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然后那個每天都要來藥鋪外小巷跟朱斂坐一起聊天幾句的老人,今兒就坐在拐角處,很世外高人,眼觀鼻鼻觀心。
朱斂這些天看書愈發(fā)勤快了,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嶄新書籍,都是那位老前輩贈予他的,幾乎每天都要挑燈夜讀。
裴錢三人滿載而歸的這天夜里,陳平安關(guān)門藥鋪,坐在長凳上,喝了口養(yǎng)劍葫里的小煉藥酒。
裴錢在外邊鬧騰瘋玩了一天,早早睡覺去了,當(dāng)然沒敢不抄書。
盧白象走來坐在他身旁。
他聊了些這座天下的山上趣聞。
盧白象覺得很有嚼頭,說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該學(xué)一學(xué)這邊宗門山頭的作為。
比如這邊修士的仇殺,很干脆利落,有幾條山上的不成文規(guī)矩,被廣為流傳。
第一,對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斬草除根。第二,那些個修為不高卻運氣出奇好的年輕子弟,別給人家送人頭送法寶,一旦圍殺此人,一般都是結(jié)隊,一名修為相當(dāng)或是同境子弟,用以砥礪大道,一旦捉對廝殺中將其斬殺,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氣數(shù)。一名短暫的護道人,比所殺之人,最少實力高出一到兩個境界。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暗中應(yīng)付各種突發(fā)狀況。第三,如果仍是吃了大虧,在涉及宗門存亡的關(guān)頭,就不能再講面子了,該給錢給錢,給法寶給法寶。第四,山澤野修的實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緊,這些沒有跟腳靠山的貨色,本就是會走路的寶庫,一旦他們膽敢惹事,不殺白不殺。
盧白象說到最后,由衷感慨道:“真是別有天地。再就是這邊收取弟子,太講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沒法比�!�
然后他轉(zhuǎn)頭笑道:“比如你對待裴錢�!�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個弟子,很難。不是有什么就教他們什么,裴錢,一開始我是不愿教,后來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么教�!�
陳平安抬頭望向夜幕,“朱斂開玩笑說裴錢是鐵骨錚錚墻頭草,其實我覺得還好,孩子,少年,長大成人,我覺得大概都會有三個階段吧,小草柔弱,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稍有風(fēng)吹,便是草動,其實這沒什么,青草依依,搖來晃去嘛。接來下就是如山野青竹,有人厭惡,揚言要斬惡竹萬竿,但又有讀書人很喜歡竹子,這座天下甚至還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氣很大。之后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厲害很厲害的劍客,與我同行�,F(xiàn)在回頭來看,他看待我,從性質(zhì)上來說,跟我看待裴錢是一樣的,都在問心,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考驗�!�
“我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劍術(shù)嗎?不能給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藥酒嗎?不能叫我淬煉體魄的上乘法門嗎?不可以一股腦送給我法寶器物嗎?都可以。他隨手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都沒有。”
“為什么呢?”
“我以前一直是沒想過,后來想到了,沒想太明白,直到自己身邊帶著個裴錢,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爺,說我們所處的世道,總是這般復(fù)雜,走著走著,雜草叢生,荒廟破寺。走著走著,楊柳依依,桃花爛漫。走著走著,窮山惡水,夜幕深沉。走著走著,瓊樓玉宇,大放光明。”
陳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藥酒,瞬間就滿臉漲紅,酒勁,真大。
陳平安極少與外人聊這些,今天是例外。
因為盧白象,陳平安覺得也是同道中人,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個感覺,就像姚老頭,還有圣人阮邛,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陳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陳平安別好養(yǎng)劍葫,雙手搓著臉,然后呵了一口氣,白霧茫茫的,輕聲道:“我看待這個世界,總是好的,壞的,都想要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盡量看到他們的好。不是說別人不喜歡我陳平安,不看好我陳平安。甚至是起了爭執(zhí)。他就一定是錯的。在你們藕花福地,有個武學(xué)宗師,叫磨刀人劉宗,說了句話很有意思,‘腳底下路這么寬,咱們各走各的,沒毛病’。我覺得這句話是真沒毛病。只是,做人,怎么可能沒有好人壞人呢,大是大非之外,會模糊一些,都說人命關(guān)天,這就算大是大非了。比如那個飛升境大修士,杜懋,他這輩子肯定做過很多壞事,也肯定做過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葉宗,他就是個當(dāng)之無愧的中興之祖,無數(shù)子弟愿意為他做那自認(rèn)為舍身取義的壯舉�!�
盧白象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愿意如你這般,自己找苦頭吃嗎?整天在心里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糾結(jié)對錯是非,何苦來哉?練了武,學(xué)了劍,當(dāng)了神仙,很多人就是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俠仗義,為了朋友之交,殺不認(rèn)識的人全家,還被江湖視為豪杰之舉,怎么算?為了父親,劫囚車殺官兵,一口氣殺穿了,最后還當(dāng)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視為大孝之舉,豪杰性情,怎么算?一人負(fù)我,我就負(fù)天下人,這樣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是這么做了,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卻也這么想了�!�
盧白象雙手輕輕拍打膝蓋,“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蕪中看到了一朵花兒,看到了就會覺得有希望,有些人見不得別人好,見不得別人對,就只能看到遍地的屎,吃著滿嘴的屎,覺得味道還蠻好,見不得別人不吃屎。畢竟……吃屎也是能吃飽的�!�
陳平安忍不住大煞風(fēng)景地問道:“你怎么知道?”
