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姑娘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干上,小腿交錯,跟小姑娘一樣優(yōu)哉游哉輕輕搖晃著,少年瞇眼,輕聲笑道:“是我第二次一個人進山去采藥,那時候我才四歲多,不到五歲,出門的時候,想著要采最多最多的藥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個最大的大籮筐,然后沒等到走出小鎮(zhèn),就累死了,走出小鎮(zhèn)能夠看到山的時候,當(dāng)時還是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肩膀上被籮筐繩子扯得火辣辣疼,后背更是。其實那會兒疼還好說,不是特別怕,讓我覺得絕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著好遠好遠,就像這輩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當(dāng)時離著第一次進山出山?jīng)]多久,所以腳底的水泡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師叔我啊,就咬著牙一邊走一邊哭,還一邊不斷偷偷問自己,這還沒有走到山腳,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紀小,籮筐這么大,山路那么遠,回家不丟人,娘親肯定不怨你的�!�
李寶瓶聽得入神,小聲問道:“小師叔,那你最后放棄了沒有?”
草鞋少年笑著搖頭道:“沒呢,當(dāng)時我就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樣,走到山腳就好,到那里再回頭。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腳,坐在地上哭的時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藥再回家?然后就又開始爬山,爬著爬著,看到那些草藥后,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很奇怪的事情。”
李寶瓶哇了一聲,贊嘆道:“小師叔,你一定摘了滿滿一籮筐草藥才下山回家,對不對?!”
小姑娘說到這里,滿臉的與有榮焉。
陳平安搖頭道:“沒呢,一直到太陽要下山了,草藥還沒蓋住籮筐底,就下山了。一來是草藥沒那么好找,很難的,個子那么小,背著個大籮筐走山路,其實比采藥更難,二來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著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個人留在山上,我那會兒當(dāng)然很怕。只不過我最怕的……”
李寶瓶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小師叔最怕什么?”
“沒什么�!�
草鞋少年搖了搖頭,柔聲道:“后來就不怕了�!�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
陳平安回過神,轉(zhuǎn)頭對她笑道:“跟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告訴你小師叔多厲害,其實小鎮(zhèn)的苦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一點也不稀奇。我說這些,是覺得你今天跟我說那些習(xí)武之事的門道,說得很好,很像小師叔小時候偷偷跑去學(xué)塾后,看到齊先生授課時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女先生女夫子嗎,我覺得以后到了山崖書院,等你讀夠多的書后,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在書院教書的先生夫子呢。”
紅棉襖小姑娘聽到小師叔這么說之后,驟然煥發(fā)出昂揚的斗志,雙拳揚起,“李寶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陳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覺得如果齊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
只是接下來小姑娘說了句讓少年頭大的言語,“因為李寶瓶有一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師叔啊!”
少年只好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到。
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jié),少年和小姑娘并肩而坐,各自懷揣著美好的愿望。
————
溪水對岸一處隱蔽地方,一個男人和一位少女盤腿而坐,吃著干糧。
眼神充滿銳氣的少女沒好氣道:“爹,小姐跟著這么個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順順利利走到我們大驪邊境?聽說那邊可是經(jīng)常打仗呢,還有許多落草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調(diào)侃道:“難道忘了是誰把你教訓(xùn)了一頓?習(xí)武之后生平第一戰(zhàn),輸了不說,還輸?shù)眠@么憋屈。”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因為爹你不允許我擅自運轉(zhuǎn)氣機,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現(xiàn)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個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問道:“你這位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確定?”
少女大聲提醒道:“爹,是二境巔峰!”
男人提起水壺喝了一口,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除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武藝,你才有勝算�!�
少女顯然不信,那少年撐死了才剛剛步入武道大門,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頂上兩人對峙,他只不過占著地利才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對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時候,還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換上是爹,與人對敵,不給你腦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說他傻啊。”
少女冷笑道:“
“習(xí)武之人,婦人之仁,這種人,活不長久!”
