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阮邛讓謝家少年起身去拿酒來。
“請我喝酒?這個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鄉(xiāng)隨俗,客隨主便,是你這位圣人的待客之道,這種酒,喝得,大大的喝得!”
老人坐在竹椅上,扭轉(zhuǎn)向阮邛,“但是喝酒歸喝酒,收徒歸收徒,既然你離開了風雪廟那座小山頭,終于要開山立派,如今山頭已有,就該商議開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實在不行,老子給你找三個徒弟,換了,全換了!哪怕只是我婆娑洲一洲陳氏子弟當中篩選,我都保證比你當下三個記名弟子要強�!�
阮邛不為所動,“我收弟子,不看天賦,不重根骨,只選心性�!�
老人氣憤道:“就知道是這么個混賬措辭,你阮邛就是塊茅坑里的臭石頭�!�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陳真容還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夠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齊靜春掌管驪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關,但是醇儒陳氏在幕后其實出力不小。
阮邛對此從不否認什么。
“老子樂意,你管得著嗎你?!”
老人氣呼呼轉(zhuǎn)過身,叫嚷道:
“酒呢,說好的待客酒怎么還不來,那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誠心氣我……”
阮邛看到一路咋咋呼呼的老朋友,笑問道:“怎么,到了龍泉郡,見著了小鎮(zhèn)兩支陳氏子孫的境遇,心里不痛快?不是我說你,跟你和醇儒陳氏都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你氣什么?”
“不提這個,窩火�!�
老人嘆了口氣,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為了秀秀,本想著躲清靜,現(xiàn)在可好,反而成了一塊是非之地,你還好吧?”
阮邛搖頭道:“無妨,錯有錯招�!�
老人嗤笑道:“骨頭硬可以,可千萬別嘴硬�!�
阮邛輕聲道:“如果有麻煩,我肯定不跟你客氣�!�
老人眼角余光瞥見從遠處走來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邊的謝家少年,一起送酒來了。
老人立即眉開眼笑,朝少女揮舞手臂,“秀秀,來來來,唉?怎么轉(zhuǎn)頭走了啊,別走啊,秀秀,有沒有心儀的男子啊?沒有的話,我來幫你找,別在寶瓶洲這么個屁大地方挑男人,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風雪廟魏晉和大驪宋長鏡,倒是還不錯,可到底年紀大了點,所以說要找就在咱們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遠了啊�!�
老人垂頭喪氣,好在有長眉少年送來的兩壺酒,一壺放在腳邊,一壺打開,仰頭咕咚咕咚牛飲起來。
阮邛接過了酒壺,卻沒有喝酒的打算,“你們醇儒陳氏,找來找去,還不是只找了個曹峻?如果我沒有記錯,他都已經(jīng)百歲出頭了吧?”
老人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晉差,歷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劍仙,可不止一兩個。唉,要怪就怪他那個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夠大,換成是我們陳氏子弟,有此天賦資質(zhì),看看誰敢使絆子?”
阮邛不說話,他對曹峻的印象極差。
老人唏噓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一個姓氏,小鎮(zhèn)這邊的人,怎么就混得這么慘了。那么那些氣運都跑哪里去了?這一兩千年里頭,有姓陳的,在寶瓶洲或是別洲飛黃騰達?”
阮邛想了想,“好像沒有。”
老人突然一想,“這樣就對了。但是以防萬一……”
阮邛如臨大敵,近乎斥責道:“你陳真容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市儈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原來五指一直在顫抖不停,“畫不了真龍啦,只能畫些軟趴趴的四腳蛇,還真容,我看以后改名假容才對。”
他喝了口酒,無奈道:“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說話還能有點用,現(xiàn)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陳氏……”
老人打斷阮邛的言語,“哪個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統(tǒng)之內(nèi),不還有圣人君子賢人,這不還有個高低之分?更何況這件事情沒你想得那么齷齪。”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壓在心頭。
人力有窮盡之時,圣人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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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
雖然不需要走親戚,可大過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總歸不是個事兒,所以陳平安就帶著兩小家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熱鬧得不輸黃庭國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沒了鐵鎖的鐵鎖井,沒了老槐樹的老街,沒了齊先生的學塾,人氣再旺,年味兒再足,仍是讓陳平安覺得有些失落。
臨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爺,如果這趟去泥瓶巷,路上還給我撞見兇神惡煞,就是那種一拳頭能打死我的那種,不是我撂狠話,我以后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時候不許怪我不講義氣啊�!�
結果剛走到了泥瓶巷的巷口,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纖細婀娜,像一枝春風里的嫩柳條,她雙手正提著一只水桶,應該是剛才杏花巷那邊的水井返回,略顯吃力,干脆摔下水桶,然后少女在那邊彎腰喘氣,水桶重重墜地,濺出不少水花,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這點瑕疵。
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或者說是王朱。
僅就成為誰的婢女一事,是他還是隔壁鄰居宋集薪,陳平安不埋怨少女,因為書本上說了,良禽擇木而棲。
那天風雪夜里,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積雪里,拼盡最后的力氣,伸手輕輕拍響門扉。
救不救人,是陳平安自己的事情。別人是否知恩圖報,則是別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象中要快很多,陳平安心情復雜。
稚圭也看到了陳平安,用手背擦拭額頭的汗水,望向陳平安,草鞋還是草鞋,只是發(fā)髻別上了簪子,個子似乎也高了些許,不再孤苦伶仃一個人走來走去,而是身邊多了兩個小油瓶。
少女沒說話。
陳平安剛要打招呼,就發(fā)現(xiàn)青衣小童使勁攥住他的胳膊,不再讓他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都躲在了自己身后,死死抓緊他的袖子,兩個小家伙一起牙齒打顫,大氣不敢喘。
就像是膽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后當真白日見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讓你烏鴉嘴!
