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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如今葫蘆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變,之前是脾氣暴躁,動輒要陳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離開落魄山后,就成了個憊懶貨,整天死寂不動,甚至跟陳平安發(fā)脾氣的心思都沒了,在陳平安重拍養(yǎng)劍葫之后,依舊紋絲不動,懸停在養(yǎng)劍葫蘆內(nèi)的虛空當中。

    倒是碧綠幽幽的飛劍十五,嗡嗡作響,在主動跟陳平安進行情緒上的粗淺交流,大概是想說初一不愿出戰(zhàn),它十五可以代勞。

    兩柄飛劍,開竅之后,像是尚且不會開口言語的稚童,靈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還是憑借本能行事,陳平安的心聲和心意,它們能夠清晰感知,但是雙方往往溝通不暢,而且陳平安只能依稀知曉它們的情緒好壞,交流起來還是不容易。

    看到陳平安的這個動作之后,楚姓書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見那只朱紅色的酒葫蘆,光彩黯淡,并無異樣,瞧不出半點氣象神異的端倪,其實在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的相逢初期,楚姓書生就仔細打量過了背匣少年和年輕道士,當時就覺得不該是什么世外高人才對。彩衣國的朝野,山不高水不深,臥不了虎,也藏不住龍。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師神仙。

    不出意外,楚姓書生才是那條興風作浪的過江龍,如此才合情理。

    他這趟離開府邸,從古榆國南下彩衣國,為了這棟宅子里的東西,費盡心機,哪怕穩(wěn)操勝券,仍是徐徐圖之,先拉攏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后結(jié)交姓劉的世家子弟,誘騙他來此山游歷,與那兩個盟友說是自己不惜親身涉險,先行探查虛實,憑借著劉姓書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氣和書卷氣,以此遮掩他身上那點淡薄妖氣,真正目的,還是勘探陣法所依的地脈,以便大戰(zhàn)之中,渾水摸魚,偷了那件法寶,便不與白鹿道人和山神過多糾纏,靠著出人意外的甲丸護身,遠走高飛,返回古榆國繼續(xù)潛心修行。

    至于那名大髯刀客的出現(xiàn),不過是他臨時起意,便在附近城鎮(zhèn)散播謠言,推波助瀾,將古宅渲染得愈發(fā)妖風邪氣,事實上百年以來,古宅陰氣濃重是真,可殘害百姓、暴虐一方還真沒有。為的就是讓這座池塘之水更加渾濁,有利于他輕松脫身,哪怕大髯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夠支撐到白鹿道人和山神趕來亂戰(zhàn),更是好事。

    而那位古道熱腸的大髯刀客,哪里曉得這些內(nèi)幕,循著那些風言風語,在最近一座小鎮(zhèn)喝過了兩大碗烈酒,便熱血上頭,剛好覺得那場大雨古怪,便火速動身斬妖而來。

    其中山神親自涂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銅錢鬼物的油紙傘,俱是不起眼、卻很花心思的物件。

    一個是幫忙此地名義上的主人,淫祠山神近距離查看古宅內(nèi)部氣機,一個是幫著白鹿道人布置機關,找機會現(xiàn)身,由內(nèi)而外,毀去古宅那些用來抵御外敵的手段,比如那些殘敗不堪的神誥宗青詞符文,殘留有一縷道家正宗氣韻的影壁,這些手法,幫著風雨飄搖的古宅,擋下了多次陰險襲擊。

    結(jié)盟三方,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不過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強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淪為其他兇狠修士的墊腳石了。

    與世無爭的練氣士有沒有?當然有,比如這棟古宅,男女主人和老嫗,主仆三人百年以來,深居簡出,下場如何,便是當下人人覬覦的凄慘境地了。

    不愿節(jié)外生枝,楚姓書生選擇主動退讓一步,微笑道:“陳公子,你我其實并無仇怨,何必生死相見,只要陳公子今夜愿意退出古宅,將來只要路過古榆國,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國皇宮飲酒,例如挑選一個風雪夜,楚某人就能與陳公子拎著酒,高坐于皇宮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飲酒賞雪便是,完全不用擔心古榆國皇帝會動怒趕人�!�

    說實話,楚姓書生雖是來歷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后,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氣態(tài)不俗,卓爾不群,簡直比起鐘鳴鼎食的豪閥俊彥,還要有富貴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定然是有其獨到機緣,才能有今天的風度雅量。

    陳平安終于開口說話,問道:“聽說古榆國皇帝姓楚,你也姓楚,有關系?”

    楚姓書生猶豫了一下,似乎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點頭微笑道:“關系有一些,但是沒有什么血緣關系,總之相互依附,同時相互提防,比較復雜,一言難盡�!�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雙木為林,樹下有足,楚姓書生以此作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樹成精。

    只不過陳平安的讀書識字,如今還是停留“粗通文墨、偶有會意”的表面功夫上,遠遠沒有達到能夠準確“解”字的精深地步,畢竟遠遠不如崔瀺或是魏檗那樣學問淹博。

    陳平安打量了一下楚姓書生身上那副鎧甲,打定主意,先不動用十五,剛剛借此機會,試試看自己的拳法斤兩,好確定自己三境境界的深淺,便又問道:“你是練氣士第幾境?”

    楚姓書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這當然是自謙之詞。

    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么可能是“而已”?要知道那些宗字頭的仙家豪閥,中五境修士一樣是身份極其金貴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貴的長老供奉,就是職掌一方實權(quán)的執(zhí)事,宗門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古榆國、彩衣國這些好似彈丸之地的小國了。

    但是楚姓書生略帶自得之意的謙虛,在一根筋的陳平安聽來,那就是貨真價實的“而已”了。這就是道士張山嘴里的第五境“大妖”?陳平安手腕輕輕扭轉(zhuǎn),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打不過,眼前這位穿著烏龜殼的家伙,還真可以拿來練練手,能夠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虧,畢竟還有飛劍傍身,不是一把,是兩把!

    當初陳平安剛剛練拳沒幾天,就敢遛狗一般逗弄正陽山搬山猿,實力不去多說,僅就膽量氣魄而言,確實要強出世間武夫太多。當然一旦選擇搏命,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亦是陳平安的強項。

    楚姓書生無奈道:“為何還要打?”

    陳平安給了個直白無誤的答案,“不打過了你,我朋友和那個刀客會很危險�!�

    楚姓書生眼神陰森起來,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他這么個見慣了人間榮華的強勢地頭蛇,“少年郎,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嘍?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訴你,古宅外頭,還有兩位虎視眈眈,你當真要摻和進來?真當我怕了你?”

