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這位”陸沉陪著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問道:“掩耳盜鈴這個典故聽說過嗎?”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哽咽道:“聽說過。”
陸沉又問道:“覺得如何?說心里話。”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覺得好玩兒。”
陸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癡癡望向遠方,滿臉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
有點想念陳平安了,他如果在身邊,哪怕這個老爺?shù)木辰绺静粔蚩矗墒乔嘁滦⊥褪菚X得更心安一些。
陸沉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慈祥神色,側身低頭望向呆呆的小家伙,輕聲問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隨貧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淚水,皺著一張臉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就會抬起一腳踩爛我的腦袋?”
陸沉笑著搖頭,“當然不會,貧道只會搬走那座水塘,因為里頭的泉水也好,金蓮種子也罷,都算是貧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東西,那么陳平安就算失去一樁很大的機緣了。你不是經常自詡為英雄好漢嗎,這一路混吃混喝,不講點義氣?好歹為陳平安做點什么?”
青衣小童緩緩搖頭,淚眼朦朧,“我不講義氣一兩次,陳平安也不會怪我的。”
陸沉扶住額頭,碰上這么個不開竅的呆貨,也是沒轍,罷了,機緣未到,就先這樣吧。
他嘆了口氣,對青衣小童說道:“回頭跟陳平安說一聲,水塘一事,他欠我一個人情,以后是要還的。至于你,走江化蛟之時,可以去往貫穿俱蘆洲東西的那條大瀆,如果能夠支撐著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時候可以讓陳平安幫你保駕護航,嗯,這就是他需要還給貧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問道:“仙長為何對我這么好?”
陸沉看穿小家伙的心思,沒好氣道:“一,貧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或者老祖宗。二,貧道對你化蛟之后的蛟龍皮囊看不上眼。三,貧道之所以點化你一次,是因為你的出身比較特殊,而且以后說不得還要再問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這個陸沉一閃而逝。
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和魏檗身邊也都沒了蓮花冠道人。
瞬間破涕為笑,大搖大擺走向竹樓那邊的粉裙女童,趾高氣昂道:“傻妞兒,曉得不!老仙長夸我天賦太好了,差點就要跪下來收我為徒,還說要帶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誰啊,既然認了陳平安當老爺,就要講點江湖道義對不對?便毫不猶豫拒絕了,你是沒看到老仙長當時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水,唉,可憐老仙長一片赤誠之心,要怪都怪陳平安運氣太好,收了我這么個小書童,也怪我太講義氣了!哦對了,傻妞兒,老仙長跟你說了啥?”
粉裙女童揚起一只小手,上邊金光熠熠生輝,她尷尬道:“老仙長跟我聊了些寫字的規(guī)矩,最后說你一定會胡說八道,要我代勞,賞你一耳光�!�
清脆悅耳的啪一下。
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摔在臉上,整個人在空中旋轉數(shù)圈才墜地,青衣小童趴在地上,干脆裝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邊,望向靜謐竹樓二樓,憂心忡忡。
————
古榆國,一座名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書生,臉上帶著幾分病態(tài)的蒼白,正在吃著一尾清蒸出來的桃花鱖魚,左手一支特制銀鉤,右手一雙綠竹筷子,慢悠悠吃著這餐時令美味,手邊還有一壺古榆國貢品佳釀,時不時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書生餐桌前,站著四位古榆國最頂尖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名震一方,
一位武道四境巔峰的劍道宗師,自學成才,殺心極重,在古榆國和周邊數(shù)個國家的江湖上,毀譽參半,公認此人有功高而無德,崇拜者則堅信這位宗師,只要是對上任何一位宗門之外的下五境的劍修,可以穩(wěn)操勝券。
一位四境的刺客,并未蒙面,是一位不起眼的粗樸漢子,但是明顯臉上覆有假的面皮,此人是古榆國買櫝樓樓主,買櫝樓是名動數(shù)國的刺客機構,意思是價格公道,雇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錢,就能收到明珠的回報。
他曾經親自接下一單生意,刺殺中五境練氣士,差點就成功,若非對方擁有一件密不外傳的師門法寶,恐怕他就要得手。在那之后,買櫝樓遭受到一輪雷霆萬鈞的報復,差點就要銷聲匿跡,不過在這期間,買櫝樓也展現(xiàn)出足夠的江湖血性,不惜代價,專門刺殺那座仙家的下山游歷弟子,長達二十余年的漫長糾纏,一個幾近覆滅,一個傷筋動骨,最終在古榆國國師的親自調停下,雙方停戰(zhàn)。
如此說來,江湖門派,不止有茍延殘喘和仰人鼻息,也有這般舍得一身剮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邁氣概。
其余兩名練氣士,妖嬈婦人是散修出身,擅長使毒,手段層出不窮,讓人防不勝防,能夠使人的神魂腐敗,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山上神仙,都不愿招惹這位“蛇蝎夫人”。
但是另外一位練氣士,則是一張從未在古榆國朝野現(xiàn)身的陌生面孔。
能夠讓這四位大人物齊聚一堂,原因很簡單,那位瞧著像是進京趕考書生的年輕人,是古榆國國師。
吃過了肥美鮮香的那盤桃花鱖魚,他從袖中掏出三張紙,各自繪有一幅人物畫像,彎曲手指,敲了敲中間一位背負木匣的少年,笑道:“國庫里有一件玄字號法寶,誰成功截殺了此人,就可以一并拿走。事先說好,這位少年極有可能是六境劍修,三境純粹武夫只是假象,千萬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頭顱,至于是怎么殺的,我不在乎。其余兩人,若是殺了,也會有些彩頭,諸位盡管放心�!�
