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隋宮城有一座暗藏玄機的廊墻,可以秘密通往各處,比如欽天監(jiān)、六部衙門,還有東華山的新山崖書院�;实郾菹驴梢栽诶葔�(nèi)行走,而不驚動皇城官員和外城百姓,免得每次出宮,老百姓都需要凈土掃街。
一位腰間懸掛紅色戒尺的高大老人,緩緩而行,身旁是一位額頭滲出汗水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與武英殿廣場那位為國而戰(zhàn)的宦官一樣,身穿大紅蟒服,只不過兩人身份,品秩相當(dāng),實則云泥之別。
秉筆太監(jiān)只得又一次小心翼翼催促茅老快行入宮,可是離開東華山的茅小冬嘴上答應(yīng),腳步仍是邁得不急不緩,這可把宦官急得不行,恨不得背起老人跑向皇宮。
東華山山崖書院,正式改名為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離開山巔后,懶洋洋走向自己學(xué)舍,他單獨擁有一座僻靜小院落,如今他這位打架打出來的崔家老祖宗,少女謝謝,或者說盧氏王朝的天才修士謝靈越,就成了他名正言順的門下弟子,一同搬來院子,伺候起居。
崔東山走入院子,瀟灑一拂袖,石桌上多出一副棋盤和兩盒棋子,棋盤上早有落子,棋至中盤,黑白棋子犬牙交錯,局勢復(fù)雜。
崔東山站著捻起一枚白色棋子,沉吟不語,舉棋不落。
已經(jīng)拔出半數(shù)困龍釘?shù)纳倥�,練氣士修為已�?jīng)恢復(fù)到五境,若是仔細凝視,依稀可見她渾身上下,流光溢彩。
崔東山嘆息一聲,將白色棋子放回棋盒,不再理睬棋局,走入屋內(nèi),正襟危坐,將一本儒家經(jīng)典攤放在身前,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腿上。
有清風(fēng)拂過書本,翻過一頁泛黃書頁。
少女謝謝站在門口,眼神既有敬畏也有艷羨。
那一陣清風(fēng),竟是儒家學(xué)宮書院獨有的翻書風(fēng)。
深不可測,喜怒無常。
這是她和于祿,對于這位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最大的觀感。
你永遠不知道他的腦子里在想什么,下一步會做什么。
她突然想起那個一年到頭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他是怎么做到處處壓制大驪國師的?真的只是靠一個莫名其妙的先生頭銜嗎?
心性之爭,宛如拔河,必有勝負(fù)。
崔東山紋絲不動,任由翻書風(fēng)翻動書頁,低頭凝視著那些圣賢教誨的文字,微笑道:“阿良曾經(jīng)有句口頭禪,叫‘混江湖,咱們要以德服人,以貌勝敵’,我家先生,盡得真?zhèn)鳌K晕疫@個做弟子的,輸?shù)眯膼傉\服啊�!�
少女眉眼低斂,不敢泄露自己的神色。
崔東山依舊頭也不抬,沒好氣道:“丑八怪滾遠點,跟我這樣的翩翩美少年共處一室,你難道不會感到慚愧嗎?我要是你,早就羞憤自盡了!”
少女施了一個萬福,輕聲道:“奴婢告退。”
崔東山補了一句,“要死別死院子里,山頂有棵高高大大的銀杏樹,去那邊上吊�!�
少女默然離去,來到院子坐在石凳上,看著那副棋局,她突然眼前一亮,像是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感知到少女的異樣氣機波動,崔東山在屋內(nèi)哈哈大笑,笑得趕緊捂住肚子,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大聲道:“就憑你也想當(dāng)我的師娘?他娘的老子要被你活活笑死了,算你厲害,真要笑死你家公子了……”
少女瞬間再度絕望。
屋內(nèi)那白衣少年已經(jīng)笑得滿地打滾。
————
大隋皇宮,武英殿廣場上的大坑底下。
老宦官搖晃著站起身,九條細微的金色蛟龍從竅穴退出散去,重歸大地龍壁陣法之中。
老人頓時渾身浴血,但是精神昂揚,似乎在這場交手中受益頗多,雖然尚未出現(xiàn)破境跡象,但是就像九段國手的最弱者,穩(wěn)步提升為中游九段的強勁棋力,只不過即便如此,仍是對付不了眼前的男人,那他就不再繼續(xù)揮霍大隋高氏的珍貴龍氣了。
老人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灑然笑道:“咱家輸了�!�
李二抬頭望去,霧蒙蒙的天空,冬日的日光透過那些云霧后,似乎扭曲了許多,這很不同尋常。
老人又說道:“可你也輸了�!�
李二笑問道:“是以陣法壓制我的境界?將我壓到八境?”
老宦官并不藏掖,坦誠道:“傾一城之力,圍毆一個九境巔峰的強大武夫,勝負(fù)不會有任何懸念,可是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但是對付一個八境的武人,會輕松很多,雖然只有一境之差,可大隋京城付出的代價要小很多,小很多。”
老宦官罕見吐露心聲,望向這個實力恐怖的武道宗師,“你不管為何,想要覲見我們陛下,可以,你有這個資格,但是萬萬不該如此托大。畢竟我們大隋朝廷是要面子的�!�
李二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境武夫的拳頭,還大不過你們大隋的顏面,對吧?”
