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陳平安沒有還嘴,只是摘下酒壺,喝了口酒。
老將軍誤以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夠與種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藝不俗的年輕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便語重心長道:“小子,瞧你模樣,也是有些書卷氣的,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可不是我倚老賣老,我呂霄看人奇準,真心勸你以后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場建功立業(yè),不用你馬革裹尸,只要多學(xué)學(xué)咱們種國師,當然是只學(xué)他文圣人那一面,什么狗屁武宗師,有啥好的……”
陳平安無言以對,擠出笑容,尷尬點了點頭,又喝了口酒。
老人除了脾氣火爆,說話不太好聽,其實心腸還是很不錯的。
公主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
她可是知道這個年輕人身份的,先前在狀元巷酒樓那邊,已經(jīng)見過他一次了。
但是呂老將軍只知道那個打死丁老魔的年輕人,身穿一襲白袍,會御劍,會仙術(shù),可不知道他揚言要指著鼻子罵的家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哪怕是對江湖頗為厭惡的老將軍,親眼看著牯牛山那邊的劍光熠熠,氣沖云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犟脾氣的老將軍,不放過任何機會,去教訓(xùn)那個誤入歧途的年輕人,轉(zhuǎn)頭勸說道:“瞧見沒,這才是宗師風(fēng)范,你小子要多少年才有此境界?給你一百年,也辦不到吧?所以說啊,還是棄武從文,若是哪天想明白了,愿意投筆從戎,那更好,只要我那會兒還沒進棺材,你就來找我,我親自為你引薦,南苑國任何一支精銳邊軍,你小子隨便挑!”
老將軍說得唾沫四濺。
陳平安抹了把臉,嘆了口氣,只得自報名號,“我叫陳平安�!�
老人嘿了一聲,“你叫陳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種,咱們南苑國當大官的家伙,我哪個不熟悉……”
老將軍驟然停下話語,板著臉點點頭,伸出大拇指,裝傻扮癡道:“好名字!”
然后老人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默默地走到種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邊的太子殿下身旁。
老將軍打算近期都不要開口說話了,要修一修閉口禪。
陳平安又看了一會兒牯牛山之戰(zhàn),說道:“我先走了�!�
當然沒有人阻攔。
約莫一炷香后,看出了那場大戰(zhàn)的一些端倪,種秋笑著感慨道:“之前勝負還在五五之間,現(xiàn)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還看不出什么,太子魏衍也差不多。
至于老將軍呂霄和公主魏真更是一頭霧水。
呂霄納悶道:“國師,他就這么走了?”
種秋笑道:“陳平安今夜只要愿意出現(xiàn)在城頭,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為了。”
說到這里,種秋轉(zhuǎn)頭望去,心中嘆息,不是說好了萬事不管嗎?
————
陳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時候,天還未亮。
這些天,蓮花小人兒一直蜷縮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發(fā)香甜,陳平安也就沒有穿回金醴。
進了屋子,發(fā)現(xiàn)小家伙的呼吸越來越平穩(wěn),換了一個睡姿,陳平安幫著卷了卷金醴衣角。
陳平安走出屋子,枯瘦小女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靠著房門睡覺了,睡夢中,她皺著眉頭。
陳平安甚至可以從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紀不大的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戒備。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安安靜靜等著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現(xiàn),站在他身邊,一站一坐。
老道人開門見山道:“你既然背了陳清都的這把長氣劍,我就破例讓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進入這座藕花福地。至于你為何而來,我當然算得出來。只是要我?guī)湍阒亟ㄩL生橋,難是不難,可天底下沒那么便宜的好事。”
老道人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聽說了你與那個孩子的一番話,關(guān)于對錯先后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關(guān)系了。畢竟老秀才的順序之說,天底下我是第一個知曉的,一筆糊涂賬,也好意思誤人子弟!”
說到這里,老道人冷笑道:“所以我決定稍稍提高一點門檻的高度。才有那樁圍殺之局,并且讓丁嬰禁錮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濟,死在這邊,那么長氣劍留下,我倒也不會太為難你,至多將你留在這里幾十年,怎么來,還是怎么回,不用擔(dān)心神魂體魄,我與老秀才不對付,還不至于拿你撒氣,只不過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
陳平安苦笑道:“原來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后來有個陰陽家的高人,還是挺高的那種,一次出手,模棱兩可,剛好踩在我底線上,我便忍了他,不與他計較。可他那個天生陰陽魚體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兩次附身樊莞爾,試圖提醒你,告訴你離開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將你身上其余兩件法寶廢了�!�
陳平安問道:“是那座紙人鎮(zhèn),以及……北晉國?!”
老道人笑道:“你總算還沒蠢到家。這兩處皆是那人的手筆,挺有意思。至于他為何愿意出手,你曾經(jīng)在他手上吃過苦頭?”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
是發(fā)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懼。
比生死更小,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間。
陳平安這種畏懼,是那種好像置身于白霧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錯,就會墜入懸崖,然后有個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觀著他。
那個人。
陳平安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記起來。
是上次那個在飛鷹堡擦肩而過的憨厚漢子,漢子還對他咧嘴一笑。
更是那個在自己小時候,販賣糖葫蘆的漢子,那個笑瞇瞇的好人!
