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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阿良當時棋墩山,將土地爺魏檗給打劫了一番,最后陳平安拿到一顆干癟枯萎的金色蓮花種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么用處。

    槐木劍里住著一位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現(xiàn)身后,又躲起來不見人了。

    給三人做過了綠竹書箱,還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陳平安有事沒事就練習刻字,記錄下自己覺得有學問的那些個名言警句。

    有幾本書,是文圣老先生當時親自挑選的。

    一根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陳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經別上發(fā)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崔瀺一起離開京城后,說過真正值錢的,其實是那個木盒,不過陳平安當時連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給李寶瓶了,對此陳平安當然不會覺得心疼。

    一對山水印,還有那枚意義重大的“靜心得意”印。

    以及陸姓年輕道長,寫有藥方的那幾張紙,為了練字的關系,陳平安依然會時不時拿出來翻翻看看。

    至于那塊長得像是銀錠的小劍胚,據(jù)說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關,異常雪亮,夜間光可照人。

    不過如今背簍里,有些東西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的。

    除了崔瀺不知何時寫好放入背簍的一封信,還有兩幅春聯(lián),一個福字。崔瀺再信上說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還望先生笑納,放心,字就只是字,沒有算計。

    以此可見,崔瀺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連他陳平安會下定決心,他這個學生都已經算準。

    對此陳平安是有些后怕的,只是一樣沒辦法說什么。

    除此之外,背簍里還有兩幅字帖,《青山綠水帖》,內容也寫得文縐縐的,這幅字帖寫得比較正兒八經,還有一幅就很符合崔瀺的荒誕性格了,叫《先生請多放點油鹽帖》,全是在埋怨陳平安的摳門吝嗇。

    字寫得……陳平安說不上門道,就是覺得確實好,賞心悅目,光是看著字帖,就像站在那條行云流水巷。

    一路上,青衣小童繼續(xù)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陳平安身后,還背著崔瀺的那個書箱,不管陳平安怎么勸說,小丫頭就是死活不敢將任何一樣東西,放入他背簍里。

    陳平安回頭一想,記起她是不知活了幾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寶瓶,不會累的。

    一想到這個,少年就恨不得轉頭走上一步,就能夠直接走到新山崖書院的學塾外,他站在墻角那邊,看著李寶瓶他們高高興興聽著先生講課,沒有受人欺負,過得很好,讓他陳平安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們身邊了,也過得很好,更好。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開始默默走樁。

    ————

    新山崖書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余飯后的重要談資,幾乎所有世族豪閥都在議論此事,隔岸觀火,極有意思。當然身處風波之中的那幾個家族,絕對不會覺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國韓府,還有懷遠侯府,這些個家族的老人們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時候,一個個臉上烏云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還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言官清貴且勢大,最近朝堂上很熱鬧,御史臺和六科給事中們,各抒己見,紛紛就書院學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隊,言語措辭那是一點不客氣,既有為韓老上柱國、懷遠侯爺那幾位打抱不平的,說那些個外鄉(xiāng)學子出手狠辣,沒有半點文人風雅,也有抨擊這些黃紫公卿們管教無方,那些從大驪龍泉遠道而來的孩子并無過錯,總不能讓人欺負了還不還手吧。然后就又有前者反駁,怎么叫欺負了,讀書人之間的言語爭論,再平常不過,如何上綱上線到欺負二字?為此引經據(jù)典,侃侃而談,舉例歷史上那些個著名辯論,少不得要順帶推崇幾句南澗國的清談之風,后者亦是不愿服輸,針鋒相對,一一駁斥。

    這樁引來無數(shù)矚目的京城風波,起始于書院一間學舍四個孩子間的爭執(zhí),后來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外鄉(xiāng)小姑娘,手持利器打傷了人,其中被揍的一個孩子剛好是懷遠侯爺?shù)膶氊悆鹤�,而懷遠侯與楠溪楚家是親家,楚家的嫡長孫是這一屆書院的翹楚,十六歲,素有神童美譽,是大隋公認的君子之器。

    這位長大后不負眾望的楚氏長孫,聽說后并未第一時間露面,但是他的兩個書院同窗好友,韓老上柱國的幼孫,以及大隋地方膏腴華族的一位年輕人,去找那個小姑娘的麻煩,當然不會動手,但是出言不遜是確有其事,湊巧給小姑娘的同鄉(xiāng)林守一撞見,一來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兩人哪里是大儒董靜得意弟子的對手,被打得屁滾尿流,凄慘無比,這下子同樣被視為“修道美玉”的楚氏長孫,沒辦法坐視不理,找到林守一,這場架打得十分精彩,一個拿上了祖?zhèn)鞣ㄆ髟评浊�,以大練氣士搜集而來的閃電,以秘法煉制成為琴弦,每當撫琴,雷聲滾滾,氣勢非凡。而已經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的外鄉(xiāng)少年林守一,同樣表現(xiàn)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同樣是三境修為,哪怕面對擁有上品法器的楚氏俊彥,雖然稍顯下風,可依然打得頗有章法,一鳴驚人。

