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裴錢趁著陳平安煮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殺了十?dāng)?shù)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夾在了書頁之中,結(jié)果挨了陳平安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板栗,痛得她蹲在地上抱頭哀嚎,額頭紅腫,吃飯的時候都沒個好臉色。
兩人還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還吃了人家一頓飯,陳平安想要給些錢,憨厚淳樸的那家人只是不肯,如何都不答應(yīng),陳平安只得作罷,走出籬笆院子前,要裴錢跟人道謝,飯沒少吃的裴錢可不太樂意,只是無意間瞥見陳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謝。
兩人走出了綿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錢第一次看到了拉著大船的纖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著號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后偷著樂呵,好像天底下過得慘兮兮的人,還真不少哩。但是很快收起笑臉,要是給那個家伙瞧見了,又沒好果子吃了。上次不過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點,他要饑腸轆轆的自己只許吃一小碗米飯,唉,這個陳平安真是難伺候,有錢的大爺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練出了絕世劍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時候看他還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
行走在河水邊,她突然想要釣魚了,便要陳平安幫她做一根魚竿,可他理都沒理她,裴錢只好自己拿著柴刀去劈了棵粗壯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識到這哪里是魚竿,做竹蒿還差不多,哭喪著臉挑了根細的,好在陳平安這個守財奴吝嗇鬼,倒是沒太過分,給了她魚鉤魚線,只是兩人同樣是釣魚,隔著沒多遠,陳平安魚獲不斷,還有條得有她一臂長的大鯉魚,可她從頭到尾就沒個蝦米咬鉤,難道連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碟,狗眼看人低?恨不得跳進水里,用魚竿砸死河里所有魚蝦。
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鍋魚湯,吃得裴錢眉開眼笑,忐忐忑忑跟陳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飯,說今兒釣魚花光了力氣,得拿大米飯補補,魚湯她會少喝一點的,不會跟他搶就是了,她本以為不會答應(yīng),不曾想那家伙竟然點了頭,這一頓飽餐,魚湯澆入米飯,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香噴噴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滾圓。
后來她又跟著陳平安釣了一次魚,還是胡亂拋出和甩起魚竿,總之魚鉤依然沒有半點動靜
倒是那個家伙釣上了一條極大的青魚,光是較勁,就花了最少一刻鐘,看著陳平安在岸邊跑來跑去,她看得直翻白眼,你一個會劍術(shù)又會仙法的家伙,被一條蠢魚兒這么戲耍,不跌份嗎?
看著自己“穩(wěn)如山岳”的魚竿,埋怨著躲在水底下那些不給她半點面子的家伙,裴錢重重嘆了口氣,只覺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無用武之地啊。
所以她打算這輩子都不再釣魚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氣力,沒有收獲,還做它什么?
那天午飯,陳平安破天荒跟她聊了一些釣魚的技巧。
道理聽得懂,可是裴錢還是不愿意學(xué)他釣魚,但是陳平安說下次釣魚,他會親手教她,她這才沒有扔掉那只魚竿。
她試探性說了一句,“魚湯是好吃,可是頓頓吃,有些吃膩歪了唉,咱們不如吃點別的吧?”
陳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東西來�!�
裴錢裝傻,“我年紀太小,有心無力呢�!�
第二天釣魚,陳平安沒有用他那根魚竿,拿了裴錢的魚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魚啄食魚餌不管,在一條約莫七八斤重的大魚咬鉤后,猛然提竿,魚竿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恰到好處,在旁邊打哈欠了半天的裴錢立即瞪大眼睛,陳平安讓她趕緊接過魚竿,由她來對付這條大魚,裴錢一個蹦跳起來,拿過桿子后,接下來一幕,看得陳平安不忍直視。
雙手死死抓緊魚竿,靠著結(jié)實粗壯到不講理的的那根青竹桿子,小女孩咬牙切齒,二話不說,就開始拼了命往后拽,陳平安之前說的那些門道,什么慢慢遛魚,收線放線,不著急讓大魚見光,一點點卸去魚兒的勁道,要它嗆幾次水,裴錢一句都沒聽進去,就想要靠著蠻勁把它拖上岸。
好好一個本該優(yōu)哉游哉的釣魚,卻給裴錢折騰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魚不小,又在水中,還是條有勁的青魚,相反裴錢力氣則不大,一個不小心,枯瘦小女孩踉蹌幾步,竟是連人帶魚竿給那條大魚拖進了水里,她曾經(jīng)還笑話陳平安胡說八道,天底下哪里會有魚兒嗆水的道理,這會兒就輪到裴錢嗆水了,她可不會游泳,但是一股狠勁上來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
最后還是陳平安把她從水里拎上岸,魚竿已經(jīng)被大魚拖拽而走。
這一次裴錢沒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湯雞似的小女孩,站在岸邊,張大嘴巴,無聲而泣。
魚兒沒了,今晚的魚湯沒了,魚竿也沒了,哪怕知道還有干糧,餓不著她,還會有飯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么傷心。
陳平安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河水,卻也沒有安慰她。
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場景,那會兒沒有遇到擅長釣魚的劉羨陽之前,不知道里頭的講究,不會挑時段,不會挑地點,釣魚經(jīng)常無功而返,大太陽天,一個下午能把人曬得皮膚生疼,大概也是這般心情吧。
之后那頓飯,當(dāng)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飯了。
去小帳篷換了一身衣裳,吃飯的時候,裴錢悶悶不樂,陳平安笑問道:“膽子怎么突然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蹲在旁邊的裴錢低頭扒著米飯,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邊嘛�!�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板栗,裴錢猛然抬頭,氣憤道:“為啥這也打我?我都要傷心死了!”
