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所以在杏花巷的那棟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頂上,經(jīng)常會躺著幾只鳥雀的尸體,血肉模糊。
兩人相隔不過十數(shù)步而已,之前兩次躲避掉馬苦玄的石子,陳平安的身形腳步,更偏向于敏捷輕靈,并沒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強壯的地方,草鞋少年就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子,但是陳平安和馬苦玄即將對撞的時候,陳平安終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連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滿張力,落地如鐵錘砸劍條,抬腳則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
三步,近在咫尺。
馬苦玄仍是沒能來得及丟出石子,按理來說,大勢已去。
但是陳平安沒來由心頭一震,不過仍是沒有任何退縮,因為形勢緊迫,已經(jīng)容不得他懸崖勒馬,不如縱身一躍,冒險一搏。
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開,丟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順勢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開始就給陳平安挖了個陷阱,所謂的狐疑不決,故意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甚至為何要選擇以石子來作為進攻手段,全是這位杏花巷傻小子的縝密謀劃罷了。為的就是示敵以弱,把能夠從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鰍少年,給勾引到自己身邊,讓這個陳平安自己送上門來!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陳平安是個不算太明顯的左撇子,于是與馬苦玄的右手拳頭,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拳頭相撞的瞬間,幾乎同時,兩個少年就分別向對方一腿踹去。
陳平安和馬苦玄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兩人又隔開二十余步,馬苦玄爬起身,單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開拳頭,因為手心那顆石子一直沒有丟出去,所以此時少年手心,雖然稱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經(jīng)猩紅一片,觸目驚心。
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熱,對陳平安大聲笑道:“陳平安!敢不敢再來?!”
陳平安的左手更慘,因為之前在小巷襲殺云霞山蔡金簡,手心被碎瓷劃破極深,這段時日,雖然一直敷著從楊家鋪子傳下來的秘制草藥,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少年體魄再堅韌,終究不是那種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馬苦玄互換的這一拳一腿,陳平安更加吃虧。
陳平安包扎有棉布條的左手,已經(jīng)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鮮血滲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腳邊野草上。
陳平安刻意去深呼吸了一口氣,于是清晰感受到腹部傳來的刺痛,他要確定這種程度的疼痛,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這是習慣使然。
陳平安是窮苦出身,正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就格外斤斤計較,反觀宋集薪盧正淳那樣的富貴子弟,絕對不會在意口袋里有幾枚銅錢,這是大行不顧細謹,陳平安當然不行。所以陳平安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謹、溫吞和隱忍這些詞匯沾邊,少年理所應當?shù)某瘹馀畈�,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要跟陳平安寧姚打生打死的馬苦玄,大概屬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寧姚至少還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馬苦玄這種就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背對寧姚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苦玄緩緩站起身,起身前少年抓了抓一叢雜草,隨意擦去手心血跡。
陳平安跟著起身。
馬苦玄率先發(fā)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兩個泥坑。
這個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蓋撞向迎面而來的陳平安。
陳平安一拳砸得馬苦玄那記膝撞下墜,但是被空中身體前傾的馬苦玄閃電一拳,一拳砰然砸在額頭,馬苦玄原本彎曲蜷縮的雙腳,瞬間舒展開來,在身體后仰的陳平安胸口重重一踩。
陳平安就像被大錘當頭一錘、加上同時被當胸一撞,近乎筆直地后仰倒地。
馬苦玄的身體在空中翻滾一圈,落地后繼續(xù)獰笑著前沖,很快就飛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陳平安身前,馬苦玄就是一腳。
陳平安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內,死死護住心口和臉龐。
陳平安被這一腳踢得倒飛出去,只不過重心極低,又護住了要害,并沒有出現(xiàn)鮮血淋漓的畫面。
一路打滾。
馬苦玄得勢不饒人,繼續(xù)前沖。
當陳平安停下后滾勢頭的瞬間,不知不覺,有意無意,整個人變成了單膝跪地、彎腰助跑的姿勢。
馬苦玄神情一滯。
下一刻,陳平安如同一枝由強弓拉滿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間來到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與之前相比,判若兩人。
示敵以弱。
陳平安也會。
馬苦玄這次根本來不及出拳,就被陳平安用肩頭撞在胸口,馬苦玄踉蹌后退,腹部又傳來一陣絞痛,本能地低頭彎腰,左耳太陽穴那邊就被陳平安用手臂橫掃而中,勢大力沉,之前占盡上風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種詭譎姿勢雙腳騰空側飛出去。
陳平安猛然抓住馬苦玄的雙腳腳踝,帶著馬苦玄旋轉一周,怒喝一聲,將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遠方!
