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陳平安這一劍,因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對不顯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經(jīng)遭了大殃,連累遠(yuǎn)處江畔的大水府邸,都開始?xì)膺\搖晃。
身為寒食江水神的青袍男子,本以為今夜遭遇,是因禍得福,正在跟河伯文士隋彬、河神攔江蛤蟆兩位心腹喝酒慶祝,結(jié)果天降橫禍,來了這么一下,“大水府”匾額三個金字,已經(jīng)開始龜裂出一絲絲裂縫,害得青袍男子趕緊掠空來到大門口,伸手扶住匾額兩端,以免匾額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一江氣運,隨之流蕩離散。
井底下,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鏡,滿臉痛苦道:“陳平安!你這次要是殺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著半條命不要,上去后也要親手宰掉你!將你的魂魄一點一點剝離開來,讓你生不如死一百年!”
在小鎮(zhèn)上,姓崔的偷過了宋集薪家墻上的春聯(lián),陳平安之后到了楊家鋪子后院,曾經(jīng)跟楊老頭說起過繡虎、師伯這些稱呼,但是老人并未說話,陳平安便沒有刨根問底,只當(dāng)是楊老頭對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興趣。
因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樓下自報姓名的時候,少年說了兩字姓名,少年自己還說第二字很晦澀生僻,所以陳平安從頭到尾只確定了一個崔字。
后來陳平安想起一件事,寧姚姑娘曾經(jīng)無意間說起過,大驪有一個綽號繡虎的家伙,下棋很厲害,是唯一能夠讓大隋國手視為大敵的人物。
陳平安問過李寶瓶三人,可曾聽說過“繡虎”,三個跟他一樣在小鎮(zhèn)長大的孩子,俱是搖頭不知。陳平安后來還問過陰神這個問題,可是陰神分明知道答案,卻說自己有規(guī)矩要遵守,不能說,一旦違反那些約定,就會平地起陰雷,讓他魂飛魄散。陳平安當(dāng)然不愿強(qiáng)人所難,就將這個問題擱置起來。
陳平安看陰神對待崔姓少年的態(tài)度,從頭到尾,疏離而平靜,最少沒有把白衣少年當(dāng)做敵人,陳平安就放心了一些,覺得崔東山也好,棋士繡虎也罷,不管貪圖自己什么,終究是“兩人之間的捉對廝殺”,哪怕自己“下棋”輸了,大不了祭出劍氣,來個玉石俱焚,一縷不夠,就再來一縷,萬一兩縷劍氣用光,都?xì)⒉坏舭滓律倌�,那陳平安就只能聽天由命�?br />
但是當(dāng)陳平安看出地圖上那一條線后,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qiáng)烈,很怕起始于衙署的這條線,其實還要更遠(yuǎn)的源頭,有著陳平安無法想象的陰謀。比如好端端的齊先生,突然逝世,之后學(xué)塾的馬夫子,在帶領(lǐng)李寶瓶他們?nèi)ネ窖聲旱耐局斜⿺�。而他陳平安最后反而成了小�?zhèn)最有錢的人,坐擁五座山頭!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進(jìn)入水井之前,在屋子里,親口說起過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陳平安手里剛好有一枚齊先生贈送的“靜心得意”。
一定與齊先生有關(guān)。
一定與李寶瓶三人有關(guān)!
說不定就是會死人的局面。
陳平安在小鎮(zhèn),就已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修行之人的冷酷無情。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一旦可愛的李寶瓶、膽小的李槐和聰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身邊,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到時候自己心中會有多少悔恨?
陳平安下棋的水平,下得又慢又不靈氣,自認(rèn)給林守一提鞋都不配。
他雖然最后也沒有梳理出完整的來龍去脈,但既然已經(jīng)想到最壞的結(jié)果,那么就絕無可能讓下棋厲害至極的“繡虎”,步步為營,到時候陳平安怕此人收網(wǎng)的時候,他哪怕身負(fù)兩縷劍氣,都無法改變結(jié)局。
如果只是謀劃他陳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謂虛無縹緲的大道,陳平安不會有這么大的決心,先下手為強(qiáng)!