陳平安笑道:“吃你的飯。”
裴錢冷哼一聲,轉(zhuǎn)頭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親手做出來的魚竿沒了,有點傷感。
陳平安說了一句,“我那根魚竿,送你了�!�
裴錢有些疑惑,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經(jīng)常借你釣魚啊,我大方著呢�!�
陳平安給氣笑了。
就她這份伶俐勁兒,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讀書寫字上邊。
陳平安只在夜深人靜她酣睡的時候,才會趁著守夜,默默練習(xí)六步走樁和劍術(shù)正經(jīng)。
他們經(jīng)過一座小城鎮(zhèn),添了些東西,陳平安給她買了一身新行頭,裴錢歡天喜地。當(dāng)晚睡在一座小客棧,裴錢已經(jīng)很久沒睡床鋪了,開心得在床上打滾,但是她猛然間發(fā)現(xiàn)窗口那邊,蜷縮著一只白貓,盯著自己。
裴錢跳下床,嚷嚷著“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貓。
白貓還真被她說中了,要造反,非但沒有被驚嚇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輾轉(zhuǎn)騰挪,身形靈活,躲過一次次行山杖的襲擊,偶爾對著裴錢低聲嘶叫幾聲,裴錢氣喘吁吁,撐著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報上名號,饒你不死!”
裴錢當(dāng)然是逗著玩。
可是那只白貓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吧?”
它轉(zhuǎn)過身去,縱身一躍,就此離去。
嚇得裴錢丟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勁敲門。
陳平安開門后,裴錢顫聲道:“剛才有只貓,會說人話!”
陳平安點頭道:“我聽到了�!�
瞧著陳平安毫不驚訝的模樣,裴錢怔怔道:“這又不是在大山里頭,也有妖怪?”
陳平安坐回桌旁,繼續(xù)翻看那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點頭道:“市井坊間,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數(shù)都不會驚擾世人,一些大戶人家,還會豢養(yǎng)許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貴女子,嫁妝之中,會有好多種小家伙,生有翅膀,能夠飛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能夠幫主人梳妝打扮、涂抹脂粉�!�
裴錢委屈坐在桌對面,趴在桌上,“不會嚇死人嗎?我剛才就差點嚇破了膽子。”
陳平安笑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等你走過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會見怪不怪了�!�
裴錢感慨道:“這樣啊�!�
陳平安隨口道:“之前我們見到那位在山頂泉水煮茶的老翁,還有在溪畔洗頭的女子,其實都是山中精怪,也沒有傷人之意,反而向往世俗人間的生活,你不是跟他們聊得挺投緣嗎?”
裴錢目瞪口呆。
老頭兒和藹可親不說,那個梳洗完頭發(fā)的漂亮姐姐,還用樹葉吹了一支曲子給她聽呢。
裴錢皺著臉,膽戰(zhàn)心驚。
陳平安笑道:“就他們不是人,其余遇到的,都跟我們一樣�!�
他們這一路,其實還遇到了督促百姓鋪路造橋的地方官員,游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看得裴錢眼睛發(fā)亮的花魁女子,盛裝打扮,等于身上掛滿了錢啊,還有那一人一馬行走江湖的游俠兒,高坐馬背,臉色倨傲地跟陳平安他們問路,把裴錢氣得不輕。
裴錢突然問道:“那個小不點呢?”
她說的是蓮花小人兒。
陳平安笑道:“它可不愿意見你。”
裴錢站起身,去自己屋子從包裹里拿了那本書,回到陳平安這邊,陪著他一起看書。
她這是暫時不敢去那邊,害怕那頭白貓回來報仇,她如今劍術(shù)練得還不行,想要斬妖除魔,還沒啥底氣。
陳平安合上書,悄然拿出那幅畫卷,如今已經(jīng)砸下去九顆谷雨錢了,仍是沒能讓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走出畫卷,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陳平安攤開畫卷,手中拿著一顆谷雨錢。
最后一顆,再沒有結(jié)果,就只能作罷了。
拿谷雨錢填一個無底洞,他陳平安的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但是當(dāng)陳平安將谷雨錢“丟入”畫卷中后,仍是泥牛入海,霧氣升騰都是有,可也就只是這樣了。
裴錢已經(jīng)放下那本頗為破損褶皺的書籍,站在陳平安身邊,他關(guān)于此事,并不刻意遮掩,所以畫卷吃錢的場景,裴錢已經(jīng)看了好多次,看到陳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鄭,會不會更好一點?”
