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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信上說他買下的落魄山,成功獲封一位大驪新晉山神,幫助坐鎮(zhèn)山頭聚攏靈氣,僅次于不參與售賣的披云山,和她爹手握的點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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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魚龍混雜

    驛丞告知眾人紅燭鎮(zhèn)不設(shè)夜禁,在小鎮(zhèn)西邊有坊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的雜貨,應(yīng)有盡有。得知陳平安一行人要去購置游學(xué)所需物品,驛丞程昇就主動提出擔(dān)任向?qū)�,說是能夠免去許多麻煩,最少那些商家不敢漫天要價,陳平安望向來過一次紅燭鎮(zhèn)的阿良,斗笠漢子點點頭,說他只對河兩岸風(fēng)光比較熟,沒去過坊市。

    驛丞望向阿良,兩個老男人,會心一笑。

    敷水灣近百艘大小畫舫,每晚都會駛出水灣,沿著那條河水進(jìn)入紅燭鎮(zhèn),兜一圈后返回敷水灣,期間會不斷有男子登上那些畫舫,既買醉也買笑。

    在紅燭鎮(zhèn),敷水灣船家女和其她青樓女,雖然皆為大驪賤籍,但前者一向是京城教坊司直接負(fù)責(zé)戶牒管理,就連身為一方父母官的縣令,都沒有資格將畫舫女子的身份,由賤轉(zhuǎn)良。所以紅燭鎮(zhèn)一直有傳聞,敷水灣那五姓的祖先,曾是神水王朝的皇室子弟和功勛世族。

    在地頭蛇驛丞程昇的帶路下,陳平安他們?nèi)ネ℃?zhèn)西邊的集市,越往西去,街道越是人聲鼎沸,得知紅燭鎮(zhèn)乘船南下兩百余里,沿途都有城鎮(zhèn)驛站可以補(bǔ)給,陳平安就放棄了一些念頭,沒有過多購買大米、腌肉等食物,但是在一家藥鋪,添置了諸多藥膏藥材,應(yīng)付風(fēng)寒中暑、跌傷一類的小病小災(zāi)。到了掏錢花錢的時候,陳平安才知道與家鄉(xiāng)小鎮(zhèn)差不多,一整顆銀錠是稀罕物,所以將那兩錠雪花紋銀折算成了大驪通用銅錢,天華元寶,因為手上是品相最好的銀子,僅是溢價就高達(dá)兩百文錢,這讓陳平安很是感激鐵匠鋪子的那位秀秀姑娘。

    因為有驛丞程昇在旁,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在郡縣小鎮(zhèn),還真別把胥吏不當(dāng)官,尤其是程昇這種一年到頭經(jīng)常跟豪紳巨賈、羈旅官員打交道的,在小鎮(zhèn)百姓眼中,那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所以陳平安他們走入的每間鋪子,全部口口聲聲殷勤喊著程大人,恨不得將這位驛丞大人當(dāng)菩薩供奉起來。

    一路上,李槐拘謹(jǐn)?shù)煤�,差不多就是只敢躲在阿良背后,探頭探腦,阿良打趣他是膽子小,只會窩里橫。李槐剛扯開嗓門要跟阿良罵戰(zhàn)三百回合,可當(dāng)四周投來好奇的視線后,李槐立即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在阿良身后,把阿良樂得不行,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孩子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

    林守一依舊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冷淡模樣,估計少年現(xiàn)在就是走在京城御道上,也是這個德行。

    唯獨李寶瓶背著她那只碧綠竹箱,螃蟹橫行似的,仰著腦袋挺起胸膛,恨不得路邊隨便拉上一個人就告訴他,自己的小書箱是小師叔親手做的。

    坊市由兩條南北向的大街構(gòu)成,逛完了觀山街,陳平安他們就要穿過巷子,去往下一條觀水街,結(jié)果路過巷子里一間生意冷清的書鋪,帶路的驛丞程昇徑直向前了,陳平安卻停下了腳步,跟驛丞打了聲招呼后,對李寶瓶三人笑道:“一人可以買一本書。再貴也沒問題,只要我們買得起�!�

    店鋪很小,店門寬不過兩丈,走入之后,左右就是兩排高高的書墻,店鋪最里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長衫的年輕人,坐在小竹椅上,翹著二郎腿,正在閉目養(yǎng)神,手拿一把折疊起來的扇子,輕輕敲打手心,哼著小曲。

    年輕店主有一張英俊陰柔的出彩臉龐,沒有之前那些店鋪商賈的銅臭氣。

    少女朱鹿第一眼看到后,愣了愣,大概是沒想到會在紅燭鎮(zhèn)的市井坊間,遇到如此氣質(zhì)脫俗的風(fēng)流人物。

    那位棋墩山的土地爺擺脫束縛后,恢復(fù)神祇身份,從白衣矮小老翁搖身一變,成了玉樹臨風(fēng)的貴公子,可在少女心中,對于魏檗,更多還是那個邋里邋遢的不堪形象�?墒茄矍肮�,給人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太鮮明了。

    就連朱河都一肚子狐疑,此人該不會是家道中落的豪閥子弟吧?比起自家那兩位公子,半點不差。

    年輕人沒有睜眼,懶洋洋道:“店內(nèi)書籍,一概不還價,回頭是買賺了還是買虧了,全憑各位客人的眼力�!�

    驛丞程昇跟朱河輕聲說道:“這家鋪子在咱們紅燭鎮(zhèn)小有名氣,途經(jīng)此地的讀書人,大多喜歡來這里逛一次,只是這位店主脾氣古怪,所售書籍全部遠(yuǎn)遠(yuǎn)高于市面價格,而且誰敢開口還價,他就敢當(dāng)場攆人,性情清高,不諳庶務(wù),曾經(jīng)有一位微服私訪的戶部官老爺,就下榻在小人的枕頭驛,那位老爺便相中了一本標(biāo)價三百兩銀子的什么孤本,不過是還價五十兩銀子,就給趕出了鋪子,半點顏面也不留,氣得那位官老爺回到驛站也沒消火,差點讓縣衙封了這間小鋪子,估計是覺著傳出去名聲不好聽,才讓這鋪子躲過一劫。”

