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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法照低眉。

    天意難問,他自知之。

    “我知道大師是有慈悲心。我聽聞秦漢之時(shí),有方士能召人魂靈——不知道大師能是不能?”

    然后他被帶到了武川鎮(zhèn),安城王府。

    他看著這個(gè)眉目明艷的女子,她已經(jīng)不很年輕了,但是仍然光彩奪目。他雙手合十,唱了一個(gè)喏,他說:“娘子有佛緣�!�

    昭熙覺得他的刀在鞘中頗不寧靜。

    段韶按住了他。

    這小子倒是很沉得住氣,昭熙心里想,比周小子強(qiáng)。

    “什么叫佛緣?”

    嘉言也是一呆。她可沒想過她阿兄和段韶會帶個(gè)和尚來度她出家——這和尚是覺得他脖子比較硬,還是命長?

    “娘子和他原本無緣,是娘子苦苦修來,才有那幾年�!�

    “誰——他是誰?”

    法照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我要見他!”嘉言叫了起來。

    法照看了她一會兒,眉目里一片澄明。這澄明讓她的心漸漸靜下來,她忽然想起年少的歲月里,跟著姨母和母親誦念過的那些經(jīng)書,所有的,都金光閃閃,一字一字浮起。

    “汝負(fù)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jīng)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jīng)百千劫,常在纏縛�!�

    “我要見他。”她說。

    劫也罷,緣也罷,她要見他。

    “施主見不到他�!狈ㄕ照f道,“唯有心有執(zhí)念,心有牽掛之人,才會游蕩在這世間,徘徊不肯去,施主——”

    “難道他不牽掛我、不牽掛他的孩子?”

    法照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他在生之時(shí),曾發(fā)過大愿,愿施主有劫難,他以身相代。他去的時(shí)候,便知道施主此生,再無災(zāi)厄。心愿已了,了無牽掛——施主,他已經(jīng)放下,施主也放下罷。”

    他低眉,連誦佛號不止。

    他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閱人也多,閱世也淺。這樣癡心之人,原是極少。那個(gè)容貌俊美的男子,早在他們被困于生死之間的時(shí)候,以血盟誓,與神訂約,到刀斧加身,煙消云散。

    他牽掛兩世,至于此,心滿意足。

    “愿我來世,得菩提時(shí),身如琉璃,內(nèi)外明徹,凈無瑕穢,光明廣大。”

    昭熙離開武川鎮(zhèn),在半年之后,他這次回中土,滯留的時(shí)間已經(jīng)是不短。

    嘉言和段韶送他出境。

    撥馬回府的路上,嘉言想起來和段韶說:“阿兄的侍從里,竟有個(gè)縮肩駝背的小子——不知道怎么被阿兄選上的�!�

    “興許是老兵�!倍紊剡@樣回答她。

    “阿姐沒有認(rèn)出我。”昭詢眉目黯淡。他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阿姐會認(rèn)不出他來。

    也好。

    他終是見了她最后一面。

    昭熙拍了拍他的肩,揚(yáng)鞭指著前方說:“走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次年清明,嘉言帶段韶去給獨(dú)孤如愿掃墓。

    阿虎又長大一歲,他阿娘也不再喊他小名,正兒八經(jīng)叫他“大郎”,將要去長安。他聽說長安繁華,非武川可比,十分向往。

    他阿娘還在和他阿爺說話,邊上是段叔。他幼時(shí)淘氣,給段叔使過很多絆子——就是都不管用。段叔滑得和蛇一樣。

    如今他大了,也知道段叔不容易,他阿娘兇悍,也就段叔吃得消。

    阿豹倒是一直很黏他。

    嘉言想起來和段韶說:“你從前寄給我的種子……發(fā)芽了。”

    “要明年三月才開花�!�

    “那天……為什么走那么急,都不等我送你�!彪m然佳人猜測過原因,但是嘉言還是想親口問他。

    段韶笑了一笑:“傷離別——何況也不是一去不回,何必惺惺作小兒女態(tài)�!�

    不,不是這樣的。

    他怕她不來,他怕她失約,他害怕自己空歡喜。

    他不是尾生。

    他不會一直站在那里,等著時(shí)光過去,水漲上來,淹過他的頭頂——他是兵家。兵者詭道,以正合,以奇勝。

    他會好好愛護(hù)嘉言,他愿長眠于此的人安息。

    次年三月,綠葉落盡,花開如火;旭日方升,有人打馬歸來。

    ....