剛好撞向一尊碎了半邊身軀的坐姿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沒有意外,馬苦玄這一下注定會很凄慘。
可是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親自造就了一個“意外”。
他兩只腳先后踩中神像的頭顱,然后瞬間彎曲和瞬間繃直,整個人借著巨大的反彈力道,跟陳平安之前的暗算有異曲同工之妙,向著遠處地上的對手激射而去。
但是馬苦玄突然驚駭?shù)裳邸?br />
只見陳平安站在原地,高高舉起一臂,不知何時,他手中握有一柄憑空出現(xiàn)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飛速沖來的馬苦玄。
世人所謂的“自己找死”,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了。
哪怕陳平安握刀的手在劇烈顫抖,但是足夠一刀捅透馬苦玄的身體了,區(qū)別只在切入口是手臂、頭顱還是胸膛而已。
馬苦玄哪怕深陷絕境,雖然驚懼異常,卻沒有絲毫放棄的心境,艱難扭轉身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要讓自身要害偏離那刀尖。
就在此時,一道修長身形出現(xiàn)在兩個少年之間。
是個中年男人,背負長劍,腰間懸佩虎符。
不見他如何出手,馬苦玄就倒轉乾坤似的,不但雙腳落地,還身軀筆直地站在了男人身邊。
然后負劍男人轉頭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激賞,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這次交手,打得都不錯�!�
陳平安嘴角滲著血絲,又后退了一步。
男人一笑置之,提議道:“我出手救下馬苦玄,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所以我出去之后,會說服正陽山搬山猿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追殺,如何?”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
這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少女,然后對陳平安說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xù)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離開小鎮(zhèn),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陳平安收起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對那個真武山的男人點頭道:“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馬苦玄剛要說話,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頭不語。
一大一小,這對真武山師徒,漸漸遠去。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
寧姚趕緊蹲下身,憂心忡忡道:“咋樣?哪里傷得最重?陸道長那副藥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著?”
鼻青臉腫一身內傷的少年滿臉苦澀道:“不打緊,還知道哪里疼,說明傷得不算厲害。對了,如果老猿這個時候趕過來……”
“來就來!”
少女也干脆坐在地上,眉眼飛揚,“剛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后邊半句話,只得偷偷咽回去。
寧姚突然燦爛笑起來,伸出雙手,對草鞋少年豎起大拇指,“帥氣!”
在這之前,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勁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讓自己更云淡風輕一點。
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開懷。
春風少年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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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六章
點頭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冢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撥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它本來的真面容,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個尚未進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少年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少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xù)盯著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為得知那外鄉(xiāng)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術,聯(lián)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位師父,所以你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zhèn)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著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
但是男人加重語氣,絕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么?我之前已經(jīng)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少年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么因果報應、氣數(shù)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大多是我們兵家圣人。并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著少年,沒有打算輕易放過少年一馬。
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么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么?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么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于整個俗世王朝的沖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圣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對此深以為然。
少年興許是感受到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于辯駁,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后,看著手心一灘血跡,說道:“那家伙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zhèn)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后來突然就暴斃了,尸體也沒找著,雖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閃電雷鳴的大雨夜里,我給打雷聲吵醒了,然后發(fā)現(xiàn)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著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少年下意識皺著眉頭,使勁去記憶那些兒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說話,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fā)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幾輩人都是一根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么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退一萬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真不清楚,愿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tài)假裝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著我娘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zhèn)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著媳婦不幫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么個掃把星女人家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著少年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她又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墳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幾萬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壇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后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少年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他一把刀,我會輸給陳平安?!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逮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著以七分實力來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雕,想得倒是挺美�!�
少年臉微紅,硬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zhèn),少年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了?”