男人一臉訝異道:“你一個丫頭片子,武藝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誰教你的?反正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話。”
少女揚起下巴,“咱們二公子說的!二公子雖然是滿腹韜略的讀書人,可他從不滿嘴仁義道德,只說慈不掌兵,必須殺伐果斷�!�
男人皺了皺眉頭,正要跟這個缺心眼的閨女好好說些正經(jīng)道理,突然站起身,沉聲道:“過河!”
少女跟著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說悄悄跟著小姐就好嗎?”
男人語氣并不輕松,“有人來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過河,飛奔而去。
————
陳平安和李寶瓶剛剛離開老柳樹,重新動身趕路,就發(fā)現(xiàn)遇到了一個人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陳平安先是放下背簍,然后讓李寶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說在小鎮(zhèn)東邊,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陳平安都不奇怪。
但是在這條即將連道路也會消失的南下線路上,不管遇到誰,陳平安都不敢掉以輕心。
遠處。
一個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壯實的漢子,向陳平安和李寶瓶迎面而來,只見他牽著一頭白色驢子,頭戴斗笠,斜挎著一條布囊,腿上裹了行纏,手持一根竹杖,腰間則懸掛著一把綠色……竹鞘長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腳步,沒有繼續(xù)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并不出奇的臉龐,微笑道:“你是陳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最后男人補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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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場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的腰間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漢子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不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松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yīng)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后,那對父女并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家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那漢子腰另一側(cè)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對自己閨女小聲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么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軼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少女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漢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jié)伴而行,好有個照應(yīng)。”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漢子點頭道:“當(dāng)然認識�!�
陳平安又松了口氣。
離開小鎮(zhèn)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yīng)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guān)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xiàn)得這么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yīng)該不是正陽山、云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而且身后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xiàn),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
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zhèn)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小鎮(zhèn)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漢子笑容玩味道:“這么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zhuǎn)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那名漢子,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zhèn)。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關(guān)節(jié),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后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里的紅棉襖小姑娘,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后就果斷跟著朱鹿快步離去,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婢女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換一個位置。
那漢子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后,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們?nèi)齻大老爺們再去小鎮(zhèn)。”
然后漢子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時間�!�
這漢子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nèi)ツ沁呑�?�?br />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靜觀其變。
漢子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樹旁邊,松開韁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干一直走出溪岸,最后坐在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后,提起銀白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zhuǎn)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余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xí)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漢子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一位少俠,那真是風(fēng)流倜儻……”
這位漢子突然發(fā)現(xiàn)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fēng)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漢子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
漢子皺了皺眉頭,轉(zhuǎn)頭望去,結(jié)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漢子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輕飄飄站在粗細不過的柳樹梢頭上,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斗笠漢子一個坐不穩(wěn),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nèi)的動靜,并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guī)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并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nèi),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但是一位兵家劍修十一樓的臉面,比起一座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jié)伴遠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nèi),蘊藏著的磅礴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guān)于此事,阮邛在宗門內(nèi)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此時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tài),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臺魏晉?”
跌落小溪的漢子一陣撲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里撿起那只酒壺后,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漢子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漢子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么來得這么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稱阿良的漢子濕漉漉走上岸,一邊罵罵咧咧道:“你管得著?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jīng),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zé)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著興致不高的斗笠漢子,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fēng)雪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fēng)雪廟內(nèi),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游歷的風(fēng)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閉關(guān)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后來那位風(fēng)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guān)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fēng)雪廟關(guān)系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師父忌日的時候才會偶爾出現(xiàn)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fēng)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一只價值連城的養(yǎng)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yǎng)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脫離風(fēng)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鐘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nèi)ゴ篌P野夫關(guān)了�!�
那漢子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
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fēng)雪廟的仙人?”
漢子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fēng)雪廟不熟�!�
朱河笑著,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于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于風(fēng)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tài)矯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后,朱河現(xiàn)在回頭再看,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于市。估摸著那柄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cè)懸掛沉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xué)。咱們老祖宗剛才現(xiàn)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回頭找你們。”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zhèn)當(dāng)乞丐要飯啊�!�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中求�!�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fā),自己去書院啊。憑什么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么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別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后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子那邊,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后小鎮(zhèn)鄉(xiāng)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子頂替你的短工�!�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xué)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臉不情愿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罵道:“你哪根蔥?!”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那漢子反而被瞧得心里發(fā)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呆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斗笠漢子,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斗?”
