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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孽畜,來來來,再吃我一槍!回頭我要讓府上做一碗爆炒鱔魚面,味道極好!”

    妖物體型巨大,呈現出金黃色,裸露無鱗片,那種滑膩,讓人作嘔。

    它本是一座大泉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間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緩慢,雖有一份天大機緣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懇修行后,依舊被攔在龍門境門檻外一百多年,后來有一位泛湖游歷的高人指點,它便離開了湖中老巢,上了岸,歷盡坎坷,從埋河源頭開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龍走江,破了瓶頸,得以躋身龍門境,若是一路給它暢通無阻地走水下去,到了埋河與江交匯處,再順勢以此入海,說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曾想經過埋河水神廟時候,那個臭娘們竟然嫌棄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說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與它拼命,它那會兒剛剛躋身龍門境,氣勢正盛,并沒有將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鎮(zhèn),不過是它的應聲蟲而已,向它卑躬屈膝,每年還會向它納貢。

    從埋河水神廟外的河段,雙方一直往上游殺去,那一場廝殺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水漫兩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嶺的河段,才沒有殃及百姓。

    它在水中竟然不敵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養(yǎng)生息了數十年,在龍門境穩(wěn)固后,便可以幻化出人形,它以壯漢形象上岸,攜帶重寶,親自去碧游府登門請罪,哪里知道那個腦子壞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它那次也是兇性大發(fā),雙方法寶盡出,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戰(zhàn),更為慘烈,碧游府都給淹沒大半,毀壞無數,水神廟的河神金身都出現了裂縫,而它更沒討到好處,一件本命法寶和一件鎮(zhèn)水重寶,一損一毀,慘敗而退,之后這兩百多年,它將那碧游府之戰(zhàn),視為奇恥大辱,哪怕種種經營謀劃之后,道行暴漲,已經臨近金丹門檻,可是始終沒有幻化人身,它發(fā)誓只有這個瘋婆娘金身崩壞、祠廟廢棄之日,它才會大搖大擺上岸。

    至于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盤中餐了,說不定不用去往那條入海大江,就可以一舉躋身金丹境!

    只是正兒八經的水中廝殺,它還真不是這位埋河水神的對手,一次都沒有占到過便宜。

    打了兩百多年的交道,好像那婆姨鐵了心要將它攔阻在埋河上游,她也因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哪怕年復一年,受著那么多人間香火,金身塑造得進展緩慢。

    今夜它又毫無懸念地多吃了一場敗仗,迅猛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見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殺不已,它就上岸禍害百姓,這才憤憤然收手。

    那桿鐵槍早已在大戰(zhàn)中墜入河底,她收了刀劍入鞘,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器,罵罵咧咧,身形一閃而逝,返回碧游府。

    鐘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身。

    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

    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以至于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異象,人人興奮不已。

    鐘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文,一塊塊如雨后春筍。

    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官員的祈雨文,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內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謝雨文,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一掃而過,鐘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蹲在地上,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內容斷斷續(xù)續(xù),缺失許多文字。

    陳平安來到鐘魁身邊,發(fā)現是一首詩,并無署名落款,大概是歲月悠悠,風吹日曬雨淋,只留下了約莫半數文字。

    天地聾,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訴苦�?`以鐵札送酆府,驅雷公,役雷電,須叟天地間,風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掃卻天下暑。

    鐘魁問道:“能看出點什么嗎?”

    陳平安搖頭道:“認得字而已�!�

    鐘魁感慨道:“先生曾言,這塊石碑所載文字,其實是一篇失傳已久的道門修真口訣。”

    陳平安問道:“那你看出門道了?”

    鐘魁一本正經道:“認得字而已�!�

    陳平安笑呵呵。

    兩人站起身,祠廟大門那邊,人滿為患,鐘魁埋怨道:“為了你,我算是燒不成頭香了?”

    不過鐘魁很快無奈道:“后門那邊,肯定早有官員或是權貴等著了,那扇小門會比大門這邊早開一兩刻鐘的,所以廟外邊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幾天幾年,只要不去后邊,能夠讓廟祝親自開后門,這輩子都燒不成頭香�!�

    陳平安猶豫道:“我家鄉(xiāng)那邊,有四字佛語,叫做莫向外求�!�

    鐘魁嗯了一聲,“此語極妙。佛家講究一個正信,就是要人篤信正法之心。關于頭香一事,其實是世上許多香客們誤解了,燒頭香,不是進廟燒香的香爐里那第一炷香,就像你所說的‘莫向外求’,頭香只是每個心誠之人自己的頭香,此生頭香,今年頭香,本月頭香,都是頭香。”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鐘魁笑道:“你以為成為書院君子很容易嗎?學問需要很大才行�!�

    陳平安問道:“那你給我作一首詩?題目就是觀祈雨碑文有感?我見文人筆札上經常有此舉動,你試試看?”