男人笑問道:“是想問真話還是假話?”
少年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少年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zhèn)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guī)矩極多。
男人笑道:“正陽山在明面上,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死敵風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正陽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fā)生后,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于驚才絕艷,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shù)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你不管怎么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著一座正陽山吧�!�
少年愣了愣,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矮小少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么高,那我以后習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于身邊全是一群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少年怒道:“有你這么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后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后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少年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于東寶瓶洲其它宗門,你上山之后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度返回小鎮(zhèn)!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兇,預知前程,幾近本能�!�
少年白眼道:“小鎮(zhèn)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xiāng)人和小鎮(zhèn)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么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舉動。”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十數(shù)丈外,如此循環(huán),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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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除了后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對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愈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邊的濃稠藥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樸的壓衣刀后,割下自己內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著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扎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臉,“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么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強!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xù)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少女驀然瞪眼,少年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斜眼道:“口服心不煩,以為我不知道?”
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看則鋒芒冷冽。
少年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官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么石頭打造而成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著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摸著最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這種石頭,硬得很,用錘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幾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里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jīng)過那里,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后,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揉了揉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兒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愿意舍棄一把神兵才行,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為‘斬龍臺’,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入沉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官神像腳底下那兒,不就有現(xiàn)成的磨劍石嗎?這么大,剛好能劈成兩塊斬龍臺�!�
陳平安火燒屁股一般,趕緊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官老爺已經(jīng)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
寧姚猛然起身,冷哼一聲,“搶?!我是那種人嗎?”
然后陳平安跟著少女一起走向那尊道家靈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繪神像之前,寧姚向前踏出一步,雙手分別按住刀鞘和劍鞘,英姿勃發(fā),她仰頭喊道:“我叫寧姚!今天你只要將腳下這三尺立足之地,贈送給我,那么將來我寧姚成就劍仙之境,一定償還你百倍千倍!”
陳平安張大嘴巴,心想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無動靜。
少女沒有善罷甘休,繼續(xù)說道:“不愿意給是吧,那我寧姚跟你借總行了吧?有借有還的那種。”
寧姚不忘轉頭對陳平安眨眨眼,“我這是借,不是搶,明白不?”
陳平安使勁搖頭,實誠回答道:“不明白!”
寧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陳平安解釋“搶”和“借”的截然不同,陳平安突然喊道:“小心!”
說話的同時,陳平安身形已動,一把將寧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來是那尊靈官神像,經(jīng)歷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后,終于在這一天轟然倒地,向前撲倒在地,碎得很徹底,并未呈現(xiàn)出這里一條腿、那里一條胳膊的殘骸姿態(tài),就連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粉碎。
從土里來,往土里去。
仿佛人間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
而且這樁風波的玄妙出奇之處,在于靈官神像的高度,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間的那點距離,前者要超出不少,照理說陳平安和寧姚哪怕沒有被壓塌下,最少也會被砸得不輕�?善阶詈螅嗨苌裣窕癁閴m土,最遠也只到了他們兩人的腳邊。
見多識廣的寧姚咽了咽口水,有點心虛,低頭望著那些飛揚塵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氣了吧,不借就不借,還要跟我拼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突然搖頭道:“這叫菩薩點頭,是答應你了。”
寧姚跟少年并肩而立,看著那些碎屑塵土,再看看更遠處那一方光禿禿的黑色斬龍臺,最后轉頭看著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確定?”
陳平安笑道:“我確定!”