    陳平安的答復,讓那個楚姓書生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沒關系。”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之所以拖延這么久時間,可不是陳平安為了抖摟威風,而是他要先確定養(yǎng)劍葫內(nèi)那兩位小祖宗的意思。

    這會決定他應該怎么打這場架。

    本名小酆都的飛劍初一,當初在泥瓶巷祖宅現(xiàn)身,如一條小小的白虹掛在空中,雖然劍身纖細,但是充滿了堂堂正正的磅礴氣勢,鋒芒畢露,沒有任何的遮遮掩掩。

    而與楊老頭以物換物的飛劍十五,則要氣勢稍異,飛劍神意更偏向于幽靜,在養(yǎng)劍葫內(nèi)的動靜,也都是驟然而停驟然飛掠,來去匆匆,極其迅捷,每次都會在養(yǎng)劍葫內(nèi)壁處緊急懸停,只差絲毫就要撞上,跟初一在養(yǎng)劍葫內(nèi)的四處亂撞,瘋狂碰壁,截然不同。

    所以陳平安大致斷定,小酆都,或者說被他擅自取名為初一的白虹飛劍,比十五更加鋒利,且更為堅固,但是缺陷也很明顯,就是劍速慢,且不容易被陳平安完全掌控,所以會導致每次出劍,不夠精準。若是僵持不下的膠著局勢,尤其是略占上風的大好形勢下,大可以讓初一露面,一頓亂撞,反正不怕磕壞碰壞,但是戰(zhàn)況險峻的情形下,還是需要溫順且疾速的十五來幫助一擊致命,用以一錘定音。

    本命飛劍當然很強大,這可是天下劍修夢寐以求的立身之本,一旦僥幸擁有,更是珍若性命的心頭好,也是讓其余百家練氣士無比頭疼的存在。可是任意一把本命飛劍,都有兩個問題,一是得來不易,煉劍所需的天材地寶,不計其數(shù),二是以殺力驚人著稱于世,不出氣府就有一種無言的震懾力,但是一旦出竅殺敵,只要出現(xiàn)丁點兒損耗,例如劍刃崩出缺口、劍身浮現(xiàn)裂縫等等,修養(yǎng)一把殘缺受損的本命劍,又是一樁天大的開銷。

    所以才會有一句諺語流傳山上,富也劍修,窮也劍修,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也是劍修。

    這就是陳平安先喊初一出戰(zhàn)的原因所在,擔心十五首次正式登場殺敵,然后就飛快落幕。

    雙方各有各的堅持,既然談不攏,就只能見真章了。

    真身為古樹精魅的楚姓書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輝的胸前護心鏡,“你的拳頭不是很硬嗎,來,盡管朝這里打,這副價值三千雪花錢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國皇家的地字號庫藏,姓陳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陳平安哪里會跟他客氣。

    腳尖一點,地磚竟是瞬間碎裂,足可見前沖勢頭之迅猛。

    古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不是沒有道理的,樹精書生雖然是五境練氣士,體魄不弱,但確實不精通輾轉(zhuǎn)騰挪和近身廝殺,所以這才花了巨大代價攫取甲丸,當做關鍵時刻的保命符。

    楚姓書生,先天身軀堅韌,加上寶甲覆身,聚氣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少年出拳。

    一拳過后,勢大力沉,以至于護心鏡凹陷寸余,楚姓書生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在古宅最外邊的院墻之上,但是這次再無半點狼狽姿態(tài),倒是背后的墻體轟然碎裂,露出驚世駭俗的一幕瘆人場景,墻內(nèi)不是磚石,而是糾纏盤踞的樹根,正在緩緩蠕動。

    楚姓書生拍了拍肩頭塵土,譏諷笑道:“就這點能耐啦?若無一顆六境英雄膽,哪怕楚某人從頭到尾站著不動,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陳公子想要一鼓作氣打碎甲丸,還是很難啊。”

    武夫的四、五、六這三境,不再局限于淬體,而是上升到煉氣的武學高度,因此被譽為小宗師境,每層境界應對魂、魄、膽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戰(zhàn)力就會層層拔高,反哺肉身不說,對峙練氣士也有了更多底氣,尤其是對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燒,萬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預料之中的實處,陳平安之所以沒有追擊,不是強弩之末,恰恰相反,這一拳只是下酒菜碟而已,陳平安主要是被書生身后的古怪墻體所震驚,難道整棟古宅的墻壁之內(nèi),皆是如此,根深蒂固?

    后院那邊,時不時有光芒綻放,一閃而逝,照耀夜幕,期間夾雜有大髯刀客的呼喝聲。

    三張黃紙寶塔鎮(zhèn)妖符已經(jīng)用完,但是還有兩張金色材質(zhì)的鎮(zhèn)妖符,藏在陳平安袖中。

    以及兩張縮地符。

    陳平安默念一聲,可以了。

    之前幾次出拳,都是靠著身形矯健,其實都是直來直去的路數(shù)。

    然后陳平安這一次不一樣了,擺出一個極其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雙臂舒展,緩緩握拳,行云流水。

    一瞬間,陳平安拳意如洪水傾瀉,真真正正能夠刺人眼眸,落在對面楚姓書生眼中,簡直就是一輪大日起于東海,駭人至極。

    神人擂鼓式!

    楚姓書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來聊聊?

    為何感覺寶甲護身都未必安穩(wěn)了?

    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躋身武道煉氣三境!

    為何會有如此蠻不講理的渾厚拳意?

    楚姓書生心生退意,最少也應該避其鋒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頭砸在身上才是,當他剛要轉(zhuǎn)移位置的瞬間,那少年竟是憑空消失,轉(zhuǎn)瞬之間就來到了書生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氣勢洶洶,力道很大,打得楚姓書生向一側(cè)踉蹌橫移出去,但是同時讓他松了口氣,擺出正兒八經(jīng)的拳架之后,少年的拳意嚇人歸嚇人,但是氣力似乎增長不多。

    光腳老人曾經(jīng)在落魄山竹樓笑言,老夫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牽引,首尾相連,之后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對手,之后能夠遞出多少拳,就靠一口氣能夠撐到什么時候下墜。

    所以陳平安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張縮地符。

    之后,陳平安出拳越來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許,捶在楚姓書生的各處氣府,甲丸寶甲光芒流淌,陳平安拳頭砸在何處,光彩就在何處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國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寶。

    每次試圖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開那一拳,毫無還手之力的楚姓書生,在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第十拳之后,臉色驀然變得慘白一片。

    肩頭,胸口,肋骨,腹部,后背心,頭顱太陽穴,眉心,手肘,膝蓋。

    無一處不是少年拳頭的“立足之地”。

    陳平安出拳快若奔雷,關鍵是在楚姓書生眼中,少年始終眼神平靜,呼吸沉穩(wěn),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處,渾然天成,簡直是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后,陳平安的拳頭已經(jīng)血肉模糊,露出些許白骨,但是陳平安對于這點不痛不癢的皮肉之苦,豈會在意?

    比起仿佛鐵錘一點點敲爛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頭之苦,比起自己動手剝皮抽筋之苦,陳平安都要覺得這點疼痛,都能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姓讀書人已經(jīng)現(xiàn)出一半真身,變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綠,一張臉龐布滿青筋,寶甲之下可見肌肉鼓漲的跡象,如老樹虬曲。

    他雙臂格擋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擊飛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變,快來助我!”