粉裙女童在陳平安背后小聲嗚咽道:“老爺,我害怕,比怕死還怕�!�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們?nèi)バ℃?zhèn)別處逛逛,比如我們在騎龍巷那邊的鋪子,你們幫忙看著點生意,回頭我找你們。”
兩個小家伙如獲大赦,飛奔逃離。
陳平安獨自走向泥瓶巷,像那么多年來一模一樣的光景,少年幫少女拿起水桶,一起走入巷子。
稚圭問道:“那兩個家伙,是你新收的書童丫鬟?”
陳平安笑道:“你看我像是做老爺?shù)娜藛�?他們喊著玩的�!?br />
稚圭哦了一聲。
經(jīng)過曹家祖宅的時候,院門大開,老的曹曦蹲在門口嗑瓜子,小的曹峻蹲在墻頭上,還是嗑瓜子。
顯而易見,一起看熱鬧來了。
曹曦笑呵呵道:“小姑奶奶,這位是你的小情郎��?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讓我和曹峻兩個大老爺們好羨慕的�!�
喜歡瞇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舊,腰間懸佩那雙長短劍,點頭道:“羨慕的,羨慕的�!�
稚圭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難怪祖宅都會塌了�!�
堂堂南婆娑洲的陸地劍仙,一座鎮(zhèn)海樓的半個主人,曹曦竟是半點不惱,反而笑容更濃,“小姑奶奶教訓得對,就是不知道為何這么多年下來,咱們老曹家的香火小人,為何一個都沒有,照理說我在婆娑洲混得風生水起,這邊怎么都是門楣光耀、夜間生輝的景象,咋就家道中落到這般田地了?”
稚圭腳步不停,轉(zhuǎn)頭望向曹曦,笑容天真無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唄,難不成還有人吃了你們家的香火小人啊,再說了,小鎮(zhèn)術法禁絕,想要靠著家族祖蔭,溫養(yǎng)出一個香火小人,比登天還難,說不定你們曹家從來就沒有過香火小人呢。對吧?”
曹曦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小姑奶奶慢點走,巷子破舊,小心別崴腳�!�
稚圭背對著那個老王八蛋,臉色陰沉。
從頭到尾,陳平安一言不發(fā)。
曹峻笑問道:“老曹,咋回事?在婆娑洲那邊,以你的成就,香火小人的數(shù)量,都能在門楣、匾額上扎堆打仗了吧?”
曹曦不以為意道:“驪珠洞天很難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她沒說謊,不過以我和謝實的成就,還是應該剩下一兩位的,比如桃葉巷的謝家,就是靠著一對香火小人,維持家風數(shù)百年,才勉強保住了香火子嗣,要不然早就跟咱們家這棟破房子一樣,人都死絕了。”
曹峻嘖嘖道:“給那少女折騰沒啦?那你還這么和和氣氣?你該不會是想睡她吧?”
一只火紅狐貍從屋頂蹦跳到曹峻腦袋上,嬉笑道:“睡她?老曹哪有這膽子,那少女如今是萬眾矚目的存在,給老曹再高出一個境界,他都不敢對她毛手毛腳,最多就是嘴花花幾下,銀槍蠟桿頭,中看不中用。”
曹曦轉(zhuǎn)過頭,笑道:“滾遠點,一身狐騷-味,妨礙我盡情呼吸故鄉(xiāng)的氣息�!�
站在曹峻頭頂?shù)暮偵斐鲆恢蛔ψ�,指向自己腳底,還不忘使勁跺跺腳,“來來來,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劍,往我這里砍,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孫子。你只管往死里砍,我要是躲一下,我就是你孫女!”
曹峻晃了晃腦袋,沒將那只狐貍摔出去,無奈道:“你們倆慪氣歸慪氣,能不能別連累我。說句公道話啊,老曹不過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如果實在忍不了這口惡氣,就干脆剝了她的皮囊來當你的新衣裳啊,這種事情你又沒少做,多熟門熟路,為啥偏偏要拿我撒氣�!�
火紅狐貍嗤笑道:“老王八蛋就喜歡腚大臀圓的,這么多年就沒半點長進,真是令人作嘔。”
曹曦重新坐在大門檻上,嗑著瓜子,“千金難買我喜歡。哦對了,騷婆娘,過年請你吃瓜子啊�!�
砰一聲。
火紅狐貍在曹峻頭頂粉碎開來,然后在屋頂上現(xiàn)出原形,只是瞬間它就又爆炸開來,如此反復,從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一路延伸出去,一直到離開泥瓶巷,火紅狐貍才沒遭殃,一雙眼眸神采暗淡,咬牙切齒地盤腿坐在一處翹檐上,它開始呼吸吐納。
曹曦已經(jīng)沒了瓜子,拍拍手站起身,走回院子,對曹峻吩咐道:“近期別毛毛躁躁了,大驪王朝如今已是一塊必爭之地,沒你想得那么簡單�!�
曹峻懶洋洋道:“知道了。”
“‘知,道,了’?”
曹曦一番咬文嚼字,最后冷笑道:“這三個字,豈是你有資格說出口的。”
曹峻玩世不恭道:“曉得啦�!�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恨恨道:“九境的廢物!”
曹峻神色自若。
陳平安到了隔壁院門前,把水桶遞還給少女,隨口問道:“宋集薪?jīng)]有回來?”
她答非所問,“我家那籠母雞和雞崽兒呢?”