    據(jù)說這場意氣之爭的斗法,甚至驚動了大儒董靜和一幫聞訊趕去的老夫子,遠遠觀戰(zhàn),既是湊熱鬧,又是防止出現(xiàn)意外。

    最后的結果,是楚氏長孫不惜崩斷了一根雷電琴弦,林守一受到滿身輕傷,不重,卻皮開肉綻,吃足了苦頭。

    其實書院內部亦有陣營之分,皇帝陛下親臨書院的時候,雖然并未親見那么大的陣仗,但是御賜重物給那些外鄉(xiāng)人,之后書院夫子先生們明顯極為關注那些人的功課,這自然會讓大隋本土學子心中憋屈,而當初追隨副山主茅小冬從大驪舊書院遷徙而來的學生,估計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求學生涯,同樣受了不少氣,所以除去屈指可數(shù)的幾人,絕大多數(shù)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寶瓶這邊。

    如此一來,山崖書院便分成了兩大陣營,各自同仇敵愾。

    書院內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們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很大程度又助長了這種氣氛的蔓延。

    在這個關鍵時刻,又有人站了出來,火上加油。

    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原本一個跟誰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愈后林守一,拼得被后者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飛出去,這次是真的重傷了林守一,嘔血不止,好不容易掙扎著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擊中頭顱,斷線風箏似的摔落地面,出手果決如沙場悍卒的大隋將種子弟,還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們這才開始出手介入,不許任何人私下斗毆。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謝謝,那個貌不驚人不茍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沒有去探望林守一,當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后者七竅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擊,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將種少年就要變成一桿病秧子。

    終于這場愈演愈烈的鬧劇,在一位書院學生的出現(xiàn)后,總算有了收官的跡象。

    這名書院學生是一個傳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認擁有了擔任書院助教的學識,他先前離開大隋,正是去往觀湖書院,通過九位享譽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獲得正式的儒家賢人頭銜,這次返回的大隋,可謂滿載而歸,衣錦還鄉(xiāng)。

    大隋朝廷專門派遣禮部右侍郎出城十里,親自迎回這位年紀輕輕的儒家賢人,更讓人艷羨不已的還在后頭,皇帝陛下讓宮內一位大貂寺,給這位大隋未來的廟堂棟梁,送去了一套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以示嘉勉。

    所以這個名叫李長英的書院學子,是帶著賢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賜之物,步入東華山。

    他登山入院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

    然后是探望臥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后是站在少女謝謝面前,說雙方都不要再意氣用事,山崖書院終究是求學之地。

    在李長英離開后,謝謝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

    ————

    大隋皇帝并不以勤政君主名動一洲,大抵說來,名聲不顯,不如大驪皇帝那么雄才偉略,不如南澗國君王那么文采風流,甚至不如已經亡了國的盧氏皇帝那么著名,不過東寶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饒,北方荒涼,大隋在北方算是獨樹一幟,就連南澗國權貴都愿意為之往來,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觀湖書院的�?�。

    大隋皇帝幾乎很少在早朝之后,喊上六部高官在內的大隋砥柱,在養(yǎng)心齋召開小朝會,但今天是例外,不過禮部尚書在內的眾多將相公卿,都心里有數(shù),看來是書院的那場風波,到了必須皇帝陛下親自過問的地步。

    所以那個兼任書院山主的矮小老人,成了目光焦點,這位六部衙門第一人的天官大人,與廟堂好友聯(lián)袂而行,臉上不見任何慌張神色。身材矮小卻位高權重的禮部尚書,能夠瞧著胸有成竹,可是韓老柱國在內的幾位“當事人”,那就沒什么好臉色了。

    小朝會開得不溫不火,甚至還不如屋內那對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過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會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飯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場修行大半輩子了,大家對于這類尋常朝政事務,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過決議,相信很快就會迅速從京城中樞傳達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皇帝陛下喝了口尚且溫熱的蓮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頭戲總算要來了。

    皇帝陛下放在杯盞,環(huán)顧四周,笑道:“怎么,諸位愛卿,都在等著看寡人的笑話?”

    韓老柱國雖然古稀高齡,不過老當益壯,依舊精神矍鑠,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時也有些難堪,而立之年的懷遠侯爺更是坐立難安,像他這種世襲公侯爵位的大隋功勛之后,一般情況都會淡出廟堂視野,除非重大事項,極少主動參加早朝,這是約定俗成的官場規(guī)矩,但是今天韓老柱國在內的數(shù)位大佬,都給他好心遞了個消息,要他最好參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時候出了狀況卻沒機會辯解。

    大隋皇帝看到幾個同時想要起身請罪的大臣,笑著伸手向下虛按數(shù)下,“不用起身,坐著說話便是,寡人今天不是興師問罪來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么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們是不知道,煊兒在內,所有人最近每天在勸學房聊這個,課業(yè)一塌糊涂,害得他們的總師傅抱怨不已,氣得要他們干脆去山崖書院讀書算了�!�

    個子最小卻是官位最高的禮部尚書緩緩起身,將大致經過捋了一遍,說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問道:“是茅老親自開口,說不去管孩子們的打鬧?”