當時在飛鷹堡那邊,陳平安就覺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記不起來。
陳平安記住的不是這個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種笑容。
從驪珠洞天,再到桐葉洲。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
老道人問道:“終于記起是誰了?那么想明白了嗎?”
陳平安點頭道:“想明白了,為何他會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進入這座他管不著的藕花福地,只不過忌憚老前輩,不敢明目張膽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聲,“比蠢笨好了那么一點。你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那人如今對你并無惡意,否則就憑你那運氣,哪里能找到蓮花小人兒。”
老道人又問,“我破得此局,別人當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現(xiàn)在才知曉真相,不奇怪嗎?”
陳平安搖搖頭,毫不猶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會不奇怪,但終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種不奇怪,可這趟藕花福地走下來,聯(lián)系兩次出門遠游,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點頭道:“那現(xiàn)在就是有點小聰明了�!�
陳平安問道:“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應(yīng)該先問什么時候可以離開南苑國。”
這次老道人沒有賣關(guān)子,“等到南苑國京城事了,我?guī)闳タ纯催@座天下�!�
陳平安摘下酒壺,懸在空中,沒有去喝,實在忍不住,壯著膽子問道:“為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老前輩道法通天,很是無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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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
陳平安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跟老將軍呂霄學(xué)了裝傻扮癡的本事,假裝沒聽到老道人言語中的譏諷,等到陳平安喝過了酒,小院已經(jīng)不見老道人。
老道人總是神出鬼沒,陳平安也無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著柴房門睡覺的枯瘦小女孩已經(jīng)醒來,就看到那個白袍子的有錢人,在院子里散步,閉著眼睛像個瞎子,一手攤開手心,掌心朝上,擱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
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無聊賴地等著,總覺得他會一拳砸下去。
如果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嘰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
一想到這個,枯瘦小女孩就有點樂呵,怕被他看穿,趕緊板起臉,故意打了個哈欠。
陳平安睜開眼,撤掉那個古怪姿勢,是跟丁嬰那邊依葫蘆畫瓢學(xué)來的,今天之所以拎出來,是覺得當年遇上嫁衣女鬼,那個帶著兩徒弟的目盲老道人,所學(xué)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氣府,
跟丁嬰有點相似。
陳平安沒有去看小女孩,也沒有停下腳步,將一身拳意繼續(xù)沉浸在種秋悟出的頂峰大架之中,說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學(xué)塾開門了沒有,如果夫子還是沒有重新授業(yè),就問一下附近的街坊鄰里,到底什么時候開課�!�
小女孩討價還價問道:“能不能吃過了早飯再去,我餓,走不動路哩�!�
陳平安淡然道:“回來之后,再把灶房里的水缸挑滿,就有飯吃�!�
小女孩凝視著陳平安的側(cè)臉,看不像是在開玩笑,就哦了一聲,故意搖搖晃晃站起身,貼著墻根繞過陳平安,走出院子,離開巷子后,蹲在街巷拐角處,蹲了半天,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門口,額頭已經(jīng)有了汗水,彎下腰,雙手叉腰,對著那個還在走路的家伙,大口喘氣道:“還沒開門呢,我問過一位大嬸啦,說那夫子給之前的打架嚇破了膽,近期都不開門�!�
陳平安默不作聲,指了指灶房。
小女孩哭喪著臉,去了灶房,提了個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還有大半井水,若是空蕩蕩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門后丟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了曹晴朗的背書聲,背對著院子,她翻了個白眼,呲牙咧嘴,滿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個人。
雙手提著水桶回到院子的時候,她還是貼著墻根,小心翼翼繞過那個人,一溜煙跑進灶房,井邊汲水,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給倒掉了許多,其實等她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轉(zhuǎn)頭看一眼,沒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輕輕從水缸勺起半桶水,然后使勁抬起水桶,一個傾斜,嘩啦啦倒入水缸。
對這一切,陳平安洞若觀火,但是沒有當場揭穿她。
寧肯花這么多心思去偷懶,也不愿意出一點力氣嗎?
曹晴朗背過了幾篇蒙學(xué)書籍的文章,就開始去灶房燒飯,陳平安說他今天可能會很晚回來,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巷子,途經(jīng)狀元巷附近,丁嬰和魔教鴉兒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氣沉沉,明顯已經(jīng)棄用。心相寺的香火愈發(fā)稀少,至于那座武館的晨練,倒是比以往更加賣力,呼喝聲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師傅嗓門尤其大,想來是之前那場大戰(zhàn),既讓老百姓感到可怕,覺得世道不太平,卻也讓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沒點大風(fēng)大浪,還叫江湖嗎?
