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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書生有些好奇,這個年輕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么。

    不過人力有窮盡時,自身體魄所能承載的拳意反撲,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shù),對上這個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宮槐李禮,年輕人如果拳法止步于此,哪怕拼著受傷,最后一拳成功“打殺”了李禮,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純粹武夫不為世人所重,不被廟堂敬畏,反而頂禮膜拜那些修道之人,是有理由的。

    萬千術(shù)法,一劍破之。

    這句話在山上流傳很廣,很多人都覺得是在忌憚劍修的殺力,其實不全對,萬千二字,早就說出了修行之人的厲害之處。

    陳平安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將蟒服宦官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連那一襲朱紅蟒服都像是虛無之物,

    但是當(dāng)陳平安發(fā)現(xiàn)并無半點鮮血濺射,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劍術(shù)正經(jīng)中化用為拳的鎮(zhèn)神頭式,采取防御姿態(tài),一退再退,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應(yīng)該可以爭取到一口氣嶄新的純粹真氣。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這里,同輩武夫,以及所有練氣士都會死死盯住一名純粹武夫的換氣瞬間。

    宦官李禮此舉,像是飛鷹堡外那名陣師的替死符,異曲同工,只不過李禮是以一尊陽神的毀棄消散,替換了真正身軀,轉(zhuǎn)移去了飛劍初一對峙的位置上,陳平安這一通毫無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

    而陽神消散,不過是讓李禮那顆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光彩稍稍暗淡幾分。

    那尊陰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鉤,一探而入,如拳砸紙,法袍金醴就像韌性極佳的宣紙,使得陳平安的魂魄不至于被一下打得潰散,護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牽制住。不但如此,擋在陳平安身前的飛劍初一,卻深陷泥濘,被禁錮在陰神體內(nèi)。

    李禮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側(cè),一掌拍散鎮(zhèn)神頭的拳意,一步向前,雙指并攏,戳中陳平安太陽穴。

    陳平安整個人橫滑出去。

    李禮的強大,不在于踩在金丹境界門檻上的半個地仙,而是他不依仗外物的攻防兼?zhèn)洹?br />
    至于李禮到底有沒有壓箱底的法寶,更是難說。

    李禮沒有趁勝追擊,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鎮(zhèn)神頭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松開,等到手心攤開之際,上邊的掌心紋路開始蜿蜒靈動,絲線鮮紅,最終就像是變成一張朱紅符箓,戳中陳平安太陽穴的并攏雙指,在手心一抹而過,李禮心中默念“開符”二字。

    剛要竭力換氣的陳平安只覺得山岳壓頂,那件法袍金醴之上,雙袖和肩頭各處,出現(xiàn)一張張靈光綻放的符箓。

    陳平安太陽穴處,鮮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當(dāng)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禮數(shù)了�!�

    李禮微笑前行,在說這句話期間,蟒袍大袖飄蕩不已的老宦官,腦袋歪斜,躲過刺向后腦勺的初一,以手指夾住這把飛劍,輕輕丟出,恰好砸中不遠處的十五。

    一步就來到陳平安身前。

    李禮那只掌心有符箓的左手,看似輕描淡寫放在了陳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

    如重錘砸釘,死死釘入法袍金醴之中,勢大力沉。

    陳平安倒退數(shù)步。

    李禮如影隨形,依舊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陳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劇烈飄蕩,袖內(nèi)山水靈氣與武夫罡氣一同崩碎四濺。

    陳平安一退再退。

    李禮這一次沒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捻住脖子上一條憑空出現(xiàn)的金色繩索,使勁一扯,帶起脖頸間一條血槽,李禮對這些傷勢渾然不覺,任由那條應(yīng)該是縛妖索的金色繩索纏繞手腕,蟒服袖口已經(jīng)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鐵青色印痕,李禮嘖嘖道:“身上好東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寶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劍修,也不是練氣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沒有機會這么快送你的�!�

    原來李禮右手被金色縛妖索纏住后,畫有符箓的左手重新握拳,對著陳平安額頭,遙遙指了指而已,陳平安眉心處就如遭重擊,皮膚崩裂,滲出鮮血,腦袋向后倒去,只是陳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沒有讓自己后仰倒地。

    李禮眼神深處,閃過一道陰霾,身后,就是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與自己那尊出竅陰神的糾纏不休。

    李禮冷笑道:“兩個小東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們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減,若是能夠抹掉你們的靈性,說不定可以為我所用,可謂意外之喜�!�

    陰神竟是剎那之間生出三頭六臂來,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禮“中年宦官”的模樣,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廟神靈的臉龐,分別是大髯壯漢,文雅儒將,和一位木訥老者,三雙手臂,分別持有香火彌漫而成的一對鐵锏,雙斧和一桿鐵槍。

    李禮雖然稍稍分心去關(guān)注陰神與兩把飛劍的“磕碰”,卻不妨礙他對陳平安的戒備。

    這位享譽桐葉洲中部諸國的大泉守宮槐,雖然失了先手,之后卻穩(wěn)占上風(fēng),但是他沒有想到那小子挨了這么多拳,太陽穴那邊現(xiàn)在還在流血不已,仍像是個沒事人一樣,受傷極重,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神氣,不但沒有跌入谷底,反而還在上漲?