    禮部尚書點頭道:“確實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聲,“寡人知道了�!�

    然后他就陷入沉思。

    事實上在座大隋重臣,沒有人幼稚到以為皇帝陛下當真什么都不清楚,真當大隋諜報是吃素的?

    光是為了應付大驪死士、諜子的滲透,大隋戶部每年的秘密開銷,那就是如流水一般,就是沒個聲響罷了。

    事實上若是盧氏皇帝當時若是聽從大隋的勸告,不那么自負,相信大隋諜報提供的消息,早做準備,即便盧氏江山的覆滅,結局無法改變,但是絕對不會那么快,快到整個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罵盧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飯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別提大隋的武將了。

    大隋皇帝緩緩回過神,笑著對韓老柱國在內的幾人說道:“那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哪怕沒有什么壞心,可也要有個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話,其實與當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語,如出一轍。

    然后小朝會就這么散去。

    大隋皇帝單獨留下了禮部尚書。

    矮小老人看到這位君主站起身,去往火盆那邊蹲下,親自拿起鐵鉗撥動炭火,守在門外的宦官并沒有代勞,老人也不覺得奇怪。

    大隋皇帝放下小鐵鉗,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輕聲道:“遍觀史書,壓力除了來自不死不休的鄰國強敵,也有內部打著忠君愛民旗號的自己人啊�!�

    天官大人喉結微動,額頭有汗水滲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轉過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禮部尚書連忙小步跑去,有些尷尬地陪著皇帝一起蹲著。

    大隋皇帝笑問道:“大驪為何如此倉促南下?原本觀湖書院態(tài)度模糊,不愿給句明白話,如今反而比我們還著急,那個叫李長英的年輕人,他的賢人頭銜,之前一直故意拖延著不給,聽說后邊觀湖書院內,連直接給李長英‘君子’身份的聲音都有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這個問題,是打死都不能隨便回答的。

    矮小老人愈發(fā)局促。

    皇帝問道:“如果是換成馬尚書他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會像你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的腰桿都硬得很,那你知道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們遙領山崖書院的山主嗎?”

    矮小老人輕聲道:“因為臣最沒有文人氣,擔任新書院的山主,陛下不用擔心與茅小冬起了齷齪。”

    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矮小老人惶恐道:“對對對,是茅老�!�

    皇帝點頭,自言自語道:“大驪能夠給予齊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夠給予茅老同等的敬重。這就是寡人和大驪那個宋氏蠻子的最大不同�!�

    矮小老人正要說什么。

    皇帝已經笑著搖頭,“可是用處不大。”

    這位禮部尚書已經完全慌了心神。

    事實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說話。

    除去老人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擔任大隋天官那一次,這是第二次。

    皇帝陛下感慨道:“文人氣書生氣,你們讀書人當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風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對江山社稷有益啊。”

    老人不敢繼續(xù)沉默下去,只得硬著頭皮,干癟癟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轉頭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謹小慎微了,以后別再做自污名聲的事情了,你那幾個子女什么品行,寡人會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當。尤其是你那個幼子,多好的讀書種子,不說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進士及第的科舉制藝,肯定不缺,你為何一定要壓著他?”

    老人嘴唇顫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為陛下分憂了!”

    大隋皇帝將老人攙扶起身,溫聲道:“廟堂之上,很多人都說你只是個搗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覺得你這樣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棟梁!”

    老人頓時老淚縱橫,只覺得十數(shù)年來的委屈一掃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對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輕輕踹了老人一腳,氣笑道:“堂堂禮部尚書,還耍賴上了?趕緊起來,不像話!”

    矮小老人這才起身,趕緊胡亂抹了把臉,“讓陛下見笑了。”

    皇帝坐回原位,揮揮手,“回吧�!�

    矮小老人躬身告退。

    皇帝從一座小書堆里抽出本儒家經典,一頁頁翻過,頭也不抬,隨口問道:“聽說世間有許多古怪的風,其中有一種名為翻書風?”

    皇帝的嗓音很低,但是遠處門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稟陛下,確實如此,這股清風,起于何處,無據(jù)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閱書籍,書籍的新舊不定,此風幽微至極,尋常修士也不可查探。如果被人導引、吸納體內之后,此風就會在五臟六腑之間緩緩流蕩,若是經常翻書讀書,便能夠延年益壽�!�

    皇帝抬起頭,驚奇道:“這么好?那咱們大隋有沒有?”

    眉發(fā)皆白的老宦官搖頭道:“翻書風一向為儒家學宮書院所獨有,別處并無,哪怕是道教宗門,或是風雪廟真武山這類圣地,同樣找不到一絲一縷�!�

    皇帝感嘆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個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卻是大隋百姓之萬幸�!�

    身穿龍袍的男人開懷大笑,龍顏大悅。

    皇帝放下書本,突然對門外的宦官問道:“需不需要讓高煊去山崖書院求學?”