    古宅外的那處山坡,淫祠山神聞聲后微微變色。

    先前楚姓書生插在廊柱上的那支火把,火花很快就從火焰剝離出去,星星點點的火焰,四處飄蕩,雖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團,陸陸續(xù)續(xù)通過抄手游廊飄向三進院子那邊,能夠讓山神通過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觀察古宅內(nèi)的景象。

    所以楚姓書生跟少年的交手過程,山神看得一清二楚,這讓他有些為難,不是為難出手相助,而是為難應該何時入場,才能撈取最大好處。那古榆國書生在寶甲破碎之前,他才懶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幫著書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寶甲,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嘛。

    手捧拂塵的中年道人突然說道:“大胡子刀客的那把寶刀,鋒銳程度,出乎想象,貧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傷及女鬼真身了,怎么說,秦山神是隨貧道一起去,還是繼續(xù)旁觀壓陣?”

    淫祠山神笑呵呵道:“既然是你我是盟友,就該共進退,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拋出那柄雪白拂塵,即將落地之時,幻發(fā)出一頭身形高大的白鹿,道人一掠而去,騎乘著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蕩蕩,也虧得附近沒有樵夫百姓,否則估計就要納頭便拜,高呼神仙了。

    淫祠山神沒怎么使用術(shù)法,只是簡簡單單一步跨出,就走到了白鹿和道人身側(cè)。

    白鹿奔跑如風,很快就來到古宅外,中年道人身形一沖而起,白鹿瞬間重新化為拂塵,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貧道來助你殺敵!”

    陳平安在遞出二十拳后,就已是極限,只可惜仍是無法打碎那副甲丸寶甲。

    雖然楚姓書生被打得七竅流血,魂魄震蕩,真身徹底暴露,幾乎整條抄手游廊都被兩人毀壞殆盡,但是楚姓書生只是失去了一戰(zhàn)之力,依靠著天賦異稟和光明鎧,自保還有余力,不至于被那少年的拳罡活活震死。

    然后手持拂塵的白鹿道人就從而天降。

    陳平安剛剛收回一拳,輕輕一拍腰間養(yǎng)劍葫。

    一縷白虹掠出朱紅小葫蘆,直刺剛剛被打得凹陷進去的寶甲護心鏡。

    甲丸幾乎所有光彩流螢都匯聚在護心鏡上。

    寶甲發(fā)出瓷器碎裂的輕微聲響。

    那縷白光反彈而退,一閃而逝,不知去向。

    奄奄一息的楚姓書生驚慌至極,但是很快就滿臉狂喜,寶甲并未被刺穿,自己還沒有死!

    但是下一刻,他便只覺得眉心處一涼,魁梧身軀頹然后仰倒去,他在彌留之際,氣急敗壞地撂下一句狠話:“接連壞我大道根本,咱們走著瞧!”

    說完這句話后,倒地不起的楚氏書生,竟然變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寶甲也恢復成光可鑒人的圓球模樣。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原來是在初一之后,葫蘆內(nèi)又有一絲幽綠光芒掠出,以快過先前那道白虹劍光許多的速度,一前一后,抓住寶甲凝聚靈氣防御護心鏡的間隙,第二柄飛劍輕而易舉便鉆透了楚姓書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墻上的淫祠山神驚呼道:“本命飛劍!”

    轉(zhuǎn)頭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現(xiàn)在十數(shù)里之外,陰風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劍仙!”

    那個雙腳剛剛點地,飄落在游廊當中的白鹿道人,腳尖一點,拔地而起,二話不說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丟出拂塵,白鹿落地,道人騎乘在背脊上,倉皇遠遁。

    陳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頭霧水,心想我一個練拳還沒兩年的門外漢,怎么就成了劍仙了?我連劍修都還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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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兩百一十八章

    仙師駕到

    古宅后院,繡樓外邊,大戰(zhàn)正酣。

    遠游至此只為斬妖的大髯刀客,雖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扎扎實實的四境,但是手中那柄寶刀,卻是品相極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氣之后,出刀之際,紅光綻放,隱約有風雷聲,勢不可擋。

    先前守在三進院子的老嫗,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三境練氣士,只是年壽已高,精力不濟,仍是不敵大髯豪俠和那柄寶刀,十數(shù)個回合就被大漢以刀背擊暈,一腳挑踹,撞入廂房內(nèi),昏死過去。

    原本老嫗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籠里,被陣法聚攏過來的陰煞之氣浸染已久,雖然不是見不得光的陰物鬼修,卻也天然畏懼那柄寶刀的陽剛之氣。而且大髯刀客游歷四方,搏殺經(jīng)驗極其豐富,老嫗的迅速落敗,確實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進院子,起先古宅男主人選擇獨自退敵,從美人靠那邊飄落院中,挑了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劍身清涼如水,與刀客對敵,劍走輕靈,并不與寶刀硬碰硬,每次出劍,直刺大髯漢子的關鍵氣府,劍尖吐露青色劍芒,在雨幕當中帶起一絲絲凄美流螢。

    大髯刀客出手,頗有沙場悍卒的風采,粗樸無華,每一次出刀多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復,也談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則已,一中必重傷。對陣那位黑衣男子的上乘劍術(shù),大髯刀客猶有余力。

    給他瞧出一些蛛絲馬跡,漢子出刀更加迅猛,因為有了幾分真火,大罵道:“你這鳥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長生不去爭取,為何要自甘墮落?!到頭來淪為半人半倀鬼,偏袒這女鬼,禍害得此處方圓數(shù)百里,荒無人煙?!你說你該不該死!”

    大髯漢子怒喝一聲,雙手持刀,重重斬下,一刀砍在那人劍上,砍得連人帶劍都給崩出去數(shù)丈,面容年輕卻白發(fā)蒼蒼的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腳下雨水四濺,好不容易站定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神情枯槁的男子手腕一擰,抖了一個劍花,瞬間攪碎劍尖附近的無數(shù)雨滴,碎裂聲響宛如春日爆竹。

    大髯漢子一腳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寶光流轉(zhuǎn),照耀著整條胳膊都籠罩在光輝之中,大漢一手伸手指向那男人,怒目相向,“佛家說回頭是岸,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混賬玩意兒,還不收手退下?!真當我徐某人不敢連你一并斬殺?!”

    那個男子是今夜第一次開口說話,大概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嗓音沙啞,如石磨鈍刀,但是氣質(zhì)清雅,神色從容,非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是打趣道:“佛家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髯刀客環(huán)顧四周,抬頭瞥了眼大門緊閉的二樓美人靠,收回視線后,譏笑道:“呦,還有心情跟我在這磨嘴皮子,看來是有些依仗了,也對,憑你的出身,和這份五境墊底的練氣士修為,說不得在這百年之間,早已經(jīng)營了偌大一份骯臟家業(yè),否則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雖然肯定是沒臉皮去認祖歸宗了,但是在外邊,沒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當,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動你分毫。”

    說到此處,大漢已經(jīng)怒極,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舌綻春雷道:“是也不是?!”

    手持長劍的男人微笑不語,眼眸深處有些悵然。

    大髯漢子厲色道:“給了你重新做人的機會,自己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斬妖無情了!”