    不過沒關(guān)系,李禮還是可以鈍刀子割肉,慢慢耗去這個年輕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輕人再來一通亂拳,大不了就是暫時失去陰神,可是年輕人的身軀和魂魄,都絕對支撐不住。李禮不是不想速戰(zhàn)速決,實在是沒有辦法一錘定音,尋常七境武夫,或是龍門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兩回了。

    盧白象在與許輕舟的交手中,處于劣勢。

    一來盧白象不比魏羨,是剛剛走出畫卷,尚未適應(yīng)浩然天下的靈氣倒灌,二來許輕舟身披金烏經(jīng)緯甲,若非手中那把狹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嬰地仙的遺物,恐怕盧白象就會毫無還手之力。

    只是盧白象胸口和肩頭都有可見白骨的刀傷,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開山鼻祖,依舊神色自若,好像他對于大泉武將許輕舟刀法的興趣,遠遠多于戰(zhàn)勝此人。

    隋右邊與草木庵徐桐的捉對廝殺,雖然她是武人出身,卻更像是兩位練氣士之間的較量。

    徐桐顯然將這名女子當(dāng)做了劍師,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溫養(yǎng)出本命飛劍的劍修,那就無妨。

    門外魏羨那邊打得酣暢淋漓。

    一身源源不斷的雄渾罡氣,加上陳平安贈予的甘露甲,至于漏網(wǎng)之魚帶來的一點點小傷,不痛不癢。

    雙方廝殺,其實都時刻留心宦官李禮與陳平安的勝負。

    隋右邊率先開口問道:“公子?”

    傷痕累累的陳平安只能搖搖頭,并未說話。

    一口純粹真氣只能始終吊著,不敢轉(zhuǎn)換。

    李禮笑問道:“怎么,就這么點伎倆?”

    陳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不然一身血腥氣,早就讓整座客棧都聞得到了。

    李禮將手心符箓狠狠“釘入”陳平安心口,金醴只擋住大半,仍有小半滲入心口。

    無異于剖心之痛。

    額頭冷汗,加上臉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著年輕人的臉龐,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李禮心中殺機更濃。

    李禮就在等陳平安真氣竭盡之時,若說身軀傷勢疼痛,眼前年輕人可以靠著毅力強行壓下,可只要真氣渙散,李禮的機會就來了。他等得起,陳平安等不起。所以李禮沒有得寸進尺,繼續(xù)跟陳平安近身廝殺,何況駕馭陰神陽神一同離開氣府,并不輕松,如果不是半顆金丹,使得李禮靈氣底蘊,遠超同境修士,身后那尊陰神,別說是維持住三頭六臂的武圣人姿態(tài),掣肘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禮真身。

    李禮眼角余光瞥了眼蹲在二樓欄桿上的老人。

    有些納悶,為何此人從頭到尾都要袖手旁觀。

    在李禮往武瘋子朱斂投去視線之際,陳平安好似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開始要強行換氣。

    李禮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掙扎,你這次可要賭輸了。

    陰神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前,六條胳膊持有五件兵器,一頓亂砸,朝著他當(dāng)頭落下。

    李禮則親自對付兩把飛劍,從朱紅蟒服上流瀉-出無數(shù)條雪白靈氣,像是張開了一張巨大蛛網(wǎng),徹底擋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線,雖然這些雪白蛛絲困不住飛劍,可只要稍稍滯緩速度,李禮就能夠出現(xiàn)在飛劍附近,或屈指輕彈,或一揮袖子,擊飛兩把飛劍。

    李禮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年輕人,不知死活,原來根本就沒有換氣,應(yīng)該是誘騙自己靠近而已,可是有何意義?今夜冒冒失失為姚氏出頭是如此,當(dāng)下抖摟的小機靈,還是如此。大概是年輕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從,這輩子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圆恢旄叩睾瘛?br />
    不過這種背景肯定驚人的對手,既然已經(jīng)結(jié)仇,就應(yīng)該斬草除根,一旦放虎歸山,說不定整個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煩。

    比起先前陳平安和李禮的拳拳到肉,現(xiàn)在與陰神的互相捶打,更加驚心動魄。

    好在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當(dāng)初在牯牛山,對峙丁嬰金身法相,不也是這般山崩地裂的氣象?

    只是上次陳平安只能硬扛著,并無還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嬰金身打得山頭炸碎。

    現(xiàn)在陳平安卻是在與這“小小”陰神互捶,雙方皆是絕不躲避。

    法袍金醴已經(jīng)從障眼法的雪白色,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陳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后,李禮眼神有些晦暗,不過仍是沒有理睬,任由那個年輕人拳拳累加。

    三頭六臂、武廟圣人姿態(tài)的陰神,煙消云散,靈氣流溢四方。

    而金醴法袍也出現(xiàn)一條條破碎劃痕,暫時無法復(fù)原,亦是有絮亂靈氣散亂開來。

    李禮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朱紅蟒服,看著那個胸口劇烈起伏的年輕人,雙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經(jīng)血肉模糊,竭力睜開雙眼,一張鮮血流淌的臉龐,像是只剩下那雙清澈的眼眸了。

    李禮笑道:“只可惜你是純粹武夫,這意味著與桐葉洲、玉圭宗沒什么關(guān)系,不然我還真不敢殺你�!�

    陳平安閉上一只眼睛,沙啞說道:“你這兩具分身不經(jīng)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嬰�!�

    李禮微笑道:“然后?”