陳平安這次出門還是沒有穿上金醴,一身嶄新的青衫長袍,一是蓮花小人兒尚未痊愈,還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陳平安不愿意招搖過市,甚至連養(yǎng)劍葫都留在了屋內(nèi),讓初一十五護著養(yǎng)傷的蓮花小人兒,只不過腰間懸佩了長劍癡心和狹刀停雪,如此一來,就像是個喜好舞刀弄槍的游俠兒。
陳平安是去找種秋,是要再麻煩這位南苑國師一件事。
當初被小女孩從屋子里偷走的那一大摞書,雖然都是些尋常書籍,兩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都放在了方寸物當中,但是陳平安還是想要拿回來,因為每本書的扉頁上,都寫了陳平安購于何地、何時,以端端正正的小楷寫就,這些四處收集而來的書籍,對于陳平安而言,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與儒家圣賢所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沒有關(guān)系。
世人皆知種秋就住在皇宮附近,但是具體的隱居位置,少有人知曉,好在陳平安如今在南苑國,名氣太大,很快就有一位南苑國被朝廷招徠的高手現(xiàn)身,畢恭畢敬領(lǐng)著陳平安去往種秋住處,是崇賢坊一處鬧中取靜的宅邸,崇賢坊是真正的天子腳下,住在這里的門戶,非富即貴,大街小巷,綠蔭濃濃,安詳靜謐中,透著雍容氣象和規(guī)矩森嚴,與狀元巷那邊的雞鳴犬吠、鶯鶯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沒有懸掛匾額,在崇賢坊也不算大,三進院子而已。
陳平安與那位負責(zé)領(lǐng)路的高手道了一聲謝,獨自走入之后,陳平安發(fā)現(xiàn)里頭并不冷清,有許多年輕面孔在忙碌,身穿官服,只是按照南苑國的官補子禮制,品秩都不高,堪堪入流的底層官員而已,一間間屋子都坐滿了人,手持文書、走門串戶的年輕人,大多腳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都在聊著事情,見到了佩刀懸劍的陳平安,他們只是瞥兩眼就不放在心上。
種秋站在在二進主院的檐下,笑著迎接陳平安,身邊還有一位正在稟報政務(wù)的青年官員,種秋大略給出答復(fù)和建議后,兩人問答,簡明扼要,青年官員見到陳平安后,明顯有些好奇,只是國師并未說破陳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去私下探究,告辭離去。
種秋帶著陳平安來到后院,與前邊朝氣勃勃的忙碌氛圍又有不同,一墻之隔,別有洞天,墻角有一大叢芭蕉,濃綠得想要滴水出來,石桌上放著古舊的棋盤棋盒,應(yīng)該就是這位國師的住處,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簡潔,種秋和陳平安在石桌相對而坐。
種秋說關(guān)于橋梁的書籍,已經(jīng)讓工部官員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位蔣姓讀書人的履歷諜報,應(yīng)該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說了關(guān)于被盜走賤賣的書籍一事,種秋笑著答應(yīng)下來。
陳平安便主動開口,說這會兒京城動蕩不安,還要麻煩國師這么多瑣碎事情,他愿意做點什么,希望國師只管開口。
種秋也不客氣,就說要請陳平安幫著指點一下他的兩位嫡傳弟子。
并非公器私用,而是種秋收取的弟子,出師之后,都要投軍入伍,從士卒做起,最少在邊軍待滿十年,十年之后愿意按部就班地在軍中進階,還是離開邊軍,游歷武林,種秋就不再約束了,但是如果選擇闖蕩江湖,就不得對外宣稱自己是種秋弟子,一旦被發(fā)現(xiàn),沒得商量,我種秋能教你一身武學(xué),也能悉數(shù)收回。
留在種秋身邊的兩位入室弟子,年紀都不大,尚未出師,天賦極好,心氣很高,人品當然沒問題,只是從沒有真正走過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壓一壓他們的銳氣,種秋近些年壓力不小,為了應(yīng)對甲子之約,尤其是防著丁嬰和俞真意兩人,很難專心傳授弟子武學(xué),種秋擔(dān)心自己這兩個寄予厚望的弟子,終其一生,都只是種秋弟子而已。
陳平安自無不可,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為人師,教給別人什么東西。
只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種秋會親自帶他去見兩位弟子,忍不住問道:“不會耽誤國師處理事務(wù)嗎?”
種秋笑道:“要是我種秋不在,事情就會變得一團糟,說明我這么多年待在南苑國朝堂,并沒有做好分內(nèi)事,只會指手畫腳……”
說到這里,帶著陳平安從后院小門離開的種秋,突然問道:“一朝宰執(zhí),在路上遇到路人爭執(zhí)斗毆,該如何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響自己的正業(yè),還是要管上一管。”
種秋又問,“然后?”