陳平安趕緊道:“算了,當(dāng)我沒問�!�
盧白象給了一個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過啊�!�
陳平安默然。
盧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與魏羨是差不多出身,其實比他還要差一點,很早就是孤兒了,家鄉(xiāng)那邊又算不得淳樸,我十四歲那年,被鄉(xiāng)里惡少丟進了糞坑,還留了兩個人守在旁邊,只要一露頭,就被竹竿子打回去。沒辦法,就這樣吃了個飽。在那之后,我磨了一把尖刀�!�
陳平安問道:“一個個都給你捅死了?”
盧白象搖頭道:“沒呢,算準(zhǔn)了時機,逮住第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捅了他肚子一刀后,就腿腳發(fā)軟了。事后給丟到了縣衙牢房里。之后嘛,家鄉(xiāng)待不住,去闖蕩江湖了,說是江湖,其實就是混口飯吃。突然有一天,開始奇遇連連,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靈藥,得了本神功秘籍,認(rèn)識了很多紅顏知己。大概是自卑吧,有執(zhí)念,就想著讓自己變得像是世家子弟,成為讀書人,最喜歡‘風(fēng)流’這個詞,不過我還算聰明,學(xué)什么都快,舉一反三,而且我做什么,都想要爭個第一,唯一的好,就是爭不到,倒也無所謂,還算放得下�!�
陳平安唏噓道:“我知道朱斂是豪閥子弟出身,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隋右邊稍微差一點,但也是一等一的將種門戶,機緣巧合,才成了當(dāng)年藕花福地最大門派的嫡傳弟子。很難想象,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開山鼻祖�!�
盧白象會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個歲月里,武林中人無論正道黑道,都喜歡取個好聽些的名字,我覺得這有什么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后做比正道門派還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厲害。對了,不用你陳平安說,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是個什么德行。翻多了史書,就會發(fā)現(xiàn)歷史就是這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朝堂,江湖,都一樣,畫圓圈。偶爾出個道德圣人,武學(xué)天才,那就走出去一點,圈子大一些,后邊的人繼續(xù)轉(zhuǎn)一圈。”
陳平安想了想,“偶爾也會拐來拐去,沒個邊兒�!�
盧白象點頭道:“那就是亂世氣象了,人如雞犬,命如草芥�!�
兩兩沉默許久。
盧白象問道:“對了,我很好奇,你為何執(zhí)著于讀書和講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走,一個人過日子,討句罵難,被說聲好也難,就希望事事做得對一些,不讓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罵完了我,再罵我爹娘。再就是窮得叮當(dāng)都不響一聲,窮怕了。所以喜歡聽人說道理,也喜歡錢。我不喜歡欠別人錢,但也不喜歡別人欠我錢。”
盧白象憋了半天,才說道:“真是……實在�!�
在兩人閑聊期間,朱斂就搬了條凳子在屋檐下翻書看,身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隋右邊則負(fù)手站在門口那邊。
聽到陳平安關(guān)于“欠錢”的話語后。
隋右邊冷哼一聲,走回自己屋子。
朱斂嘿嘿一笑,繼續(xù)看書。
盧白象告辭離去,起身后抱拳道:“受教了。”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可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
不然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明天試試看,教裴錢那劍氣十八停?
但是陳平安又有些猶豫。
仔細(xì)想了想,還是再看看吧。
————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棧里,那位自稱世外高人的外鄉(xiāng)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后,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畫軸,得有二十三支。
還有水深水淺不一的大碗小碗。
其它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
皆是承載山上仙家門派“鏡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陳平安在場,就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風(fēng)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的那碗水,然后流著口水,觀摩了仙子蘇稼御劍的神仙風(fēng)姿。
想必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這位老人,估計真得哭著喊著敬稱為老祖宗了。
事實上,青衣小童自己去的綽號,御江小郎君,還是受某位前輩的啟發(fā),那位前輩綽號“玉面小郎君”,與自號“一尺槍”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們“這座山頭”里的頭兩把交椅,絕對是扛把子的那種老前輩,德高望重!這兩位老人家,豪氣干云,第一次交手,是為了爭執(zhí)正陽山蘇稼,和神誥宗極少拋頭露面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玉面小郎君說是蘇稼,仙氣人氣兒都足,賀小涼美則美矣,缺了點人味兒,反而不盡善盡美。一尺槍憤而反駁,然后雙方開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錢,就為了說上一句話,反駁對方一句。
小煉之后的雪花錢,同樣能丟入各類鏡花水月器物中,只是靈氣不足,無法傳遞話語。
然后就會成為仙子們所在山頭的山水靈氣,可別小看這一顆顆雪花錢,積少成多,還真有些小山頭,因為仙子貌美,加上善于籠絡(luò)豪客,使得山水靈氣大漲。
至于一顆小暑錢,更是足以支撐砸錢之人說上一兩句話了。
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那頓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顆小暑錢!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顆谷雨錢了!