    陳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后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可以跟你換命了。你怕不怕?”

    李禮報以冷笑,顯然不信。

    再者他身為大泉守宮槐,金丹半結(jié),怎么可能沒有后手,只是代價太大罷了。

    代價之大,比他的生死還要大。

    兩兩沉默,片刻之后,李禮突然皺眉,厲色道:“你一個純粹武夫,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靈氣?!”

    李禮后退數(shù)步,認為此人是故意打開一座座氣府大門,任由靈氣倒灌,是這小子想要為自己贏得玉石俱焚的機會。

    真是失心瘋了。

    鐘姓書生輕輕點頭,又搖頭。

    純粹武夫以靈氣淬煉魂魄,膽識很大,但是危險也大。

    那第三拳,是有機會遞出去的。

    如果李禮掉以輕心,還要再吃個大虧。

    年輕人這場架沒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尋覓一顆英雄膽的時候,這位大泉守宮槐的古怪陰神,剛好是觀想三位武廟圣人而成,不過此等觀想,是旁門左道,有褻瀆神祇之嫌,而且有損武運,是李禮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曉真相。年輕人與陰神一戰(zhàn),勝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劉氏王朝的武圣人,便會有感應(yīng),將來年輕人如果有機會去往大泉京師,進了那座武廟,相信必有厚報。

    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輕人和他的古怪扈從們,能夠活著離開這座客棧。

    他答應(yīng)可以收拾殘局,卻不是說要袒護那個年輕人。

    宦官李禮環(huán)顧四周,走了十?dāng)?shù)步路,走到一張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輕輕放下酒杯,看了樓梯口那些年輕扈從,其中有一位小侯爺,有一位龍驤將軍子弟,其余也算是前程似錦的禁軍精銳。

    許輕舟這個廢物,不但沒有拿下那個用刀的,甚至淪為喂招之人還不自知。

    草木庵的徐桐還沉浸在一手旁門雷法的狗屁威勢之中,自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那個根本不是劍師的娘們,心中劍意生發(fā),如春草勃勃,對方資質(zhì)之好,簡直就是個劍仙胚子。

    至于門外那邊,打得倒是熱鬧,雙方你來我往,可也就只是熱鬧而已。

    李禮最后望向婦人和老駝背,沒有半點興趣,倒是那個落魄書生,李禮覺得有些吃不準(zhǔn),不過無所謂。

    客棧之內(nèi),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禮一揮手,客棧大門砰然關(guān)上。

    朱斂緩緩道:“小心。”

    李禮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開始大口呼吸。

    每一次吐納,都會有猩紅氣息噴吐而出。

    陳平安默然前沖。

    第三次神人擂鼓式。

    一拳砸在宦官貼在腹部的手背上。

    李禮一拳砸在陳平安心口。

    簡簡單單的第二拳已至。

    李禮煩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個深居宮內(nèi)、看護京城的御馬監(jiān)地仙,臉色變得猙獰,雙眸通紅,一巴掌橫拍在陳平安太陽穴上。

    陳平安上半身飄來蕩去,唯有雙腳扎根,為的就是遞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

    李禮更是一拳比一拳聲勢如雷。

    飛劍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軀后,竟然好似身陷迷宮,在那些氣府之間亂撞,始終不得其門而出。

    陳平安體內(nèi)傳出一陣陣骨頭碎裂聲。

    李禮保養(yǎng)如中年男子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條條絲線,有的地方高高鼓脹,有的地方凹陷下去,仿佛這張臉皮是假的。

    那顆半結(jié)金丹,砰然碎裂。

    只是碎裂了外邊一層,就像李禮先前隨手撤掉披在外邊的大紅蟒服。

    朱斂心中嘆息一聲,腳下欄桿粉碎,地板亦是跟著破開,整個人落在一樓,速度之快,可謂風(fēng)馳電掣,看似隨隨便便跨出兩三步,就已經(jīng)來到李禮身側(cè),腳尖一點,身形躍起,一肘擊在那名九十歲高齡的老宦官腦袋上,另外一只手閃電抽出,以手刀姿勢,從李禮脖子插入,一穿而過。

    本該必死無疑的李禮,依舊對著陳平安出拳,一拳過后,陳平安雙耳淌血如泉涌。

    而朱斂轟然倒飛出去,直接砸中遠處的墻壁,破開墻壁,摔在外邊。

    半截脖子的李禮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殺死眼前年輕人,其余人等,在他現(xiàn)出真身后,都算不上一合之?dāng)场?br />
    朱斂摔入外邊一隊精騎之中,突然飛出一個人,嚇得他們心頭一顫,正要圍殺此人之時,朱斂已經(jīng)吐出一口血水,向后翻滾,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間輾轉(zhuǎn)騰挪,而武瘋子的暴戾,開始展露無遺,雙手扯住一名下馬騎卒的雙臂,往外一拽,直接將兩條胳膊撕下。

    一掌拍在一名騎卒頭顱上,砰然而碎。

    一拳捶胸,直接穿透身軀,嫌棄尸體礙眼,一記手刀傾斜劃去,從肩頭斜到腹部,被這位佝僂老人當(dāng)場分成兩截,一掛掛鮮血肚腸灑滿地面。

    客棧內(nèi)。

    不約而同,徐桐和許輕舟,隋右邊和盧白象,雙方各自停手。

    因為宦官李禮的變化,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們在隱約之間,憑借敏銳直覺,都將李禮視為了最大敵人。