裴錢,賠錢。鄭錢,掙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就要收起畫卷。
轉(zhuǎn)頭望去,打開通風(fēng)的窗戶那邊,站著一只白貓,它沒有看陳平安,而是對著裴錢譏笑道:“小丫頭你吃屎去吧�!�
然后它一閃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錢一頭霧水,陳平安哭笑不得,還真記仇,這倒是跟裴錢如出一轍。
陳平安突然心中驚悚,站起身,一把將裴錢拉到身后。
一個斜背著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坐在窗臺上,笑瞇瞇望向陳平安,白貓?zhí)剿珙^,蜷縮而踞。
陳平安在南苑國京城,遠遠看過一眼小道童,后來與種秋交談,知道這個家伙的大致身份,稱呼老道人為“我家老爺”,是負責(zé)藕花福地的敲鼓飛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陳平安腰間的養(yǎng)劍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這只養(yǎng)劍葫,差了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顧自說道:“你們寶瓶洲不是有兩只最好的養(yǎng)劍葫嘛,你怎么沒撈到手?”
正陽山仙子蘇稼落魄之前,曾經(jīng)擁有一只紫金葫蘆。
風(fēng)雪廟陸地劍仙魏晉,也有一只銀白色養(yǎng)劍葫,后來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給了李寶瓶。
小道童雙手撐在窗臺上,搖晃著雙腿,“世間有七只養(yǎng)劍葫蘆,是道祖親手栽種的一根葫蘆藤上結(jié)成,最為珍稀,養(yǎng)出來的飛劍,分別數(shù)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堅不可摧,最鋒芒無匹,最養(yǎng)主人體魄,飛劍最小,真正殺人于無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著的這個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嗎?”
陳平安不答話。
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后,雖然很好奇,但是不敢探頭探腦。
小道童見陳平安當(dāng)啞巴,覺得有些無趣,肩挑白貓,輕靈跳下窗臺,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畫軸,“我家老爺,要我捎話給你,幫你挑選五人,以及匆忙趕走你,有些過意不去,便破例讓我來說些事情給你,一個是那把油紙傘,好好收好,別隨意丟棄了,有它在身邊,你就會被遮蔽氣機。二個是你挑選的第一幅畫卷,我會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訴你所需谷雨錢的數(shù)目。比如這幅畫有魏羨的,就是……”
他笑著伸出兩只手。
肩頭上那只白貓,懶洋洋提起一只爪子,小道童笑道:“是十一顆�!�
說到這里,小道童有些遺憾,又有些幸災(zāi)樂禍,關(guān)于四幅畫所需谷雨錢的總數(shù),是老道人定下的,但是具體分攤到每一幅需要多少顆,則是他的安排了,這些內(nèi)幕,陳平安不會知曉。小道童本以為陳平安會一定選擇武瘋子朱斂的,那么陳平安就有苦頭吃嘍。
沒想到那個蓮花小人兒從中作梗,無意中幫陳平安挑了魏羨。
陳平安問道:“那你為何現(xiàn)在才告訴我數(shù)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顆之前,我告訴了你答案,就不算壞規(guī)矩,我家老爺不會責(zé)怪的。”
小道童看到陳平安沒什么惱羞成怒的表情,愈發(fā)無趣,揮揮手,“就這些了,希望咱倆以后都沒有見面的機會,看到你就煩。”
陳平安不以為意,問道:“最近有沒有可以去往寶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愿意告訴陳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爺?shù)钠�,只得報上了地點,不敢造次。
小道童看到陳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顆小腦袋,冷哼一聲,似乎十分不滿,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個后掠,帶著肩頭的白貓,一起從窗口那邊消逝無蹤。
陳平安重新打開畫卷,丟入第十一顆谷雨錢。
毫不猶豫。
霧氣彌漫,籠罩整個房間。
陳平安拉著裴錢后退幾步,離著桌子有五六步遠,養(yǎng)劍葫內(nèi)初一和十五,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
有一位身穿龍袍的矮小男子從畫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著陳平安,這位南苑開國皇帝板著臉說道:“魏羨,見過主人,以后殺敵,但憑吩咐�!�
陳平安點了點頭。
然后兩人相視無言,氣氛凝滯,有些尷尬。
魏羨突然說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氣�!�
陳平安無言以對。
裴錢覺得自己算是長見識了,娘咧,這家伙也太臭不要臉了吧?
魏羨環(huán)顧四周,緩緩道:“主人有無不惹眼的衣衫,我換一身,然后今夜去外邊逛蕩,領(lǐng)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時動身趕路了,我自會出現(xiàn)�!�
陳平安拿出一套嶄新衣物給他,魏羨脫了龍袍,換上樸素陳平安的衣衫,單手撐在窗臺上,一躍而出,跳上墻頭,消失在夜色中。
裴錢問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陳平安無奈道:“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無事。
裴錢回到自己屋子,看到了桌上那坨屎,氣得她咬牙切齒。
第二天啟程,陳平安和魏羨果然出現(xiàn)在客棧外。
在那之后,魏羨就不再說話了。
魏羨身高還不如陳平安,很難想象這是一位開國皇帝,而且還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師,武力卓絕,被后世譽為沙場陷陣萬人敵。
久而久之,裴錢就習(xí)慣了魏羨的存在,因為當(dāng)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時分,三人臨近一座邊陲小鎮(zhèn),再往北,就是桐葉洲勢力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說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邊境上,看到小鎮(zhèn)之前,裴錢哀求陳平安,“再給我一張符箓吧,就是那個會發(fā)出金光的那張。咻一下,就擋住了那頭青色大水牛。”
陳平安只是在深思著事情。
裴錢不愿罷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貼腦門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們不是在趕路嗎,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點回到那個什么大驪龍泉?”