    男人在漢子出刀之前,喟嘆一聲,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劍身之上畫符寫字,以自身精血寫就一封青詞丹書。

    青詞寶誥,是道教科儀之一,相傳在遠古時代就能夠上書神靈,直達天庭,勾連天地,一旦精誠所至,被神靈接納,便有種種神通降臨于身,例如寫給雷部神靈的青詞,一旦顯靈,甚至能夠手握雷電,金身護體,短時間內(nèi)如同蒞臨人間的雷部神將,妙不可言。

    “難怪影壁那邊留有上等青詞的殘余氣韻,你這鳥人竟然是神誥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難贖!”

    大髯漢子氣得幾乎要跳腳,一刀劈出,傾力而為之下,光華爆炸,襯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晝。

    對于他來說,妖魔鬼怪,作祟人間,它們的暴虐行徑,再令人發(fā)指,見慣了古怪事和凄慘事的大髯漢子,都不會太過震驚,因為那就是妖魔鬼怪的天性,若是它們與人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大髯漢子從來都是竭力打殺便是,不會像今天這樣如此憤懣。

    可是一位練氣士改正歸邪,仗勢欺人,才是最讓大髯漢子憤恨的舉動。

    暴怒之下的大髯刀客,氣勢驚人,氣盛則刀強,何況那把寶刀,本就是一件江湖宗師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一時間院子之中,刀光絢爛,罡氣激蕩,使得不幸落在小院的雨水,尚未觸及青磚地面,就已經(jīng)在空中化作齏粉。

    雖然使出了師門絕學,可是古宅男子太過精神萎靡,皮囊腐朽,如風燭殘年的老人,境界勉強維持在五境門檻上,但是氣機早早所剩無幾,如河床寬闊卻無多少水源的溪澗,幾乎就要干涸見底了,這也使得劍身之上的青詞寶誥,為長劍增加的攻伐力度,成效甚微。

    繡樓二樓,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終于忍不住現(xiàn)身,她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隨著她的出現(xiàn),院墻那邊,還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樹木根須,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

    原本已經(jīng)穩(wěn)占上風的大髯刀客,頓時險象環(huán)生,仍是怡然不懼,身形在院中輾轉(zhuǎn)騰挪,躲過一枝枝樹根箭矢,順便一刀刀斬斷擦身而過的暗器,漢子氣概豪邁,身陷險境,卻放聲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樹精鬼魅!來得好,徐某人就斬斷你的全部根須,到時候留你一口氣,要你在烈日下曝曬而亡!”

    一位年輕道人從游廊飛奔而來,小腿上張貼有一雙黃紙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陣清風,讓人眼花繚亂,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徐大俠,小道來助你殺妖!”

    大髯刀客被一條樹根撞在肩頭,高大身形借著巨大沖勁,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圈,一刀砍斷那樹根,摔落地面的樹根猶然撲騰不止,而縮回墻面的那截樹根,斷口處有黑血滲出,散發(fā)出腥臭氣息,加上陰沉雨水,使得院子瘴氣橫生,好在大漢一身武道真意流轉(zhuǎn)不停,相當渾厚,如一層金光庇護體魄,眼見著年輕道人過來湊熱鬧,大髯漢子吐出一口血水,氣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領!但是莫要幫倒忙,帶上你朋友速速離開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鎮(zhèn)備好美酒,犒勞徐某人,這就是幫了天大的忙了!”

    年輕道士卻是不愿就此離去,斬殺妖魔,為民除害,義不容辭!

    身為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的旁支弟子,哪怕關系再疏遠,哪怕離著那座道教圣地,隔著千山萬水,他張山,哪怕再籍籍無名,道法微薄,那也是張家正統(tǒng)天師的千萬候選人之一!

    年輕道人雙腿所貼符箓,正是重金購買的神行符,能夠支撐約莫一炷香時間,神行符,又名甲馬符,顧名思義,能夠幫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馬,仿佛上古神人御風巡狩。神行符因此得以躋身符箓丹書九階流品當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貴,對于戰(zhàn)力欠缺、體魄孱弱的年輕道人來說,物有所值。

    擒賊先擒王。

    道士張山雙指掐劍訣,奔走于游廊當中,抬頭望向繡樓二樓,道:“急急如律令,去!”

    背后桃木劍嗖一下,從年輕道人背后飛掠而出,隨著劍訣雙指的輕微搖動,卻也不是直直殺向繡樓廊柱那邊的樹精女鬼,而是兜了一個大圈,劃出一個精妙弧度,最終繞過廊柱,從側(cè)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幫助樓下夫君壓制大髯刀客的寶刀鋒芒,此刻還要分心對付這柄破空呼嘯而來的桃木劍,便顧不得一手遮掩丑陋容顏,原來她半張臉龐血肉腐爛,蛆蟲爬動,白骨慘然,僅剩半張稍稍完整的容顏,也是如瓷器的冰裂紋,這副令人作嘔的惡心姿容,膽子小一些的凡俗夫子,恐怕就要當場嚇死。

    數(shù)根拇指粗細的青色樹枝從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纏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釘入臉龐的桃木劍,

    剎那之間,桃木劍上亮起一粒黃豆大小的銀色符光,在劍身上下滾動流走,一點靈光即符膽,使得那些樹枝如遇烈火,呲呲燃燒,青煙陣陣。

    女鬼如遭雷擊,撕心裂肺地哀嚎一聲,趕緊扭過脖子,不敢再看那點靈光,猛地一揮衣袖,幾乎要被燒成焦炭的樹枝裹挾桃木劍,一起被摔入繡樓閨房內(nèi),女鬼轉(zhuǎn)頭之后,由于動作太大,臉上血塊和蛆蟲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女鬼輕輕嗚咽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難堪。

    “鶯鶯!”

    持劍男子看到這一幕后,輕呼出聲,情難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閨名,男子心痛不已,凄然道:“你們欺人太甚!為何要與淫祠山神狼狽為奸,如此逼迫我們夫婦?!拙荊雖是鬼魅精怪之身,可從無害人之舉,百余年來,我除了以自身氣血維持拙荊生機,不過是以古宅為陣眼,吸納方圓三百里的陰氣穢氣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奪山水氣運為自身修為,你們一個自詡為豪俠,一個身為道人,為何不去找他的麻煩,反而來此咄咄逼人?!”