一戰(zhàn)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門派的仙子希望兩位老神仙,能夠“大駕光臨寒舍”,為她們一擲千金。
只是一尺槍一般言語不多,只是默默丟錢,反觀玉面小郎君則大大咧咧,最喜歡砸了錢后大嗓門說話,很喜歡那種仙子撒嬌的熱情吹捧。
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后挑中一幅畫卷,打開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霧氣升騰彌漫開來,很快就出現(xiàn)一座裝飾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輕仙子懷抱琵琶姍姍走出,身后有一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隨,最后乖巧站在了角落。
仙子彈了一曲琵琶后,沒有一人的言語響徹屋舍內(nèi)。
這就意味仍是沒有豪客砸下一顆小暑錢,或是砸了,沒說話,但是后者可能性極小。
仙子強顏歡笑,說了些干巴巴的言語,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樓女子,而且剛剛被師門要求做這種勾當(dāng),還是束手束腳。
就在此時,有人突然笑問道:“小郎君,在不在?”
幾乎瞬間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驚喜萬分,趕緊起身,向著正前方施了一個萬福,“拜見小飛升和武十境兩位神仙前輩�!�
這是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的別號……
仙子穩(wěn)了穩(wěn)釣到了兩條大魚的激蕩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彈一曲琵琶,犒勞兩位砸起來錢來尤其驚世駭俗的大金主。
她眼角余光瞥見那個木頭人似的婢女,眼神微冷,卻微笑道:“石湫,還不快向兩位老神仙道謝?”
那個婢女便施了個萬福。
等到仙女彈完一曲,客棧老人才丟入一顆小暑錢,問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龍城,回頭找你去啊,咱哥倆好好喝幾杯�!�
小郎君的答復(fù),相當(dāng)簡明扼要:“滾�!�
老人又丟了小暑錢,“你咋這樣呢?是我登門拜訪,你都不用挪窩,又不耽誤你幾天功夫。”
小郎君:“沒空。”
老人急了,“別啊,吃頓飯的時間總有吧?”
小郎君,“沒�!�
客棧老人氣憤道:“武十境!你一個練氣士,你真當(dāng)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飛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這個本事,我肯定在山頭張大嘴巴接著�!�
客棧老人開始轉(zhuǎn)變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氣概的一位好漢,你就忍心讓我萬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緊張兮兮等待答案,最后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滾過來吧�!�
客棧老人是顧不得在仙子面前丟人現(xiàn)眼了,欣喜道:“謝恩謝恩。那咱們就這么說定了啊�;仡^到了你幫派山門外,我給你打暗號啊�!�
小郎君:“閉嘴�!�
老人開心得很,“得令!回頭見面,咱們哥倆好好聊�!�
如果桐葉洲第二大仙家門派的玉圭宗子弟在這邊,看到自家老宗主如此諂媚不要臉的一面,估計能夠把眼珠子瞪出來,丟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
————
再過幾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這天晚上,吃過了飯,裴錢幫著朱斂收拾過了桌子,抄完了書,去前邊鋪子找陳平安。
陳平安已經(jīng)將范峻茂“押注”的那壺酒,倒入了養(yǎng)劍葫,一天至多能喝兩三口,多了不行,反而傷身傷神。
世間事皆是如此,過猶不及,惜福與貪福,只在一念之間。
陳平安剛喝完一口小煉之酒,臉色微紅,裴錢在柜臺那一邊,踮起腳跟,始終安安靜靜,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喝酒。
陳平安放下養(yǎng)劍葫,隨口問道:“想不想念藕花福地?”
裴錢搖頭。
陳平安笑問道:“也不想念爹娘嗎?”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
她問道:“你有沒有生氣?”
陳平安沒有給出是或不是,而是問道:“為什么不想呢?”
裴錢神色寧靜,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唄�!�
見陳平安好像還是沒有生氣。
枯瘦小女孩趴在柜臺上,啪一下將那張符箓貼在自己額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家鄉(xiāng)遭了難,逃難那會兒,我娘親是餓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帶著我到了南苑國京城外邊。一路上,我娘親給我爹逼著去找別的男人,為了換幾口吃的,一開始我娘親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頭發(fā)往死里打,我那會兒只知道哭,想要攔一下,就給我爹也打倒在地上了,他是男人,力氣大嘛,后來娘親換來了吃的,我爹吃最多,我娘親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過來,發(fā)現(xiàn)我娘親偷偷跑出去,背著我,一個人吃著一個黑乎乎的饅頭,我就回去睡覺啦。后來,娘親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開始還背著趕路,后來有天爹跟我說,娘親餓死了。再后來,我爹找到了人,卻沒能把我賣出去,他就讓我去偷別人的東西,給人打了好幾次,他就罵我笨,就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邊,我爹福氣好些,城外有錢人開了粥鋪,也有白白的大饅頭,我爹吃得快,還是怎么的,好像是給饅頭吃撐吃死的,我就那么看著,不知道為什么,就只有一個念頭,不知道到了下邊,爹還趕不趕得上娘親,能不能做個伴兒�!�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早點睡覺�!�
裴錢笑了笑,唉了一聲,蹦蹦跳跳去睡覺了,還瞎嚷嚷著“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離開!”
