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說正事呢,吃什么糖葫蘆�!�
孩子依然無動于衷,歪著腦袋吃糖葫蘆。
年輕道人語重心長道:“唉,你這崽子,真是沒有慧根,貧道好心好意幫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鄰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貧道都不收你銅錢了,這還不夠仗義?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蘆而已,值得了幾文錢?還比不上一個未來媳婦?”
一直木訥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當(dāng)我傻啊�!�
然后孩子就轉(zhuǎn)身一搖一擺蹦跳離開,嘴上嚷嚷著“吃糖葫蘆嘍~”
年輕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晉一笑而過,猛然間他停下腳步,卻沒有轉(zhuǎn)頭,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裝束,魏晉有些猶豫不決。
那道人已經(jīng)開口笑道:“既然有緣,何不相見?”
魏晉牽驢而走。
年輕道人可憐兮兮道:“日子難熬,這南澗國的人咋就一個個這么精呢?民風(fēng)也太不淳樸了!”
他憤憤然坐回凳子,守著桌上的簽筒,雙手抱住后腦勺,曬著太陽,脖子前后晃悠,頭頂?shù)牡拦诟问�,自言自語道:“無聊啊真無聊�!�
有一位俊俏女子怯生生走來,鼓足勇氣問道:“道長,能算姻緣嗎?”
年輕道人趕緊擺正坐姿,“絕對能算,不是好簽貧道不收錢!”
正值妙齡的女子愣了愣,然后轉(zhuǎn)頭就走,心想這不是明擺著坑錢嘛,肯定是個臭不要臉的江湖騙子,想來也是,咱們南澗國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該貪圖小便宜,姻緣多大的事情,還是應(yīng)該去屏風(fēng)巷那邊去找真正的道士算卦,價格貴就貴一些,總好過被人騙,她隨之有些郁悶,那騙子,其實(shí)相貌長得挺好看啊,怎么是這么個不正經(jīng)的人?
年輕道人雙手使勁揉臉,頹然道:“這日子沒法過了。真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yùn)去英雄不自由,報應(yīng)不爽啊。”
最后年輕道人嘆了口氣,“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開誠布公了,貧道自然不會欺人太甚�!�
念叨著收攤收攤,忙碌起來的年輕道人,默念道:“那咱們就山高水長,后會有期?”
只是他很快搖頭否定了這個念頭,“難。”
————
大驪南方邊境,風(fēng)雪呼嘯,一大兩小行走于一條峽谷之中。
陳平安走樁艱辛,為了保持走樁的一氣呵成,使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每次呼吸之間,都像是無數(shù)刀子竄入了七竅,使得陳平安的臉色有些發(fā)青。
背著大書箱的粉裙女童問道:“老爺,小心適得其反啊,書上說欲速則不達(dá),老爺今天走樁已經(jīng)比平時多出很長時間了�!�
陳平安只是微微搖頭,沒有說話,否則積蓄起來的那口氣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邊,喊道:“傻妞�!�
粉裙女童扭頭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還偷偷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本想不理會,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嚇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腳步,很快就變成他們兩個并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陰沉,一言不發(fā)。
粉裙女童跟著沉默片刻,輕聲道:“你要不給老爺認(rèn)個錯?”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壓低嗓音,跳腳道:“認(rèn)錯?!你這傻妞火蟒的腦子,灌進(jìn)了一條江水吧?”
粉裙女童嚇得不敢多說什么。
青衣小童猶豫之后,問道:“你說老爺會不會記仇?對我心懷芥蒂?”
她搖頭,“老爺不會的�!�
他一臉不信,“當(dāng)真?”
“當(dāng)真!”
粉裙女童一開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兩個字,“的吧?”
青衣小童氣得不行,渾身散發(fā)出焦躁不安的氣息,恨不得現(xiàn)出真身,將山谷兩側(cè)的山壁給撞碎,但是最后他一咬牙,擠出一個僵硬笑臉:“那我跟老爺磕頭認(rèn)錯去!”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病懨懨的。
粉裙女童疑惑問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壓抑著滿腔怒火:“你別管!”
最后他一屁股坐地,哭喪著臉道:“大爺甚至不敢開口。我都不明白為何如此,你說氣人不氣人?”
粉裙女童望著那個始終緩緩前行的背影,再回頭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她蹲下身,“我大致曉得老爺?shù)南敕耍阆肼牪�?如果不想,我就不說。但是你如果想聽,你必須保證,聽過之后不許生氣,更不許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氣無力道:“答應(yīng),都答應(yīng),你說便是�!�
粉裙女童滿臉嚴(yán)肅,偷偷摸摸告訴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讓那個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對的,說不定老爺還愿意跟你道歉�?扇绻踔灾皇怯X得好玩,就隨口言語傷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后是好的,那么老爺還是會覺得……不那么對的。這些呢,是我胡思亂想,做不得準(zhǔn),不一定是老爺?shù)恼嬲敕�,其�?shí)我覺得你最好是跟老爺自己聊�!�
青衣小童聽得一愣一愣,然后喃喃道:“我當(dāng)然是覺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后是生是死,關(guān)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滿臉無奈,“那我就沒法幫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問道:“那你覺得我有錯嗎?”
她欲言又止。
他冷哼道:“說實(shí)話!”