啪一聲。
果真貼在了裴錢的額頭。
還是歪斜貼著,恰好不擋她的視線。
裴錢立即笑開了花,果真快步如飛。
自己腦門上貼著一座南苑國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會感覺累呢?貼著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兩人身后的魏羨,看了眼裴錢,大概心情與那頭白貓差不多,覺得這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
陳平安腰間懸佩長劍癡心和狹刀停雪,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
身后魏羨從一開始的步履略顯沉重,到現(xiàn)在的輕松自如,裴錢看不出蛛絲馬跡,陳平安則心知肚明。
當(dāng)三人走上一座山坡,發(fā)現(xiàn)不遠處塵土飛揚,有百余騎且戰(zhàn)且退,地上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具尸體,這些騎卒像是在拼死護著一位老人。
陳平安眼中,更多是追殺那些騎軍的兩名練氣士,其中一人是劍修。
而在魏羨看來,更多注意力還是那支騎軍,眼中有些激賞神色,自言自語道:“百戰(zhàn)之兵,下馬為銳士,上馬則鐵騎,應(yīng)該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了�!�
裴錢如今可不怕這個矮小漢子了,納悶道:“你咋知道這些的,平日里你四處逛蕩,就為了打聽這些?”
魏羨置若罔聞,眼神炙熱。
南苑國曾經(jīng)以鐵騎甲天下,著稱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騎軍退回塞外,差點向南苑國納貢稱臣。
魏羨一人之功。
陳平安突然轉(zhuǎn)頭,沉聲問道:“姚家邊軍?確定?”
魏羨板著臉,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浪費他口水。
山坡一震,陳平安轟然而起,從天而降,剛好將逃亡鐵騎和兩名練氣士雙方,攔腰截斷。
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齊先生,或者說答應(yīng)過那片唯一愿意飄落到他手上的槐葉。
所以今天陳平安遇姚而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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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槐葉姚
雙方對峙,只是姚家鐵騎換成了一位從天而降的陳平安。
劍修輕聲說了不急二字,那名“扈從”便耐著性子,腳尖捻著泥地,百無聊賴。
那名中年劍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場實力懸殊的廝殺,使得他沒有沾染半點血跡。
男子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狹長,嘴唇單薄,使得整個人的氣質(zhì)略顯刻薄。他并無佩劍,一把本命飛劍,與劍客佩劍等長,出竅殺敵之時,如有火龍盤踞,那支姚家鐵騎的刀槍與之觸碰,根本擋不住一下,好似被刀切豆腐。
他身旁站著的扈從,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純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就是山上俗稱的甘露甲。
陳平安對這類兵家甲丸并不陌生,曾經(jīng)就從那位古榆國國師身上剝落下一件,后來在倒懸山又購置了一件品秩極高的破碎甘露甲,后被陸臺修繕如新,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穿戴,畢竟陳平安身上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兩人配合嫻熟,劍修駕馭本命飛劍殺敵,武夫護在劍修身側(cè),防止姚家鐵騎的漏網(wǎng)之魚,近身搏殺劍修,以及幫劍修遮擋那些手-弩或是馬弓的箭矢,好幾次箭矢攢射而來,角度刁鉆,這名純粹武夫干脆就以身軀遮擋那幾枝箭矢的路線,最后不過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濺起一點火花而已,這點甲丸儲藏的靈氣損耗,恐怕都不用花費一枚雪花錢,而對方往往要付出一條鮮活性命的代價。
山澤野修,最喜歡富貴險中求,一遇上機緣,就敢鋌而走險,那些突然被尋見、發(fā)掘出來的上古真人茅廬、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小秘境,一經(jīng)現(xiàn)世露面,必然有野修蜂擁而去,為了爭搶一件靈器法寶,打得雙方腦漿子四濺,圖什么?還不是為了獲得這種碾壓他人的快感,要么依仗神兵利器殺人,要么憑借護身法寶,刀槍不入,術(shù)法不侵,讓對手心生絕望。
劍修在戰(zhàn)場上閑庭信步,一把飛劍,方圓百丈內(nèi),劍光如虹,一條條鮮紅流螢的殘影。
武夫如影隨形,嚴密護住中年劍修的四面八方。
中年劍修人如其劍,干脆利落,不做絲毫多余舉動。
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開手腳追殺鐵騎,廝殺得不夠酣暢淋漓,所以每次劍修重創(chuàng)了姚家精騎,跌落馬背,無論是當(dāng)場斃命,還是,只要在兩人行進路線上,就會被他一腳踩爛頭顱,或是一腳踩凹騎卒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攪在一起,慘不忍睹。
天上掉下個人?