    鐘魁抬頭看了眼月色,“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門訪府,宜近神祇,唯獨不宜吟詩�!�

    陳平安又呵呵一笑。

    鐘魁惱羞成怒,“陳平安,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

    鐘魁嘿嘿一笑,問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來的水神宮,稀罕得很,在整個桐葉洲都屈指可數,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見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陳平安說道:“方才不是見過了嗎?”

    鐘魁一拍額頭,只是這一拍,使得他靈光乍現,“機緣!你此次陰神夜游的機緣,說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得趕緊回去�!�

    鐘魁一副見鬼表情,世上還有人這么不把機緣當回事?

    山腳那邊鬧鬧哄哄,鐘魁一把扯住陳平安,“麻煩事來了,去看看。”

    這座祠廟的廟祝老嫗,與一位仙風道骨的駐廟老修士,并肩站在山腳,攔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遠處夜宵攤子的百姓們指指點點。

    原來女子臉色呈現出病態(tài)的慘白,不但如此,雖然看似衣裙與老百姓無異,可是細看之下,她身后一路行走而來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籃始終漏水,路上濕漉漉的,痕跡明顯。

    老嫗手持龍頭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廟,自尋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頭水中惡鬼了,死路一說,似乎不太妥當�!�

    老嫗笑容陰森,死死盯住這個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

    小家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飛魄散,將其打殺了,也算一樁功德。

    那水鬼女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望向兩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她怯生生開口道:“廟祝老神仙,這位仙師,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位讀書人,他說可以幫我掙脫河妖的束縛,不用繼續(xù)為虎作倀……”

    老嫗一挑眉頭,“笑話!你無故上岸,定是那河妖的陰謀詭計!”

    老修士撫須笑道:“我來還是你來?”

    老嫗握緊拐杖,就要杖斃此鬼。

    卻發(fā)現龍頭拐死活提不起來,駭然轉頭,看到一個笑臉書生,對她說道:“有話好好說,這位姑娘并未說謊,我確實答應過她此事,她敢冒著被水妖折磨的風險,上岸找我,很不容易,萬一我是那信口開河的騙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要慘了,說不定就要淪為這埋河底下的魂魄燈芯,在水中一直燃燒到魂魄殆盡,這種折磨,可比人間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鐘魁對那位先前給自己扯過頭發(fā)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膽識,眼光更好。這樁心愿,我?guī)湍懔肆吮闶牵【蜎_你敢上岸,我爭取連你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求一求……”

    老嫗臉色漲紅,都沒能挪動手中龍頭拐分毫,惱羞成怒道:“黃口小兒,你在胡說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頭河妖麾下水鬼?!”

    老修士眼神陰沉,嘴上言語更是險惡,“這人居心叵測,說不定是想要里應外合,幫著河妖謀害咱們水神娘娘�!�

    鐘魁置若罔聞,只是盯著那位水鬼的眼睛。

    她眼中有畏懼,悔恨,還有一絲對眼前落魄書生的愧疚。

    鐘魁笑著點頭,“就沖你這份善心,便是先生責罵,我也要為你破例一回,最少在我鐘魁身前,善有善報,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請稍等片刻�!�

    鐘魁伸手輕輕往下一扯,那重達百斤的龍頭拐竟是直直釘入地面,沒了蹤跡,一巴掌打得那廟祝老嫗在空中旋轉了幾十圈,摔在十數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口氣摔入了埋河水中。

    陳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點不講禮了啊�!�

    這是當初鐘魁在客棧對他說的。

    鐘魁哈哈笑道:“捫心自問嘛�!�

    收起笑容,鐘魁一臉耍無賴道:“占著理就行了,禮這個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暫時還用不著。”

    那埋河女鬼張大嘴巴。

    她猜得出眼前書生是一位道行不淺的練氣士,可絕對想不到能夠一巴掌一個,打得那兩位老神仙毫無招架之力。

    鐘魁氣勢渾然一邊,大步向前,雙袖扶搖,在女鬼身前站定,沉聲道:“報上姓名、家鄉(xiāng)、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鐘魁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雙指并攏,輕輕抵住女鬼額頭眉心處,淡然道:“我,大伏書院,君子鐘魁�!�

    陳平安發(fā)現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廟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靜止,光陰長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鐘魁緩緩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陰冥,萬鬼不可侵,閻羅不可辱,種種業(yè)障一筆勾銷,我來受之,放其轉世,得大福報�!�

    陳平安猛然抬頭,只見那埋河百丈上空,烏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隱約有大如山峰的一位陰冥鬼物頭顱隱隱浮現,氣勢驚人,模樣與某些山上仙家畫卷上,所繪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轍,然后云海愈發(fā)厚重,下墜,鋪滿了埋河之水,那位傳說中的陰間官吏,從黑霧中緩緩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頭上是一定冥府官帽,抱拳道:“謹遵法旨!”