她換了個方向,用小書箱對著自家老爺,她自己就躲在了書箱底下,仿佛這樣就可以放心說話了,“我覺得吧,老爺肯定是沒有錯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爺?shù)目捶�,其�?shí)老爺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這么想,事情就很簡單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點(diǎn)頭道:“繼續(xù)說�!�
粉裙女童愈發(fā)小聲:“再說了,咱們都在修行,境界已經(jīng)比老爺還要高出許多,你如果修行得更好更快,說不定老爺哪天就會覺得自己是錯的,畢竟老爺曾經(jīng)親口告訴我,如果他有不對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訴他,老爺可不會覺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遠(yuǎn)是對的。這是我最喜歡老爺?shù)牡胤搅耍 ?br />
說到最后,粉裙女童神采奕奕,滿臉歡喜。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早就告訴你了,修行靠天賦,不靠努力。”
“又來。難怪老爺不喜歡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趕陳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只手,很快凝聚出一顆雪球,被他塞進(jìn)嘴里,狠狠嚼著。
他一邊走一邊想。
既想一拳打死那無趣至極的少年老爺,一了百了,一錯到底。
但是同時又想捏著鼻子違心地認(rèn)個錯,可他就是開不了這口,不愿意跟著那個泥腿子一起無趣。
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青衣小童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了。
在這里,加上自己孤零零三個人,他沒有一個同道中人。
家鄉(xiāng)那里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里有高朋滿座,快意恩仇。
那里沒有縈繞心間的是非對錯,沒有壞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沒有讓他這么不痛快不開心的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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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觀一缽水
寶瓶洲向來喜歡以觀湖書院劃分南北。
北方多蠻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對南澗國的士子雅士,都是要自認(rèn)矮人一頭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門,以嫁入北方為恥。
臨近年關(guān),南方一處喧鬧集市上,有光腳的中年僧人托缽而行,面容方正剛毅,緩緩而行。
有雜耍藝人使出渾身解數(shù),博得陣陣喝彩聲,僧人看到一根木樁子拴著一只小猴兒,干瘦干瘦,故而顯得眼睛極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塊生硬干餅,掰碎一點(diǎn),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它卻被僧人的善舉給驚嚇到了,驚慌失措地向后逃竄,鐵鏈被瞬間繃直,一個反彈,滿身鞭痕的小猴子頓時摔倒在地,身軀蜷縮,細(xì)細(xì)嗚咽起來。
僧人輕輕將掰碎的干餅,放在木樁附近,將剩余半塊干餅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后又把鐵缽放下,這才起身向后退去,最后盤腿坐在距離木樁隔著三四步的地方,開始閉目,嘴唇微動,默誦經(jīng)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萬里迢迢,一直苦行。
饑寒交迫的小猴子委實(shí)是餓慘了,在僧人坐定后,怯生生望著他半天,終于鼓起勇氣去抓住一塊碎餅,退回原地低頭啃掉后,眼見著僧人無動于衷,便愈發(fā)膽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塊,如此反復(fù),無意間發(fā)現(xiàn)鐵缽內(nèi)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隆冬時節(jié),缽內(nèi)清水竟然有些溫暖,這讓小猴子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愣愣望向那個光腳光頭的家伙,仿佛充滿了費(fèi)解。
僧人念完一段經(jīng)文后,睜眼起身,小猴子便又躲避起來,僧人只是彎腰拿回鐵缽,就此離去。
小猴子扶著木樁子,望向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于擁擠的人海。
它破天荒打了個輕輕的飽嗝,伸手撓了撓干瘦無肉的臉頰,眨著大眼睛。
光腳僧人低頭行走于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從不抬頭,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禮,微微點(diǎn)頭后,繼續(xù)前行。
集市上有個瘋瘋癲癲的老人,眉發(fā)打結(jié),邋里邋遢,衣衫襤褸,只要他遇上稚童,不管孩子們的長輩是富貴還是貧窮,都要湊過去詢問一個同樣問題,大多數(shù)老百姓對此見怪不怪,多是牽著孩子加快步伐離去,也有一些會笑罵幾句,一些個脾氣不太好的青壯漢子,還會朝老瘋子推搡幾下,從頭到尾,老瘋子都只是重復(fù)那個古怪問題。
“你家孩子取名了沒有?”
有對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輕浪蕩子,堵住老人,其中有人一臉壞笑問道:“我家有小孩兒還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頓時眉開眼笑,高興得手足舞蹈起來,說道:“我來取,我來取名,這次我一定取個好名字……”
“取你大爺!”老人被那年輕人一腳踹在腹部,踹了個后仰倒地,老人在地上抱著肚子打滾。
有托缽僧人蹲下身,攙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蕩子哄笑著離去。
老人被扶起身后,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對著僧人依舊問了那個極其不敬的問題,“你家孩子取名了沒有?”