中年劍修眼攔路之人,停下腳步,以一洲雅言笑問道:“是大泉劉氏的新供奉?”
桐葉洲,山水多阻絕,按照那本神仙書記載,相較于寶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國上層人士,往往精通桐葉洲雅言,尤其是禮部衙門官員,
那魁梧武夫沒好氣道:“先生費這話做什么,直接宰了便是,不過是個七境以下的武夫,這般年輕的武學(xué)天才,殺起來更痛快�!�
劍修笑道:“憑空多了一條大魚,不正合我意嗎?”
雖然劍修停下腳步與陳平安交談,可是劍修的那把飛劍,懸停在姚家鐵騎逃亡方向的最前邊。
這場追殺,除了先前兩人合力偷襲,驚險斬殺掉姚家鐵騎的那名隨軍修士,此后劍修一直就是駕馭飛劍,先殺最外圍的姚家鐵騎,率先突圍之人先死,這就是他的游戲規(guī)矩。
老人披掛甲胄與四周騎卒并無兩樣,應(yīng)該都是大泉王朝的邊軍制式輕甲,他捂住腹部,指縫間皆是鮮血,雖然處境凄涼,可老人始終神色自若,并無半點頹喪怯懦。哪怕麾下精銳護著他,死傷慘重,大好兒郎,沒有凱旋返鄉(xiāng),甚至沒有轟轟烈烈戰(zhàn)死邊關(guān),而是死于這種骯臟的廟堂黨爭中。
老人眼眸深處有愧疚和哀傷,但是沒有半點流露在臉上。
戎馬生涯數(shù)十載,見慣了生生死死,加上為將者慈不掌兵,這位權(quán)傾南方邊境的老將軍,鎮(zhèn)定異常。
剩下百余姚家鐵騎,死死護住老人,并沒有因為刺客的強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軍,法度森嚴。
例如姚氏子弟,無論嫡庶,年少時就已弓馬熟諳,十五歲之后,都要投軍入伍,一律從底層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于邊關(guān)戰(zhàn)事,不計其數(shù)。
以至于姚氏寡婦的說法,傳遍數(shù)國。
陳平安沒有轉(zhuǎn)身望向那支騎軍,而是問了老將軍一個奇怪問題,“將軍姓姚?祖上與寶瓶洲北邊大驪王朝的姚氏,可有關(guān)系?”
老人皺緊眉頭,“大驪王朝?不曾聽說�!�
老將軍稍作猶豫,“不過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確來自寶瓶洲,但是具體何處,先祖對此諱莫如深,當(dāng)初命人撰寫家譜,只提到了龍窯二字出身,以及一些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許后世子孫,去寶瓶洲尋祖訪宗�!�
陳平安再問:“將軍的先祖可曾提及什么街巷名字,或是……一棵樹蔭茂盛的大柳樹?”
老人雖然很想點頭,興許就可以與這個怪人攀上關(guān)系,說不定可以贏得一線生機,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況且涉及祖先籍貫,后世子孫哪里好胡亂攀扯,沉聲道:“沒有說什么街巷,也沒有什么柳樹,只說故鄉(xiāng)的槐花滋味不錯,代代相傳,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種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陳平安這才轉(zhuǎn)過頭,對那位老人笑著點了點頭,“明白了�!�
老人愈發(fā)疑惑,你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劍修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消息,眼角余光一直飄忽不定,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
“你們倆拉家常,聊完了沒?聊完了咱們就辦正事。”
陳平安雙手按住癡心劍柄和停雪刀柄上,問道:“是有人花錢買兇-殺人?你們則收錢替人消災(zāi)?”
中年劍修一臉無奈道:“你話很多唉�!�
陳平安笑道:“不常見的,你們剛好碰上了�!�
夾雜在姚家鐵騎當(dāng)中,有一位與老將軍面容有幾分相似的少年騎卒,看看那個兇神惡煞、殺人如割麥子的劍修,再看看一襲白袍、兩袖清風(fēng)的年輕人,少年邊軍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一名與老將軍隔了兩個輩分的年輕驍將,總算有機會喘口氣,與主公說幾句話,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睜睜看著一位位袍澤死于飛劍之下,實在是狼狽不堪,這位及冠之齡的年輕驍將,臉上被劍修飛劍割裂出一道血槽,皮開肉綻,十分凄慘,可是年輕人全然不在意,只是輕聲問道:“將軍,以那名歹人劍修展露出來的飛劍神通,不應(yīng)該讓我們放出訊號給三爺和九娘的。”
老人一直盯著那個游俠兒的背影,聽到身邊親信的問題后,冷笑道:“我們既是目標之一,更是誘餌�!�
年輕騎將顯然是姚家鐵騎的嫡系,知曉許多邊軍和朝廷內(nèi)幕,小心翼翼道:“那么朝廷之前秘密借調(diào)我們大半數(shù)軍中修士,去參與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
老將軍低聲感慨道:“這也算是幕后之人的陽謀了,既能讓南邊敵國內(nèi)耗元氣,也為我們這次遇襲埋下伏筆。這絕不是一個繁露馬氏可以做到的……”
陳平安轉(zhuǎn)頭問道:“敢問姚老將軍,為何被這兩人追殺?”