此時此刻,陳平安使出這一縷劍氣之后,劍氣棲息的那座氣府一掃而空,什么都沒有了,于是身軀自己孕育的氣機(jī)乘隙而入,瘋狂涌入其中,這一去一來,帶動附近竅穴的氣血,一起出現(xiàn)劇烈動蕩,讓陳平安心口出現(xiàn)一陣絞痛,痛得少年跌坐在井口沿上,趕緊大口喘息。
由于受到古鏡的阻擋,劍氣虹光在水井內(nèi)久久沒有散去。
陳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趕緊調(diào)整呼吸,試圖強(qiáng)提起一口氣,失敗,再次嘗試,如此反復(fù),
少年兩眼通紅,兩耳嗡嗡作響,心臟有如擂鼓,體內(nèi)所有經(jīng)脈,像是暴雨過后的一條條江河溪澗,一同奔瀉起來,只剩下一個念頭的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訴自己:“再來,一定要再來一次,一定要讓最后這一縷劍氣,做到在氣府內(nèi)蓄勢待發(fā),要不然一旦那人猶有余力反撲,會害死所有人的!我答應(yīng)過齊先生,他們一個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說到做到……”
意識模糊的草鞋少年憑借著一股執(zhí)念,先是搖晃著站起身,然后一步跨上井口,緊接著是另外一只腳。
不管少年上半身如何晃蕩,陳平安的兩只腳如扎根井口之上。
可惜這一幕,無人得見。
少年雙指并攏作劍,顫顫抖抖,指向水井底下。
————
寶瓶洲西邊,一處大海之濱,有個窮酸秀才正打算離開寶瓶洲,返回極其遙遠(yuǎn)的中土神洲,臨時感知到某處的情況后,無奈道:“你這娃兒,真是年紀(jì)越小越作死啊。教不嚴(yán),師之惰,罷了罷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讓我看看在哪里,黃庭國北邊,還沒到大隋,咦?距離那條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湊巧去過那座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時間�!�
“本事太大,本領(lǐng)太多,也不好啊,做選擇的時候就是麻煩,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縮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顛了顛背后行囊,唉聲嘆氣,伸出腳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詞,然后一腳將那個小沙堆踩平。
與此同時,老人身形消失不見。
轉(zhuǎn)瞬之間,那座寫有“天帝申飭蛟龍之辭”的古蜀國遺址,大崖之上一個老秀才踉蹌出現(xiàn),前后腳輕輕踩在山頂,站穩(wěn)后看了眼遠(yuǎn)方,神色滿是自得,感慨道:“沒了這副皮囊當(dāng)累贅,是要厲害一些�!�
整座山崖轟隆隆搖晃起來,一條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根鋪在桌面上的綢緞,被人一手扯住使勁抖了幾抖,附近江水,每隔數(shù)十丈距離,就涌起高達(dá)數(shù)層樓的大浪頭,
老人不愿因此壞了兩岸風(fēng)土,趕緊伸手往下壓了壓。
如有惡蛟興風(fēng)作浪的江水,一瞬間就安靜下來。
這個時候,老人才發(fā)現(xiàn)崖畔最邊緣的地方,有一老一小兩位儒士模樣的游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老秀才只得尷尬笑道:“月色不錯,月色不錯,我就不打攪你們欣賞風(fēng)景了,你們就當(dāng)我沒來過�!�
老秀才隨即眺望遠(yuǎn)方一眼,點點頭,“是那里了,還好不遠(yuǎn)。”
老秀才一腳剛要跨出,鞋底距離地面只差分毫,可就是這樣停在那里,窮酸老人突然神色凝重起來,“咦?”
以這座江畔大崖為圓心,約莫十里之外的圓線之上,一縷縷一道道劍氣憑空出現(xiàn),千絲萬縷,不知多少劍氣集結(jié)而成,凝聚成一座驚世駭俗的巨大圓形劍陣。
觸及劍氣絲毫者,必成齏粉。
這是觀湖書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覺。
雷池絕對不可逾越。
這是從星河之中返回人間的老人,此時腦海里的想法。
然后兩人面面相覷,都是苦笑和驚疑。
都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他們兩個已經(jīng)算是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了,現(xiàn)在又算怎么回事?
老秀才嘆了口氣,有些頭疼,嘀咕道:“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響起,“怎么,只準(zhǔn)你們有幫手有靠山,就不許我家小平安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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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請破陣
這一處崖刻有天帝申飭蛟龍的山頂,此時站著三人,還有那劍術(shù)通神的女子,不知身在何處,只聞其聲不見其面。
其中以修為最低的觀湖書院崔明皇最頭疼,在別處,他崔大君子怎么都該是一等一的神仙,尊為座上賓,阿諛之詞能夠聽得耳朵起繭子�?上г诮褚乖诖说�,崔明皇卻淪為最不起眼的那個螻蟻,甚至有可能是連螻蟻都不如。
這種糟糕感覺,讓習(xí)慣了高高在上的崔明皇滿腹氣悶,不得不默念儒家經(jīng)典,壓抑雜念。
他看了眼那位乘舟從天上星河返回人間的老人,老人如今臺面上的偽裝身份是黃庭國前侍郎,事實則是一條年紀(jì)大到嚇人的老蛟。
老人此時比崔明皇要鎮(zhèn)靜許多,一手捻須,饒有興致地觀看那座劍氣牢籠,自言自語,嘖嘖稱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國師之命悄然南下,要來跟此地蟄伏老蛟商議密事,大驪國師想要這位暫時化身為前黃庭國戶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云山新書院的首任山主,而他崔明皇會依舊是之前約定的副山主,再加上一位聲望足夠的大驪文壇宗主,三人共同執(zhí)掌那座填補了山崖書院空缺的新書院,相信以大驪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云山新書院,一定會比齊靜春的山崖書院更加規(guī)模宏大、文氣郁郁。
至于原本答應(yīng)觀湖書院的新書院山主位置,據(jù)說大驪皇帝私下另有補償。
崔明皇在收到國師崔瀺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黃庭國,一座小池塘,竟然還隱匿著這么一條大蛟,以蛟龍之屬得天獨厚的堅韌身軀、天生掌握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為,戰(zhàn)力絕對不輸十一境練氣士。
國師崔瀺的密信里披露,自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斬龍一役之后,以蛟龍眾多著稱于世的上古蜀國,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萬里,處處是蛟龍的殘肢斷骸,慘不忍睹。
隨后在漫長的歲月長河里,這條高齡至極的老蛟隱蔽極好,一直不斷幻化相貌,當(dāng)過將相公卿、販夫走卒、武將豪俠,可謂歷經(jīng)人世百態(tài),山河滄桑。
老蛟對于繁衍生息并不感興趣,子嗣極少,整個黃庭國周邊山水,不過是一女兩子而已,其中就有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而長女則是秋蘆客棧劉嘉卉所在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只不過她的真實身份,對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她的紫陽府第一代嫡傳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無幾,如今隨著那些紫陽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滅。至于老蛟的長子,性情純良,異于蛟類,且自幼喜歡云游四方,如今杳無音信,還在不在寶瓶洲都難說。
背著行囊的窮酸老秀才,剛剛從海濱以道家縮地成寸的神通,來到這里的山頂,如何都沒有想到會被人攔阻,關(guān)鍵是麻煩還真不小,這讓老秀才愈發(fā)愁眉苦臉,因為被沖天而起的劍氣城墻阻絕了天地氣機(jī),哪怕是老人暫時都無法感應(yīng)外邊。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我滴個乖乖,如今外邊的婆姨都這么厲害啦?”