陳平安獨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陳平安對裴錢越來越嚴(yán)厲,甚至?xí)刻熳谂徨X身邊,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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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恢復(fù)更新。13000字。)
在飛劍初一和十五即將吃完那塊長尺狀斬龍臺的時候,光陰悠悠,飛劍嗖嗖,就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了。
裴錢、魏羨和隋右邊三人,為灰塵藥鋪購置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曦�,跑了五六趟,裴錢苦苦哀求著隋右邊同行,不是沒有理由的,只需要隋右邊站在各色店鋪附近,根本不用裴錢魏羨跟掌柜的講價,價格自個兒就一落千丈。
每次早出晚歸,那位老人都會在街巷拐角處的老槐樹下翻著書,一開始還有些拘謹(jǐn),后來熟了后,就會與他們打聲招呼。最后兩趟,擔(dān)任苦力的魏羨沒跟著,隋右邊背著陳平安那只綠竹書箱,帶著裴錢今兒返回小巷這邊,老人又打了招呼,裴錢甜甜應(yīng)著,隋右邊沒有出聲。走入小巷后,裴錢笑呵呵說這位秀才舉人模樣的老書生,真是書海無涯讀書到老哩,就是歲數(shù)大了點。隋右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瞇瞇道老先生有沒有答應(yīng)送你一份紅包厚厚的壓歲錢��?裴錢裝傻喊疼。
跨過門檻進了藥鋪,陳平安依舊坐在柜臺后邊,等隋右邊松開裴錢的耳朵,裴錢就開始大聲背誦她們倆于何時何地、在哪家鋪子原價為何、又以什么價格購買何物。陳平安打著算盤,當(dāng)裴錢嗓音落定,清脆悅耳的算盤珠子敲打聲也驟然停歇,陳平安朝隋右邊伸出大拇指,“僅是文案清供一項,就便宜了約莫百兩銀子�!�
裴錢幫著隋右邊掀起竹簾子,隋右邊去鋪子后邊卸下年貨。
裴錢躡手躡腳返回柜臺這邊,踮起腳跟,下巴擱放在桌上,滿是邀功的笑臉。
陳平安瞥了眼竹簾子那邊,偷偷摸摸拿出七八顆銅錢,“是你的分紅,趕緊收好,要是給她瞧見了,咱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裴錢小心翼翼收好這筆小家當(dāng),一溜煙跑向后邊院子,趕緊存起來,好好放在她的多寶格里頭。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幫忙卸貨,要善始善終。記得最后跟她說一聲辛苦了�!�
“好嘞!”裴錢大聲應(yīng)承下來。
看著晃蕩來晃蕩去的青竹簾子,陳平安會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窮歲盡之日,除夕除夕,辭舊迎新。
陳平安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在老龍城這座灰塵藥鋪,這么多人一起過年。
先前幾趟購買年貨,隋右邊不情不愿,后來魏羨懶得去了,反而是隋右邊起了癮頭,拉著裴錢大殺四方,樂此不疲。
最早是朱斂私底下跟裴錢打商量,說是只要喊得動隋右邊出門,就贈送給她一套文房四寶和一份壓歲錢,裴錢說考慮考慮,然后就找到了陳平安。陳平安覺得隋右邊確實應(yīng)該多走動走動,沾一沾市井煙火氣也好,就讓裴錢答應(yīng)下來。于是隋右邊就耐不住裴錢像只嗡嗡嗡的小蒼蠅打攪她練習(xí)劍爐立樁,只好跟著她和魏羨出門散心。
后來隋右邊自己拿了她和裴錢屋子角落里的那只綠竹書箱,拉著裴錢出去購物,陳平安就跟裴錢暗中約好,只要隋右邊跟掌柜老板討價還價一次,裴錢就能分紅一顆銅錢。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藥鋪門外。
小巷內(nèi)光線瞬間陰沉下來,陰氣森森,而且那些光線仿佛帶上了重量,顯得有些沉。
一襲綠袍從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陳平安繞出柜臺,跨過門檻。
范峻茂問道:“想好了?”