    就在此時,九娘,老駝背,小瘸子,二樓的姚嶺之,莫名其妙癱軟在地。

    姓鐘的落魄書生,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李禮身后,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夾住一顆猩紅丹丸,低頭凝視,自言自語道:“怪不得�!�

    書生微微加重力道,將這顆貨真價實的金丹捏碎。

    聽到身后陳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陳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涂,書生轉(zhuǎn)過頭,由于還隔著尚未倒下的李禮,他只好身體歪斜,對陳平安呲牙咧嘴,眼中滿是佩服,“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

    最后一拳,其實已經(jīng)談不上殺傷力,輕飄飄的,要知道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巔峰的崔姓老人,想要憑此向那道祖問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陳平安身形搖搖欲墜,視線模糊,依稀看到那個脖子稀爛的宦官,耷拉著腦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陳平安察覺不到對方的生機。

    陳平安站在原地,還保持著一拳遞出的姿態(tài),沒有收回。這一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這最后一拳,幸好沒有落在光腳老人眼中,不然肯定會被破口大罵,給老人罵得狗血淋頭。

    書生看著徐桐和許輕舟,眨眨眼,問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這種鬼話,你們真信��?”

    徐桐和許輕舟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雙臂頹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而坐。

    使出最后的氣力,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只能睜開一只眼。

    法袍金醴損壞嚴(yán)重,靈氣稀薄近無,暫時已經(jīng)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禮身穿大紅蟒服還要扎眼。

    書生對這個年輕人說道:“你知不知自己的對手是什么?”

    不過因為客棧還有許多人,書生倒是沒有說出口,眼前年輕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氣機變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術(shù),或是殺力最大之招,書生只能猜出一點端倪。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仍然是只能睜著一只眼,微笑道:“身前無人�!�

    書生蹲下身,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陳平安閉上眼睛。

    書生翻了個白眼。

    猶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涂鴉,在空中圈圈畫畫。

    客棧內(nèi)李禮身軀和金丹先后崩潰后的天地靈氣,緩緩流向眼前的年輕武夫,而且聚攏匯聚之地,剛好是陳平安劍氣十八停所經(jīng)過的那些氣府外。

    除此之外,他還一招手,李禮的尸體便消逝不見,但是初一和十五從中蹦出,飛快懸停在陳平安肩頭兩側(cè),劍尖指向書生。

    書生對此視而不見,抬起頭,對二樓喊道:“小丫頭,別讀書了,快來看你爹�!�

    早就沒力氣讀書的裴錢跑出房間,先看了眼那落魄書生,然后她故意裝傻,問道:“啥?看你爹?”

    書生嘖嘖道:“哎呦,還挺會撿軟柿子捏啊�!�

    裴錢一溜煙跑下樓,踩得樓梯噔噔作響。

    蹲在青衫書生旁邊,裴錢看著陳平安,輕聲詢問旁邊的家伙:“該不是死了吧?”

    書生點點頭,“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錢左看右看,欲言又止。

    陳平安睜開眼睛。

    裴錢轉(zhuǎn)頭怒視書生,“你干嘛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書生一臉無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節(jié)都需要去上墳的�!�

    陳平安摘下腰間酒葫蘆,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時候,那只手凄慘至極,看得裴錢直冒冷汗,想法跟身邊書生如出一轍,天底下還有這么不怕疼的人?

    書生笑問道:“為了姚家,差點死在這里,不后怕?”

    陳平安說道:“不是為了姚家�!�

    書生壞笑道:“姚家遭此大禍,其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紅顏禍水,相信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連我這般心如磐石的癡情男子,也差點見異思遷,那位女子的好看,可想而知�!�

    盧白象和隋右邊,一個雙手拄刀,一個負劍身后,站在陳平安身邊。

    一個兩顆谷雨錢,一個竟然只需要一顆谷雨錢。

    四人加在一起,剛好用光陳平安所有谷雨錢的積蓄。

    老道人真是坑人。

    書生突然疑惑問道:“你該不會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場生死廝殺當(dāng)做砥礪武道的修行吧?”

    陳平安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問道:“你是?”

    書生擺擺手,“不值一提�!�

    陳平安便不再問什么。

    書生轉(zhuǎn)頭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錢,他盯著她的一雙眼睛,日出東海,月掛西山,真是漂亮。

    就是這性子,實在不討喜。

    書生望向大門那邊,“姚鎮(zhèn)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馬,也快到了。”

    他最后笑道:“你安心養(yǎng)傷便是,接下來交給我處理�!�

    陳平安掙扎著起身,先對書生拱手抱拳,那雙手,看得書生又是一陣頭皮發(fā)麻,陳平安最后對盧白象說道:“謝了,早知道如此,你應(yīng)該第一個出來�!�

    盧白象淡然一笑。

    陳平安瞥了眼隋右邊,后者與他對視,神色坦然。

    陳平安走上二樓,裴錢跟在身后。

    那些年輕扈從,一個個面無人色。

    書生看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撓撓頭,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便干脆不去費神了。