老宦官愣了愣,苦笑道:“倒是真可以這么講�!�
李二屏氣凝神,氣海下沉,輕輕踏出一步,一場大戰(zhàn)沒有任何招式的漢子,破天荒擺出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拳意,滄桑古樸,剛猛無匹!
已經(jīng)跌入八境的老宦官駭然瞪眼。
隨著籠罩整座京城的云霧開始下垂。
京城內(nèi)所有中五境的練氣士,和六境之上的純粹武夫,明顯感受到氣機流轉(zhuǎn)的滯緩不暢。
更有一位籍籍無名的落魄說書先生,面露訝異,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手上的驚堂木,告罪一聲,不顧罵罵咧咧的聽眾們,走出臨時搭建的說書棚子,老人向皇宮那邊抬頭望去,心情有些沉重,負(fù)責(zé)為說書先生彈琵琶的少女來到身旁,輕聲問道:“師父,怎么了?”
老人輕聲道:“有九境武人硬闖我大隋皇宮,恐怕師父得親自去看看�!�
少女懷抱琵琶,歪著腦袋,天真爛漫道:“師父,你是堂堂十一境大修士唉,而且?guī)煾甘窃蹅兇笏宓氖紫┓�,能夠不受護城陣法的禁錮,以十一打八,多不好意思呀?”
略微駝背的老人嘆氣道:“誰說一定是十一打八,不好說啊,萬一真給那人打破了瓶頸,陣法限制就不再存在,加上師父的境界雖是十一,可又不是那精通殺伐的劍修和兵家,師父我從來不算真正擅長廝殺,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
曉得諸多修行內(nèi)幕的少女一臉驚駭,臉色雪白,顫聲道:“那師父你一定要小心啊!”
說書先生嗯了一聲,輕輕跺腳,鋪子這邊灰塵四起,遮天蔽日,等到灰塵散去,佝僂老人已經(jīng)不見身影。
————
李二一步一步踩在虛空處,壯實身形再次出現(xiàn)在武英殿廣場上。
先是從八境巔峰,一路破開那道天地間無形的大道屏障,重返九境!
然后再度升至九境巔峰!
最后當(dāng)漢子閉上眼睛,緩緩遞出一拳,輕聲道:“給我起開!”
四周好似有無數(shù)枷鎖同時崩斷,漢子身邊的虛空之間,出現(xiàn)一條條極其漆黑的縫隙,縱橫交錯。
以李二為圓心,罡風(fēng)四起。
卷起無數(shù)磚石塵土。
武英殿廣場上,平地起龍卷!
當(dāng)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
那條高達天幕的龍卷風(fēng)瞬間消散。
屹立于廣場中央的矮小漢子,睜眼后,用悄不可聞的嗓音低聲道:“十境的感覺,確實舒坦,比起吃兒子剩下的雞腿,滋味是要強上一點點�!�
————
站在屋檐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山崖書院的高大老人快步走來,大聲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邊有清風(fēng)拂過,身形佝僂的說書先生站在皇帝身側(cè),輕聲嘆息道:“再打下去,除非舍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間,更有蟒服宦官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漣漪,傳遞心聲,“那人竟然借機破境躋身武道十境!陛下決不可繼續(xù)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并未慌亂,只是由衷感慨道:“雖然親眼見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邊,必是景象壯觀的一幕啊�!�
大隋皇帝轉(zhuǎn)身,對那位說書先生竟然恭恭敬敬作揖行禮,低頭道:“懇請老祖出面邀請那人來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勸說道:“陛下,我去更妥當(dāng)些,那人是我們書院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聽說他兒子給人欺負(fù)得慘了,這才氣不過,要來皇宮跟陛下講講道理。陛下之前不愿意見,現(xiàn)在人家給逼得破境,成為寶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師,氣勢正值巔峰,可就未必愿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勞煩茅老走一趟,寡人在養(yǎng)心齋等著。”
等到高大老人一掠而去,那位說書先生輕聲道:“此番行事,合理卻不合情,是你錯了�!�
大隋皇帝點頭道:“這件事是晚輩有錯在先,之前風(fēng)波,則是大隋有錯在先,兩錯相加……”
大隋皇帝苦澀道:“老祖宗,這次有點難熬啊�!�
一身衣衫清洗得泛白的年邁說書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么你誠心認(rèn)錯,要么陪他一打到底,當(dāng)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會心一笑,“還是老祖宗想得透徹明了�!�
老人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龍椅穿龍袍,擔(dān)系著整個江山,有些錯事是難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會做得更好,你無須自責(zé),當(dāng)初我力排眾議,選你繼承大統(tǒng),我至今還是覺得很對。”
等了出乎意料的長久時間,站在養(yǎng)心齋外邊檐下廊道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老身邊跟著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一起大步走來。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咱們山崖書院學(xué)生李槐的父親,他執(zhí)意要步行前來面見陛下,說是在別人家里飛來飛去,不是跟人講道理該有的態(tài)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
一直心弦緊繃的說書先生則如釋重負(fù)。
一起走入養(yǎng)心齋,屋內(nèi)只有四人,各自坐下,大隋皇帝,說書先生,山崖書院副山主,李槐他爹李二。
李二開口說道:“想見陛下,不太容易�!�
瞬間氣氛凝重起來。
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經(jīng)開門見山道:“欺負(fù)我兒子的人,有上柱國韓家、楠溪楚氏、懷遠侯在內(nèi)五六大家子,懇請陛下讓他們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們一一打過,若是他們覺得我欺負(fù)人,沒關(guān)系,他們一起登場就是了,法寶兵器什么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煩陛下在京城找個大一點的僻靜地方,好讓我們雙方放開手腳。實在不行,去京城外也行�!�
茅小冬忍住笑意,差點沒幸災(zāi)樂禍地笑出聲。
說書先生瞪了他一眼,茅小冬回了個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輕聲問道:“還要再打一場才行?”