陳平安點頭道:“希望能給今年收個好尾。”
范峻茂對那尊黑煙滾滾、陰煞飄蕩的趙姓陰神提醒道:“別畫蛇添足,暗中窺探云海上邊的動靜,到時候吃苦頭的是陳平安�!�
陰神點點頭。如果它借助藥鋪陣法,擁有了玉璞境修為,確實能夠?qū)淆埑巧戏竭@座云海觀察一二,只是云海靈氣潔且清,陰神和陣法卻是污煞之氣,兩者相沖,短兵相接,很容易引發(fā)云海絮亂,讓煉制那件本命之物的陳平安功虧一簣,傷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按住陳平安,就要騰云駕霧去往頭頂云海。
陳平安突然問道:“書上記載,仙人煉丹之前,挑選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勝后,當(dāng)天不都應(yīng)該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爐,向天地四方祈禱嗎?”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云海上,就是山主身處書院,真人坐鎮(zhèn)道觀,羅漢置身寺廟,我就是云海這方小天地的圣人,祭拜誰?祭拜我自己��?你陳平安要是愿意跪地磕頭,害我再吃一劍,再跌落個境界,我倒是無所謂,境界丟了可以修補回來,讓你磕頭的機會,恐怕不多�!�
陳平安心中了然。
看來青虎宮陸雍在那清境山,雖是老元嬰修士,可仍是不算一方圣人,無法任意調(diào)用山水氣數(shù)這份“地利”。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云海,陳平安站定后,輕輕踩了踩腳下云海,不會塌陷消散,與尋常泥路無異,如先前陰神出竅遠(yuǎn)游水神廟,能夠御風(fēng)立于碧波之上,感覺不錯。
范峻茂一拂袖,陳平安身前憑空出現(xiàn)一張云霧精華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鏡,祥云飄蕩,仙氣縹緲。
陳平安駕馭方寸物飛劍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懸停在這方案桌上,一件一件取出煉物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動作緩慢,除了那只青虎宮陸雍以五十顆谷雨錢賣給陳平安的五彩-金匱灶,還有范峻茂當(dāng)時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金丹,換給陳平安的天材地寶,林林總總四十多樣,僅是丹砂就有十二種,用以在不同時段、不同火候的情況下,分別調(diào)劑水火、中和五行。
陳平安的不急不緩,看得范峻茂有些煩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將手中一塊老龍布雨佩拍在云案上,“你要煉化那方水字印,作為最重要的輔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須跟上,不然就會拖了后腿,這塊老龍佩,是我目前能夠找到最好的水精,跟老龍城差不多的歲數(shù),汲取了不少云海的水運精華。你別跟我談錢,與那顆小煉老蛟金丹的藥酒一樣,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要是一定要談錢,也行,這塊玉佩,就當(dāng)我賤賣給你,三十顆谷雨錢!”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談錢好不好�!�
范峻茂臉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氣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這么一塊貴重的老龍布雨佩?這可是苻家祠堂里頭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錢的!三十顆谷雨錢而已,還涉及到你煉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這都不愿意出?”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這只是苻家的天價賠償之一,你不過是幫著轉(zhuǎn)次手,就想要掙三十顆谷雨錢?看來你最近年關(guān)難過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計不簡單是從元嬰落回金丹那么簡單,怎么,跟我一樣給吞劍舟差不多,傷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云海療傷,效果應(yīng)該不太顯著,但是為了補充流失到你氣府中的云海水精,卻很耗錢,對吧?”
范峻茂惱火道:“陳平安你真是不傻啊�!�
陳平安最后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輕輕放在云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你真要煉化此物?以后本命相連,你要是再拿它鈐印江河水運,可就要傷及自身大道修為了。當(dāng)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開府一事,大有裨益,尋常人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卻有望開拓出一座小湖泊,你當(dāng)下靈氣倒灌體魄、肆掠各處竅穴、侵蝕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險峻處境,確實可以輕松解決。”
陳平安點頭沉聲道:“就是這枚水字印了!”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摩挲那枚老龍布雨佩,感覺有些熟悉,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范峻茂,“這就是水精?世間水脈水運凝聚為實質(zhì)的精華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么,怕我坑害你?!”
