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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魏檗笑了笑,“說遠很遠,說近很近�!�

    陳平安回望神秀山,喃喃道:“這樣啊�!�

    ————

    泥瓶巷,一位青衣少女站在陳平安祖宅外邊,看著院門緊閉的場景,她打量了幾眼春聯(lián)和門神,就打算轉(zhuǎn)身回家。

    然后有三位婦人快步走來,身邊還拖拽著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她們瞧見了少女后,笑道:“秀秀姑娘也來了啊�!�

    阮秀置若罔聞,沒有理睬,其實她心底有些厭煩。

    市井婦人們不以為意,她們雖然不知道少女的爹,鐵匠鋪的那個阮師傅,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大致曉得阮師傅的了不得,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什么縣令老爺都跟那漢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她們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

    只不過很多次去騎龍巷那兩間鋪子,跟少女打交道多了,就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變成了心安理得,沒覺得她如何小姐脾氣,就是沒啥笑臉罷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樣,忍住不說話,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們,冷聲道:“你們?nèi)ヤ佔影踪I東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訴陳平安,幫你們算在我自己的賬上,可你們怎么還來陳平安家里鬧?”

    “哎呦,我的秀秀姑娘唉,你是不曉得我們跟小平安的關(guān)系,我們幾個婦道人家,年輕的時候跟他娘親關(guān)系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后,不說其它,光是兩場葬禮,我們誰不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后來小平安孤零零一個人,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好心的街坊鄰居幫襯著,那么點大的孩子,早就餓死了,哪里有今天大富大貴的光景呦……”

    “就是就是,小平安見著我,還得喊一聲二嬸哩,當(dāng)年在我家蹭飯,我可是大魚大肉舍不得自己吃,舍不得自己娃兒吃,都要夾到小平安碗里去的,這份恩情,是不值錢,可如今小平安發(fā)達了,不但有了兩間那么大鋪子,聽說連山頭都有好幾座,總不能過河拆橋吧?就不念著咱們這些嬸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沒良心才做得出來……”

    “秀秀姑娘,我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咱們對你也是客客氣氣的,你不能否認(rèn)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咱們窮苦人家的難處,娃兒要上學(xué)塾,龍窯那邊又不景氣,咱們苦啊,再說了咱們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幾千幾萬兩銀子,這不新年了,給娃兒們向小平安這個當(dāng)哥哥的,討要幾十兩銀子的壓歲錢,秀秀姑娘,你摸著良心說,這不過分吧?”

    阮秀臉色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覺得很過分�!�

    嘰嘰喳喳的小巷子,氣氛頓時無比尷尬。

    一位婦人一拍大腿,“秀秀姑娘,話可不能這么說啊,小平安上次離開小鎮(zhèn)后,秀秀姑娘是托人給咱們送了些謝禮,我們也不昧著良心說話,對,是多少收了些東西物件,可那些玩意兒換不了銅錢啊,貧苦人家過日子,沒錢買米,揭不開鍋,怎么活啊,我們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還這么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兒子這胳膊細(xì)的,一點不比小平安當(dāng)年好啊,你怎么忍心?”

    阮秀板著臉點頭道:“我忍心的�!�

    婦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

    一位婦人回過神,輕聲道:“咱們不跟她聊,就找陳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摳摳搜搜,我們就戳他的脊梁骨,看他還要不要名聲了。”

    其余兩位婦人點點頭,這個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飛色舞,壓低嗓音笑道:“陳平安最怕別人說他爹娘的不好了,這個最管用。”

    “滾!”

    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無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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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

    (萬字大章。)

    阮秀身后傳來一個蒼老嗓音,“打死她們做什么,不嫌臟手��?”

    婦人們原本第一次見著發(fā)火的秀秀姑娘,有些驚嚇,當(dāng)她們看到那個老人露面之后,便松了口氣,畢竟是個小鎮(zhèn)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過去了,家家戶戶無論貴賤,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說跟老人所在的楊家藥鋪子打交道,畢竟就算是閻王爺要收人,要先問過楊家鋪子的郎中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可就是收錢狠了些,讓人不喜。

    阮秀轉(zhuǎn)頭看了眼老人,不說話。

    楊老頭大口大口抽著旱煙,看著那些個長舌婦,心腸歹毒算不上,可要說良善之輩,那真是八竿子打不著,陳平安年幼落難,沒了雙親,差點活不下去那會兒,出手幫忙的街坊鄰里確實不少,畢竟陳平安的爹娘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比如顧粲的娘親,還有如今已經(jīng)去世的幾位老人,就都經(jīng)常拉著孩子去自家吃飯,飯菜不好,天寒地凍就送些舊衣衫,縫縫補補的,可好歹能幫著實實在在續(xù)命。

    只是世事有嚼頭的地方,就在于此,真心幫了大忙的,事后都沒想著收取回報,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興,愿意跟自家晚輩念叨幾句好人有好報,說看吧,老天爺是開眼的,這不那對年輕夫婦的兒子,如今所有福報就都落在兒子身上了。

    連帶著他們對生活都有了些盼頭和希望,想著自家以后也能這般好運氣。

    反而是當(dāng)初沒怎么出錢出力的,估計還沒少說風(fēng)涼話,在泥瓶巷少年發(fā)跡之后,那真是拼了命地獅子大開口,個個把自己當(dāng)做了救苦救難的菩薩,比如眼前三人,就經(jīng)常去騎龍巷白拿白吃,還拖家?guī)Э谝黄鹑ィ倥钚闳讨�,不愿意陳平安被人說閑話,又不愿意鋪子生意在賬面上做差了,就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銀子,來填上窟窿,數(shù)目不算太大,差不多一年下來,得有四五百兩銀子。

    可這筆錢,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種窮苦地方,一年到頭都摸不著幾粒碎銀的市井底層,真不小了。

    楊老頭望向其中一名沒有帶子女來的婦人,開口道:“去跟你那個在縣衙當(dāng)差的漢子說一聲,再讓他跟背后的人說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惡心人的事情,要適可而止,小心以后生兒子沒屁-眼,真成了禍?zhǔn)拢l都兜不住�!�

    那個婦人有些心虛,“楊老頭,你在說啥呢?我怎么聽不懂�!�

    “聽不懂拉倒�!�

    老人吐出一口霧蒙蒙的煙圈,“那我就說句你們都聽得懂的,以后去鋪子抓藥,收錢一律加倍,遇上個要死人的大病,楊家鋪子郎中直接不上你們?nèi)业拇箝T,直接準(zhǔn)備棺材好了�!�

    婦人們頓時愕然。

    楊老頭瞥了眼一個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怯生生站在他娘親身旁,搖頭嘆息道:“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后無法在西邊大山里立足,離了家鄉(xiāng)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

    老人徑直離去,“秀秀姑娘,接下來如果她們還不滾,那就真可以打死她們了,合情合理合規(guī)矩,誰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后,不用收尸,只需要記得丟出去泥瓶巷,臟手之后,去龍須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對楊老頭的觀感不錯,只是談不上多好,總覺得云遮霧繞看不真切,所以還有些忌憚,但是現(xiàn)在好感驟增,笑道:“下次我跟陳平安一起去鋪子拜年�!�

    楊老頭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拒絕。老人走在巷弄里,經(jīng)過一棟棟老舊宅院,多是如曹氏祖宅這般破敗不堪已經(jīng)無主的,可最后如曹家枯木逢春的宅子,到底是少,很多子嗣凋零、香火斷絕,一個家說沒就沒了。

    老人一想到李二家那個潑辣媳婦,再回頭看看這樣通情達理的小姑娘,老人心情就有些復(fù)雜,好壞參半。

    這個小鎮(zhèn),恐怕也就那位缺心眼的愚昧婦人,有本事也有膽子跟老人滿嘴噴糞了,關(guān)鍵是老人還罵不過她。

    老人有次實在是被婦人堵著門罵慘了,實在忍不住,讓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婦的那張破嘴,結(jié)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讓楊老頭愈發(fā)火冒三丈的混賬話:師父你要是真氣不過,揍我一頓好了,記得別打臉,要不然回到家給媳婦瞧見,她又得來罵你。

    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頭的份上,楊老頭真想一巴掌把那婦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位婦人不敢再待下去,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出了巷子還起了內(nèi)訌,各自怪罪對方起來,罵罵咧咧,推推搡搡。

    那個被楊老頭單獨拎出來說的孩子,在娘親跟人撒潑謾罵的時候,始終臉色沉靜,孩子轉(zhuǎn)頭望向狹窄深深的巷弄,只覺得心里頭空落落的,說不上來原因,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比如婦人燒菜少了鹽,樵夫上山丟了柴刀。

    阮秀在婦人們灰溜溜離開后,發(fā)現(xiàn)陳平安家的兩尊彩繪門神,不知為何失去了那一點真靈。

    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販賣兜售的普通紙張門神,只要所繪門神并未消逝于光陰長河,金身猶在,香火猶存,那么就都會蘊含著一點靈氣,只是這點靈氣很快就會被風(fēng)吹雨打散去,抵御不了太多的邪風(fēng)煞氣,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換嶄新門神,不單單是新春嘉慶平添喜氣這么簡單。

    但是阮秀眼中這兩幅門神繪畫的文武圣賢,是大驪王朝袁、曹兩大柱國姓氏的締造者,如今在大驪更是門庭興旺、香火鼎盛,照理來說不該才貼上就真靈消逝,阮秀皺著眉頭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紙上輕輕抹過,紙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氣凜然,不過肉眼凡胎無法看見罷了。

    青衣少女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至于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門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沒看一眼。

    她一路散步到劉羨陽家的巷子,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有一條土狗歡快竄出,在少女身邊圍繞打轉(zhuǎn),她笑著丟下一顆香氣彌漫的火紅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馬尾辮少女身后,腳步輕巧無聲無息,輕輕搖晃尾巴。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若說是人比人氣死人,可如果有練氣士看到這一幕,那就是比一條狗,都能氣死人。

    沒能見著想見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開始重新高興起來。

    看吧,他要自己照顧的,不管是那籠雞崽兒還是這條狗,她都照顧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頭青鬢絲青絕扎出的馬尾辮,天高地遠,風(fēng)景這邊獨好。

    ————

    送陳平安回到落魄山后,魏檗又消失,只是沒有返回那座披云山,而是直接到了落魄山的山頂,視線中,是一座氣勢雄偉的山神廟,廣場宏大,用一種形如白玉質(zhì)如精鐵的奢侈奇石鋪就,廟內(nèi)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納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瀟灑前行,一位風(fēng)塵仆仆的大驪工部員外郎,聞訊后趕緊過來問好,魏檗看著那位滿臉倦容、十指凍瘡的大驪清流官員,魏檗便一邊散步,一邊與官員和顏悅色地交流工程進展,內(nèi)心難免感慨,大驪宋氏能夠從一個盧氏王朝的附屬小國,一步步崛起稱霸北方,絕對不是只靠虛無縹緲的運勢。

    員外郎沒有走入山神廟,只是留在了門檻外,魏檗獨自跨過門檻后,官員就立即快步離去,繼續(xù)去親自盯著建造事宜,大小事務(wù),事必躬親。

    大驪官場,兩袖清風(fēng),逍遙快活似神仙,這是形容清貴超然的禮部官員。

    大塊吃肉,快刀殺人,鐵騎破陣開疆拓土,這是說兵部武人。

    吃土吃灰喝西北風(fēng),這是說工部官員。

    但是身為一名實權(quán)在握的員外郎,并且出身豪閥世族,如此兢兢業(yè)業(yè),仍是其余王朝難以想象的場景。

    魏檗輕輕揮袖,關(guān)上大門,山神祠廟內(nèi)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顆項上頭顱為純金打造,頗為古怪。

    一位儒衫模樣的男子現(xiàn)出金身,從塑像中飄蕩而出,脖頸之上,一張臉龐顯現(xiàn)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么突兀醒目。