    朱河心中了然,多是個不諳世事的腐儒,是自家二公子最喜歡譏諷的那種人,將其稱為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二公子還笑著說不出兩百年,咱們大驪也會如此。

    所以朱河對于外邊的讀書人,一向觀感不佳。

    經(jīng)過紅燭鎮(zhèn)的這條驛路,大驪南方邊境通往京城的三條主要驛路之一,小富小貴的商賈仕宦,若是北上大驪京城在內(nèi)的重鎮(zhèn)大城,多選此路,因為其余兩條驛路雖然更為寬闊,但是幾乎每一座沿途驛站都擁擠不堪,沒有足夠分量的官府勘合、兵家火牌,別說下榻,就是大門都別想進(jìn)去,每年都有很多不諳此道的官員豪紳,因此丟盡臉面。

    進(jìn)京趕考的南方士子,由于尚未有官身,多喜歡揀選這條驛路,往往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既可相互照應(yīng),沿途風(fēng)景秀美,也能一同探幽訪仙。

    而貶謫南方的官員,抑郁不得志,喜歡題詩于驛站、旅舍的墻壁,也喜歡走這條南下之路。一來二去,紅燭鎮(zhèn)的枕頭驛墻壁上,寫滿了文人騷客發(fā)牢騷的羈旅詩詞。

    李寶瓶仰著腦袋開始找書,這里瞄一眼那里瞥一眼,全看心情,偶爾抽出一本書,隨便翻開幾頁,不感興趣就放回去,小姑娘最后找到一本山水游記,標(biāo)價三百文錢,有些心疼,可又實在喜歡,便轉(zhuǎn)頭望向小師叔,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林守一的視線在書墻上緩緩掠過,井然有序,從右到左,從上到下,每次抽書翻閱必然是一本已經(jīng)從扉頁開始。少年最后看中一本不署撰人的風(fēng)水書,標(biāo)價四百文錢。林守一望向陳平安,后者依然點頭。

    李槐到了店鋪后,總算沒了街上那份喧囂吵鬧,立即恢復(fù)頑劣本性,就跟脫韁野馬差不多,他年紀(jì)最小個子最矮,死活要坐在阿良肩膀上挑書,阿良答應(yīng)了,但是揚言李槐如果不選中一本,等下出了鋪子,就把他一個丟在大街上。結(jié)果李槐硬著頭皮挑了一本最高處的嶄新書籍,標(biāo)價九兩二錢,一看價格,嚇得李槐鬼鬼祟祟就要將書籍丟過去,只是手忙腳亂,那本書沒被成功塞回書架,反而掉在了地上。

    輕敲折扇的年輕店家睜開眼睛,看著那本摔落地面的書籍,沒好氣道:“買定離手,一本最新版的《斷水大崖》,九兩二錢�!�

    李槐根本不敢跟陌生人還嘴,只得哭喪著臉,小心翼翼望向陳平安,后者問道:“買了會不會看?”

    李槐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那就買了。”

    阿良問道:“陳平安,你自己不買一本?”

    正在掏錢的陳平安連忙搖頭道:“我字還沒認(rèn)全,買書做什么�!�

    朱河轉(zhuǎn)頭問自己女兒,“有想要的書嗎?”

    朱鹿始終站在店門口不挪步,斜瞥一眼書墻,搖了搖頭。

    準(zhǔn)備收錢的年輕店主站起身,一支烏木簪子束發(fā),手持扇骨雪白的折扇,視線掠過了紅棉襖小姑娘和冷峻少年,最終望向那個怯生生捧著《斷水大崖》的孩子,笑意玩味。

    阿良咧嘴一笑。

    離開書鋪,走向觀水街,朱河心神一動,回頭望去,發(fā)現(xiàn)那名相貌不俗的年輕人斜靠門柱,正在目送他們離去,看到朱河后,那人還笑著點頭致意。

    朱河轉(zhuǎn)過頭,皺了皺眉,出了小巷后,快步走到斗笠漢子身邊,“阿良前輩,那書鋪主人是不是有古怪?”

    阿良扶了扶斗笠,說了句貨真價實的古怪話,“相比這個家伙,真正的麻煩還在后頭,不過跟你們沒關(guān)系�!�

    ————

    沖澹江水流最為湍急,多暗礁險灘,有奇景蜚聲朝野,其中一段河流,大小石柱多突出水面,被譽為雨后春筍,只有一葉扁舟能夠穿梭于石林間隙,大船難渡,哪怕是在河畔長大、熟悉水性的舟子船夫,也不敢輕易乘舟下水,除非是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花重金雇傭,才會出行。所以又有白紙小舟鐵艄公一說,每年都會有船夫和外鄉(xiāng)人,喪命于沖澹江這段石林水路。

    只是今夜暮色里的沖澹江,游人不少。

    洶涌江水沖擊著一根根出水石柱,有個袒胸露腹的漢子坐在一根石柱頂端,輕輕將一只空蕩蕩的酒壺丟入江水,身邊則還有三只尚未打開的酒壺。

    遠(yuǎn)處,有一粒紅光愈來愈近,原來是有佝僂老人手提一盞大紅燈籠,以石柱為涉水之階,蜻蜓點水,長掠而來。

    驟然之間,一道雄壯身影從天而降,踩在一根石柱頂端,腳下堅石不堪重負(fù),瞬間化作齏粉,他就那樣站在江水之中。

    江水之中,有一位中人之姿的婦人逆流而上,閑庭信步,她頭頂三尺,懸浮著拳頭大小的雪白珠子,大放光明,映照得江底亮如白晝。

    婦人慵懶無聊道:“足足走了一百多里水路,半件寶貝也撿不著啊,誰跟我說沖澹江底下有花頭來著?”