陳平安搖搖頭,猶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枚玉簡,握在手心,“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云海仿佛通靈一般,紛紛雀躍起來,好似一群稚童眼饞蜜餞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來,沒有給出答案,反而問道:“你從何而得?”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這塊苻家祠堂的老龍布雨佩,還要好。”
范峻茂眼神再度炙熱起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聽說陳平安身懷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藥鋪之前徘徊不去。
只是這次范峻茂很快就壓下心頭那份垂涎,強買強賣是不敢了,湊近一些,端詳著那枚被陳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簡,晶瑩剔透,光華流轉(zhuǎn),她過過眼癮就好。
陳平安不識貨,她認(rèn)得,必然是大瀆龍宮某條大水脈凝成的水運精華,上古遺址的僥幸存世之物。比起這塊苻家老祖曾經(jīng)懸佩多年的老龍布雨佩,云泥之別,先天靈寶,后天器物,本就是一條大鴻溝。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熱,在于若是煉化了這枚玉簡,補足云海損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嬰,猶有盈余,然后輕松躋身上五境,所需不過三四十年光陰而已,在那之后,才需要范峻茂花費心思,去各處破碎洞天秘境尋覓機緣,故地重游罷了,比起尋常練氣士闖蕩這些遺址的殺機四伏,天壤之別。
陳平安問道:“我以此物作為煉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范峻茂咬牙切齒道:“可以!可以得很!你這個家伙,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載難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給你撞見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這般可遇不可求的先天靈寶,恐怕在那些個尚未有圣人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需要一大幫金丹元嬰地仙搶個頭破血流,說不定就會有人隕落其中,極有可能還要跟玉璞境修士爭個大道一線機緣……”
陳平安打斷范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緣法,我如果是在老龍城土生土長,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機會來這座云海站一時半刻,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廟逛蕩一萬年,都拿不到這枚玉簡。”
范峻茂點了點頭,“這話說得不差。廢話少說,開始煉物!”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腳踏罡步,雙手掐訣,四周風(fēng)起云涌,蔭庇整座老龍城的巨大云海,在最外緣地帶,開始迅猛翻卷起來,像是一朵本已綻放的蓮花,重新變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將她和陳平安以及那條云案籠罩起來,頭頂無數(shù)條雪白光線如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傾瀉而下,靈氣升騰,陳平安一時間呼吸困難起來,發(fā)現(xiàn)范峻茂眼中的促狹意味后,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那塊金色玉牌,懸佩腰間。
玉牌銘刻篆文為“吾善養(yǎng)浩然氣”。
無數(shù)云海靈氣涌入那塊玉牌當(dāng)中。
范峻茂趕緊揮袖驅(qū)散那些故意讓陳平安感到壓抑的云海水精,免得全部給那塊玉牌汲取殆盡,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范峻茂還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這座云�;ò�,只以心湖言語提醒道:“一有大麻煩,就立即停下煉化,受傷燒錢,總比丟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張云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陳平安盤腿坐下,云案隨之下降,最終就像一張鋪在地上白茅草席。
需要煉制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匱灶,出自某座大瀆龍宮的水精玉簡,暫時應(yīng)該用不上的那塊老龍布雨佩。
四十多件天材地寶,其中十?dāng)?shù)種顏色各異“燒之不盡五行外,煉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質(zhì)地頑狠、至性沉滯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輝、星光點點的北斗砂,一種種價值連城的丹砂,分別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內(nèi)。
陳平安坐于云海之上,環(huán)顧四周,雖身處于云�;ò箨囍校曇盁o礙,可見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煉化,只在玉簡,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氣,將水字印成功煉化為本命物。
如此一來,即便煉化不成,這塊大瀆龍宮醞釀而就的水精,玉簡形態(tài)崩潰消散,好歹靈氣能夠收攏,進入腰間懸佩有那塊金色玉牌,即便有些流散損耗,也是融入這座云海,就當(dāng)是回饋報答范峻茂的布陣。
退而求其次,那塊老龍布雨佩,一樣可以作為備用水精,輔佐煉化水字印。
陳平安練習(xí)劍爐立樁片刻,用以靜下心來,腦海中想象,竟是少年時燒瓷拉坯的場景。
在丟入大把小暑錢后,那只擱放在身前云案上的五彩-金匱灶,有五彩祥云,分別從丹鼎邊沿的五頭異獸嘴中,裊裊升起。
陳平安輕輕提起體內(nèi)那口純粹真氣,輕輕一吐,沖入五彩-金匱灶之內(nèi),是為“起火”。
這一口綿延不絕的純粹真氣,游若火龍,繞著丹鼎內(nèi)壁開始盤旋游曳,火光四起。
煉物之真火,分量夠不夠,決定了能否成功丹爐點火,而更重要的精粹程度,則決定了煉化之物的最終品相有多高。
煉化這枚碧游宮玉簡,不涉性命根本,玉簡不用扎根竅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寶和各色丹砂。
陳平安研習(xí)老元嬰陸雍那本煉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簡所載“直指大道”的仙訣內(nèi)容,更是日復(fù)一日,兩者都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分別是青虎宮宮主和買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尤其是后者,是水神娘娘畢生心血所在,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為營即可,何時重新添加一口純粹真氣如柴火,何時灑入某只琉璃瓶內(nèi)丹砂是幾兩,何時默誦祈雨碑文蘊含著的大道真訣,牽引丹爐氣象,增添火候,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場甘霖,與爐內(nèi)竄起的一顆顆搖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
所以陳平安除了略顯疲憊,大致上還是氣定神閑。
范峻茂坐在云海大陣之外,默默念叨著多加一兩丹砂、趕緊忘記煉化那塊火山熔石、一口純粹真氣不濟晚些吐入丹爐……
只可惜陳平安每一個動作,有條不紊,甚至靜待火候的時候閉目養(yǎng)神,呼吸吐納都極有規(guī)矩,沒有在任何細(xì)節(jié)上出現(xiàn)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會有,可是這點細(xì)微損耗,對于那塊大瀆龍宮鎮(zhèn)水之寶的水精流溢出爐,變成云海養(yǎng)料,實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煉化品秩這么高的先天靈寶,你陳平安就不能心顫幾回、手抖個幾次?
就當(dāng)是稍稍貢獻一點水精給云海,作為補償和報答她范峻茂的守關(guān),不過分吧?