    山神為宋煜章。

    正是前任龍泉窯務(wù)督造官,在小鎮(zhèn)生活了二十余年,泥瓶巷少年宋集薪,曾經(jīng)被誤認(rèn)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懸掛“風(fēng)生水起”匾額的廊橋,就是宋煜章親自督造。最后宋煜章離開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龍泉小鎮(zhèn)期間,被那位大驪娘娘派人擰斷了脖子,私藏了頭顱裝入匣中。殺人滅口,卸磨殺驢,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曉太多大驪宋氏的丑聞內(nèi)幕了,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甚至當(dāng)初在返京途中,這位當(dāng)?shù)闷鸸酋喍值拇篌P文官,就做好了暴斃途中的準(zhǔn)備,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過如此。

    所以當(dāng)時被大驪娘娘派遣殺人滅口的王毅甫,那位盧氏亡國大將,才會發(fā)自肺腑地說出那句蓋棺定論。

    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宋煜章作為落魄山山神,對眼前這位未來的北岳正神作揖行禮,“小神拜見大神�!�

    魏檗啞然失笑,挪步側(cè)身,擺手道:“宋先生無需這樣�!�

    宋煜章跟著轉(zhuǎn)移拜禮方向,“規(guī)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這一禮,無奈道:“你們讀書人,夠傻的,生前死后都一樣�!�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問道:“禮部和欽天監(jiān)的人,有沒有跟你說過擔(dān)任山神的注意事項?”

    宋煜章自嘲道:“他們不敢多說什么,封神典禮完成之后,便早早下山離去了,沒把我當(dāng)做山神,倒是把我當(dāng)做了一尊瘟神。還是有勞北岳正神為小神解惑�!�

    魏檗點了點頭,讓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勁一揮袖,大殿內(nèi)山水霧氣升騰而起,四處彌漫。

    地面上,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座落魄山轄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雖然一位山神,統(tǒng)轄根本只是山頭,但是發(fā)源于山上的溪澗或是山腳路過的河流,山神都擁有程度不一的管轄權(quán),世間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向后者主動拉攏關(guān)系,根源就在這里。

    魏檗指著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巔祠廟,“丑話說在前頭,我們山水神靈,其實沒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點點積攢陰德就行了,幫著朝廷維持一地山水氣數(shù),相較上個十年,轄境內(nèi)天災(zāi)人禍?zhǔn)嵌嗔诉是少了,人口數(shù)目有無增減起伏,是不是冒出頭幾個舉人進士,有無修士搬遷扎根于此,出現(xiàn)過某種祥瑞征兆的話,自然更好,這就是神靈的功德,當(dāng)官的政績�!�

    宋煜章是官員出身,魏檗以官場事說神靈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總之一切功過得失,都清清楚楚記錄在朝廷官府的賬面上,一目了然。別以為當(dāng)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實上,你真正需要理會的對象,還是大驪朝廷。龍泉郡總計三座山神廟,我占據(jù)披云山的山岳大殿,你在落魄山,還有一座建在北邊地帶,這在別的地方,很少見,屬于粥少僧多,以后你會很頭疼,因為需要爭奪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當(dāng)然,你跟我爭不著……”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里敢,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著,還可以告訴自己怕個屁,大不了辭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不過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難嘍。”

    說到這里,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語中帶著笑意,“山岳大神多次大駕蒞臨落魄山,小神都沒好意思露面,實在惶恐,應(yīng)該是小神主動去披云山拜訪才對�!�

    好歹是一位在小鎮(zhèn)扎根這么多年的底層官員,而且喜歡親力親為,常年待在那三十余座龍窯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氣早就給磨光了,別說是插科打諢,就是葷話都知道不少。

    魏檗無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從一個官場融入另一個官場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問道:“北邊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還要爭一炷香呢,更何況是他們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靈。

    其中的彎彎曲曲,蠅營狗茍,絲毫不比世俗官場遜色。

    魏檗想了想,輕聲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戰(zhàn)功彪炳的大驪武將出身,脾氣很臭,不過人家跟文昌閣武圣廟里的兩位,聽說關(guān)系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這么當(dāng)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門,進錯了廟,燒香燒錯了,是會吃苦頭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讓我解氣啊。”

    魏檗伸出手指輕輕提起,山水霧氣當(dāng)中的落魄山越來越高,最后露出某處一幅纖毫畢現(xiàn)的畫面。

    在溪澗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繩子,兩端系在兩棵樹上,一只小瓶子在打開塞子后,掛在繩子上頭。

    岸邊一棵樹下,有一位粉裙女童時不時就會輕輕跳起,搖晃一下繩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隨之晃蕩起來。

    魏檗解釋道:“這是一只品相尚可的繞梁瓶,它們可以收納世間諸多美妙聲音,這里這只瓶子,需要有人在旁輕輕搖晃繩子,幫著小瓶子更能吸納水聲,若非如此,消耗時間多很多,才能填滿聲音�!�

    宋煜章問道:“是山主陳平安的瓶子?”

    魏檗點頭道:“是的。你對陳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猶豫道:“因為宋集薪……因為殿下的關(guān)系,我對陳平安的成長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夠在落魄山成為山神,我覺得很不錯�!�

    魏檗突然轉(zhuǎn)頭盯著這尊下轄山神,第一次將宋煜章稱呼為宋大人,然后笑瞇瞇說道:“你別告訴我,沒有想到一種情況,大驪是需要你監(jiān)視著陳平安,說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違背良心的齷齪事情�!�

    宋煜章灑然笑道:“當(dāng)然有所猜測,我大驪為此付出那么多心血,為了建造出那座廊橋,死了多少位大驪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所以如今陳平安否極泰來,鴻運當(dāng)頭,我大驪怎么可能全然不防備著意外?”

    我大驪!

    生前以此為榮,死后仍是不改。大概這就叫死不悔改?

    魏檗沉默良久,將那些霧氣收攏回大袖之中,如倦鳥歸林,竟然能夠讓宋煜章感受到它們的歡快氣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

    魏檗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獨自留在了山神廟內(nèi),嘆息一聲,自己難道真的是不適合當(dāng)官,處處坎坷,生前死后皆如此。

    魏檗這位白衣神仙帶著少年陳平安巡游四方,言下之意,誰不清楚?