    作者有話要說:

    多情自古傷離別……

    小段不容易23333追妹子被逼到用兵法了。木棉花的花語是珍惜身邊的人。不過那會兒還沒有花語這種東西啦……附會一下。

    而且木棉長在廣州和云南這些地方,多半在內(nèi)蒙古養(yǎng)不活……當(dāng)然,這是佳人的麻煩了^_^

    三娘兄妹想搞死和尚的心是一樣的2333

    和尚:人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呃米豆腐。

    阿虎兄弟本來一早就該去長安就學(xué),三娘實(shí)在怕她妹子想不開。

    貓是老虎的師父;阿貍是阿虎的姐姐2333阿虎看見春申估計(jì)心情很復(fù)雜哈哈。

    ------------

    391.鄭娘子(上)

    這年冬天的風(fēng)吹得格外冷,

    琴弦摸上去像刀。

    侍婢進(jìn)來通報(bào)說:“姚郎君在外頭站了一天一夜了。”

    鄭笑薇沒有應(yīng)聲。

    她目光有點(diǎn)直,

    從窗口看出去,一樹臘梅凌霜傲雪。阿姚那孩子什么都好,

    就是心思軟了。也許是隨他娘。

    李家和他什么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非要說有,

    那還是興和年間,教唆他離開興和帝,上山向她求教學(xué)琴的功勞。

    那時(shí)候帝都還是洛陽。

    如今洛陽雖然也還是東都,

    已經(jīng)不能和從前比,就像當(dāng)初帝都從平城遷到洛陽。人總跟著權(quán)勢走。當(dāng)初父親問過她,要不要去長安。

    她說算了,

    那么遠(yuǎn)。

    父親差點(diǎn)落下淚來:“阿薇你還年輕,

    總不能就這樣——”

    她那時(shí)候只問了一句:“父親你覺得,

    姓李的會容我再嫁嗎?”

    父親便沒有再多話,

    黯然下了山。他當(dāng)然是要跟去長安,

    人人都會去長安,

    她兄弟,

    姐妹,

    子侄。李十二郎。

    洛陽的繁華在一夕之間揮霍殆盡——當(dāng)然那不是真的。遷都斷斷續(xù)續(xù)花了有大半年的功夫,

    華陽上山來與她道別,帶了冬生和阿貍。

    鄭笑薇記得她三哥出殯,

    華陽設(shè)路棚,

    冬生主祭,

    一臉嚴(yán)肅認(rèn)真地在黑幛白幕之間。轉(zhuǎn)眼長高了好些。阿貍那孩子眉目和她娘一個(gè)模子印出來的,

    只是不像她娘當(dāng)年,有種無憂無慮的豪氣。倒是像華陽更多。

    華陽和她說:“我就要離開洛陽,我留在洛陽的產(chǎn)業(yè),就都麻煩鄭娘子關(guān)照了。”

    皇后的產(chǎn)業(yè),要什么人關(guān)照——無非是她關(guān)照她。

    鄭笑薇覺得好笑。

    又說道:“世子和獨(dú)孤小娘子都是頭一次來,我做長輩的,不能沒有表示。”便叫侍婢領(lǐng)冬生和阿貍?cè)旆刻暨x禮物。

    華陽道:“你倒和我客氣起來�!�

    鄭笑薇笑而不語。

    阿貍挑了一口寶刀;冬生兩手空空。鄭笑薇奇道:“想是我這里沒什么能讓世子瞧得上眼?”

    “不是的�!倍钼醯�,“是我有求于姑姑。”

    鄭笑薇掩口笑道:“承蒙世子叫我一聲姑姑,就不用這個(gè)‘求’字了�!�

    “我有個(gè)熊……”冬生比劃了一下,“沒了。我娘不讓我?guī)ラL安。我瞧著姑姑這里依山傍水,姑姑能賞我塊地方,安置他嗎?”