中年僧人看著癡呆老人,搖搖頭,幫老人拍去塵土,這才繼續(xù)前行。
老人依舊在集市上自討苦吃,挨了無數(shù)的白眼和謾罵。
夕陽西下,僧人托缽乞食,七戶之后不再化緣,鐵缽內(nèi)食物寥寥,想要一個溫飽都難。
僧人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織,僧人低頭而行,若是遇見小蟲子,便撿起放于道旁無人處。
最后看到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廟,僧人在門外單手行禮,緩緩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過了缽內(nèi)食物,僧人開始盤腿而坐,繼續(xù)修行。
暮色中,老瘋子踉蹌歸來,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塊破碎不堪的單薄被褥,盡量遮住手腳,呼呼大睡。
一夜無事。
喜歡給人瞎取名字的糟老頭子,
在正午時分才睡醒,醒了之后就離開破廟,往城里的人堆湊,對于那個中年僧人,老人根本視而不見。一開始不是沒人猜測,老瘋子會不會是性情古怪的奇人異士,后來才發(fā)現(xiàn)根本就是個老廢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而且打疼了會哭喊,打重了會流血,到最后就只有一些游手好閑的浪蕩子,才樂意拿老人逗樂。
老人住在這座荒廢破廟里,已經(jīng)很多年了。
接下來小半年,日復(fù)一日,僧人就在這里暫住,偶爾會與老人一起去往城內(nèi),托缽化緣,也偶爾會與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處。兩人一直沒有言語交流,甚至就連眼神交匯都極少,每次老瘋子見著僧人,都一臉茫然,記不得什么。
這一夜大雨滂沱,電閃雷鳴。
疾風(fēng)驟雨之中,估計就連近在咫尺的呼喊聲都聽不真切。
縮在茅草鋪?zhàn)由系睦先�,每次雷聲響起就會驚嚇得打顫一下,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傷心事,還是起了做噩夢,雙手握拳,身體緊繃,不斷重復(fù)呢喃:“是爺爺取名字不好,是爺爺害了你,是爺爺害了你啊�!�
那張干枯蒼老的臉龐,早已沒有任何淚水可流,但是偏偏顯得格外撕心裂肺。
隨著急促雷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雖然雨水依舊密集,聲勢駭人,可是老人的自言自語已經(jīng)淡去。
可就在老人徹底陷入沉睡之際,僧人彎曲手指,輕輕一叩。
咚!
如木魚聲響徹古廟。
如春雷響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個激靈,猛然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釋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襤褸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間,氣勢兇悍,如同下山虎、過江龍。只是氣勢雖然驚人,老人的體魄仍是孱弱至極。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廟外,仰頭望去,久久無言,最后只剩下悵然。
僧人輕聲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樂意!當(dāng)絕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遙了?狗屁的長生久視,一個個高高在上,只記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眾生皆苦�!�
老人沉默,盤腿而坐,雙拳緊握撐在膝蓋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曉時分,不知何時睡去的老人猛然驚醒,再次眼神渾濁,然后繼續(xù)他渾渾噩噩的一天。
就這樣過去一個月有余,在一個中秋月圓夜,老人終于恢復(fù)清醒,只是這一次整個人的精神氣,已經(jīng)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輪明月,老人自說自話,“我孫兒很聰明,是天底下最聰明的讀書種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這么個爺爺,更是不幸,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中年僧人寂然無聲。
寶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廟無僧風(fēng)掃地,有香無火月點(diǎn)燈。
入冬后,大雪紛紛,老人睡在廟內(nèi),牙齒打架,臉色鐵青,像是要熬不過這個寒冬,僧人托缽進(jìn)入,遞給老人一只溫?zé)岣娠�,老人怔怔接過手后,猛然丟在地上,眼神恢復(fù)些許清明,然后看著那個重新?lián)炱鸶娠灥纳耍俣壬焓诌f過干餅,老人搖頭道:“我活著只想見孫兒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這口氣我咽不下,斷不掉!我要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是爺爺對不起他……我不能瘋,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
老人一把手死死攥緊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讓我清醒見著孫兒,我便是給你當(dāng)牛做馬都無妨……我這就給你磕頭,這就給你當(dāng)徒弟!對對對,你這和尚神通廣大,一定可以幫我脫離苦�!�
這一次清醒過來的老人,精神氣已經(jīng)枯如朽木,出現(xiàn)了油盡燈枯的跡象,意識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執(zhí)念?就算你見著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人的事情,放不下的,這輩子都放不下的�!�
中年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來�!�
老人癡癡問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驪�!�
老人點(diǎn)頭道:“對對,我那孫兒就在大驪�!�
僧人搖頭道:“你孫兒在大隋,但是你孫兒的先生在大驪龍泉縣。”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后退去,抵住墻壁,使勁搖頭道:“我不要見文圣……”
片刻之后,老人驀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是想害我孫兒,我就一拳打爛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來了,我一樣出拳!”
言語落地,老人掙扎著站起身,氣勢之剛猛雄壯,竟是不輸驪珠洞天中交手的那兩位純粹武人。
但也僅是剩下點(diǎn)虛張聲勢的氣勢了。
僧人臉色平靜,低頭凝視著手中鐵缽,缽內(nèi)有清水微漾,“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
老人皺眉道:“禿驢,莫要跟老夫打機(jī)鋒!”