陳平安搖頭。
種秋笑道:“這位官帽子頂天大的官員,按照你說的,在不妨礙本職事務(wù)的前提下,確實可以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應(yīng)該立即自省,轄境之內(nèi),為何街上會出現(xiàn)尋釁斗毆一事�!�
陳平安思量過后,深以為然。
種秋與陳平安走在僻靜的街道上,樹蔭深深,盛夏時分,京師許多坊市如蒸籠一般,熱得讓人無處可躲,在這邊卻讓行人倍感涼爽,種秋感慨道:“這本是一個圣賢書籍上的典故,那位宰執(zhí)與身邊人說,此事不該我管,應(yīng)該問責(zé)于直轄官員,他不該越界行事。年少時初次讀書至此處,覺得振聾發(fā)聵,豁然開朗,但是書讀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難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種秋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陳平安也沒有說話,只是想著若是齊先生,或是文圣老爺在這里,一定可以為種秋排憂解難,講清楚那些道理。
種秋哈哈一笑,再無愁緒,與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經(jīng)返回松籟國宗門,帶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當時城頭眾人,除了飛升離去的周肥、魔教鴉兒、劉宗,我們這些走下城頭的,都有些收獲,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譜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蓮藕,唐鐵意所得何物,京師諜子并未查到,我種秋則拿到了一本五岳圖集,書上所說之事,都是神仙事,講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攏一國山水靈氣,只是我又不修習(xí)道法仙術(shù),這本書對我來說,并無意義,十分雞肋�!�
種秋嘆了口氣,繼續(xù)道:“程元山因為躲在城內(nèi),錯過了鼓聲,最終兩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經(jīng)被驅(qū)逐出境,不過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會將他留在這里,畢竟程元山此人睚眥必報,這次在南苑國京城吃了這么大一個悶虧,一定會慫恿草原騎軍南下叩關(guān)搶掠�!�
關(guān)于這本仙家書籍,還是個隱患,種秋竟然沒辦法將其毀去,只能小心藏匿起來。
一旦俞真意獲悉此事,志在必得。
說不定,還會讓本來對人間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爭奪天下的野心,為的就是能夠以天下正統(tǒng)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他就能夠?qū)⑽逶漓`氣收為己用,成為真正的陸地神仙。
種秋與陳平安說著天下大勢,“那位與俞真意打了一個平手的女冠黃庭,已經(jīng)將鏡心齋宗主,轉(zhuǎn)給皇后娘娘。黃庭本人離開了京師,不知所蹤,只說她要尋一塊風(fēng)水寶地,好好練習(xí)劍術(shù)。
皇后周姝真很快就會‘因病去世’,去坐鎮(zhèn)鏡心亭,為此皇帝陛下也無可奈何。敬仰樓那邊,近期出現(xiàn)了叛亂,與魔教三門殘余勾結(jié),周姝真已經(jīng)完全失去掌控,敬仰樓對江湖放出話來,從今往后,敬仰樓不再評定天下十人。那位北晉大將,唐鐵意,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投靠我們南苑國。”
陳平安聽得認真。
種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個位置上,而不是一心與天道爭勝的丁嬰,該有多好。”
陳平安疑惑不解。
種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話,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笑了起來。
不是在那晚酒樓與皇帝魏良客氣應(yīng)酬的那種。
與種秋相處,如入芝蘭之室。
種秋兩位弟子住處,離這里隔著兩座坊市,宅子占地頗大,掛了一座武館的名頭,對并不對外,是種秋大弟子出錢籌辦,此人戎馬生涯二十年,當上了將軍,后來沙場陷陣受了重傷,就退出邊軍,種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攪師父,往往都會在這里聚頭碰面,這些弟子年齡懸殊,最年長者已經(jīng)年近半百,年齡最小的兩個弟子,才是一雙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
結(jié)果等到兩人走到練武場那邊,種秋啞然失笑,連同兩位弟子在內(nèi),十數(shù)人在那邊熱熱鬧鬧,有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還有兩位弟子在京城結(jié)識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閥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幾個早早約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負笈游學(xué),與種秋兩位弟子一起闖蕩江湖。
對于這些,種秋并不干涉。
年少時的美好,哪怕帶著稚氣,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經(jīng)驗去否定,更不可隨意打殺。
種秋看著這些孩子,有些時候也會為他們的頑劣而惱火,可更多時候還是覺得他們可愛,于是就會覺得這座天下,不是什么藕花福地,沒有什么謫仙人。
陳平安有些訝異,在那些人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人。
正是他之前逛蕩京城,見到那個與同伴縱馬大街的年輕女子,她當初為了彌補朋友的錯誤,向一位擺攤老嫗拋出了錢袋,為了顯擺騎術(shù),還狠狠摔了一跤,哎哎呦呦著翻身上馬,一身泥濘,依舊高高揚起腦袋,意氣風(fēng)發(fā)。陳平安當時還對她伸出大拇指來著,只不過那會兒女子沒理睬他,還翻了個白眼。
所有人一開始沒認出陳平安。
畢竟他沒有穿白袍,懸朱紅sè酒葫蘆。
不過這些年輕人,對國師種秋都敬且畏,當種秋出現(xiàn)后,一個個噤若寒蟬,兩個弟子,也有些心虛,這些天確實有些荒廢武藝了,沒辦法,這些個朋友一股腦涌來,一個個雙眼放光說著那位白衣劍仙的事跡,都說那位殺掉丁老魔的年輕宗師,與他們師父關(guān)系極好,說不定在這里守株待兔,萬一真能等到那人出現(xiàn),尤其是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更是信誓旦旦,說爺爺回家后,紅光滿臉,說那夜俞真意與鏡心齋童青青城外一戰(zhàn),名叫陳平安的劍仙就站在自己身邊,兩人相見恨晚,把臂言歡,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陳劍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應(yīng)下來,只要有空就會去將軍府登門拜訪。
呂霄的年幼孫子不過十二三歲,幾乎每天都要重復(fù)說起這一段,眉飛sè舞,與有榮焉。
倒是他的姐姐,沒他這么翻來覆去炒冷飯,但是眉宇之間,亦是滿滿的期待和仰慕。
種秋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后者點了點頭。
種秋站在練武場上,對兩名弟子說道:“幫你們找了一位前輩,他會指點你們?nèi)�,你們傾力出拳�!�
陳平安有些無奈,壓低嗓音輕聲道:“先前不是說好了只與他們切磋,沒什么指點嗎?”