    老宦官并無半點猶豫,搖頭道:“上次驪珠洞天之行,雖然兇險,可收獲極豐,殿下幾乎算是一人獨占兩份天大機緣,求學一事,已無必要。更何況殿下既然膽敢答應此事,跟隨老奴一起前往敵國大驪腹地,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機緣。”

    皇帝點點頭,唏噓道:“如此說來,煊兒比寡人幸運啊�!�

    但是皇帝揉了揉太陽穴,頭疼道:“但是稹兒就是白白遭受一場無妄之災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勸說他去藩王封地,挺喜慶的一件好事,結果高煊這家伙,在驪珠洞天自稱高稹,害得被那湊巧過路的仇家少女,帶著數(shù)位別洲劍仙,直接從天而降,找到了稹兒,雖說她事后發(fā)現(xiàn)認錯了人,便迅速道歉離去了,可是稹兒自幼就性情懦弱,給嚇得不輕�!�

    “這是老奴的過錯。早知如此,當時在驪珠洞天的小巷內,不該那么沖動。”

    高大宦官微微躬身,

    滿臉愧疚。

    大隋皇帝擺擺手道:“與你無關,不用多想。對了,那少女的真實身份,可曾查出?”

    宦官搖頭道:“難,只知道是倒懸山那邊的人物,說不得跟那道劍氣長城有關系,著實棘手。”

    大隋皇帝嘆氣道:“查不出來也實屬正常,畢竟跟那撥北地劍修不是一個大洲,一旦牽涉到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更諱莫如深了,那兩個地方,一向是我們這座天下的大忌�!�

    大隋皇帝最后無奈道:“天下何其大,關鍵還不止一座�!�

    ————

    林守一如今單獨住著一座學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經搬往別處。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學舍,變得有些熱鬧。

    林守一靠在枕頭上,閉目養(yǎng)神。

    李寶瓶抱著狹刀祥符,黑著臉坐在床頭。

    李槐站在稍遠的地方,一臉想哭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這個孩子鼓起勇氣,向前走出幾步,說道:“要不我去跟那三個人道歉?書院都說那個李長英是儒家的賢人了,連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還說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們打不過他的�!�

    李寶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貓,轉頭死死盯住李槐,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讀的書!如果先生和小師叔在這里,要被你氣死!”

    李槐嚇了一大跳,可這次沒有躲起來自己哭,而是硬著脖子嗚咽道:“一切都是因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傷,我知道這件事情沒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寶瓶你怎么辦,如果陳平安知道你因為我受了傷,他一定會恨死我的,他肯定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

    李槐終于放聲大哭起來,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淚。

    當李寶瓶看到李槐的傷心樣子,一些到了嘴邊的氣話,被她咽回肚子,悶悶不樂道:“李槐,這事情你沒錯,你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虧,小師叔不會怪你的……”

    說到這里,李寶瓶眼神堅毅地望向李槐,“因為小師叔如果在這里,一樣會跟你說,李槐,你是對的!”

    一說到一想到陳平安,李槐就更加傷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泣不成聲道:“書院都是壞人,陳平安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林守一受傷的,也不讓李寶瓶你被人罵……”

    渾身草藥味道的林守一,輕輕嘆了口氣,沒有睜眼,只是露出苦笑。

    林守一知道,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想不明白那些廟堂上的陽謀、家族幕后陰謀,但是如果陳平安真的留在書院,可能事情會鬧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樣,最少屋子里三個人,絕不會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對,因為做什么都會覺得心里沒底。

    他們習慣了陳平安在身邊的日子。

    這幾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許多事情。

    林守一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那么多個驚心動魄的抉擇,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對朱鹿的刺殺,陳平安肩膀上挑著什么分量的擔子,也明白了那些個看似不痛不癢的決定,比如今天誰來生火做飯、誰來守夜、該怎么挑選路線、哪些風景名勝我們必須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繁瑣磨人。

    一個調侃嗓音在門口響起,“呦,咱們李槐李大將軍哭得這么傷心啊�!�

    林守一睜眼望去,笑道:“你來了啊�!�

    李寶瓶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后,滿臉糾結。

    李槐轉過頭,怔怔看著身材苗條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繼續(xù)低下頭抽泣。

    謝謝斜靠房門,“打不過就忍著唄,多大的事�!�

    李寶瓶欲言又止。

    謝謝嘆了口氣,“沒辦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給我,我也打不過那個叫李長英的偽君子。”

    說到這里,她有些無奈,若非那些陰險毒辣的困龍釘,禁錮住了她的大部分修為,她謝靈越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腳。

    謝謝突然轉過頭去,有些驚訝。

    那個不速之客緩緩走來,雙手攏袖,高大少年笑瞇瞇站在門口,把身邊站著的少女謝謝,蹲著的李槐,坐著的李寶瓶,躺著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這才柔聲笑問道:“別怪我姍姍來遲啊,之前我覺得你們能夠應付的。”

    林守一重新閉上眼睛,顯然不太待見這個心思深沉的盧氏遺民。

    于祿對此沒有惱火,不過收斂了笑意,“我這趟來,就是想問一個問題,如果陳平安在這里,他會怎么做?”

