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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籠中雀

    第六十一章

    過河卒

    惹禍精婦人一走,沒了春光乍泄的風(fēng)景可看,楊家鋪子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

    鄭大風(fēng)縮頭縮腦跑到正屋檐下,蹲在遠(yuǎn)處,不敢離楊老頭太近。

    同樣是徒弟,他和李二在這個師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別。

    鄭大風(fēng)也怨師父偏心,只不過有些事情,實在是不認(rèn)命不行。

    鄭大風(fēng)怯生生問道:“師父,齊靜春是鐵了心要不按規(guī)矩來,到時候咱們何去何從?”

    老人一言不發(fā),抽著旱煙,一頭黑貓不知何時何處到來,蹲在老人腳邊不遠(yuǎn)處,抖了抖毛皮,濺起許多雨水。

    鄭大風(fēng)憂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廝竟然請神下山,會不會有麻煩?畢竟現(xiàn)在有無數(shù)人盯著這邊呢�!�

    老人依然不說話。

    習(xí)慣了自己師父的沉默寡言,鄭大風(fēng)也不覺得尷尬,胡思亂想著,又想起了齊靜春,咒罵道:“他娘的你齊靜春當(dāng)了五十九年的孫子,還差這幾天功夫?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可理喻!”

    老人終于說話:“你不讀書也是死腦筋�!�

    鄭大風(fēng)不以為恥,轉(zhuǎn)頭諂媚道:“要不要給師父你老人揉揉肩敲敲腿?”

    老人淡然道:“我沒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鄭大風(fēng)赧顏道:“師父你這話說的,傷人心了啊,我這個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會惦記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婦�!�

    老人嗯了一聲,道:“你比她還不如。”

    鄭大風(fēng)整張臉都黑了,耷拉著腦袋,霜打茄子似的,沒有半點精氣神。

    不過他猛然間滿臉驚喜起來,才發(fā)現(xiàn)師父今天說的話,雖然還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說了這么多,難得難得,等回到東邊屋子那邊,可以喝一壺酒慶祝慶祝。

    鄭大風(fēng)心情愉悅幾分,隨口問道:“師兄?jǐn)r得住那家伙?”

    這次不等老人拿話刺他,鄭大風(fēng)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師兄?jǐn)r不住才有戲,要真攔下來,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風(fēng)了。”

    老人莫名其妙問道:“鄭大風(fēng),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沒大出息嗎?”

    鄭大風(fēng)愣在當(dāng)場。

    心想師父這個問題大有玄機啊,自己必須小心應(yīng)對,好好醞釀一番。

    不曾想老人已經(jīng)自顧自給出了答案,“人丑。”

    鄭大風(fēng)雙手抱住腦袋,望向院子里的雨水四濺,這么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欲哭無淚。

    ————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xù)待下去,隨便找個由頭離開屋子。

    陳松風(fēng)繼續(xù)埋頭查閱檔案,只是相比較陳對在場時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總算恢復(fù)幾分世家子弟的瀟灑氣度,但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里的劉灞橋就越覺得氣悶,一肚子憋屈不吐不快,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無遮攔又是一回事,劉灞橋便想著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見心不煩。

    陳松風(fēng)突然抬頭笑道:“灞橋,終于坐不住了?”

    劉灞橋剛從椅子上抬起屁股,聞言后一屁股坐回去,氣笑道:“呦呵,還有心情調(diào)侃我,你小子胸襟氣度可以啊�!�

    陳松風(fēng)放下手中一本老舊籍書,苦澀道:“讓你看笑話了。剛才為我打抱不平,我并非不識好歹,只是……”

    劉灞橋最受不了別人苦情和煽情,趕緊擺手道:“別別別,我就是瞧不上你家遠(yuǎn)房親戚的欺軟怕硬,我說她幾句,純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陳松風(fēng)不用感恩戴德�!�

    陳松風(fēng)后背向后仰去,輕輕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要是在龍尾郡陳氏家門,僅憑這個透著一股懶散的坐姿,給長輩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無論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則要挨訓(xùn)。

    豪閥世族的讀書人,雖然往往被武人譏諷為道貌岸然,裝腔作勢。

    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打從娘胎生下來,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無一例外,從小耳濡目染。

    當(dāng)然,也有盛產(chǎn)清談名士和荒誕狂士的南澗國,以言行不拘泥于禮儀,著稱于世。

    劉灞橋問道:“你和陳對到底什么關(guān)系,至于如此畏懼她?如果涉及家族機密,就當(dāng)我沒問�!�

    陳松風(fēng)站起身,去關(guān)上屋門,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輕聲反問道:“劉姓少年的買瓷人名分,幾經(jīng)波折,最后輾轉(zhuǎn)到我龍尾郡陳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為何?”

