聲怎么算?素來精明強(qiáng)干的妻子氣得直哭,罵他老不修,他做的事怎么不報應(yīng)到他自己頭上,卻連累女兒!
鄭隆年輕時候是個不信報應(yīng)的風(fēng)流人物,到這會兒年紀(jì)上去了,反而看重起老妻來,因低頭認(rèn)了,卻煩惱道:“阿薇這親事——”
“還有什么親事?退了!”鄭夫人一口血嘔到嗓子眼:李愔那個混賬擺明了是利用她家阿薇釣出鄭忱這個王八蛋,還讓阿薇嫁過去,那下半輩子怎么過?從她家老頭算起,一個兩個的都不是東西!就可憐了她的阿薇——那孩子怎么這么實誠!歸根到底還是那個狐貍精惹下的禍?zhǔn)拢獩]有她——
她早就死了。想到這里,鄭夫人也免不了一怔,是啊,她死了快十年了。她終于……完成了對所有人的復(fù)仇,李家全沒了,就留了李愔和李九娘孤零零兩兄妹,阿薇這門親事成不了,鄭家和李家也撕破了臉皮,她甚至懷疑,如果當(dāng)初不是她夫君躲得快,鄭忱這個混蛋未嘗沒想過連鄭家也一鍋端。
也就是……鄭夫人恍恍惚惚地想起來,當(dāng)初鄭忱投住在府中的時候,阿薇和他是極好,要不是因為這個,他會在大理寺承認(rèn)自己的身份嗎?他會索性認(rèn)了和奸,把所有人都拖下去吧。原本圣人就偏著他。
原本鄭笑薇名下有的是別院,她也不常住家里,只是她如今這個樣子,鄭隆夫妻也不敢放她走,幾乎是軟禁起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饒是如此,嬌滴滴一個美人兒也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消瘦憔悴下去。
鄭笑薇想了無數(shù)次,怪不得那人只敢在暗處窺伺,不敢靠近她;怪不得她遇了險他會出來;怪不得她總覺得積善寺是個好去處,雖然不少權(quán)貴都喜歡,但是沒她這么去得勤——她覺得親切。
原來他真的……還活著。就像她想的那樣,不過是隱了姓埋了名,他也還像從前一樣放蕩玩樂,不甘寂寞。
整個世界都翻過來了,他還一點(diǎn)都沒有變。
她早該看出來,他們曾經(jīng)那樣親近,為什么她沒有看出來?她知道為什么。
人都覺得她該傷心欲絕,起初確實是。她不能去看李愔,她不能聽他的聲音,不能聽到他的名字,就是看到路邊的李樹,都恨不得提斧子砍了。后來她兄弟替她砍了,那樹也沒有流血。那之后,心里反而靜了下來。
她不知道皇帝保不保得住她三哥,保下來也只是個空殼子。他原本就已經(jīng)不能再出現(xiàn)在人前,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和憐憫比起來,興許他寧肯天下人恨他。有些東西,有的時候不會珍惜,失去了才知道重要,比如說,美貌。
人們會寬恕一個美人——在他年老色衰之前。
她知道他活不成了。
而她還要活下去。
那之后她還見過李愔,一次。在他們原本訂下的成親的前一天。她不是初嫁,他也不是第一次娶,只是從前那次,她是父母之命,他是報恩,因這次反而隆重,諸禮皆備。
那之前她喜孜孜給他看她的嫁衣。如今想來是可笑得很。也許在當(dāng)時他看來,也是可笑。
她不知道李愔的心是什么長的。四年了。她也沒有求過他娶她。她承認(rèn)他上門提親的時候她心里是喜歡過的——如今想來,只剩了無窮無盡的羞辱。她要不動這個心,便沒有這個羞辱。也沒有今日的禍?zhǔn)隆?br />
他穿得素,也許是為了親族穿孝——其實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他說:“鄭娘子還愿意與我成親嗎?”