老人嘆了口氣,抬起手臂,屈指虛空一叩,輕聲道:“定。”
天地瞬間萬籟寂靜,再無江水滔滔聲,也無陣陣山風(fēng)撞上劍壁的細(xì)微粉碎聲。
這十里山河之內(nèi),光陰不再流逝。
儒圣氣象,浩浩蕩蕩。
崔明皇由驚懼變成狂喜,開始在心中大聲朗誦圣人教誨,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氣。
這對一位志在成圣的儒家君子來說,是千載難逢的際遇。
這一刻就連見多識廣的老蛟都給震驚到了,下意識后退數(shù)步,跟那個其貌不揚的老秀才拉開距離,哪怕這點距離根本無濟(jì)于事,可老蛟還是做了,為的是表露出一個謙恭態(tài)度。
在上古時代,斬龍之前,老蛟尚且年幼的時候,聽聞族類長輩說起,文廟神位僅僅在至圣先師之后的一位儒教圣人,曾經(jīng)跟四方龍王訂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蛟龍在岸上陸地,需要見賢則避,遇圣則潛。
曾有僅次于四方龍王的湖澤大龍,自恃身處大湖之中,當(dāng)著游歷岸邊的圣人的面,興風(fēng)作浪,故意將浪頭抬高到比岸邊城池良田還要高的天空,恫嚇沿岸的百姓蒼生,以此挑釁圣人,此舉意思是說我不曾上岸,不曾違反規(guī)矩,你便是儒家圣人,能奈我何?
當(dāng)時還年幼的老蛟剛剛覺得此舉大快人心,結(jié)果就聽長輩心有戚戚然說出了后邊的慘事,那位儒家圣人便是伸出一根手指,說了一句類似今晚老秀才的敕言,以指點江山定風(fēng)波的莫大神通,將那條真龍定身于空中,令湖水倒退數(shù)十里,于是真龍便等同于擅自上岸了,并且遇圣人而不潛,所以圣人將其剝皮抽筋,鎮(zhèn)壓于水底一塊大如山岳的湖石之下,罰其蟄伏千年不得現(xiàn)世。
那一次,長輩語重心長地叮囑年幼晚輩,那些個儒家圣人的脾氣,尤其是在文廟里頭有神壇神像的,脾氣其實都不太好,要不然為什么會有“道貌然安”這個說法?
老蛟當(dāng)時疑惑詢問,儒家圣人此等行徑,不是不守規(guī)矩嗎?
長輩憤懣回答,蠢貨,你忘了規(guī)矩是誰親手訂立的?
此刻崖頂?shù)睦向圆恢浧鹆耸裁搓惸晖�,有些感傷,喃喃道:“龍蛟之流,替天行道,行云布雨,貴不可言,幾乎可算是聽調(diào)不聽宣的藩鎮(zhèn)割據(jù),最終淪落至此,幾乎絕種,怨不得圣人們,實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聲,轉(zhuǎn)頭望向古稀文士模樣的老蛟,微笑點頭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難怪上次途徑此地,看過了大好風(fēng)光,仍是覺得缺了點什么,原來是你的緣故。嗯,還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齊當(dāng)年……好吧,相逢是緣……可惜暫時顧不上你們,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語,然后手指輕輕向外一抹。
老蛟和崔明皇被強(qiáng)行搬出山崖之巔。
一人一蛟落在遠(yuǎn)處江面上,各自攤開手心低頭一看,然后幾乎同時手掌緊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個金色文字,當(dāng)然不愿公之于眾。
山崖劍陣之中的老秀才環(huán)顧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漢!”
老秀才很快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沒道理,嚅嚅喏喏,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給自己解圍。
山崖臨水那邊,出現(xiàn)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里撐著一支大荷葉,權(quán)且可以視為是一把荷花傘,不過荷葉荷柄皆是雪白色,與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纖塵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葉之后,皺了皺眉頭,迅速開始心算推衍,最后神色黯然,喟然一嘆,抬頭望向天上,久久不愿收回視線,喃喃道:“最后一趟是去了那里�。肯氘�(dāng)年那個朝氣勃發(fā)的少年,口口聲聲君子直道而行,寧折不彎,玉石俱焚,到頭來……難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白衣女子,“陳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她微笑道:“這樣啊,可我管不著,你有本事出了劍陣再說,道理什么的,跟我講沒有用,你去跟我家小平安說,可能還有點用處�!�
她言語一頓,冷笑道:“可前提還是你走先要走出去。那兩個家伙能被你順利送出去,是我懶得攔而已。”
老秀才無奈道:“我在世的時候,打架本來就不擅長,如今就更不濟(jì)事了,你何必強(qiáng)人所難,再說了陳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個是我……半個弟子吧,一個是半個徒孫,你說我更幫誰?我這趟去那邊,雖說是幫著崔瀺活命,可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為了陳平安好?”