    說到這里,持劍男人悲憤大笑道:“就因為我們夫婦不是‘人’,姓秦的貴為山神,你們便覺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敗、氣血幾無的持劍男人,橫劍在胸前,低頭凝視著那抹雪亮劍光,曾幾何時,宗門巍峨,青山綠水,仙鶴長鳴,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邊修習劍術(shù),熟讀一本本青詞寶誥,也曾是一位有望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俊彥,只是突然一封家書寄到山門,說是與他青梅竹馬且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纏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經(jīng)無力回天,家書要他安心修行便是,因為哪怕下山,也多半趕不及見上女子最后一面,家書末尾,父親還暗示他,這門婚事,絕不會成為他以后在神誥宗往上走的阻礙。

    他燒毀家書,仗劍下山。

    回到家鄉(xiāng)之時,女子已經(jīng)死去。

    他一意孤行,以神誥宗一門秘術(shù),以心頭血書寫了一張招魂符,帶著女子尸體,牽引著她的殘留魂魄,連夜趕往深山老林,日出則藏身于洞穴,日落則匆忙趕路,試圖尋找一處陰氣濃重之地,希望能夠幫助她還魂回陽,之后百余年間,他花光家底,費盡心思,耗盡修為,建造出了古宅,盜取了古榆國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門秘術(shù),將女子魂魄與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無足,唯有樹根,整棟古宅,既是幫她續(xù)命,也是畫地為牢……

    他們在繡樓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遙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對拜,從此相依為命。

    只有女子的貼身丫鬟,對他們不棄不離,從青絲少女變成了白發(fā)老嫗。

    往事不堪回首。

    持劍男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們夫婦茍活也無甚意思了�!�

    大髯刀客停下寶刀,伸出一只手,高高舉起,做出休戰(zhàn)的姿態(tài),沉聲問道:“期間可是有什么隱情?”

    男人慘笑道:“淫祠山神覬覦古宅已久,我在今年開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點修為,很難抵御那些鬼祟之輩的陰險試探了,便不得不違背良心和誓言,書寫一封密信去往宗門,希望宗門能夠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來幫著震懾那座山神廟,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沒有消息傳回,這也正常,宗門不對我趕盡殺絕,就已經(jīng)足夠仁至義盡,誰還愿意摻和這等腌臜事,若是換成我在山上,聽聞這種宗門丑事,估計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門戶了吧�!�

    道士張山來到大髯刀客身前,低聲解釋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時間不多了。若是他們使詐,小道可就真要帶著朋友一起撤退�!�

    只是道士張山驀然一笑,“不過小道覺得那男子所言不虛�!�

    大髯刀客有些為難,人心鬼蜮,笑臉魍魎,世事難料啊。

    若是真有神誥宗弟子愿意來此,哪怕只是一個二三境的外門修士,都可以證明古宅倀鬼男子和樹鬼女子的清白。

    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家執(zhí)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為定海神針,說句不太厚道的話,哪怕是個打掃山門階梯的雜役弟子,恐怕說話比外邊小門派的掌門還要管用。

    在場四位,雖然大戰(zhàn)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絲毫分心。

    尤其是竊據(jù)古榆祖樹木芯的繡樓女子,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護得很好,這場大戰(zhàn),卻被大髯刀客砍斷無數(shù)根須,更被那把桃木劍驚嚇得不輕,雖然內(nèi)心深處,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當真到來的時候,仍是讓她驚慌失措,只覺得自己永遠是夫君的累贅,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她心如亂麻。

    百年如此了。

    就在此時,二進院落那邊,出現(xiàn)兩道聲勢驚人的強大氣息,一人身穿道袍,從天而降,不知為何,不是直撲繡樓,而是選擇落在那邊。雖然之前古宅男女就聽聞那邊的打斗動靜,但是委實大敵當前,忙著應付大髯刀客,實在是無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當是身為婢女的老嫗,已經(jīng)恢復清醒,正在阻攔潛入古宅的陰險小人。

    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更說著什么“本命飛劍”和“劍仙”的怪話,像是遇上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遠遁。

    大髯刀客輕聲道:“小道士,去瞅瞅。”

    道士張山愣了愣,雖然大髯漢子說得云淡風輕,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卻是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年輕道人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又悲涼。

    慶幸自己終于遇上了同道中人,愿意不惜性命,除魔衛(wèi)道,在龍?zhí)痘⒀ㄒ嗍菤飧湃缗f,這正是他這輩子最渴望成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總是這般無用,碌碌無為。

    年輕道人沒有說話,默默駕馭桃木劍從繡樓掠回,接在手中,靠著腿上神行符最后一點時間,轉(zhuǎn)身疾走。

    院中持劍男子皺眉深思,不知那邊的變故是喜是憂。

    難道是神誥宗真的派遣門內(nèi)弟子下山至此?

    女子擔憂他的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此番大戰(zhàn)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顧不得什么儀態(tài),緩緩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繡樓一起遮蔽的龐大身軀,第一次顯現(xiàn),二樓美人靠被當中破開,像是站在巨大樹墩上的女子傾斜落在院中,身后是一大截橫斜在空中的蒼老樹根。

    她顫顫巍巍伸出雙手,扶住男子臉龐,咿咿呀呀,她只恨自己無法言語。

    男子輕聲安慰道:“莫怕莫怕,說不得真是宗門派人救援來了。”

    大髯刀客見此情景,嘆息一聲,長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陳平安在嚇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后,便撿起那顆甲丸圓球,收入方寸物當中,然后悄無聲息地趕到三四進院子的游廊,隨時準備駕馭兩柄飛劍分別殺敵,十五去瞬殺那名持劍男子,初一負責去拖延、耗死樹魅女鬼,但是在陳平安剛要讓兩柄飛劍掠出養(yǎng)劍葫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戰(zhàn)停歇,雙方暫時沒有拼命的意思,陳平安聽著那名古宅男子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準真?zhèn)�,于是開始屏氣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

    當大髯刀客讓道士張山離開的時候,陳平安略作思量,腳尖一點,身形拔高,然后踩在廊柱之上,往三進院子彈射出去,身形在抄手游廊的高處,一閃而逝,雙手在前方橫梁上輕輕一拍,身形往上好似游魚浮水一般,從中順暢穿過,很快就從三進回到二進院子,飄然落地,站在原先住處的廂房門口,坐在門檻上,在陳平安屁股剛剛坐實的瞬間,年輕道士就一頭沖過來。

    “陳平安!”

    道士張山火急火燎道,“咱們拿上東西趕緊走,徐俠士要我們趕緊去往小鎮(zhèn),事情曲折,我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門那邊,“有人闖進來了�!�

    有一行人在進門之后,紛紛收起油紙傘,繞過影壁,折入游廊當中,向他們這座院落大步而來。

    這一行人,俱是身穿一襲素雅高潔的精致道袍,頭頂?shù)兰胰讨坏聂~尾冠,五名道士,老幼男女皆有,氣勢非凡。

    為首老道應該是領頭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

    其余四人,有弱冠年齡的青年道人,手持銅鈴,背負烏鞘長劍,劍穗為一長串金黃色絲結(jié),異常矚目。

    有一對相貌酷似的少年少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間懸掛盤曲起來的漆黑長繩,一人腰間斜挎一根青黃相間的漂亮竹鞭。

    還有一個笑臉嘻嘻的稚童,因為他的個頭最小腿最短,便顯得尤為走路帶風,大搖大擺,手里拎著一根不起眼的長條木塊,卻篆刻有“萬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輕聲笑道:“師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點點頭,便不再理會站在廂房門口的陳平安和張山,徑直前行,后邊男女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對背負木匣雙劍的陳平安都沒什么興趣,只是打量了幾眼道士張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覺得有些新鮮。

    五名道士就這么把兩人晾在身后,老道人在跨入三進院落之后,猛地怒喝道:“孽障楊晃!還不滾出來認罪!”