    隨著他抬手抱拳,嘩啦啦作響,原來他雙臂纏繞著兩串鐵鏈,一直垂到地上。

    鐘魁收回手指。

    女鬼開始神魂消散,如螢火點點,紛紛飄蕩向河岸而立的鬼差。

    她泣不成聲道:“謝過鐘公子,希望來世可報大恩�!�

    鐘魁笑著擺手道:“不用,切莫再與我扯上關系了,下輩子安心當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終被那位類似巡狩使節(jié)的酆都大鬼差帶走,埋河和空中烏云黑霧驀然一卷而散。

    臨了,那鬼差有意無意瞥了眼陰神陳平安。

    鐘魁抹了把額頭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陳平安提醒道:“你這陰神果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不受壓制,難道你以前走過光陰長河?這不可能吧?”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我覺得九娘應該會喜歡上你的�!�

    鐘魁眼前一亮,“你真這么覺得?!”

    陳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氣一下,別當真�!�

    鐘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這等不合規(guī)矩的手筆,還真給我做成了?”

    鐘魁突然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嘖嘖道:“我真牛氣啊,如我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見了�!�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還能寫打油詩,當賬房先生�!�

    鐘魁哀嘆一聲,“跟你聊天,真沒勁�!�

    ————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離河水有十數里遠,加上這段河流兩岸山路不通,窮山峻嶺,人煙罕至,所有地方官員想要拜訪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龍見首不見尾,免去他們許多辛苦,許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一年一次的登門寒暄,早已是官場慣例。

    金頂觀師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淵然是修行中人,當然不會覺得有何難處,來到碧游府大門前,尹妙峰朗聲報上名號,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還報上了師門金頂觀。沒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氣,大泉修士都聽說過,尹妙峰生怕自己如果不搬出金頂觀,碧游府今晚可能都不會開門。

    不過這位葆真道人還是想錯了。

    哪怕他報出了金頂觀和邵淵然師祖的身份,碧游府依舊大門緊閉,連個看門的門房雜役都沒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悅,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再次懇請埋河水神開門一見,還坦言自己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淵然則愈發(fā)好奇,到底師父是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們兩個吃了這一頓閉門羹。

    占地百余畝的巨大府邸之中,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廳中,有個矮小女子一腳踩在長凳上,埋頭吃著桌上那碗面條。

    準確說來,是一大盆。

    比她兩個腦袋還大。

    正是爆炒鱔魚面。

    大廳站著好些個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埋河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輕聲問道:“娘娘,真不見那兩位金頂觀道士?”

    女子頭都沒抬起來,下筷如飛,吃起面條來,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含糊不清道:“見個屁!說來說去就是那套說辭,煩死個人�!�

    她突然抬起頭,對一位廚子模樣、正在摘下袖套的憨厚漢子說道:“燒得不錯,下次多放些辣椒,放個三四兩的,這味道就更好了。別忘了,最好是劉老三鋪子的朝天椒,那個辣味最正宗!”

    那廚子好像是個結巴,點頭道:“娘……娘,我……我……曉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個白眼,憤憤道:“娘你大爺的娘,老娘還是黃花大閨女!”

    她突然心頭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滿臉殺氣,“他娘的,還有人敢在祠廟那邊搗亂?!膽子有點肥��!”

    桌上出現一縷煙霧,如人焚香,只是煙霧裊裊,還有一位老嫗的聲音響起。

    她凝神聽完講述后,殺氣騰騰的她,打了個飽嗝,趕緊低頭彎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大口-爆炒鱔魚面,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在走到門檻附近的時候,對老管家說道:“我要去趟祠廟,你去打發(fā)了門外客人,就說還是那么個意思,除非朝廷能夠讓書院拿出那本書,否則咱們碧游府就寧肯守著那塊舊匾額了。”

    老管事愁眉苦臉,雖然敬重這位水神娘娘,卻也不如何畏懼,直接問道:“娘娘,萬一那兩位道門神仙動了肝火,將我打得魂魄皆無,如何是好?那以后誰給娘娘你去人間市井置辦物件?”