李二悶悶道:“我來這里,本來就不是跟你打架的,只是你這皇帝陛下不愿意露面,非要打,我就只能陪著你們打好了。我真正要打架的,一開始就是那些欺負(fù)我兒子的,雖說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只是這樣,哪怕李槐給學(xué)舍同齡人合伙打了,我這個當(dāng)?shù)�,再心疼兒子,一樣不會說什么,可哪里有他們這么牛氣沖天的,仗著家世好一些,就覺得可以欺負(fù)了人,道歉也沒有,連偷了的東西也不還?”
李二說到這里,沉著臉道:“你們大隋如果覺得道理在自己這邊,那我們就繼續(xù)開打,我知道你們大隋底子厚,不怕折騰,可我李二就奇了怪了,大隋當(dāng)官的如果都是這個鳥樣,我兒子李槐如果以后就在這種地方讀書,能讀出個什么來?”
李二當(dāng)場就望向那位說書先生,“老先生你算一個能打的,之前穿紅衣服的,只算半個�!�
佝僂老人正在喝茶,差點被茶水嗆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話給那幾個家族,讓他們的長輩出山,只是懷遠侯那邊有點問題,懷遠侯雖是開國武將功勛之后,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只是個尋常人,連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顯然對此早有準(zhǔn)備,“那就讓那懷遠侯花錢請個人,我不計較這個。”
大隋皇帝問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開道歉嗎?”
李二搖頭道:“一群老頭子大老爺們,跟一個孩子道歉算怎么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兒子在山崖書院沒法安靜讀書,只不過是我看不慣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風(fēng)而已,在打過之后,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訓(xùn)小的,這就夠了�!�
大隋皇帝略微松了口氣,“李二先生,確實明理,早知如此,寡人應(yīng)該早早與你相見�!�
李二趕緊擺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茅老才是,書院里傳授李槐學(xué)問的兩個夫子,還主動跟咱們家一家四口人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對誰都客客氣氣的,那才是讀書人�!�
茅小冬微笑不語。
這個面子給得比天還大嘍。
說書先生聽到這里,終于開口笑道:“這次算是不打不相識,李槐有你這么個講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夠在大隋京城求學(xué),都是我們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甕聲甕氣道:“客氣話我不會說,我反正今兒就在這等著,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來打過一場�;实郾菹�,事先說好,我得早些回書院,讓那些人別故意拖著我,到時候就別怪我一家一戶找上門去了�!�
大隋皇帝給茅小冬使了個顏色,然后起身道:“寡人這就去讓人傳話�!�
茅小冬跟隨其后,離開養(yǎng)心齋,留下李二和說書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高大老人并肩走在廊道,“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簡單啊,讓那些家族的話事人,不管能打的還是不能打的……好吧,其實在李二跟前,就沒一個能打的,全部一股腦進宮,然后站著不動,就那么杵在那李二跟前,只低頭認(rèn)錯,擺出一副挨打不還手的可憐架勢,這事情就算一筆揭過了。陛下放一百個心,李二那么憨厚淳樸的性子,肯定不會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腳步,惱羞成怒道:“茅老,你說實話,是不是就在等今天看寡人的笑話?”
茅小冬大笑著搖頭道:“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李槐有這么個爹,早知道如此,我就早些入宮面圣了,哪里會鬧出這么大動靜,如今陛下肯定惺惺念念,指不定將來哪天就會遷怒于書院,得不償失啊�!�
大隋皇帝氣笑道:“遷怒個屁,寡人敢嗎?”
茅小冬突然收斂玩笑意味,小聲提醒道:“陛下,如陛下的長輩所言,眼下雖是折損面子的壞事,但是長遠來看,這定然是一樁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沒那么糊涂!”
高大老人促狹道:“陛下如果真糊涂,我哪里敢?guī)е鴮W(xué)生們來到大隋。”
大隋皇帝招來宮中內(nèi)侍,傳話下去后,問道:“這次李二愿意點到即止,茅老的錦囊妙計,和李槐的兩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兩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讓禮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神色肅穆,拒絕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為何?”