漢子吃癟,嘖嘖道:“呦呵,水淺小王八多啊�!�
李槐雙手抱住后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么會說我們的小鎮(zhèn)方言?”
漢子笑瞇瞇道:“你去問阮邛�!�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xùn)道:“小小年紀,心思這么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
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
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因為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的路走得并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
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到問那斗笠漢子,一點也不怕生,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漢子倒是不討厭這個孩子,就是有點煩,“關(guān)你屁事�!�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舍得騎,你憑什么?真當(dāng)自己是我親兒子啊。”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dāng)然,要是我娘不答應(yīng)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后你這脾氣得改改�!�
李槐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嘆息離去。
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斗笠漢子。
————
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子,一位是阮邛,一位是白發(fā)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后者便是婢女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鎮(zhèn)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李寶瓶這么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dāng)然不會只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如果不是阮師今天露面,練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送到那座野夫關(guān)。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fēng)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案静幌袷歉呤�,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候,仔細查探過,那只養(yǎng)劍葫內(nèi)的本命劍氣,生機猶在,確是風(fēng)雪廟真?zhèn)鳠o疑,而且風(fēng)雪廟神仙臺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jié)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后,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yǎng)劍葫和那縷劍氣……”
阮邛笑了起來,“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嘆了口氣,“話不能這么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還是要去跟風(fēng)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了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里也不遠了。剛好關(guān)于龍脊山瓜分斬龍臺一事,當(dāng)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zhèn)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
風(fēng)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guān)系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于井水不犯河水,當(dāng)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guān)鍵時刻,肯定會放棄門戶之見,選擇聯(lián)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fā)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jīng)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權(quán)的中層武將。
風(fēng)雪廟則傾向于獨善其身,來往于各大古戰(zhàn)場遺址,有點類似江湖上的游俠,身負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shù),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fēng)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家伙,打架不為揚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fēng)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但不用擔(dān)心家丑外揚。
關(guān)于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shù)柄品質(zhì)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師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顏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
————
一位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
身后遠遠跟著三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
一老人面白無須,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瞇著眼。
一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lián)這種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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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兩顆人頭
個子矮小卻體態(tài)妖嬈的豐韻婦人,掏出一串做工精致的嶄新鑰匙,打開院門,推門而入的時候笑道:“總算有用武之地了�!�
婦人瞥了眼墻腳根的雞籠,那邊傳來一陣陣撲簌撲簌的家禽振翅聲,她愣了愣,“還沒餓死?”
“還是得謝我啊,幫你找了這么個好鄰居,鄰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彼芸煜朊靼琢似渲芯売�,轉(zhuǎn)頭望向隔壁,發(fā)現(xiàn)自己個子不高的緣故,看不到那邊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黃泥墻邊,踮起腳跟,發(fā)現(xiàn)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覺得無趣乏味,很快收回視線,走向正屋大門,又掏出鑰匙開門,跨過門檻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纖塵不染,婦人有些不太高興,像是有外人擅自主張在自家閨女臉上涂抹胭脂,好看歸好看,可當(dāng)?shù)鰦尩漠?dāng)然不樂意。
跟隨婦人來到泥瓶巷的三名扈從,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當(dāng)中,閉目養(yǎng)神。
面白無須的瞇眼老人走到院中。
唯獨那名捧劍女子跟隨婦人走入正屋。
婦人獨自走入宋集薪的住處,環(huán)顧四周,床榻書桌皆有,書桌上還留下一些價格不菲的清供雅玩,應(yīng)該是主人不愿隨身攜帶,便干脆棄之不用了。婦人走到書桌旁,發(fā)現(xiàn)正中央還疊放著三本書籍,隨手一翻,并無出奇,只是尋常學(xué)塾蒙童的入門書籍,《小學(xué)》,《禮樂》,《觀止》,是大驪王朝豪閥市井貴賤通用的蒙學(xué)經(jīng)典,婦人發(fā)現(xiàn)三本書舊歸舊,卻沒有半點泥垢污漬,腦海中一下子浮現(xiàn)出某個人的形象,婦人搖搖頭,隨口問道:“楊花,《小學(xué)》這本書在大驪京城市價多少?”