    劉灞橋點點頭。

    恐怕搬山猿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因為那部劍經(jīng)聞風(fēng)而動的競爭對手,竟然不是死敵風(fēng)雷園,而是橫空出世的龍尾郡陳氏。

    陳松風(fēng)面容疲憊,應(yīng)該是一路行來長期郁結(jié),多思者心必累,終于忍不住要找個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劉灞橋的人品性情,所以緩緩說道:“雖說我們陳氏與你們風(fēng)雷園關(guān)系更近,但陳氏子孫恪守祖訓(xùn),不摻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經(jīng)堅守這么多年,難道一本對于陳氏子弟十分雞肋的劍經(jīng),就能夠讓我們?yōu)榇似评�?陳氏是書香門第,不是修行世家,趟這渾水,有何意義?”

    劉灞橋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個陳對的家族,想要將這部劍經(jīng)收入囊中?難不成她家是哪個不出世的劍修豪族?”

    陳松風(fēng)搖頭道:“并非如此。先前你也薛管事提及,小鎮(zhèn)陳氏分兩支,陳對就是屬于最早遷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徹底,干脆連東寶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別洲,經(jīng)過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陳對所在家族,如今已經(jīng)被譽為‘世間坊樓之集大成者’。當(dāng)然,這些消息,在東寶瓶洲從未流傳,我們龍尾郡陳氏也只是因為與他們有丁點兒淵源,才得以知曉內(nèi)幕�!�

    劉灞橋嗤笑道:“是那娘們吹牛不打草稿,還是欺負(fù)我劉灞橋沒學(xué)問?她家能有功德坊?”

    陳松風(fēng)伸出兩根手指。

    劉灞橋白眼道:“聽清楚了,我說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陳松風(fēng)沒有收起手指。

    劉灞橋有些吃癟,繼續(xù)不服氣問道:“那學(xué)宮書院坊,她家能有?!”

    劉灞橋所謂的學(xué)宮書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統(tǒng)的三學(xué)宮七十二書院,絕非世俗王朝的普通書院。

    偌大一座東寶瓶洲,不過山崖、觀湖兩座書院。

    陳松風(fēng)緩緩收起一根手指,還剩下一根。

    劉灞橋佯裝要起身,雙手撐在椅子把手上,故作驚慌道:“我趕緊給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個乖乖,就這種蠻橫不講理的身世,別說讓你陳松風(fēng)翻幾本書,就是讓你做牛做馬也沒半點問題嘛。”

    陳松風(fēng)笑而不語。

    這大概就是劉灞橋的獨有魅力,能夠把原本一件憋屈窩囊的糗事,說得讓當(dāng)事人完全不生氣。

    劉灞橋扭了扭屁股,雙臂環(huán)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祖宗奶奶的嚇人來歷了,你接著說正題�!�

    陳松風(fēng)笑道:“其實答案薛管事也說了�!�

    劉灞橋靈光一現(xiàn),“劉姓少年的祖上,是陳對那一支陳氏留在小鎮(zhèn)的守墓人?”

    陳松風(fēng)點頭道:“孺子可教�!�

    劉灞橋咦了一聲,“不對啊,劉姓少年家祖?zhèn)鞯膭?jīng),不是出自于正陽山那位叛徒嗎?當(dāng)然了,也算是我們風(fēng)雷園的祖師之一,不管如何,時間對不上,怎么能夠成為陳對家族的守墓人?”

    陳松風(fēng)解釋道:“我可以確定,劉家最早正是陳對家族的守墓人,至于后來躲去你們風(fēng)雷園的那位劍修,最后又為何來到小鎮(zhèn),成為劉家人,還傳下劍經(jīng),估計有一些隱晦內(nèi)幕吧。所以最后傳家寶成了兩樣?xùn)|西,劍經(jīng)加上瘊子甲。至于陳對,她其實志不在寶物,只是來祭祖罷了。在此之外,如果劉家人還有后人,無論資質(zhì)如何,她都會帶回家族傾力栽培,算是回報當(dāng)年劉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劉灞橋一臉匪夷所思,“那么大一個家族,就讓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女子來祭祖?然后搞得差點被那位大驪藩王一拳打死?陳松風(fēng),我讀書不少的,雖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書,可確實由此領(lǐng)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覺得那娘們肯定是個假冒貨!”

    陳松風(fēng)搖頭苦笑道:“那你是沒有看到我祖父見到她后,是何等……客氣�!�

    為尊者諱,所以陳松風(fēng)實在說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氣”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為她大開中門,家主對她一揖到底,舉族上下將她奉為上賓,接風(fēng)宴上讓她來坐主位。

    這一切對陳松風(fēng)的沖擊之大,可想而知。

    劉灞橋疑惑道:“那劉姓少年,不是差點被那頭老猿一拳打死了嗎?”