茅小冬沉聲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這就是我山崖書院的真正學(xué)問所在,何須大隋刻意嘉獎?以后十年百年,我山崖書院仍是會如此傳道授業(yè)、教書育人,為大隋培育、呵護真正的讀書種子。”
大隋皇帝心頭一震,仿佛是第一次認(rèn)識眼前的高大老人。
心頭那一點帝王心性的芥蒂,終于一掃而空。
大隋皇帝后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禮,“朕為大隋社稷,先行謝過山崖書院!”
高大老人沒有躲避,有著十足的僭越嫌疑,就這么堂而皇之接受一位君主的隆重謝禮,肅容道:“茅小冬為山崖書院坦然受之�!�
————
李二離開皇宮的時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條御用廊墻之中,總覺得給身旁老人算計了一把,有些悶悶不樂。
茅小冬笑道:“認(rèn)錯了就行,你還真要打得他們個個躺著離開皇宮啊,以后你兒子是要在京城書院求學(xué)很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讓他們自認(rèn)理虧,加上大隋皇帝,都覺得欠了你李二一個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嘆了口氣,“總覺得這些人是不長記性的,我又不能留在書院,以后茅老你多照顧李槐他們�!�
茅小冬點頭道:“應(yīng)該的。再說了,不是還有那個弋陽郡高氏老祖嘛,對吧?”
一位佝僂老人現(xiàn)身于廊墻之內(nèi),點頭笑道:“對的,李二你這次主動退讓一次,大隋自然就愿意拿出雙份的誠意�!�
李二點點頭,“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問道:“李二,你在驪珠洞天就是九境武人了,怎么還活得那么窘迫寒酸?如今更是十境武人了,整個東寶瓶洲的武道前三甲,而且戰(zhàn)力肯定還要在宋長鏡前頭。就沒想著告訴家里人,好歹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嘛�!�
李二搖頭道:“哦,給我媳婦穿上花衣服,穿金戴銀,讓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魚大肉,就真是對他們好?我覺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萬一你媳婦子女覺得是呢?”
李二仍是搖頭:“有人讓我不許那么做,這是一方面,二來我自己也是這么覺得,以前在小鎮(zhèn)上,就我媳婦他家那些的親戚,那還不得壞事做盡。到時候我怎么辦?打死他們?跟他們講道理?人家會聽?還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最后肯定只有我媳婦最傷心,自家和娘家兩頭難做人。當(dāng)然了,在驪珠洞天里邊,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二完全收斂氣勢之后,真是比普通漢子還不如,縮頭縮腦的模樣,但是言語之間眉飛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鎮(zhèn)那般臊眉耷眼窩窩囊囊的,“雖然一直待在屁大地方,可這點道理我還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誰都餓不著,兒女媳婦想吃就吃得上肉,嘴饞了我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強�!�
李二望向廊墻外的京城風(fēng)景,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個窩囊廢,可如今在我兒子心里,我李二已經(jīng)是個還不錯的爹,沒給他丟人現(xiàn)眼,你們知道我李二知道這個后,有多開心嗎?
李二一想到這里,就告辭一聲,一閃而逝,火燒屁股地趕往東華山書院。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關(guān)于兒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
茅小冬感嘆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聰明人遠遠不如他。”
說書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么可能真是蠢人?”
不過這位佝僂老人唏噓道:“
不過就目前看來,還是三人之中戰(zhàn)力最弱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最有希望達到那個境界,不單單是宋長鏡年紀(jì)最輕這么簡單�!�
茅小冬點頭道:“宋長鏡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紀(jì)輕輕還要可怕。”
佝僂老人笑問道:“你是說那人以絕對碾壓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驪皇宮后,宋長鏡敢于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著反問,“你是想問大驪的白玉樓,到底是真是假吧?”
兩位算是活成精的老狐貍并肩而行,視線沒有任何交匯。
————
李二回到住處的時候,媳婦他們正在吃飯,林守一弄了兩大食盒的飯菜,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蛔雷�,婦人跟李槐坐一條長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對而坐,還有一條凳子留給了遲遲未歸的漢子。
兩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門口,才記起忘了買點東西,因為有林守一在場,婦人只是丟了個等下再跟你算賬的眼神,李二搓著手坐下后,發(fā)現(xiàn)還有一壇酒,李二看了眼林守一,問道:“要不一起喝點?”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點�!�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么行。”
婦人怒道:“怎么不行了?家里有一個酒鬼還不夠?!”
林守一多聰明一人,頓時手一抖,差點把遞過去接酒的大白碗,給摔在桌面上,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冷峻少年,在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攏嘴。
李二也給婦人嚇得一哆嗦,同樣差點沒拿穩(wěn)酒壇。
李槐使勁啃著油膩的大雞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兒我去山腳幫你你買壇好酒,錢我跟林守一借,以后先讓陳平安幫我還,你只管喝。”
李二笑逐顏開,重重唉了一聲,像是從兒子那邊得了一道法外開恩的圣旨,奉旨喝酒,在媳婦面前就心里不虛啊。
婦人在兒子這邊,那一向是和顏悅色說話的,“酒可以買,買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銀子�!�
李二給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給自己倒了一碗,點頭笑道:“對對,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白眼道:“娘,你這么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小狐貍精跑了��?”