背對房門的捧劍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謹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話,多則六十文,少則四十文。”
婦人哦了一聲,嘖嘖道:“看來是儒家圣賢們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錢啊。”
婦人重新將三本蒙學(xué)經(jīng)典疊放于原位,輕輕拍了拍擺在最上邊的《觀止》,她流露出一絲譏諷,冷笑道:“要不是有家?guī)椭撇ㄖ鸀�,千百年來不遺余力地行走于大城雄鎮(zhèn)、市井巷弄,為其美言,自己則心甘情愿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這座天下,肯定坐不穩(wěn)。”
院內(nèi)老人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娘娘還需慎言,此地不宜暢所欲言�!�
婦人笑道:“放心便是,齊靜春死后跟上邊達成協(xié)議,所以這里不會有人再盯著了,你以為沒了齊靜春,死水一潭的驪珠洞天,一個幾千年都沒有出過大紕漏的地方,當(dāng)?shù)闷鹉切┐笕宋锏闹匾�?�?br />
老人仍是堅持己見,“娘娘還是小心為妙�!�
婦人嫣然一笑,柔聲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騷這些便是。徐渾然,這點你真得學(xué)學(xué)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觀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驪朝野說梁崧雖然是你的弟子,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點也沒冤枉你。至于我家叔叔故意用話刺你,說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師,徐渾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個人,稍稍聽說幾句讀書人的話,就喜歡亂掉書柜。”
名叫徐渾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聲嘆息,心想沒有娘娘你這么安慰人的。
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與那位藩王的擦肩而過,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來。當(dāng)時宋長鏡雖然看著疲態(tài),像是一場生死大戰(zhàn)之后重傷未愈,可他既然敢當(dāng)著自己的面,主動掀起車窗簾子,那么就意味著宋長鏡極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然躋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極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巔峰后,宋長鏡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對于七八境武道宗師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別,可能就是相當(dāng)于他們的一境之差。
這位面白無須的老人,享譽大驪朝野,被譽為大驪第一劍師,師字這個后綴,如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于宋長鏡之手的天才劍修梁崧,正是徐渾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將其視為己出,此仇不可謂不大。
徐渾然喜好在袖中養(yǎng)劍,劍名為白雀。寸余長短,卻殺力極大,傳言瞬間可以來回飛掠百余里,劍已回袖,人尚未死絕,手段凌厲,鬼神莫測。
婦人在那張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貴人家的日子,不過還挺自在�!�
懷抱長劍的年輕女子輕聲道:“娘娘對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婦人站起身,笑道:“這話就虛偽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個孤兒,我家睦兒可稱不上吃苦。”
她走到墻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祿街盧氏送給咱們的幾頁古書,上邊記載的法術(shù)神通,歷史久遠,已經(jīng)不可考據(jù),跟當(dāng)今道教幾大符箓派差異很大,我記得其中一頁,記載了一門有趣的小法術(shù),咒語是什么來著?哦,記起來了,試試看�!�
婦人背對著門口的年輕女子,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開門�!�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婦人手中并無最重要的那張符紙,只是口誦咒語,伸出手指向前一點,然后便閑庭信步,穿墻而過,身后帶起一陣輕微漣漪。
婦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敗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隨便怎么折騰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來就是吃苦的。投錯了胎,你能跟誰說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開口嗎?小家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報仇之前,你最少要跟云霞山、正陽山和書簡湖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牛年馬月了,這還是你先要活著走出大驪版圖才行�!�
她轉(zhuǎn)頭看了眼墻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們東寶瓶洲可沒有這么一號人物,難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為何這個小法術(shù)依舊管用?”