    宋煜章當(dāng)然知道,北邊那位山神廟里頭的塑像,一樣清楚,所有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哪個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

    魏檗故意帶著少年行走于各大山頭,無疑是在直白無誤地彰顯一個事實。

    陳平安是我魏檗罩著的,你們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來頭,只要想在我的地盤上討一碗飯吃,就得掂量掂量一尊新北岳正神的分量。因為他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神,未來極有可能是觀湖書院以北,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力量、地盤、權(quán)勢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沒有之一!

    ————

    才大年初三,就有人開始出門游歷山水。

    小鎮(zhèn)西面的群山之中,一位儒衫年輕人帶著一位書童模樣的少年,各自手持一根竹杖,一起涉水越嶺,走向那座落魄山。

    書生背著一箱書。

    書童少年面容絕美,不輸美人,毫無瑕疵。

    他所跟隨的男子,是小鎮(zhèn)本地人氏,如今在龍尾郡陳氏開辦的學(xué)塾當(dāng)中,擔(dān)任助教,名聲很小,遠遠不如那些享譽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還擔(dān)不起先生夫子的稱呼,但是學(xué)塾孩子們卻最喜歡他,喜歡聽他講述那些精彩紛呈的奇人異事,比如那些狐魅喜歡書生的旖旎動人故事。少年更是如此,不惜死纏爛打,才讓他答應(yīng)做自己的先生。

    少年天生萬事好奇,獨自一人住在小鎮(zhèn)那棟袁氏祖宅里,此時問道:“先生,道家圣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這可如何是好?”

    儒衫男子在想著事情,一時間沒有答復(fù)。

    少年早已熟悉先生的神游萬里,繼續(xù)自顧自問道:“那位圣人又言,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證前者,如何是好��?”

    男子終于回過神,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跨過一個門檻,就能夠長壽十年百年,就能夠看更多的書�!�

    少年還是覺得沒有完全解惑,“可咱們?nèi)寮译m然也推崇修行,讀書更多是為了入世,為了讓這個世道更好,從來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個人的出世和證道,這又如何是好啊?”

    “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男子笑著說了八個字,站在原地,眺望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后又說了八個字,“腳踏實地,自然而然�!�

    少年聽到“自然而然”四個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東寶瓶洲無比興盛的道家,他嘆了口氣,“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說亂世,道家下山入世救人。佛家閉門敲木魚。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凈,佛家開門收銀子。先生,聽上去道家真的不錯唉,佛家和尚就不怎么樣了,難怪他們在咱們洲不吃香,佛法不興�!�

    男子搖頭笑道:“這只是某些讀書人的憤懣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沒有半點道理,只是道理說得少了,以偏概全,反而不美,不如不說。三教能夠立教,當(dāng)然各有各的厲害之處,而且三教的道統(tǒng),都很復(fù)雜,開枝散葉很多,脈絡(luò)駁雜,所以當(dāng)你想要認(rèn)清楚三教宗旨的話,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評價一二,否則略知皮毛就信口開河,見著了一個或者幾個壞道士壞和尚,就一棍子打死所有,這樣很不好�!�

    儒衫男人望向遠處一座大山的山頂,“三教有辯論,會有三人各自闡述立教根本,三方道理之深遠幽微,旁人無法想象,所以最為兇險。”

    少年疑惑不解,“先生,三個人各自說話,怎么就兇險了?”

    男人從高處收回視線,平視望向遠方,微笑道:“既然是辯論,你除了知道自己教義之長短,還需要了解別人之優(yōu)劣,才可以成功說服對方二人,認(rèn)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來,就會有人在鉆研別家學(xué)問的時候,或幡然醒悟,或當(dāng)頭棒喝,辯論還沒開始,就干脆已經(jīng)改換門庭,走上一條別家道路了�!�

    容貌精致的少年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男人笑道:“先別想這么多,向前走著。”

    少年使勁點頭。

    他叫崔賜,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鎮(zhèn)袁家祖宅,卻不是袁家人。

    走在前頭的儒衫書生,正是李希圣,除了手持便于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間還懸掛著兩塊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樸素雅。

    掛在他腰間,再合適不過。

    崔賜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先生,我們進山到底是為啥?”

    李希圣回答道:“因為我覺得有件事情,有些人做得很不對。既然是錯,就不能一錯再錯了。我需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崔賜笑容燦爛道:“先生總是對的!”

    李希圣搖頭道:“書上那些經(jīng)久流傳的寶貴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處。”

    少年猶豫不決。

    李希圣調(diào)侃道:“今天你還可以問最后一個問題�!�

    少年雀躍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鎮(zhèn)樓,為何最后一座,名字的字?jǐn)?shù)不一樣?”

    李希圣想了想,“你是說那座名為‘鎮(zhèn)白澤’的雄鎮(zhèn)樓?因為白澤是一個……家伙的名字啊,如果名叫鎮(zhèn)白樓、鎮(zhèn)澤樓,多不合適�!�

    少年撓心撓肺,苦著臉,想要再問一個問題,又不敢問。

    李希圣忍俊不禁道:“再問便是了,今天天氣很好,山水秀美,可以多問幾個�!�

    少年歡天喜地,在先生身邊蹦蹦跳跳,“雄鎮(zhèn)樓鎮(zhèn)壓的那個白澤,跟練氣士幾乎人手一冊的白澤圖,有關(guān)系嗎?”

    李希圣點頭道:“有的,就是同一個名字�!�

    少年嘖嘖道:“老爺,這其中一定有很多學(xué)問吧?”

    李希圣不露聲色地抬起頭,向一個方位歉意一笑,然后對少年叮囑道:“儒家圣賢告誡我們?yōu)殚L者諱,不僅僅是對待文廟里的那些圣人們,對于三教百家的圣賢,一樣適用。所以將來你獨自行走于山川湖澤,不要胡亂直接喊出他的名諱�!�

    少年納悶道:“白澤?”