    繡樓下的持劍男子聽聞這個熟悉嗓音后,頓時喜憂參半。

    喜的是,那個老道人是毋庸置疑的神誥宗內(nèi)門弟子,這意味著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門雖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譜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調(diào)查此事,這意味著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但是男人心底也泛起更大的憂慮,老道人與他是同輩中人,是同一年進入神誥宗的天之驕子,并且各自的師父是師兄弟,師祖更是同一人,但是兩人的關系,卻極其惡劣,在神誥宗修行的時候,兩人就水火不容,如今一個是高不可攀的仙師,一個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賤倀鬼,若是那個老道公報私仇,他能如何?

    老道人身后,而不是他楊晃身后,是擁有一洲道主坐鎮(zhèn)山門的神誥宗。

    持劍男人讓女子躲在自己身后,他輕輕將長劍刺入地面,不再持劍,面向游廊,長揖到底,“楊晃愿意接受宗門責罰。”

    老道人意氣風發(fā)地跨入繡樓廣場,扯了扯嘴角,“楊晃,百年不見,混得挺風生水起啊�!�

    大髯刀客轉(zhuǎn)頭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裝束后,不是上前攀交神誥宗諸位仙師,而是向那位作揖男子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賢伉儷了,在此誠心賠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當挺身而出。”

    大髯漢子行走江湖二十載,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楊晃跟神誥宗那名老道人的不對付。

    福禍相依,不外如此。

    那些個老老小小的光鮮道士,只差沒在額頭上貼有“正派人士”四個字。

    讓道士張山感慨一句“不愧是寶瓶洲的道士”,再看看自己的家當打扮,來自俱蘆洲的年輕道人便有些自慚形穢,不過放心不下大髯刀客,就拉著陳平安遠遠跟著,最后在游廊欄桿旁蹲著。

    神誥宗老道士已經(jīng)帶著四名下山歷練的同門晚輩,走入破敗不堪的廣場,負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個宗門獨有的手勢,其余四人立即飛掠出去,各占位置,圍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負劍男子,還站在了高墻之上,看這架勢,可不像是靠山到來該有的排場。

    名為楊晃的男子,伸手握住丑陋女鬼的手,輕聲道:“愿生生世世,結(jié)為夫妻�!�

    女鬼依然口不能言,嗚嗚呀呀,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說那句“愿生生世世,結(jié)為夫妻�!�

    就這么一下。

    原本打算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下來。

    就連他自己都有些茫然。

    兒時記憶早已模糊,許多事情都已記得不太清楚。

    但是有一幕,陳平安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他爹是一個不善言辭的木訥性子,可能一輩子就只說過一句情話了,“下輩子咱們還能不能繼續(xù)在一起啊?”

    當時正在縫補衣裳的嫻靜女子,只是笑著反問,“怎么就會不在一起了?”

    當時陳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懷中,對于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語,年紀太小,沒什么感觸,但是爹娘當時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讓孩子記住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爹娘走了后,越往后,陳平安就會越覺得,如果真正喜歡一個人,好像一輩子是不夠的。

    于是就有這么一出場景。

    道士張山無意間發(fā)現(xiàn)陳平安的異樣,抹了抹自己臉頰,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滿臉是雨水吧?何況這場滂沱大雨,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作綿綿細雨了,便是不撐傘都無妨。

    張山有些擔心,問道:“陳平安,沒事吧?”

    陳平安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擠出個笑臉,搖頭道:“沒事沒事,今晚這么多古古怪怪,太嚇人,我這個人比較后知后覺,之前顧不上驚嚇,現(xiàn)在沒事了,才敢放開了哭�!�

    道士張山一臉佩服表情,伸手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轉(zhuǎn)過頭去,忍住笑道:“你就當我沒看到�!�

    神誥宗老道人環(huán)顧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古宅男子,嘖嘖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對苦命鴛鴦。楊晃,你覺得貧道會如何處置你們?你說是按照宗門的金科玉律,照規(guī)矩法辦呢?還是按照你我之間的私人交情,不按規(guī)矩行事呢?”

    古宅男人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只是最后,他就要下跪求情,只求這個神誥宗仙師法外開恩。

    大髯刀客正要開口說話,他必須仗義執(zhí)言,不吐不快!

    老道人轉(zhuǎn)過頭去,眼神陰沉,一聲暴喝,“閑雜人等,乖乖閉嘴!神誥宗清理門戶,由不得別人指手畫腳!”

    大髯刀客給氣得眼珠滲出血絲,恨不得一刀掄起就劈砍過去。

    但是最后也只能頹然嘆息。

    這種宗門大派的家務事,外人膽敢摻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江湖如此,山上也是。

    走在哪里都一樣,哪里都讓人憋著一口悶氣。

    就在此時,陳平安轉(zhuǎn)頭悄悄遞給道士張山一顆圓球,“張山,從現(xiàn)在起,我們兩個就算是不認識了。這東西你收下……”

    道士張山一把推回,湊過腦袋輕聲道:“陳平安,你可千萬別胡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對付這些正道仙師,小道曉得如何對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記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時候,你別出手幫忙,否則就會前功盡棄了。”

    陳平安問道:“這也行?”

    年輕道士笑臉燦爛道:“試試看,如果不行,你再頂上唄�!�

    說完這句話,道士張山有些樂呵,陳平安撐死了不過三境武夫,上去也是挨揍的份啊,還是三教老祖在上,保佑徒子徒孫張山峰此次出馬,一定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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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兩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詩

    年輕道士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繡樓廣場,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大聲道:“諸位先聽小道一言!”

    在場眾人紛紛望向這位外鄉(xiāng)道士,神色各異,神誥宗少年道人,腰間綁縛有一團烏黑繩索,少年見到道士張山后,便有些臉色不悅,摘下了繩索隨手一拋,繩索便如一條靈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間將年輕道人給捆了起來,粽子似的張山搖搖擺擺,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身形。

    神誥宗少年冷笑道:“憑什么要聽你廢話?一個來歷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將你丟出院子�!�

    道士張山憤怒道:“小道姓張名山,來自俱蘆洲,師從凌霄派火龍真人,小道更是族譜有據(jù)可查的龍虎山張家子弟!此次遠游四方,來到寶瓶洲磨礪道心,是為了完成龍虎山山門的考驗,只要小道返回家鄉(xiāng),就能夠成為天師府金玉譜牒的在冊道士!你們神誥宗,好大的威風,竟敢如此欺辱龍虎山張家人!”

    江湖經(jīng)驗不夠的神誥宗少年有些懵,一時間沒了跋扈氣焰。

    顯而易見,是給“龍虎山天師府”給震懾到了。拿神誥宗與之掰手腕,還真沒有底氣。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能夠流傳到寶瓶洲的宗門,就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更是赫赫大名,不隸屬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脈,是自立門戶的一方道統(tǒng),神誥宗少年道士當然早有耳聞,但也只限于一些神鬼志怪的傳說,多是見識淺陋的市井百姓以訛傳訛,尋常山上練氣士都不會當真,只當是笑話來聽,不過神誥宗到底是宗字頭的仙家門閥,對于龍虎山天師府的真正底蘊,了解得遠比別人更多,張家天師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劍,道法無邊,殺力無窮,那真是在神人輩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夠躋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這有點類似神誥宗掌門、天君祁真在東寶瓶洲的超然地位,所以神誥宗很容易理解龍虎山的仙氣沖天。

    道士張山乘勝追擊,一臉正氣,死死盯住那個眼神陰晴不定的領頭老道,“楊晃作為神誥宗的前弟子,為一個情字,淪落至此,便是小道這些外人看來,也覺得可歌可泣,要為夫婦二人掬一把同情淚,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統(tǒng)之首,想必也該有與之匹配的氣度才對?”