僧人轉(zhuǎn)過頭,輕輕抬了抬鐵缽,“這是你家孫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貧僧覺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說道說道。”
老人眼神堅決,“和尚你所謀甚大,老夫絕不會答應(yīng)你。”
僧人嘆息一聲,“無根之草�!�
僧人就這么起身離去。
老人抓緊時間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一身原本枯死肌膚,緩緩金光熠熠生輝。
然后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驪龍泉縣”五字,血肉模糊,不斷告訴自己,“去往此地,必須去往此地,只看不說,不問不做”,心湖激蕩,銘刻心聲。
老人回到廟內(nèi),倒頭就睡。
廟外大雪愈烈,只是陣陣寒氣剛剛逼近廟門,就自動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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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看一座山
陳平安這次不經(jīng)由野夫關(guān)進(jìn)入大驪國境,走出那條棧道和山谷之后,陳平安三人遇到了一隊精騎。
風(fēng)雪茫茫,雙方對峙。
那支大驪邊境精銳,原本大多已經(jīng)默然撥轉(zhuǎn)馬頭,但是突然間一騎沖出,疾馳到陳平安身邊,是一張年輕堅毅的臉龐,充滿了警備和審視,這名大驪邊關(guān)斥候的眼眸深處,還有一抹陳平安當(dāng)時不理解的毅然決然。
當(dāng)這一騎突兀而出,其余袍澤亦是咬牙跟上,一時間雪屑四濺,撲面而來。
陳平安用大驪官話喊道:“我們是龍泉縣人氏,從黃庭國返回,由牛柵欄入關(guān)�!�
與此同時,陳平安從懷中掏出龍泉縣衙頒發(fā)的通關(guān)文牒,游學(xué)千萬里,蓋滿了各國各地各關(guān)隘的官印,眼見著那名騎卒要翻身下馬,陳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遞過去,騎卒愈發(fā)身體緊繃,一整隊斥候俱是瞳孔微縮,如臨大敵。
那名斥候彎腰接過了關(guān)牒,仔細(xì)瀏覽之后,驀然笑容燦爛起來,原本緊緊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后悄悄打了個安全的行伍手勢,騎卒仍是執(zhí)意下馬,遞還文牒,在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后,年輕騎卒笑道:“這么糟糕的天氣,若是遇上麻煩,可以去我們烽燧暫住休整,備好食物,等到風(fēng)雪小一些,再趕路不遲�!�
陳平安感受到騎卒發(fā)自肺腑的真誠,立即抱拳笑道:“沒事,我剛好借這個機(jī)會練習(xí)拳樁,難熬是難熬,但是還扛得住�!�
大驪尚武,民風(fēng)彪悍,名動一洲。
草鞋少年如此堅韌,很快就贏得這一對精騎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樸、不茍言笑的邊關(guān)老伍長,也會心一笑。
雙方就此別過,斥候繼續(xù)南下偵查,陳平安繼續(xù)北上返鄉(xiāng)。
邊騎伍長回頭望了眼三人北歸的背影,收斂笑意,轉(zhuǎn)頭對那麾下騎卒訓(xùn)斥道:“逞什么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說那少年深淺如何,他身邊兩個衣衫單薄的侍女書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則如何吃得住這份天氣的打磨,方才我們近距離接觸,氣色之好,你看不出?
若三人真是敵國的諜子,你這次冒然前行問話,害得我們?nèi)姼矝]不說,還會耽擱諜報的傳遞!”
年輕騎卒嚅嚅喏喏,仍是有些不服氣,“伍長,咱們身為邊關(guān)乙等斥候,這還在大驪境內(nèi),不管來自哪里的練氣士,也得講講咱們邊軍的規(guī)矩吧?真要敢殺我們,事后盤查起來,定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退一萬步說,不是還有王爺在嘛,我就信誰有本事跟王爺掰手腕子�!�
戎馬生涯半輩子的老伍長,氣得一鞭子打過去,不過打在了年輕騎卒肩頭外的空處,雷聲大雨點(diǎn)小而已,氣笑道:“要是換作我剛從軍那會兒,你這等行徑,就是挑釁練氣士老爺,知道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碰到個厚道仗義的將軍,最多幫你討要幾十兩撫恤銀子,不厚道的,關(guān)你死活!”
能夠成為大驪邊軍的乙等斥候,無疑是大驪軍伍的翹楚銳士,就沒幾個是蠢人,年輕騎卒趕緊亡羊補(bǔ)牢道:“老伍長消消氣,以后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軍功給你老人家換個細(xì)皮嫩肉的豪門娘們,好好降火……”
老伍長笑罵道:“滾蛋,就你那么點(diǎn)軍功,給老子塞牙縫都不夠,甭廢話,繼續(xù)巡視!上頭發(fā)話了,小心黃庭國那邊狗急跳墻,越是這種天氣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們一頭撞進(jìn)來找死,可是打了這么多年仗,可都是咱們的馬蹄往別人家踩去,萬萬沒有讓別人踩進(jìn)咱們家門的道理。”
年輕騎卒嬉皮笑臉道:“曉得了曉得了,我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前邊的牛脊背山谷�!�
年輕騎卒深呼吸一口氣,拉了拉略顯僵硬的厚實(shí)貂帽,晃掉一些冰渣子,緩緩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問道:“伍長,之前兩國邊境上鬧出那么大動靜,聽說黃庭國境內(nèi)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們這邊倒是沒啥損失,這其中是不是有啥說頭?伍長你小道消息多,好些個老袍澤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可知道你之前專門找人喝過酒,有沒有可以說道說道的?”