    李希圣笑著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你說呢?!”

    少年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兩人繼續(xù)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東寶瓶洲的西海之濱,有貂裘男子立于崖畔,心思微動,轉(zhuǎn)頭向東面望去,他皺了皺眉頭。

    他身邊站著一位頭戴帷幕的宮裝婦人,正是那位在棧道風(fēng)雪夜跌落山崖的狐魅。

    她小心翼翼問道:“是有寶瓶洲某位圣人對老爺出言不遜?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訓(xùn)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視線,淡然道:“只是大驪一位六境練氣士。好一個‘天下未亂瓶先換’�!�

    婦人瞠目結(jié)舌,乖乖閉上嘴巴,在心中趕緊告誡自己少說為妙。

    ————

    魏檗在竹樓找到陳平安,他當(dāng)時正在空地上,在夕陽下練習(xí)劍爐立樁。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則比老爺還老爺?shù)刈谥褚紊铣灾樽斐允场?br />
    魏檗來到陳平安身邊站著,沒有出聲打攪,直到陳平安收起劍爐樁,魏檗才轉(zhuǎn)身讓粉裙女童幫忙搬來兩張竹椅,說是要跟她家先生說點正經(jīng)事。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青衣小童就已經(jīng)狗腿地一手一張椅子,飛奔而來,放下竹椅后,不忘彎腰撅屁股,用袖子使勁擦拭椅面。

    他回到粉裙女童那里站著,發(fā)現(xiàn)到她的嫌棄眼神,青衣小童理直氣壯道:“你懂什么,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檗和陳平安并排坐在小竹椅上,率先開口道:“別怪我當(dāng)時偷看竹樓發(fā)生的景象,你當(dāng)時跟那塊劍胚的意氣之爭,形勢險峻遠遠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當(dāng)場斃命�!�

    陳平安點了點頭,順勢解開了這個小心結(jié)。

    魏檗緩緩道:“劍修有兩事,練劍與煉劍,練的是劍術(shù)劍法,練習(xí)之練,煉的是佩劍本身和本命飛劍,是鍛煉之煉。”

    魏檗簡明扼要地一番開宗明義之后,略作停頓,可見他對于今天言論的重視程度,“因為你那塊劍胚,我看不出品秩的深淺,不好妄下斷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簡單說說,比如磨礪一把實物飛劍,或是錘煉和溫養(yǎng)一口本命飛劍,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寶,不計其數(shù)。所以我?guī)阕吡艘惶烁鱾山頭,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銀山的,山底下的有錢人,富甲一方,財富可以形容為幾輩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沒誰擁有這輩子花不完的錢,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后邊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豎耳聆聽。

    跟身為一條火蟒的她是沒半點關(guān)系,可跟她家老爺有莫大關(guān)系啊,她怎么可以不用心聽講,萬一老爺聽漏了,她事后就可以幫著補上。

    青衣小童聽得百無聊賴,直翻白眼。

    陳平安當(dāng)然很認(rèn)真聽魏檗說這些,如果魏檗今天不說,他很快就會下山去找阮秀問了。

    魏檗雙手籠在袖中,這一點跟少年崔瀺有點相似,緩緩道:“有沒有成為劍修的資質(zhì),是練氣士的第一道門檻,成為了劍修,有沒有錢修煉飛劍,是第二道門檻,而且這道門檻一點都不低矮。一把劍的堅韌程度,取決于劍身的密度,所以需要鑄劍師的千錘百煉,再就是劍的鋒銳程度,需要不斷砥礪,這就是那片斬龍臺山崖,為何如此值錢的原因,以至于圣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獨占,必須拉攏風(fēng)雪廟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覬覦。”

    陳平安心中感慨,原來一方圣人也有無奈之事。

    魏檗隨手指向身后,極遠處的一座山頭,那里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斬龍臺,“只要是神兵利器,對于磨石的要求就會極高,這也是斬龍臺為何價值連城的原因,有價無市,奇貨可居,因為只要留在手里,怎么都是賺的。除非萬不得已,急需救命錢,才會有人愿意脫手。這要是在包袱齋,放出消息說有一塊手掌大小的斬龍臺要賣,我估計整個牛角山都是人頭攢動的場景。”

    說到這里,魏檗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陳平安啊陳平安,你那些當(dāng)大白菜隨手送人的蛇膽石,為何值錢,在于世間是藥三分毒,尋常丹藥再靈,品相再高,都會對自身氣府造成一定影響,極難根除,一開始能夠壓制、積攢在體內(nèi)某些僻遠的氣府內(nèi),可是隨著練氣士的修為越高,那點積垢就會越明顯,在內(nèi)視神通之下,那點瑕疵就會顯得越來越大,是會妨礙到大道的,十境練氣士就可以被世俗稱為圣人,但是他們?yōu)楹我粋個龜縮不動?是喜歡當(dāng)老王八?當(dāng)然不是,而是他們在一點一滴地艱難祛除污漬。”

    青衣小童有些擔(dān)驚受怕,一下子坐直腰桿,紋絲不動,再不敢吊兒郎當(dāng)?shù)厮奶帍埻?br />
    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其實她一直想著第三顆上等蛇膽石,是自己幫著老爺保存而已,她不會吃掉的。

    魏檗正色道:“我接下來要跟你說一些秘事,就連我想要知道那些,都是付出不小代價的,陳平安,希望你不要隨便說出去。”

    陳平安點頭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鎮(zhèn)已經(jīng)沒什么好聊天的人了。”

    魏檗這才繼續(xù)說道:“倒懸山,聽說過嗎?”

    陳平安臉色一變,不說話,也不點頭不搖頭。

    魏檗以為是那個斗笠漢子說過,并不奇怪,“倒懸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筆,可以說是世間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堅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交界處,是第一座雄關(guān)險隘……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座。”

    陳平安問道:“為何是最后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決堤,后邊怎么攔?”