    石柱頂端坐著的喝酒男人看了眼水底,淡然道:“大人已經(jīng)在紅燭鎮(zhèn)了�!�

    老人晃著鮮紅燈籠,嗓音沙啞笑道:“大人竟然親自出馬了?那還需要我們四個做什么?端板凳看戲��?”

    男人喝了口酒,沉聲道:“希望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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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漁網(wǎng)

    逛過了觀水街,該買的物件都已購置妥當(dāng),陳平安準(zhǔn)備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議要乘舟夜游沖澹江,響應(yīng)者寥寥,只有林守一點頭答應(yīng)。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東西后,去見識見識那段險灘,但是李寶瓶扯了扯他的袖子,陳平安心領(lǐng)神會,掂量了一些錢袋,零散的銅錢足夠買下糖葫蘆。

    朱鹿拉著父親朱河去逛兵器鋪子,李槐嚷著肚子餓,阿良就讓驛丞帶他返回枕頭驛吃宵夜。

    一行人就此分道揚鑣。

    林守一與斗笠漢子并肩而行,輕聲問道:“前輩說李槐最有福緣,那本貌似嶄新刻就的《斷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錢?”

    阿良輕輕點頭,泄露天機(jī)道:“只是看著新而已,有些年頭了,書上寫的東西不值錢,亂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來誤人子弟的,但是書籍材質(zhì)比較珍貴,存放個幾百年,都不會有蟲蛀�!�

    阿良摘下小葫蘆,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本書里已經(jīng)生出了幾只蠹魚,當(dāng)然你們?nèi)庋凼且姴坏降模宋飳儆谑篱g精魅之一,極其細(xì)微,游曳于字里行間,恰似江河活魚,蠹魚以書本文字蘊含的精神氣作為餌料,長成之后,最大不過發(fā)絲粗細(xì),世間蠹魚種類繁多,那本書里的品種普通,可若是拿出手賣給喜好獵奇的達(dá)官顯貴,怎么都該有個三千兩銀子吧,所以是那家書鋪最值錢的幾本書之一�!�

    少年乍舌不已。

    連瞧都瞧不見的蠹魚,轉(zhuǎn)手就能賺到三千兩白銀,難道小鎮(zhèn)以外的世道,錢才是最不值錢的?

    阿良像是看穿少年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后真正踏足修行,就會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黃金白銀,任你堆積成山,開銷起來,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說沒就沒了。話說回來,既然必須花錢如流水,就說明俗不可耐的黃白之物,反而是頂值錢的�!�

    林守一點點頭。

    阿良笑道:“跟陳平安說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搖頭道:“事關(guān)錢財,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帶著少年來到紅燭鎮(zhèn)河畔,人聲鼎沸,少年習(xí)慣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夜間的冷清,有些不適應(yīng),尤其是每次呼吸,仿佛都能嗅到脂粉氣,一開始會覺得香氣撲鼻,可聞多了,就覺得有些膩人。

    當(dāng)兩人穿過小巷來到河畔,視野豁然開朗,河水兩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鶯鶯燕燕,歡聲笑語,許多美艷女子斜倚高樓欄干,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女子衣裙多大紅大綠,高樓懸掛一連串的燈籠,映照得那些女子容光煥發(fā),愈發(fā)妖冶動人。

    河中大小不一的畫舫沿兩岸緩行,垂掛竹簾,多是兩位女子分坐于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劃船,

    比起高樓女子的姿態(tài)恣意,大聲招徠生意,那些船家女雖然穿著也是春光乍泄,只是神態(tài)之間多了幾分嫻靜,

    年輕一些的妙齡女子,像是鄰家的小家碧玉,年紀(jì)稍長的婦人,宛如大家閨秀。時不時一些高樓女子,還會譏諷謾罵那些爭生意的船家女,丟擲蔬果,后者習(xí)以為常,多不計較,除非被當(dāng)場砸中,否則極少起身與之怒目對罵。

    一旦船家女與青樓女子起了沖突,必然惹來一陣男子齊聲的轟然叫好,唯恐天下不亂。

    林守一有些頭皮發(fā)麻,“阿良前輩,我們不是要去沖澹江賞景嗎?”

    阿良耍無賴道:“既然是三江匯流,那么這里當(dāng)然也算沖澹江�!�

    林守一無言以對。

    阿良蹲在河邊,望著咫尺之外緩緩行駛而過的一艘艘畫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軟軟糯糯的言語打招呼,阿良都會默默喝一口酒,自顧自碎碎念念,林守一蹲下身,豎起耳朵偷聽,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什么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頭上一把刀等,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輩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阿良稍稍轉(zhuǎn)頭,望向不遠(yuǎn)處的一艘小畫舫,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坐在船頭,大大方方環(huán)顧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游的豪門貴婦,倒是婦人身后劃船的二八少女,容顏嬌艷。

    阿良站起身,等到這艘畫舫臨近,猛然掏出一枚扎眼的金錠,“夠不夠?”

    婦人笑意柔和,不點頭不搖頭,劃船的少女,則眼神發(fā)直,恨不得替婦人接下這樁買賣。

    婦人眼神繞過斗笠漢子,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林守一,“這位小少爺,你可以獨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錠,“這小子是窮光蛋,沒錢!身無分文!”

    婦人柔聲道:“我可以不收他銀子�!�

    少女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年郎,唇紅齒白,風(fēng)度翩翩,一看就是位讀書種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憐有錢也花不出去的斗笠漢子被晾在一邊,滿臉匪夷所思,心想這婆娘是眼瞎啊,還是胃口刁鉆啊,如自己這般英俊瀟灑而且當(dāng)打之年的漢子,竟然看不中,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這個調(diào)調(diào),把更瘦的陳平安拎過來,那她還不得倒貼銀子?

    阿良喃喃道:“傷感情了啊�!�

    婦人笑望向少年,不知為何,平平姿色的婦人,竟有幾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嗎?”