    鄭笑薇有點(diǎn)詫異——她原以為是華陽授意,想不到渤海王的兒子,會有這樣的心腸。

    華陽摸了摸他的頭,那孩子從她手底下滑開。

    鄭笑薇應(yīng)道:“好。姑姑給你看著,逢年過節(jié),也讓他吃些香火�!�

    那也是十年前了。

    白駒過隙,當(dāng)年一雙小兒女都已經(jīng)成人。前年成了親,她收到來自長安的喜帖,也沒有過去。

    去長安,就免不了要見面——

    這些年,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見過。積善寺占地再廣,也不可能封鎖整個(gè)龍門山。那人每年會來幾次。開頭還規(guī)規(guī)矩矩遞帖子,后來就不了。冷不丁就會碰上。她發(fā)作了幾次,把有嫌疑的侍婢都趕了出去。

    還是禁不住。

    后來想明白了,那人手眼通天,她能趕多少人走,他就能送多少人進(jìn)來。

    也并不靠近,遠(yuǎn)遠(yuǎn)的。

    她在亭子里喝酒,有人在山腰。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個(gè)身影。相信他看她也是。

    她反手,酒灑在風(fēng)里,回了屋。

    她原本想說句“滾!”,太遠(yuǎn)了,不值當(dāng)這么費(fèi)嗓子。

    春天里賞花,游湖,踏青,竹林里一閃而沒的身影。那么快,就好像只是風(fēng)過去。剩下瀟瀟的聲音不絕于耳。

    又一個(gè)“滾”字卡在了喉嚨里,沒機(jī)會出口。

    好在他畢竟公務(wù)繁忙,并沒有太多閑暇;遷都長安之后,更是往來不便。

    漸漸絕跡。

    漸漸也就習(xí)慣了。

    夏天快過完的時(shí)候她約了人上山打獵,忽然開始下雨。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個(gè)窟窿,嘩嘩地沒完了。

    雨沖壞了下山的路。

    情況越來越壞,派下山求救的仆從的尸體飄了回來。糧食一天一天少下去。柴都濕透了,生火艱難。人開始生病,病了抬出去;死了埋了,免得疫情傳染。

    有天晚上她開始發(fā)熱。

    外頭很鬧。她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打斗的聲音,有人嘶吼,火光,凌亂的腳步伴隨著哀嚎聲,呻.吟聲,有人背起她,有人在她耳邊說:“姑娘莫要出聲。”她的貼身侍婢掩上門,走了出去。

    再沒有回來。

    雨太大了。血腥的氣味很快被洗凈,水流到腳邊上,也已經(jīng)沒了顏色。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只牢牢記著侍婢的話,莫要出聲。她把她藏在這里,水和干糧都不是太多,沒有藥。

    她想她快要死了。

    她怎么都沒有想到她的一生會這樣結(jié)束,高門貴女,洛陽名花,多少人仰慕她的風(fēng)華,或傾倒于她的美貌。

    而她會死在這里,一個(gè)山間雜屋,水米用盡,身邊空無一人。她所喜愛的,美酒,珠寶,輕歌曼舞,那些深夜里旖旎的香,華麗的絲綢,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污濁的血,也許還有尸體。

    她很快就會變成其中一具,沒有人知道她生前多么好。

    “阿薇、阿薇——”

    也許是幻聽,哪里還有人,除了嘩嘩的雨聲,哪里還有人?

    又誰會這么親昵地叫她的閨名——這天底下有幾個(gè)人配得上叫她的閨名?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gè)聲音又響了起來:“阿薇,你應(yīng)我、你應(yīng)我一聲——”已經(jīng)有些啞了。啞得像是在哭。

    她不知道要不要答應(yīng),她想不起來那是誰的聲音,或者是不愿意想起來。她的侍婢臨走之前和她說,莫要出聲。

    那也許是洪水猛獸,鬼魅山魈,不知道打哪里得到她的名字,便來蠱惑她,不,她不能信這個(gè)。

    她不能出聲,她不能應(yīng)他。

    雖然這個(gè)聲音……但是這個(gè)聲音……真的很耳熟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終于昏睡過去。

    再醒來不知道是在哪里,也許是人的懷抱里,干燥的,暖的,柔軟的,不是冰冷冷的地面。

    有人在喂她水。

    很久沒喝水了,她的唇干得很。她覺得冷,但是忽然又很熱。冷和熱交織著。是病情加重了,她想。

    “我姓鄭……”她含含糊糊地交代,“我死之后,你、你去洛陽報(bào)信……有賞……”

    父親和母親會賞他很多錢,很多很多錢,足夠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但是他們,該有多傷心啊。