種秋微笑道:“最后隨便聊幾句就可以了,這兩個小家伙,早就曉得如何對付我這個師傅,我如今說什么,不太管用,說不定反而會將你這個外人的話語,奉為圭臬�!�
一位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來,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誰啊?又是刀又是劍的,為何能夠教我們?nèi)�?難不成比師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陳平安,眼神清澈,笑道:“前輩,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實在是我?guī)煾傅娜ㄌ吡�,若是你教我刀劍,我不會這么說的。對了,我叫閻實景,說話直,前輩別怪罪!”
一位少女在他身后緩緩前行,已經(jīng)在尋找陳平安的破綻,只是她越走越慢,因為她驚駭發(fā)現(xiàn),那人只是那么隨意站立,她根本找不出一點點拳架站樁的漏洞,這種讓人難受至極的感覺,跟師父種秋給她的感覺,太像了。
見高山而不見山巔,臨江河而深不見底。
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學(xué)宗師!
少女正要開口提醒師兄閻實景要小心,后者已經(jīng)輕聲道:“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夠跟咱們師父并肩而行,在咱們南苑國,有幾個家伙擁有這份臉皮?”
少女問道:“聯(lián)手?”
少年沒有任何猶豫,沉聲道:“爭取撐過十招,師父看著咱們呢。”
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擺出一個拳架,蓄勢待發(fā)。
陳平安想了想,開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樁加上種秋的頂峰拳架而已。
兩人剛要前沖,陳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壓在兩人肩頭,身體動彈不得,好像稍有動作,就會死。
再一步,兩人身心皆是凝滯至極,英武少年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則想要橫移一步,避其鋒芒再做打算。
陳平安輕描淡寫三步之后,師兄妹二人的氣勢已經(jīng)徹底崩潰。
四步之后,兩人就已經(jīng)踉蹌后退,汗流浹背,臉sè慘白。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明知出拳不會死,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與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樣一拳都不敢出?那你們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當?shù)膶κ郑约叭跤谀銈兊臄橙�,才可以出拳?�?br />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少女憤憤道:“前輩你是頂尖宗師,一上來就以勢壓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切磋,這樣的傳授拳法……”
陳平安還是問道:“為何一拳都不出?”
少年低下頭。
少女眼眶通紅,竟是哭泣起來,只是竭力與那個喜歡欺負人的陌生人,狠狠對視。
陳平安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轉(zhuǎn)過頭,對種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規(guī)矩也不太懂�!�
種秋搖搖頭,若有所思,輕聲道:“我傳授弟子拳法,因為害怕他們犯錯,所以太過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們不要與人在江湖上做意氣之爭,不要仗勢凌人,出拳沒有輕重,更多是想著他們將來投身沙場,最少有十年的時間報效家國,所以門內(nèi)弟子,其實一直被我壓著心性,現(xiàn)在看來,不能說錯了,可終歸是扼殺了他們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可能性�!�
種秋嘆息一聲,對陳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曾想那少年,原本勉強承受得住給外人如此羞辱,卻唯獨受不得自己視為父親的恩師“認錯”,而且還是為了他們,在少年閻實景心中,師父種秋,是世間真正無瑕的武宗師,還是文圣人。
一怒之下,少年猛然起身,卻不是偷襲那青衫男子,而是怒目相視,“你再來!”
陳平安一步跨出,卻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樁了,而是一拳砸向了閻實景額頭,如有風(fēng)雷撲面。
少年又后退了一步。
陳平安問道:“你那一拳呢?”
少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對種秋說道:“有人跟我說過,練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純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練拳,就不能再談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種先生你說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種先生你這個境界和修為的人,該做的事情,卻只是你弟子該懂的道理而已,懂了這份道理是一回事,當下該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這樣,將來才能對誰出拳都問心無愧�!�
種秋笑著點頭,“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陳平安的脾氣,做一件事情,無論大小,務(wù)必追求盡善盡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陳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戰(zhàn)對敵圍剿的那份認真,種秋是旁觀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
甚至,會有一種“我出拳時,天下武夫,只需仰頭感嘆一聲蒼天在上”的自負。
種秋其實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陳平安,是如何做到出拳之時的這種心境。更好奇陳平安到底是怎么練的拳。
不管如何,這兩種陳平安,種秋都給予敬意。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亂想的一些東西,不一定適合種先生你的弟子�!�
種秋搖頭,正sè道:“總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你剛才說的這番話,就適合所有習(xí)武之人。”
陳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從此習(xí)武之心,如心鏡裂縫,小心醞釀著措辭,雖然不太擅長,還是盡量安慰道:“練拳之人,除了能吃苦,還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從容,一往無前,那么總有一天,無論是遇上我,還是你們師父這樣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嬰這樣看似無敵的對手,你們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陳平安臉sè認真,看著那兩個人,“身前無人,雙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兩人臉上的悲憤和心底的恐懼,已經(jīng)少了許多。
種秋輕輕點頭。
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條“武道”了。
至于這兩個傻孩子,將來能走多遠,或者能否走上這條武學(xué)登山路,既看天賦,也看機緣,種秋多說無益,其實說了也沒用。
收了拳的陳平安,再沒有那種氣勢,看著兩個可憐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對種秋問道:“是不是講得太大太虛了?”
種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天講幾句溜須拍馬的言語,才肯罷休?”