    林守一搖搖頭。

    阿良坐在臺階上,喝了口悶酒,“小子,趕緊登船吧,大不了以后就是沒得喝葫蘆酒而已。天底下有什么酒的滋味,比得過花酒。你可千萬別錯過啊�!�

    林守一紋絲不動,不過朝斗笠漢子的背影,少年翻了個白眼。

    畫舫只得繼續(xù)前行,后邊的同行已經(jīng)開始催促。

    婦人猶然轉(zhuǎn)頭,對少年回眸一笑。

    少年無動于衷,冷冷與她對視。

    不斷有畫舫從兩人身前游曳而過,環(huán)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圖鋪展開來。

    林守一輕聲問道:“阿良你是專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搖搖頭笑道:“一時興起而已,只是想知道這張漁網(wǎng),到底有多大。”

    少年讀書郎坐在他身邊,大大方方望著那些脂粉女子。

    河畔沿岸地石板路上,有挽著籃子的稚童跑來跑去,一聲聲叫賣杏花的清脆嗓音,東邊響一下,西邊起一聲。

    ————

    朱鹿想給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刀刃鋒利的同時,希望外觀能夠好看一些。不曾想兵器鋪子已然關(guān)門,少女悶悶站在門口,一言不發(fā)。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來便是。”

    少女背靠鋪子外邊的一根拴馬柱,抬頭望向夜空。

    朱河輕聲問道:“有心事?”

    朱鹿搖了搖頭。

    朱河小心問道:“離開棋墩山的最后一段路程,小姐主動要求跟你乘坐同一只山龜,是找你說了什么嗎?”

    朱鹿嗯了一聲,無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對所有人都客氣禮貌一些�!�

    朱河松了口氣,笑道:“小姐又沒有說錯,出門在外,是應(yīng)當(dāng)和氣生財?shù)��!?br />
    朱鹿低聲道:“那個阿良也就算了,畢竟來自風(fēng)雪廟,雖然一點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厭,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么,不過仗著跟小姐是幾年同窗,就一點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一個賤婢所生的私生子,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憑什么跟我們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個……”

    見她不愿繼續(xù)說下去,朱河接過話,“陳平安?”

    少女抿起嘴唇。

    朱河嘆了口氣,“這里沒外人,爹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有點不中聽……”

    少女驀然神采煥發(fā),打斷男人的言語,“爹,公子在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里,后邊專門給我寫了好些篇幅的隨筆,公子的行書和楷書越來越爐火純青了,信上跟我說了他親自隨人追殺一伙馬賊的跌宕境遇,說認(rèn)識了一位陳氏柱國的嫡長孫,還說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說大驪京城無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騎乘著蛇蟒、仙鶴招搖過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見怪不怪了,公子還說大驪京城的皇城北門,左右各有一尊活著的金甲門神,據(jù)說是一座道家宗門贈送給大驪的開國之禮,身高有四五丈呢,爹,你說好玩不好玩?”

    朱河無奈道:“稱呼二公子,穩(wěn)妥一些�!�

    少女笑逐顏開,“大公子又不在,何況大公子那么憨厚,就算他聽到了也不會生氣�!�

    朱河輕喝道:“不得無禮!”

    朱鹿眉眼低斂,睫毛微動。

    朱鹿小聲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經(jīng)對我們這些下人說過,命好的人,躺著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為了山崖書院的學(xué)生,以后多半會揚名立萬,退一步說,做個腰纏萬貫的富家翁,綽綽有余�!�

    少女緩緩抬起頭,“那個陳平安命其實不差的,最少他不用喊別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視女兒的視線。

    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于打從娘胎起就是了。

    朱河欲言又止。

    少女眼神堅毅,語氣堅定道:“爹,沒有關(guān)系,二公子說了,到了大驪京城,有的是法子脫離賤籍,況且大驪邊境軍伍愿意招收女子武人,若是軍功積攢足夠,說不定還能成為誥命夫人呢�!�

    朱河看著眼前這個別樣神采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點頭道:“到時候我們父女二人一起投軍便是,還能有個照應(yīng)。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爭取讓他幫我們選一支好一點的邊軍,惡仗不至于太多,戰(zhàn)功別太難獲得,總之在脫離賤籍之前,不可辱沒我們龍泉李家的家風(fēng),以后哪怕真的自立門戶了,也要對李家心懷感恩……”

    少女笑了起來,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著他一起返回枕頭驛,調(diào)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你什么時候話這么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猶豫片刻,仍是決定說出口,“有機(jī)會,跟陳平安說聲對不起,棋墩山山巔一戰(zhàn),不管初衷是什么,一件事情,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那么該道歉就要道歉,該彌補(bǔ)就得彌補(bǔ)�!�

    朱鹿沉默片刻,興許是今晚心情極佳的緣故,笑容燦爛道:“好的!”

    ————

    紅燭鎮(zhèn)依循大驪禮制,設(shè)有文武兩廟,規(guī)模不小的文昌閣和武圣廟,分別供奉著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一尊披甲懸劍、腳踩貍貓的武將神像。

    紅燭鎮(zhèn)兩廟建在城南,雙方相隔不遠(yuǎn),約莫五六百步而已。

    夜色深沉,兩尊神像幾乎同時搖晃起來,身上灰塵簌簌落下,一陣陣淡金色漣漪在神像表面蕩起。

    與此同時,繡花江和玉液江兩岸的江神祠,兩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紅燭鎮(zhèn)北方的棋墩山一脈,一個袒胸露腹的男子,手里拎酒壺,腰間還懸掛著三只酒壺,雖然滿身酒氣醉醺醺,腳步踉蹌,但是每一次跨出,一步距離長達(dá)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來到棋墩山的山巔石坪,打了個酒嗝,重重一跺腳。

    棋墩山土地爺魏檗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

    漢子瞥了眼手持綠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賀,總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術(shù)法禁錮,恢復(fù)土地真身不說,還有望自成山神,看來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機(jī)緣�!�

    魏檗臉色陰沉,“有話直說�!�

    漢子抹了抹嘴,直截了當(dāng)問道:“那個叫阿良的刀客,有多強(qiáng)?”