陳平安一臉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少女仔細打量著少年,她突然粲然一笑,不再刨根問底,但是她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現(xiàn)在宋睦比你高這么多了�!�
陳平安哦了一聲,就轉(zhuǎn)身走回自己院子。
陳平安剛開鎖進入院子,冷不丁瞧見自家屋門上方的那個倒“�!弊郑灰矶w了,勃然大怒,二話不說直接走到院墻那邊,“稚圭,我家福字在哪里?!”
然后他氣極反笑,原來那個福字,就貼在隔壁屋門上邊。
這賊當?shù)谜媸悄懘蟀臁?br />
少女在灶房那邊放好水桶,姍姍走出,一臉無辜道:“我不知道啊。”
跟陳平安之前給出的答案,如出一轍。
陳平安怒道:“還給我!”
稚圭張大眼睛,“那我還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你明明動過了,我都沒說你什么�!�
陳平安頓時啞然,確實有點理虧。
稚圭突然問道:“齊靜……齊先生學塾那邊,你貼春聯(lián)了嗎?”
陳平安愣了愣,點頭道:“貼了,春聯(lián)和福字都沒落下�!�
陳平安不愿意繼續(xù)跟她糾纏不清,直接去屋子里拿出僅剩一個余下的福字,自己架梯子貼上了一個新的倒福。
少女站在院墻那邊,提醒道:“歪了�!�
陳平安不為所動,用手指輕輕夯實紅紙和漿糊。
少女焦急道:“真的,騙你做什么。你陳平安你怎么不知好歹,如果福字貼歪了,不吉利的�!�
陳平安走下梯子,自己抬頭望去,確定沒歪。
少女依然喋喋不休道:“真歪了,不信你讓曹曦他們這些修行中人來看,就知道我沒騙你,你是肉眼凡胎,眼力再好,都不如我們的�!�
陳平安走入屋子,啪一下重重關上門。
約莫一炷香后,少年躡手躡腳打開門,悄無聲息地跨過門檻,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福字。
沒歪啊。
稚圭神出鬼沒地打開門縫,探出腦袋,板著臉說道:“真歪了�!�
陳平安有些憋屈,端了條板凳在門口曬太陽,過了一會兒,開始練習拉坯。
稚圭站在院墻那邊,看著不再燒瓷的少年,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就回去自己屋子睡覺了。
她躺在床上,咽了咽口水,曹家祖宅的門楣里,只誕生出一個香火小人,品相很高,金燦燦的,只差一點點瑕疵就通體金色了,只可惜還不夠她塞牙縫的。
————
隔壁陳平安嫻熟練習拉坯,心靜如水。
休息的時候,陳平安開始打算自己的將來,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都在阮邛家山頭附近,因為按照約定,本來就會無償租賃給阮邛,連綿一片,就等于幫著阮邛占據(jù)了西邊最大的一塊廣袤地界,阮邛為此則需要幫忙陳平安照看五座山頭,免得陳平安有命有錢沒命花錢,對于這件事,陳平安對阮邛心懷感恩。
真珠山不去說它,那么點大地方,屬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別說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撐死了就是在上邊蓋一座茅屋,估計就只有陳平安愿意揮霍一顆金精銅錢了。
但是落魄山的經(jīng)營,確實需要用心。
竹樓的不同尋常,陳平安心知肚明。落魄山又有山神廟幫著坐鎮(zhèn)山水,是實實在在的風水寶地,而且還有一條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起到了看家護院的職責,如今多出兩個蛟龍之屬的小家伙,所以他才會想著用普通蛇膽石跟青衣小童換銀子,不說讓落魄山變成一個聚寶盆,好歹能夠在將來的日子里,有那么點貼補家用的希望。
陳平安愛錢,是因為自幼知道賺錢的不容易,不代表陳平安有了錢之后,就會死死捂住錢袋子。
劍,要練,但是在確定應當如何練劍之前,再著急都沒用。
撼山拳當然要繼續(xù)勤加苦練,畢竟說好的一百萬拳還早。
畫符一事,因為本身就等于是另一種方式的武道修行,前者重在體魄鍛造,后者傾向氣府竅穴的內(nèi)在淬煉,雙方并不沖突,反而是相輔相成的好事,陳平安無非是將走樁立樁的一部分時間,劃撥給畫符,但是畫符就需要符紙,符紙就是真金白銀,這讓陳平安難免有點發(fā)虛犯怵。
說到底,錢還是掙得少了。
除了這些,陳平安當下心中最大的遺憾,是暫時無法駕馭劍靈贈送的那件方寸物,雖說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鐵匠鋪子也放心,但終究是不方便的,崔東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方寸物,讓陳平安見識到了這類寶貝的珍貴實用,難怪山上神仙都不是人人都有。
陳平安望向南邊,不知道阮師傅鑄劍如何了。
阮邛答應過寧姑娘,要幫她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的。
如果哪天鑄造成功,她就有了一把趁手的佩劍,他自己則有一把槐木劍。
陳平安覺得把它們?nèi)∶麨椤敖笛薄俺А�,很不錯。
加上那枚劍胚,雖說文圣老爺說是叫作“小酆都”,但是陳平安覺得改名為“初一”或是“早上”更妥當,畢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它第一次以飛劍姿態(tài)來到這個世界嘛。
當陳平安腦子里生出這么個念頭,原本沉寂許久的劍胚在氣海之中,立即開始興風作浪。
陳平安剎那之間就變得滿臉通紅,開始遭罪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來不及去往屋內(nèi),只好以劍爐立樁應對劍胚的迅猛報復。
苦不堪言。
————
距離小鎮(zhèn)最近的驛站那邊,大驪王朝的國師崔瀺,最近一直在此下榻,既沒有大肆宣揚,也沒有刻意隱蔽行蹤。
今天國師走出驛站,不讓劍客許弱跟隨,獨自遠行。
崔瀺每跨出一步,就是三四里路外,最后他站在一條羊腸小道的中間,攔住了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
狼狽不堪的光腳老人,癡癡望向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視線渾濁,依舊沒有清醒過來,老人只是憑借僅存的一點靈犀,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不是我孫子,我孫子呢?”