三人先后離去,只剩下那位名聲不顯的練氣士。
他譏笑道:“楚國師,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書生微笑問道:“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語。
書生笑道:“只要是你拿回頭顱,不就行了?東西仍歸楚氏國庫,不過是在我這邊轉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
在南澗國稍作停留之后,那艘打醮山鯤船繼續(xù)升空,御風南下。
鯤船航行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云淡風輕的好時節(jié)。
這一天黃昏,那位磕掉一顆牙齒的貂帽老儒生,走出獨門獨棟的豪奢院子,來到船頭,視野所及,大日墜入西方,景象壯闊。
老儒生一直這么看著,不知不覺,身旁站著一位同樣是出門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動俱蘆洲的小巧飛劍“掣電”,作為釵子,她也真是奇思異想,當然更是無比闊綽的大手筆。
掣電尾端掛有一粒珠墜子,理由更奇怪,是女子的父親,怕掣電的速度太快,女兒無法駕馭,所以才找來一粒從某座龍宮秘境當中獲得的螭珠,為此他不惜重新煉劍一番,以便穿孔懸珠,用以滯緩飛掠速度。
老儒生沒有轉頭望向前不久才“結仇”的年輕女子,老人臉上笑呵呵,嘴唇不動,只是悄悄傳遞心聲:“小丫頭,你不該來見我的,小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爹再寵溺你,也輕饒不了�!�
年輕女子臉色冷漠,以心聲答復道:“劍甕先生,你為何要如此行事,你無親無故,并無子嗣,也無弟子門生……”
老儒生抬手揉了揉貂帽,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語出聲,笑道:“小姑娘,若是真不喜歡那位斛律公子,便是直接說了,不用覺得一個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歡的。以后若是遇上了喜歡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壞男人,就非要不喜歡的�!�
年輕女子臉色微紅。
老人感慨道:“顛簸了一輩子,四海為家,臨了反而覺得還是這鯤船上的小院落,能夠讓人心靜,所幸上船之前帶了一箱子書,每天一推開門,就是這云海滔滔,山河日月,賞心悅目啊。回去了關上門,就是一桌子書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輕女子輕輕嘆息一聲。
這趟南下游歷,是她爹的安排,說是要她出門散心。
一開始以為父親是想要撮合她跟那位斛律公子,直到大驪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沒這么簡單。
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內幕,才知道這位劍甕先生,竟然是那枚關鍵棋子。
好大的一盤棋。
她甚至都要以為自己都會淪為棄子。
貂帽老人揮揮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俊小伙,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陪著一個糟老頭在這邊看日落,你不覺得尷尬,我還覺得不自在呢�!�
年輕女子默然離去,返回院子,屏氣凝神,安靜等待變局的到來。
綽號為劍甕先生的俱蘆洲老修士,砸吧砸吧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兩下,隨手丟出鯤船之外,隨風而逝,“走吧,老伙計�!�
老人回首望向北方,年少時曾是俱蘆洲君子資質的讀書種子,但是脾氣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都在罵罵咧咧,罵朝臣尸位素餐,是罵武將酒囊飯袋,罵皇帝是個昏君,罵來罵去,還不是罵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
后來等到家國皆無,老人便再也罵不出口了。
沒了貂帽的老儒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執(zhí)事雜役對他畢恭畢敬,老人心中有些愧疚,不過臉上笑容如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讓人倍覺親切,比起不茍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陰鷙的青骨夫人,這位劍甕先生,實在要“可愛”多了。
暮色里,老人回到屋子,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書看書,只是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鯤船下方的寶瓶洲版圖,為一個朱熒王朝的疆土,是寶瓶洲劍修最多的一個強大王朝,相傳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當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熒王朝逗留時間最久,幾次生死搏殺,對手都是與朱熒王朝的成名劍修。
朱熒王朝是寶瓶洲中南部首屈一指的鼎盛勢力,藩屬小國多達十數(shù)個,僅就國土面積而言,僅次于北方吞并了盧氏王朝的大驪,而朱熒老皇帝的諸多龍子龍孫當中,光是早早決意舍棄皇位的九境劍修就有兩人,四大皇家供奉當中,一名十境劍修,曾經與那位號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風雷園李摶景,三次交手,三次落敗,但是差距有限,否則李摶景也不會答應后邊的兩次挑戰(zhàn)。
先前觀湖書院以北的兩大王朝,拼死鏖戰(zhàn),雙方皆是大傷元氣,南邊不遠處的朱熒王朝,隔岸觀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災樂禍。
寶瓶洲國家林立,可是名副其實的“王朝”,雙手之數(shù)而已。
北方盧氏王朝,已是過眼云煙,據(jù)說皇族子弟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活下來的也都淪為刑徒遺民,被逼著給大驪宋氏去開山吃土了。大隋高氏孤掌難鳴,再往南,就是那兩個打得熱火朝天的宿敵王朝,連老祖宗留下來的最后那點家底都投入了戰(zhàn)場,拼了個兩敗俱傷,尸橫遍野,血流千里,兩國決戰(zhàn)之地,注定要成為一座載入史冊的戰(zhàn)場遺址。
南澗國和觀湖書院以北的寶瓶洲北方,殺得很熱鬧。
南邊依舊歌舞升平。