    他一想到今夜過后,就沒辦法在這邊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惱火。

    于是接下來,一個書生坐下來開始喝悶酒,一個腰間懸掛玉佩的書生,出門而去,客棧大門對他而言,好似并不存在,他一巴掌把那個殿下打得空中翻滾好幾圈,一個仗劍書生,直接化作白虹遠遠離去,找到了另外一個大泉皇子殿下,一腳踹翻在地,對著那張臉就是一頓猛踩。

    在書生的陰神、陽神各自出竅神游后,方圓千里之內(nèi),只要是陰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世間萬鬼,見我鐘魁,便要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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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八章

    狐兒鎮(zhèn)

    走到二樓屋門前,裴錢已經(jīng)快步跑過陳平安,率先打開門,很狗腿。

    陳平安大步走入其中,裴錢猶豫要不要跟進去,陳平安已經(jīng)轉(zhuǎn)頭吩咐道:“你去跟客棧再要三間屋子,錢讓九娘先記在賬上,同時和魏羨說一聲,我會閉關(guān)幾天,在這期間誰都不見,你們五個,最好不要離開客棧太遠�!�

    裴錢看著陳平安,“你沒有事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自己這副模樣,像是沒有事的樣子嗎,隨口道:“死不了�!�

    裴錢小心翼翼關(guān)上房門,最后說了一句,“有事就喊我,就在隔壁呢�!�

    陳平安點點頭。

    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懸停在屋中,陳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滌塵符,張貼在屋內(nèi)各處,然后取出兩只瓷瓶,材質(zhì)珍貴程度,天壤之別,一只丹紅瓷瓶是陸臺贈送,可生白骨,飛鷹堡外山林一役,陳平安就親身領(lǐng)教過這瓶丹藥的妙用,另外一只則是楊家鋪子的獨有秘藥,任你是天大的疼痛,都可以止住,兩次出門游歷,遇到那么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魎,陳平安都沒有機會用到,不曾想在一座邊陲小鎮(zhèn)給拿了出來。

    陳平安脫去身上那件受損嚴(yán)重的法袍金醴,牽扯到許多血肉筋骨,疼得陳平安滿頭冷汗,坐在桌旁,伸手顫顫抖抖打開楊家藥鋪的素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丹藥,丟入嘴中強行咽下,還摘下酒葫蘆灌了一口青梅酒,然后才開始涂抹朱紅瓷瓶里的濃稠藥膏,雙手,胳膊,肩頭,又是一場折磨。

    那名大泉蟒服宦官的強大,出乎陳平安意料太多,為了應(yīng)付這場風(fēng)波,陳平安已經(jīng)足夠謹(jǐn)慎,除了武瘋子朱斂,還接連請出了畫卷中余下兩人,隋右邊和盧白象。可是沒有想到大泉王朝的守宮槐李禮,如此不講理,練氣士境界之外,體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純粹武夫。

    之前陳平安手邊只剩下三顆谷雨錢,順著老道人和背著金黃養(yǎng)劍葫的道童他們的想法,陳平安小賭了一把,往隋右邊那幅最不會去動的畫卷丟了一顆谷雨錢,果不其然,只需要一顆谷雨錢,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就姍姍而行,走出了畫卷,來到此方人間。

    顯然那道童是掐死算準(zhǔn)了陳平安會最后請出隋右邊,若非蓮湖小人兒“指點迷津”,按照陳平安自己的選擇順序,會是先請出敗給丁嬰的武瘋子朱斂,之后才是開國皇帝魏羨,魔教盧白象,隋右邊。那么需要足足十五顆谷雨錢的朱斂,就是一個天大的下馬威,說不定陳平安真有可能將其余三幅畫卷束之高閣。

    陳平安坐在桌旁,閉上眼睛,雙手自然下垂,卻觀想自己在以劍爐立樁姿態(tài)而坐,呼吸逐漸平穩(wěn)下來,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兩天后的正午時分,陳平安換上一身潔凈衣衫,終于走出房門,他站在欄桿那邊,發(fā)現(xiàn)一樓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處,恰恰在于客棧太風(fēng)平浪靜了,老駝背坐在簾子那邊的長凳上,吞云吐霧,小瘸子在擦拭桌凳,老板娘在照顧一桌豪飲呼喝的客人,青衫落魄書生坐在門檻那邊,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陳平安敏銳察覺到兩邊屋內(nèi),朱斂在內(nèi)那四股綿長細微的呼吸,都要誤以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沒有遇到什么申國公之子,什么蟒服太監(jiān)。陳平安只覺得恍若隔世,這回生死一線間的武道砥礪,陳平安甚至比與丁嬰一戰(zhàn),雖然收益要小,卻還要來得更有感慨,大概與心境和勝負都有關(guān)系。

    率先走出屋子的“畫中人”,是老人朱斂,依然身形佝僂,笑臉示人,對陳平安抱拳晃了兩下,說道:“少爺因禍得福,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頭后,問道:“當(dāng)時屋外那些騎軍和姚家人?”

    朱斂湊到陳平安身邊,低聲笑道:“那個大伏書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鎮(zhèn)住了三方人馬,門外那位皇子殿下馬上就帶人離開了,只帶走了小國公爺高樹毅的尸體,至于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那具尸體,提都沒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長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趕來客棧的姚家邊軍,根本就沒敢來,調(diào)頭走了。等到客棧老板娘那些人醒來,這位君子就編了個理由,說公子你大殺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君子然后繼續(xù)留在這邊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這樣的讀書人,那也太有趣了�!�

    朱斂隨后又聊了一些那場風(fēng)波的細節(jié)。

    陳平安走向樓梯,疑惑道:“九娘他們至今還被蒙在鼓里?這也行?”