老人笑道:“可能是沙場恩怨吧�!�
這場陰謀,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丑聞,老人當(dāng)然不愿多說。
姚家邊軍,一向?qū)v代劉氏皇帝忠心耿耿,遠離廟堂紛爭,誰當(dāng)了皇帝,就聽命于誰,不摻和任何風(fēng)波。
但是最近十年間,出現(xiàn)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訓(xùn)家規(guī),姚氏女子,不外嫁世族豪門,只與地方士族通婚聯(lián)姻。
可是老人的年幼女兒,當(dāng)年與一位游歷邊境至此的年輕人,一見鐘情,男子也品行、才學(xué)俱佳,兩人還并肩作戰(zhàn),出生入死過。本該是喜結(jié)連理的好事情,成為一對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只是老人當(dāng)時恪守家規(guī),不贊同此事,他女兒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這份相思之情,給那人寫了一封絕交信,不曾想那名大泉王朝的頭等世家子,竟然再次來到邊關(guān),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長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動容不已,最后實在是沒理由拆散這對鴛鴦,老人就答應(yīng)了女兒與他的婚事,但是老人這一輩人,沒有任何一人赴京參加婚宴,在那之后他女兒也有回娘家過一次。
老人與那位位高權(quán)重、執(zhí)掌天下官吏升遷之路的親家,更是從無書信往來。
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舊撇不清女子姓姚的事實。
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后,就帶來了家族覆滅之隱患。
先是去年老將軍的那位尚書親家,被廟堂死對頭的繁露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彈劾,吏部尚書被龍顏震怒的皇帝陛下,狠狠申飭一番,嚇得他回到家后,就立即動筆,趕緊上書一封,措辭凄涼,“體態(tài)孱弱,垂垂老矣,猶然不如稚童,牙齒所余不過三兩顆,與‘鮮’字無緣已久”,主動要求告老還鄉(xiāng)。
皇帝陛下不準,但是老尚書在吏部衙門的聲勢,跌落谷底。
只是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黨爭,真正麻煩的地方,還是牽扯到了儲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講規(guī)矩的外鄉(xiāng)人,位居廟堂要津,推波助瀾。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類拔萃,各有擅長,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選。
京城官員的起起伏伏,邊陲將領(lǐng)的東跑西調(diào),讓人目不暇接。
連遠在南方邊境的姚家鐵騎,都沒辦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這些年的暗流涌動,其中兇險,可想而知。
劍修廝殺只在一瞬間。
那柄懸停在姚家鐵騎外圍的本命飛劍,從馬隊中間一掠而過,好在中年劍修為了追求極致速度,揀選了一條路上沒有障礙的最快路線,不然恐怕這一劍又要刺透好幾顆頭顱。
陳平安推劍出鞘,雙指并攏作劍訣,駕馭竇紫芝這把耗費家底的法劍癡心,抵御從背后迅猛而至的劍修飛劍。
中年劍修心一沉,年紀輕輕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劍師,那把佩劍竟然能擋住自己本命飛劍“燈燭”?難不成還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寶?不然以燈燭的鋒芒,江湖上所謂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經(jīng)不起飛劍燈燭的一擊,可那把佩劍好似連一個缺口都未崩開。
魁梧扈從有些幸災(zāi)樂禍,“先生,還不急嗎?”
中年劍修并未動怒,微笑道:“試試此人深淺,就當(dāng)陪他玩一會兒,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
身披甘露甲的純粹武夫,猙獰大笑,一腳踩出一個坑洼,暴起前沖,對著那個年輕人就是五六丈外一拳遞出,拳罡洶涌,罡氣碗口粗細。
陳平安一手負后,縮在袖中,在駕馭癡心一次次抵御劍修飛劍之際,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
五指一抓。
拳罡竟是直接被陳平安捏碎。
魁梧扈從哈哈大笑,倒也沒有半點慌張神色,本就是試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淺了!至于到底有多深……”
一身雪白甲胄的漢子輕喝一聲,驟然加速前沖,眨眼之間就來到陳平安身前數(shù)步外,右手猛然掄起一臂,這一拳遞出之時,由于出拳快若奔雷,魁梧漢子的整個右側(cè)肩頭,都綻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聲。
依然用手掌擋下了披甲漢子的一拳。
這名刺客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眼前年輕人,紋絲不動?
雖然疑惑,但沒有耽誤抬腳的一記狠辣膝撞,武夫搏殺,尤其是高手之戰(zhàn),念頭急轉(zhuǎn)的同時,每次出手還要發(fā)乎本能,甚至要快過“心意和想法”,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了。
陳平安背后那只手離開袖子,輕輕一拍眼前白甲扈從的膝蓋,使得他身體一個前傾,然后一肘錘在此人胸口。
身披神人甘露甲的魁梧武夫,被一肘打得向后飄蕩而出。
只是那一拳猶然被陳平安握在手心,于是被一扯而返,陳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漢子轟然倒飛出去,摔在十?dāng)?shù)丈外的地面上。
只是身負兵家甲丸,受傷很輕,只是體內(nèi)氣機震蕩更多一些,嘴角滲出一絲血跡而已。
手掌一拍地面,漢子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這家伙到底是劍師,還是橫煉體魄的外家拳宗師?”