她當(dāng)時揚(yáng)起面孔:“你敢娶我就敢嫁!”只要他不怕哪天回家,尸橫遍地,雞犬不留,她也沒什么可怕的。
李愔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在衡量她這個話的分量。他絲毫都不懷疑她恨他。唯有他自己知道他這半年怎么過來的。在確認(rèn)了那個人就是鄭忱之后。是有很多次,他甚至懷疑過,他其實希望那不是鄭忱。
如果不是,他便是再多的恨,也只能帶著恨意活下去,而不是半夜里醒來,想著怎樣算計枕邊人。她睡得十分安詳。她總說他是個君子。她信任他。他也知道她其實并不那么樂意嫁給他,嫁給一個……有一屋子姬妾和庶子的男人。
滎陽鄭氏的嫡女,有大筆的嫁妝,又生得這般容貌,要嫁什么人不可以。無非她喜歡他。
他一度相信自己下不去手,但是不知怎的,一步一步就做了下來。每一步都有回頭的機(jī)會,但是他回不了頭。
他浸在多年前濃稠的血水里,他需要呼吸。
他過不去這一關(guān)。他覺得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里看著他,詢問他,質(zhì)問他,拷問他。
笑薇不會知道他有多恨。她一直天真。她還惦記著那個人。他成全她……他不無惡意地這樣想過。他還記得那之前他們準(zhǔn)備婚事,她與他說以后,就好像真的會發(fā)生一樣,他們會成親,會有很多個孩兒,她的牌位被供在他李家的祠堂里,百年之后,他們共用同一個穴。他再不用擔(dān)心會失去她、擔(dān)心她招蜂惹蝶。
擔(dān)心她有天像蝴蝶一樣飛走。
他后來知道不可能,那天他一個人枯坐了整晚,看天色從極黑到慢慢變白。無人可以分享,再近,再近的親信、兄弟、姬妾……都不能分享,沒有人可以替他承擔(dān)。他注定要一個人自己背負(fù)這些罪孽。
那天離開大理寺,她不肯跟他走,亦不肯看他;其實他也不敢看她。她走得遠(yuǎn)了,他方才稍稍移轉(zhuǎn)目光,余光里看見車簾掀起,她腳下的軟緞鞋,鞋上繡了金色的合歡花。相思樹上合歡枝,日西春盡到來遲。
他說:“我敢!”——他敢娶,她當(dāng)真還敢嫁嗎?
她凄涼地笑了一下:“算了。”
她扔給他這兩個字,起身回了內(nèi)宅。他一個人坐在那里,盯著屏風(fēng)看了許久。屏風(fēng)上的蝴蝶和水仙。他們之間,最后就只剩了這兩個字。哪怕他愿意把他的身家性命交到她手上,她也不過就是說一句,算了。
她無心再與他有以后。當(dāng)然那是應(yīng)該的。他活該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果。
他已經(jīng)成年,他就快要到而立之年,他不能再學(xué)小兒失聲痛哭。這天底下也再沒有人、再沒有地方能容他失聲痛哭。
他是權(quán)衡過的,這是他的決定,這是他接受的結(jié)果。
眾人都賀他大仇得報,只有周樂與他說:“十二郎不妨出去走走,透透氣。”他看出他疲憊。然而他寧肯疲憊。再堅持、再堅持半年。他估計天子扛不過半年,一邊是天下群情激憤,一邊是十惡不赦的弒君者。
民心如水,水可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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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恂熱得口干舌燥。他是第一次見識到民望這種東西。瞎子說得沒有錯,他阿兄麻煩大了。
阿兄也不見他,也不許他進(jìn)宮,也不許他見母親。瞎子說,先姚太后是他姨母,與他母親再好不過,因了奸佞挑撥,一時不察,做了許多錯事。昭恂知道這是為尊者諱的說法。弒君,不是錯,是罪,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他不明白兄長為什么這樣維護(hù)他。他是救過他,但是他也回報了他,還不夠嗎?要把天下都搭進(jìn)去他才滿意嗎?
他絕不容他兄長走到這一步!
這天下是他元家的天下,不是他阿兄一個人的天下!想到這里,昭恂鄭重在聯(lián)名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襄城王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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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很聰明。祖望之閉了閉眼睛。其實他已經(jīng)看不見了,睜眼和閉眼沒有區(qū)別。他的世界永遠(yuǎn)都是漆黑。
但是他腔子里還有一口氣在!
只要這口氣不斷,他就還能做點(diǎn)什么,他就還能實現(xiàn)他年少時候的抱負(fù)——不止李愔這樣的世家子弟有經(jīng)濟(jì)天下的抱負(fù),他也有!