寧姚信了,毫不懷疑。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最后在陳平安的帶領下,寧姚一起幫著將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邊早就挖好的一個坑,覆蓋以土。
陳平安低頭默念道:“不論人神,入土為安�!�
寧姚也跟著低頭小聲道:“入土為安�!�
做完這一切,寧姚好奇問道:“陳平安,這是你們小鎮(zhèn)的風土習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啊,是我自己這么覺得的�!�
寧姚一挑眉毛。
陳平安笑問道:“寧姑娘,你沒有覺得做完這些后,心里很舒服嗎?”
寧姚也搖搖頭,“沒感覺�!�
陳平安撓撓頭,望著那塊黑色石座,問道:“它叫斬龍臺?”
寧姚嗯了一聲,“武道中人,可能會稱為磨刀石,或者磨劍石,山上劍修才會將其喊作斬龍臺�!�
寧姚轉頭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聲道,“我家鄉(xiāng)那邊也叫磨劍石,每個人都會有一塊,大小不一,一般就只有拳頭那么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為低下的劍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劍石,一樣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也不是沒有。我家也有,很大……”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多大?”
少女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還大吧�!�
少年滿臉震驚,然后無比羨慕道:“寧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錢!而且這么大一塊磨劍石,還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銅錢,藏哪兒都睡不安穩(wěn)。”
原本有些傷感的離鄉(xiāng)少女,憂愁頓消,她笑道:“這塊磨劍石,一人一半!”
少年擺擺手,“我要它做什么,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里需要用上這么金貴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寧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對了,你不是要想著求阮師傅幫你鑄劍嗎?可以用另外一半作為鑄劍的錢……”
寧姚無奈道:“陳平安,你是真傻啊還是缺心眼啊?”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寧姑娘,你就當我是爛好人吧�!�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少年,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瞇眼笑道:“陳平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圖謀不軌,心想著以后把‘寧姑娘’變成自己媳婦,那還不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了?這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厲害�。 �
少年欲哭無淚,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說過一句什么話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我開玩笑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心累啊。
寧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飛劍已經(jīng)在返回途中了!”
陳平安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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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七章
養(yǎng)劍葫
臨近小鎮(zhèn),真武山兵家修士松開馬苦玄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愿意給,一個強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著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guī)矩,那部劍經(jīng)本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后腳就來到小鎮(zhèn),那頭搬山猿絕不至于出手行兇。所以說小鎮(zhèn)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坐鎮(zhèn)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上,蹲著一頭通體漆黑如墨的野貓,它看到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fā)現(xiàn)它后,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
馬苦玄剎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著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jié),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少年身后,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
當他看到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
少年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幾乎就沒有這么長久開著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屬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著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
馬苦玄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
那頭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著,驚嚇瘆人。
“不要過去!”
負劍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wěn)住心神!”
馬苦玄強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嫗身旁,雙指并攏在老婦人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頭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沉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少年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著,竟然強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fā)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后,沉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小覷,你有你的規(guī)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在說完這些之后,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蕩,頭發(fā)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癡癡轉頭望去。
只見一尊高達丈余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術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fā)現(xiàn)這位老婦的游蕩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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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務監(jiān)造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腳邊擱放著一口朱漆木箱,里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隨手拎了本,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門咱們衙署,開口討要咱們小鎮(zhèn)幾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讓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本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黃歷,話說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jié),各曬書一次,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說小鎮(zhèn)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仆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磕頭下跪不說,見著了小鎮(zhèn)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昂?”