    她呸了一聲,“怕死就怕死,還給自己找由頭�!�

    說是這么說,她一步跨出門檻后,就沒了蹤影,只有話語回蕩在碧游府門外,“好好說話,不許殺人……錯了,是不許殺鬼�!�

    ————

    埋河水神廟內,憑空出現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劍,沒帶上那把鐵槍。

    身處金身祠廟地界,她一步就來到了那兩個罪魁禍首身前,“你們兩個,怎么回事?為何要在此生事?那個刺史強行丟進來的廟祝老婆娘,說話從來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過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幾斤的措辭,可此地動蕩,我一清二楚,你們說說看,我聽著便是�!�

    與陳平安和鐘魁對峙的她一邊說話,一邊悄悄后退。

    不是忌憚什么,而是仰著脖子與人說話,她覺得太沒面子了。

    等到無需如何抬頭,她才停下身形,記起一事,“對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鐘魁便將過程說了一遍,簡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聽完之后,輕輕點頭道:“差不多是這樣了,那么你們隨意逛,我會讓那廟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對你們使絆子�!�

    鐘魁見她真要說走就走,趕緊挽留道:“我還真有正經事找你�!�

    她臉色凝重。

    作為統轄埋河水運的正統水神,先前此地詭譎動靜,遮蔽了天機,好似方圓十數里都被山霧籠罩,使得她無法查詢其中古怪,但是對方大致深淺,她心中有數,比起那頭棘手的河妖,只強不弱,哪怕身處祠廟之中,她戰(zhàn)力比水底更勝一籌,但是打架這種事情,她一個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個讀書人把話說清楚了,那就當做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鱔魚面嘛。

    不曾想眼前書生,還有正經事要說?

    難道還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宮一事?

    她直截了當問道:“你是大伏書院的人?”

    鐘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別‘果然’了,打住打住!”

    她舉起一只手,打斷了鐘魁后邊的客套話,沒好氣道:“你們讀書人喜歡溜須拍馬,果然不假�!�

    陳平安覺得有趣。

    鐘魁撓撓頭,“真不能換一本圣人書籍?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鉆牛角尖,大泉劉氏皇帝會很為難,蜃景城那位書院君子,說不定也會惱火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們大伏書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這要求,過于不合常理了�!�

    她點頭道:“我曉得是我要求過分了,所以你們就別答應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宮,對了,希望你們書院千萬別遷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都沖著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碧游府這點擔待,還是有的�!�

    鐘魁無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討要那位圣人的書籍?難不成你還與那位圣人認識?”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勁搖頭,“我一個小小水神,哪能認識那位學問比天大的文圣老爺,就是看過他老人家的書,覺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璣,寫得比道理很大、可惜措辭沉悶的禮圣、還有學問更差勁一些的亞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師跟文圣老爺相比的話,勉強算是不相上下吧……”

    鐘魁眨了眨眼睛,“水神娘娘,你當著一位書院君子的面說這話,不怕被雷劈死嗎?嗯?!”

    鐘魁終究是出身最正統的亞圣一脈,何況他的授業(yè)恩師,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中土神洲那座亞圣府邸走出來的。

    鐘魁氣歸氣,倒還不至于針對眼前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不嚇唬她一下,良心難安。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鐘魁擔心坐鎮(zhèn)桐葉洲中部的先生,被此地異象牽引了注意,以神通觀望此地山水,那么他這會兒要是還不仗義執(zhí)言,為自己所在這支文脈扳回點顏面,回去之后還不得給先生罵死?

    大概是也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擇言,已經屬于大不敬了,于是她也眨了眨眼睛,“我家里還有碗面條沒吃完,得回去了,涼了不好吃�!�

    陳平安一言不發(fā)站在旁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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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四章

    圣人駕臨碧游府

    埋河水神廟的廟祝老嫗,是當地刺史府邸的親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薦,她自己又花了許多家底銀子,跟蜃景城禮部衙門打點關系,才得以占據這么個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練氣士眼紅,老嫗先前以焚香高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狀,這會兒不用水神娘娘提點什么,自己就消停了,徹底沒了報復的心思,不敢,萬萬不敢。

    大伏書院的年輕君子,放個屁都能崩死她了。

    大泉王朝為何數十年來蒸蒸日上,在桐葉洲中部隱約有諸國盟主之勢?

    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將群英薈萃之外,其實所有人心知肚明,是因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鎮(zhèn),北晉、南齊這些傳統強國,如今連書院賢人都沒有一個。

    眼前這位書院君子,如此年輕,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威懾。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艱辛考取狀元郎,與少年神童一舉奪魁,是天壤之別。

    廟祝老嫗和那個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兩個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錯蒙童。

    他們兩位老百姓眼中的老神仙,與碧游府關系很一般,曉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們,礙于刺史府和朝廷顏面,娘娘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撈錢一事,只要不過分,就不會與他們水神廟計較。

    只是今晚有些難熬了。

    因為水神娘娘和祠廟不再是他們的護身符。

    鐘魁厲聲呵斥道:“一個是負責祠廟香火的廟祝,一個是大泉朝廷的駐州修士,半點惻隱之心都沒有,不問青紅皂白,就要仗勢行兇,難怪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大妖禍害之外,你們兩個同樣難辭其咎!”