    年紀最小、手持古木長條的神誥宗小道童,輕輕扯了扯少女道士的袖子,悄悄問道:“師姐,我覺得那個張?zhí)鞄熣f得挺對唉,你覺得呢?”

    腰間別有一枝青黃竹鞭的少女搖頭道:“虛頭巴腦的客套話,別當真。”

    陳平安大開眼界。

    但是與此同時,他眼角余光瞥向繡樓屋脊那邊,有些疑惑。

    道士張山想要伸出手指,指著那個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言語氣勢,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便干脆向前蹦跳了一步,冷笑道:“何況老仙長更是楊晃的昔年同輩師兄弟,有多年同門修行之誼,今日相見,他鄉(xiāng)遇故知,為何是刀兵相見,而不是把臂言歡?怎么,我張家天師,不管在冊還是記名,只要游方四海,只要相互遇上,必然一見如故,偏偏你們神誥宗就沒有這等氛圍?再說了,小道雖是龍虎山張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卻也曉得法不外乎人情的淺顯道理�!�

    年輕道士最后變了語氣,笑呵呵道:“老仙長,該不會是跟楊晃有舊怨,因此不顧宗門氣度,非要將這對夫婦往死路上逼吧?不過小道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老仙長一看就是心胸豁達之人,此間事了,小道張山必然會為老仙長和神誥宗揚名,哪怕是將來到了祖庭正宗的龍虎山,只要提及神誥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雙手負后的老道人瞇起眼,笑而不語。

    站在墻頭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說了一通誰都聽不懂言語,道士張山有些犯迷糊,不料那負劍提鈴的青年道人,轉(zhuǎn)回寶瓶洲雅言,居高臨下,伸手指向道士張山,大怒道:“你這騙子,貧道以俱蘆洲官話問你話,為何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在東寶瓶洲膽敢冒充龍虎山張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統(tǒng),你知道神誥宗一樣有資格將你拿下嗎?!還不跪下認錯!”

    沒想到碰到一個比自己還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道士張山勃然大怒,開始用真正的俱蘆洲雅言大罵那個青年道士,然后轉(zhuǎn)回寶瓶洲言語,“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好一個神誥宗,好一個寶瓶洲道主!”

    不曾想那墻頭上的青年道士,根本不理睬道士張山,已經(jīng)轉(zhuǎn)頭望向老道人,笑瞇瞇提議道:“師父,已經(jīng)初步判定此人并非來自俱蘆洲,至于是不是龍虎山張家弟子,還需慢慢確定,不如將其先行拿下,丟在一旁,咱們先行清理門戶,處置了那對倀鬼樹鬼才談其它?”

    老道人似乎有所意動,正要開口說話之間,大髯刀客徐遠霞,終于忍不住心胸間那口惡氣,果真如先前所說那般,手持寶刀,挺身而出,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無名小卒,沒辦法要神誥宗的仙師賣什么面子,但若是諸位仙師想要責罰楊晃,依法辦事,徐某人便洗耳恭聽,領教一下宗字頭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無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給個說法,就要打殺楊晃夫婦,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幾十斤肉不要,只憑手中一口刀,也要領教領教諸位仙師的通天道法!”

    使出一手縛妖索的神誥宗少年突然問道:“你既然自稱出身于龍虎山位于俱蘆洲的小宗門派,那可有通關文牒?能夠證明你來自俱蘆洲,且是張家子弟?若是證明不了,假冒龍虎山張?zhí)鞄熞皇�,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br />
    道士張山面有難色,流露出一絲猶豫。

    大髯刀客有些頭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氣用事,冒充龍虎山上黃紫貴人的遠親,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權(quán)利督查一洲道統(tǒng)的神誥宗手中,要吃大苦頭的。一洲道主,職責所在,歸根結(jié)底只是四個字,但分量極重,叫做“正本清源”。

    道士張山深呼吸一口氣,轉(zhuǎn)頭道:“陳平安,幫忙從包袱里取出通關文牒�!�

    古宅倀鬼楊晃苦笑一聲,轉(zhuǎn)頭看了眼她,她似乎看出夫君的心思,點了點頭,楊晃這才轉(zhuǎn)過身,朗聲道:“徐俠士,張道長,你們的好意,楊晃心領,若有來世,必當回報!今日神誥宗是以公法定罪,還是以私怨報仇,楊晃與拙荊全部承擔便是,只是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那位姓陳的小哥,可別以為我神誥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絕非如此,絕非如此!”

    說到最后,楊晃笑聲肆意,好似百年茍活,心情從未如此輕松快意,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誥宗!”

    略作停頓,倀鬼楊晃手指指向那個老道人,“像你這種修道不修心的蠢貨,終究是少數(shù),難怪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你趙鎏還是個五境修為,哈哈,百年之前,我楊晃就已是五境練氣士,如果沒有記錯,你趙鎏當時才三境柳筋境?好一個‘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這種心懷不軌的王八蛋了!”

    一番話語,古宅男人說得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卻讓老道人手底下那撥宗門晚輩聽得面面相覷,頗為難堪。尤其是那個稱呼老道為師父的青年道士,殺機畢露,背后長劍在鞘內(nèi)蠢蠢欲動,竟然是一名劍修。

    不過楊晃的言語,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窩,師父趙鎏在三境滯留數(shù)十年之久,年輕劍修在此境界一樣停滯已久,一步步從驚才絕艷的劍修胚子,變成有望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慢慢淪為前途渺茫的繡花枕頭,幾乎終生無望煉出一口本命飛劍的花架子,他在神誥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內(nèi),就一落千丈。

    遙想當年,他甚至能夠與那雙享譽一洲的金童玉女,偶爾聊上一兩句話。

    這是何等殊榮?!

    尤其是那位身邊經(jīng)常有神異白鹿伴隨的道姑女冠,當年閑聊之時,她還曾露出過一絲笑容。

    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禮節(jié)性的笑意,又如何?

    要曉得她可是一位陸地劍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風雪廟劍仙,還是寶瓶洲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修。

    到頭來,如今他卻只能跟隨一個大道無望的師父,帶著這群小屁孩在山腳下的爛泥塘里,摸爬滾打,美其名曰歷練修心,一路上斬殺些靈智未開的陰物,降伏幾頭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亂七八糟的宗門孽徒、樹妖女鬼糾纏不休,這算個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劍。

    反正殺得也是倀鬼樹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濟,也是三境劍修,與數(shù)位長老一起,掌管神誥宗外門事務的那位金童,畢竟當年還積攢下些點頭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責罰,也不過是面壁抄書之類的,怕什么?