中年劍修站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你還不許一個武學(xué)天才兩者兼具��?”
漢子深呼吸一口氣,轉(zhuǎn)頭看了眼山坡頂上的魏羨,心情不再輕松,對劍修說道:“那這小子就真是該死了。先生,你玩夠了沒有,咱們可千萬別陰溝里翻船,這家伙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劍修點點頭,“大泉劉氏和姚老兒的香火情,應(yīng)該就這么點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開始起網(wǎng)了�!�
劍修吹了一聲口哨,極其尖銳。
片刻之后,劍修身形往一側(cè)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飛劍不再糾纏那名年輕劍師,由實轉(zhuǎn)虛,沒入他胸前,如魚線入深潭,轉(zhuǎn)瞬不見,本命飛劍返回竅穴溫養(yǎng)。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一愣之后,二話不說就開始跟著劍修逃遁遠去。
陳平安雖然不清楚為何兩名刺客,為何就此離去,但他沒有攔阻。
劫后余生的姚家鐵騎,更是蒙在鼓里,面面相覷。
老將軍權(quán)衡一番,翻身下馬,對身邊攙扶他的年輕騎將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偵查情況,其余人就地休整。”
五名邊軍斥候如撒網(wǎng)一般,策馬向四面八方游曳而走。
陳平安緩緩走向魏羨和裴錢那邊。
姚老將軍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出聲,想要道一聲謝,只是剛要開口,就扯動腹部傷口,只得閉嘴,但是對著那個年輕人的方向,遙遙抱拳,算是無聲致謝。
對方能夠仗義出手,以一己之力攔下兩名穩(wěn)操勝券的刺客,已算仁至義盡,老人可沒那臉皮提出得寸進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騎軍疾馳而至,除了十?dāng)?shù)騎滿身鮮血的姚家邊軍,更多還是二十余位陌生面孔,不是雙眼神光湛然、肌膚晶瑩如玉的練氣士,就是氣勢磅礴的武道宗師,這些人眾星拱月,嚴密護著一位身穿錦袍的男子,此人約莫三十歲出頭,面如冠玉,顯然是這些高手的主人。
臨近老人所在的姚家邊軍,這人擺擺手,很快騎隊分開,男子一騎獨出,率先來到,勒韁而停,朗聲笑道:“姚老將軍,所幸我沒有來晚�!�
老將軍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經(jīng)翻身下馬,握著馬鞭使勁揮了揮,“老將軍有傷在身,不用多禮�!�
老人仍是執(zhí)意起身相迎。
他加快腳步,徑直牽馬來到老人身前,輕聲道:“姚氏這樁禍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我和李錫齡而起,這次我既然剛好在邊境,沒理由袖手旁觀,希望老將軍理解,若非情況緊急,我是絕不會露面的�!�
老將軍轉(zhuǎn)移了話題,沉聲道:“殿下千金之軀,豈可輕易涉險�!�
男子笑道:“姚將軍身為征南大將軍,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幾十年,就不值錢了?”
老人苦笑道:“殿下!”
男子揮揮手,笑道:“來都來了,做也做了,姚將軍的教訓(xùn),我也聽過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這些刺客,未必沒有后手�!�
老將軍無奈一笑,道:“全憑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馬鞭指向?qū)γ嫔狡�,“那撥人是?�?br />
老人解釋道:“若非他們拖延時間,我撐不到這會兒。有些墨家游俠兒的風(fēng)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們不用畫蛇添足了�!�
男子點點頭。
他突然一拍腦袋,趕緊從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拔出塞子,頓時香氣彌漫,倒出一顆墨綠丹丸在手心,遞給老人,“這是皇宮里頭珍藏的療傷秘藥,老將軍吞下即可�!�
老人不疑有他,與這位皇子殿下道了一聲謝,毫不猶豫便拋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濃,親自攙扶老人,走向他帶來的一輛馬車。
山坡之頂,陳平安目送他們離去。
他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遞給魏羨,后者沒有立即接手。
陳平安解釋道:“這是兵家甲丸,名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氣,身上就可以披掛甲胄,跟先前那名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御刀劍和術(shù)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甲胄,或是反復(fù)捶打某一處,一般來說,靈氣耗盡之前,就是護身符。對付劍修的本命飛劍,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儲藏靈氣多寡,直接掛鉤。
所以大致三種,被山上戲稱為水洼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幾乎都是水洼甲的品相,但是倒懸山靈芝齋售賣的這一件,極為特殊,極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撥甘露甲,為兵家大師精心打造,可謂寒門貴子了。
魏羨推回陳平安的手,笑道:“無功不受祿,回頭我立了功,再拿不遲�!�
陳平安笑著收起來。
裴錢滿臉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唄?”