但是今天暮色里,朱熒王朝境內一座不知名山巔之上,驀然綻裂綻放出千萬縷劍氣,照耀得方圓數(shù)十里都亮如白晝,劍氣直沖云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撲而去,剛好洶涌傾瀉向了一艘浮空鯤船。
一個瞬間,跨洲遠游的龐大鯤船就千瘡百孔,數(shù)百人當場斃命,遭遇重創(chuàng)的鯤魚哀嚎,劇烈翻騰,用以穩(wěn)固鯤魚背脊上諸多建筑的陣法,本就在劍氣沖擊之下毀于一旦,鯤魚這么一晃蕩,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強勁罡風吹拂,又有數(shù)百人直接被摔下鯤船背脊,摔死在朱熒王朝的大地上。
鯤船毀滅,已是定居,船主在內的打醮山練氣士,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垂死掙扎的鯤魚,不斷沖向地面。
期間不斷有大修士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人就在此列。
身材修長枯瘦的青骨夫人臉色鐵青,眼眸狹長,瞇起之后更是如鋒芒一般,她一手捧著兒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著那艘迅猛下墜的鯤船,然后視線掠向那些劍氣的起始處,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禍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斷升空,火速離開鯤船。
可是那些無法御空飛掠的練氣士,注定要聽天由命了,而且那條鯤魚若是翻身撞入大地,必然全部喪命,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就在此時,從北方高空掛起一道極其漫長的金色長虹。
金色虹光來到鯤魚頭部底下。
竟是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只見他雙手撐住鯤魚,一聲怒喝,雙膝微蹲,腳下浮現(xiàn)出一大片金色蓮花。
可是鯤船下墜之勢,何等強大,簡直就是山岳壓頂。
僧人被壓得身形不斷下沉,腳下的金色蓮花紛紛崩碎,他的出現(xiàn),雖然稍微滯緩了鯤魚下墜速度,可按照這個勢頭,僧人恐怕仍要被鯤魚頭顱直接撞入地下十數(shù)丈。
中年僧人七竅滲出血水,但不是鮮紅顏色,而是金黃色。
竟然是一尊佛門金身羅漢。
僧人沒有絲毫放棄的念頭,暴喝一聲,猛然轉過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騰出來的雙手開始在胸口結印。
這位佛門行者右手前臂上舉豎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巒,手心向外。
正是佛家無畏印。
中年僧人一身金色鮮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靜,對于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積攢而來的修為流逝,仿佛全然無動于衷,渾然不覺。
當僧人雙腳觸及大地之時,鯤船的下沉勢頭已經趨于平穩(wěn),但是僧人最終還是被壓得身陷大地,當鯤船轟隆隆�?恐畷r,僧人已經不見身影,過了許久,土壤松動,滿身塵土和金色鮮血的僧人才刨開泥地,走出鯤魚底部,中年僧人滿臉悲憫之色,轉過身,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阿彌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經死亡鯤魚的背脊之上,建筑倒塌,瓦礫廢墟,俱是尸體和傷殘。
僧人一一竭盡所能地照顧過去,最后他來到一位滿臉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嘆息一聲,見她并無,雙手合十,默默離去。
雙眼無神的少女,懷中抱著一位同齡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尸體,腰間頹然懸掛著一只漂漂亮亮的繡袋。
還活著的少女,輕輕拍著尸體的后背,重復呢喃道:“不怕不怕。”
————
彩衣國,胭脂郡。
艷陽高照,郡城內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賈旅人如織。
老神仙下榻于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廣發(fā)請?zhí)�,邀請城內大小權貴去他家里做客。為此專門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臺,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燈高掛,陸陸續(xù)續(xù)的客人魚貫而入,拖家?guī)Э�,估計不下三百人�?br />
沾郡守嫡子徐高華的光,陳平安三人得以進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邊一條游廊內,安排了兩條長凳,不過好歹有一張拜訪瓜果點心的小案幾,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無款待的客人,還是要風光幾分,案幾是因為徐高華不去陪著郡守大人,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才會臨時添置。
陳平安本想練習劍爐,只是擔心太過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蘆慢慢喝酒。
徐高華坐在大髯漢子和道士張山峰之間,跟兩人小聲說著這戶人家的財力雄厚,以及跟彩衣國一位大將軍千絲萬縷的隱秘關系。
老神仙和他的黃紙美人如約而至,先是從遠處一座高樓飛掠而至,緩緩飄落在湖心高臺之上,落地之時,好似蜻蜓點水,大袖翻搖,盡顯仙人豐姿,這一手就贏來震天響的喝彩,拍手叫好聲,在湖邊此起彼伏。
老神仙滿臉紅光,清瘦儒雅,一襲清談名士的裝束,落地之后,也不廢話,就連跟郡守大人和駐軍武將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并攏雙指就多出一張黃色符箓,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師,就能夠看到上邊繪有女子模樣的線條,遠遠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輕輕彈指,指縫間的那張黃紙激射而出,觸及地面之時,炸出一團青色煙霧,緩緩蔓延開來。
一位身著彩衣的婀娜女子,從青煙之中姍姍走出,向主要貴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個萬福。
大髯刀客和年輕道士看得嘖嘖稱奇,劉高華更是拼命拍手叫好。
陳平安卻突然抬高視線。
剛好有人同時望過來。
那人半蹲在遠處的庭院墻頭之上,正朝著陳平安咧嘴而笑。