    陳松風(fēng)嘆了口氣,“你自己都說了,是差一點�!�

    陳松風(fēng)起身來到窗口,窗外暫時斜風(fēng)細(xì)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

    陳松風(fēng)輕聲道:“那位阮師,好像與陳對的一位長輩是舊識,曾經(jīng)一起行走天下,屬于莫逆之交�!�

    劉灞橋試探性問道:“你是說阮邛能夠接替齊靜春,坐鎮(zhèn)此地,陳對家族是出了力氣的?”

    陳松風(fēng)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沒有說�!�

    劉灞橋嘖嘖稱奇。

    難怪這個娘們面對宋長鏡,也能如此硬氣。

    遠(yuǎn)在天邊的家族威勢,近在眼前的圣人庇護,她能不囂張嗎?

    劉灞橋突然問道:“說說看本命瓷和買瓷人的事情,我一直挺感興趣的,只可惜咱們風(fēng)雷園不興這一套,直到這次被師父強行拉來當(dāng)壯丁,才粗略聽說一些,好像現(xiàn)如今咱們東寶瓶洲,有幾個聲名赫赫的山頂人物,最早也是從這座小鎮(zhèn)走出去的?”

    陳松風(fēng)略作猶豫,還是選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泄露天機道:“有些類似俗世的賭石,每年小鎮(zhèn)大概有三十余嬰兒誕生,三十座龍窯窯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選擇某個孩子作為自家龍窯的‘瓷器’,打個比方,今年小鎮(zhèn)生下三十二個孩子,那么排名最前面的兩座龍窯,就能有兩只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個新生兒,排名墊底的龍窯,就意味著只能一整年沒收成了�!�

    “所以小鎮(zhèn)土生土長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風(fēng)頭無二的曹曦謝實兩人,一位有望成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位殺力無窮的野修劍仙,也不例外。雖然小鎮(zhèn)這座魚塘相比外邊,已算是極其容易出蛟龍,但是化龍的代價巨大,這些‘瓷器’,一旦成功躋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沒有來生的,魂飛魄散,生生世世,萬事皆休,恐怕連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這期間,就會被買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謝實這般人物,一樣如此。”

    “話說回來,等到成為曹曦謝實這樣的通天人物,買瓷之人自會恨不得當(dāng)祖宗供奉起來,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畢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個家族,能夠擁有曹曦謝實這樣的戰(zhàn)力,睡覺都能踏實,理由很簡單,平時小事,興許請不動他們的大駕,但是涉及家族存亡之際,他們肯定要來助一臂之力,不愿為我的家族作戰(zhàn),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伙兒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劉灞橋聽得嘆為觀止,難怪大驪王朝在短短兩三百年間,崛起迅猛,已經(jīng)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弘氣勢,劉松鋒聽得入神,干脆就盤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著下巴,問道:

    “我知道小鎮(zhèn)女孩六歲,和男孩九歲是一個大門檻,與我們修行是一個道理,在那個時候能夠知曉未來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說在那個時候,買瓷人來小鎮(zhèn)帶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賭輸了的小鎮(zhèn)孩子,他們不值錢的本命瓷,各大龍窯又該如何處置?”

    陳松風(fēng)輕聲道:“會被拿出龍窯,當(dāng)場敲碎丟棄,小鎮(zhèn)外有一座瓷山,就來源于此�!�

    劉灞橋心中隱隱不快,問道:“那些孩子的下場如何?”

    陳松風(fēng)搖頭道:“不曾聽說過,估計不會好到哪里去�!�

    劉灞橋嘆了口氣,抬手狠狠揉了揉臉頰。

    這一樁由各方圣人親自敲定規(guī)矩的秘事,絕不是他小小風(fēng)雷園劍修能夠指手畫腳的。

    可年輕人就是覺得有些不痛快。

    長久沉默,最后劉灞橋輕聲道:“如此說來,從這里走出去的家伙,人人都是過河卒�!�

    陳松風(fēng)跟著說道:“修行路上誰不是?”

    劉灞橋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也是。”

    ————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臉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躡手躡腳跨過門檻,轉(zhuǎn)身輕輕關(guān)上木門。

    也學(xué)著楊老頭搬來一條小板凳,坐在臺階上,雨點大如黃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為何,這么大一場暴雨,打入屋檐下的雨點反而不多,老人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過是有些許水氣而已,陳平安十指交錯,安靜望向院子里積水而成的小水塘。

    老人抽著旱煙,大團大團的煙霧彌漫四周,只是檐下煙霧與檐外雨幕,井水犯河水。

    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線。

    老人不討厭這個孩子的最大一個原因,就是孩子不管什么情況,都不會胡亂嚷嚷,不會吵到自己。能不說話煩人,就絕不開口。

    孩子這一點,跟徒弟李二很像。

    鄭大風(fēng)就差太遠(yuǎn)了。

    陳平安輕聲道:“楊爺爺,這么多年,謝謝你�!�

    老人皺眉道:“謝我?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來沒有白白幫過你,哪次缺了報酬?”