她暫時琢磨不出答案,想著回到大驪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問一問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樓臺,不問白不問。她走去開門,拔出門閂后沒能拉開,才記起門外肯定上鎖了,只得稍稍用力,強行扯斷了那把銅鎖,拉開門后,看到院門大開,她看著捧劍侍女和劍師徐渾然,問道:“你們就這么破門而入?還講不講道理了?回頭自己找人修好,別忘記。”
她走向院門,補上一句,“屋門的鎖也換上一模一樣的�!�
老劍師和捧劍女子顯然對此習(xí)以為常。
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皺了皺眉頭。
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腳步,“楊花,你按照我家睦兒七歲時的步子大小,往右手邊走上六十三步�!�
捧劍女子領(lǐng)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婦人側(cè)過身,面對高墻,“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
婦人看著并無半點奇怪的泥土墻壁,恨恨道:“宋煜章該死�!�
她很快恢復(fù)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問道:“這樁秘事,當(dāng)年你是聽我說過的,你覺得癥結(jié)在何處,我能為睦兒做點什么?”
年輕女子搖頭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測。”
婦人嘆了口氣,有些傷感,“我家睦兒的心結(jié)有兩個,第一個,當(dāng)然是那場大雨中,被一個貧賤泥腿子從巷外一路追殺到這里,掐住脖子,按在墻壁上動彈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氣憤難平。那會兒睦兒年紀尚小,除了丟盡了顏面,睦兒肯定也被殺氣騰騰的同齡人嚇得不輕�!�
婦人眼神驟然凌厲起來,伸出手掌,手心輕輕貼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墻上,“第二個心結(jié)呢,就很有意思了。以至于有意思到了事后讓我家睦兒,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龍城的苻南華見面后,那筆交易的添頭,始終下不了決心,將要殺之人,從劉羨陽換成那個少年�!�
年輕女子終于有些好奇,不過侍奉這位夫人,無異于伴君如伴虎,自然不會傻到開口詢問。
婦人收起手掌,在捧劍女子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開始轉(zhuǎn)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許嬌憨神態(tài),雖說已為人婦已為人母,竟是別有一番風(fēng)韻,她氣呼呼道:“睦兒不過是說你陳平安生于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后,因為居住在祖宅,就連累爹娘無法投胎轉(zhuǎn)世,所以最好別住在家里,要趕緊搬出去�!�
婦人越說越氣惱,“說幾句玩笑話,算得了什么?你陳平安信以為真,因為自己愚蠢而壞了不可去龍窯燒瓷的破爛誓言,怎么就能夠怪到我家睦兒頭上呢?更何況你一個小賤種的誓言,值得了幾個錢?我家睦兒何等金貴,白璧微瑕,這是俗世俗人的說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這個,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哪怕是能夠與國同壽的上五境練氣士,誰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無垢之軀?你一個市井少年,怎么賠?你賠得起嗎?!”
婦人咬牙切齒道:“小賤種,真是造孽!”
一縷金色劍穗輕輕躺在胸脯上的捧劍女子,臉色平靜。
劍師徐渾然對此更是置若罔聞,毫不上心。
唯有那名走在最后邊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皺眉。
婦人在即將走出泥瓶巷的時候,猛然轉(zhuǎn)身。
幾乎同時,年輕女子和老劍師就分別向左右兩側(cè)挪步,為婦人讓出視野。
婦人此時已經(jīng)滿臉笑容,既嫵媚,又純真,有種矛盾的誘人,她柔聲問道:“怎么,王毅甫,你覺得不對?”
男人沉聲道:“雖然不知更多的內(nèi)幕,但是我確實覺得這樣不對�!�
婦人沒有絲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盧氏王朝頭號猛將王毅甫!”
習(xí)慣性瞇眼看人看物的老劍師,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眼睛,一身劍氣充斥于狹窄小巷。
不斷有泥墻碎屑摔落地面。
捧劍女子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給劍道宗師徐渾然讓出更多的戰(zhàn)場空間。
她望著不遠處的魁梧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笑意。
一條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也敢亂吠?