白衣女子點頭道:“道理很有道理�!�
隨即她搖頭道:“可我這趟出來,根本就不是為了跟人講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發(fā)無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份上,給我一個例外唄?我就是一個教書匠,你不聽道理,我就空有一身本事沒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座天下最會打架的幾個人……幾把劍之一,說劍也不全對,算了算了,不糾結(jié)這個稱呼,總之這樣對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傘,臉色漠然,“破陣吧�!�
老人萬般無奈,只得小心翼翼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白衣女子嘴角翹起,“知道啊,文圣嘛。”
老人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細(xì)的,還這么不給面子,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如今這座浩然天下的至圣,禮圣,亞圣。
分別是指儒教教主,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門生尊奉的至圣先師,坐在文廟最高最正中。
接下去就是神像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禮圣,和為整個儒家文脈繼往開來的亞圣。
前者獲得至圣先師最多的贊譽和嘉獎,被儒家視為道德楷模、禮儀之師,制定了儒教最嚴(yán)謹(jǐn)繁密的一整套規(guī)矩。后者公認(rèn)學(xué)問之深廣,最接近至圣先師,而且別開生面,讓儒家得以真正成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師學(xué)”。
接下去,文圣便是位居文廟第四高位的儒家圣人。
當(dāng)然這已是陳年往事,如今這個位置已經(jīng)空懸很久,因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后文廟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圣人,從儒家道統(tǒng)里卷鋪蓋滾蛋,這也就罷了,最后連神像都沒能保全,給一撥性子執(zhí)拗極端、以衛(wèi)道士自居的儒家門生,將那尊已經(jīng)凄慘到需要寄人籬下的神像給打成粉碎,這才揚長而去。
老秀才伸手繞到身后,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見。
老秀才又耐著性子問道:“不然咱們有話好好說?不打行不行?”
女子略作思量,點頭道:“那我就客氣一點?”
老秀才欣喜點頭,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間,那座劍陣的劍氣愈發(fā)濃烈磅礴,那股不可匹敵的劍勢,簡直擁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跡象。
相傳上古劍仙眾多,豪杰輩出,敢向三教祖師不低頭,肆意縱橫各大天下,以止境劍術(shù),至境劍道,無敵劍靈,仗劍人間。
女子扯了扯嘴角,“請文圣破陣!這么說,是不是客氣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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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fēng)
老秀才一跺腳,氣呼呼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古人誠不欺我!”
高大女子擰轉(zhuǎn)那株不知何處摘來的雪白荷葉,殺機(jī)重重,雖然她臉上笑意猶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打不過就罵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于十里之外的圓形劍陣,瞬間收攏,變成只圍困住河畔山崖這點地方,與此同時,劍氣愈發(fā)凌厲驚人,劍氣凝聚而成的劍陣墻壁,以至于天地間無形流轉(zhuǎn)的虛無大道,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靈光乍現(xiàn),立即有了底氣,大聲問道:“打架可以,但是咱倆能不能換一個打法?你放心,我這個要求,能夠順帶捎上陳平安,保證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語,突然看到老人在可勁兒使眼色給自己。
她猶豫片刻,點頭道:“可以�!�
————
客棧內(nèi)井口上,少年雙指并攏作劍,指向井底。
第一縷劍氣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內(nèi)漸漸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讓人完全無法直視的耀眼刺目,借著光亮,陳平安依稀可見這一縷被說成“極小”的劍氣,在離開氣府竅穴后,凝聚實質(zhì),如同一場暴雨,瘋狂砸在一塊“地面”上,而這塊承受暴雨撞擊轟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塊圓鏡的鏡面。
陳平安當(dāng)然不會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鏡,來歷不凡,大有淵源!
在上古一位職掌雷法的天帝隕落后,雷部諸神隨之趁勢而起,瓜分掉了萬法之祖的雷霆權(quán)勢,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勢,再往后,就更加處境不堪,除了司職報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余眾多神靈,早已淪為山水河神之類的存在,要么受三教圣人約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么經(jīng)常被類似風(fēng)雪廟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勢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門,以雷法符箓、請神之術(shù),將其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而這塊雷部司印鏡,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雖然屢遭劫難,從鏡面到內(nèi)里,早已破敗不堪,里頭的雷電光華幾乎消磨殆盡,但絕不是恩和中五境修士能夠打破的。
古井內(nèi)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向下一丈多,仍是用雙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鏡子底部,被劍氣沖撞,鏡面震動不已,不斷崩開碎裂,但是很快就被鏡子內(nèi)蘊含的殘余雷電,自動修復(fù)為完整原貌。
劍氣攻伐如鐵騎鑿陣,鏡面抵御如步卒死守。
兩者相互消磨,就看誰更早氣勢衰竭。
少年崔瀺咬緊牙關(guān),滿臉鮮血,模糊了那張俊美容顏,此時已經(jīng)沒有多余力氣撂狠話,只能在心中默念道:“熬過這一場劍氣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還!一定可以的,劍雨氣勢由盛轉(zhuǎn)衰,我只要再堅持一會兒,陳平安你等著!”
雖然井底少年心氣不減,可這般渾身浴血的模樣,實在是凄涼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師門的慘淡歲月,一路游歷,離開中土神洲,去往南邊那座大洲,最終選擇落腳于疆域最小的東寶瓶洲,昔年的文圣首徒崔瀺,遠(yuǎn)游不知幾個千萬里了,一路上何嘗不是逍遙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有誰能讓他如此狼狽?