    陳平安笑了笑。

    就像楊老頭當(dāng)年答應(yīng)自己給楊家鋪子上山采藥,然后低價購買的同時,藥鋪里許多草藥也低價賣給陳平安。看似公平,其實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就是最實實在在的幫忙。

    再還有,一支自制的竹煙桿子,值得了幾個錢?

    但是陳平安能夠這么多年堅持下來,一年到頭無病無災(zāi),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楊老頭當(dāng)年傳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老人抬起頭,望向天空,譏笑道:“別人施舍一點小恩小惠,就恨不得當(dāng)做救苦救難的菩薩,尤其是大人物從牙縫里摳出一點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動,覺得自己這是知恩圖報,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門生,美其名曰士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賬王八蛋,當(dāng)初就不該從他們娘胎里爬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忐忑,不知道楊老頭是不是在說自己。

    老人收回視線后,漠然道:“不是說你�!�

    陳平安突然看到一個熟悉身影,于是有些發(fā)愣。

    正堂后門有回廊屋檐,一位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撐傘而至,一手持傘,一手拎著長凳,穿過側(cè)門后,將長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紙傘斜靠在凳子旁,然后雙手拍了拍膝蓋,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老人和少年,溫聲道:“山崖書院齊靜春,拜見楊老先生�!�

    儒士腳上的靴子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擺也是如此。

    老人意態(tài)閑適,用煙桿指向那位此方圣人,“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個不得志的,不過這么多年處下來,沒聽到你半句牢騷,也是怪事,你齊靜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這次你失心瘋,估計外邊有些懵,我倒是半點也不奇怪�!�

    齊靜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騷有啊,滿肚子都是,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楊老頭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過你家先生,就憑他敢說出那四個字,在我眼中就能算這個�!�

    老人伸出大拇指。

    齊靜春苦笑道:“先生其實學(xué)問更大�!�

    老人譏笑道:“我又不是讀書人,你先生學(xué)問就算已經(jīng)大過了至圣先師,我也不會說他半句好。”

    齊靜春正色問道:“楊老先生,你是覺得我們先生那四個字,才是對的?”

    老人哈哈笑道:“我沒覺得對,只是之前世間所有衣冠之輩,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煩,所以有人出來唱反調(diào),我便覺得解氣,僅此而已。你們讀書人自己打擂臺,打得斯文掃地,滿地雞毛,我高興得很!”

    齊靜春失聲而笑。

    齊靜春剛要說話,已經(jīng)會意的老人擺手道:“客套話莫要說,我不愛聽,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別壞了規(guī)矩。再說了,你齊靜春如今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齊靜春點點頭,起身跟陳平安招手道:“用你送去的蛇膽石,刻了兩方私章,一隸書一小篆,送給你�!�

    陳平安冒雨跑過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齊靜春身前,接過一只白布袋子。

    齊靜春微笑道:“記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儀字畫,例如一些覺得氣象不俗的山河形勢圖,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押。”

    陳平安迷迷糊糊點頭道:“好的。”

    楊老頭瞥了眼少年手中的袋子,問道:“那個春字呢?”

    齊靜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給趙家一個孩子�!�

    老人笑道:“你齊靜春是善財童子啊?”

    齊靜春對于老人的調(diào)侃,不以為意,告辭離去。

    看到少年像一根木頭杵在原地,楊老頭氣笑道:“白拿人家東西,就想著蹦蹦跳跳回家鉆被子里偷著樂呵?不知道送一送齊先生?”

    少年趕緊跑向正堂后門,老人笑罵道:“帶上傘!你現(xiàn)在這身子骨,經(jīng)得起這風(fēng)吹雨打?”

    陳平安跟店鋪伙計借了一把傘,跟上齊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老人始終坐在檐下抽著旱煙,煙霧繚繞。

    想起那兩方私印,雖然猶在袋中,可是楊老頭察覺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問。

    方寸之間,大是壯觀。

    沒過多久,草鞋少年就回到院子,楊老頭問道:“最后說了啥?”

    陳平安嘆了口氣,坐回小板凳上,“齊先生說了一句話,說君子可欺以其方�!�

    楊老頭悶悶道:“立在文廟里的那幫老頭子,腦子壞了吧,明擺著有人在針對山崖書院和齊靜春,還一直袖手旁觀,真當(dāng)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東西啦?”

    陳平安沒聽清楚,問道:“楊爺爺,你說什么?”

    老人默不作聲。

    好一個不做圣賢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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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二章

    樹倒

    寧姚悠悠然醒來,睡得無比香甜酣暢,睜眼后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凳子上,她有些茫然,發(fā)呆片刻后,起身去推開屋門,看到門外廊中坐著一老一小,兩只悶葫蘆,也不說話。聽到寧姚的腳步聲后,陳平安扭頭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沒喊你�!�

    寧姚點點頭,對此并不上心,詢問道:“楊老前輩?”