    魏檗仰起頭,背靠椅背,唏噓道:“所以不光是盛產(chǎn)劍修的北俱蘆洲,就是上次掠過寶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們小鎮(zhèn)還降低御劍高度,短暫露過面的,其余天下劍修,這次都被征召去往了倒懸山,要穿過倒懸山,去一個名為劍氣長城的地方,抵御另外一座天下的妖族入侵�!�

    “每逢妖族作亂,掀起戰(zhàn)事,都會應(yīng)召前往倒懸山,過山入城,在那堵高墻之上,于生死之間砥礪劍道。”

    “劍氣長城,那里匯聚著天底下最著名的劍仙,數(shù)量最多的劍仙,做著天底下最危險的壯舉,但是你知道那邊最缺什么嗎?”

    魏檗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當(dāng)然只能搖頭。

    魏檗給出答案,“缺劍!”

    “因為那里戰(zhàn)事太頻繁,且太慘烈,許多被外界劍修攜帶過去的絕世神兵,有資格躋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劍,劍身斷的斷,劍意碎的碎,劍主隕落,死傷無數(shù)。所以那邊土生土長的劍修,擁有一把好劍,很難很難。”

    “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數(shù)量可觀的劍修,喜歡收集搜刮名劍殘骸,一來二去,劍氣長城抵御妖族的劍修,就需要大量的劍,甚至需要不斷通過倒懸山跟外界買劍和求劍。倒懸山外扎堆的商賈,坐地起價,待價而沽,無數(shù)人因此而暴富�!�

    陳平安欲言又止。

    魏檗仿佛知道陳平安的想法,譏笑道:“你以為所有人都是你��?爛好人一個,隨手送寶貝?送完了擔(dān)心人家拿著重不重,要不要你幫忙提著?”

    青衣小童臉色尷尬,捏了捏鼻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良心發(fā)現(xiàn),以后對陳平安真的好一些?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平安,我這些混賬話,你別放在心上啊,說實話,我其實很佩服你的�!�

    魏檗有些歉意,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積攢在肚子里太長,不吐不快,然后眼神轉(zhuǎn)為凌厲,冷笑道:“那座天下的大妖之中,僅就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絕世劍仙,戰(zhàn)力之高,殺力之大,無法想象。如今這么多年過去,數(shù)量是多了還是少了,就不知道嘍。”

    魏檗一拍腦袋,“差點忘說了,至于妖族為何孜孜不倦地攻打劍氣長城,很簡單,生活環(huán)境實在太過惡劣,靈氣稀薄,不利于修行,它們?nèi)馍韽姍M,精于廝殺,一座天地就像一座龐大的養(yǎng)蠱場,強者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的山頭地界、修行資源和眾多子嗣。而我們這座浩然天下,就是一塊大肥肉,不在嘴邊,但是看得到,自己碗里殘羹冷炙,別人碗里大魚大肉,如何能夠不垂涎三尺?”

    魏檗臉色逐漸恢復(fù)平靜,“其實要說對錯,一個為了自身生存和擴張,以及為了讓子子孫孫活得更滋潤。一個為了守衛(wèi)家門,誓死捍衛(wèi)邊境。如果換成一個身處旁觀位置的第三者,看待此事,可能就沒有那么強烈的善惡之分。這些內(nèi)幕,我也是進入披云山后,答應(yīng)成為山岳正神,算是跟大驪宋氏結(jié)成一樁很大的盟約,才能夠知道這些。接下來的一些事情,你可以只當(dāng)天書和故事來聽,不用太在意�!�

    “據(jù)說之前有場慘絕人寰的大戰(zhàn),十?dāng)?shù)位大妖聯(lián)袂來到劍氣長城下,跟人族巔峰修士,有過一場商議,希望換取倒懸山附近一塊東寶瓶洲大小的土地,作為停戰(zhàn)條件。只是我們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得寸進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那場大戰(zhàn)之后,出現(xiàn)了一場賭戰(zhàn),十三對十三。其實就在前不久,幾年前的事情。妖族和劍氣長城,各自派遣出十三位,七勝六負(fù)。妖族若是贏了,就可以一兵不發(fā),占據(jù)那座劍氣長城,若是我們勝出,就可以獲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劍器!”

    說到這里,魏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打!我們?yōu)楹尾桓掖蜻@十三場架!”

    “知道嗎?!”

    魏檗意氣風(fēng)發(fā)地伸出手指,指向南方,“僅是雙方陣營的出戰(zhàn)次序一事,我們浩然天下就絞盡腦汁,號稱陰陽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陸氏,有一位老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戰(zhàn)順序!”

    “這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巔峰大戰(zhàn),雙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強大高手,以免一個個打得忘乎所以,把兩座天地的邊界打穿,打得兩座天地都絮亂不穩(wěn),得不償失。這樣一來,這場公平對決就沒了任何意義�!�

    但是劍氣長城這邊,先前七場,除去第一場,已經(jīng)贏了六場,穩(wěn)操勝券的大好形勢下,第八場,輸了。而且那名女子劍仙,成為第一位被妖族陣斬于沙場上的人物。之后就是兵敗如山倒,一直輸?shù)搅说谑䦂�,而那一場,劍氣長城這邊認(rèn)為是會必勝的,因為那名大劍仙,公認(rèn)戰(zhàn)力卓絕,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無敗績!”

    “可是他還是輸了,成為第二位戰(zhàn)死的劍修�!�

    “在那之后,我們浩然天下都有些絕望了,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必敗無疑。不是劍氣長城最后一位出戰(zhàn)的劍修不夠強大,恰恰相反,他很強大,強大到讓人覺得無敵,但是妖族最后一位,

    是那座天下萬年以來,公認(rèn)殺力前三的強者,只是它剛剛走出生死關(guān),之前閉關(guān)千年,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甲之列,如此一來,陰陽家陸氏高人拼了性命,千算萬算,都沒能算到這一點。顯而易見,妖族注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來遮蔽這樁天機�!�

    “那尊大妖,是劍修!十三境巔峰的劍修!”