    一個促狹嗓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劍可不能隨便出鞘�!�

    眾人循著聲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那邊的夜幕漣漪陣陣,輕輕蕩漾,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隱身符箓,其實一直就在屋脊那邊隔岸觀火,此刻緩緩顯出身形,是一位身材不那么苗條婀娜的少女,倒也談不上臃腫肥胖,她一張紅潤圓臉,身穿紅緞子衣裳,很有福氣相。

    老道人有些驚慌,連忙拱手作揖道:“趙鎏拜見傅師叔。”

    踩在一把長劍之上的圓臉少女疑惑道:“你認得我?”

    老道人滿臉笑容,“神誥宗子弟,無論內(nèi)門外門,豈會有人不認識傅師叔,那也太過孤陋寡聞了。”

    圓臉少女突然黑著臉,冷笑道:“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敗的糗事,整座宗門都已經(jīng)知道此事了?是哪個長舌婦或是閑散漢告訴你的,說出來聽聽,我回到宗門后,一定要好好感謝一番。”

    不但是老道人一頭霧水,其實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們之所以認得出這位傅師叔祖,可不是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這位輩分極高的少女劍修,在神誥宗靠山驚人,平時最喜歡快速御劍,在一座座山峰之間橫沖直撞,而且還是個小胖妞,一年到頭這么飛來飛去,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筆直御劍沖入云霞,然后從百丈千丈高空一頭撞下,只在約莫離地兩三丈的高度,緊急御劍拉升高度,貼地飛行,瀟灑遠去,尋常劍修誰敢這么不要命?誰會不記住這位小祖宗?

    再說了,少女在兩年前試圖在離地一丈的高度轉(zhuǎn)向,結(jié)果就那么一頭撞入地面,連人帶劍一個干脆至極的倒栽蔥姿勢,就那么孤零零杵在那邊,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觀子弟,一個個啞口無聲。

    最后是與她關系極好的玉女賀小涼,對她一番訓斥,才讓這位小祖宗收斂許多。

    少女在那之后沒過多久,就從五境破開瓶頸,成功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開始御劍神誥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門口逛蕩,讓習慣了清凈修行的宗門長輩們一個個不厭其煩,但是少女的太姥爺,生前曾是神誥宗現(xiàn)任掌教祁真的傳道恩師,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唯獨對待這位恩師后裔,甚至比對待金童玉女還要偏愛。

    那少女一看眾人表情,立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還說漏嘴了,恨不得當場就御劍遠去千萬里,但是一想到賀姐姐和那個狗屁金童的交待,只好忍著怒火和羞憤,板著臉站在屋脊上,開始醞釀措辭,早早打發(fā)了那對無足輕重的古宅男女。

    神誥宗與許多門派一樣,分內(nèi)外門,在賀小涼脫離神誥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樁極其罕見的盛事,為了歷練兩位天之驕子,掌教祁真專門讓兩位晚輩插手外門事務,當然不是直接丟給他們那么大一個攤子,由著他們獨斷專權(quán),而是類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臺言官,擁有督查百官之權(quán),而且賀小涼他們有些時候,也會被賦予全權(quán)處理某些外門俗事的任務,會有朱批之權(quán),就是在以朱筆書寫如何處理事務的具體建議,然后交由外門專門負責山下俗世事務的宗門弟子,作為歷練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賀小涼兩人又有勘驗評定之權(quán)。

    所以說賀小涼這位寶瓶洲的道統(tǒng)玉女,的確深受宗門栽培,卻毅然決然選擇離開神誥宗,別說是外人不理解,就是神誥宗內(nèi)部,許多長老祖師爺都覺得匪夷所思,才有憤然大罵賀小涼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一事。

    委實是神誥宗上下,對福緣冠絕一洲的賀小涼,太重視了,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

    楊晃寄往山門的密信,神誥宗在新年初其實早就收到了,當時賀小涼尚未離開宗門,和金童還專門就這封信起了沖突,金童先行提筆朱批,內(nèi)容大致為妥善處置,不用太過苛責楊晃,實屬情有可原。賀小涼卻是直接給了相反的意見,朱批措辭極為嚴厲,是講楊晃身為神誥宗弟子,竟然淪為倀鬼,應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不過賀小涼兩人對于那名女鬼的處置,倒是差不多,選擇不理不睬。

    因為雙方爭執(zhí),所以楊晃這封密信就被暫時擱置起來,神誥宗外門,關于此事,于情于理,以及還有不可言說的大勢,更多還是傾向于當時的賀小涼,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賀小涼突然就不是神誥宗弟子了,連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棄不要,那位愛慕賀小涼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覺得那封密信太過晦氣,不愿意再理會半點,而且他手邊需要處理的事情,不計其數(shù),就隨手丟給外門一位執(zhí)法長老,只說是交給下山歷練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慮上邊的自相矛盾的朱批內(nèi)容。

    后續(xù)事情就很明了,趙鎏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下山報私仇。

    但是姓傅的圓臉少女,不知道從哪里聽聞此事后,就偷偷摸摸一路跟隨,剛好可以散心,不用在神誥宗成天想著那個狗屁金童,她御劍飛過千山萬水,好不痛快,一路上偶有風波,一聽說是神誥宗內(nèi)門嫡傳之后,個個桀驁不馴的武道宗師、山野大修,恨不得把她當菩薩供奉起來。

    傅姓少女的言語可以作假,但是那頂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蓮花冠,以及和腰間那枚扎眼的金黃玉佩,騙不了人。

    圓臉少女出現(xiàn)之后。

    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就都明白楊晃夫婦的命運,已經(jīng)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說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

    一位神誥宗的“長輩”,只說一句話就夠了。

    楊晃握住女鬼的手,抬頭望向那位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楊晃與拙荊,全憑傅師叔發(fā)落,不管生死,謹遵師叔法旨�!�

    圓臉少女瞥了眼那對夫妻,一個枯槁,一個丑陋,模樣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談不上厭惡。她一想到密信上的兩份朱批,少女嘆了口氣,心想反正賀姐姐都已經(jīng)不是神誥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個狗屁金童的意思辦?

    她清了清嗓子,發(fā)號施令道:“趙鎏帶隊,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親自動手,還是跟當?shù)爻⒐俑?lián)系,你們自己看著辦。楊晃夫婦,就這樣吧,以后只要不打著神誥宗的旗號做壞事,總之,從今日起,你們夫婦一切所作所為,都與神誥宗無關。”

    既然看完了熱鬧,圓臉少女就不愿再待在這個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劍,破空而去,速度極快。別人御劍飛行,都是沿著一個弧度緩緩爬坡,最后進入高空,傅姓少女卻是恨不得筆直一根直線,直沖云霄,看得讓人驚心動魄,總覺得她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楊晃記起一事,大聲道:“謝過傅師叔先前退敵之恩!”

    老道人趙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離去,在那之后,冷哼一聲,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去。

    楊晃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對老道人師徒之外的眾位神誥宗小仙師,抱拳歉意道:“楊晃一身污穢,不敢相送諸位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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