老管事有些尷尬,這位女子口口聲聲“四姓十族”或是“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結果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心安理得,那么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蓋想都知道。
雖說老管事沒有養(yǎng)著什么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小鎮(zhèn)地頭蛇的大姓人家,一向關系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惱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
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辭后,老人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小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著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說法,這座小鎮(zhèn)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小鎮(zhèn),沒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鎮(zhèn),只是依稀聽說這支陳氏,當初搬離小鎮(zhèn)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jīng)無法考據(jù)。至于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里里外外折騰了幾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個幾百年,就像陳小姐你所說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兒已經(jīng)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xiàn)如今所有小鎮(zhèn)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這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只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小鎮(zhèn)這邊對陳氏后人總體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仆,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著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顏開道:“陳小姐謬贊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盡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小鎮(zhèn)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另外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一支小鎮(zhèn)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么,翻來覆去,一本本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
衙署老管事立即繃直腰桿后背,再無半點忙里偷閑的輕松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軟綿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么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最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沉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看得出陳松風現(xiàn)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說話這么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后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怎么,有人例外�。�!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俊�
直來直去。
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本性本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
陳對放下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位陳氏女子婉言拒絕。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里往遠處望去。
衙署大堂外有座占地不小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著大門,寫著一個大大的古體字,山岳的岳,上丘下獄。這并不罕見,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岳,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也必然是以古體寫就。
后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千百種,至于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
陳對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臺階上竊竊私語。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后臺階的時候,就故意輕輕咳嗽一聲,不曾想兩人一個說的起勁,一個聽得認真,仿佛對陳對的出現(xiàn)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臺階的最遠處,雖然她閑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fā)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正感覺。
一大一小,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tǒng)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小鎮(zhèn),只不過說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沉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說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說不到一塊去,不愿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專注于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重振家風,看似質樸其實多思,兩位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里,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fā)現(xiàn)小女孩捧著一只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小丫頭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精致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樸之物,則不入法眼。陶紫也對宋集薪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于他最后請求叔叔宋長鏡強行讓李家放行,帶著陶紫來監(jiān)造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凄慘模樣,牽著小女孩的手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綠葫蘆,送給了陶紫當見面禮。
小女孩跟宋集薪親昵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說到了十二種牌坊里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里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xiāng)女子的去留,低頭對小女孩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小鎮(zhèn)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么久,肚子差不多已經(jīng)掏空啦�!�
小女孩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么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擺,那一刻,眼神復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小姑娘,你這只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fā)出聲響?”
小女孩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瞇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呦。”
答非所問。
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說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yǎng)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
正陽山小女孩爭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只養(yǎng)劍葫蘆,我爺爺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的劉爺爺那只最可愛,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會飛出幾十把小飛劍。蘇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顏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愿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小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yǎng)劍葫,在養(yǎng)劍葫蘆里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甲,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yǎng)劍葫,雖然養(yǎng)劍極優(yōu),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只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小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說是這只小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愿意一并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說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最后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xiàn)過的養(yǎng)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小葫蘆果子。據(jù)說是道祖在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幾千年,才結出那一串小葫蘆,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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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八章
先生
荒郊野嶺的邊緣地帶,一柄飛劍老老實實懸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見著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長輩,只能眉眼低斂,乖乖束手而立。
飛劍身邊站著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儒士,雙鬢霜白更勝,若是趙繇、宋集薪兩位讀書種子在場,就會發(fā)現(xiàn)短短一旬時光,這位學塾先生的白發(fā)已經(jīng)多了許多。
飛劍劍尖所指,則是沉默不言的正陽山搬山猿,渾身上下,隱隱散發(fā)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氣勢。
搬山猿終于忍不住沉聲問道:“方才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齊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勢利眼了?”
這種當面質問,可謂極其不客氣,但是搬山猿仍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妥。真武山雖然是東寶瓶洲的兵家圣地,可向來一盤散沙,宗門意識并不強烈,身負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掛個名而已,真武山的規(guī)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談不上約束力,何來的凝聚力?
滿臉疲倦的齊靜春先對飛劍說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經(jīng)無事了�!�
那柄飛劍如獲大赦,劍身歡快一跳,掉轉劍頭,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為猜出事情緣由,怒氣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齊先生挑中的晚輩,若是齊先生早就對劉氏劍經(jīng)心動,大可以與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風雷園之手,被齊先生你的不記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墒驱R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著當婊子又想要立貞節(jié)牌坊?好處由你齊靜春偷偷拿走,惡名卻要我正陽山來背?!”