崔瀺眼神復雜,欲言又止。
滿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繼續(xù)問道:“我孫子呢,我不要見你,我要見我孫子。”
崔瀺雙手負后,十指交錯,微微顫抖。
神志不清的光腳老人突然憤怒喊道:“我孫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把瀺兒還給我!”
說到這里,老人氣勢驟然跌落谷底,喃喃道:“我要給孫子改名字,改一個更好的名字……”
崔瀺神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衣衫破敗的老人伸手一把推開崔瀺的肩膀,徑直向前走去,“你讓開,別耽誤我找瀺兒,我要找他先生,問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沒有阻攔。
崔瀺望向遠方,有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緩緩而來。
苦行僧以雙腳丈量天地,是為佛門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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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鎮(zhèn)劍樓
在隔著一堵院墻的稚圭眼中,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搖搖晃晃,像是在打瞌睡。
可在劍修曹峻那邊的感知中,陳平安的神魂劇烈震蕩,江水滔滔,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火紅狐貍站在曹峻肩頭,調(diào)侃道:“那塊劍胚雖然不知來歷,但是可以確定,品秩極高,便是我都要眼饞,你不過是吃了點小虧,就放棄?這可不像你曹峻的行事風格�!�
曹峻往隔壁院子丟出瓜子殼,搖頭道:“不搶了,老曹說得對,近期宜靜不宜動,人死卵朝天,命沒了,一切白搭�!�
火紅狐貍蠱惑人心道:“事不過三,還有一次機會,搏一搏,馬無野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你曹峻既然早年跌了個大跟頭,給人把你的心湖攪成了一灘爛泥塘,害你修為阻滯不前,如今不劍走偏鋒,怎么成大事?”
曹峻默不作聲,只是低頭嗑瓜子,眼神晦暗。
曹峻自出生起,就享有大名,本是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大劍仙胚子,在心湖之內(nèi),先天生成的一縷縷純粹劍氣,亭亭玉立,恰似滿湖荷花,只需要等待含苞待放的一天。只是后來遭遇一場變故,被一位巔峰強者硬生生打爛心湖,劍氣凋零得七七八八,淪為枯荷。
從此曹峻就淪為整座南婆娑洲的笑柄,昔年被他遠遠拋在身后的同輩劍道天才,如今一個個超越曹峻。
火紅狐貍哀嘆一聲,用爪子拍了拍曹峻的腦袋,“可憐的娃。劍道根基崩碎,前程毀了,這么多年,就連跟老天爺掰手腕的心氣都沒有了�!�
曹峻略微訝異,扭頭望向少年祖宅,“這家伙心性很不錯啊,之前竟然半點看不出,竟然給他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門。”
世間很多事情,對于見多識廣的山上神仙而言,不會嚇人,但一樣會覺得有意思。
火紅狐貍亦是微微驚愕,一個蹦跶,跳到了曹峻腦袋上,伸長脖子望去,凝神觀摩少年與劍胚在體內(nèi)角斗的氣象,輕聲道:“嗯,類似佛家的拴馬柱,幫著少年的神魂小舟,起到了船錨的作用。這少年身軀破敗,縫縫補補,能夠走到這一步,殊為不易。但是能夠降伏那塊劍胚,還不夠。曹峻,你在被人坑害之前,太過順遂,之后又太過坎坷,說不定少年今天的經(jīng)歷,會成為你修行路上的一點啟發(fā)……”
曹峻不再微笑示人,收斂了全部笑容,臉色凝重起來,
修行,天賦大小,好比祖師爺賞飯吃的那只碗,即便有些人的碗很大,可如果里頭盛放的米飯?zhí)�,還是吃不飽的慘淡光景,成就自然有限。
這一路遠游,從氣象萬千的南婆娑洲,趕到蠻夷之地的東寶瓶洲,曹峻一路上反而收益頗豐,點點滴滴,皆是裨益。
與劍胚的角力過程當中,少年雖然心智堅韌,又有船錨幫著沉下心,不至于讓神魂隨波逐流,可是劍胚的精氣神實在太過鼎盛,氣勢洶洶,橫沖直撞,是一力降十會的蠻橫路數(shù),
火紅狐貍爪子互相拍打,幸災樂禍道:“要輸了,慘慘慘,說不定要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個月嘍。劍胚明顯剛剛生出靈性,不曉得運用自身蘊含的天賦神通,否則少年支撐不到這個時候�!�
曹峻雖然修為不如頭頂狐魅,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作為曾經(jīng)有望登頂?shù)膭π�,自有其獨到眼光,“未必�!?br />
火紅狐貍驚訝出聲:“咦?那少年體內(nèi),有三座好深的城府,難道還是個不錯的劍修胚子?不對不對,應該是后天開鑿而成,不過渾然天成,好大的手筆,難怪會讓我看走了眼。”
城府深沉,多是世俗說法,形容某人深謀遠慮,略帶貶義。
可是在山上,卻是很大的褒獎,竅穴如城池府邸,自然是越高越大越壯觀。
火紅狐貍輕輕嘆息,“這么個不起眼的少年,都有不容小覷的古怪,曹峻,你還是乖乖聽老王八蛋的,最近別折騰了,這座破碎的驪珠洞天,雖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可藏龍臥虎,行事確實不宜太過囂張�!�
曹峻點點頭,“是要夾著尾巴做人�!�
火紅狐貍氣惱得一腳踩在曹峻腦袋上,“養(yǎng)不熟的小王八蛋,好心提醒你,怎么還罵人呢!”