    老嫗和老修士嚇得臉色雪白,書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任何一個字都重達萬斤,可不是什么虛言。

    矮小女子沉聲道:“埋河水鬼泛濫一事,主要還是我的過錯�!�

    鐘魁一揮袖子,絲毫不賣水神娘娘的面子,“兩回事!這兩人職責如此重要,卻想著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問半句,不愿多想半點,何等瀆職!他們又不是那躺著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謀其政,在這里,他們一舉一動,都涉及到朝廷的山水氣運!”

    兩人已經快要肝膽欲裂。

    看這架勢,已經扯到了朝廷大義,若是年輕君子再往書院宗旨上邊靠,他們兩個豈不是要萬劫不復?

    老嫗率先跪地求饒,無非是些以后絕不再犯的言辭。

    老修士也彎腰作揖,說自己愧對朝廷信任,日后必然鞠躬盡瘁。

    鐘魁冷哼道:“念在你們初犯,就由水神娘娘處置�!�

    兩人趕忙起身感謝,再向水神娘娘請罪。

    鐘魁嫌兩人實在礙眼,揮袖訓斥道:“還不速速返回祠廟閉門思過,少在這邊丟人現眼!”

    兩人狼狽離去。

    鐘魁轉頭對矮小女子正色道:“身為埋河水神,受萬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邊的人,別總盯著那條河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殺殺,燒香百姓若是心誠,香火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斷,可若是轄境內人人利欲熏心,來此燒香,只為索取,對你并無太多誠心,又能如何?數百年香火,香霧漫天,連大晚上,還有數百人在外邊等著進廟燒香,聲勢比蜃景城的文廟和城隍閣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多寡輕重,每天到底有幾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廟祝不清楚,你身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靈感娘娘殿的存在,幫你拉攏了一大批誠心婦人的香火供奉,你早就被那天賦異稟的河妖,給鏟平水神廟、踏破碧游府了!”

    矮小女子破天荒有些心虛和羞赧。

    鐘魁不再言語。

    陳平安心湖已平靜,兩次游歷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齊先生和文圣老秀才,只有三次。

    寶瓶洲彩衣國的城隍爺沈溫,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順序之說,再就是眼前這位水神娘娘,竟是讀過了書,便成為文圣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仰慕,近乎癡迷,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老先生的學問,至圣先師不過堪堪持平。崔東山當年說到自己昔年先生,只說文圣學問通天,在世間讀書人眼中如日中天,并無與任何一位文廟神像圣人比較。

    何況向大伏書院請出一本儒家典籍,迎接供奉于祠廟之中,涉及到了一位神靈的金身根本,再者還牽扯到山水神祇夢寐以求的府邸升宮。

    陳平安對于這位矮小女子的決定,既震驚不解又由衷高興。

    就好像世間人海茫茫,終于遇到了一個同道中人。

    鐘魁對陳平安說道:“知道為何道理講得通嗎?不止是兩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我的君子身份�!�

    陳平安確實好奇,誠心詢問道:“怎么說?”

    鐘魁神色慷慨道:“是我們儒家書院用一部部圣賢書籍,千年復千年的教化之功勞。七十二座書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書院夫子們,處處只靠武力,自然口服心不服,只會積弊叢生。我鐘魁不過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罷了�!�

    陳平安覺得有些古怪。

    鐘魁當下的言行舉止,跟平時可謂天差地別。

    當然,鐘魁所說之理,挑不出毛病。

    鐘魁眼珠子轉悠幾下,擺出豎耳聆聽的姿勢,笑出聲,“先生總算走了,想必今夜風波,已經被我應付過去,因禍得福,哈哈,說不定下次返回書院,先生還會口頭嘉獎我?guī)拙洹!?br />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鐘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開眼界,差點要懷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偽造。

    鐘魁拍了拍肚子,“給你說的那碗面條,勾起了癮頭,我們去你碧游府上吃頓宵夜?”

    陳平安皺眉道:“不遠處就有宵夜攤子。”

    如今陳平安早已不是不諳世事之人,文圣老秀才神像不止是被搬出文廟,還給人砸了,所著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毀,當初九大洲的七十二書院,要么是山主親自出面,最少也是一位君子住持此事,負責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誤。

    一旦他摻和到埋河水神廟、大泉朝廷與大伏書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時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經蓋棺定論的文脈之爭,后世最不用講理,為何?因為圣人們早已說盡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瓏的水神娘娘,好像改變了主意,開始主動邀請兩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廟外邊的攤子,哪里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宵夜,去去去,我正好拿出一壇百年陳釀美酒,款待兩位貴客�!�

    她是想著用這位書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來壓下碧游府外兩位劉氏供奉的軟磨硬纏。

    她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的計謀不比那頭河妖遜色。

    她越想越開心,傻乎乎樂呵呵笑著。

    陳平安有些無奈,水神娘娘也過于實誠了些,這不明擺著你家碧游府的宵夜,不容易下嘴嗎?好歹等到將兩人騙進了府邸,你再偷著樂不遲。

    鐘魁裝眼瞎,視而不見,拉著陳平安,只說想要看看那壇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棧的五年釀青梅酒。