陳平安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跟張山峰說去找茅廁,年輕道士讓他快去快回,可別錯過了精彩畫面,陳平安笑著點頭。
當陳平安走出游廊走下臺階的時候,那個與陳平安差不多歲數(shù)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墻頭之上。
雙方距離不斷拉近。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如臨大敵。
有些離別,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經意間就不期而遇了。
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馬苦玄的家伙。
有些明明希望可以再見的分別,卻偏偏不會有再會了,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秋實的少女。
txthtml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小街一戰(zhàn)
湖心高臺之上,黃紙符箓落地而成的彩衣女子,環(huán)顧四周,眉眼靈動,顧盼傳神,她哪里是什么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才對。
站在高臺邊緣的老神仙,眾目睽睽之下,從袖中掏出一只粉彩小瓷瓶,打開瓶塞,隨手丟向高臺中央,滾落在彩衣女子腳邊,片刻寂靜過后,便有琴聲從瓷瓶當中悠揚傳出,簡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場撫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聽出琴聲以慢角調開指,而彩衣女子隨著琴聲,緩緩舒展身姿,長袖如七彩流云。
琴聲微頓,彩衣女子隨之停下身形,保持一個翹腳的俏皮姿勢。
那只粉色繡鞋輕輕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后琴聲由慢轉快,美人的舞姿就隨之加速,腰肢擰轉如風,一個回眸,風情萬種。
當琴聲變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傾倒在玉盤之中,
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兩袖,每只大袖分別飄出四張黃紙符箓,落地之后青煙彌漫,將那位彩衣女子籠罩其中,眾人只聞琴聲愈發(fā)急促,卻不見美人身影,便有些著急,愈發(fā)期待。
剎那之間,琴聲驟然高昂,如銀瓶乍破。
就在那一瞬間,只見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有八位白衣飄飄的妙齡女子,毫無征兆地迅猛現(xiàn)身,以彩衣女子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躍而出,手持長劍,與此同時,那些身形輕靈的白衣持劍女子,齊齊發(fā)出一聲呼喝,類似古老蠻夷祭祀神靈時的怪聲,但是非但沒有折損她們的風采,反而生出一種巾幗不讓須眉的獨到氣勢。
臨湖水榭內,領兵駐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將,眼前一亮,大為意外,他原本受邀來此,只是礙于情面而已,此刻親眼見到這一幕后,情不自禁地拍掌贊賞道:“好一個鐵騎突出!尤其是幾個女子持劍前沖,便有此氣勢,殊為不易。”
郡守劉大人撫須而笑,點頭附和道:“確實不俗�!�
之后琴聲愈發(fā)直入云霄,如春雷在云海翻滾,而八位持劍白衣少女始終圍繞著居中的彩衣女子,飛快旋轉,出劍如虹,彩衣女子則故意放緩輾轉騰挪的速度,與快若奔雷的持劍少女,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很多次持劍少女的后仰出劍,劍尖距離彩衣女子不過寸余而已,真是險之又險,彩衣女子始終笑顏如花。
湖心高臺這幅畫面,既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又有驚心動魄的魅力。
老神仙微微一笑,輕聲道:“收!”
在高臺少女身姿堪稱快若驚鴻的時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劍光,紛紛向四方濺射出去,時不時映照在湖邊看客們的臉上,許多人嚇得趕緊捂住臉龐。然后就在此時,當老神仙說出那個“收”字后,
八位白衣少女驟然停歇,變成了一張張黃紙符箓,懸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黃紙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歸巢。
彩衣女子彎腰拾起那只瓷瓶,姍姍而行,當面遞給老神仙后,朝水榭主位那邊嫣然一笑,這才與白衣少女如出一轍,重新變作一張符文粗糙的黃紙,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遠道而來的老神仙這一手,技驚四座,當場震懾住了胭脂郡所有趕來湊熱鬧的有錢人,讓一些個先前心存挑釁的本土“仙師”,實在是沒那臉皮喝倒彩。
年輕道士繞過中間的郡守嫡子,輕聲問道:“徐大哥,看出底細沒?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聽妖鈴鐺是沒有動靜�!�
大髯漢子置若罔聞,揉著下巴嘀咕道:“其中一個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彩衣女子遜色�!�
劉高華在沉浸在心神震撼當中,自言自語道:“真是神通廣大,難怪讀書筆札上總有人要入山訪仙,我要是學會了這個神仙術法,以后哪里需要去青樓喝花酒。”
大髯漢子回過神,對年輕道士問道:“陳平安還沒回來?不會掉茅坑里吧?”
年輕道士無奈道:“陳平安對這些沒啥興趣,說不定就偷偷跑去練習拳樁了�!�
大髯漢子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情,陳平安絕對做得出來。其實回頭讓劉大公子請咱們去趟胭脂水粉窩,保管陳平安下次再遇到這種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臺邊上�!�
劉高華為難道:“徐大俠,我可窮得家徒四壁了,我家府上的光景,你們又不是沒看到,以往偶有風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著去,說句難聽的,一開始姑娘們還念著我是什么郡守之子,愿意說上幾句奉承話,主動投懷送抱,后來人人背后罵我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只差沒給我臉色看了�!�
大髯漢子調侃道:“好好一個官宦子弟,竟然當成你這個鳥樣,也算你劉高華的本事了。咋的,讀書沒出息,無法繼承父業(yè),又拉不下面子生財有道,到最后兩頭不靠,就這么成天游山玩水,不務正業(yè)?”