    魏檗沉默不語。

    漢子淡然道:“事關(guān)重大,我沒心情更沒有時間跟你耗,你不開口,我就打爛你的金身,讓你死灰復(fù)燃的機(jī)會都沒有�!�

    魏檗問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緣由?”

    漢子點頭道:“那人殺了我們大驪兩名頂尖死士,武人第七境的李侯,八樓練氣士的胡英麟,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后,很不高興,覺得此人破壞規(guī)矩在先,因此大驪要跟他討要一個說法�!�

    魏檗心情沉重。

    漢子語氣森森,冷笑道:“勸你別摻和,能把自己摘干凈是最好,摘不干凈的話,說不定就要再去沖澹江洗回澡了�?墒俏腋掖_定,這次再不會有人愿意拼著魂飛魄散,仍要幫你從江底撈起碎片,一塊一塊拼湊起金身,最后偷偷給你帶回棋墩山。對吧,神水王朝的北岳正神?”

    魏檗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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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春蒐

    大驪邊境野夫關(guān),城門大開,為數(shù)不多的駐城輕騎,選擇罕見的夜行軍,雖然不過千騎,但是當(dāng)整齊的戰(zhàn)馬鐵蹄踩踏在地面上,仍是大地為之震動,如密集急促的擂鼓聲,讓人熱血沸騰。

    驛路旁邊,一騎武將勒韁停馬于旁,臉色凝重。

    一騎臉上疤痕猙獰的年輕副將快馬趕至,放緩馬蹄后,與主將并肩,輕聲問道:“韓將軍,這趟北上奔襲,意圖為何?我大驪野夫關(guān)以北廣袤版圖,怎么可能會有大股馬賊流寇?再則就算出現(xiàn),也輪不到咱們這支騎軍出馬吧?”

    身材敦實的主將嗓音低沉,“不該問的就別問�!�

    年輕騎將咧咧嘴,果真不再追問。

    那名野夫關(guān)騎軍主將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難受,斟酌一番后,小聲道:“不但是我們野夫關(guān)這點兵馬,南方邊境的所有關(guān)隘軍鎮(zhèn),抽調(diào)出將近半數(shù)的主力野戰(zhàn)輕騎,在今夜全部傾巢出動�!�

    年輕騎將愣了一下,“四年一輪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可時候不對啊,咱們?nèi)ツ瓴艆⑴c的春蒐,今年就算有這等規(guī)模的大演武,也該是放在夏季才對�!�

    主將下意識摸了摸胯下坐騎的柔順馬鬃,道:“到達(dá)臨時駐地后,朝廷兵部自會有下一步指令下達(dá),咱們不用胡思亂想了。”

    ————

    紅燭鎮(zhèn)往西兩百多里,江面遼闊的繡花江上游地帶,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當(dāng)?shù)匕傩沾直煞Q為饅頭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香火不絕,相傳極其靈驗,求子得子,求財?shù)秘�,遠(yuǎn)近聞名,是文人騷客必須泛舟游覽的形勝之地�?墒潜镜匕傩�,幾乎從不來此祭拜燒香。

    暮春夜色肅殺清冷,江水滾滾逝去,浪花四濺,依稀可見,江水中有一條三尺長短的青色鯉魚,飛快從岸邊游向小孤山,出奇之處在于背脊之上坐著一位朱衣童子,不過巴掌高度,雙手使勁攥緊青鯉的兩根魚須,好似騎士拉住韁繩,小童子隨著鯉魚和江水起起伏伏,渾身濕透,臉色蒼白,罵罵咧咧,罵天罵地罵娘。

    青鯉游到了岸邊,驟然停頓,直接把朱衣童子給甩到了岸上,小家伙打了一連串滾,灰頭土臉,對著江水里晃晃悠悠返回對岸的那條青色大鯉,破口大罵,“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個騷婆娘……”

    鯉魚猛然轉(zhuǎn)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后者嚇得屁滾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往土地廟飛快跑去。

    小廟未關(guān)門,小家伙好不容易爬過門檻,翻身落地后,抬頭對著那尊掉漆嚴(yán)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爺差點淹死在江水里,你還不趕快跪下領(lǐng)旨?!信不信大爺治你一個大不敬罪,把你的腦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聲。

    朱衣童子被人一腳當(dāng)石子,踢飛出土地廟。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罵罵咧咧道:“你一個這破廟里誕生的香火童子,還敢跟大爺我自稱大爺?”

    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

    那朱衣童子氣喘吁吁地一路跑回來,艱辛爬上門檻坐著,齜牙咧嘴,眼神哀怨。

    漢子皺眉問道:“什么事情?”

    小家伙嘀咕道:“有點餓。”

    漢子抬起手臂作勢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腦袋,嚷嚷道:“我是剛從城里城隍閣那邊偷聽來的消息,說是朝廷禮部和欽天監(jiān)下了兩道秘密旨意,要求紅燭鎮(zhèn)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靈,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離職守,不得閉關(guān),必須隨叫隨到,若是點卯之時,無法準(zhǔn)時出現(xiàn),斬立決!你大爺?shù)�,要不是我給你遞消息,就你那憊懶性子,早就給人借刀殺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家伙這次是被一巴掌摔進(jìn)土地廟內(nèi)。

    漢子站起身,望向紅燭鎮(zhèn)方向,神情肅穆,不忘提醒道:“香爐里給你留了點伙食,記得省著點吃。”

    “算你有點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一州之內(nèi),任職土地廟時間最長的可憐蛋,而且跟同僚們關(guān)系差也就算了,連繡花江里那些個蝦兵蟹將,都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在你爐子里生出來?唉,下輩子應(yīng)該找個好一點的爐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斷埋怨著,可不耽誤他熟門熟路地爬上香案,一頭撲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黃銅香爐。

    ————

    返回枕頭驛的路上,驛丞程昇發(fā)現(xiàn)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齒,一下子長吁短嘆,像是在做一件生死攸關(guān)的抉擇。

    李槐終于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錢,能不能去先前的書鋪買本書?那兒最便宜的書,是多少錢?還能不能給我剩下點?”