    老人沒好氣道:“咋的,還怕陳平安在你睡著的時候揩油啊,放心,我?guī)湍愣⒅兀∽又挥匈\心沒賊膽�!�

    陳平安趕緊解釋道:“寧姑娘,你別聽楊爺爺瞎說,我保證賊心也沒有!”

    寧姚雙手做了一下氣沉丹田的姿勢,告訴自己:“大人有大量。”

    老人斜瞥一眼草鞋少年,幸災(zāi)樂禍地樂呵呵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

    雨水已經(jīng)很小,老人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盎仡^把那袋子供養(yǎng)錢拿過來,然后這小丫頭片子,還有你接下來的用藥,就算一起付清。”

    寧姚皺眉道:“楊家鋪子什么藥材,這么貴?!”

    老人淡然道:“人快餓死的時候,我手里的饅頭,能值多少錢?”

    寧姚沉聲道:“你這是趁火打劫!”

    老人抽旱煙很兇,以至于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當(dāng)中,然后從“云�!敝袀鞒隼先松硢±淠纳ひ簦骸奥煲獌r坐地還錢,那是低劣商賈的勾當(dāng),我做不來,我這邊的規(guī)矩,說一不二,只有一口價,你們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寧姚還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陳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終她還是咽下那口惡氣。

    那些這座小洞天出產(chǎn)的藥材草藥,品質(zhì)的確上佳,可這座享譽東寶瓶洲的驪珠小洞天,從來不以天材地寶出名,而是因為那些“瓷器”和機緣寶物,名動天下。所以就算楊家鋪子的藥材堆積成山,也值不了幾顆金精銅錢。

    老人搖了搖煙桿,“雨也停了,你們倆別在我這兒眉來眼去,也不害臊�!�

    陳平安拉著寧姚的手臂走下臺階,穿過鋪子正堂來到大街上,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想不通?沒事,楊爺爺就這樣,不愛跟你講人情,做什么事情都很……公道,對,就是很公道。寧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桿秤,他憑什么就覺得自己公道了?就憑年紀(jì)大�。俊�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覺得花出去一袋子銅錢,是當(dāng)冤大頭啊�!�

    寧姚瞥了眼少年,“這句話,你要是能夠在外邊混過十年,還能夠拍胸脯重復(fù)一遍,就算你贏!”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寧姚嘆了口氣,真是拿他沒轍,“接下來去哪兒?”

    陳平安想了想,“去鋪子那邊看看劉羨陽咋樣了,順便把你的那把刀從地底下拔出來�!�

    寧姚雷厲風(fēng)行道:“那就帶路�!�

    她突然問道:“你身體沒事了?”

    陳平安咧咧嘴,“大問題沒有,但是除了練拳之外,接下來每天得跟你一樣,得煎藥吃。楊爺爺說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還得再花錢�!�

    寧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好像根本就懶得跟她計較這類問題。

    在走出小鎮(zhèn)后他便卷起袖管,摘下那柄壓衣刀,還給少女。

    她藏好壓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面的狹刀,至于那把送出去的劍鞘,被陳平安暫且寄放在寧姚這邊,她將其懸掛腰間,于是那柄飛劍總算就有了棲身之處。

    當(dāng)陳平安和寧姚走到廊橋南端,看到一位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坐在臺階頂,雙手托起腮幫凝視遠(yuǎn)方,留給兩人一個背影。

    ————

    楊家鋪子后院,獨自一人的老人收起煙桿,揮了揮手,把身邊那些煙霧驅(qū)散后,說道:“放心,事成之后,答應(yīng)會給你一個河婆的不朽之身,至于將來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人最后拿煙桿輕輕一磕地面,抬頭望向小鎮(zhèn)老槐方向,嘖嘖道:“樹倒猢猻散嘍。”

    ————

    三輛馬車依次駛向泥瓶巷。

    大驪藩王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個侄子,為何偏偏要跟一個陋巷少年較勁。

    竟然連心結(jié)都有了。

    宋長鏡笑道:“反正你和陳平安之間的這筆糊涂賬,本王既然已經(jīng)插手一次,就不會再攪和了,你自行解決。”

    最后宋長鏡提醒道:“你和正陽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牽扯太深�!�

    宋集薪樂了:“私交?是說那個小閨女嗎?哈哈,好玩而已,談不上什么交情。”

    宋長鏡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隨手送出去一個養(yǎng)劍葫蘆?”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說話。

    馬車進不去小巷,宋長鏡也不愿下車,宋集薪獨自下車,發(fā)現(xiàn)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瀝,細(xì)雨朦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他快步跑入泥瓶巷,來到自家院子,推門而入后,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門檻上,她發(fā)著呆。

    宋集薪笑著喊道:“走,公子帶你去大驪京城長見識去!”

    稚圭回過神,“�。窟@么快就走?”