劉高華臉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里就我這么一根獨苗,爹還想著我傳承香火,不然我死在古宅里頭,他最多也就是寫出一篇名動士林的祭子稿吧,文字一定寫得血淚錐心,實則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大髯漢子剝了顆柑橘,遞給劉高華一半,也未說什么安慰之語。
衣食無憂的太平歲月里,年輕人才會覺得事事不如意。
等到真正的事情臨頭,才會知道之前的種種不幸,亦是萬幸。
年輕道士有些不放心陳平安,就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原來早已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只得作罷。
————
到了僻靜地方,陳平安站在墻根下,離著宅子外墻還有七八步距離,就不再往前走。
黑衣少年蹲在墻頭上,眼神玩味,打量著陳平安,用地地道道的龍泉方言說道:“以前在溪邊,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淺,現(xiàn)在回頭再看,神仙墳那一架,我確實是打得大意了,輸?shù)貌凰闾┩�。�?br />
他鄉(xiāng)聞鄉(xiāng)音。
可是陳平安一點都不高興。
這個家伙,正是杏花巷的馬苦玄,被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收為弟子。
當時在神仙墳,馬苦玄一心想要通殺兩人,故意蓄力,希望一口氣把他和寧姚都解決掉,才被陳平安抓住機會,差點以寧姚暫借的壓裙刀宰掉這個家伙。只是真武山高人當時出手阻攔,陳平安沒能成功。
馬苦玄手里端著一捧鹽水黃豆,一顆顆丟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
他原本在真武山,還擔心這個泥瓶巷的家伙,會死翹翹,或是淪為不值一提的凡俗夫子,那么神仙墳的仇,將來就會報得很沒勁了。這一年多來,他馬苦玄,跟隨第二任師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后出盡風頭,不敢說名動一洲,真武山周邊大小數(shù)十國,誰不知道真武山有個百年不遇的天才,橫空出世?山上那些個兵家老祖老怪物,誰敢仗著境界高輩分高就斜眼看他?
短短一年破三境,勢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筑廬境巔峰,嚇死個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戰(zhàn),大大小小十六場架,他馬苦玄無一敗績。
只可惜這趟下山尋仇,快意恩仇,勉強能算,但是仍然沒能破開五境瓶頸,一舉躋身中五境,所以馬苦玄的心情不太好,讓那位陪同自己下山的師父先行回山,他說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guī)讉煉氣三境的江湖宗師練練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獎勵、賞賜、賭贏而來的諸多法寶,馬苦玄獨自走遍五六小國的山下江湖,愣是沒找到一個名副其實的宗師,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釣譽,根本受不住他幾拳。
馬苦玄吃著那把鹽水黃豆,笑呵呵道:“陳平安,看你的樣子,是鐵了心要走純粹武夫的路數(shù)?其實也無所謂,運氣好的話,六境武夫就能夠讓咱們大驪看上眼了,到時候撈個有點實權的沙場武將當當,你陳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你來找我?還是路過?”
馬苦玄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笑得合不攏嘴,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后,將僅剩黃豆一把丟入嘴中,譏笑道:“路過而已,你陳平安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呢,是因為之前聽說彩衣國有一位不世出的劍神,歸隱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說他劍術通神,比山上神仙還要厲害,什么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吹捧得很厲害,我花了好大的氣力才找到他,結果他不愿出手,說是已經退出江湖了,把我給氣死了,找了他大半個月,哪有一句話把我打發(fā)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戰(zhàn),一味遠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個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孫,提著兩顆頭顱去找這位劍神,總算愿意跟我打了一架。只不過一名用劍的五境武夫,如何當?shù)闷稹畡ι瘛郑阏f是不是,陳平安?”
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實沉默寡言,絕不是這般滔滔不絕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門找人捉對廝殺,其余時間一直都在閉關苦修,除去名義上的那個師父不提,真武山上僅是給他喂拳和傳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兩個,一位是真武山的宗門安排,一位是對馬苦玄青眼相加,主動現(xiàn)身,將馬苦玄視為自家的衣缽繼承之人。
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在這個泥瓶巷同齡人面前,就挺想說話的,當然說完想說的話之后,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再打一場!
馬苦玄自登山之后,就立下誓言,同境之爭,無論是跟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務必全勝,毫無懸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將到來的中五境也該如此,以后上五境更要如此!
所以家鄉(xiāng)少年陳平安,就是一個小小的心結所在,兵家修行,這點心結遠遠算不得什么,但是惡心人啊,馬苦玄心里當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殺四方,當初竟然輸給了一個會點武夫爛把式的小泥腿子?