天子不給他機(jī)會,他自己找,天子不給他路走,他自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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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忱死在興和六年七月九日。
鄭笑薇奉詔進(jìn)宮。她三哥重又戴了面具,遮去臉上的傷疤枯皮,要仔細(xì)看他的眼睛,其實還是她認(rèn)得的那雙。
他詫異地問:“阿薇怎么瘦成這樣?”
鄭笑薇說:“想你想得……”
鄭忱大笑,鄭笑薇亦笑,笑到后來,到底落下淚來。鄭忱就看著她哭,待她哭完了,取手巾給她擦了眼淚。
鄭笑薇道:“我沒有與他成親;也不會和他成親;我自己能過得很好。”
鄭忱笑道:“那當(dāng)然。”他的阿薇又不傻。
“三哥把積善寺給我吧�!�
“好�!�
鄭笑薇想了想,又問:“姑姑葬在哪里?”
“就在積善寺后門,寺中有人知道。”
鄭笑薇應(yīng)了一聲,從荷包里翻出藥來:“……他們說會很快……”
“慢也不要緊,”鄭忱說,“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再久一點(diǎn)我也不急。只可惜沒有酒�!�
鄭笑薇默默從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的酒囊來,就只有巴掌大。鄭忱不由拊掌道:“到底阿薇知我……”
“我知你,你也還是念著姑姑�!编嵭奔t著眼睛說。
鄭忱只是笑,藥在酒水里化開,酒入腸,腸斷。“阿薇啊,”他最后悠然嘆息,“我為你死了,還不夠嗎?”
鄭笑薇進(jìn)去見鄭忱,到天黑都沒有出來。侍衛(wèi)反應(yīng)過來,身體都已經(jīng)冷了。侍衛(wèi)駭然,扭住鄭笑薇去見昭熙,昭熙半晌作不得聲。他不知道鄭忱想見鄭笑薇是這個緣故。他也想不到鄭笑薇能下這個手。
他死得……何其決絕啊。他想。
“……三哥想葬在積善寺�!彼f。
昭熙看了她一會兒:“準(zhǔn)�!甭曇糨p得幾乎聽不見。他扛了這么久,最后落了空。剩下來連悲喜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只覺得疲倦。只有背后冰冷的金座支撐他仍然挺直的背脊。他死了。也好,他想。也好。他不必再左右為難,他也不必再忍受那些痛苦。他給他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也醫(yī)不好他的燒傷。他見不得光,流不得汗,當(dāng)初生龍活虎的公子哥們活得像只蔫雞。死了也好。
他也不必再擔(dān)心,他的身份什么時候會暴露。
是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只是他笑不出來。
“……三哥說積善寺給我�!彼终f。
“準(zhǔn)。”還是一個字。
他辜負(fù)了他,或者他以為是成全。
這世上不過少了一人,昭熙想,他還有天下,他有億兆子民。一個人,算得了什么。他想死就讓他死好了!他死了,他就可以把案頭一尺來高的奏折都扔回去,扔到那些人臉上告訴他們:你們贏了!
鄭笑薇給他磕了一個頭。昭熙讓她下去。他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后來謝云然進(jìn)來了。
她說:“我去看過他了�!�
“他怎么樣?”他問。
“他很好�!彼兆∷氖�。他這時候的心情唯有她能夠明白。他想起他們當(dāng)初在廣陽王府藏身的時候。
“你說,他有沒有后悔過?”
“當(dāng)然有�!敝x云然這樣回答他,“他也就是個平常人�!笔莻吃不得苦,也不太有骨氣的公子哥們。有骨氣的人不會曲意奉承,以色相上位;也不是太聰明,如果足夠聰明,當(dāng)初就該逼反李家,而不是赤.裸裸地舉起屠刀。
如果足夠聰明,也不會為了從前的情人寧肯千刀萬剮。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不是要一個好人才能讓人記得,讓人愛恨交加,讓人落淚。
謝云然把頭靠在昭熙肩上,她說:“不要辜負(fù)他�!�
不要讓他白死。
昭熙沒有作聲。他忽然覺得,他這一路走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背負(fù)了太多人的血。貴為天子又如何?稱孤道寡。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今日保不住鄭忱,來日如果……他保得住他身邊這個人嗎?