    李槐沒來由想起繡花江渡船上的風波,低聲道:“陳平安會先好好講道理。”

    李寶瓶神采飛揚,“講完了道理,如果對方還是看似講理其實根本不講理,小師叔就會再用拳頭講道理!”

    林守一嘴角翹起,不露聲色。

    于祿哦了一聲,“那我就懂了�!�

    高大少年就這么轉身離去,云淡風輕。

    謝謝皺眉問道:“你要做什么?”

    于祿背對著少女,擺擺手,瀟灑離去,“來的路上,都是陳平安守前半夜,我負責后半夜,以前是這樣,以后也該是這樣�!�

    李槐有些懵。

    李寶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祿不會是找那偽君子的麻煩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謝謝納悶道:“可我覺著挺像是找茬去的啊�!�

    ————

    李長英喜歡讀書,也擅長讀書,不但過目不忘,而且能夠舉一反三,是真正的讀書種子。

    所以山崖書院的嶄新藏書樓,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

    書樓并無夜禁,這天深夜,李長英獨自秉燭夜讀,他突然抬起頭,笑道:“你是于祿吧?找我有事嗎?”

    于祿雙手籠在袖中,高大少年習慣性微微彎腰,笑瞇瞇點頭,“有啊�!�

    一襲儒衫玉樹臨風的李長英站起身,滿臉笑意,“請講。”

    于祿從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拋給李長英一只袋子,裝滿了銀子。

    李長英疑惑道:“這是?”

    李長英驟然間身體緊繃,如臨大敵。

    只見那個給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禮、人畜無害的高大少年,緩緩前行,笑容燦爛,“你買藥的錢,如果不夠,容我先欠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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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

    李長英看到向自己走來的高大少年,雖然內心充滿警惕,體內一股浩然氣油然而生,充沛雙袖,微微鼓蕩,這位大隋最年輕的儒家賢人,仍是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與李槐他們是一起遠游的同鄉(xiāng)學子,你如果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說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說贏了我,我便是不還手,任你打上兩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祿依舊腳步不停,笑臉不變,不過說了一些讓李長英莫名其妙的言語,“負笈游學時的守夜,向來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說道理這件事,先放著,以后你若是有機會,遇見了李寶瓶的小師叔,自己問他,我今夜不跟你講這些�!�

    僅有五步之隔。

    于祿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時笑道:“開打了,小心點,別給我輕輕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時候害我賒賬太多,跟某個家伙借錢,想要不還,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還不夠格�!�

    跋扈至極的話音剛落,隨著于祿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長英感覺到地面?zhèn)鱽硪幌鲁翋灺曧�,由于勁道只往地底下滲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顯得臺面上的氣勢并不驚人,但越是如此,李長英越感到震撼,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兩了,絕對是一位最低四境的純粹武夫,不容小覷。

    雖然心思流轉,不耽誤李長英體內氣機如洪水決堤,迅猛傾瀉,練氣士養(yǎng)氣、煉氣兩者合一,天生擁有武道內家拳的優(yōu)勢,兼具修身養(yǎng)氣,故而遠比武人長壽。尤其李長英自幼便有一樁大福緣,嶄露崢嶸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練氣士宗師的青睞,授以長生秘術,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為,如果說山崖學院內的林守一,只是一塊尚待驗證、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長英就是一塊已經成形的玉璧,內外晶瑩。

    練氣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別,皆是巨大的鴻溝。

    眼見著于祿殺至眼前,李長英先做了個隱蔽手勢,然后瀟灑后退數(shù)步,雙指并攏,立于胸前,如劍修擺出立劍式,簡簡單單一個手勢,李長英用出來之后,隱約之間,已經有了幾分宗師風范,給人感覺,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書樓之內,絲絲縷縷的淡青之氣,突然之間活了過來,如魚得水,瘋狂涌向李長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門洞開,即開竅納氣,開始從天地間汲取靈氣,人體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這也是為何說人是萬靈之長。為何世間精魅妖怪,個個削尖了腦袋先變幻人形,才繼續(xù)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誕生之際就自然而然開竅的“七竅”,男子只需要再開九個竅穴就可以躋身下一個境界,女子卻需要開竅十二才能進階,很多女子修士境界不會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數(shù)量相對稀少,就因為很多人被擋在這里,不過福禍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開竅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豐。

    李長英輕聲道:“起陣。”

    隨著這位書院賢人的出聲,年輕人四周出現(xiàn)一把把晶瑩剔透的無鞘長劍,環(huán)繞一圈,高低不同,十數(shù)道劍氣緩緩旋轉,這些“三尺青峰”由李長英的靈氣凝聚而成,雖然尚未凝為實質,但已是槍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祿的應對既簡單又霸道,拳走直線。

    如鐵騎鑿陣。

    李長英一笑置之,雙指指向于祿。

    身前三道劍氣隨之傾斜,想要以劍尖抗衡高大少年。

    之前表露出四境修為的于祿驟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磚塊崩碎,一拳破空。

    劍氣瞬間崩碎。

    三道劍氣還沒來得及列陣示威,就在“變化陣型”的途中給于祿三拳打爛。

    李長英心中微動,橫向移去數(shù)步,依然不急不緩,挪步之間,充滿了儒家書生的寫意風流,與此同時,剩余劍氣同時列陣于身側,

    于祿一記鞭腿橫掃而至。

    所有劍氣在李長英左側同時炸開,空氣中漣漪流蕩,使得李長英有些視線模糊,如同對著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質銅鏡。

    李長英有些惱火,這于祿何至于如此痛下殺手,咄咄逼人?