老伍長神色凝重,沒有泄露天機(jī),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熱,語氣陰森,“沒啥可以說道的,就是咱們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邊,頂著風(fēng)雪前行的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見過大隋的騎軍,護(hù)送著我們從邊境到京城,跟我們大驪騎軍相比,總感覺哪里不一樣……具體的說不上來�!�
青衣小童懶散道:“老爺,這多簡單一事兒,大隋的騎軍,養(yǎng)在深宅大院里頭的看門狗,看著厲害而已,當(dāng)然真打起架來,估計也能湊合�?墒悄銈兇篌P的騎軍,尤其是邊關(guān)騎軍,就是一群野狗,四處咬人,牙齒早就給磨鋒利了,換成是黃庭國的邊關(guān)戊卒,見著咱們?nèi)齻,早就跑得遠(yuǎn)遠(yuǎn),哪里有膽子上前問話�!�
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隨口說道:“以前在御江,聽我水神兄弟講過一樁密事,十多年前,大隋北邊有一支邊軍,跟一伙山上練氣士起了沖突,主將一怒之下,盡起六千精銳,連同他和屬下的軍中麾下武秘書郎,加上從袍澤那邊借調(diào)而來的隨軍練氣士,一起追殺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兇的練氣士,愣是給他們宰掉了三個�!�
粉裙女童驚訝道:“在黃庭國,無論是地方行伍,還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練氣士慪氣。芝蘭曹氏之所以不遺余力栽培幼子,就是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用需要處處仰人鼻息�!�
“黃庭國洪氏,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根子,將來打仗,哪里會是大驪蠻子的對手�!�
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伸出雙手,一次次凝聚出晶瑩剔透的雪球,然后一次次拋擲向遠(yuǎn)方,“大驪邊軍也折損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書郎戰(zhàn)死大半,總之鬧得很大,大驪皇帝陛下龍顏震怒,把那名正三品武將召回京城,一口氣將其貶為底層士卒,這才讓那四名練氣士背后的山門消氣。只是聽說沒過幾年,那名鎮(zhèn)守北關(guān)的沙場武人,就出現(xiàn)在了南邊野夫關(guān),而且很快就恢復(fù)了原先官職,之前所在那支邊軍,更是獲得大驪新晉‘鐵騎’之一的榮譽(yù)頭銜,邊軍人馬不但迅速恢復(fù)滿員,還加入了許多甲等大馬和甲等悍卒,如今風(fēng)光得很�!�
陳平安想起大隋山崖書院,自言自語道:“千萬別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處迅猛拋出一顆雪球,然后用第二顆雪球激射而去,雙方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我看這場滅國大戰(zhàn),是逃不掉了。關(guān)鍵就看大隋爭氣不爭氣,不過如果大驪的白玉京真有傳聞那么厲害,我看大隋原本占優(yōu)的山上勢力,大多會選擇明哲保身,畢竟誰也不愿意被一把從白玉京掠出的飛劍,瞬間斬殺于陣法庇護(hù)的洞府之內(nèi),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嘍,誰愿意試一試白玉京飛劍的殺力?境界越高,練氣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說,只要白玉京飛劍有傳聞一半的威勢,他就主動投降,以大驪廟堂的行事風(fēng)格,指不定還會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白玉京是什么呀?還會跑出飛劍?”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輕輕彈指,一粒雪球擊中粉裙女童的額頭,“嗖一下,一柄飛劍就會從大驪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上五境陸地劍仙的御劍速度,轉(zhuǎn)瞬之間飛過千山萬水,就洞穿了你這傻妞的頭顱,好玩不?”
粉裙女童雙手捂住額頭,給嚇得不輕。
青衣小童譏笑道:“就你那點(diǎn)微末道行,殺你還需要用白玉京飛劍?你是傻妞不假,可大驪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dāng)?shù)柄飛劍,如今率先針對的練氣士,全部是大隋境內(nèi)那些個躲在水底下的老烏龜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資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練氣士,肯定有人悄悄離開大隋版圖了,為的就是避其鋒芒�!�
陳平安雖然一直沒有插話,但是對于御江水蛇的論點(diǎn)和猜測,覺得絕大多數(shù)有理有據(jù),所以全部默默聽在耳里,記在心上。所以陳平安愈發(fā)想不明白,這么一個看問題挺透徹的聰明家伙,怎么在家鄉(xiāng)御江那邊,就心甘情愿給那位居心叵測的水神背黑鍋?
難道是燈下黑?
陳平安沒有開口詢問。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陳平安開始默默走樁,迎著風(fēng)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撼山拳譜的走樁,不得不極其緩慢,陳平安從山崖棧道一路走到這里,耗費(fèi)的氣力和精神,時間越持久,越往后邊,是是平時的十倍百倍之多。
全身上下,從外到內(nèi),陳平安幾乎凍成一塊冰塊,以至于到了后期,根本不用陳平安可刻意運(yùn)轉(zhuǎn)十八停劍氣流轉(zhuǎn),那條宛如火龍巡狩關(guān)隘的玄妙氣機(jī),就會自行快速游走,無形中幫助陳平安勉強(qiáng)維持住一口真氣不墜。
每一次呼吸吐納,都是一次痛徹骨髓的遭罪。
憊懶的青衣小童看得頭大,覺得不可理喻,天賦差就認(rèn)命不好嗎?別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陳平安每天都在這兒事倍功半,多丟人啊。
粉裙女童則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過后,風(fēng)雪漸歇,之后趕路不至于太過艱辛困苦。
三人期間繞過兩座關(guān)隘和十?dāng)?shù)座大大小小的高聳烽燧。
陳平安還是會自找苦吃,每天練習(xí)拳樁之余,主動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藝,經(jīng)常被后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見人影。
可二境依然是可憐兮兮的二境,陳平安的武道進(jìn)階,真是雷打不動。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有幾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爺斷線風(fēng)箏亂飛出去,得掙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觀戰(zhàn)的粉裙女童便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再看。
在這樣千篇一律的返鄉(xiāng)途中,今年的第一場雪就此落幕,三人終于趕到一座在輿圖上標(biāo)注為風(fēng)雅縣的城鎮(zhèn),因?yàn)殛惼桨矑x了一條通往家鄉(xiāng)西山的歸路,所以不會經(jīng)過繡花江、紅燭鎮(zhèn)和棋墩山那條線路。
陳平安想要多走過一些陌生的地方。
讀幾部書,識千余字,行萬里路,練百萬拳,這就是陳平安當(dāng)下的心愿,總歸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來的,陳平安這次返鄉(xiāng)行程,每天都過得很充實(shí),當(dāng)然苦頭沒少吃。比起趕赴大隋書院的游學(xué)之路,可以騰出更多時間,通過練拳來打熬體魄,以運(yùn)氣來淬煉神魂,滴水穿石,燕子銜泥,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是添補(bǔ)。
青衣小童會覺得他是在浪費(fèi)光陰,可是陳平安能夠清晰感知到一點(diǎn)點(diǎn)裨益的累積,這種感覺,如同泥瓶巷的燒瓷少年,每天辛勤勞作,相當(dāng)于多出幾顆銅錢入賬,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覺得乏味,可是陳平安自己感覺不要太好!