    朱斂笑道:“這位書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許泄露身份,故意隱瞞了客棧眾人。”

    陳平安問道:“裴錢人呢?”

    朱斂指了指狐兒鎮(zhèn)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銅錢,在狐兒鎮(zhèn)那邊快活著呢�!�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走到一樓后,徑直走向門口書生那邊,朱斂沒跟上,挺像是個小門小戶里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門檻的桌子旁邊坐下。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摘下酒葫蘆,遞過去。

    青衫書生搖搖頭,直愣愣盯著那位與客人們嬉笑的婦人,“不喝,不是九娘親手遞給我的酒水,沒個滋味�!�

    陳平安收回手,自顧自喝了一口酒,“當(dāng)時高樹毅他們押送的犯人,是南邊北晉國什么人?”

    名為鐘魁的書生沒有藏掖,隨口道:“好像是松針湖水神廟的余孽,以及正統(tǒng)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門客,反正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給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網(wǎng)打盡了,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囚車?yán)镱^,恐怕還要加上好些個姚家人。不過你放心,我答應(yīng)過你,爛攤子我來收拾,不用擔(dān)心大泉王朝視你為敵,不過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國公府也罷,對你心懷恨意,我可攔不住,你要是連這些都應(yīng)付不了……”

    陳平安笑道:“應(yīng)付這些還好,相信這個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現(xiàn)第二位守宮槐了。”

    這個大泉劉氏王朝,確實比起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彩衣國,國勢要強出一大截。

    至于那位印象不錯的金璜府君,為何突然從一國山神淪為別國階下囚,明明那頭青色水牛大妖已經(jīng)斃命在陳平安手上,事后還給人抄了家,陳平安并不感興趣,更不會刨根問底,去管上一管。

    當(dāng)陳平安說到御馬監(jiān)李禮,書生也有些臉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煩心事。

    陳平安見書生沉默,就轉(zhuǎn)頭望向客棧外邊,猶不放心,站起身,來到官道旁,望向狐兒鎮(zhèn)那邊,擔(dān)心裴錢在那邊鬧出幺蛾子。

    等到陳平安回到客棧,跟婦人要了一桌子飯菜,讓朱斂去喊盧白象三人下樓,剛吃完飯,裴錢就晃晃蕩蕩返回客棧,很是開心的模樣,見著了陳平安,便有些心虛,眼神游移不定。陳平安也沒有細問什么,只問她吃過沒有,肚子滾圓的小女孩搖頭說沒呢,便吃著桌上的殘羹冷炙。陳平安獨自走出客棧,散步也散心。

    結(jié)果等到陳平安走回客棧,就發(fā)現(xiàn)客棧給人堵住了大門,對著客棧里邊罵罵咧咧,很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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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怪人怪夢

    (讓大家久等了。)

    堵在客棧大門口罵街的男男女女,得有二十號人之多,青壯漢子滿臉怒容,婦人叉腰罵人,一撥孩子倒是沒心沒肺,要么歪頭舔著糖葫蘆,要么偷偷拿彈弓打那酒招子。

    陳平安在人堆里待了會兒,愣是沒聽明白緣由,因為說的是狐兒鎮(zhèn)這邊的方言,不過瞅著二樓裴錢見到自己后的慌張,陳平安心里有數(shù)了,裴錢原本蹲在二樓欄桿那邊,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當(dāng)回事,還故意拿捏姿態(tài)惡心人,外邊罵得越兇,裴錢笑得越樂呵。

    好在那些狐兒鎮(zhèn)男女,到底沒敢進客棧,小瘸子是嫌吵吵鬧鬧太煩人,悶頭悶?zāi)X收拾著酒桌上的殘羹冷炙,老駝背坐在遠處抽旱煙,九娘坐柜臺后邊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賬房先生的落魄書生,原本想要當(dāng)個和事老,結(jié)果給一個漢子使勁推了把,踉蹌退回客棧,悻悻然回婦人那邊,裝模作樣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賬本,挨了九娘一記白眼。

    等到陳平安板著臉跨過門檻,裴錢就想要溜回屋子,結(jié)果被陳平安喊住,要她下樓。

    裴錢畏畏縮縮下了樓梯,不等陳平安問話,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按照她的說法,是自己去了狐兒鎮(zhèn),想要找藥鋪給陳平安買些藥材,然后那邊的同齡人就欺生,合伙欺負她一個外鄉(xiāng)人,一開始是搶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給陳平安的糖葫蘆,她忍了,說是讀書讀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為貴,那些人還喜歡跟在她屁股后頭說難聽的話,成群結(jié)隊,還用石子砸她,她沒搭理,后來她買了只蜻蜓紙鳶后,又有人眼紅,給一把拽過,給放開了,就那么嗖一下,紙鳶一下子飄出了狐兒鎮(zhèn),徹底沒影兒了,她氣不過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個人,都沒能打過她,還要哭著回家喊爹娘長輩來打她,她又不傻,就趕緊跑了,再說了,那蜻蜓紙鳶要二十文錢呢,就這么沒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兒鎮(zhèn)外邊找了大半天……