    今夜現身水神廟,已經無法掩人耳目,又有鐘魁當場訓斥廟祝老嫗,矮小女子便干脆放開了手腳,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頓時激蕩不已,涌出一條水柱,在掠向岸上后,變化為一條栩栩如生的黃色蛟龍,長達百丈,來到山上廟外,蛟龍溫馴俯首,埋河水神躍上龍首,鐘魁拉著陳平安飄掠而上,站在黃河蛟龍脖頸之間。

    它擰轉身軀,從岸上返回埋河后,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曳而去。

    岸上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們,親眼見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個個跪地磕頭。起身后人人滿臉喜慶,深感此行不虛,得見水神娘娘顯靈,那是多大的福氣!

    三人騎乘著河水而成的蛟龍,很快就來到那座位于幽寂山林間的碧游府,看似離河頗遠,實則府邸底下,與水脈相連,府邸位于一座陣法中樞,能夠匯聚埋河水精,汲取整個埋河水域的香火氣運,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廟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顯化而已。

    門口那對出身金頂觀的道門師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淵然,除了吃了頓水神娘娘的閉門羹,還吃上了一頓宵夜,是老管家讓廚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兩壺美酒,款待兩位揚言不見著水神娘娘便不離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脾氣極好,既不闖入府邸,也沒有放狠話,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們笑著討要了這頓宵夜,讓生怕被打殺門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動。

    蛟龍化作一條溪澗,迅速消逝在府外地上。

    鐘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邊矮小女子,這位水神娘娘干笑著,裝傻扮癡。

    師徒二人見到了鐘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臺階后打了稽首,自報名號。

    他們雖未親眼見到鐘魁以陰神陽神,離開客棧去教訓兩位皇子殿下,但是對于鐘魁這個名字,尹妙峰早有耳聞,如雷貫耳。最早是他們二人發(fā)現每次姚家鐵騎,在邊境上廝殺大戰(zhàn),戰(zhàn)場遠處,就會出現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書生,遙遙觀戰(zhàn),從不插手,大戰(zhàn)落幕便悄然離去。之后別處大戰(zhàn)再起,一襲青衫便悄然而至。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詢問此事,竟是無人能夠查出此人根腳,后來借助師門金頂觀,才得知鐘魁是大伏書院歷史上最年輕的君子,十二歲的賢人,十八歲的君子,二十歲又獲得了君子頭銜的前綴,“正人”,獲得正人二字,這可不是一位書院山主能夠決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脈的學宮圣人親自考證,再通過數位在文廟塑有神像的圣人,一起點頭認可,才算過關。

    因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譽為準圣人。

    大伏書院的名聲,不如位于桐葉洲南北兩端的另外兩座,但是在一洲儒家內部,以及宗字頭仙家洞府的視野中,鐘魁作為桐葉洲土生土長的讀書人,很受各方勢力和地仙們的親近。為了爭取讓這位正人君子坐鎮(zhèn)本國,桐葉洲最強大的幾座王朝,都在竭力交好大伏書院。

    哪怕金頂觀觀主,下山遇見君子鐘魁,恐怕都要以平輩之禮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淵然都不敢有絲毫不敬。

    邵淵然感受到師父葆真道人,甚至對鐘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討好。

    這位金頂觀的修道天才,心中有些不適,但是沒有流露出來。

    尹妙峰不得不擺出這么低的姿態(tài)。

    碧游府升宮一事,到了緊要關頭,鐘魁作為大伏書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說不定可以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到時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務,又能幫助大泉拉攏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儒家圣人,那么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淵然,未來就有了金頂觀之外的靠山。

    鐘魁自然早就見過這對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壞,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與他們打招呼了。

    尹妙峰說了此次夜訪碧游府的目的后,鐘魁發(fā)現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好氣又好笑,只是今夜他來這埋河,本就是為了此事,加上河妖賄賂蜃景城一事,并不簡單,本就犯了他的忌諱,所以干脆就對尹妙峰說道:“碧游府供奉書籍一事,就由我來勸說水神娘娘,你們盡管放心稟報蜃景城那邊,當然措辭可以靈活一些,事成了,你們有功勞,事不成,你們不用吃掛落,至于為何我?guī)湍銈冞@一次,其中自有緣由,不過你們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謝,與弟子邵淵然告辭離去。