年關(guān)臨近,入了熙熙攘攘的縣城集市,風(fēng)雅鎮(zhèn)不同于大驪邊關(guān)其它城池,書香氣更重一些,因?yàn)槊黠@書鋪多了許多,當(dāng)然孤本善本是別奢望,多是粗劣廉價的私家刻本,錯字漏字極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個是身家雄厚,見慣了好東西,一個是自幼跟圣賢書籍打交道。
于是只有陳平安在書鋪逛得認(rèn)認(rèn)真真,對書架上一長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談》愛不釋手,可惜背簍空隙不多,已經(jīng)裝不下這么一套大部頭,而且價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買了一本署名程水東的《鐵劍輕彈集》。
上了年紀(jì)的店家便由衷稱贊公子好眼光,然后解釋說這位黃庭國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穩(wěn)賺不賠,因?yàn)槭芯畟髀勀侨撕芸炀鸵匦鲁錾�,受邀�?dān)任大驪一座新書院的副山長。
夜幕中,滿載而歸的陳平安選了一座簡陋客棧,要了兩間相鄰屋子,粉裙女童單獨(dú)睡一間。
青衣小童跟著陳平安跨過門檻,立即皺著鼻子一臉嫌棄,使勁在鼻子前晃動手掌,驅(qū)散那些陳年已久的酸臭味,不愧是修煉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難以消除的氣味,都給青衣小童一陣陣驅(qū)逐到了窗外。
陳平安關(guān)上門后,在桌上攤開那張大驪南方州郡輿圖,因?yàn)檫@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勢圖,一向?yàn)楣俑?dú)有,民間私藏就是大罪。陳平安看著風(fēng)雅縣和龍泉縣之間,相距不過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于商旅趕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對難行的沖澹江水路,相比這一去一回的漫長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陳平安吃過食物,就開始練習(xí)劍爐。
耳邊時不時響起一位婦人的謾罵聲,以及客棧掌柜的求饒聲。
跟家鄉(xiāng)泥瓶巷杏花巷那邊的場景,多像啊。
只不過那會兒顧粲他娘親還在,嘴巴惡毒的馬婆婆還沒去世,每天都會有學(xué)塾的讀書聲,遠(yuǎn)遠(yuǎn)傳到鐵鎖井那邊。
等到這次回去,老槐樹已經(jīng)沒了,看門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鄰居家的院門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會張貼上一幅嶄新喜氣的新春聯(lián)。
陳平安嘆了口氣,收起劍爐立樁,來到窗口,從袖中特意縫補(bǔ)而成的小兜里,掏出那顆銀色小劍胚,輕輕握在手心,緩緩摩挲。
青衣小童沒來由怒喝一聲,“找死!”
陳平安聞聲轉(zhuǎn)頭看去,只見青衣小童雙指拈住一團(tuán)虛無縹緲的灰色煙霧,猛然夾緊,傳出一陣輕微的噼里啪啦,灰霧逐漸消散,隱約之間有哀嚎嘶鳴。
看到陳平安的疑惑臉色,青衣小童歡快邀功道:“老爺,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經(jīng)被我捏爆了!還敢來老爺你的地盤撒野,真是活膩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團(tuán)四處流散的霧氣,“它名為枕邊魅,并無實(shí)體,這小玩意兒所過之處,帶起的那點(diǎn)風(fēng),是世間眾多歪風(fēng)邪氣之一,最喜歡追逐那些心腸歹毒的罵街潑婦,每當(dāng)她們搬弄唇舌,這種精魅才會偷偷出現(xiàn),將那股風(fēng)氣收集起來,最能夠離間親人、尤其是夫妻關(guān)系,市井坊間所謂的枕頭風(fēng),就是它們的拿手好戲�!�
陳平安嘆了口氣,笑道:“以后遇上這類精魅,趕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殺殺。”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歪著腦袋,問道:“老爺,你不是菩薩心腸嗎,怎的碰到這等邪祟精魅,咋就不替天行道啦?”
陳平安哭笑不得道:“什么替天行道,我沒那么大能耐……”
陳平安很快就止住話頭,不再說什么。
青衣小童沒來由心頭泛起一些失落。
因?yàn)闆]能聽到爛好人老爺?shù)拇蟮览怼?br />
以前總覺得聽著無趣厭煩,那次武圣廟之后,陳平安之后便一次都不說了,竟然會覺得更無趣。
青衣小童趴在桌上一會兒,覺得自己病得不輕,干脆爬到桌上,然后手腳趴開躺著,死氣沉沉望著天花板,看到了一張已無主人坐鎮(zhèn)的小蛛網(wǎng),看了半天,青衣小童開始在桌上翻來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邊收拾過被褥床墊,就跑來這邊給老爺收拾,沒忘記好好背著那個崔東山的書箱,這一路風(fēng)餐露宿,她時時刻刻都護(hù)著書箱,由此可見,白衣少年當(dāng)初在芝蘭曹氏的書樓內(nèi),那一番施展神通,對她造成的心理陰影有多大。
陳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銀錠”,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趕緊坐回凳子,陳平安從背簍里拿出那本還帶著濃郁墨香的《鐵劍輕彈集》,青衣小童趕緊狗腿殷勤地端來油燈,幫著點(diǎn)燃燈芯,主仆三人分坐三邊。
青衣小童不敢打攪看書的陳平安,對坐在對面的粉裙女童笑問道:“馬上就可以吃掉一顆蛇膽石,躋身中五境,是不是很開心?”