這個名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盧氏王朝大將之一,出身頭等將種門庭,祖輩皆是沙場大將,王毅甫歸降之前,身份相當(dāng)于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大驪軍神宋長鏡很久之前,就點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場,此人領(lǐng)軍打仗本事,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個人武力極高。雖然是練氣士,卻擁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體魄,精通刀法,能夠駕馭那尊著名玉石的強大陰神隨同作戰(zhàn),可謂盧氏王朝屈指可數(shù)的真正高手。
婦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渾然,不用緊張,王將軍是講道理的人,就是為人過于正直了一些,如今身處一個陣營,別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的。我很不喜歡�!�
徐渾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內(nèi)浩浩蕩蕩的劍氣。
只是婦人在下一刻又說道:“我只會將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嚴也要護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說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宮,或是教坊司?”
與她對視的王毅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絲。
婦人云淡風(fēng)輕道:“之前只說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別把我的菩薩心腸,當(dāng)做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說得對,是屬下錯了。”
婦人笑道:“知錯就好,那你等下出了這條泥瓶巷,就不用跟著我們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腦袋,摘下來,然后隨便找個木盒子裝好,以后我可能用得著�!�
王毅甫錯愕道:“宋煜章是皇帝點名要求來這里的官員,娘娘你之前也說過,此人在禮部和欽天監(jiān)都有靠山,為何要殺他?”
婦人笑著反問道:“殺人還需要理由?那我當(dāng)這個娘娘做什么?”
王毅甫嘆了口氣,抱拳低頭道:“屬下領(lǐng)命�!�
四人先后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與其余三人分道揚鑣。
等到那個歸降大驪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徹底不見,徐渾然忍不住出聲譏諷道:“好一個鐵骨錚錚王毅甫,哈哈,如今連骨頭和骨氣一并沒了。”
婦人并未往人多處的大街走去,而是揀選了一條僻靜巷弄,自嘲道:“真以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壞?”
老劍師一時間不知如何答復(fù),干脆就閉嘴不言。
婦人抬頭望著蔚藍天空,沒來由感慨道:“只有身臨其境,才發(fā)現(xiàn)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的很厲害啊�!�
“是我們大驪對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為我大驪所用,難怪陛下這些日子心情郁郁,經(jīng)常嘆息。”
“只可惜齊靜春再厲害,終究還是死了�!�
婦人一路唏噓,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當(dāng)婦人沉默許久,不再說話。徐渾然記起一事,先是揮袖,劍氣遍布四周,然后低聲問道:“娘娘,殺一個驟然富貴的陋巷少年而已,我們是不是有些大題小做了?”
婦人好像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隨口道:“楊花,你來說�!�
捧劍女子冷聲道:“獅子搏兔,一擊致命。”
老劍師啞然。
婦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雖然是個武人,但是有一句話說得極妙,對付任何敵人,千萬千萬別送人頭給他�!�
————
不同于下榻桃葉巷的禮部同僚,宋煜章獨自住在騎龍巷,是一棟主人剛剛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開著屋門,坐在桌旁,有一只酒壺,旁邊是一碟鹽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鎮(zhèn)這邊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么喝什么,入嘴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滋味。
當(dāng)他看到院中憑空出現(xiàn)一位魁梧男子,剛剛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總算來了�!�
他高高抬起白碗,問道:“能不能等我喝完這碗酒�!�
那位不速之客稍作猶豫,點點頭。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燒酒,臉色紅潤,問道:“能不能幫我捎一句話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后他應(yīng)該會被稱為宋睦了�!�
這個中年男人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能不能告訴他,那個叫宋煜章的家伙,這么多年下來,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聯(lián)?”
魁梧男人這一次果斷搖頭道:“不能!”