    雖然裴錢自己都沒什么底氣,扯謊的時候一直留意著陳平安的臉色,隨時準(zhǔn)備挨揍,到時候護住腦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給陳平安踹幾腳、掐幾把,又不打緊,吃頓飽飯就又是一條好漢了。

    可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聽完了裴錢的解釋后,才說道:“撒完了謊,再跟我說一遍真相,不說也可以,以后你就留在客棧這邊,總餓不死你�!�

    裴錢不說話。

    陳平安去了柜臺那邊,九娘瞥了眼樓梯口那邊的枯瘦小丫頭,輕聲笑道:“陳公子,你怎么教出這么個混世小魔頭,差點把狐兒鎮(zhèn)一條巷子鬧了個底朝天,先是坑騙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家伙們嚇唬得不行,都信以為真,覺得她是咱們大泉京城那邊來的公主殿下,只不過流落民間,遲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宮里頭的,混熟了之后,她帶著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瘋玩,倒是成了那邊的孩子王,后來為了只紙鳶,鬧翻了,打得不可開交,好像最后她給一個趕過去的大人打了兩下,若是尋常人,吃過虧就該收心回來,你家這位倒好,自稱是我的遠房親戚,靠這個,花錢請了狐兒鎮(zhèn)的幾個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悶棍,之后更加無法無天,孩子們多是一條巷子的街坊鄰居,大晚上鬧鬼,莫說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給一個個嚇得大晚上不敢熄燈,陳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兒鎮(zhèn)那邊還真鬧鬼,為了這個,幾個捕快守了整整一宿夜,才給裝神弄鬼的小丫頭揪出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愣是給你家丫頭鎮(zhèn)住了,不知道說了些啥,客客氣氣把她給送了回來,你還真別說,一幫披著官皮的捕快,護著個小閨女走進客棧,確實挺像公主殿下的�!�

    陳平安一陣頭大,轉(zhuǎn)頭看了眼裴錢,沒能瞧見人,看到一雙腿,應(yīng)該是坐樓梯口子上。

    九娘掩嘴而笑,“花錢消災(zāi),多大的事,小錢,撐死了十兩銀子。這事兒你可千萬別摻和,交給我就行了,就公子你這好脾氣,那些人更來勁,屁大點事,能給他們說成捅破天的慘事�!�

    陳平安無奈道:“記賬上,回頭跟房賬一起結(jié)�!�

    九娘收斂笑意,正色道:“陳公子于我們姚氏,有全族續(xù)姓之恩,還要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豈不是要無地自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一回事�!�

    九娘還要言語什么,只是陳平安已經(jīng)說道:“今兒的事情,就勞煩夫人了�!�

    九娘應(yīng)承下來,姍姍走出柜臺,一肘子頂開那位賬房先生,從抽屜摸出了些碎銀子,去往客棧門口那邊擺平風(fēng)波。

    位于邊陲的狐兒鎮(zhèn),魚龍混雜,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來人往的,什么新鮮事沒聽過,心氣還是有一些的,而且說不定就有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三爺這樣的。

    先前客棧這邊鬧出那么大動靜,尤其是魏羨跟那撥練氣士的你來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氣象,從狐兒鎮(zhèn)那邊遙遙看來,熱鬧之外,當(dāng)然就是敬畏了,后來又有彪悍騎隊繞行北上,便有種種傳聞流出,有說是客棧九娘這個喜歡勾搭漢子的狐貍精,真是狐貍精,持有此種說法的,多是狐兒鎮(zhèn)的婆姨婦人,還有人說得更晦暗些,說是狐兒鎮(zhèn)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有妖魔盤踞,這次有真龍過境,妖氣龍氣犯沖,便有了那場斬妖除魔。

    九娘搖晃著腰肢,往門口那邊一站,外邊的氣焰便驟降。

    書生鐘魁笑問道:“什么時候桐葉洲有這么大的江湖門派了?相當(dāng)于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江湖門派?”

    說到這里,書生自顧自笑起來,似乎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很新穎有趣。

    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精悍漢子,嗜血暴戾的佝僂老人,拿大泉武將許輕舟喂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馭劍之術(shù)壓制仙師徐桐的絕色女子。

    最關(guān)鍵是這四人,在大戰(zhàn)之中,無論是氣勢還是修為,都在漲。

    當(dāng)然還要加上一個不是練氣士卻能御劍的年輕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點,搶了自己在九娘這邊的風(fēng)頭,不然一定要跟此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坦誠以待,“我們不是桐葉洲人氏�!�

    鐘魁嗯了一聲,“婆娑洲那邊來的?”