人都說大將軍要防,大將軍是誰?他是三娘的夫君啊。如果他不是天子,他們該是可以一起上山打獵,一起深夜喝酒,暢談國事的兄弟啊。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會想法子把如愿調(diào)回來吧,邊鎮(zhèn)苦寒,他守了多少年了。
如果他不是天子,他會樂意昭恂娶鄰和公主嗎?她連中原話都不會說。
昭熙忍不住微舒了口氣。鄭忱已經(jīng)死了,他也不可能給他風(fēng)光大葬,底下人能放他一馬得個全尸都還需要周旋;西征該籌備起來了,下了長安,可以緩一口氣。他想得倦了,漸漸地眼睛合上,他說:“讓三娘代我送他最后一程�!�
你看,他連他的最后一程都送不了。他就是個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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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5.乾綱獨(dú)斷
嘉語不知道昭熙如何與百官談妥的條件,
總之雙方都退步,偃旗息鼓。昭熙下旨,讓她送鄭忱出殯,葬于龍門山積善周樂笑道:“你阿兄學(xué)狡猾了。”身份上,昭恂比三娘合適,
但在情理上,
就算看他的面子,
李愔也不能來攔。
嘉語無奈道:“我阿兄能有什么法子�!彼皇鞘计酵跏雷樱故强梢蕴崞鸨迊�,
把敢于欺侮她的陳莫活活打死。但是如今他是天子。漢光武帝為平民時候能收庇犯法的游俠兒,
當(dāng)他為天子,卻不能殺強(qiáng)項令。
天子也不能與全天下為敵。
說到底,鄭忱弒君是實,
他當(dāng)初所為,他如今所受,
她也好,
她阿兄也好,他們盡力了,
救不得他。他死在鄭笑薇懷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那樣傾國傾城的艷色,也許原本就不容于世間。
嘉語換了素衣,
命仆從在府外搭帳,
為鄭忱路祭。整個洛陽城里,
也只有她長公主府有設(shè)。她知道周樂為難,
也沒讓他出面,讓冬生杵在那里,就算有人有心找茬,看見這么個豆丁兒,也發(fā)不出火來。
李愔不服,進(jìn)帳問:“冬生知道今兒祭的什么人嗎?”
冬生揚(yáng)起面孔,肅然答道:“阿娘說是個美人�!�
李愔:……
李愔也知道只能到這一步了。他逼得天子砍了鄭忱的頭,驗證明身,也默許了天子找人縫合,送往積善寺與人合葬。鄭笑薇如今就住在積善寺里,他在山下徘徊了兩次,沒有上山。
他知道她是不會再見他了。
這件事徹底得罪了天子,就算如今天子能隱而不發(fā),到時過境遷,也遲早會與他算賬——他不會等到這一天的。
大將軍顧忌華陽,不肯取天下,他就推他一把。
....................
興和六年七月下旬,西征在即,萬事俱備,忽然宮中傳來消息,鄰和公主病逝。
鄰和公主死得突然,周樂大吃一驚,與嘉語說道:“恐怕柔然會生事�!�
嘉語道:“阿兄已經(jīng)傳令如愿,讓他加緊邊防�!�
周樂搖頭道:“怕?lián)醪蛔��!?br />
對于洛陽與長安,柔然一直左右逢源,雙方得利。只是洛陽與長安都以消滅對方為第一要務(wù),因不得不與柔然虛與委蛇,聯(lián)姻,賞賜,柔然趁機(jī)發(fā)展壯大,自然不希望結(jié)束這個局面,所以一直明里暗里往實力偏弱的長安傾斜,鄰和公主的死,更是個絕佳的借口——柔然不出兵才奇怪了。
嘉語問:“那怎么辦?”
周樂看了她一會兒,說道:“繼續(xù)聯(lián)姻,堵住他們的嘴。”至少明面上不至于出兵,形成兩面交擊之勢。嘉語心里覺得她弟弟年僅十三就當(dāng)了鰥夫十分悲劇,這么快就要再娶,那更是悲劇中的悲劇。
但是意料之外,很快有消息反饋回來,柔然可汗問:“何不天子自娶之?”