少年的氣息逐漸趨于穩(wěn)定,占據(jù)上風的劍胚不知為何,突然鳴金收兵,在一座巍峨氣府內(nèi)安靜游曳。
曹峻不再偷窺那邊的景象,促狹笑道:“聽說你有個妹妹叫青嬰,跟你都是狐族老祖之一,有希望生出第九條尾巴,老曹垂涎她的美貌很多年了,真的很漂亮嗎?”
火紅狐貍提起自己的尾巴,當做扇子輕輕扇動清風,呲牙道:“好看個屁,長了一張死人臉,從小就不愛笑,還眼高于頂,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福氣的。就老王八蛋那種眼光,哪怕是頭母豬,只要是腚大的,都覺得美若天仙�!�
曹峻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聽說她在那座雄鎮(zhèn)樓附近,徘徊百年,難道是希冀著成為那個家伙的侍妾?”
火紅狐貍松開尾巴,捧腹大笑,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白老爺會看上她?白老爺作為所有天下,存世最久的大妖之王之一,曾經(jīng)走遍了兩座天下的角角落落,什么雌的母的沒看到過?會看上那么個稀拉平常的小狐貍?”
鎮(zhèn)海樓矗立于婆娑洲的南海之濱,而曹氏剛好是看門人之一,所以曹峻知曉諸多內(nèi)幕。
火紅狐貍嗓音低沉,“三教圣人,待我們白老爺不公!分明是白老爺幫著……”
屋內(nèi)曹曦暴喝道:“臭婆娘找死?還不閉嘴!”
火紅狐貍猛然回神,自知失言,竟是仰頭望向天空,雙手合十,鞠躬彎腰,像是在虔誠地作揖賠罪,躲也不躲,任由身軀皮囊被曹曦彈指一縷劍氣給炸裂。
“二十個字,乖乖挨罰!”
曹曦接連使出二十縷凌厲劍氣,火紅狐貍一次都沒有躲避,到最后,曹峻雙手抱住奄奄一息的它,走回屋子。
曹曦仍是怒火未消,指著曹峻懷中的狐貍破口大罵道:“找死就往阮邛的劍爐一跳,阮邛還能念你一點好,別在這邊瞎嚷嚷,連累我曹氏跟你一起陪葬!天大地大,三位教主可以不計較,那么他們座下的弟子門生呢,不說其它,只說倒懸山的主人,脾氣如何,你不知道?!你個敗家娘們!”
火紅狐貍腦袋一歪,昏厥過去。
曹峻輕聲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沒有它,就沒有你曹曦的今天。壞人惡人,是可以做,但是總得講一點良心�!�
曹曦驟然停下,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這個沒了笑臉的子孫。
曹曦一臉嫌棄厭惡,揮袖道:“滾去告訴那個叫曹茂的小崽子,讓他別跟袁氏一般見識,米粒大小的眼界,只盯著大驪一座廟堂的得失,一群廢物,怎么不去死!還有臉來見老祖,讓他滾蛋!”
曹峻抱著狐貍,臉色漠然地轉(zhuǎn)身離去。
曹曦獨自一人留在祖宅,開始圍繞著天井緩緩散步。
曾幾何時,這里有個病秧子老人,一年到頭躺在光線昏暗的屋子里,有個不孝順的爛酒鬼漢子,一天到晚都在頭疼以后辦白事的開銷,有個嚅嚅喏喏毫無主見的婦人,起早摸黑,既要做著家務事,還要忙著地里活,三十歲的年齡,就比泥瓶巷其她四十歲的女子還要顯老了。
但是在那個時候,有個性情頑劣的寒酸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書也不讀,事也不做,就是做著白日夢,總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在福祿街那邊買下一棟最大的宅子。至于即便真有了熬出頭的一天,爺爺和爹娘到時候還是不是活著,少年當時忙著游手好閑和癡人做夢,根本沒想到那些。
早已不是什么少年的老人,掏出那枚銹跡斑斑的古老銅錢,高高舉過頭頂,透過四四方方的銅錢孔洞,再透過四四方方的屋頂天井。
遙想當年,似乎有過這么一場對話。
“娘,以后等我飛黃騰達了,就讓你睡在金山銀山里�!�
“唉!”
“娘親,我跟你說真的呢!”