婦人朝坐對面漢子媚眼一拋,暗藏殺機,“他敢?再說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對吧?”
漢子趕緊喝完一大口酒,點頭道:“是是是,沒人要。”
婦人一拍桌子,“沒人要是一回事,你心里有沒有歪念頭又是一回事,說!有沒有?!”
漢子立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桿,保證道:“絕對沒有!”
然后婦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著酒的林守一,再笑著對自己女兒說道:“柳兒,以后要找個老實人嫁了,知道不,才不會受欺負(fù)�!�
少女微微點頭,始終笑而不言,只是俯身給李槐碗里夾了一塊剔去魚刺的魚肉。
林守一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看著少女,酒才喝了一小口,有些醉醺醺癡癡然。
就像是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山水畫卷。
————
第二天,李槐偷偷給他爹買了一壺好酒,拉著他爹在湖邊,蹲在一旁看著他爹喝酒,小聲叮囑道:“這壺貴,爹你先喝著,那壺便宜的放屋里頭了,回頭飯桌上再喝,娘親就不會說你了。”
李二笑著點頭,使勁喝酒。
漢子覺得這比什么躋身十境,高興多了。
漢子憨憨問道:“老貴了吧?”
孩子雙手托著腮幫看著自己爹,笑臉燦爛,答非所問道:“爹,你放心,我在書院過得挺好,真的。你們還能來看我一趟,我可高興了。”
漢子點點頭,只敢低頭喝酒,差點喝出淚花來。
他這才想起,昨天回來得比較急,好像忘了還有個蔡京神沒見著,等喝過了酒,這次就不去講道理了,打一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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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
茅小冬出現(xiàn)在雅靜小院,看到吊兒郎當(dāng)哼著小曲的白衣少年,正盤腿坐在石凳上,對著那盤棋局,兩手張開,分別放在黑白棋盒的邊沿上,入神思考的同時,手指輕輕拍打棋子,發(fā)出重重疊疊的清脆響聲。
在高大老人出現(xiàn)后,崔東山輕聲問道:“如何了?李二大爺有沒有拆爛皇宮?”
茅小冬來到石桌旁,瞥了眼勝負(fù)趨于明朗的棋局,沒看出太大的明堂,就不再費神,坐在一旁,“你,或者說你們兩個,到底有什么謀劃?”
崔東山不轉(zhuǎn)頭,嘖嘖道:“這才到了東華山?jīng)]幾天,就開始為大隋江山操心啦?小冬啊,真不是我說你,見異思遷沒啥,可喜新厭舊如此之快,可就不厚道嘍。”
茅小冬一掌拍在石桌上。
所有棋子從棋盤上蹦跳起來,懸停在空中,黑高白低,像是兩幅上下疊加的圖畫,但是不管茅小冬橫看豎看,不論如何打量,都看不出更多玄機,冷哼一聲,棋子瞬間落回原處,絲毫不差。
崔東山始終保持之前的古怪姿勢,“山崖書院該如何就如何,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咸吃蘿卜淡操心作甚?難道大驪吞并了大隋,山崖書院就沒啦?我看不會嘛,既然大隋一樣給不了你們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身份,以后重歸大驪,大不了寄人籬下,反正相差不多�!�
茅小冬厲色道:“書院書院,重在學(xué)生,重在夫子,而不是山崖書院這四個字!且不說書院里那些大隋學(xué)子,便是跟隨我離開大驪的那撥孩子,如今尚顯稚嫩,他們的精神氣,如何經(jīng)得起多次折騰!”
崔東山緩緩收回手,不過攥緊了一把棋子,在手心咯吱作響,轉(zhuǎn)頭望向勃然大怒的茅小冬,
崔東山臉色如常,微笑道:“說得挺大義凜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終究學(xué)問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淺太近了�!�
高大老人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遠�!�
崔東山站起身,攥著手心那把棋子,圍繞石凳緩緩踱步,打趣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經(jīng)在,佛經(jīng)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崔東山揚起腦袋,一手負(fù)后,一手輕輕擰轉(zhuǎn)手腕,閑庭信步道:“一切有為法,應(yīng)作如是觀啊。等到你什么時候真的想通了書院的存在意義,山崖書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處不敗之地,至于是在哪家哪姓哪國的疆土上,都無所謂了。”
茅小冬嗤笑道:“當(dāng)山崖書院是學(xué)宮啊,不管風(fēng)吹雨打,我自屹立不倒?”
崔東山停下腳步,隔著一張石桌一副棋盤,凝視著高大老人,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東山輕輕跨出一步,“走走看?”