到最后,有些絕望的范峻茂倒頭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爐,反正順風(fēng)順?biāo)�,她算是沒啥希望狠賺一筆了。
與范峻茂所料不差,從人間一更鑼鼓時分,到第二天天亮?xí)r分。
陳平安已經(jīng)將那枚玉簡煉制得八九不離十,只是特殊之處,在于那枚玉簡上的文字,留了下來。
應(yīng)該是玉簡原先主人以相同煉物之法,煉制在了這枚玉簡之上,并且文字本身蘊含大道真意,便又極其罕見地留存下來,失去了承載器物后,自身通靈,不愿就此消散天地間,世間萬物,一經(jīng)開竅,皆向生懼死,可大道之下,生死有循環(huán),雙方相悖,而練氣士的修行證道,就成了逆天而行,一心修出不朽之身,抵御光陰流水的沖刷。
一篇煉物口訣的文字,孕育出自身靈性。
又是一樁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視著那些碧綠小精靈似的文字,一千多個,在五彩-金匱灶中起起伏伏,飛旋不定。
范峻茂猶豫了一下,“我勸你最好找個法子,收起這篇口訣文字,以后修行路上,尋見了某位得意弟子,將這些文字烙印在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傳道。山上那些宗字頭仙家,所謂親傳嫡傳,大多是這個路數(shù),所以香火傳承得相對簡單輕松。在傳道之前,它們在你氣府之內(nèi),又可以錘煉、溫養(yǎng)你的神魂竅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數(shù)的‘食補’神魂之法,沒有任何后遺癥,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這我可幫不了你,這類蘊含道意靈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寶,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個不留神,被它們感覺到道心不合,它們就會瞬間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陳平安心生起了一個念頭,務(wù)必要留下這些文字,先珍藏起來,回頭仍是要交還給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這份小小的道統(tǒng),雖是他無意間煉化發(fā)掘出來,但是歸根結(jié)底,還應(yīng)當(dāng)在在水神廟爐內(nèi)點燃這一炷香火,再由她傳承下去。
此念一起。
那些原本猶豫不定的鮮活文字,竟是幻化成一位位米粒大小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對著陳平安俯首而拜,無比感恩戴德。
然后它們匯聚成一條溪澗,迅猛涌入陳平安想要作為擱放水字印的某座氣府之內(nèi)。
范峻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后仰倒去,喃喃道:“沒天理了,這也行啊�!�
而那那枚徹底煉化成功的老龍宮玉簡,則被個子稍高的一群碧綠衣裳小人兒,給它們扛著一同掠入了陳平安氣府之中,不但如此,當(dāng)玉簡懸停在那座新開辟出來的“府邸”后,這些小人兒大概是為了報答陳平安,開始在“丹室”內(nèi)各自分工,有綠衣小人兒去了氣府大門口,開始繪畫兩尊門神,有更多的綠裙小人兒,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內(nèi)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小小府邸,氣象萬千……
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驟然提高嗓門,伸手指著那個開始一件件收拾家當(dāng)?shù)哪贻p人,“陳平安,你其實是雨師轉(zhuǎn)世?!對不對?!”
陳平安一邊將各類天材地寶駕馭回咫尺物,分門別類,一絲不茍,一邊抬頭笑著打趣道:“范峻茂,你這馬屁……拍得有些清新脫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云海大陣,縮地成寸,來到陳平安身邊,“看著不像是雨師啊,只說器格,比那個娘娘腔差遠(yuǎn)了,那你是如何能夠讓那些水運一脈道統(tǒng)小人兒,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陳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問道:“我怎么回去?”
范峻茂打了個響指,陳平安腳下云海緩緩流散開來,出現(xiàn)了一架云梯,直達(dá)老龍城灰塵藥鋪,不過云梯四周有一陣陣琉璃光彩閃爍不定,陳平安知道這是兩座天地光陰流水激蕩煥發(fā)出來的獨有光芒,所以這么順著這架云海樓梯走下去,老龍城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則依舊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陳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聲謝,獨自一人順著那架云梯,緩緩拾級而下。
“下山”途中,順便俯瞰瀏覽著老龍城的壯麗風(fēng)光。
陳平安想著這一幕,可以刻在竹簡上,以后說與她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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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清晨時分,老龍城內(nèi)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喜慶,并未受到大族門第某些凝滯氛圍的影響。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灰塵藥鋪這邊,陳平安雙腳落在小巷的瞬間,云梯就已消逝。
趙姓陰神如釋重負(fù),問道:“本命物煉成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只煉了一件水精物件,不過下次煉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許多�!�
陰神點頭道:“很不錯了�!�
陳平安回到藥鋪柜臺那邊,金色玉牌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懸佩在腰間,就意味著云海水運會被蠶食,范峻茂一定會跟他拼命的。