    婆娑洲極為出名,哪怕桐葉洲是個喜歡眼高于頂?shù)牡胤�,喜歡小覷天下豪杰,可是對于離著倒懸山最近的那座婆娑洲,還是服氣的,因為那邊有個潁陰陳氏,有個幾乎一人獨霸“醇儒”稱號的陳淳安。

    鐘魁對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礙于書院身份,以及恩師教誨,才久久沒能動身游歷。

    婆娑洲除了潁陰陳氏,還有眾多青史留名的形勝之地,鐘魁都想要走一遭,桐葉洲太悶了,無論是山下百姓,還是山上修士,都不愛走動。

    陳平安指了指北邊。

    鐘魁眼前一亮,“可曾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陳平安給噎到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鐘魁哈哈笑道:“多半是你認得齊先生,齊先生不認得你吧,沒事沒事,咱倆一樣�!�

    至于最近的北邊鄰居,寶瓶洲,鐘魁不太瞧得上眼,大概就只有一對師兄弟了,山崖書院齊靜春的學(xué)問,大驪國師崔瀺的棋術(shù)。只不過聽說驪珠洞天破碎下墜,那位齊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連鐘魁的恩師,都頗為遺憾,私底下對鐘魁說齊靜春若是在桐葉洲,絕不至于如此受辱,最不濟也不會落得個孑然一身,舉世皆敵。

    陳平安笑問道:“邊喝酒邊聊?”

    就為了鐘魁嘴中“齊先生”三字,陳平安就愿意陪此人喝上一壺酒。

    鐘魁看了眼正在門口那邊指點江山的婦人,低聲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來,你幫我說說話�!�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鐘魁拎兩壺青梅酒,以賬房先生的身份,使喚小瘸子給他們端了幾碟子佐酒小菜。

    鐘魁盤腿坐在長凳上,沒個正行。

    陳平安問道:“聽說先生來自大伏書院?”

    鐘魁沒當(dāng)回事,隨口笑道:“可不是,還是個君子呢,厲害吧?”

    陳平安敬了一碗酒。

    敬君子二字。

    鐘魁趕緊伸手阻攔,只是陳平安已經(jīng)一飲而盡,這位浪蕩江湖的書院君子嘆氣道:“這也值得喝杯酒?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陳平安記起了在梳水國遇上的那位書院賢人,周矩,跟眼前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當(dāng)時在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口誦詩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個口含天憲。

    讀書人,讀了不同的書,大概就會有不同的風(fēng)采。

    鐘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擋住門外練氣士的漢子,身上所穿甘露甲,如果我沒有看錯,應(yīng)該是兵家古籍上記載的‘西嶽’,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傳下來的?”

    陳平安心頭微震,搖頭道:“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

    鐘魁問道:“花了多少顆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錢,不貴,打算以后送人的�!�

    鐘魁笑道:“靈芝齋不識貨,讓你撿了個大漏。不過也正常,西嶽給高人設(shè)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剛好書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湊巧熟悉這些甲丸傳承的兵家內(nèi)幕,當(dāng)時又使勁瞧了半天,也會認不得。我勸你還是留著它,這么值錢的東西,何況它還有好多故事呢,隨便送人太可惜了。”

    陳平安沒有說送或不送,好奇問道:“八副祖宗甲?”

    鐘魁捻起一�;ㄉ祝瑏G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問你,什么神人?承什么露?”

    陳平安搖頭不知。

    鐘魁笑了笑,“除了西嶽,其余七件最早的甘露甲,分別是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大多數(shù)在戰(zhàn)事中毀壞,徹底沒了,留下來的不多,有據(jù)可查的,就山鬼和彩衣兩件,別看你手上這件西嶽很破爛了,相比那兩件好不容易遺留人間的,已經(jīng)算好的了,碰上識貨懂行的,你只管往死里開價,保證賺個缽滿盆盈,不過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護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實在是令人扼腕。為了這個,得喝一杯酒�!�

    鐘魁提起酒碗,率先仰頭喝光。

    陳平安只得跟著喝了一碗。

    鐘魁自己主動說起那場風(fēng)波,“那兩個皇子,都不是什么好鳥,接下來你如果還留在大泉,自己悠著點。山下自有山下的規(guī)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頭狗血。”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鐘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宮槐的廝殺,再看看你今兒在酒桌上這么附和我,有些不適應(yīng),怎么,在家鄉(xiāng)吃過書院的苦頭,所以忌憚這么個君子頭銜?”

    陳平安啞然失笑。

    鐘魁又說道:“你那天說誰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覺得說得很好。至于要那小國公爺捫心自問,雖然聽著更霸氣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實有些……不講禮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沒辦法的事情�!�

    鐘魁點點頭,“確實,世道就是這樣,身處糞坑,就覺得吃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盤菜,人家還不樂意吃�!�

    陳平安聽得咋舌。

    這是一位儒家君子會說的“道理”嗎?

    鐘魁感慨道:“可就算這個世道爛成了一座糞坑,也不是我們吃屎的理由�!�

    這會兒陳平安一手捻著下酒菜,一手端著酒碗,總覺得有些別扭。

    鐘魁發(fā)現(xiàn)陳平安的異樣,連忙安慰道:“咱們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

    陳平安默默吃喝起來。

    跟這個家伙聊天,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想法。

    一時間陳平安有些想念小寶瓶了。

    門口那邊,九娘出馬,很快解決了麻煩。

    如今客棧在狐兒鎮(zhèn)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連進門嚷嚷的膽氣都沒有。

    陳平安謝過了婦人,就去樓梯口那邊,裴錢還坐在那邊那圈圈畫畫,陳平安說了句跟我來,她就乖乖跟在后頭,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錯且知錯的模樣,可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后邊的小女孩,心里正偷著樂,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下一次裴錢去了狐兒鎮(zhèn),那份趾高氣昂。

    到了屋子,陳平安落座,裴錢沒敢坐下,關(guān)了房門站在桌對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以后你就留在這里,我會給客棧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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