陳平安哭笑不得。
種秋望向弟子二人,閻實景他們可就沒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練拳,好好想一想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練拳不遲�!�
少年少女抱拳領(lǐng)命。
種秋和陳平安一起離去。
等到國師大人和那個怪人離開后,這些年紀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嘰嘰喳喳起來,多是安慰閻實景和那個少女,夾雜著一些驚嘆感慨,這些外人,雖然都知道種國師的天下第一手,可畢竟誰也沒見過親眼見過種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實力不俗的高手護院,但是眼界一個比一個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覺得不虛此行。
閻實景率先離開人群,少年興致不高,蹲在臺階上,有些發(fā)愣。
少女跟朋友們閑聊之后,坐在小師兄閻實景身邊,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說來說去,那人還不是仗著本事高,就對咱們指手畫腳,真氣人,當著師父的面呢。”
閻實景望向遠方,“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師父也認可�!�
少女憤懣道:“我就不信他對上咱們師父,俞真意,還有那個丁老魔,也敢說這樣的大話,說得輕巧,出拳而已!”
閻實景握緊拳頭,“今后我不偷懶了,要好好練拳,還要每天求著師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總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話!”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著這個小師兄的側(cè)臉,“你肯定可以的!大師兄都說你的天賦,是我們當中最接近師父的人,如果給你多練拳五年的話,現(xiàn)在你就可以跟鏡心齋樊莞爾、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他們一較高下了。”
屋脊上,種秋陪著陳平安偷偷坐在上邊,種秋也不不知為何,陳平安竟然提議要悄然返回,然后坐在這里,聽著下邊孩子們的胡說八道。
不過聽到最后,聽到了閻實景兩人那番對話,種秋還是猜不出陳平安的意圖,但是這位國師,有些遺憾和失落,只是對那兩個孩子,還談不上太失望。
陳平安笑著起身,和種秋真正離開此地。
回去路上,跟種秋討教了許多這方天地的武學(xué)拳理,陳平安受益匪淺。
兩人在半路分道揚鑣,陳平安挑了一家街邊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兩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貴的那種。
老道人憑空出現(xiàn),就坐在陳平安對面,熱鬧的酒肆無一人察覺到不對勁,老道人身前出現(xiàn)一只酒碗,酒水自己從酒壺倒入碗中,伸手時,手中就多出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蔥炒雞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么多理所當然,總覺得自己是個尋常人,只要別人愿意努力,大多數(shù)都可以走到你今天這一步?是不是才發(fā)現(xiàn),這很可笑?”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這么空閑?”
老道人也如陳平安這般答非所問,“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傳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那人一樣的處境,茫然四顧,孑然一身,到時候還不愿意求人,唯恐牽連別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夠撈到手的。”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我不夠好,現(xiàn)在就不是坐在這里,跟老前輩優(yōu)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輩子,哪怕僥幸開竅,但是等我離開藕花福地,不管外邊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會恨不得跟老前輩拼命�!�
老道人喝著酒,吃著下酒菜,隨口道:“這當然,既然進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濟,死在陸舫或是丁嬰手上,除非是陳清都和老秀才聯(lián)手,我才會捏著鼻子放你出手,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里轉(zhuǎn)世吧。所以,你應(yīng)該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來。”
在陳平安內(nèi)心深處,這個老道人,比起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一點都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說老道人故意針對他陳平安,事實上陳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對。
陳平安只是純粹不喜歡那種感覺。
甚至他們都不是山上人看著螻蟻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養(yǎng)的雞崽兒,是養(yǎng)肥了宰掉吃,還是繼續(xù)養(yǎng)著,只看他們的心情。
不過也有可能是陳平安站得還不夠高,根本看不見他們眼中的人間風(fēng)景。
陳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談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陳平安慢慢喝著酒,竟是完全無視了老道人,很用心想著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從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門外的那條巷子。
原來人世間,每個人腳下都有無數(shù)條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間。
可是這很難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澆之,可世間那么多不平事,又當如何?我陳平安以后,拳越來越高,劍越來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見到了別人的不平事,難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樁不平事嗎?會不會辜負了齊先生,辜負了書上的道理?辜負了自己是李寶瓶小師叔?
但是我也要報仇,要完成與劍靈姐姐的約定,要練拳,成為七境武夫,要練劍,修了長生橋去當大劍仙,要讀書,要做齊先生那樣的人,我還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婦……
怎么辦呢?
萬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說!