    她總讓人傷心。

    從前母親還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的夫婿……那會兒她的夫婿還是元家人,過去很久了,太久了,她甚至想不起來他的名字。橫豎那段婚姻也沒有持續(xù)太久。他對她是不壞的,大多數(shù)男人對一個(gè)美人都不會太壞。

    除了——

    她想不起來除了什么。但是她想起來她的丈夫是死在她父親手里。父親和她解釋過,他犯了事,回來也是個(gè)死,還會連累到她。作為犯人家眷,沒入掖庭�?赡軙粼趯m里,也有可能會被賞給功臣。

    那人如今是功臣了……

    渤海王跟前第一紅人。沒辦法,權(quán)貴的圈子就這么大,有些消息,她不想聽也會聽到。

    很氣人!

    他那么壞,但是那么得意,而她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得意。

    “阿薇、阿薇……阿薇你醒醒,你不能睡……你別睡,我求你,別——”

    她不知道為什么不能睡,她想睡,她眼皮子沉極了。也許睡過去就再醒不過來,但是那未嘗不好。

    她有時(shí)候會想起她的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她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但是她的眼睛是陳灰色的,你知道嗎,那種很沉很沉的顏色,天與地在夕陽中燃燒殆盡了,就只剩下灰燼,一天一地的灰燼,都在她的眼睛里。

    沒意思……活著沒什么意思。

    鄭笑薇想起自己年少的時(shí)候,能清晰地從姑姑的眼睛里讀出這層意思,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她的世界蓬勃得像清晨的露珠。

    她和姑姑,是不一樣的人。

    三哥喜歡姑姑。

    她懷疑過其實(shí)姑姑并不喜歡她,也沒那么喜歡三哥,她誰都不喜歡,她不喜歡這個(gè)世界,她一直在那里,不過是等著誰來結(jié)束。

    后來一切都結(jié)束了,桐花紛落的時(shí)候,有很充沛的雨水。

    巧得很,如今她也在一場大雨中。

    她想起來,那個(gè)人……那個(gè)人的妹妹,是八娘么,也死在一場大雨中。他從來沒有提過的那場大雨,大雨中的追殺和逃亡,最后他遇見了渤海王。

    在后世……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那也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場傳奇拉開序幕。

    緣起自一場大雨,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雨。

    “那其實(shí)是個(gè)很有意思的人……”她喃喃地說。她遇見過的男人中,數(shù)他最有意思了。她有時(shí)候會奇怪為什么他們年少的時(shí)候不曾相遇。

    他怎么會去求娶華陽呢,他們一點(diǎn)都不配。

    他長得很好看,他自己不知道么;不,他知道的。他那樣的人、他那樣的人……大約是不屑以色相事人。

    “討厭得很……”不知道為什么笑出聲來。真的,討厭得很。

    “我死了不要告訴他……”

    “他很可憐……”

    他已經(jīng)很可憐了,她死的消息,只會讓他更可憐。

    鄭笑薇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她發(fā)狠說過“你敢娶我就敢嫁!”,她想過殺他家個(gè)片甲不留。

    后來還是算了。她也不是華陽,她也不是晉陽,她也沒殺過人,她雞都沒殺過。

    她這輩子,就是朵人間富貴花,能指望她什么。

    那人脫她的衣服。

    “不要碰我!”她覺得那是很強(qiáng)烈的反抗了,但是沒有得到回答。肌膚接觸到空氣,手,然后是酒的氣味……

    他用酒給她擦身。

    “土窟春?”滎陽美酒以此為最,也是她最常飲的酒。

    可惜了,她想。

    她忽然知道了他是誰。也許她一開始就知道。她只是睜不開眼睛。夜太沉了。

    未嘗……不是報(bào)應(yīng)。

    他李家在一場大雨中丟下多少條人命。

    “其實(shí)三哥也想滅我鄭氏滿門……只是沒來得及�!彼蟾乓矝]想到莊烈帝這么沒用,沒想到先姚太后下得去那個(gè)手。

    他大概……也舍不得她去死;他是不大舍得她傷心的,她知道。

    到如今,再說這個(gè)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她也快死了。

    人死債消。

    “別死�!彼牭侥莻(gè)人的聲音,到底多年宰執(zhí),有了殺伐果斷的氣息,奇怪,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怎么會在這場傾天覆地的大雨中。

    都是她的幻覺罷。

    鄭笑薇的指尖垂下去,太多天了,指甲上的蔻丹已經(jīng)殘了,但還是好看的,一抹艷色。

    她沒有聽到那人的哭聲,就像那人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有眼淚。

    ..