    老管家領路,帶著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來頭更大的年輕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陳平安走在鐘魁身邊,打量著碧游府的風景,影壁上繪有一幅水神廟和埋河水流的生動畫面,香火裊裊,煙霧升騰,河水翻涌,還會發(fā)出河水聲響。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見陳平安的陰神,道門師徒無法看破。這是因為陳平安身處祠廟和碧游府,都屬于埋河地界。至于河妖和水鬼,前者只要在江河湖泊之中,道行深厚,尤其是這條它選擇走江的埋河,它其實已經獲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至于那些道行淺薄的水鬼,其實更多是酒鬼“聞到了香味”一般,天生吸引。

    到了一座燭粗如臂的明亮大廳,桌上還放著那碗爆炒鱔魚面。

    陳平安看著那只“大碗”,愕然不能語。

    鐘魁臉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神娘娘笑道:“也跟我來一份,不用這么大的碗,小碟子就行了。”

    她點點頭,然后望向陳平安,“這位公子要不要吃宵夜?”

    陰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陽神,吃不得人間美食,只以天地靈氣作為進補之物。

    陳平安笑著搖頭說不用了。

    一水神一君子,同一張桌子,各自吃著盆和碗里的鱔魚面。

    陳平安心湖中有鐘魁的聲音響起,“這位水神娘娘,擅長煉化兵器,不知是什么機緣,獲得了上古傳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詩歌,作為煉器法訣,據說這口訣的品秩很高,屬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證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礙于名聲,只能徐徐圖之�!�

    如鐘魁所說,埋河女神總計煉化了九件兵器,其中兩件躋身法寶之列,在與河妖廝殺的過程中,打壞了三件,那些都是她能夠在兩百多年內,穩(wěn)穩(wěn)壓下河妖的制勝法寶,就是她的兵器數量實在多了點。

    世間女子出門郊游,是換脂粉、換衣裙,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視轄境,是看心情選擇兵器傍身。

    吃過了宵夜,水神娘娘跟鐘魁打開天窗說亮話,“勞煩君子給我一個準話,我要是執(zhí)意討要文圣老爺的那本書籍,大伏書院是不是找個由頭,要我碧游府灰飛煙滅?不然就是故意刁難大泉劉氏,遲早有一天會被北晉、南齊夾擊滅國?”

    陳平安對她刮目相看。

    鐘魁搖頭笑道:“大伏書院還不至于這么蠻橫,至多就是碧游府自毀前程,以后無論你和大泉王朝做出多大功勞,再無希望晉升為宮了。這點你要心里有數,今天不管是因為你心底覺得碧游宮得之不正,還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爺的道德文章,總之你就是拒絕了大伏書院的好意,從此被書院記賬,今日事給記錄在了書院檔案,將來你立下造福蒼生、有功社稷的壯舉,仍是只能掛著碧游府的匾額,到時候覺得書院處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選擇。”

    她點頭道:“我記下了,到時候肯定不怨你們大伏書院,一報還一報,其實說起來,還是我冒犯了大伏書院的威嚴才對。”

    鐘魁冷笑道:“你還知道��?”

    小小水神碧游府,膽敢拒絕大伏書院的敕封,落在桐葉洲其余三座書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話?

    鐘魁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定論”,是擔了很大壓力和風險的。

    讀書人最講面子。興許吃了大悶虧,都不礙事,可要是給當眾打了臉,多半就要筆刀殺人了。

    所以鐘魁今晚這些話,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廟的最大護身符。

    畢竟鐘魁是毫無懸念的下一任大伏書院山主,甚至有人傳言,鐘魁此生有望成為某座學宮的大祭酒。

    她笑容尷尬,“要不要再來一碗面條?”

    鐘魁嘖嘖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鐘魁嘴上不饒人,還是再要了一碗面條,因為是真好吃,她還讓人端上了兩壇好酒,香味撲鼻,比陳平安喝過的酒水多了去,倒懸山的黃粱忘憂酒不算,大概唯有桂花釀能夠媲美。只不過喝酒吃面,都沒有他的事情。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聲聲說了這百年陳釀,萬萬不可多飲,一人至多三大白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

    然后陳平安就看到了鐘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壇到底,滴酒不剩,水神娘娘還讓府上奴婢又去拎了一壇上桌。

    于是陳平安見到了兩個酒品奇差的醉鬼。

    鐘魁哀嚎著九娘唉。

    水神娘娘大嗓門說醉話,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桌上,幫著自己助長氣勢,這會兒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大拇指伸向自己,對剛剛認了做兄弟的鐘魁問道:“混江湖,靠什么?!”