要知道,成為大驪國師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經(jīng)有句難登大雅之堂的口頭禪,只憑喜好一番斬妖除魔之后,就會來一句“彈指間灰飛煙滅,真是螻蟻都不如。”
扛著鏡子的少年崔瀺身形繼續(xù)下墜,只是幅度逐漸變小。
鏡子還能支撐下去,可是鏡子外圍不斷有劍氣流瀉直下,被持續(xù)不斷的劍氣浸透,少年身軀已經(jīng)搖搖欲墜。
他只得心念一動,從袖中滑出一張壓箱底的保命符箓,珍藏多年,此時用出,心疼到臉龐都有些猙獰。
金色符箓先是黏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間融化,很快崔瀺那一襲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滿金色符文,細(xì)聽之下,竟有佛門梵音裊裊響起,白衣如水紋滾動,襯托得少年崔瀺寶相莊嚴(yán)。
這張符箓極其特殊,若說金粉、朱砂是最主要的畫符材料,那么有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蘊含的種種效果,妙不可言,比如崔瀺這一張,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國金身羅漢的金色鮮血,作為最主要的畫符材料,而且這位得道高僧差點就形成了菩薩果位,因此血液呈現(xiàn)出金色,澆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書寫《金剛經(jīng)》經(jīng)文,即可化為一張佛法無窮的金剛護(hù)身符,便是陸地劍仙的傾力一擊,都能夠抵擋下來。
少年崔瀺如何能夠不心疼?
祭出這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計算,便輕松算出劍氣至多讓鏡面崩碎,而鏡子本身不會損壞,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電閃雷鳴的云海之中,接引雷電進(jìn)入鏡面,過不了幾年,這柄雷部司印鏡就可以恢復(fù)如初。
如此一來,崔瀺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上鮮血,“奇恥大辱,差點壞了我這副身軀金枝玉葉的根本!”
崔瀺閉上眼睛,開始默默蓄勢。
只等這道劍氣將散未全散的某個關(guān)鍵瞬間,就是他殺上井口的時機(jī)。
他當(dāng)然不會等待劍氣全部散盡。
若是等到劍氣徹底消逝,一旦被上邊的陳平安發(fā)現(xiàn)自己沒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說不得,還真有后續(xù)的陰招險招。
畢竟此時的自己,無論是修為,還是身軀,都經(jīng)不起任何一點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濘,崎嶇難行!
少年心中大恨。
當(dāng)初小鎮(zhèn)之行,是國師崔瀺自認(rèn)為的收官之戰(zhàn),因為涉及到證道契機(jī),他不惜神魂對半剝離,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軀皮囊,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離開大驪京城。
原來以為哪怕斷不掉文圣先生、師弟齊靜春這一脈文運,也能夠以泥瓶巷少年作為觀想對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礪心性,補齊最欠缺的心境,從而幫助自己一鼓作氣破開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巔峰修為,甚至借助大驪推廣自己的學(xué)識,只要他年自己的事功學(xué)問,能夠遍及半洲版圖,可以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若是一洲之地的儒家門生,皆是我崔瀺之門生弟子,裨益之豐,無法想象。
在當(dāng)時看來,不管如何計算,崔瀺都能夠立于不敗之地,無非是獲利大小的區(qū)別。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齊靜春真正選中的嫡傳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趙繇,不是送出僅剩書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這些少年讀書種子。
而是那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一個女子!女子如何繼承文脈?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淪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學(xué)宮書院里的那些老人,視為頭號異端?
更沒有想到齊靜春代師收徒,將他崔瀺和齊靜春兩人的恩師,文圣的遺物,轉(zhuǎn)贈給了少年陳平安。
如此一來,不但文脈沒有斷絕,薪火相傳到了李寶瓶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師滅祖叛出師門的崔瀺,重新因為陳平安,再次與文圣綁在一起。
這使得誤以為勝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間徹底破碎,加上無形中的文運牽引,一跌就跌到第五境修為,若非之后跟楊老頭達(dá)成盟約,習(xí)得一門失傳已久的神道秘術(shù),補全了崔瀺本身鉆研的一樁秘術(shù)漏洞,得以快速溫養(yǎng)魂魄,如枯木逢春,修為開始回流上漲。
但這種秘法,存在一個致命缺點,積攢而成的修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會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氣突破十境,躋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時真亦假”,虛實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達(dá)這座郡城秋蘆客棧的時候,少年崔瀺的“假象”境界,其實已經(jīng)重新臨近九境,這才有機(jī)會以兵家“請神”的手段,請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所以這才讓寒食江水神嚇得肝膽欲裂,否則以青袍男子統(tǒng)率北地水運數(shù)百年的閱歷和城府,不吃足苦頭,怎么可能被崔瀺馴服得像條溪澗小鯰?
井底下。
從井口倒下來的暴雨劍氣,猶然咄咄逼人,劍光被鏡面撞得四處飛濺。
白衣少年幾乎已經(jīng)雙腳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和與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劍氣蒸發(fā)殆盡。
少年崔瀺在心中開始倒數(shù)。
他不想殺陳平安,千真萬確,最少暫時是如此。
因為崔瀺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將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最少短期之內(nèi),崔瀺不但不會禍害陳平安,反而會盡可能幫助陳平安增長修為,最多就是悄然改變陳平安心性,春風(fēng)化雨,潛移默化,最終成為他崔瀺的同道中人,萬一陳平安運氣不錯,將來有希望繼承崔瀺的衣缽,崔瀺也不會拒絕。
但是崔瀺是真的想殺李寶瓶。
因為一旦這個小女孩以后成長起來,而崔瀺畢竟與陳平安猶有牽連,李寶瓶遭受的罵名、排擠越多,崔瀺的大道修為,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這對于追求盡善盡美的崔瀺而言,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情。
少年崔瀺覺得這是根本就是一場無妄之災(zāi)。
我哪怕再想一個居心叵測的壞人,可若是要殺你陳平安,何苦來哉一路裝孫子?分明于你是無害的。
你陳平安憑什么因為一點猜測,就要對我痛下殺手?!
憑什么你自己覺得我會對三個孩子包藏禍心,就可以出手殺人,絲毫不拖泥帶水?