“快收起銅錢,給你爹瞧見了,又要拿走。”
……
曹曦收起思緒,環(huán)顧四周,自嘲道:“成了仙,人氣兒,都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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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鎖好門,離開泥瓶巷,來到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青衣小童坐在門檻上發(fā)呆,見著了陳平安,也只是有氣無力地喊了聲老爺,陳平安跨過門檻,發(fā)現(xiàn)粉裙女童站在一條板凳上,神色肅穆認真,正在柜臺后邊,對著桌上攤放的賬本打著算盤,雙手十指如蝴蝶繞花,讓人眼花繚亂,噼里啪啦,清脆悅耳,身邊圍繞著幾位小鎮(zhèn)出身的婦人少女,充滿了震驚和佩服。
性情質(zhì)樸的婦人和少女們,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后,都笑著稱呼為“陳掌柜。”
粉裙女童聞聲抬頭,道:“老爺,我在幫鋪子算賬呢,很快就好了�!�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繞到柜臺后,讓人拿來紙筆,開始書寫一份禮單,當初離開小鎮(zhèn)之前,他讓阮秀幫著給許多街坊鄰居送過禮物,當年陳平安在去龍窯燒瓷之前,算是吃百家米長大的,比如經(jīng)常去顧粲家蹭飯,也經(jīng)常能夠收到一些別家少年穿不下的老舊衣衫,那些對陳平安而言,每一頓飯,每一件衣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他當時就跟阮秀說過,以后只要自己活著,每年都會挨家挨戶送過去,每次東西不會太多,但對于泥瓶巷附近的小門小戶而言,七八兩到二十兩銀子不等的各色物件,絕對不算少。
阮秀當時問過,為什么不一口氣多送一點銀子,會更加清爽,還能讓那些人感恩。
陳平安說那樣是不行的,他自幼生長于市井底層,對于人心和世道,其實不是不懂,只是說不出書上的道理罷了,比如斗米恩擔米仇,比如看似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最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細細給阮秀說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鎮(zhèn)這邊,每家每戶的光景,其實跟莊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孫出息,發(fā)達了,不缺錢。有的突逢變故,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陳平安準備的那些東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錢的地方,甚至還能把那些東西折算成銀子,送給手頭寬裕的家庭,人家會高興,送給困難的門戶,人家更會珍惜。
不管是錦上添花,還是雪中送炭。
都是好事。
只不過這個,是陳平安讀書識字之后,才明白自己為何做對了。
阮秀當時聽了之后,笑著特別開心,說山上山下不太一樣。
今年的禮單人數(shù),比起上次要少了一些,恩情分多寡輕重,有些父輩留下的交情,不過是點頭之交,其實談不上恩情,陳平安還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禮,但是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街坊,陳平安哪怕跟他們談不上交情,仍是選擇留在了禮單上。
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這跟一個人的兜里有多少錢,沒關系。
陳平安想著以后有機會的話,還是要鋪橋修路。
粉裙女童對賬完畢,就開始過問鋪子的經(jīng)營狀況,陳平安不摻和這些,想了想,就將禮單遞給她,讓她不用著急購置物品。粉裙女童鄭重其事地收下禮單,保證一定給老爺辦得妥妥當當。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來到青衣小童身邊坐下,后者憂心忡忡,長吁短嘆,不斷重復江湖險惡四個字。
名叫崔賜的秀美少年背著行囊找到鋪子,說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開,就托他來送東西,要陳平安別不當回事,收下后好生收藏。青衣小童就不待見這個少年,斜眼瞧著老氣橫秋的崔賜,氣不打一處來,猛然站起身,“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爺,那是平輩相交,你一個小書童,放尊重一點,又不是我家老爺?shù)昧耸裁刺齑蠖髻n,你囂張個什么勁兒?”
崔賜滿臉漲紅。
陳平安打圓場道:“崔賜,跟你家先生說一聲,東西我收下了,會好好練習畫符的�!�
崔賜板著臉點點頭,轉(zhuǎn)頭朝青衣小童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青衣小童對著少年背影,隔著老遠距離,耍了一通拳打腳踢王八拳,這才稍稍解氣,坐回門檻,滿臉愁容道:“老爺,小鎮(zhèn)這么個窮兇極惡的龍?zhí)痘⒀�,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繐Q成是我和傻妞兒,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剝皮了�!�
陳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粉裙女童來到門檻,心有余悸道:“老爺,那個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誰啊?好可怕的,我覺得一點不比老爺?shù)膶W生差。”
青衣小童使勁搖頭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會羊入虎口的!”
陳平安岔開話題,“我給槐木劍,還有另外一把阮師傅正在鑄造的劍,取名為除魔降妖,如何?”
他壓低嗓音,“那塊劍胚,我覺得‘初一’或者‘早上’,比較合適�!�
兩個小家伙面面相覷。
陳平安笑道:“我取名字還是可以的吧?”
青衣小童嘴角抽搐,然后擠出一個笑臉,伸出大拇指,“老爺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測,返璞歸真,大俗即大雅,比讀書人還有學問!”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她摸了摸胸口,想了想,還是昧著良心不說話吧,正月里,不可以掃老爺?shù)呐d。
陳平安看了眼粉裙女童,疑惑道:“難道不是特別好?那么湊合總有的吧?”
粉裙女童閉緊嘴巴,不說話已經(jīng)昧良心了,如果開口說好,她過不去心坎這一關。
青衣小童憤憤不平道:“老爺,咋的,不相信我的眼光?那說明你的眼光真的不行!”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取名不咋的?”
青衣小童嚷嚷一聲,終于忍不住要仗義執(zhí)言了,站起身,雙手叉腰,慷慨激昂道:“老爺!降妖,除魔,哪個坑蒙拐騙的道士不念叨這個?‘早上’?我還中午,晚上呢?初一?初十十五呢?!老爺,這仨全是爛大街的名字啊。不單單沒有氣勢,而且一點都不新穎啊!看看別人家的劍名,老爺你那個學生的,金穗,既符合形象,又不流于世俗,還有那曹峻的白魚、墨螭,再看看老爺你的,降妖除魔初一早上的,我要是開了竅的劍靈,得一口老血噴出來。”
“認可意見�!�
陳平安仔細思考半天,“名字不改!”