宋煜章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后,滿臉釋然,輕聲道:“年少時喜讀游記,看到東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壯觀。那就當(dāng)這一碗大驪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擰斷這名大驪禮部官員的脖子。
殺人之后,王毅甫心中毫無快意,輕輕讓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狀。
身為亡國之人,敗軍之將,王毅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著,最后跟桌那邊的那個死人說了句話:“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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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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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陳平安仍然懷疑阿良,但不可否認,阿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頭從來不騎乘的毛驢,他跟小屁孩李槐斗嘴不亦樂乎,他一門心想著拐騙林守一喝酒,說天底下的好東西,不過醇酒美婦二物,他會在陳平安走樁的時候繞著少年打轉(zhuǎn),說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對著人就是一頓亂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講究打人不打臉,所以傷和氣敗人品,最好要像他這樣以德服人,以貌勝敵。
他還會跟朱河吹噓自己的劍術(shù)無雙,說他一旦握劍,那可了不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別說對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點頭稱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這個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劍法,能砍斷一顆碗口大小的樹木就算她輸。阿良就說今日不宜施展劍術(shù),他雖然早就達到了萬物皆可做劍的地仙境界,可出劍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沒有一點怪癖還是高手嗎,所以只有那些大風(fēng)大雪大雨之類的日子,才有興致,比如那滂沱大雨當(dāng)中,自己出劍之后,能夠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轉(zhuǎn)身跑開,阿良也不惱,只是笑瞇瞇跟朱河說,小朱啊,你這閨女這脾氣不太好哇,當(dāng)然她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不用擔(dān)心,我阿良可以讓你占個天大便宜,喊你一聲岳父大人。
朱河打那之后,就不再湊到阿良跟前噓寒問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個人喝悶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湊巧,過了幾天,在他們臨近鐵符河的時候,下起了一場蒙蒙細雨,雖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
朱鹿立即攔住牽著毛驢埋頭趕路的阿良,后者一臉茫然,問少女,姑娘你干啥咧,哦哦,你是說下雨就練劍給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記得記得,小姑娘,你別用那種看騙子的眼神看我好,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輕,不曉得世外高人的規(guī)矩茫茫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劍,也會覺得對不起那株草,哦不對,是對不起我的上乘劍術(shù)。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將那條鐵符河都給攔腰斬斷了,到時候你哪怕哭著喊著要我收你為徒,我都未必點頭。
朱河二話不說把自己閨女拽走了。
小雨朦朧,不耽誤趕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搖頭嘆了口氣,牽著白sè毛驢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湊巧的是,又過了兩天,老天爺開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場暴雨。
結(jié)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臉上有花��?還不去躲雨?我家寶瓶淋壞了身子骨咋辦?看我出劍什么時候不能看,你們有沒有一點慈悲心憐憫心?!沒有看到咱們寶瓶快凍死了嗎?
最后眾人一起蹲在參天大樹下躲雨的時候,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親的語氣,語重心長說道,阿良啊,也虧得今天只下雨沒打雷,要不然第一個劈在劍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連連。
就連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朱河如今已經(jīng)徹底不愿意搭理這個狗屁風(fēng)雪廟大佬了,自顧自嚼著干糧,一路行來,多次隱蔽微妙的試探之后,朱河覺得這個渾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確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但絕對不會是什么用劍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別說讓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自己喊他老丈人都沒問題。
一路行來,李寶瓶比起剛剛離開鐵匠鋪子那會兒,話少了許多,只是默默跟隨在小師叔陳平安身旁,小背簍也不愿意讓朱河朱鹿幫忙背著。
陳平安則在練習(xí)劍爐這個拳樁,其他人早已見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們看得有些不自在,轉(zhuǎn)過身屁股對著他們,摘下腰間的銀sè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
大雨漸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找根趁手的樹枝,非要讓他們見識見識上乘劍術(shù),不過在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阿良又說如果找不著,那就沒辦法了,劍仙找趁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婦一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所有人看著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沒人愿意開口說話。
阿良一個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點一個踉蹌摔倒,趕緊裝模作樣地擺了幾個拳把式,好似在為出劍熱手。
結(jié)果阿良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野,這場雨就猛然間下大了,毫無征兆,讓人措手不及。
陳平安睜開眼,看到樹底下不遠處的毛驢,想了想,起身說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著起身,“我陪你一起吧,這天氣很容易出事情�!�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在山里燒炭采藥的時候,遇到過很多次這種天氣,不用擔(dān)心,再說這里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著,我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