陳平安根本沒理她。
此后三人路線,與姚家鐵騎不在一個方向上,他們趕往那座依稀可見輪廓的邊陲小鎮(zhèn)。
路上,魏羨難得多說了幾句。
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公子是想做那道德圣人,求三不朽?”
陳平安忍俊不禁,笑著搖頭道:“當(dāng)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陳平安當(dāng)初早就認了文圣老秀才當(dāng)先生了。尤其是桐葉洲之行,使得陳平安愈發(fā)堅定。
魏羨又問,“那公子是想謀取大勢,爭王爭霸?”
陳平安啞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羨最后問,“那就是獨善其身,證道長生?”
陳平安反問道:“你問這些做什么?”
魏羨閉口不言。
陳平安也不愿多說什么,一行三人就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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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偶遇
進入邊陲小鎮(zhèn)之前,途徑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店外掛著皺巴巴的破舊酒招子。
陳平安晃蕩了一下酒葫蘆,就決定去添些酒,酒水的優(yōu)劣,陳平安喝得出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桂花島的醇釀,都喝過,路邊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沒少買,沒那么計較。
客棧外邊趴著一頭瘦桿子似的土狗,曬著大太陽,遠遠見著了陳平安三人就開始竄起身,呲牙咧嘴,吼叫起來。
這算什么待客之道?
一個小瘸子拎著刀就跑出來,以刀尖指著那條狗,氣勢洶洶道:“再嚷嚷,就取你狗頭!”
土狗病懨懨趴回地上。
小瘸子舉頭望去,看到了三位稀罕客人,趕緊將刀藏在背后,笑道:“客官別怕,咱們這兒可不是黑店,保證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經(jīng)買賣!”
一瘸一拐的干瘦少年似乎擔(dān)心客人掉頭就跑,先下手為強,轉(zhuǎn)頭對著里邊大堂喊道:“老板娘,來客人啦,快點抹干凈桌子,有你最喜歡的,俊俏公子哥,還是讀書人!”
這位店伙計給老板娘報喜之后,趕緊轉(zhuǎn)過頭,彎腰伸手,“客官們請里邊坐,咱們這兒老板娘祖?zhèn)魍练斓那嗝肪�,還有我?guī)煾底钅檬值目救颍Ю镞吘�,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陳平安三人走入客棧。
一樓大堂喝酒吃飯,桌子不多,想來是生意冷清的緣故,二樓可以住人,此刻大堂并無客人,就一個腳踩長凳的婦人,嗑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謂的讀書人,她一開始是沒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糞坑里泡大的小蛆兒,哪有什么見識,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俊俏二字怎么寫。
婦人身著一件紅底黃色團花對襟寬袖袍子,袍子質(zhì)地不俗,樣式也好,就是年月實在有些久了,像是鋪了一層油膩。
婦人面容豐滿紅潤,身段婀娜,而且一白遮百丑,何況她本就不丑,已是三十多歲的女子,仍是不會輸給那些十五六歲的漂亮少女。
她眼前一亮,嬌膩嫵媚地哎呦喂一聲,丟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隨便拿繡花鞋撥了撥,劃拉到桌子底下,使勁扭擺著纖細腰肢,跟一條蛇似的,往陳平安那邊扭去,一巴掌拍去,輕輕搭在那位白袍子英俊小哥兒的肩頭上,順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撿到寶了,模樣好看不說,不曾想還是個身上有勁兒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陳平安見她得寸進尺,還要往自己胸口拍去,這才橫移了一步,讓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買三五斤酒,不吃飯不住宿,買了酒就走,聽伙計說這兒有祖?zhèn)鞯那嗝肪�,不知道是怎么個價格?”
婦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這么急匆匆去那座狐子鎮(zhèn)?真不是為了招徠生意,才嚇唬公子,那兒經(jīng)常鬧鬼鬧妖,能夠害人鬼迷心竅,今年更厲害,好些商賈和旅人都遭了禍,死人都是不曾有,可在那邊瘋瘋癲癲的,一雙手總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還是在咱們客棧住下,青梅酒要幾壺有幾壺,不貴,最好的五年釀,兩壺才一兩銀子,再來一頭烤全羊,吃飽喝足,晚上就住咱們這兒,到時候……”
說到這里,婦人眉梢?guī)е阂�,微微一挑,春意蕩漾,“姐兒我親自給公子端洗腳水去�!�
裴錢在一旁流口水,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后,就走不動路了。
她抹了一把嘴,輕輕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想了想,問魏羨,“能喝酒?”
魏羨點頭道:“海量。”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那位老板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棧吃頓飯,除了飯桌上喝的酒,額外給我備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帶走�!�
婦人對那小瘸子一揮手,“給你老駝子師傅挑一頭羊去,記得肥瘦得當(dāng),用點心,別一天到晚總想著天上掉下個便宜師傅,傳授你絕世武功,這樣的好事,砸不到你頭上。趕緊滾�!�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飛奔離去。
三人落座,剛空著一條長凳,婦人便去柜臺那邊,拿了幾碟子碎嘴吃食,放在桌上后,坐在了陳平安對面,“聽公子口音,不像是咱們大泉人氏?是那負笈游學(xué)的讀書人吧?北晉那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