那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那齊靜春一向推崇君子,為何被齊靜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講道理?老頭子又憑什么讓我跟你學(xué)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經(jīng)傳授齊靜春學(xué)問,論儒家道統(tǒng)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賢人君子,何止一籌?而你陳平安如此憑心做事,老頭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齊靜春幫你挑來挑去,還不是等于幫你挑了第二個崔瀺?
雙腳觸及石板的少年崔瀺,繼續(xù)在心中倒數(shù),伺機(jī)而動。
心胸間同時涌起一陣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這意味著我脫離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最少會讓你陳平安茍且偷生,留著你一條性命,你以后跟隨我走那條大道,會走得更加自然順暢。這么說來,你小子的運氣不算太差。
再者,那個死老頭子在崔瀺身上種下的文字禁錮,只針對陳平安一人,不許崔瀺對陳平安有任何歹念,否則就要受那鞭笞誅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約束其它行徑。這與老頭子的學(xué)問,勉強(qiáng)算是一脈相承的,講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為人處世上開枝散葉。
將來我崔瀺要你親眼看著齊靜春的嫡傳,那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并且要你曉得何謂大道之爭,她又是為何而死的!
時機(jī)已到!
崔瀺抵住鏡子的雙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只是毫不在意,“劍氣如虹是吧?瀑布倒掛是吧?給老子起開!”
————
可是就在崔瀺自以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這么一點毫厘之差,雙腳扎根,穩(wěn)穩(wěn)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終于蓄勢完畢,雖然神魂搖蕩,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輕輕顫聲道:“走�!�
第二道瀑布傾瀉而下。
你大爺?shù)年惼桨�,老子就被你害死在這里了。
這是少年崔瀺當(dāng)時的唯一念頭。
陳平安在井口上搖搖欲墜。
————
在這之前。
陳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涼亭,當(dāng)時他和做噩夢驚醒的李寶瓶,在涼亭對坐,有一縷無緣無故的清風(fēng)吹拂小涼亭。
少年記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時跟隨李寶瓶一起閉上眼睛,仔細(xì)聆聽檐下鐵馬風(fēng)鈴聲。
少年當(dāng)時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齊先生,如果檐下風(fēng)鈴的聲響,是偶數(shù),就放一放,忍著那個姓崔的�?扇绻瞧鏀�(shù),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聲之后,再無聲響。
于是在紅棉襖小姑娘離開涼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邊沿上。
————
在更早的時候,在草鞋少年離開小鎮(zhèn)之前。
那次在楊老頭的提醒下,陳平安拿著雨傘離開楊家鋪子,去把傘那位登門拜訪楊老頭、以及送給他兩方山水印的學(xué)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句話,你可以說給楊老前輩他們聽�!�
“以后遇事不決,可問春風(fēng)。嗯,這句話,你只要留在心頭就好了,以后說不定用得著。但是我希望用不著�!�
說完這句話后,雙鬢霜白的讀書人,難得不像在學(xué)塾傳授學(xué)問時那么古板嚴(yán)肅,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著。
————
在少年帶著小姑娘一起離開小鎮(zhèn)時。
有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后一點魂魄,在去過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后,回到人間,與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并肩而行一段距離后,便停下了腳步,望著那位師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讀書人最后默默揮手作別之時,隨著這一次輕輕揮袖,有一股春風(fēng)縈繞少年四周,悄無聲息,久久不散。
————
井中。
連同那柄雷部司印鏡一起,少年崔瀺被狠狠砸回井底,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躺在干燥至極的青石地板上,盡量躲在鏡面底下。
雖然竭盡全力,在做最后的垂死掙扎,可其實崔瀺心底,已經(jīng)萬念俱灰了。
鏡子巨震不已,帶給下邊的白衣少年,巨大的沖撞力,以及劍氣流淌過鏡面后的劍氣“水流”,帶給少年身軀的巨大灼燒感,都讓他開始意識模糊。
就在閉眼的瞬間。
老秀才烙印在少年崔瀺神魂之上的禁錮,竟然消失不見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人久旱逢甘霖后,格外精神奕奕,崔瀺哪里還敢留有余力,此時不拼命更待何時,“哈哈,天助我也!老頭子,你竟然也會出現(xiàn)這種紕漏失誤!老不死你也會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無絕人之路!”
只見一個個充滿浩然正氣的金色大字,被滿臉痛苦扭曲的崔瀺,一點點從神魂之中被剝離而出,這種讓人意念無處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萬剮還要來得恐怖。
可是崔瀺頭腦愈發(fā)清明,“圣人教誨,以文載道”,白衣少年駕馭那些暫時無主的金字,去撞擊那道劍氣瀑布。
金字與劍氣相互撞擊。
竟然沒有半點聲勢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更讓人驚駭窒息。
不再是任何氣力、威勢之爭的范疇了,而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大道之爭。
這條瀑布。
終究是一縷“極小”劍氣
罷了。
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臨時借用而已。
兩者僵持不下,最后竟然像是要湊巧打出一個勢均力敵的局面。
好似兩軍對壘,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皆是全軍覆沒。
崔瀺在察覺到機(jī)遇之后,早就沒有束手待斃,開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后一點一點蹲起,最后總算是被他彎腰站立。
他向一側(cè)挪步,鏡面瞬間歪斜,將最后劍氣全部倒向井口內(nèi)壁另一側(cè),白衣少年干脆隨手丟了那把古鏡,雙腳點地,整個人沖天而起,然后身形瞬間消失不見,只有憤恨至極的陰沉嗓音,不斷回蕩在古井之內(nèi):“你現(xiàn)在就算有第三道劍氣,你也來不及了!”