青衣小童一拍額頭,苦口婆心道:“咱們寶瓶洲南邊,有一座威名遠播的仙家府邸,被開山祖師爺取了個無敵神拳幫的名頭,都被笑話了多少年了,老爺,你的取名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好在老爺你不像是個天才劍修,估計將來佩劍的名字,根本不會有幾個人聽說,所以老爺你開心就好�!�
陳平安剛要說話,心弦一顫,不露聲色地站起身,“你們在騎龍巷待著,我去別的地方隨便走走�!�
陳平安來到楊家鋪子后院。
楊老頭在陳平安落座后,緩緩道:“先說點小事情,你屁股后頭跟著的兩條小蛇蟒,讓它們趕緊離開小鎮(zhèn)去往落魄山,接下來阮邛要開爐鑄劍,聲勢會很大,龍泉郡地界上的一切妖物鬼魅精怪,恐怕都會遭殃,輕則被鑄劍的打鐵聲響,給打散辛苦積攢下來的百年道行,甚至會被打回原形,干脆就魂飛魄散了。接下來龍泉郡府和槐黃縣衙,都會通知所有記錄在冊的妖物,要么暫時離開這里,要么去往文武兩廟、大山之中避難,因為這幾個地方藏風納水,靈氣充沛,能夠幫著阻擋阮邛的鑄劍余波。你家那兩個小東西,別仗著有塊太平無事牌,就真以為可以太平無事了�!�
陳平安臉色沉重,“好的,我回去就通知他們兩個�!�
楊老頭抽著旱煙,似乎在醞釀措辭。
陳平安正襟危坐,惴惴不安。
楊老頭終于開口道:“齊靜春私藏了一個香火小人,是我苦求不得的東西,嗯,就是之前住在你那把槐木劍里的小家伙,如今已經(jīng)歸我了,作為報酬,我需要護著你一次,就是這次了。如今小鎮(zhèn)風云變幻,絕不是你可以拋頭露面的,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我又找人幫你算了一卦,等到阮邛鑄劍成功,你就南下遠游,至于去哪里,看你自己的心情,是游山玩水,還是行走江湖,或是去沙場磨礪武道,一切看你陳平安自己的選擇�?傊�,五年之內(nèi),不要回來了�!�
陳平安微微張大嘴巴。
楊老頭繼續(xù)說道:“泥瓶巷祖宅,落魄山在內(nèi)的五座山頭,騎龍巷的鋪子,等等,你都不用擔心,只會比你自己操持更好�!�
陳平安嘴唇微動。
楊老頭笑了笑,“你朋友之中,不是有個叫寧姚的小姑娘嗎?我不妨告訴你,她來自倒懸山,準確說來是劍氣長城,在她家鄉(xiāng)那兒,最缺一把趁手的好劍,你如果有膽量,就去那邊一趟,幫她送一次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問道:“要我什么時候走?”
楊老頭思量片刻,“收拾收拾,等到阮邛拿出那把劍,你拿到手后,馬上就走�!�
陳平安問道:“如果不走,會如何?”
老人譏諷道:“如何?還能如何,死翹翹,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那點家底,為他人作嫁衣裳,一群人坐下來,你分山頭我拿劍胚他養(yǎng)蛇蟒,瓜分殆盡,皆大歡喜,你呢,估摸著讓人收尸都很難了。而且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更壞的,我現(xiàn)在跟你說了,不是什么好事�!�
陳平安伸出雙手,狠狠揉著臉頰,突然問了一個好像跟正事不沾邊的問題,“老先生之前說過,小鎮(zhèn)之大,不是我能夠想象的,我想多嘴問一句,小鎮(zhèn)到底有多大�!�
楊老頭大口大口吐著煙圈,皮笑肉不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已經(jīng)見識過那座天上長橋了吧?”
陳平安立即悚然,心湖漣漪陣陣。
楊老頭淡然道:“看在金色香火小人的份上,我可以泄露給你一些天機,比如那座小廟里頭,當年鬼使神差寫上自己名字的小鎮(zhèn)孩子,如今大多隕落了,但是活下來的,無一例外,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梟雄,比如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和婆娑洲的劍仙曹曦。而我呢,就是個收租的,年復一年,只要盯著田地里的收成就行�!�
“再比如那座你們俗稱為螃蟹牌坊的地方,其實相當于一份契約書,屠龍一役,大伙兒依次坐下,論功行賞。最早在此簽訂盟約,三教一家總計四位圣人,馬苦玄跟其中一位有關系。除此之外,其實牌坊樓的真正功用,早已不為人知,它應該稱呼為鎮(zhèn)劍樓,是天底下九座雄鎮(zhèn)樓之一,至于鎮(zhèn)什么劍,你我心中有數(shù)就行了。不過為了掩人耳目,金甲洲也屹立有一座鎮(zhèn)劍樓,雖然那座樓仿制得以假亂真,而且鎮(zhèn)壓之劍,也很了不得,但到底還是個假的。不過這類密事,你可以只當是故事來聽,沒聽過沒關系,聽過了也沒用。”
楊老頭瞇起眼,望向天空,“說是鎮(zhèn)劍樓,其實最早的時候,這里算是一處飛升臺。不過那是很久遠的老黃歷了,多說無益。”
楊老頭收回視線,坦然說道:“因為你的存在,無形中起到了牽線搭橋的作用,我這些年做了不少筆買賣,賺了不少。當年傳授給你那門吐納術,一樣是因為我做成某筆買賣的盈余,所以你不用對此心懷感恩,沒必要,生意就是生意,說不定將來有一天,有你的仇家坐在這里,拿出足夠的籌碼,我一樣會跟他談生意,把你給賣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有些傷感。
終究還是少年,吃過再多的苦頭,走過再遠的山路,少年都是那個少年,過完年才十五歲而已。
楊老頭指了指陳平安頭頂?shù)聂⒆�,“雖然只是普通的簪子,但是我喜歡上邊的文字,所以我準備也跟你做筆小買賣,你就用這支簪子,跟我換取一樣方寸物,哪怕只是二境武夫,也可以駕馭,僅憑這一點,就比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方寸物、咫尺物要稀罕。你接下來獨自南下,不比上一次,是真的無依無靠了,沒有一點真正傍身的東西,走不遠。”
陳平安瞠目結舌。
楊老頭安靜等待答案。
陳平安輕聲問道:“如果有一天我想把簪子贖回來,可以嗎?”