    ------------

    392.鄭娘子(下)

    再醒來,

    已經(jīng)在家里。高床軟枕,

    松暖的被褥,細(xì)細(xì)一脈香,

    也是她慣用的。身上干干凈凈,什么痕跡都沒有。

    只是換了侍婢。

    左右說,

    曉風(fēng)救了她。

    曉風(fēng)是她的貼身侍婢。她記得她把她背進(jìn)雜屋里,然后走了出去——她猜她穿了她的衣物。

    “那人呢?”

    “已經(jīng)沒了�!�

    鄭家會給她足夠豐厚的回報(bào),表彰,

    厚葬,賞賜。然而還是免不了傷心一場。

    來龍去脈也不難推斷。無非是她染了疫癥,走漏了消息,

    同行的人要埋了她。她的侍婢和仆從不肯,

    雙方打了起來。

    曉風(fēng)替她死了。

    混戰(zhàn)中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有人下山報(bào)信。

    “那之后呢?”

    為什么趕過來的會是那人,

    是他比別人都快,

    還是——

    何必想呢,

    本身就經(jīng)不起細(xì)想。就當(dāng)是她高熱之下一場大夢吧。

    劫后余生,

    又一次。

    每次都以為是最后一次,

    但是并不會。只要活著,

    就可能有無數(shù)意外。

    她記不起來那個(gè)混亂的晚上,冷熱交織,

    退不下去的溫度�?諝饫锘靵y的酒氣,

    還有別的�;靵y的糾纏,

    肌膚和肢體。

    潮濕的雨水在呼吸之間。

    生與死的角逐,

    生與死的角力。

    她不記得,身體自作主張:秋天過到尾聲,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

    她并不想要孩子,特別一個(gè)姓李的孩子。但是她怕死。下胎的藥擺在面前,看上去就很苦。拖來拖去,不得已只能生。

    吃了很大的苦頭。她惡狠狠問候過李家上下十八代,又十分懊悔沒眼一閉心一橫把藥喝了,到這時(shí)候,說什么都遲了。

    生下來肉團(tuán)團(tuán)一只,軟得嚇了她一跳。

    過幾天眉目舒展得鮮明了,又教人發(fā)愁。

    她不敢抱回家里去充作兄弟的孩子——這孩子誰看了都知道姓李。

    孩子的事她瞞得很死,沒讓家里知道。左右被逼得發(fā)了毒誓——然而鄭笑薇也沒有想過,養(yǎng)個(gè)孩子會這么麻煩。

    會哭,會鬧,會惱恨,會生病,會察言觀色地整夜里鬧騰。

    會淘氣——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gè)還只會爬的孩子能淘氣到這個(gè)地步。更無從猜測如今端方清正的尚書令幼年是不是一只惡魔。

    積善寺方圓十里的活物望風(fēng)而逃。

    有天晚上起了風(fēng),風(fēng)過樹林,沙沙地像是下雨。

    鬼使神差,披件紗衣起了身,就看見窗紙上的人影,瘦得像一支勁竹,風(fēng)飄飄地從寬大的衣袖里穿出去。

    奇怪,那晚并沒有覺察到他瘦得只剩了骨頭,鄭笑薇迷惑地想。

    他的目光隔著窗紙透進(jìn)來,聲音有點(diǎn)干:“我聽說——”

    “不關(guān)你的事!”

    “我想……”

    “別想了!”

    “他叫——”

    “沒起名,阿貓阿狗混叫著�!�

    那人嘴角彎了一下,映在窗紙上,精致得像初一新月。他柔聲道:“阿薇�!睕]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這兩個(gè)字從舌尖壓下去。這么多年了……十年,不,十二年了。他起初以為他可以……他可以忘掉的。

    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八娘的死,滿門的血,十娘的意外。

    李愔有時(shí)候會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天那么熱,持續(xù)了那么久,必然會有大雨,勒令州縣防洪防汛,連周樂都坐不住,下去視察河道堤壩。