陳平安撲通一聲,腦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夢中,好像有人問他,見過最大的江河后,覺得如何,陳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說水那么大,魚兒一定大,以前小寶瓶總抱怨自己的魚湯太淡,下次一定釣一條大魚兒,加足夠的鹽!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從壺重汲取酒水,而是親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問道:“那么多高山,風(fēng)光如何?”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舊醉話連篇,喃喃而語,我不知道啊,不過書上有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天氣難走,太難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著對面的陳平安,沒好氣道:“齊靜春怎么教出這么個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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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小巷中
陳平安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梢頭時分,興許是自己懸刀佩劍,酒肆掌柜沒敢趕人,捏著鼻子由著這么個游俠兒站茅坑不拉屎,陳平安多便給了些銀子,天降一筆橫財,老掌柜挺樂呵。陳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狀元巷那邊,青樓生意冷冷清清,百無聊賴的嬌艷女子們,慵慵懶懶趴在欄桿上,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些女子,脂粉梳妝淡了許多,卻比以往的濃妝艷抹,似乎更好看一些。
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樓上搭訕和調(diào)侃,還有一位女子直接丟了繡帕給陳平安,嚷嚷著,“俊小哥兒,上來坐坐,姐姐請你喝茶,坐姐腿上�!�
她所在青樓和附近勾欄女子,頓時開始起哄,葷話不斷。陳平安輕松躲過了那塊繡帕,只是回頭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繡帕,又回去撿起來,卷成團輕輕拋還給那位女子。街上青樓女子們先是沉默,然后哄然大笑起來。
陳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條巷子,街巷拐角處,站著尋常市井裝束的一男一女,年紀不大,不到三十歲,但是呼吸綿長,氣息沉穩(wěn),在藕花福地這座天下,應(yīng)該屬于天賦好、底子也打得不錯的年輕高手,當然比起笑臉兒、簪花郎周仕這些天才,差距還是很大。
兩人自報名號,是國師種秋直接統(tǒng)轄的京師諜子,男子交給陳平安兩個包裹,裝了他們從鄰近一座坊市書肆搜集回來的失竊書籍,還有就是從工部衙門揀選出來、有關(guān)橋梁建造的書,女子則遞給陳平安一封秘密檔案,關(guān)于蔣姓書生和琵琶女。
陳平安發(fā)現(xiàn)無論男女,兩人交給自己東西的時候,無論是心境還是雙手,都很不穩(wěn)。
陳平安對他們笑了笑,道謝之后就走向曹晴朗那棟宅子。
當街擊殺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女,之后差點擊殺鳥瞰峰陸舫,打敗國師種秋,最后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嬰。
對于這些南苑國游走在朝廷和江湖邊緣的諜子而言,就像當時老將軍呂霄在城頭上,親眼見到俞真意和女冠黃庭巔峰一戰(zhàn)后,會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陳平安如今在這座天下,比起丁嬰聲勢最盛時,猶勝一分。
等到陳平安緩緩走到院門,推門而入,年輕女子這才深呼吸一口氣,原來她始終憋著口氣不敢喘,細細微微輕聲道:“原來真的這么年輕啊。”
那男子有些無奈,沒說話。
她笑道:“長得真好看�!�
說完之后,自己都覺得有些赧顏。
就在此時,那人突然退出院子,身體后仰,對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雞,便是那個不茍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關(guān)門聲輕輕響起,女子猛然捂住臉龐,狠狠跺腳。
男子嘆了口氣,其實她平時不這樣犯癡,擔(dān)任諜子七年以來,擅長潛伏,向來縝密沉穩(wěn),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勞,就連種國師都對她青眼有加,這次兩人負責(zé)盯梢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足可見種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兩個同齡人沒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應(yīng)該是跟曹晴朗討要的,瓜子殼隨手丟了一地,見到陳平安后,她有些慌張,陳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將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后收拾起來。
陳平安跟曹晴朗打過招呼后,就去了屋子,點燃油燈,打開兩個包裹,被小女孩賤賣的書籍都完好無損,重新疊放在桌上,工部衙門那些書籍則放在另外一邊,兩座小書山,一左一右,如門神拱衛(wèi)。陳平安打開那封秘檔,上邊詳細記錄了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過往。
陳平安重新放回信封,夾在一本書內(nèi)。
陳平安開始復(fù)盤這場莫名其妙的棋局。
這次進入藕花福地,雖然險象環(huán)生,但是收獲頗豐。
與武學(xué)大宗師種秋一戰(zhàn),不但成功破開四境瓶頸,第二場交手,種秋當時還自降身份,主動喂拳,幫助自己穩(wěn)固五境境界,雖然說種秋也有自己的考量在其中,猜測到丁嬰和俞真意極有可能聯(lián)手布局,不愿讓他們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種秋無論是宗師氣度、武夫?qū)嵙是心性,都讓陳平安心生佩服。
之后與丁嬰一戰(zhàn),酣暢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劍迎敵,果然純粹武夫還是要在生死一線砥礪體魄,即便陳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認五境底子,打得相當不錯。
這是立身之本,陳平安再財迷,都萬金不換。
退一萬步說,哪怕這趟藕花福地之行,長生橋依舊搭建不起來,也是不虛此行,比起之前陳平安希望去古戰(zhàn)場遺址或是武圣人廟碰運氣,爭取躋身五境,結(jié)果已經(jīng)好了太多太多。
不過形勢一片大好之行,同樣暗藏兇險。
問題就在于被丁嬰的陰神金身從牯牛山之巔,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后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牽扯到牯牛山一帶的磅礴靈氣和破碎武運,海水倒灌,一股腦涌入陳平安體內(nèi),滲入魂魄,陳平安依稀察覺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陣霧靄,縈繞不散,雷電交織,如蛟龍蛇蟒騰云駕霧,并且有一道道劍光在霧靄中,一閃而逝,仿佛是在劍斬蛟龍。
所幸這些與純粹武夫一口真氣相沖突的靈氣,在偏遠藩鎮(zhèn)割據(jù),暫時沒有揭竿而起,沒有造反。畢竟在浩然天下,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武夫要散盡體內(nèi)靈氣,煉就一條宛若火龍巡狩四野的純粹真氣,而練氣士的第一步,則是天地靈氣,多多益善,之后無非是去蕪存菁,開疆辟土,將一座座氣府竅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邊的巨湖,無論是洪澇泛濫還是枯水期,練氣士都能夠始終勾連自身和天地,靈氣源源不斷,最終辟出丹室,結(jié)成金丹客,之后溫養(yǎng)出陰神和陽神,最終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陳平安體內(nèi)的格局,就是純粹真氣與天地靈氣雙方對峙,兩軍對壘,各自結(jié)陣,堪堪維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拿起桌旁的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
建造一座長生橋,這么難啊。真是毀橋容易建橋難,自己差點就要死在這座藕花福地,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陳平安就難免后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于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陰,可肯定會錯過跟寧姑娘的十年之約,十年之后,李寶瓶李槐他們都該多大了,在這期間,會不會被人欺負?還有去了書簡湖的顧璨呢?劉羨陽會不會衣錦還鄉(xiāng),回到小鎮(zhèn),然后找不到自己?龍泉郡的落魄山竹樓和泥瓶巷祖宅,還有騎龍巷的鋪子怎么辦?