    被稱呼為老程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認(rèn)真回答道:“難。那家鋪子的書,是咱們紅燭鎮(zhèn)公認(rèn)的不實惠,若非愛好搜羅善本孤本的讀書人,一般沒有人去那邊買書。你要是真想買書,我知道東邊有兩間大書坊,儒家經(jīng)典、諸子文集、志怪皆有,在那兒我能幫你還價�!�

    一根筋的孩子搖頭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書鋪!”

    這些是李槐偷偷攢下的所有余糧了,大半是從舅舅家偷出來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錢。

    之前在書鋪,那個一年到頭穿草鞋的窮酸家伙,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二話不說就買下一本將近十兩銀子的破書,也不是當(dāng)場拒絕,不愿為他花費這么多銀子。

    而是問他會不會看那本書。

    這讓李槐很意外。雖然當(dāng)時他說會看,事實上買下之后,看當(dāng)然會看,隨手翻閱打發(fā)時間而已,李槐對這本《斷水大崖》其實沒太大興趣。

    但是當(dāng)有人愿意為自己掏出十兩銀子,讓李槐覺得很開心。

    李槐不傻。別人對他是好是壞,孩子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一雙雙草鞋,還未打造好的書箱,加上這本《斷水大崖》,欠了人家這么多,所以李槐覺得要是不為陳平安做點什么,自己會過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實李槐不喜歡朱鹿,甚至連患難與共的林守一,也不是如何喜歡,反而是在學(xué)塾就經(jīng)常欺負(fù)自己的李寶瓶,覺得還不錯。

    李槐最喜歡吊兒郎當(dāng)?shù)陌⒘肌?br />
    至于那個來自泥瓶巷的窮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時,驛丞程昇低頭看著滿臉認(rèn)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謂的仙人資質(zhì),有些事情,確實福至心靈,他忍住笑,想著剛好順?biāo)浦郏軌驇瓦@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結(jié)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與人為善,與一千個凡俗夫子為善,遠(yuǎn)遠(yuǎn)不如與一位仙人結(jié)下善緣,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

    程昇帶著孩子走向兩街之間的小巷,那位的年輕店主,正坐在門檻上望向他們,滿臉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就在此時,小巷另一端,走入一位手提燈籠的佝僂老人,與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輕公子哥緩緩起身,對驛丞程昇這邊擺擺手,“今天書鋪關(guān)門打烊,回頭再帶這孩子來這買書�!�

    程昇二話不說拉著李槐,掉頭就走。

    風(fēng)流儒雅的年輕公子哥,在確定二人離開小巷后,便不復(fù)見之前的恬淡閑適,略顯恭敬局促,抱拳輕聲道:“沖澹江李錦,拜見郎中大人�!�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手負(fù)背后,一手提燈籠,點了點頭,徑直跨過書鋪門檻,側(cè)身讓出道路的年輕人尾隨其后,老人隨手將燈籠握柄插入書墻高處的書籍低端,轉(zhuǎn)頭看著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見面,你就是這般容顏,如今再見,依然如此,羨煞旁人啊�!�

    年輕人握緊折扇,微笑道:“對我們這些異類而言,能夠生而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點點頭,并未反駁。

    年輕人好奇問道:“那撥人能夠住在枕頭驛,是大人的安排?”

    老人默不作聲。

    年輕人識趣地不再詢問。

    他在百年前開了這家小書鋪,冷眼看世事,見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風(fēng)波,對于大驪官場并不陌生,想要在枕頭驛騰出這么多甲乙驛舍來,差不多該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當(dāng)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驪朝廷,六部衙門尚書侍郎之下,郎中為各司主官,員外郎為副官,從五品。郎中和員外郎官職不顯,但是有三位郎中,權(quán)柄之大,超乎想象。

    這就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以及禮部祠祭清吏司,這三司主官,可謂位卑權(quán)重,朝野矚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為封疆大吏。

    一位職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員的升遷考察。

    一位負(fù)責(zé)為王朝軍方篩選、審核武人升遷,尤其還掌握著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權(quán)。

    一位具體負(fù)責(zé)一國祭祀大典,許多時候君王都要問策于此人,這名品秩不高的文官,往往是儒家學(xué)宮、學(xué)院出身。

    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錦在四十年前,作為這間書鋪的主人,曾經(jīng)贈予一位進(jìn)京趕考的寒酸士子兩本典籍,沒有想到之后那位寒士一路升遷,成為了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貴且權(quán)重。但是對不在廟堂遠(yuǎn)在江湖的李錦而言,禮部祠祭清吏司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就是這座小衙門,據(jù)說許多京城官員連門都找不到,卻暗中掌管著天下山水正神的篩選評定,雖無最終的勘定權(quán),卻有至關(guān)重要的舉薦權(quán)。

    李錦通過路過紅燭鎮(zhèn)的官宦商賈,得知老人坐上這個位置后,寄去數(shù)封書信,無一不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李錦不敢造次,只得遺憾作罷。

    化名李錦的“年輕人”在百年以來,苦心孤詣,竭力謀求沖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許多門路香火,全部無功而返。

    老人突然說道:“沖澹江之所以不設(shè)江神之位,你應(yīng)該是知曉緣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書信,我只當(dāng)沒有看到,并非不愿幫忙,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年輕人笑容苦澀,點頭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點頭,恐怕禮部尚書開口發(fā)話都不頂用�!�

    老人笑了,凝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每過二三十年,此人就會更換臉皮容貌,老人瞇眼道:“但是現(xiàn)在有個機(jī)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爭取了。”

    年輕人沒有流露出激動神色,反問道:“聽說曾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境內(nèi),大驪皇帝敕封了一位龍須河河神,一位鐵符江江神,披云山、點燈山和落魄山各自敕封了一尊山神,一次性給出三山兩水,總計五個席位,這就已經(jīng)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許多家底,怎么可能在這個快要捉襟見肘的時候,再對沖澹江丟出一個寶貴名額?”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針對你的陰謀,說句難聽的,你還不至于讓我親自出馬�!�

    年輕人有些惱羞成怒,隨即有些寄人籬下的無奈之色,不再說話。

    老人收斂笑意,道:“以紅燭鎮(zhèn)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nèi),所有大驪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補(bǔ)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隨時準(zhǔn)備參與一場圍剿。除此之外,大驪野夫關(guān)在內(nèi)的南方邊鎮(zhèn),出動了大量精銳騎軍,撒出了不計其數(shù)的斥候偵騎。至于你李錦,若非當(dāng)年那點贈書的情分,我絕不會將這個消息告知于你。有你沒你,毫無差別。”

    李錦被震撼得無以復(fù)加,“在大驪境內(nèi),擺出這么大的陣仗做什么?到底是在圍剿什么?”