茅小冬神色凝重,搖頭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崔東山也跟著搖頭,嘖嘖道:“你真該見見我家先生陳平安�!�
初冬的太陽,高高掛在空中,陽光暖洋洋鋪灑在高大老人的身上,老人笑道:“能夠讓齊靜春托付重任,陳平安自然是不錯的,可你定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在算計著什么�!�
崔東山笑罵道:“喂喂喂,小冬你學(xué)問都讀到狗身上去了,可以,沒問題,但是別隨便帶上我啊�!�
茅小冬不愿在這里跟這家伙勾心斗角,站起身,“就你那點狗屁學(xué)問,丟地上,路邊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嫉妒,嫉妒�!�
茅小冬大步離開院子,背對著崔東山,“李二這趟硬闖皇宮,火候正好,你別得寸進尺,只要之后惹出任何麻煩,我拿你是問,別怪事先沒跟你打招呼�!�
崔東山望向那個背影,尷尬道:“這樣不好吧?李二大爺想做什么,我一個九境小螻蟻,攔得��?如果我先生在這里,倒是真不難,心平氣和講道理,他比我擅長�!�
茅小冬轉(zhuǎn)頭望向那個一臉故作為難的家伙,“心平氣和”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打爛你那顆腦袋,看看里頭到底裝著什么。”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翹起蘭花指,故作嬌羞道:“討厭�!�
茅小冬黑著臉轉(zhuǎn)身離去,老人一臉踩到稀爛狗屎的惡心模樣。
崔東山在茅小冬離去后,重新坐回石凳,攥著棋子的拳頭懸停在棋盤上空,漏出一顆顆棋子,一口氣在棋盤上落下了七八顆棋子,清一色白棋,所以這局棋下得很不合規(guī)矩。最后崔東山兩手空空地蹲在石凳上,下巴枕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茅小冬所說,天底下真沒有幾個想得出“崔瀺”在想什么。
可能齊靜春是唯一的例外。
院門那邊傳來細微勻速的腳步聲,謝謝下課歸來,放下物件后,開始在院子里清掃落葉。
掃帚拂過地面,便有陣陣微風(fēng)卷起。
崔東山呢喃道:“同樣是起于微末,雄風(fēng)過境,雷聲陣陣,滾石伐木,梢殺林莽,雖衰而竭,氣韻猶存。雌風(fēng)不過是穿陋巷,動沙堁,吹死灰,渾濁不堪,雖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謝謝,你覺得是大驪好,還是大隋好?”
少女這是第一次被崔東山正兒八經(jīng)詢問問題,她一時間受寵若驚,懷抱掃帚,惴惴不安。好在她天生思維敏捷,之前又打定主意,跟這位公子朝夕相處,絕不去多想,反正多慮無益,還不如直截了當(dāng),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做什么,大不了挨一頓揍就是了,省得貽笑大方,于是她回答道:“大隋適合安居定業(yè),在這里生活很舒服。大驪適合野心家和陰謀家,如今內(nèi)外兼修,所以更加強大,生機勃勃,充滿了進攻性,最可怕的是大驪如今開始逐漸掌控版圖內(nèi)的山上勢力,越來越接近名副其實一國之主�!�
崔東山點點頭,沒有說對或者錯,但是難得沒有出言譏諷少女。
少女心中大定,這一套還是管用的!于祿果然說得沒錯,與此人相處,就要強迫自己想得眼前一些,逼著自己目光短淺一些。
突然崔東山問道:“你怎么還不去上吊啊,我等著幫你收尸都好久了,到時候我就背著你的尸體下山,一邊落著傷心淚,一邊控訴蔡京神那老王八,太無恥了,竟然潛入書院,連你這么相貌辟邪的黑炭少女都下得了手,害得你羞憤自盡,到時候我就好跟他再打上一場,為你報仇啊。”
少女呆若木雞。
崔東山轉(zhuǎn)過脖子,“由于那天晚上,對外宣稱你是我的門下弟子,不得不借給你那么多法寶,,公子我心里可不得勁了�!�
腰間懸掛那支綠竹笛子的少女,開始繼續(xù)埋頭打掃院子。
崔東山瞥了眼少女的婀娜身段,突然補充道:“如果我孫子蔡京神大晚上登山,闖入你屋子,他其實不虧啊�!�
少女抬起頭,直愣愣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凝視著那雙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這雙眸子,配得上謝靈越這個名字嘍。”
少女泫然欲泣,低頭不言,繼續(xù)掃地。
崔東山哀嘆一聲,輕輕揮手,將棋盤棋盒一同收入袖內(nèi)那塊方寸物玉璽,“你哪里是掃地,分明是掃你家公子的興致。罷了罷了,回屋看書�!�
到了空落落的正屋內(nèi),一張大草席上,放著一塊茅草蒲團,崔東山一揮袖,從墻角一座小山堆里抽出一本儒家典籍,安安靜靜躺在他身前,然后便有一陣翻書風(fēng)出現(xiàn),圍繞著俊秀神逸的白衣少年打轉(zhuǎn)。
翻書風(fēng)開始翻書。
崔東山開始讀書。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少女謝謝就會安安靜靜坐在門口,心境祥和,因為只有這個時候,那個家伙才不會針對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甚至是從未聽說過,有誰僅僅是讀書,能夠讀出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
就像今天。
翻書風(fēng)翻動第一頁后,隨著崔東山極其富有獨到韻律的輕聲朗誦,言語有如實質(zhì)的雨滴,飄落在那一頁書頁上,然后在書頁之間,出現(xiàn)了一株的荷花,搖曳生姿,靈動異常。
一頁頁翻過,光陰緩緩流逝。
書頁上的字里行間,出現(xiàn)了兩軍對壘的畫面,一位位武將士卒遠遠比米粒還要細微,氣勢卻是金戈鐵馬,縱橫捭闔,書頁上空黃霧迷茫,如真正戰(zhàn)場上揚起的黃沙萬里。
又有不過寸余高的女子婀娜,挎著花籃,從書頁里姍姍而來。
還有大髯莽漢,袒胸露腹,作擊節(jié)高歌狀。
書頁上有老嫗搗衣,豎耳聆聽,果真能夠聽到咄咄的玄妙聲響。
有稚童兩兩,騎著竹馬追逐嬉戲。
有骷髏仗劍佩刀,行走于墳塋枯冢。
有夫子正襟危坐,沉吟捻須,仿佛正在推敲文字。
……
門口的少女謝謝,不管她內(nèi)心深處如何仇恨、畏懼這個大驪國師,她不得不承認(rèn),專心致志讀書時的白衣少年,實在是一身風(fēng)流,兩袖清風(fēng)。
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為什么明明是這么壞的一個人,讀書時卻能擁有一番圣人氣象?