    宋集薪點頭道:“反正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里兩只大箱子,加上你那只小箱子,咱們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沒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沒兩樣�!�

    稚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傷感道:“對啊,這里是咱們家啊�!�

    宋集薪嘆了口氣,陪她一起坐在門檻上,伸手抹去額頭的雨水,柔聲道:“怎么,舍不得走?如果真舍不得,那咱們就晚些再走,沒事,我去跟那邊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頭使勁搖了搖,“不用!走就走,誰怕誰!”

    宋集薪提醒道:“那條四腳蛇別忘了�!�

    稚圭氣頓時大怒,氣呼呼道:“那個挨千刀的蠢貨,昨天就偷偷溜進我箱子底下趴著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給我找到后,箱子底下好幾只胭脂盒都臟死了!真是罪無可赦,死罪難逃!”

    宋集薪開始有些擔(dān)心那條四腳蛇的下場,試探性問道:“那蠢貨該不會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搖搖頭,“沒呢,暫且留它一條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后算賬。對了,公子,到了京城那邊,咱們多養(yǎng)幾只老母雞,好不好?最少要五只!”

    宋集薪奇怪道:“雞蛋也夠吃了啊,為什么還要買?你不總嫌棄咱家那只老母雞太吵嗎?”

    稚圭一本正經(jīng)道:“到時候我在每只老母雞腳上系一根繩,然后分別系在那只蠢貨的四條腿和腦袋上。只要一不開心,我就可以去驅(qū)趕老母雞啊。不然那條四腳蛇蠢歸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個人,只會更加生氣……”

    聽著自家婢女的惺惺念念,宋集薪滿腦子都是那副行刑的畫面,自言自語道:“豈不是五馬分尸……哦不對,是五雞分尸�!�

    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習(xí)慣了自家公子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見怪不怪,只是問道:“公子,箱子那么重,我們兩個怎么搬啊,而且還有些好些東西,該扔的也沒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我知道你們躲在附近,勞煩你們把箱子搬到馬車上去�!�

    四周并無回應(yīng)。

    宋集薪沉默許久,臉色陰沉道:“滾出來!信不信我去讓叔叔親自來搬?!”

    片刻之后,數(shù)道隱蔽身影,從泥瓶巷對面屋頂落在小巷,或是院門外的小巷當(dāng)中悄然出現(xiàn)。

    總計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領(lǐng)推門之后,魚貫而入。

    為首一人猶豫了一下,抱拳悶聲道:“之前職責(zé)所在,不敢擅自現(xiàn)身,還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無表情道:“忙你們的。”

    那人始終低著頭,“屬下斗膽懇請殿下,幫忙在王爺那邊解釋一二�!�

    宋集薪不耐煩道:“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會跟你們計較?!”

    五人身形紋絲不動,站在院子里淋著小雨,死也不肯挪腳步。

    宋集薪妥協(xié)道:“好吧,我會幫你們說明情況�!�

    那五人這才進入屋子,三個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分別扛起箱子,首尾兩人空手護駕,緩步走入泥瓶巷后,皆是飛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

    稚圭撐起一把油紙傘,遞給宋集薪一把稍大的,在鎖上正屋門灶房門和院門后,主仆二人撐著傘站在院門口,宋集薪望著紅底黑字的春聯(lián)和彩繪的文門神,輕聲道:“不知道下次我們回來,還能不能瞧見這對聯(lián)子。”

    稚圭說道:“走了就走了,還回來作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對,混好了,回來都找不著人炫耀,混不好了,看笑話的人又不少�!�

    雨水不停,小巷逐漸泥濘起來,稚圭實在不愿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后走向泥瓶巷巷口。

    稚圭走在前邊,腳步匆匆。

    宋集薪走在她身后,腳步緩慢,當(dāng)他經(jīng)過一戶人家院門所對的小巷高墻,手持雨傘的宋集薪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去。

    少年看著并無半點出奇之處的黃泥墻壁,怔怔出神。

    前邊稚圭轉(zhuǎn)頭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點,雨就要下大啦!”

    傘下少年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動作后,少年應(yīng)了一聲婢女的招呼,終于開始加快前行。

    ————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車廂內(nèi),大驪藩王宋長鏡正在閉目養(yǎng)神。

    監(jiān)造衙署每日都會建立一份密檔,由九名大驪最頂尖的死士諜子,負(fù)責(zé)觀察記錄,上邊所寫,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的日�,嵥�,今日與婢女去逛了什么街,花了多少錢買了什么吃食貨物,清晨朗誦的文章內(nèi)容是哪本圣賢書籍,何時第一次偷偷喝酒,與誰一起去小鎮(zhèn)外放紙鳶捉蟋蟀,因為何事、與何人在何地起了爭執(zhí),等等等,事無巨細(xì),全部記錄在檔案,然后每三個月一次寄往大驪京城,被送入那座皇宮的御書房桌上,最后匯聚一起編訂成冊,被那個最喜歡舞文弄墨的兄長,親自命名為“小起居錄”,從小起居錄一,到如今的小起居錄十五,一個十五歲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被人寫成了十五本書。