————
陳平安站在井口,雙手劍爐立樁,在最后一道劍氣離去之后,就準(zhǔn)備以拳法迎敵。
那部撼山譜,曾在開篇序文里頭,清清楚楚開宗明義:“后世習(xí)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切記我輩拳法可以弱,爭勝之勢可以輸,唯獨一身拳意!絕不可退!”
————
與此同時。
雅靜小院內(nèi),紅棉襖小姑娘在屋內(nèi)再度驚醒,不是做噩夢,而是被一把槐木劍給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寶瓶驀然瞪大眼睛,之前是破窗而入的木劍,在空中迅速凌空刻畫了一個齊字,然后嗖一下飛掠向門口,李寶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腳奔跑,打開屋門后,跟著木劍來到小師叔住的屋子,因為陳平安尚未回來,所以沒有拴門,先前就被飛劍一下子撞開了,李寶瓶此時跟著飛劍沖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簍。
李寶瓶最后在飛劍的指指點點之下,掏出一塊小師叔藏起來的印章,打開后發(fā)現(xiàn)是那方小師叔只給她偷偷看過一次的“靜心得意”印,飛劍這才使勁“點頭”,迅猛飛向屋外。
小姑娘握緊這方先生送給她小師叔的靜字印,跟著當(dāng)初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背簍里的槐木劍,一路飛奔到?jīng)鐾ぃ扉T熟路地躍出涼亭,跑向小師叔所站的井口那邊。
剎那之間,李寶瓶手中的印章,自己掙脫開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那邊,高過她小師叔的腦袋,然后沉悶至極的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撕心裂肺:“又來?齊靜春我干你大爺!陰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就看到一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額頭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為點滴不剩的白衣少年,在昏死過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齊靜春,算你狠,我認(rèn)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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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約戰(zhàn)
陳平安瞪大眼睛,只見那塊“靜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額頭后,先是一個反彈,然后在空中凝滯不動,最后像是被人牽線一般給扯了回去,只不過那邊扯線之人的力氣小了點,靜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陳平安追尋著它的軌跡,看到自己和李寶瓶之間,懸停有那柄槐木劍,有一個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開,躲在飛劍下邊,手腳死死箍住木劍,此時好不容易爬起,站起身后,那模樣玲瓏可愛的金衣女童,站到了劍身上,它暈頭轉(zhuǎn)向,腳步跟醉漢似的晃來晃去,看來這趟御劍飛行的經(jīng)歷,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靜字印落在木劍上,印章有些沉,一下壓得劍尾翹起,金衣女童整個人滑向印章,手忙腳亂。
李寶瓶之前同樣沒有察覺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時見著了,只覺得有趣,便腳步歡快地飛奔過去,雙膝微蹲,雙手托住槐木劍首尾兩端,近距離凝視著那個試圖躲避的小家伙,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臉龐后,雙腳并攏,筆直蹦跳起來,落地后竟然身形沒入了槐木劍,就此消逝不見。
陳平安不明就里,不愿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沙啞提醒道:“寶瓶,木劍丟給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寶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收拾那個姓崔的家伙,抓住印章后,輕喝一聲,向小師叔使勁丟出槐木劍。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準(zhǔn),槐木劍有些偏離陳平安所站位置。
“轉(zhuǎn)過身去!”
陳平安跟李寶瓶吩咐一句,隨即腳尖一點,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側(cè)井口,踩在井口邊沿上,精準(zhǔn)握住木劍后,繼續(xù)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對著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劍刺下。
就在此時,陳平安手中槐木劍,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滿了后悔愧疚,對他使勁搖頭擺手,仿佛是要阻止陳平安殺人。
可是陳平安從接劍到出劍,極其果決,一氣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現(xiàn)身的那一刻,木劍劍尖已經(jīng)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陳平安因為常年燒瓷拉坯的緣故,對于力道的掌控,堪稱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從體內(nèi)氣機(jī)運轉(zhuǎn)、手臂肌肉伸縮到木劍攜帶的慣性沖勁,都容不得陳平安無法改變結(jié)局。
一位背負(fù)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憑空出現(xiàn),“還好還好,真是差點就給人陰了一把。”
隨著老秀才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的橫空出世,少年崔瀺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間站定,雖然仍是暈厥狀態(tài),卻腰桿挺直,站如青松,順勢躲過了被陳平安一劍穿心的下場。
老人看著迅速后退的草鞋少年,一手橫劍在身前,一手將李寶瓶護(hù)在自己身后,少年握劍的手法,生疏而別扭,大概就像是山野樵夫握住毛筆吧,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老人感慨道:“就是你啊�!�
陳平安如臨大敵,絲毫不敢掉以輕心,輕聲道:“寶瓶,你等下一有機(jī)會就跑,不用管我�!�
陳平安發(fā)現(xiàn)李寶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兩次,心中有些驚奇,側(cè)身低頭望去,“怎么了?”
小姑娘臉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身后那邊,張了張嘴,口型像是在說兩個字,“有鬼。”
腹背受敵?
陳平安心弦緊繃,等他望去,滿臉呆滯,少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確定自己沒認(rèn)錯后,背對著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著說什么,以免給人偷聽了去,反而害了這位神仙姐姐,可又實在著急,少年欲言又止,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李寶瓶偷偷握住小師叔的袖子,看了眼那個和顏悅色的老人,又轉(zhuǎn)頭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女鬼。
比起上次見著那個嫁衣女鬼,今夜這位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著一株雪白色的……大荷葉?李寶瓶有些犯嘀咕,外邊世道的女鬼,都這么清新脫俗嗎?想當(dāng)年大哥曾經(jīng)被自己脅迫,不得已說了好些個鮮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邊的紅粉骷髏、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那可是動輒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樣和作態(tài)都是極其駭人恐怖的。
哪里會像眼前這位啊,比先前那位嫁衣女鬼還要來得美麗動人。
她身材高大,卻依舊給人苗條蘊藏的天然美感,滿頭瀑布似的黑亮青絲,從身后繞至胸前,用金色絲巾挽了一個結(jié),顯得尤為嫻靜端莊。
李寶瓶只覺得眼前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讓她十分羨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腳跟,很快又灰心泄氣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陳平安。
她笑瞇瞇道:“等下我們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個老頭子,只會一點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這位姐姐不是壞人,是我們自己人!”