在謝謝怔怔出神的時候,她沒有察覺到今天的崔東山,在翻書到最后,神色間有些異樣,眼神炙熱,但是滿臉痛苦和掙扎。
原來他讀書讀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頁之上,三人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齡懸殊。
長衫老人在大河之畔,凝神觀水。
附近有位生性枯槁的中年人,則望向?qū)Π�,滿臉沉思。
有一位少年騎著青牛,揚起腦袋望向天空,牛角掛書,少年昏昏欲睡。
最后崔東山猛然間噴出一口鮮血,書頁上的奇異景象隨之煙消云散。
少女驚懼望向崔東山。
他面無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跡,自言自語道:“沒辦法啊,差得實在太遠了。”
少女謝謝擔(dān)憂問道:“公子,沒事吧?”
崔東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緊緊握拳,艱難澀聲道:“去把我暫借給你那幅《水圖》拿來,快�!�
謝謝趕忙起身,去自己屋子拿來一卷古畫,打開后攤放在崔東山身前,這才起身快跑,回到門口那邊。
崔東山喉嚨微動,感激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后,才放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世間《水圖》共計一十二幅,分別描繪有四座天下的十二條大瀆,眼前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劍破開小洞天,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奇景。
當(dāng)年還是文圣首徒的崔瀺,與白帝城城主在彩云之間手談對弈,崔瀺雖敗猶榮,那位大魔頭便以這幅珍貴非凡的畫卷相贈,崔瀺對于這位坐鎮(zhèn)白帝城的魔道巨擘,亦是推崇備至。
崔東山屏氣凝神看水,心中卻想著山。
遙想當(dāng)年,老崔瀺曾經(jīng)一人獨行,芒鞋竹杖,走過天底下最崎嶇的山路,登山難于登天。
少年崔東山一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蓋,高聲道:“噫吁嚱,危乎高哉!”
突然他愣了愣。
只見水圖之上,憑空出現(xiàn)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位熟悉身影的消瘦少年,迎風(fēng)而立,他臨水而立,雙手掐訣,眺望遠方。
遠處少女謝謝看到這一幕后,更是震驚不已。
陳平安怎么自己帶著一方石崖,偷偷跑到這幅《水圖》上了?
崔東山早已恢復(fù)平穩(wěn)氣機,此時雙手合十,嬉皮笑臉道:“先生在上,受學(xué)生一拜�!�
然后崔東山向后倒去,再橫著打了個幾個滾,嘴里念叨著:“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煩憂呀多煩憂,煩憂個大爺?shù)臒⿷n呦~”
少女坐在門口那邊,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像是要打雷的樣子,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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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矮小壯實的漢子走出東華山書院,一路行走,找到了附近一棟鬧中取靜的宅子,開始敲門。
并無反應(yīng)。
這棟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時老人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場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讓有心人意識到此地有蛟龍盤踞。
雖說那場交手,是自稱崔家老祖宗的白衣少年,在東華山之巔的出手,更勝一籌,一整宿的法寶亂轟,堪稱絢爛,但是魁梧老人的種種應(yīng)對,亦是不俗,哪怕是境界足夠高的行家里手,自認(rèn)若是站在老人的位置上,親身對陣那個亂丟法寶好似丟爛白菜的白衣少年,絕對支撐不到天亮。
漢子一腳踹開大門,大踏步走進去,看到一個臉色陰沉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練氣士蔡京神,站在院子里,桌上有一壺酒,有許多精致的下酒菜,醇酒佳肴。對于他這種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仙人而言,這點聊勝于無的享受,實在微不足道。
蔡京神是昨天皇宮大戰(zhàn)的旁觀者之一,此時看到躋身武道止境的外鄉(xiāng)漢子,自然沒有半點底氣,可是沒有底氣,不代表老人就要低頭哈腰,神色不卑不亢地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破門而入,有何貴干?”