陳平安問道:“見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沒事,哪怕是以三境對三境,不欺負你陳平安,可念在同鄉(xiāng)之情的份上,我還是會盡量收住手,爭取別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傷了殘了,以后的歲月里頭,等我一步步登頂上五境,神仙墳一戰(zhàn),就足夠讓你引以為傲了,只不過我在這里先勸你一句,你在心里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聽到一點風言風語,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馬苦玄低頭看著下邊那個神色自若的同齡人,心中隱隱不悅,呦呵,還學會了故作鎮(zhèn)定,看來這次出門遠游,一路走到這彩衣國,還是有所歷練的,馬苦玄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告訴自己稍后幾拳將其打趴下,這小子也就曉得天高地厚了。
馬苦玄剛要起身跳下墻頭,陳平安已經說道:“去外邊打�!�
蹲在墻頭的馬苦玄一個后仰,就那么消失身影,像是摔落在墻外街道上。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然后腳尖一點,掠上墻頭,看到馬苦玄緩緩行走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當陳平安雙腳踩在街面上,馬苦玄一手負后,一手撓頭,瞥了眼陳平安身后劍匣,笑瞇瞇道:“你可以隨便使用兵器,不算你占便宜�!�
陳平安二話不說,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樁“緩緩”前行。
水深必然無聲。
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氣內斂,返璞歸真,拳理即道理。
馬苦玄雖然看似言語輕佻,一直把陳平安當做一只井底之蛙,但是真當他潛下心來,正式迎敵之時,黑衣少年氣勢渾然一變,一手握拳貼在腹部,一手攤開手掌負于身后,握拳之手,習慣性指尖輕輕戳在手心。
雙方十數(shù)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
馬苦玄驟然間一步踏出,鞋底板的街面處,微微震動,勁道往下滲透極深,卻沒有半點向周邊流散的跡象,黑衣少年轉瞬就來到陳平安身前,右手當頭一拳。
陳平安卻是雙手同時遞出,腦袋傾斜,左手拍掉馬苦玄右手拳頭,一手握住對方刁鉆的斜撩勾拳,同時身體前傾,以左手肘部撞向馬苦玄的面門。
不曾想馬苦玄抬起膝蓋,猛然彈出一腿,擋住了陳平安前沖勢頭,并且身體后仰,順勢拉開雙方距離,躲過肘擊,但是就在馬苦玄即將爆發(fā)寸勁的那一刻,這一腳結結實實給他踢出力道,恐怕就真是肝腸盡斷了,行走江湖這段時日,挑戰(zhàn)四方宗師,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淬體猶勝純粹武夫的兵家修士馬苦玄打中,無論是拳打還是腳踢,幾乎都要嘔出好幾兩鮮血。
但是馬苦玄卻沒能得逞,發(fā)現(xiàn)陳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將他橫摔了出去。
馬苦玄整個人在空中迅速更換姿態(tài),最終雙腳踩在墻壁上,甚至就那么身軀與街面持平,保持一個詭譎的姿勢,向前行走,如履平地。
陳平安與他“并肩而行”,并未追擊,以雙拳捶向馬苦玄的那顆頭顱。
更沒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樓傳授的幾招拳法。
初次試探,雙方都不知道真正的底細,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還是蓄力,更多還是掂量對手的斤兩,而不是傾盡全力,一上來就打得大開大合,陳平安如此小心謹慎,并不奇怪,可馬苦玄在真武山見過了山上風光,也在江湖領教過武道宗師的實力,還是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顯而易見,馬苦玄對待唯一一個贏過自己的陳平安,內心深處,有著難以言喻的忌憚。
來了!
墻面被馬苦玄踩出兩個坑洼。
黑衣少年如一枝凌厲箭矢激射而至,陳平安一口真氣下沉丹室,一腳劃出弧度,向后輕盈滑去,然后猛然發(fā)力,砰然一聲,腳邊的街面塵土飛揚,草鞋觸及的地面深處,更是磚石碎裂。
馬苦玄出拳如暴雨,陳平安且戰(zhàn)且退,硬碰硬,拳對拳,馬苦玄出拳勢大力沉,且連綿不絕,氣息銜接,一路綿延仿佛沒有盡頭,哪怕身體懸空,雙腳沒有落足點,可是馬苦玄一樣打出了剛猛至極的渾厚氣象。
兩人之間的空中砰然作響。
就像有人在兩人之間瘋狂擂鼓。
陳平安被黑衣少年一鼓作氣打退了十數(shù)步,打得陳平安幾乎就要背靠那邊的墻壁。
可是無形中占了地利的陳平安,能夠不斷從地面借力和卸力,點點滴滴,就積攢出了微妙的優(yōu)勢,此消彼長,正是此時,在這第二回合仍留有余力、以防不測的陳平安,一腳重踏大地,這還不夠,又是一腳扎根地面,擋下馬苦玄一拳后,加倍還以顏色,一拳轟然擊中馬苦玄臉頰,打得黑衣少年橫飛出去。
但是就在陳平安準備換取一口新氣的同時,橫飛出去的馬苦玄一腿橫掃而至,一報還一報,也是重重鞭打在陳平安脖子上。
一個被陳平安打得橫飛出去,身形顛倒方向,雙腳觸地,只是身形仍是向后倒滑出去。
一個被馬苦玄踢得整個人旋轉一圈,雙膝微蹲,站穩(wěn)身形后,立即向后退去,像是需要調整呼吸。
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陳平安拳法輕重、出拳速度和真氣運轉路程,一個前掠,快到了像是用上了道家符箓當中的神行符。
陳平安被迫擺出一個貌似防御的拳架,馬苦玄瞳孔微縮,就在雙方即將對撞的時候,馬苦玄身形一轉,腳步急促緊密地一點一點踩出,如陀螺一般圍繞著陳平安轉動,身體始終后傾,欲倒不倒,與陳平安拉開一臂半的距離。
陳平安并未輕易遞出那一拳。
在繞出一個圓圈之后,馬苦玄站直身體,再次圍著陳平安飄然游走,好奇問道:“這一拳,很危險啊,有名頭說法嗎?”