有陳平安在身邊,粉裙女童要膽氣粗壯許多,“你別打我那顆蛇膽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爺私下跟我說了,蛇膽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你一路上沒有功勞沒有苦勞,最沒用了,所以只給你一顆最小最差的,我陪著老爺喂拳那么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兩顆,是最大最好的,一顆有你十顆那么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翻過一頁書,微笑道:“別聽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謊報軍情的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
粉裙女童往陳平安那邊坐了坐。
陳平安對此習(xí)以為常,倒是沒有故意給小火蟒撐腰說話,始終安靜看書。
借著那盞油燈的昏黃火光,陳平安一頁頁翻過那部讀書筆札,中間還拿出了一塊棋墩山剩余竹簡,和當(dāng)時買玉簪子店主贈送的小刻刀,讀到某些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筆一畫刻在竹簡上。
青衣小童臉頰貼在桌上,自顧自轉(zhuǎn)動眼珠子,裝神弄鬼。
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對視,就湊在自家老爺身邊,看著陳平安讀書或是刻字。
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猶豫片刻后問道:“書上說富貴發(fā)達(dá)了之后,要修路鋪橋,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
青衣小童對此嗤之以鼻,但是沒說話,保持那個半死不活的姿勢。
粉裙女童點(diǎn)頭輕聲道:“老爺,一些讀書人是有這個講究,希望有錢了之后行善積德,造福鄉(xiāng)里�!�
陳平安有些無奈,他原本想著回家之后,就趕在年關(guān)之前,立即花錢給爹娘修建一座大墳,氣氣派派的,不用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
青衣小童忍不住開口道:“老爺你如今又不是讀書人,講究這些作甚?再說了,真要擔(dān)心什么,大不了修路鋪橋一并做了,到時候我親自幫忙,咱們不但花了錢,還親自出力,老天爺肯定沒話說。”
陳平安恍然,剛剛打結(jié)的心結(jié)很快就解開,轉(zhuǎn)頭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開心道:“好樣的!說得對!”
粉裙女童跟著自家老爺一起高興起來。
青衣小童愣了愣,然后趕緊低頭,眼淚差點(diǎn)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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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走著,走過了官道和水路,氣氛融洽的一大兩小,終于看到了一座略顯孤零零的高山輪廓。
陳平安停下腳步,伸手一左一右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腦袋,然后伸手指向那座大山,他笑望向那座名為落魄山的大山頭,這次陳平安可笑得一點(diǎn)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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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水郎》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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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瞧見了自家的山頭后,陳平安就開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么走樁立樁,沒有半點(diǎn)近鄉(xiāng)情怯的多愁善感。陳平安只管埋頭奔跑,占據(jù)著大半背簍的一袋袋土壤,層層疊疊,隨著肩頭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響。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顛屁顛跟在后頭,前者四處張望,其實(shí)臨近大驪龍泉縣地界后,兩位早就察覺到異樣的靈氣,通體舒泰,此刻落入眼簾中的那座大山頭,讓這條水蛇不斷咽口水,簡直就是垂涎三尺,仿佛瞧見了一大桌子最豐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經(jīng)無意間提及,他們這類蛟龍之屬,餐霞飲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進(jìn)展緩慢,唯有融山根吞水運(yùn),才是勇猛精進(jìn)的大道正途。
只可惜靈氣充沛的名山大川,要么被仙家坐鎮(zhèn)割據(jù),視為禁臠,要么早就樹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廟,哪怕是青衣小童這等修為不俗的江澤大妖,也不敢輕易染指,一旦涉及到證道長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別說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連爹娘都不認(rèn)了。
反觀自幼浸染書香氣息的火蟒,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許多,顯而易見,同是蛟龍之屬的旁支,兩人的證道契機(jī),大不相同。
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陳平安放慢腳步,視力極佳的他發(fā)現(xiàn)山上多處塵土飛揚(yáng),這讓陳平安心一緊,照理說落魄山有圣人阮師傅幫忙看顧,不該有意外才對,棋墩山的土地爺魏檗,倒是之前就答應(yīng)要在這座山上搭建竹樓,可是一棟小小竹樓,怎么都該搭建完畢才對,然后魏檗就該打道回府,絕不會長久逗留,為何此時此刻落魄山上還是一副大興土木的古怪樣子?
難道是那條黑蟒惡習(xí)不改,在自家山上擇人而噬,惹惱了縣衙派人入山圍剿?
陳平安正要急匆匆讓青衣小童變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書上看到的一個句子,是講述遇事莫慌的道理,言語說得很漂亮,光是嘴上多讀了兩遍,就能讓陳平安覺得俗氣少了幾分,他之前還特意刻在了竹簡上,于是陳平安當(dāng)下便深呼吸一口氣,強(qiáng)自鎮(zhèn)定,默默告訴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書上講的,其實(shí)跟燒瓷拉坯是一個道理�!�
剛要開始登山,陳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發(fā)現(xiàn)一襲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腳,脫口而出道:“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聲,傻妞兒倍感驚艷,這是她繼少年崔瀺之后,這輩子見著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沒天理,她隨即有些赧顏,躲在了老爺陳平安身后。
青衣小童愣在當(dāng)場,然后氣勢洶洶轉(zhuǎn)頭問道:“老爺,這家伙是搶地盤的?”