    老人直言相告,“一個人�!�

    李錦望向老人的眼眸,不似作偽,緩緩問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笑道:“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幫忙盯住一個剛到紅燭鎮(zhèn)的男人,因為我知道走出沖澹江后兩百余年,你在紅燭鎮(zhèn)上經(jīng)營得很好,比城隍他們更熟悉水路,比兩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鎮(zhèn)的風(fēng)吹草動,而且如果京城檔案沒有記錄錯誤的話,你豢養(yǎng)有幾尾珍稀的青冥魚,來自古書,最適合小范圍內(nèi)偵查、傳遞消息�!�

    李錦臉色不太好看。

    老人譏諷道:“放寬心,青冥魚確實百年一遇,可我還不至于下作到見財起意的地步�!�

    李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隨即問道:“那人是?”

    老人緩緩答道:“一個戴斗笠的漢子,腰間別有一只銀色小葫蘆,身邊跟著一群孩子,那些孩子來自曾經(jīng)的驪珠洞天,如今的龍泉縣城。至于漢子的真實身份,大驪諜報尚未獲悉�!�

    李錦瞠目結(jié)舌,“那人之前來過我這鋪子�!�

    老人目光如電。

    李錦小心說道:“巧合而已�!�

    老人擺擺手,叮囑道:“無所謂了,從現(xiàn)在起,切記不要露出馬腳,哪怕無功,也好過有過。如果因為你的紕漏,不小心打草驚蛇,你也不用擔(dān)心,因為你那個時候肯定已經(jīng)死了,那個人不殺你,我也會親自動手。”

    “但是如果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證你成為沖澹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讓皇帝陛下先記住你的名字�!�

    李錦自嘲道:“這算不算簡在帝心?”

    老人停下隨手抽書翻閱的動作,轉(zhuǎn)頭問道:“怎么,不愿意?”

    李錦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更何況又不需要我親自陷陣,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做了!”

    他打了一個響指,肩頭附近,浮現(xiàn)出兩條尾巴極其纖長的玲瓏小魚,它們與他神意相同,魚目所見,即是李錦目之所及。

    它們搖曳長尾,瞬間消失。

    老人離去之前,笑著感慨道:“你鋪子的書,價格還是這么貴啊�!�

    李錦只有在這一刻,才覺得老人依稀有幾分當(dāng)初那位年輕寒士的風(fēng)采。

    老人取回?zé)艋\,離開鋪子。

    老人走出小巷,拐角處站著一個雙臂環(huán)胸的魁梧男子,兩人并肩而行,后者問道:“就不怕畫蛇添足?”

    老人隨意道:“其實這場圍獵,收網(wǎng)到了這個地步,那李錦就算突然失心瘋,跑到那個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說破一切真相,都無關(guān)緊要了。”

    男人沒好氣道:“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還他當(dāng)年的贈書人情?”

    老人笑瞇起眼,流露出幾分自負(fù),輕聲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還是值點錢的嘛�!�

    ————

    朱鹿說要吃冰糖葫蘆,朱河雖然有些好奇,自家閨女怎么突然喜歡上了甜食,可這點要求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帶著少女一起去找攤子。

    最后還真被父女找到了,有扛著一大串糖葫蘆的小販,走街串巷,大聲吆喝。

    朱河不喜此物,朱鹿一口氣買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少女笑著說自己吃一串,其余兩串可以給小姐和陳平安。

    少女還說,她想今晚就跟那少年道歉,好歹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釋重負(fù),開懷至極。

    父女兩人回到驛站,得知陳平安和李寶瓶已經(jīng)返回枕頭驛。

    朱鹿一串冰糖葫蘆還未吃完,挑了甲等驛舍后邊的院子,讓父親幫他給陳平安捎句話,說跟陳平安約在這里見面。

    朱河大步離去,心里有些好笑,這丫頭臉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頭認(rèn)個錯而已,有什么丟人的。

    沒過多久,草鞋少年出現(xiàn)在彩繪廊道那一頭,看到坐在另一端長椅上的朱鹿后,少年微微加快步伐。

    少女身側(cè)的長椅上,散落著十五六顆糖葫蘆。

    少女笑著站起身,雙手放在身后,姿態(tài)看似嬌憨。

    她向少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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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話說

    少年看著少女走來,她腳步輕盈,走在燈火朦朧的廊道,像夜色里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沒有平時的頤指氣使,仿佛一位青梅竹馬的鄰家少女,巧笑盼兮。

    陳平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腳步放慢,趨于站定,瞪大眼睛,凝視著那張有些陌生的清秀臉龐。

    朱鹿從背后抽出左手,朝陳平安揮手打招呼,邊走邊說道:“陳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夠跟你說一聲……”

    五步之隔,二境巔峰修為的少女,身形猛然發(fā)力前沖,僅僅兩大步,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前,幾乎面面相視,兩張臉龐纖毫畢現(xiàn),少女臉龐上帶著猙獰、憤怒和快意、解脫,復(fù)雜至極,少年眼神黯然之外,更多是凌厲,視線中帶著那種用斬龍臺磨礪出來的柴刀鋒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擊少年額頭,此舉作為障眼法,少女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