陳平安自然不會開口說話,輕輕挪動腳步,始終跟馬苦玄面對面,雙手拳架依舊,拳意流淌全身,體內一股真氣若火龍游走。
馬苦玄沒有等到答案,腳步不停,瀟灑游蕩在陳平安附近,突然自顧自笑起來,“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說來好笑,我這次行走江湖,見識到很多所謂的豪俠宗師,對戰(zhàn)之時,打得你來我往,還有無數(shù)傻子在旁邊拍手叫好,打得跟小雞互啄似的,出手之前,還總喜歡嚷嚷吃我這一招,要么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稱,恨不得對手不知道那一劍或者那一拳的根腳和精髓。”
馬苦玄笑得瞇起雙眼,笑意慵懶。
可是說好了只分勝負的黑衣少年,此刻殺心之重,已經不輸給神仙墳之戰(zhàn)。
馬苦玄站定,問道:“咱們總這么對峙不出手,也不是個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個平手,陳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點?”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占便宜�!�
之前馬苦玄說過類似的話,現(xiàn)在陳平安這個悶葫蘆,直接丟還給心高氣傲的馬苦玄,簡直就比一拳捶中馬苦玄腦袋還要可恨。
馬苦玄呵呵笑著。
黑衣少年笑臉燦爛,心中怒極,一只手不斷握拳又松開,五指之間,有一條條雪白閃電縈繞銜接,呲呲作響。
原來之前的這場三境之戰(zhàn),馬苦玄放棄了兵家練氣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氣,很不高明。
陳平安竟是沒有絲毫怯意,反而拳意隨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漲。
只不過這一次將那個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換做了鋒芒畢露的鐵騎鑿陣式。
最后陳平安說了一句讓馬苦玄鐵了心要打死他的話。
“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別叨叨個沒完�!�
馬苦玄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有任何懶散神色,眼神寂靜,即無倨傲,也無喜怒。
馬苦玄臉色平靜,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剛才走出的第二圈當中,分出勝負?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輸。”
陳平安點了點頭。
馬苦玄毫不猶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個圓圈地界。
泥瓶巷陳平安,杏花巷馬苦玄。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馬苦玄不但要分勝負,更要分生死。
陳平安則是不愿意逃避,或者說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馬苦玄這種境界越高、殺人越多的王八蛋,陳平安不虧心。
今夜在別國他鄉(xiāng)的相逢,是偶然。
兩人無形之中的大道之爭,早在家鄉(xiāng)就是必然。
更何況還有馬苦玄知曉、陳平安尚未知道的一樁父輩仇怨。
寶瓶洲彩衣國,胭脂郡城內的這條寂靜街道上。
陳平安以鐵騎鑿陣式對敵,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為真正的殺招,神人擂鼓式,來一場雪中送炭。
五境兵家修士的馬苦玄,雙手的掌心指間,俱是大有淵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間,方寸之地。
皆是兩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驚人雷電。
這一場近身廝殺。
只論境界,一個三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個五境巔峰的練氣士,如果用馬苦玄的話說,其實也算是小雞互啄。
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而出的兵家魂魄,別說是山下江湖,就是擱在山上仙家,都是駭人聽聞。
馬苦玄先打散了陳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鐵騎鑿陣式。
但是馬苦玄很快就結結實實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黑衣少年滿臉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術強行截斷那古怪拳勢的順流直下,隨后馬苦玄就打得陳平安太陽穴滲出血絲,一張臉龐光是被電光雷球就砸了兩次,那份滋味,如春雷響徹耳畔,如大錘砸中面門。只是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吃盡苦頭,對此最是熟悉不過!
馬苦玄愈戰(zhàn)愈勇,瘋魔一般。
兩位同鄉(xiāng)人同齡人,往往是互換拳腿,直來直往,只求一個快字,以及追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那兩百“盈余”,以兩個少年分別堅韌和狠辣都到了極點的心性,莫說是兩百的賺頭,就是二十,都不會放過。
以至于分明可以一拳擋下對方的拳頭,仍是執(zhí)意選擇你打我一拳之前,我這一拳先打到你!
陳平安早已五臟六腑震蕩不已,七竅流血。
馬苦玄也是氣機絮亂,痛如心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經所剩不多,
但是雙方反而愈發(fā)心神沉穩(wěn)。
各為磨石,砥礪大道。
兩人最后一次以傷勢互換傷勢,是陳平安心有靈犀,以滋養(yǎng)神魂的立樁劍爐,臨時變作攻勢,雙手拆分開來,但是一氣相連,一手雙指戳中馬苦玄眉心,一手雙指彎曲,叩在馬苦玄心口。
陳平安自己則被馬苦玄雙拳一前一后捶在心口處。
兩人完全同時踉蹌后退,當馬苦玄踩在圈外的時候,咽下一口鮮血,獰笑道:“陳平安,這次是你輸了,咱倆一勝一負!”