    宋長鏡在來小鎮(zhèn)之前,翻閱過那些全是無聊小事的書冊,但是他敏銳發(fā)現(xiàn)其中一本《七》,中間少了一頁,顯然是被人撕掉了。這應(yīng)該意味著在宋集薪十二歲的夏秋之際,發(fā)生過一場巨大變故。

    宋長鏡在來到小鎮(zhèn)之前,以為是一場起始于大驪京城的血腥刺殺,牽涉到了某些連兄長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的人物。但是宋長鏡后來意識到,恐怕那一頁記載的故事,對少年宋集薪來說,絕對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而且必然與泥瓶巷陳平安有關(guān)。

    宋長鏡開始梳理思緒,這位難得忙里偷閑的大驪頭號藩王,去仔細(xì)回想兩個少年被記錄在冊的對話細(xì)節(jié),以及當(dāng)時的場景畫面。

    宋長鏡睜開眼睛,嫌棄車窗簾子,先看到那名撐傘婢女的纖細(xì)身影,然后是侄子宋集薪,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輛馬車,三只箱子則都已經(jīng)搬到最后一輛馬車上。

    宋長鏡輕聲道:“動身�!�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

    馬車驟然而停,沒過多久,宋集薪氣急敗壞地沖進車廂,滿臉憤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長鏡問道:“你是說你那輛馬車上的尸體?”

    宋集薪臉色鐵青,死死盯住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平淡,“知道尸體的身份嗎?大驪諜報機構(gòu)有七個,本王掌控其中三個,主要是用以滲透各國朝堂、刺探重要軍情和收買敵國文臣武將,國師繡虎掌握三個,主要是針對王朝內(nèi)部的朝野輿情和江湖動態(tài),尤其是需要盯著京城的風(fēng)吹草動。最后一個專門負(fù)責(zé)對付山上修士,直轄于……某人,這座小鎮(zhèn)共有九名大驪諜子,分別來自這七個地方,為的就是保證你的安危,絕對不出現(xiàn)半點差錯。”

    宋集薪沉聲道:“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宋長鏡笑道:“這里頭的彎彎曲曲,那人到底忠誠于誰,一大堆烏煙瘴氣的真相,要本王給你講清楚,估計很難,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不過你需要記住一點,現(xiàn)如今外人把你當(dāng)做大驪殿下,視為了不得的天潢貴胄,他們面子上對你敬畏也好,諂媚也罷,你可以全盤接下,但是別忘記他們?yōu)楹稳绱恕!?br />
    宋集薪冷笑道:“哦?為何?”

    宋長鏡微笑道:“你以為當(dāng)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過是因為本王待在你身邊罷了。怕你記不住這件事情,所以借此機會,讓你長點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總好過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體旁邊�!�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長鏡瞥了眼少年,語氣冷漠道:“下車。”

    宋集薪瞬間咽回到了嘴邊的話語,沉默轉(zhuǎn)過身,咬牙切齒地恨恨離去。

    宋長鏡等到少年下車后,一笑置之,“就這么點道行,以后到了京城,還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貍們立馬盯上,恨不得從你身上撕下幾塊肉?”

    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實也很頭疼。

    ————

    車廂內(nèi),反倒是那個死人最占地盤。

    宋集薪很不適應(yīng),倒是婢女稚圭臉色如常,他隨口問道:“對了,稚圭,你帶上咱們家的舊鑰匙沒?”

    她疑惑道:“沒啊,隨手放在我屋子里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問這個做什么,再說了公子你也不是也有一串家門鑰匙嗎?”

    宋集薪哦了一聲,笑道:“我也丟屋里了�!�

    ————

    三輛馬車駛過老槐樹,駛出小鎮(zhèn),最后顛簸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東。

    經(jīng)過小鎮(zhèn)東那道柵欄門的時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門人鄭大風(fēng),雙手?jǐn)n袖蹲在門口,看著三輛馬車,這個老光棍打了個哈欠。

    約莫半個時辰后,宋長鏡沉聲道:“停車!”

    宋長鏡走下馬車,后邊馬車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車簾,兩顆腦袋擠在一起,好奇望向宋長鏡這邊。

    宋長鏡擺擺手,宋集薪拉著稚圭縮回去。

    宋長鏡往前行去,不遠(yuǎn)處,有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敦厚漢子攔在道路中央,那雙草鞋和兩腿褲管上全是泥漿。

    宋長鏡一邊向前走一遍開口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小鎮(zhèn)還藏著你這么一號人物�?磥砦覀兇篌P的諜子,真是不吃飯光吃屎啊�!�

    這位藩王原本纖塵不染的雪白長袍,亦是沾滿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難以幸免。

    宋長鏡最后在距離那漢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沒有一見面就開打,那就不妨說說看,你到底是要怎樣?”