舉朝嘩然。
眾所皆知,長安與柔然聯(lián)姻,長安的天子就老老實實廢了皇后,娶了柔然公主,如今柔然公主生子,已經(jīng)立為儲君,而天子形同傀儡。長安那邊沒出息也就罷了,洛陽如何忍得住這口氣?天子又不是沒有皇后!
天子只是——
幾乎所有人在同一個時候反應(yīng)過來:天子無子。
外頭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德陽殿里反而風(fēng)平浪靜,靜得像沒有人一樣,昭熙安安靜靜地翻看那些上書,說什么的都有,勸謝皇后退居別宮讓賢的,勸他廣采秀女,充實后宮的,連謝禮父子都親自上書,讓他忍一時之氣,以國事為重。
如果不止是一時呢?
柔然虎狼之性,能容得下云娘?
他也料不到鄭忱被逼死時候的想頭這么快就到眼前來:他當(dāng)日保不住鄭忱,他日保得住云娘?如有一天,柔然問他要玉郎去柔然和親,他又保得住玉郎嗎?他這里沒有退路,退一步就是懸崖,懸崖之下,萬劫不復(fù)。
他面無表情,翻過一卷,又一卷,忽外頭通稟:“皇后到——”
昭熙問謝云然:“云娘想和我說什么?”
鄭忱說他想死,無論他怎么拼命,他也還是死了;如果他娘子說想離開,他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謝云然長伏于地,“以國事為重”幾個字在舌尖,只是吐不出來。她知道長安那位的結(jié)果,陸五娘很干脆地離開了。她不肯識大體,不肯以國事為重,不肯給她夫君時間和機(jī)會。她帶走了一雙兒女。
謝云然舍不得,她舍不得離開,她舍不得這個人。
當(dāng)初鄭忱死的時候她與他說“不要讓他白死”,過去未足一月,這句話便回到了她自己身上,無非是“不要讓我白受委屈”。
真是絕妙的諷刺。
她忽然想,她就承認(rèn)吧,她根本就不是一個賢明的皇后,她沒有為他廣納嬪妃,開枝散葉,也并沒有做到勤儉樸素,不驕不妒;相夫教子,她能相夫,卻無子可教,她膝下只有玉郎,她未嘗不是把玉郎當(dāng)男兒養(yǎng),然而養(yǎng)得再好,玉郎也不可能繼承這個天下——就像華陽與晉陽,她們做得不夠好嗎?但是回洛陽之后,還有她們什么機(jī)會。怪不得晉陽要走。
自小,母親教她禮儀、進(jìn)退、明理。她也讀過許多書。那些東西,在她十六歲那年顛覆過;之后廢墟上重建起來的那個人——她沒有那么乖,她也沒有那么善良,陸皇后進(jìn)宮時候的意外,她是很樂見其成。
她漸漸樂于正視她自己,在她出閣之后。昭熙給了她足夠的空間。也許是他自幼失去母親的緣故,他對于一個合格的家族主婦缺乏想象力。但凡她喜歡,他就覺得好。然而世間好物,大多不堅牢。昭熙登基,那是個極大的機(jī)緣,也未嘗不是極大的桎梏。那之后,他們的一言一行,就都在天下人眼里,為天下楷模。
玉郎只是個公主,那就是她的原罪。
她如今賢明大度、以國事為重了,寶光寺里周皇后就是她的榜樣……不不不,前頭還有個于皇后呢。身死名滅——她忍得,玉郎也要跟著她忍?要這個賢明大度做什么。
謝云然最終長嘆了一口氣,沒有出聲。
昭熙走下來扶起她,他說:“我真怕云娘會與我說,以國事為重�!�
“原是該這么說的……”謝云然苦笑。
“那為什么不說?”
“我……”她抬頭看他,淚盈于睫,“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玉郎……”
“那就不要舍!”
不舍。她也不想舍,但是——謝云然看著他的眉目,他眉目里的疲倦,她再清楚不過。那就像鄭忱不得不死一樣,就像南陽王不得不娶一樣,有些事情,是他們無能為力。既然是無能為力,她想,那就聽天由命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里,她說:“昭郎做什么決定,我都接受�!�
他讓她下堂,或者讓她離開,或者——她都接受。這個念頭生出來,她心里忽然就靜了,忽然就定了。那沒有什么大不了,就好像當(dāng)初……她覺得天塌下來,三娘與她說的那番話一般,這條路走絕了,她還可以換一條路走。
昭熙點(diǎn)頭道:“……好,那我就決定了�!�
...............