楊老頭笑道:“別人多半不行,你陳平安,幫著我賺了那么多次,可以小小破例一次。不過丑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可就不是一件方寸物,可以贖回去的了�!�
陳平安摘下玉簪子,遞給老人。
老人接過那支普通材質(zhì)的白玉簪子,看也不看,收入袖中。
下一刻,不等陳平安收回手,手心就多出了一柄長不過寸余的碧玉短劍,楊老頭笑道:“我覺得你給劍胚的取名不錯,初一,很好的兆頭,是那兩個小家伙不識趣。說來湊巧,這柄袖珍飛劍,既可以溫養(yǎng)為一把品秩不低的本命飛劍,又能當做方寸物使用,名為‘十五’�!�
陳平安低聲問道:“它很珍貴吧?”
“只管收下�!�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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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輩武夫
掌心所托的碧綠小劍,名十五。
陳平安怎么覺得取名字比自己還馬虎。
陳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涼的氣息,沁入肌膚,但是之后反而讓人覺得溫暖,渾身暖洋洋的,像是曬著冬日的太陽。陳平安察覺到那股玄妙氣息沿著體內(nèi)經(jīng)脈,緩緩流過一座座氣府竅穴,最終在先前隱藏一縷劍氣的地方,選擇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曠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轉(zhuǎn),與銀色劍胚棲息的另外一座竅穴,遙相呼應。
楊老頭吐著煙圈,點頭道:“出乎我的意料,這把劍跟你還算有緣,本來不該這么順暢的,我還想著送佛送到西,幫你一次,把這柄飛劍先降伏在你某處竅穴內(nèi),之后靠你的毅力熬得它聽命行事。”
老人運用神通,看到陳平安氣府內(nèi)那柄異常溫馴安詳?shù)娘w劍,猶豫了一下,問道:“我實在有些好奇,問你兩個問題,愿不愿意回答,你看著辦。陳平安你練拳這么長時間,才一只腳踩在三境門檻上,著急不著急?再就是你練拳,是不是冒出過什么念頭,支撐著你走到今天?”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道:“會著急的,但是知道著急沒用,因為跟燒瓷拉坯一樣,越著急越出錯,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時候?qū)嵲谥共蛔∧铑^,就讓自己腦袋放空,憑借本能去走樁,要么就是挑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練習劍爐,如果還是不行,我就會讀書練字,再不行的話,我就沒轍了,干脆就胡思亂想,比如想一想自己當下有多少錢……”
說到這里,陳平安有些赧顏。
楊老頭臉色如常,“繼續(xù)說第二個問題。”
陳平安下意識挺直腰桿,沒想著隱瞞,根本就不愿藏藏掖掖,就像是一個家徒四壁的窮光蛋,在炫耀家里最值錢的物件,充滿了不講道理的自信,“我在繡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愈發(fā)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當我覺得自己是對的,不管對手是誰,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個下一次,只會更快!”
楊老頭問道:“很快?給你打一萬拳十萬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嗎?”
陳平安沒有絲毫氣餒,自然而然脫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覺得問心無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楊老頭嗯了一聲,“這么想,對你來說沒錯�!�
同樣是小鎮(zhèn)出身的馬苦玄,則是另外一條道路上的極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萬人之上,領袖同輩。這不是馬苦玄太過自負,而是他的天資根骨實在太好,不敢這么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至于眼前這個剛剛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應該是在另外一條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還是不顯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覺得還不錯,其實沒那么蠢笨不堪,還是有點花頭的,然后大多數(shù)人就會不再留心了。
楊老頭正色道:“我教你兩套駕馭‘十五’的口訣,一套用作溫養(yǎng)劍元,一套用來開鎖和關門方寸物�!�
陳平安提前問道:“同時有兩把飛劍在體內(nèi)溫養(yǎng),不會有沖突嗎?”
楊老頭嗤笑道:“阮邛不就有兩把本命劍,這還是他為了鑄劍求道,必須消耗大量天材地寶,以及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則以他的資質(zhì)和家底,再養(yǎng)兩把都沒事。本命飛劍,得看機緣,時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時辰已到,攔都攔不住。只是本命劍此物,不是沙場點兵,多多益善,劍修夢寐以求的境界,號稱一劍破萬法,為何不說‘兩劍三劍’?就在于真正得道的巔峰劍修,擁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飛劍,就足夠了,再多反而是累贅。至于你陳平安,練拳是吊命,練劍為何,我懶得猜,但是之外的山頭、法寶之流,你就跟攢銅錢似的,嫌錢多,裝在兜里太累人?你會嗎?”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裝多少東西?”
楊老頭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劍,差不多等長等寬等高,還行,比起尋常方寸物,已經(jīng)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銀山是裝不下,但是最少不用你背著大竹簍走江湖。記住,活的東西,別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塊劍胚初一,一旦被你強行攝入其中,就會壞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規(guī)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時候你就心疼去吧。”
之后楊老頭傳授給陳平安兩套口訣,重復了兩遍,在陳平安銘記在心后,老人就繼續(xù)抽著旱煙,煙霧升騰,裊裊升起。
冥冥之中,陳平安像是與那座氣府內(nèi)的碧玉小劍,搭建起了一座獨木橋,能夠與之對話,那種感覺,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