    李長英冷哼一聲,在方寸之間腳踏罡步,在那記迅猛兇狠的鞭腿掃中肩頭之前,就已經移形換位,來到了先前于祿起步的地方,兩人位置顛倒。在空中身形旋轉一圈的于祿,氣海下沉,瞬間落地,腳尖一點,蜻蜓點水似的向前飛掠,悄無聲息。

    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長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氣機都成了奢望,只得暫時以體內自身孕育的靈氣,不再避其鋒芒,不退反進,雙拳轟向那個不依不饒的高大少年,雖是練氣士,可此刻的李長英氣勢如虹,無論是殺伐氣勢,還是體魄雄厚,完全不遜色四五境純粹武夫的傾力一擊。

    李長英先是以劍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縮地神通轉移,當下干脆再以兵家技擊正面迎敵,讓人大開眼界。

    走的路數(shù),仿佛是集百家之長,熔鑄于一爐。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樸實無華的兩拳對撞,拳頭硬撞拳頭。

    空中只有一聲巨響。

    于祿巋然不動,李長英倒退數(shù)步,雙臂下垂,臉色微白,滿臉匪夷所思。

    于祿繼續(xù)欺身而近,根本沒有見好就收的跡象。

    書樓內響起一聲蒼老嘆息。

    距離兩人交手的地方不近,足足有二十余丈距離,隔著許多書架,起始于一堵墻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劍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繞過一排書架,在走道自飛之后,又繞過書架,風馳電掣地越過李長英身側,直撲于祿。

    高大少年腳步不停,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整個人側身,躲過那把白虹飛劍,以一種詭譎姿勢繼續(xù)前奔,

    那個蒼老嗓音透出一絲怒意,“還不收手?”

    與高大少年擦肩而過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滯,并不調轉劍尖,就那么以劍柄為劍尖,倒退而飛。

    顯而易見,那名身形隱匿于暗處的年邁劍修,知道哪怕是他嫻熟如意的御劍神通,一旦掉轉飛劍,這些許時光的耽擱,依然極有可能會貽誤戰(zhàn)機,害得那名大隋的讀書種子真正受傷,所以顧不得講究什么劍術風范,飛劍以更快速度掠向高大少年后背。

    于祿身形躍起,一腳踩在右手邊的書架上,借勢向前,不但躲過了后方筆直而至的凌厲飛劍,對著李長英的腦袋就是一拳砸下。

    李長英在劍修果斷出劍之后,就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心中默念一句出自禮圣的儒家經典,在于祿踩中書架的那一刻,這一層書樓內,許多書架同時微微震動,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記載有那句圣人教誨的古書之內,全部飛出一串白色文字,瞬間就來到,文字或大或小,字體或楷或篆或行書,剎那之間,全部來到李長英身前。

    最終在李長英身前變成一條文字溪流,緩緩流淌,熠熠生輝,溪水雖小,卻散發(fā)出神圣浩大的氣息。

    身材在空中迅猛墜落的高大少年,臉色如常,依舊是當頭一拳。

    直接打斷了溪水!

    一拳打得溪水攔腰截斷,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祿一腳踹中李長英的腹部,無論學識還是修為,都是書院學生公認第一人的李長英,就這么被一腳踹飛出去數(shù)丈外,摔在兩排書架間的過道,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見這一腳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現(xiàn)在李長英身側,那名無功而返的飛劍,在老人肩頭附近懸停,劍尖指向過道對面的兇手,老人蹲下身,臉色慌張,趕緊為李長英把脈,傷得不輕,好在并無性命之憂,可倒地不起的年輕賢人,可是大隋中樞重臣都要以禮相待的后起之秀,將來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棟梁!