    真正的殺手锏,在于右手,當(dāng)她閃電出手后,手握三根鋒利竹簽,直直捅向少年的心窩。

    在竹簽就要刺穿少年心口的時候,暴起殺人的少女,她之前未曾說完的那句言語,剛好順勢脫口而出,“對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么嬌憨神態(tài),唯有狠厲。

    但是下一刻,朱鹿?jié)M臉驚愕,心知不妙,就要后撤。

    陳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擋掉少女的左拳,還借著她膽敢示敵以弱的機(jī)會,手臂順勢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

    與此同時,少年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殺機(jī)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讓三支糖葫蘆竹簽刺中自己的心窩,攥緊她脖子的手驟然發(fā)力,將少女往自己這邊一扯,一記膝撞狠狠撞在少女腹部,勢大力沉,撞得少女差點吐出膽汁苦水,身軀情不自禁地彎曲起來,整個人頓時失去了戰(zhàn)力,陳平安沒有任何掉以輕心,猶不罷休,當(dāng)頭一錘猛敲下去,以額頭撞額頭。

    少女踉蹌后退。

    陳平安一腿蹬去,腹部又受重創(chuàng)的少女如斷線風(fēng)箏,重重摔在兩張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掙扎了兩次仍是無法起身,嘴角滲出血絲,面如金紙,花容慘淡。

    一氣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讓身軀向后倒退,盡量遠(yuǎn)離那個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并無異樣,這才走向戰(zhàn)力幾無的狼狽少女,渾身肌肉緊繃,依然小心謹(jǐn)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顧不得擦拭嘴角的鮮血,帶著哭腔解釋道:“不要殺我,陳平安,我只是跟你開一個玩笑,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要殺你,我怎么會用這幾支糖葫蘆竹簽,再說了我為什么要殺你啊……”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之前在觀水街分開,你拉上你爹朱河說是去逛兵器鋪子,是不是想挑選匕首之類的趁手兵器,容易隱藏在袖口之內(nèi),我猜應(yīng)該是鋪子關(guān)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簽代替�!�

    朱鹿驀然笑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咳嗽得厲害,捂住嘴,猩紅鮮血仍是不斷從手指縫隙滲出,她松開手,仿佛認(rèn)命一般,仰頭望著那個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少年,視線從上往下,最后看到一雙粗糙低賤的草鞋,少女再次抬起頭,好似魔怔失心瘋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啞笑道:“沒想到你沒我想象的那么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我要殺你的?”

    少女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臉龐,扭曲而癲狂,“陳平安,在殺我之前,可以不可以讓我死個明白?!”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為什么?”

    少女剛要嘗試著坐起身,就被陳平安一腳踩塌在額頭上,后腦勺重重撞在青石板上,少女嘔出一大口鮮血,這次徹底放棄了掙扎起身的企圖,雖然她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恥辱,是讓一個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站著跟自己說話,而她卻只能躺著,連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鮮血,笑道:“還記得我家二公子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嗎?我家公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擅長行書,就像公子的為人性情,瀟灑不羈,但是我家公子在離家趕赴京城之前,突然說要學(xué)習(xí)楷書,因為他說要學(xué)會懂得遵守外邊世界的規(guī)矩,他要開始約束自己的心性了�!�

    陳平安蹲下身,掰開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簽,自己握在手心,然后坐在廊道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盯住朱鹿,不讓她有任何折騰出幺蛾子的機(jī)會。但是顯而易見,朱鹿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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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無不散的筵席

    陳平安肩頭一沉,氣息隨之凝滯,原本那縷即將離開氣府的劍氣,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可被人在肩頭突兀一拍后,如大蟒出山,卻遭逢擋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勢不可擋的氣焰,自然為之停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打住打住�!币晃欢敷覞h子站在陳平安身旁,摟住少年肩頭,嬉笑道:“相親相愛的一大家子,打打殺殺,成何體統(tǒng)�!�

    陳平安抬起頭,神出鬼沒的斗笠漢子,對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唉�!�

    陳平安嘆了口氣,“暫時聽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懶得去瞥一眼少女朱鹿,懶洋洋道:“這么珍貴的劍氣,用來殺一個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況……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大煞風(fēng)景的話,總之,我阿良的良心會過不去。這一式‘十八�!倪\氣方式,你就當(dāng)是補(bǔ)償吧�!�

    陳平安原本正準(zhǔn)備收起雙指并攏的姿勢,就在此時,阿良松開少年肩頭的手,后退一步,搖頭笑道:“這姿勢也太不高人風(fēng)范了,我教你一個厲害的�!�

    “站穩(wěn)了!”斗笠漢子輕喝一聲后,彎曲手指,先是在陳平安肩頭一叩,之后出手如飛,在少年心口點了七八下,與此同時,使出比那聚音成線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漣漪,響起一連串心聲,“記住體內(nèi)這股氣的起始,記住所有氣府名稱和運轉(zhuǎn)路線,氣若龍脈綿延,起于萬山之祖凜沖,此乃世間養(yǎng)劍的頭等氣府,此處為一停,快速過三山六關(guān),至此扶乩穴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純陽府,做第三頓……此為最后一停,總計十八停。這些竅穴氣府與如今說法迥異,乃是上古無數(shù)劍修披荊斬棘,付出巨大代價得出的珍貴心血,你記牢了!”

    阿良最后問道:“記清楚沒有?”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記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后如果撞得頭破血流,不用怕,這是每一名劍修必須要走的道路。等以后熟悉了路線,你可以嘗試著慢行氣機(jī),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這是阿良我琢磨出來的學(xué)問,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勁夸我,說光是這一點,就將劍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點難為情啊�!�

    陳平安突然覺得這個所謂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拳譜好不到哪里去了。

    阿良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經(jīng)道:“我像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嗎?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事情!”

    朱河心神已經(jīng)從泥濘當(dāng)中勉強(qiáng)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動即死,這是朱河腦海中唯一的念頭,這就是那名斗笠漢子帶來的無形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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