    偏有人不知道死活。

    那場大雨喚醒了他可怕的記憶。

    幾乎所有人都說,都死了,她肯定也死了。也許會混在侍婢仆從中,也許早就被深埋在了地底下。

    不不會的,他心里想,她那么美,地底下那么黑。他一定要找到她。

    雨有時(shí)候會停一會兒,而天氣越發(fā)酷熱,熱得雨水都從身體里噴出來。他仿佛行走在廢墟中,血?dú)庠缇蜕⒘耍O碌亩际鞘瑲狻?br />
    衣物都腐爛了。他還是認(rèn)了出來。她常穿的顏色,她喜歡的料子,她用的香。香氣應(yīng)該早就散了,偏偏他覺得還有。

    底下人松了口氣,以為終于可以卸了這樁要命的差事。

    他不知道這些。

    他的心停跳了一刻,以至于指尖的知覺到很久之后才傳遞進(jìn)來。要把她翻過來,他想,讓他看到她的臉。

    他記得他幼時(shí)讀書,看過漢武朝李夫人的典故。他想也許她并不想讓他看到她的臉,她生前那么美,美得像軟玉生香。

    他以為自己會失聲痛哭,但是并沒有。

    他咬牙,把人翻了過來——他不信!他不信她就這么死了!她那么恨他!她都還沒來得及報(bào)復(fù)他!

    他跌坐在地,汗如雨下。

    不是她。

    是她的貼身侍婢。

    那么她一定還活著!

    不眠不休幾天幾夜,仆從和差役都累得不能再動(dòng)。

    只有他睡不著,半夜里爬起來,提了燈,在沒有人的荒野里行走。他喊她的名字,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人,還是一縷游魂。

    月光里布滿了雨水,后來索性就不見了。

    雨又開始下。

    泥水從靴子的破口處漫進(jìn)來,就仿佛恐慌。肆無忌憚生長的野草。他想起來有一年周樂行軍失去消息,華陽瞞著所有人去了前線。

    那時(shí)候他想,怎么有這么不知道輕重的女人!

    那時(shí)候他想,要是這世上有人為了他這樣不顧一切……也是好的。

    原本也許是有的,他想。

    原本她答應(yīng)嫁給他,答應(yīng)做他的妻子,答應(yīng)和他在一起,白頭偕老。

    然后他的頭發(fā)忽然就白了,一夜之間。

    喉嚨干透了,就喝一口水,水喝完了,還是沒有人應(yīng)他。

    悉悉索索的大部分是老鼠,也有蛇。青蛙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一跳就跳遠(yuǎn)了。去而復(fù)返的禿鷲群鴉。

    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難聽,像窮鄉(xiāng)僻壤的鳥,倉皇失措淋在雨里,想要嘔出血來,也許天地玄黃,能給一聲回應(yīng)。

    失而復(fù)得,如死里逃生,驚恐和喜悅都透著貪婪。

    貪婪得像是等不到天明——怎么等得到呢,天明還要那么久。

    而切實(shí)擁在懷里的就只有這一瞬,沒有明天,沒有天明,天和地一齊毀滅才換來這個(gè)瞬間。什么趙郡李氏,滎陽鄭氏,什么家族恩怨,新仇舊恨,什么尚書令,開封王,什么江山社稷,黎民蒼生,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

    只有懷中溫軟,只有腔子里這口氣,才是天地間唯一的真實(shí)。

    生死亦不可測。

    生死亦不可奪。

    荒唐熱烈瘋狂如同死亡親臨。

    到天明,停了雨,太陽出來,和朝露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與她宿命如此。

    退了燒,把人送去鄭家,他沒有留下名字,但是鄭隆并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他給了多少好處鄭氏心知肚明。

    那時(shí)候他沒有想到——

    他知道那個(gè)孩子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差不多過去兩年了。有個(gè)孩子,他和阿薇有個(gè)孩子!這個(gè)念頭像火一樣燙著他,讓他坐立不安。

    周樂怪道:“你又不缺兒子�!�

    他惡狠狠剜了他一眼,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

    “阿薇……”他低聲說,“跟我回家�!�

    他是有錯(cuò),但是過去有十二年了。

    窗紙上的剪影簡單給了他一個(gè)字:“滾!”

    那該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如果這算是見面的話。鄭笑薇始終沒有推開那扇窗。于是后來想起來,就像是看了一場皮影戲。

    孩子長到五歲,漸漸再瞞不過人。母親上山來探望她,氣得聲音都噎住了:“我的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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