    鐘魁還在念叨著他的九娘。

    她便自問自答,“骨氣!脊梁要直,拳頭要硬,做人和說話,都要敞亮!鐘魁兄弟,我覺得你這人還不錯,有擔當,像個大老爺們!我便認了你當兄弟,以后刀里來火里去,你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

    心想若是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場,大概會說肯定是那朋友義氣了,胸脯拍得震天響。

    鐘魁伸手指向桌對面,手指所指,離著水神娘娘座位差了老遠,醉眼朦朧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嗎,你一個水神……不對,好像水神自稱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順的。好嘛,算你說得對,只是骨氣可不能當飯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頭,灌了一大口酒,大舌頭含糊道:“平時有飯吃!飽得很,燉蛇肉,爆炒鱔魚面,我家廚子,據說以前是給皇帝老爺燒飯做菜的,手藝那是一絕,所以……骨氣還是要有的!”

    鐘魁搖晃腦袋,“你有你的骨氣,關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陳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廳門口賞景。

    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終歸是看著心煩。

    就在此時,鐘魁悚然坐正身體,一襲青衫猛然一震,渾身酒氣蕩然無存。

    那位水神娘娘則砰然一聲,腦袋磕在桌上,腦袋一歪,沉沉睡去。

    陳平安轉過頭望去。

    只有一個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儒衫。

    鐘魁作揖行禮,“弟子鐘魁,拜見先生�!�

    那人嗓音渾厚,緩緩道:“扶乩宗一位外門雜役弟子,前段時間,無意間撞破一樁天大禍事,消息傳遞到書院后,不等我們籌謀完畢,對方好像就察覺到不妙,那是一頭上五境大妖,扶乩宗山門被它毀去小半,扶乩宗兩位玉璞境,一死一傷,大妖身受重傷,試圖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趕去的太平山宗主攔下,但是太平山鎮(zhèn)壓在井底數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剛好在這個時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個桐葉洲中部,動蕩不已。”

    鐘魁臉色凝重,“先生,弟子該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澆愁。”

    鐘魁低下頭,“弟子知錯�!�

    那人嘆息一聲,“天亮之前,動身去往太平山,到時候你與所有書院弟子,都要聽從太平山道士的調遣,不可依仗書院身份自行其是,聽清楚了沒有?!”

    鐘魁點頭道:“知道了�!�

    鐘魁欲言又止。

    應該正是大伏書院山主的儒衫男子,搖頭道:“圍剿那頭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資格�!�

    鐘魁默然。

    儒衫男子最后說道:“鐘魁,你要小心行事,這場禍事,誰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鐘魁點了點頭,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狐兒鎮(zhèn)?”

    那位儒家圣人猶豫了一下,“可以暫且放下�!�

    鐘魁眼神復雜。

    圣人駕臨碧游府的法相,已經剎那間消散離去。

    陳平安站在門口那邊,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

    都是陳平安恰好相對熟悉的桐葉洲宗門,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鏡心齋仙子,真實身份就是名叫黃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那頭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對神仙眷侶,一死一傷?

    鐘魁站起身,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不解,“怎么了?”

    鐘魁苦笑道:“我可能會有一個強人所難的請求�!�

    陳平安立即明白鐘魁的想法,“是那支小雪錐?”

    然后陳平安搖搖頭。

    鐘魁臉色黯然,只是也覺得情理之中。

    陳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鐘魁問道:“當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廝殺,兇險萬分,莫說是我鐘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會有可能喪命,你就不怕借了我小雪錐,幫我下筆有神,可它說不定哪天就會毀在戰(zhàn)陣中?不怕我鐘魁就算沒死,事后就這么賴賬不還了?”

    陳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鐘魁哈哈笑道:“懂了,捫心自問�!�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讓我真身來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費不少光陰。不如鐘魁你自己一個人,直接去驛館河邊取小雪錐?”

    鐘魁想了想,“可以讓水神娘娘去將你的真身帶來,很快的,因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這座碧游府做,不適合給外人瞧見�!�

    鐘魁邊說邊走到桌前,手指敲擊桌面,“水神娘娘,還裝睡呢?”

    她笑著坐起身,離開酒桌,“這就去接回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勞煩公子真身,在我數了十聲后,躍入埋河水中。”

    這位水神娘娘一邊朗聲數數,一邊身形長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撈人”,這即是一方神祇的獨有神通。

    數到十后,陳平安一拍腦袋,有些無奈。

    片刻之后,水神娘娘除了帶回陳平安真身,還有個渾身濕淋淋的小跟屁蟲。

    鐘魁爽朗大笑。

    陳平安問道:“陰神如何返回?”

    鐘魁在一揮衣袖,搖動一陣清風,將陳平安的陰神輕輕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夠擁有陽神護駕之前,以后可別輕易陰神夜游了�!�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從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錐,交給鐘魁。

    鐘魁接過小雪錐后,問道:“以后怎么還給你?”

    陳平安笑道:“你可以將小雪錐寄往寶瓶洲的大驪王朝,龍泉郡落魄山陳平安�!�

    鐘魁點頭之后,臉色古怪,越來越古怪。

    實在忍不住,鐘魁問道:“該不會你真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吧?我可知道驪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陳平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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