李二見著了蔡京神,一個字不說,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內(nèi)屋,當(dāng)場吐血,撞爛了屋門和桌子,在大堂匾額下的墻角那邊,倒地不起。
李二轉(zhuǎn)身離去。
蔡京神有些發(fā)愣,靠著墻壁坐起身,本想著好歹要說上個一兩句話再動手,所謂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還有“一言”不是?哪里有這漢子這般不講理的?這不是仗勢凌人是什么?堂堂十境練氣士,大隋豪閥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有本事再來一場!”
然后那漢子就從已經(jīng)沒了大門遮掩的門口,再次走入院子,站在那里,望向屋內(nèi)的蔡京神。
老人咽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說話呢,跟你沒關(guān)系�!�
這句話脫口而出后,老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
漢子腰間懸掛著一只空酒壺,問了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桌上那壺酒賣多少錢?”
白發(fā)蒼蒼的魁梧老人有些茫然,然后心中悲憤,想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不知具體價格,約莫著最少三四十兩銀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壓在第八境,咱倆再打過一場�!�
蔡京神徹底怒了,老子喝壺酒而已,怎么就招惹你了?
老人到底不是任人欺凌不還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認(rèn)的性情暴躁、戰(zhàn)力卓絕,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后,李二離開院子,返回書院。
老人在院子里躺著,雖未重傷,但是一時半會是注定站不起來了。
老人望著天空,這輩子頭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
等下修養(yǎng)好了,老子就去皇宮面圣,要離開這晦氣的東華山,離著山崖書院遠遠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
李二說要自己隨便逛逛書院,李槐就先回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李寶瓶和林守一都在,兩人剛到?jīng)]多久,李寶瓶正在跟李槐他娘親閑聊,“嬸嬸,你們要在書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們逛京城?我已經(jīng)仔細研究過大隋京城的堪輿圖了,書樓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們想去哪里,我都知道路線的�!�
李寶瓶到了書院后,第一件事情是先了解清楚了書院的繁瑣規(guī)矩,做了什么該如何懲罰。第二件事就是去查閱大隋京城的布局,想著以后小師叔來書院找她,就可以帶著他一起逛街了。
婦人笑著稱贊道:“小寶瓶就是聰明,我們家槐子多虧了你,才沒給人怎么欺負(fù)。”
李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這一路就屬李寶瓶欺負(fù)自己最多,不說自己在阿良那邊呼風(fēng)喚雨,跟他稱兄道弟,哪怕是在陳平安那里,可都沒吃過虧的,
再說了,李寶瓶最早在家鄉(xiāng)學(xué)塾那邊,是怎么把自己褲衩丟樹上去的,娘親你不知道?當(dāng)時你還拉著我去了趟福祿街,想要跟李寶瓶家里長輩吵架來著,只是一看到那對大獅子,就根本沒敢去敲李家大門罷了。
李寶瓶和他娘親聊了一頓有的沒的,總之聽得李槐腦瓜子疼,兩個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嘛,為何還能聊得像是很投緣的樣子?一個問寶瓶啊你福祿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棟屋子啊,一個回答書院學(xué)舍可多了,比她家屋子還多……
少女李柳被弟弟煩得不行,只得答應(yīng)抓緊縫制一雙新布鞋,她安靜坐在床邊,正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納著鞋底,偶爾歪斜腦袋咬掉線頭,才會笑望向娘親和弟弟,若是與林守一視線交匯后,她便笑著點點頭,少年就會紅臉,心里有些無法言說的難為情。
這是少年繼喝過了阿良的葫蘆酒后,第二次如此慶幸自己選擇離開小鎮(zhèn),跟隨陳平安和李寶瓶一同負(fù)笈游學(xué)。
李二回到住處,李寶瓶剛好離去,看到漢子后,風(fēng)一般呼嘯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著打招呼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唉唉唉應(yīng)著聲,開心得很。他早年在小鎮(zhèn),去學(xué)塾的次數(shù)不多,那會兒李槐會抱怨他這個爹丟人,李二就不敢去了,但是這個常年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是唯一一個見著他會喊一聲李叔叔的學(xué)生。
小姑娘嘆了口氣,有些灰心喪氣,她的想法一貫很天馬行空,看似無緣無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對不起啊�!�
李二憨厚卻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紅棉襖小姑娘的意思,肯定是覺得自己沒照顧好李槐呢,漢子趕緊搖頭道:“可別這么說。”
李寶瓶認(rèn)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讀書其實比我還用心,先生說過勤能補拙,大器晚成,所以別對李槐失望啊,讀書嘛,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要急!”
說到這里,小姑娘揚起拳頭,加重語氣道:“不要急啊�!�
李二開心得不行,這樣的小姑娘,真是討人喜歡,漢子點頭道:“李槐讀書我不急的�!�
漢子在心里則默念,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做了,至于兒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只能一切靠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