“當(dāng)然不是�!�
陳平安搖頭而笑,望向一身瀟灑氣質(zhì)遠(yuǎn)比在棋墩山更加顯著的土地爺,好奇問道:“怎么還在落魄山?你們山水神靈,不是不好太長時間離開自己地界嗎?”
魏檗笑瞇瞇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云山,跟你做了鄰居,陳平安,以后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
說到這里,這位昔年跌落神壇的神水國北岳正神,如今即將就要是大驪北岳共主的尊榮神祇,竟然還玩笑似的給陳平安作了一揖。
陳平安沒好意思受這一拜,側(cè)過身躲掉,笑問道:“竹樓造好了么?”
魏檗直腰點(diǎn)頭道:“做好啦,保管沒有偷工減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領(lǐng)你們?nèi)コ虺颍勘緛硖袅藟K最容易讓它扎根的風(fēng)水寶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廟給占去了,只得換了塊地盤,不過也不差,視野開闊,天高地遠(yuǎn)的,風(fēng)景很美,我這一年有事沒事就去那邊待著,你以后可不許過河拆橋,趕我走啊�!�
粉裙女童覺得眼前這家伙模樣長得好,不曾想脾氣也好,然后小丫頭就有些驕傲,自家老爺就是厲害,連交好的朋友都這么瀟灑絕倫。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虛,突然之間,白衣魏檗毫無征兆地張牙舞爪,對他做了個恐嚇姿勢,嚇得青衣小童往后掠出十?dāng)?shù)丈,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條黑蟒,咱們落魄山要熱鬧嘍�!�
陳平安一板一眼糾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無可奈何道:“對對對,你陳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開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為陳平安解釋道:“如今小鎮(zhèn)西邊這些大大小小的山頭,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動工,忙著開山事宜,除了開辟山上道路,還有建造涼亭等等,
落魄山這樣有山神廟的,更加任務(wù)繁忙,大驪朝廷工部負(fù)責(zé)一擲千金,除了盧氏王朝的近萬刑徒流民,不要錢就能驅(qū)使之外,龍泉郡府和縣衙兩座官府,還雇傭了好多你們當(dāng)?shù)厍鄩�,幫著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不折騰出人間仙境不罷休的架勢,有些勞民傷財啊。”
魏檗指了指寬闊的黃土地面,“以后這里會鋪上從外地運(yùn)來的石板,反正比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陳平安小心問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錢?”
魏檗笑著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著在空中建造索橋,跟別處山頭牽連在一起,那就不用開銷一顆銅錢�!�
陳平安震驚道:“難道有人這么做了?”
魏檗點(diǎn)頭道:“有啊,還不止一兩家,在北邊好幾座山頭之間,已經(jīng)出動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請專門建造洞天福地的練氣士,開始搭建長橋了,其中一座還不是鐵索木板橋,而是石橋,聽說石頭清一色是從湖澤之中打撈出來,估摸著從頭到尾,怎么都要花出去百來萬兩白銀。不過效果肯定沒得說,行走于石橋上,煙霧繚繞,飄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我都要心動了�!�
陳平安嘖嘖道:“原來他們這么有錢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樂意賣掉一座彩云峰或是仙草山,立馬就是頂有錢的富家翁了,也能這么窮奢極欲�!�
陳平安沒好氣道:“想什么呢,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么,一個個山頭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
財迷還是財迷。
二境還是二境。
草鞋換了一雙雙,可少年依舊是那個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么看魏檗怎么討厭,恨不得一腳踹在那家伙屁股上,踹他個狗吃屎!
一路登山,見到幾撥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有老有幼,有青壯有婦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監(jiān)工的大驪軍卒,應(yīng)該得到過朝廷授意,并未對這些亡國之徒刻意刁難,一些暈厥過去的老弱,便由著親朋好友攙扶到熊熊燃燒的火爐旁,喂上幾口吃食一口熱水。
魏檗云淡風(fēng)輕道:“一開始可沒這么好的光景,累死凍死摔死的盧氏刑徒,當(dāng)然還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盡的,短短兩個月之內(nèi),就多達(dá)六百余人,后來是就地升任龍泉郡守的吳鳶,不惜冒著丟掉官帽子的風(fēng)險,向朝廷遞交了一封奏疏,這才止住了流民人數(shù)驟減的勢頭�!�
陳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原先驪珠洞天方圓千里的廣袤地界,哪怕如今邊緣地帶被臨近州郡,搶得頭破血流,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幫著說話求情,然后瓜分劃走了一些,但龍泉如果還只是個縣,仍然管不過來,就算是升格為龍泉郡,其實(shí)還是有些牽強(qiáng)�!�
陳平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一路走來,關(guān)于各國州郡縣的版圖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認(rèn)知,畢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來的,他問道:“棋墩山那條黑蟒到了這里,沒有闖禍吧?”
魏檗搖頭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實(shí)實(shí)修行,不曾傷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見,都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相安無事。一些個膽大的當(dāng)?shù)厍鄩眩呀?jīng)敢拿石頭遠(yuǎn)遠(yuǎn)丟它了,它也忍著。”
陳平安皺眉道:“這可不行,我得找人說清楚,魏檗,知道這里誰負(fù)責(zé)嗎?不管結(jié)果,我得先說明白,沒理由這么欺負(fù)人的。”
“哪里欺負(fù)‘人’了,那就是條剛剛開竅的山野大蟒�!�
魏檗先是啞然失笑,隨即調(diào)侃道:“再說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給人使勁砍幾刀,都不痛不癢,陳平安,你不用大驚小怪。何況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對黑蟒觀感可不算好,怎么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開始偏袒起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