    他忍不住抬起怒目望向那高大少年,“年紀輕輕,怎的如此心腸歹毒?!你知不知道……”

    老人很快停下訓斥。

    因為那個高大少年依舊緩緩前行,哪怕傷了人,哪怕老人已經現(xiàn)身,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于祿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動,這才繼續(xù)雙手攏袖,就這么閑庭信步于過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兒,在于李寶瓶聽入耳朵的那些辱罵,在于該道歉的人,一個屁都沒有放。”

    于祿略微停頓,看似步伐緩慢,實則距離以極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長英一句輕描淡寫,所謂的莫要做意氣之爭,當然更不在于觀海境老前輩你這把……總是姍姍來遲、慢上一步的飛劍�!�

    老人給高大少年這些混賬話挑釁話,氣得須發(fā)倒豎,趕緊給李長英喂下一顆丹藥,這才站起身,氣極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還有沒有道理要講�!�

    于祿笑瞇瞇搖頭道:“我輸了,當然不會廢話半個字,到時候自然有個家伙來幫我講道理,嗯,可能就是會稍晚一點,誰讓他暫時不在這兒呢�!�

    隨著老人的站起身,那柄飛劍亦是緩緩攀高,繼續(xù)懸停在這位大隋著名劍修的肩側。

    不過老人似乎還是不太放心李長英,低頭看了眼,充滿憂郁。

    少年拳法極其古怪,起先李長英看似沒有傷及筋骨元氣,就是老人都覺得不算重傷,可是當喂下那顆品相極高的丹藥后,才真正見到了玄機,李長英的氣海竟是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有愈發(fā)洶涌不可控制的跡象。

    海水倒灌,兇險至極!

    練氣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艱難,鞏固起來更難,因為一旦決定開竅,就意味著人體竅穴要接納體外靈氣的同時,也會形成一種“海水倒灌”的險峻局面——因為體外靈氣的攫取,必須從天地無數(shù)蕪雜氣機之中汲取,開竅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場,守城一方放棄僅有優(yōu)勢,主動開門迎敵,很容易被強大敵人一擊而潰。

    一旦出現(xiàn)海水倒灌,人體竅穴和經脈就像城鎮(zhèn)和道路,深陷水災,土地荒蕪,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門檻,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躋身第六境,還要來得不易,許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沒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門練氣士,因為害怕洞府失敗后,徹底喪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滯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個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當真是道盡了坎坷和辛酸。

    老人作為大隋朝廷派遣給李長英的秘密貼身扈從,李長英境界受損,壞了大道前程,他第一個難辭其咎!

    于祿笑問道:“老前輩是不是很為難?是先救李長英,還是打趴下我?”

    老人氣得牙癢癢,高大少年這個問題,如打蛇七寸,讓見慣風雨的老人愈發(fā)惱羞成怒。

    他是觀海境的練氣士,并且是一位劍修。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之意,天地靈氣開始擴大人體經脈,如同最終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間擴充驛路官道,靈氣漸漸凝聚、升華,開始反哺肉身,從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壽。

    尋常此境界練氣士能夠長壽至百歲高齡。

    觀海境的劍修,在寶瓶洲一洲之內,已經當?shù)闷饎Φ雷趲煹拿雷u。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這個品秩的廟堂高官,有事離開京城,都未必會有這個境界的劍修保駕護航。

    他深呼吸一口氣。

    老人下定決心,務必速戰(zhàn)速決,三招之內分勝負。

    “既然老前輩不知道如何選擇,我來幫前輩選擇就是了。”而那個高大少年更加囂張蠻橫,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勢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聲勢驚人,磚石被踩得發(fā)出崩開龜裂聲響。

    你不知道該不該打,我于祿逼著你不得不打,就這么直截了當。

    老人瞳孔微縮,心湖大動,只見那高大少年本就不弱的氣勢,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神魂之雄壯,仿佛有古代戰(zhàn)場殺神英靈坐鎮(zhèn)其中。

    饒是老人臉上都露出一抹驚駭,“六境武夫?”

    練氣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同境”之爭,除去劍修和兵家修士這兩種練氣士里的怪胎變態(tài),若是再摒除練氣士一些逆天的法寶,那么勝負幾乎毫無懸念,甚至低上一層武夫,重傷、以至于活活打死高出一層的練氣士,也有。

    但是老人震驚歸震驚,畏懼絲毫也談不上。

    因為他是積攢多年底蘊的老資歷劍修,是練氣士境界第七層的觀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執(zhí)意殺人,即便面對一位六境武人。

    當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老人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礙于書院規(guī)矩,不會讓你真的死了,但是讓你只剩下半條命,無妨!”

    前沖的高大少年,看似殊死一搏,實則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厲害一些。”

    ————

    舍了官道驛路,陳平安帶著倆孩子一起翻山越嶺,準確說來是那青衣小童現(xiàn)出十數(shù)丈的龐大真身,馱著陳平安過山過水,意外之喜是陳平安發(fā)現(xiàn)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樣可以練習撼山譜走樁,一開始經常腳底打滑,走得不倫不類,久而久之,陳平安已經可以讓水蛇故意晃動身軀,依然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沒資格騎乘水蛇,只能背著書箱在一旁飛奔,為自家老爺拍手叫好。

    這一天陳平安尋了個山頂休憩,三人一起湊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開始叨叨叨,“老爺,你年紀也不小了,想不要收幾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

    陳平安雙手靠近火堆,火光映照在黝黑臉龐上,他搖頭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這條水蛇抓取一縷火焰,然后一點一點掐滅,發(fā)出黃豆崩碎的清脆嗓音,“為啥?老爺你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禮,還愿意自己帶著豐厚嫁妝過來!這種買賣,老爺都不動心?”