嘉語看著封隴遞進(jìn)來的東西,心里暗暗叫苦:這都什么事!
謠言不知道從哪里發(fā)端,又什么時候開始,到封隴察覺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也是這陣子事多,周琛被周樂外放,尉燦不敢露臉,李愔又被鄭忱的案子拖住,到周樂出征,消息已經(jīng)傳得人盡皆知了才由封隴報上來。
謠言說先帝無子,先姚太后做主過繼了外甥昭恂,孰料始平王世子不服,仗著羽林衛(wèi)在手,勾結(jié)鄭忱害了太后,卻被偽帝進(jìn)京亂了進(jìn)程,連累父親慘死,只得遠(yuǎn)遁冀州另起爐灶……又說當(dāng)今天子無子是當(dāng)初報應(yīng)。
這些話半真半假,極具迷惑性。畢竟天底下沒幾個人知道元祎修在位的那兩年里昭熙人在何處——便有猜測,也不能斷定。
嘉語自然知道這是扯淡,卻不能免俗地想:這話要傳到昭恂耳朵里,不知道會鬧出怎樣的誤會。
要是嘉言在京里就好了,嘉語想。她沒把握太后沒這個心思。她要沒這個心思,當(dāng)初她阿兄進(jìn)宮規(guī)勸就不會被拿下,元祎修也就沒有機(jī)會輕易進(jìn)京。
嘉語問封隴:“封令使能查到源頭嗎?”
封隴道:“話已經(jīng)傳得開了,要抓也不容易�!敝{言這種東西,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容易破除,特別這種真假摻半,只能鎮(zhèn)之以靜。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背后有人推波助瀾,要鐵腕拿人也不是不能,就是鬧得大了,沒事也像有事。手足相殘,原本就是百姓喜聞樂見的戲碼——一家子兄弟,為一尺布、一斗米還能打起來,何況天子有天下,哪里能不生出心思?
嘉語又問:“李尚書知道嗎?”
封隴道:“李尚書一向消息靈通——”
周樂出征,留在京中統(tǒng)攝其事的就是李愔。嘉語雖然因為鄭忱與李愔有隙,這會兒卻不得不請了他來。
李愔道:“下官是有所耳聞�!�
嘉語問:“那尚書郎可有什么法子?”
李愔沉默了片刻,說道:“公主要不要先見見襄城王?”
嘉語倒是想過先與昭恂通個氣,問題在于,昭恂當(dāng)初確實是過繼了,且登過基,登基且不論,過繼是有宗令記錄在案,登基這件事也堵不住攸攸眾口——過去不過七八年,當(dāng)時的人還沒死絕呢。
如果昭恂問她“那當(dāng)初阿姐與大將軍進(jìn)京,撥亂反正,不立我,卻立阿兄,是什么道理?”她該怎樣回答?從禮法上,昭熙的帝位確實承自先帝。她該回答說“國賴長君”呢,還是回答“天下人不信任你的母親”?
這個話嘉言說得,她說不得。
李愔見她沉吟不語,又道:“或者,公主先進(jìn)宮,問問陛下的意思?”
嘉語揚(yáng)眉道:“李尚書的意思是——”
“陛下無子,”李愔道,“如今柔然又逼得急……國儲不定,人心難安�!�
嘉語心里動了一下:“李尚書但請直言�!�
李愔笑道:“公主還要我怎樣直言——天子家事,公主可言,我不可言�!�
嘉語:……
........................
嘉語去見昭熙的時候,起了很大的風(fēng)。風(fēng)吹得車上簾幔鼓鼓得像風(fēng)帆。不知道為什么,嘉語忽然想起先帝還在的時候,有天她和嘉言進(jìn)宮,看見路上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嘉言說,興許他們比帝王還快活。
那怎么可能,時至今日,嘉語仍然這么覺得。即便是在平民百姓家,未能生子的婦人也同樣承受沉重的壓力。
她心里有些亂。她聽明白了李愔的意思,這未嘗不是一個解決的方案——如果她兄長愿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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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弟?”昭熙愕然,然后笑了。
“阿兄不愿意?”