陳平安默不作聲,擰了擰腳尖,死死盯住馬苦玄,抬起手背緩緩擦拭臉上鮮血,不敢有絲毫的遮掩視線。
就在此時,城墻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馬苦玄嘆了口氣,轉身就走,轉頭伸手點了點陳平安,“下次,勝負生死會一起分出。”
轉過身去,黑衣少年緩緩前行,滿臉痛苦之色,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發(fā)出半點聲音。
陳平安站在原地,抬頭望向那個熟悉的身影。
真武山兵家修士,帶著馬苦玄離開神仙墳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強行打斷之后,陳平安其實就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或者說是那個人故意讓他知道。
所以陳平安沒有使用兩把本命飛劍。
那人以心聲告訴陳平安,不用擔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對戰(zhàn)即可,他會保證兩人只分出勝負,不管是陳平安有機會殺死馬苦玄,還是馬苦玄即將殺死陳平安,那人都會攔阻。
那位當初代替真武山去往驪珠洞天的男人,一步踏出,與痛得滿臉淚水的馬苦玄并肩而行,男人轉頭對陳平安說道:“為表歉意和謝意,我已經幫你解決掉了一名躲在暗中的刺客,否則你心弦一松,短時間內再難繃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鉆了空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
所謂的謝意。
是因為那個人看出了陳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腳,其實并未真正觸及地面,而是懸�?罩�,只是當時馬苦玄是強弩之末,沒能看出真相。
至于為何如此謹慎。
因為陳平安根本信不過那個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話。
齊先生只有一個,阿良也只有一個。
txthtml
第二百二十四章
才子佳人
湖心高臺那邊,老神仙又出奇招,以四張黃紙符箓變化出四位美人,環(huán)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氣度,不輸先前那位彩衣女子。
然后讓早有準備的宅子雜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書案和琳瑯滿目的文房四寶。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名士風流,當然是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袖袖清風。
老神仙指了指嫻靜坐于棋盤前的女子,抱拳朗聲道:“胭脂郡城內可有圍棋高手?只要下贏了她,價值千金的棋墩和兩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這棟宅子里的物件,可沒有便宜貨色。
膽敢當著一郡富豪拿出來的東西,當然絕非凡品。
彩衣國胭脂郡文風頗盛,熱衷于下棋的手談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位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臺,當老人露面之后,一些個自視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能乖乖坐下,由此可見,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認的胭脂郡棋壇第一人。
老神仙與青衫老人相互點頭致意,后者徑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對弈之前,雙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負七品段位,還是同段之間的長者為先,當仁不讓地抓起一把白子,黃紙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彎腰捻起兩顆黑子,結果是老人先行。
喝彩聲頓時響徹湖邊。
青衫老者作為彩衣國屈指可數(shù)的弈林國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驕傲,看客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當然幫著自家人。
然后老神仙指向端坐在書案前的兩位女子,指著左手邊那位,“聽聞郡守大人最近在憂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廟,還缺一幅楹聯(lián)。她寫完之后,用與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燦爛文章,享譽朝野,眼光獨到,大可以看過內容再做定奪�!�
郡守大人撫須點頭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神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劉郡守旁邊的武將,大笑道:“馬將軍,是功勛卓著的沙場悍將,曾是彩衣國的邊關砥柱之一,百戰(zhàn)而還,老夫雖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極,特意讓她獻丑,為將軍畫一幅大雪滿弓圖!”
武將一口飲盡杯中酒,肆意大笑道:“若是畫得好,當真能夠畫出沙場之蒼茫氣,老神仙出城之日,我馬某人親自為老神仙送行三十里!”
老神仙抱拳先行謝過武將,最后走到琴臺之前,從袖中滑出一炷香,在空蕩蕩的黃銅香爐內插上,親手點燃,香霧裊裊,紫氣縈繞。
對那撫琴女子點了點頭,后者嫣然一笑,開始低頭醞釀情緒。
當悠揚空靈的琴聲響起之時,數(shù)百聽眾的心神隨之舒緩起來。
蠻荒遠古,圣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謂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游廊內,大髯漢子嗑著瓜子,嘖嘖道:“花樣挺多啊,只是溫吞吞的,差了點意思�!�
他對于琴棋書畫沒啥講究,興致缺缺,還是更愿意看女子舞劍,彩衣美人和白衣少女們那小腰肢兒扭的,那若隱若現(xiàn)的臀型,才是他愛看的美景。
書生劉高華也是個棋癡,很好奇青衫老人和那位女子的手談局勢,只恨自己是個沒出息的宦官子弟,沒機會親眼去湖心高臺瞧一瞧。
道士張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陳平安就是沒出現(xiàn),總不能是真掉進茅坑里了,便顧不得給人白眼,跟兩人知會一聲,就起身去找陳平安。
老神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顯得高深莫測,他將那湖邊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這樁謀劃,已經成了大半。
————
小街上,馬苦玄取出一只瓷瓶,倒出兩粒銀色丹藥,丟入嘴中后,無奈道:“師父,你很陰魂不散唉�!�
看來這趟江湖游歷,師父就在暗中盯梢,這讓馬苦玄很是無奈,身邊男子的性情,他大致了解,是臭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認定的事情,就會一條道走到黑。馬苦玄倒是不曾心虛什么,真武山一位傳授兵家秘法、還賜下法寶重器的老祖,就跟馬苦玄解釋過宗門規(guī)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余都不是真正的規(guī)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閉關百年,所以就愈發(fā)松散隨意。
男子一言不發(fā)。
這趟下山,是護送馬苦玄去尋找海潮鐵騎主帥的麻煩,涉及到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鐵騎所在王朝,剛好跟死敵大戰(zhàn)一場,雙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就連百丈金身神靈都動用,另一方也出動了一尊鎮(zhèn)國地牛,原來是上古時代,仙人用以鎮(zhèn)壓大瀆水運的水邊鐵牛。海潮鐵騎在這場戰(zhàn)事中,折損嚴重,馬苦玄潛入其中,一夜之間,刺殺了三位中層武將,揚長而去。
之后馬苦玄說要闖蕩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礪體魄,男人沒有拒絕,但仍然偷偷尾隨,以防不測。
馬苦玄伸手抹去淚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雙手抱住后腦勺,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啊,陳平安有機會殺我,師父你會不會出手殺他?”
男人終于說話,
“我不敢殺他,也不想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