    連自家屋頂也給搬山猿踩踏的小鎮(zhèn)漢子,此時面對這位大驪藩王,哪里還有半點蹲在地上生悶氣的窩囊樣子,沉聲道:“宋長鏡,只要打過之后,你還能活下來,自然知道答案!”

    宋長鏡皺了皺眉頭,那漢子會意道:“讓馬車先行通過便是�!�

    宋長鏡笑著點頭,沒有轉(zhuǎn)身,始終盯住那漢子,高聲喊道:“馬車先行,只管往前。”

    那漢子走到道路旁邊,讓那三輛馬車暢通無阻地過去。

    宋長鏡一直等到馬車徹底消失于視野,這才望向那個耐心等候的男人。

    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

    不過兩人差距有限。

    宋長鏡毫無懼意,相反戰(zhàn)意昂揚,熱血沸騰,扯了扯領(lǐng)口。

    眼前此人,雖然名不見經(jīng)傳,但絕對是一塊砥礪武道的最佳磨刀石。

    宋長鏡的直覺告訴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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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三章

    原來如此

    當(dāng)時在小街上,雨水漸歇,寧姚轉(zhuǎn)頭看著氣息平穩(wěn)、神態(tài)從容的陳平安,雖然她內(nèi)心不喜歡楊老頭的,但不得不承認(rèn)那個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楊老頭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寧姚停頓片刻,轉(zhuǎn)頭望去,那座不起眼的楊家鋪子,天街小雨潤如酥,雨后的藥鋪,輪廓柔和,水汽朦朧,少女自顧自做了一些細(xì)微修改:“楊老頭,很不簡單�!�

    陳平安沒有聽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只是嗯了一聲,笑道:“以前只是覺得楊爺爺人很好,很公道,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楊爺爺深藏不露,寧姑娘,他應(yīng)該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寧姚說了一句陳平安聽不懂的言語,“有些像,但其實不一樣,不過對你來說,沒啥區(qū)別。”

    現(xiàn)在到了廊橋南端,大難不死的陳平安,回頭再來看那位青衣少女,少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樣。

    當(dāng)她聽到腳步后,笑容靦腆地站起身,看到并肩而立的草鞋少年和綠袍少女,扎了一根馬尾辮的少女,略顯局促不安。陳平安不敢再把眼前這位名叫阮秀的姑娘,當(dāng)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當(dāng)然,少女最讓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個字。

    阮秀看了眼一臉冷漠、英氣凌人的寧姚,她沒敢打招呼。

    寧姚瞥了眼身材嬌小玲瓏卻好生養(yǎng)的清秀少女,不太愿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橋臺階,陳平安輕聲道:“我聽齊先生說,劉羨陽沒事了�!�

    阮秀使勁點頭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楊家鋪子的掌柜見了之后,說是閻王爺開恩,放過劉羨陽一馬,才撿回這條性命。老掌柜還說只要醒得過來,就算徹底沒大事了。我怕你著急,就想著第一時間跟你說,可我爹不讓我走過廊橋……”

    少女絮絮叨叨,像一只嘰嘰喳喳的枝頭黃雀,說到最后,有些歉意。

    少女其實有些事情沒有說出口,劉羨陽醒過來后,她第一時間就沖出門,來到廊橋后,光顧著告訴少年消息,根本就忘了她爹不許她進入小鎮(zhèn)的叮囑,只是她剛要從北端臺階跑下廊橋,就被她那個神出鬼沒的父親拎住耳朵扯回去,少女好說歹說,才讓父親答應(yīng)她坐在南端臺階等人。

    這并非情竇初開,或是什么兒女情長,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

    當(dāng)然前提是陳平安這個家伙,沒有讓少女覺得討厭,相反還有一些好感,或者說對陳平安的認(rèn)同。

    這一切,是兩人青牛背初見,少年愿意為別人下水摸魚,事后左手傷口疼得抽冷氣,也沒覺得后悔,到之后劉羨陽遭遇變故,少年又愿意挺身而出,擔(dān)當(dāng)起應(yīng)該擔(dān)當(dāng)?shù)氖虑椋惼桨沧陨矸e攢下來的福報,點點滴滴。

    這一切,是少年陳平安長久以往的堅持,只是恰好被少女阮秀撞見了而已,其實陳平安錯過的,當(dāng)然更多,比如魚簍里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送給顧粲的那條泥鰍,還有那條四腳蛇,那些在少年眼前飄落的槐葉,等等,所有這些錯過的福緣機緣,絕不會因為陳平安是個惜福之人,就被少年抓在手里。

    陳平安和寧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橋,少年少女都沒有意識到,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綴在廊橋檐下,或是聚在廊橋欄桿上,或是廊橋過道外緣的坑洼里,不一而同。

    最后它們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

    與此同時,楊家鋪子積水眾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漣漪陣陣,重新恢復(fù)渾濁泥濘的面貌,就像世間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著一位渾身煙氣彌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駝背老嫗。

    楊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煙,問道:“你看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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