那倒也不算太意外。天底下的人都如此,手足要緊,兒女更是要緊。昭熙如今是沒有孩子,誰知道什么時候會有呢。譬如嘉語自己,嘉言固然重要,但是要把嘉言看的比冬生重要——她自認(rèn)為做不到。
嘉語把外頭的流言細(xì)細(xì)與昭熙說了。昭熙有自己的耳目,但是這等話,等閑也傳不到他耳朵里來——疏不間親,昭熙聽得進(jìn)去還好,要聽不進(jìn)去,安一個“挑撥骨肉”的罪名下來,哪個吃得消?
也就只有嘉語這個身份能一五一十說了。
“不好。”昭熙仍搖頭。
“阿兄——”嘉語還要與他解釋立昭恂為儲的好處,譬如他與謝云然之間的子嗣壓力立刻就沒有了,百官也好,天下也好,其實并不在乎帝后有沒有子嗣,他們只在乎天下有沒有繼承人。昭恂有了儲君的身份,自然能得到柔然可汗的青睞。
“讓三郎直接登基好了�!闭盐醮驍嗨�
嘉語唬得臉色都變了:“阿兄——阿兄是在問罪于我嗎?”
“傻子,”昭熙摸她的頭道,“你是好意,我怎么會問罪于你,我只是說,如果,三娘,如果我不做這個皇帝了,如何?”
“什、什么?”
嘉語呆呆地看著她的兄長,她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她疑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不做皇帝,天底下哪里有不做皇帝的皇帝?
“與其做皇太弟,不如讓他做天子,柔然可汗?jié)M意,天下也滿意,我退位為太上皇,以阿冉、周郎為顧命……”昭熙侃侃說來,看見他妹子眼睛還在發(fā)直,一時失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娘、三娘醒醒!”
“不可以!”嘉語大聲道,“阿兄,萬萬使不得!”
嘉語從來沒有這么震驚過。她阿兄是天子,天底下哪里有不要天下的天子?多少人為了爬上這個位子蹚過尸山血海。她知道鄭忱的死對他打擊很大,然而原本就是這樣的啊——即便是貴為天子,也不可能隨心所欲。
禪讓給昭恂——昭恂才多大?虛歲不過十三,他能拿得住底下這些如狼似虎的權(quán)貴?別看如今朝野謠言傳得兇,他們也就敢傳傳謠言罷了,真弄個幼主上去,多少人打著乘虛而入的主意?
況且、況且哪里有天子退位之后,還能榮保終身的?她想不出來。
她呆呆地看著兄長,緩緩道:“阿兄不記得顯祖的教訓(xùn)了嗎?”本朝顯祖十一歲即位,十七歲禪位于當(dāng)時年僅五歲的太子,駕崩于五年之后,正當(dāng)盛年。因死得突然,時人都認(rèn)為是馮太后下的手。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不因為亡國而退位的天子。大多數(shù)退位的天子都是亡國之君,譬如秦王子嬰,漢獻(xiàn)帝,高貴鄉(xiāng)公,晉恭帝。
唯有漢獻(xiàn)帝保住了性命。
“三娘可知道,顯祖因何退位?”昭熙問。
嘉語回想了片刻,說道:“顯祖醉心黃老浮屠,雅薄時務(wù),常懷遺世之心�!�
“三娘從何得知?”昭熙有一點(diǎn)意外。
嘉語:……
后來周樂找人修史,給她看過片段。
她看這段的時候,總疑心顯祖退位根本就是與馮太后爭權(quán)失敗所致。但是周樂說:“那之后,顯祖仍握有軍政大權(quán)�!比欢幢惝�(dāng)時禪讓出自真心,那之后的死亡……總不能說他甘心就死吧。
好在昭熙并不糾結(jié)于此,往下說道:“那三娘就該知道,顯祖起初決意禪讓于京兆王子推,為任城王力諫而止�!本┱淄踝油剖秋@祖的兄長,在宗室中才能出眾。嘉語低頭想了片刻,她倒是知道有這回事,只是沒有多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