    “在歷史上,妖族無數(shù)次攻城之戰(zhàn),它多次第一個殺上城頭,最后一個退出城頭�!�

    后邊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已經(jīng)聽得臉色雪白。

    就連心志堅定遠超常人的陳平安,都雙拳緊握,重重放在膝蓋上,汗流浹背而不自知。

    魏檗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大踏步前行,袖子劇烈翻搖,他一手指向遙遠的南方,轉(zhuǎn)過頭,一手握拳抬起,“但是我們贏了�!�

    “宰掉那劍修大妖的男人,所有人都叫他阿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他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他在劍氣長城,殺了最多的妖族!”

    魏檗暢意極致,狠狠搖晃手臂,對著天地高聲道:“他就叫阿良!”

    陳平安緩緩轉(zhuǎn)頭,望向那棟被某個家伙親自取名為猛字樓的小竹樓。

    倔強少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記得第一次見面。

    有個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牽著毛驢挎著刀,笑著對少年自我介紹。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我是一名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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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劍客

    魏檗又點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就不愿泄露更多,字畫有留白,說話聊天是一樣的。

    一襲白衣御風(fēng)凌空,在云海山風(fēng)之中飄然而行。

    魏檗離開落魄山后,放緩速度,隨手捻起一團團云氣,捏雪球似的,不斷加大重量,最后雙手抱在一起,狠狠擠壓,最后魏檗手心多出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白球,他在空中找到小鎮(zhèn)龍須河的源頭之一,對著山中溪澗輕輕一拋,白球墜入其中,很快就有一尾青魚將其吞入腹中,然后順流向下,出山,青牛背,石拱橋,鐵匠鋪子,再從龍須河和鐵符江交界處的瀑布,隨著迅猛水流一起跌下。

    河水滔滔,光陰流逝,四下無人的鐵符江畔,那棵主干橫出水面的老柳樹上,名為楊花的鐵符江水神正坐在楊柳樹上,閉目凝神,覆甲遮掩容顏的女子江神,突然睜開眼眸,伸手一招,一尾活蹦亂跳的青魚被她抓取到手中,她以一根手指到刀刃,剖開青魚腹部,然后發(fā)現(xiàn)了那顆靈氣充沛的白球,她拇指輕柔一抹,先將那條“寄信”的青魚腹部重新縫合,從她手心滑入江水,青魚入水之后,歡快異常,一身魚鱗似乎多出些神潤光澤。

    楊花低頭凝視著手心白球,其中夾雜有絲絲縷縷的云根氣息,珍貴異常,對于任何江河正神,這都是大補之物,山水神靈眼中,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水精云根等,皆由虛無縹緲的山水氣數(shù)凝聚成實質(zhì),去蕪存菁,這就像斬龍臺之于神兵利器,蛇膽石之于蛟龍之屬的孽種遺種,意義非凡。

    楊花抬起頭望去,云霧之中,隱隱約約,有一位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巔,一側(cè)耳朵垂掛著一只金色圓環(huán)。

    她之前就在這里,親眼見過此人與大驪守門人之一的墨家豪俠許弱,一同騎乘著那條道行平平的黑蛇,沿著江水逆行,去往大山之中。但是楊花沒有想到,這個魏檗竟然會一躍成為大驪北岳正神,品秩遠遠在她之上。

    楊花不知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現(xiàn)出善意,地位不穩(wěn),所以需要拉攏人心?

    楊花冷笑不已,攥緊拳頭,毫不猶豫地將手心白球捏爆,靈氣全部流淌進入她體內(nèi),發(fā)絲飛揚,腳下的江水起浪,似乎在為主人的修為遞增而感到喜悅。

    魏檗收回遠眺鐵符江的視線,返回他的老巢披云山。

    御風(fēng)路過各座山頭,腳下偶有練氣士朗聲問好,魏檗以往都笑著會應(yīng)答,今天卻沒有這個心情。

    他只是來到一道懸掛于兩座山峰之巔的鐵鎖索橋,尚未完工,寬度足夠兩輛馬車通行,山峽罡風(fēng)再大,也只會微微搖晃索橋,風(fēng)有多大,索橋隨之晃動的幅度大小,負(fù)責(zé)建造橋梁的墨家練氣士匠人、機關(guān)師,都會有一個硬性要求,絕不會偷工減料。鋪設(shè)橋面的青烏木,極為堅韌,下五境的劍修傾力一擊,最多在橋面刺出一個孔洞,鐵鎖更是上品精鐵鑄就。

    畢竟在山下,百年老字號店鋪,就是一塊金字招牌,而在長生漫漫的山上,五百年以上,才敢談老字號。

    當(dāng)這位白衣山神行走在烏黑色橋梁上,對比鮮明,愈發(fā)讓人生出“巍巍乎高哉”的感慨。

    魏檗停下腳步,一手扶住橋欄,仰頭望去。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躋身為大驪北岳正神,最少有一半緣故,是因為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漢子。

    因為大驪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后,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從處境凄涼的土地爺重返棋墩山的山神。

    是那一記竹刀的功勞,魏檗自己都是事后很久才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魏檗逐漸領(lǐng)略到了自己這副金身的不同尋常。

    一只碗碟,能裝得下一缸水?當(dāng)然不行。哪怕他曾經(jīng)是神水國的北岳正神,本就是一位能夠容納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只是后來被下棋仙人以無上神通禁錮而已,但是要想接納一個大驪北岳地界的全部香火和靈氣,魏檗剛剛離開棋墩山那會兒,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太不自量力了,不好說蚍蜉撼樹,但絕對是稚童掄錘打鐵,遲早會損傷筋骨、壞了元氣根本。

    但是如今,魏檗對于三十余座山頭的統(tǒng)轄駕馭,簡直就是信手拈來。

    所以魏檗愿意對陳平安給予自己最大的善意,愿意帶著他行走山水,類似在少年身上貼上大驪北岳的簽文。

    一是陳平安不討人厭,二是為了報恩阿良,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間。

    第三點原因,最大。

    魏檗很怕阿良萬一真的回到這座天下,一旦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妥當(dāng),那么棋墩山一記竹刀能夠讓自己境界千萬里攀升,恐怕披云山下一記竹刀,就要將自己打回原形了。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可以沒那么在意,可是如今的魏檗,做不到了。