陳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門那邊就傳來敲門聲,枯瘦小女孩也邀功一般跑到陳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陳平安有客來訪,屋門已經(jīng)打開,陳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國女諜子站在院門外,捧有一個長條盒子,陳平安走過去,她輕聲解釋道:“這是琵琶妃子的遺物,國師剛剛命人拿來,讓我交予陳仙師�!�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她已經(jīng)微紅著臉,落荒而逃。
曹晴朗看著這一幕,只是好奇�?菔菪∨t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起來,若有所思。
陳平安將那架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燈夜讀,小女孩繼續(xù)坐在板凳上嗑瓜子,這次學(xué)乖了,瓜子殼沒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亂丟地上,全在腳邊堆著。
陳平安走向板凳,發(fā)現(xiàn)曹晴朗將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輕輕拿起,落座后,對小女孩說道:“你可以回家了。”
她嗑著瓜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家?我沒有家啊,我就是個小乞丐,哪來的家,乞丐里壞人可多了,經(jīng)常打我,我年紀太小,吃不飽飯,力氣更小,可打不過他們,京城的好地兒,都給他們霸占了,我爭不過,只能自己隨便找地方住,比如橋底下啊,有錢人家的石獅子上邊啊�!�
陳平安問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著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離著這邊有好幾千里遠哩,家鄉(xiāng)遭了瘟疫,我那會兒還小,跟著爹娘逃難,娘親死在了路上,爹帶著我到了這邊,京城里的官老爺們還不錯,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鋪,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陳平安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吃完了瓜子,伸出兩只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歲啦�!�
陳平安不再說話。
她哈哈笑了幾聲,“我看著是不像九歲,對吧?沒法子,餓的,個子長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沒,她才六歲多呢,個子就比我還要高一些了,這院子里的小夫子,那個曹晴朗,歲數(shù)也比我小呢�!�
陳平安輕輕搖晃蒲扇,顯得無動于衷,冷漠無情。
小女孩其實一直在打量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見他這幅模樣,她在肚子里腹誹不已,有錢人,果然沒一個是好東西!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死活,明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手指縫里漏出一點銀子,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經(jīng)九歲,卻瘦小得像是五六歲的孩子,陳平安之所以并沒有覺得奇怪,因為他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一直到離開泥瓶巷和小鎮(zhèn),去了姚老頭的龍窯當學(xué)徒,個頭才開始竄上去,在那之前,陳平安比同齡人要矮半個腦袋。
陳平安今天就一直沒有摘下癡心和停雪,于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還是很有威嚴。
這才是讓今夜小女孩一直特別老實本分的原因。
蒲扇搖晃,清風(fēng)陣陣,陳平安問道:“你偷走那些書,賣了多少錢?”
她皺著臉,想要擠出一些眼淚,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只手掌,帶著哭腔喊冤道:“我真沒有偷書,我可以發(fā)誓,要是說了謊,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陳平安笑問道:“你說了謊,是誰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沒說清楚�!�
她臉色微變,干笑道:“當然是我啊,還能是誰?”
陳平安點點頭,“那么你是誰?姓什么名什么?”
小女孩彎腰低頭,用手指撥弄著那堆瓜子殼,“有個姓,還沒名字呢,爹娘走得早,來不及給我取名。”
說到這里,她抬起頭,笑臉燦爛道:“不過爹跟我說過,咱們家里祖上有錢得很,出過很大很大的官,管著好幾千人哩。”
陳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蘆,“想不想爹娘?”
她脫口而出道:“想他們做什么,模樣都記不得了�!�
大概是覺得這么說,會不討喜,她立即改口道:“其實還是很想的,這不我就經(jīng)常做夢夢到他們,可惜還是瞧不清他們的樣子,每次夢到他們,我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都一臉眼淚呢,可傷心啦�!�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她。
小女孩又伸出手掌,“我發(fā)誓!”
陳平安問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爺啊?”
小女孩有些惱火,但是不敢頂撞這個家伙,趕緊低下頭,嘟囔道:“有個屁的老天爺。”
陳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處。
那人頭頂銀色蓮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著一把長劍。
陳平安走到拐角處,那人已經(jīng)退到街對面,算是表明一種態(tài)度,并非登門尋釁,而是有事相商。
陳平安對此人印象可不算好。
俞真意,湖山派掌門,私底下勾結(jié)丁嬰的所謂正道領(lǐng)袖,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