若說之前指責質問是生氣使然,所以口不擇言,那么現(xiàn)在搬山猿這番辱人至極的言語,無疑是撕破臉皮的意思。
齊靜春臉色如常,緩緩道:“我齊靜春,作為負責看管此地風水氣運一甲子的儒家門生,有些話還是應該與你解釋一下,首先,我與那少女并無瓜葛淵源,只是見她天資極好,‘氣沖斗�!淖重翌~,蘊含著寶瓶洲一部分劍道氣數(shù),當少女站在匾額下的時候,四字便主動與她生出了感應,可惜少女當時佩劍材質,不足以支撐起四字氣運,我便順水推舟地摘下其中兩字,放入她劍中。我與這位少女的關系,到此為止。并非你所揣測的那般,是我選中的不記名弟子�!�
齊靜春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臉皮去監(jiān)守自盜,作為一家之主,往自己懷里摟東西,外人豈能察覺到絲毫?一部夢中殺人的劍經(jīng)罷了,需要我齊靜春謀劃將近一甲子,才動手謀奪嗎?”
搬山猿作為正陽山的頂層角色,見識過太多伏線千里的陰謀詭計,更領教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厲害手腕,哪里肯輕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說辭,不過比起先前的言辭激烈,平緩許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齊靜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來此攔你一攔,而對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實道理很簡單,
很多人笑稱真武山有‘兩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這位兵家劍修與我說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而你不一樣,你重傷劉羨陽,壞其大道前程,卻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過早驅逐出境,你這種人……”
說到這里,齊靜春笑了笑,“哦,差點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瞇起眼,雙拳緊握,關節(jié)吱吱作響。
如果是死敵風雷園,或是看不慣正陽山的修士,對他這頭護山猿進行冷嘲熱諷,拿“不是人”這個說法,來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當眼前這個中年儒士,以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出口,搬山猿卻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齊靜春對于搬山猿的暴怒,渾然不覺,繼續(xù)說道:“攔下你,是為正陽山好,當初少女差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來自正陽山,跟劍氣劍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難道感受不到那股壓力?”
“小女娃娃那會兒不過是垂死掙扎,那一點道法神通,齊先生也好意思拿來嚇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說齊靜春你的那位恩師,晚節(jié)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廟不說,還給人砸得稀巴爛。我當時還不信來著,心想堂堂儒教文廟第四圣,便是萬一真有機會見著了傳說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的讀書人,只是現(xiàn)在看來,從你恩師到你齊靜春的這條儒家文脈,傳了不過兩代,就要斷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誰說的?為何偏偏你這支文脈如此不濟事,難不成是你恩師,確實如某些書院所傳那般,哪里是什么繼往開來的儒家圣賢,根本就是一個千年未有的大騙子?”
齊靜春雖然微微皺眉,但始終安靜聽完搬山猿的言語,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老猿放肆大笑,一腳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讀書人,獰笑道:“齊靜春,你們儒家不是最恪守禮儀嗎?我就站在這規(guī)矩之內,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轉頭望向小鎮(zhèn)那邊,輕輕嘆息一聲,重新望向這頭搬山猿,問道:“說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沒勁,泥菩薩也有火氣,
不曾想讀書人脾氣更好,罵也不還口,不曉得是不是打不還手?”
齊靜春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搬山猿似有心動,不過總算沒有出手。
搬山猿問道:“齊靜春,你一定要攔阻我進去?”
齊靜春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陽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聲問道:“當真?”
齊靜春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一氣之下就給搬山猿讓路,仍是耐著性子點頭道:“當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齊靜春身后的遠處,冷哼道:“算那兩個小家伙運氣好,轉告他們一句,以后別給我碰上!”
搬山猿轉身大步離去,背對著齊靜春,老猿突然高高抬起一條胳膊,豎起一根大拇指。
只是大拇指緩緩掉轉方向,朝下。
齊靜春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將落。
耳畔突然響起小鎮(zhèn)那邊一個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請求,希望他能夠網(wǎng)開一面,準許他請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祗,齊靜春點頭輕聲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