    因為那個在大驪長春宮修行的少女。

    魏檗轉(zhuǎn)頭北望,望向遙遠的大驪北方,瞇起眼眸,小聲呢喃道:“一定要過得好啊,這輩子莫要再喜歡讀書人了,讀書人最負(fù)癡心人�!�

    ————

    落魄山上的竹樓外,聽說過了遠在天邊的故事,青衣小童就想著吃顆普通的蛇膽石,用來壓壓驚。

    青衣小童一邊嚼著蛇膽石,聯(lián)想到之前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竹樓的凄凄模樣,忍不住嘖嘖道:“沒想到我們老爺還會落淚,真是性情中人啊,只是聽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故事就如此動容,相信老爺以后混江湖,一定會很精彩。路見不平就一聲吼啊,救了小娘子她就以身相許啊,老爺搖身一變成了浪里小白條啊……”

    青衣小童已經(jīng)將陳平安的江湖,想象的無比香艷旖旎,越想越開心,一想到陳平安這么犟而無趣的家伙,某天被江湖女俠主動投懷送抱的場景,真是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還沉浸在先前是震撼當(dāng)中,她神色復(fù)雜,內(nèi)心惴惴不安,對青衣小童輕聲問道:“你說那座天下的妖族如此殘忍暴虐,為何我們在浩然天下這邊,還能夠與山上神仙相安無事?練氣士為什么不干脆把我們趕盡殺絕?”

    青衣小童想了想,隨口回答道:“大概是覺得咱們就是路邊的一坨狗屎,踩了嫌棄臟鞋子吧。”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她又想不出能夠說服自己的獨到見解,只好暫時將這份憂慮和不安放在心中。

    魏檗已經(jīng)離去,陳平安沒有急著起身返回竹樓,獨自安靜坐在小竹椅上,初春的山風(fēng)依舊凜冽,吹拂得少年鬢角發(fā)絲肆意飛揚。

    魏檗走之前笑言,“傳言阿良在找一把劍,一把配得上他實力的劍�!�

    陳平安清清楚楚記得初次見面于鐵符江邊,有人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竹刀柄,很有吹牛皮嫌疑地說了一句,“暫時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魏檗又說,“有人說他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當(dāng)時與大妖一戰(zhàn),所用之劍,算不得最好,只是他用慣了,一直不舍得換。粉碎之后,他自然就需要換一把,更好的劍!”

    “試想一下,若是能夠找到一把讓阿良都覺得趁手的兵器,甚至是找到某把劍,能夠幫助主人提升一個境界的戰(zhàn)力,一個就夠了,就只需要增長一個境界。那么他就是十四境巔峰的戰(zhàn)力!作為一名劍修,到時候說不定面對那三教祖師爺,道祖佛祖,至圣先師,也可一戰(zhàn)!”

    “無法想象,找到了那把劍之后,那個時候的阿良,會是怎樣的阿良?”

    魏檗說完最后這句話,就走了,充滿了期待和仰慕,如小山包仰視一座巍峨大岳。

    走入過文圣老爺?shù)哪欠剿嬀�,陳平安劈出過那一劍。

    陳平安現(xiàn)在才知道,阿良舍棄了什么。

    那天雨夜跟阿良一起走下山頭。

    “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

    “你要是以后沒本事在那里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當(dāng)時沒有想明白,這些被斗笠漢子云淡風(fēng)輕說出口的話語,意味著什么。因為阿良說得無比輕巧,所以少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分量。

    少年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有多好。

    根本不知道阿良,當(dāng)時到底有多強。

    如果在離別之前,被陳平安早早知道這些,那他在阿良走前,一定會先去問那位劍靈化身的神仙姐姐,問她可以不可以,換一位主人,那個男人叫阿良,是一名劍客,人很好。

    阿良不說,少年不知道。

    阿良走了,少年才知道。

    這樣的阿良。

    多傻啊。

    他憑什么罵自己是爛好人?

    陳平安怔怔出神很長時間,才站起身,走向竹樓,青衣小童小聲問道:“老爺,你沒事吧?被魏檗說的故事給嚇到啦?真不用怕那些,什么倒懸山劍氣長城,什么阿良啊大妖劍仙啊,跟咱們離著一百一千個十萬八千里呢,天塌下都不怕,儒家圣人們可不是嘴皮子厲害而已,打架本事也不差的。再說了,那個名字稀奇古怪的劍客,再厲害跟咱們沒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嘛,這種人,一定是三頭六臂的,兇神惡煞,見神殺神,見仙斬仙,哪怕有機會跟這種人見面,我也不要見,太可怕了,估計隨便打個噴嚏,就能一口罡風(fēng)吹得我形銷骨立吧……”

    陳平安拍了拍絮絮叨叨青衣小童的腦袋,笑道:“我沒事�!�

    他來到二樓,握住那柄槐木劍,走到檐下廊道,向著天幕穹頂高高舉起,在心中說了兩句話。

    “我是一名劍客�!�

    “就這么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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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

    陳平安雖然長生橋已斷,暫時肯定無法修行,但是江湖上多的是劍客,更有號稱劍術(shù)通神的大宗師,就是對上搬山倒海的練氣士,一樣可以掰掰手腕。

    世間的純粹武夫,最瀟灑飄逸的,永遠是劍客。實力身份、容貌氣度都相當(dāng)?shù)膬擅涞栏呤�,一個用拳頭,一個用長劍,總歸是后者更討喜。

    用拳頭,要么拳拳到肉,打得對手皮開肉綻,甚至是直接一拳打得別人頭顱爆裂、肚腸開花,哪里比得上用劍?

    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fēng)。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劍術(shù)已成君把去,有蛟龍?zhí)帞仳札垺?br />
    瀟灑不瀟灑?風(fēng)流不風(fēng)流?當(dāng)然!

    就連陳平安這般無趣古板的人,聽到崔東山在大崖大水之畔吟誦此詩,都忍不住心神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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