    陳平安笑道:“不動心�!�

    青衣小童一頭霧水,掐滅了一團火焰,又抓來一把,“到底為啥��?”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青衣小童嘖嘖道:“原來老爺有心愛的姑娘了啊�!�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聲嘀咕道:“老爺你喜歡姑娘,又不丟人,喜歡爺們才讓人瘆得慌……”

    他突然滿臉異彩,矯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爺,你看我其實眉清目秀的……”

    陳平安頭皮發(fā)麻,伸手一揮,發(fā)號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邊跑向遠處,一邊對粉裙女童兇神惡煞道:“傻妞兒,有沒有偷偷帶著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陳平安伸手扶住額頭,這日子有點難熬。

    之后陳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礪體魄。

    別看青衣小童言行舉止不著調,但是對付一個武道二境的陳平安,綽綽有余,哪怕陳平安的境界遠勝尋常武夫,可對于天生體魄堅韌的蛟龍之屬而言,陳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點拳頭,不痛不癢,倒是他的一拳,一旦打中陳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沒拿捏好力道,害得陳平安被一拳打飛出去老遠,直接撞斷了一顆大腿粗細的樹木,嚇得青衣小童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是等到陳平安痊愈之后,依舊要青衣小童繼續(xù)喂拳。

    今天陳平安剛剛起了一個拳勢,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經滿地打滾,能一口氣滾出去幾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滿身灰塵,贊美道:“老爺好剛猛的拳罡,太嚇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

    只聽說這條御江地頭蛇性情暴戾,想法簡單,修為高深,沒聽說是這么個臭不要臉的家伙啊。

    陳平安習以為常,嘆了口氣,認真道:“別鬧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雙手亂揮,口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怪聲。

    陳平安黑著臉,轉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腳亂地飛奔回他身邊,賠笑道:“老爺別生氣,等下我一定認真�!�

    陳平安擺擺手道:“跟你沒關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靜不下來�!�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那等老爺心靜下來再說�!�

    ————

    深夜時分,山崖書院,東華山山腳,有一位白衣少年開始緩緩登山,不斷唉聲嘆氣。

    有個嗓音在他心頭悄然響起,“你來做什么?”

    崔瀺沒好氣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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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寶多啊

    (昨天5500字,你們說不算大章節(jié)……今天來一個大的。)

    一位腰間別著紅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瞇眼打盹。

    東華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駕親臨之后,就已經撤去所有諜子密探,就連一位十境練氣士,都只是在東華山近處隱藏,不可輕易踏足書院,這是大隋對山崖書院給予的尊重,或者說是大隋皇帝對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文正堂內,香火祭祀著山崖書院這一脈尊奉的三位圣人,居中自然是至圣先師,天底下所有儒家門生一同頂禮膜拜的老祖宗,然后就是有意在掛像上隱去身份的文圣,以及第一任書院山主齊靜春。

    白衣少年在山腳書院門口遞交過了通關文牒,一路走到此處,往大堂內探頭探腦一番,便打死不往里走了,站在門檻外頭,氣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惡心我,還是想坑害我?你今兒撂下一句明白話,如果我不滿意,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也不來這山頭礙你的眼!”

    茅小冬猶然閉著眼睛,滿臉淡漠,開口道:“你要么進去敬香,要么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則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孫子。”

    崔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你就算愿意給我當孫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嘖嘖,也不知道當年是誰掛著兩條鼻涕蟲跟我學下棋,然后打了一萬年的譜,到最后還是我讓兩子,依舊被我殺得臉色鐵青、雙手顫抖,恨不得舉棋不定,拖延個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圍棋只是小道�!�

    崔瀺譏笑道:“‘弈之為數(shù),小數(shù)也’?呦呵,誰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材的那撥記名弟子當中,學問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師重道,侍奉老秀才比親爹還親爹,怎么開始推崇別家圣人的道理了?尤其這位圣人,可還是老秀才的死對頭,怎么,你圍棋學我,做人也要學我?”

    始終閉目養(yǎng)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我是你兒子�!�

    崔瀺眼珠子一轉,“我這趟來東華山就是無家可歸,暫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貴為書院山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不想看我就別看嘛,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逍遙自在,皆大歡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過不了幾天,書院就要被你害得給大隋拆掉,你要跟大隋較勁,我不攔著,但是你別想著在東華山這里折騰,書院就是書院,是做道德學問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隨便拉屎撒尿還不擦屁股的地兒!”

    崔瀺皺眉道:“你沒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里頭有一顆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點頭道:“收到是收到了,但是沒拆開,趕緊丟火爐里,然后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飯�!�

    這話說得足夠難聽,只是崔瀺半點不惱,站起身來到高大老人身邊,嬉皮笑臉道:“小冬啊,我這次來真不是為了啥謀劃來著,就是好好讀書,沒事曬曬太陽,陪你下下棋,順便照顧那幫驪珠洞天來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瀺這下子有些納悶,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壞事嗎?你占了多大便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話,還不得氣得棺材板都蓋不��?我自然不愿意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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