陳平安先安慰身邊李寶瓶,重新抬頭后,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道:“不是說不能離開小鎮(zhèn)嗎?萬一被各方圣人察覺,你怎么辦?”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支荷葉輕輕晃蕩,語氣溫和緩慢,她有一股讓人心安的氣度,“你知道有個地方,叫蓮花洞天嗎?”
陳平安猛然記起寧姚,點頭道:“以前有人跟我說起過,那里是道教祖師爺散心的地方,雖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葉,哪怕最小的一張荷葉葉面,都要比咱們大驪京城還要大�!�
女子莞爾笑道:“沒那么夸張,像我手里這株荷葉,若是現(xiàn)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圓十里多一些的面積,當(dāng)然那里最大的荷葉,肯定比大驪京城要大許多。這些荷葉,能夠遮蔽天機(jī),簡單說來,就是讓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師,都沒辦法發(fā)現(xiàn)我的動向�!�
她看到陳平安滿臉疑惑,微笑解釋道:“我們見面那次,當(dāng)時我手里還沒有這件好東西,是齊靜春離開人間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個老不死一番討價還價,才幫我討要了這把荷葉傘,至于齊靜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畢竟‘靜’這個本命字,犯了忌諱,在道教的道統(tǒng)內(nèi)部,有很多人對此心懷不滿,所以可以肯定,齊靜春離開這座浩然天下,那趟蓮花洞天之行,代價不會小。”
說到這里,便是高大女子,眼神也出現(xiàn)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門生。
在齊靜春從天外天返回人間后,他們有過最后一場閑聊。
“這張荷葉?”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從那座蓮花洞天摘下來的,能夠幫助你離開此地,同時不會驚擾天地大道,不用擔(dān)心圣人探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陳平安有了我在身邊,變得肆無忌憚,以至于變成你齊靜春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什么心性,我齊靜春心知肚明,所以從不擔(dān)心陳平安仗勢欺人,你就算從頭到尾都護(hù)在他身邊,我齊靜春都不擔(dān)心�!�
“你就這么看好陳平安?”
“你說呢,他可是我的小師弟啊�!�
“你跟陳平安是平輩,然后我認(rèn)他做主人,所以你齊靜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嘆息。
可惜天地之間少了個齊靜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寶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說話:“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點頭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氣,言語還傷人!
紅棉襖小姑娘有些呆滯無言。
陳平安滿頭冷汗。
在陳平安身后那邊,同樣是一場重逢。
老人瞪著已經(jīng)清醒過來的白衣少年,少年回瞪過去,心想老子現(xiàn)在光腳不怕穿鞋的,還怕你作甚?
老人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點頭示意無妨。
老人這才望向這個少年,惱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聰明嗎?那現(xiàn)在咱倆來復(fù)盤好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會突然失去對那些文字的控制,讓你能夠從神魂之中剝離出來,又恰好跟那縷劍氣蘊含的道意,打了個旗鼓相當(dāng),相互消磨殆盡,使得你當(dāng)時沖出井底,有機(jī)會對陳平安使用殺招?你有沒有想過,到最后你可能會被陳平安一拳打死,陳平安同時又被你重傷?!”
少年崔瀺臉色陰晴不定,最后賭氣一般撇撇嘴,故作無所謂,“無非是儒家某一脈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奇的。就連齊靜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進(jìn)那個死局,落得一個束手待斃,我崔瀺被算計一次又怎么了�!�
少年越說越火大,伸手指向那個窮酸老秀才,“老頭子你還好意思說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齊靜春死了,心性最不堅定的蠢貨馬瞻也死了,還有那個姓左的,就干脆徹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樣淪落至此,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因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寫得最好,立意最深,濟(jì)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亞圣,聽好嘍,是亞圣,文廟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你厲害啊,偏要說天地君親師。亞圣說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說人性本惡!你大爺?shù)�,亞圣怎么招你惹你了?�?br />
少年氣得跺腳,這個習(xí)慣性動作,其實與老秀才是一脈相承,手指幾乎就要指著老人的鼻子了,“更過分的是,人家亞圣年紀(jì)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說不定還待在人間,好好活著呢,老頭子你怎么就這么一根筋呢,你逮著至圣先師或是禮圣老爺去罵架啊,指不定亞圣還會幫著你不是?你非要跟亞圣唱對臺戲,我服氣!”
老秀才默不作聲,只是輕輕擦拭少年噴他一臉的口水唾沫。
自家人打擂臺,唱反調(diào),小門小戶的話,關(guān)起門來,吵架紅臉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亞圣,一位文圣,這場驚動整座儒門、所有學(xué)宮書院的“三四之爭”,太過驚濤駭浪了,兩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廟前兩位早已不現(xiàn)世的前提下,幾乎可以說,就代表著整個儒家,那個為一座浩然天下訂立規(guī)矩的儒家。雖說談不上出現(xiàn)分崩離析的跡象,但是那幾個隔壁鄰居的當(dāng)家人,見微知著,洞見萬里,能不偷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