鄭大風(fēng)如今已經(jīng)適當(dāng)走動,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錢幫忙搬了條小板凳,去槐樹底下尋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早早遇上了那位富家翁老人,正在看書,朱斂更是起了個大早,陪著“在書上下過苦功夫”的老前輩討教學(xué)問。鄭大風(fēng)坐下后就過河拆橋,要裴錢回鋪子自己耍去,裴錢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說好的報酬,一顆銅錢,付出一份汗水收獲一文錢,天經(jīng)地義,便是陳平安曉得了也不會罵她,所以裴錢格外理直氣壯。
鄭大風(fēng)有些頭疼,說回頭壓歲錢多給她一文錢便是,裴錢說兩回事,她不喜歡別人欠她錢,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說的三分利算賬,再說了大年三十還欠錢,你鄭大風(fēng)還想不想明年過得順暢安穩(wěn)些了。一旁搬了條藤椅躺著的老人深以為然,說大風(fēng)兄弟,這孩子說得在理啊,這會兒功夫欠錢不吉利,莫要小覷了一顆銅錢的運道。
鄭大風(fēng)掏了半天,也沒掏出半顆銅錢來,正傷神的時候,老人笑著給出個法子,將小板凳賣于他,然后他給鄭大風(fēng)錢,再由鄭大風(fēng)還錢給裴錢。鄭大風(fēng)覺得可行,一條小板凳而已,回頭讓陳平安做一條便是,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陳平安手巧得很,也愛折騰這些。
裴錢翻了個白眼,指了指鄭大風(fēng)和那個老人,“你們啊,一顆銅錢還這么斤斤計較,算了,這回就當(dāng)我好心幫個忙,不收錢了�!�
裴錢學(xué)當(dāng)初鄭大風(fēng)那個動作,伸出手掌虛按兩下,“牢牢記掛心頭,恩情別放在嘴上�!�
看著大搖大擺走回巷子的裴錢,一邊搖搖晃晃走樁練拳,一個興起,學(xué)了盧白象那記鞭腿的架勢,蹦跳起來,還真給她轉(zhuǎn)了一圈,結(jié)果把自己旋得頭暈,撲通摔倒,立即起身,忍著疼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進巷子就呲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笑問道:“誰教出來的小閨女,可夠鬼靈精怪的。”
朱斂回答道:“是我家少爺?shù)挠浢茏�,皮得很�!?br />
鄭大風(fēng)抱拳笑道:“老前輩,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還禮,“哪里哪里,在下江湖稱號一尺槍,別號小飛升,不知大風(fēng)兄弟最欣賞山上哪位仙子?”
鄭大風(fēng)正色道:“是那無敵神拳幫,女俠赫連寶珠!”
老人嗤笑道:“看來大風(fēng)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多看半眼都沒勁。
鄭大風(fēng)冷哼一聲,將自己的小板凳挪開幾步。
老人也針鋒相對,起身將自己的藤椅挪開一些,這才躺著曬太陽。
朱斂蹲在板凳藤椅中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心只讀神仙書,手上這本書籍大有來歷,價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畫卷人兒,會動的。
鄭大風(fēng)感慨道:“不曾想正陽山蘇稼仙子淪落塵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棄那鄭大風(fēng)眼光俗氣,仍是不愿搭話,不過有些心癢癢便是了,畢竟蘇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兩大心頭好之一。
鄭大風(fēng)揉著下巴,緩緩道:“當(dāng)年有幸見過神誥宗賀仙子一面,仙子頭戴道冠,手牽白鹿,姍姍而來,如今想來,當(dāng)時距離仙子不過七八步之遙……”
老人再也按耐不住,側(cè)身轉(zhuǎn)頭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風(fēng)兄弟,其實赫連女俠也是極好的。”
鄭大風(fēng)端起小板凳,佝僂著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許久,懊惱道:“這位大風(fēng)兄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該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評語,現(xiàn)在好了,惹惱了大風(fēng)兄弟,我與賀大仙子的距離,仿佛又遠(yuǎn)了些。不然以后到了無敵神拳幫,我是能夠拿出此事,好好說上一說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繃不住臉,甘拜下風(fēng)!”
蹲在一旁的朱斂敷衍點頭附和幾聲。
老人躺在藤椅上,嘆息一聲,“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兒放在心尖上�!�
朱斂抬起頭,“老前輩這句話說得有學(xué)問了�!�
老人點頭慨然道:“這是小郎君曾經(jīng)說過的言語,此人文采飛揚啊,與人吵架時,雖然言語粗鄙了些,可經(jīng)常會有此等動人言語,在不經(jīng)意間說出口,未經(jīng)雕琢,渾然天成,不然我為何愿意稱呼他一聲老大哥?”
朱斂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點點頭,“有機會定要拜會一下前輩的老大哥�!�
老人突然問道:“朱小兄弟,冒昧問一句,最近哪天破六境瓶頸、躋身金身境的時候,需不需要老哥我?guī)椭醋o一二?”
朱斂搖頭道:“有我家少爺在,出不了紕漏,無需老前輩勞心此事。”
老人點點頭,“你家少爺,是個妙人。”
朱斂合上書籍,問道:“那我也冒昧問一句,老前輩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遺憾道:“差了點點。”
朱斂也不再多問。
問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傷感情,遠(yuǎn)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這般自在。
陳平安站在柜臺后,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礪磨劍下,桌上斬龍臺只剩下最后一小片。
陳平安沒打算在這方面節(jié)省,吃完這片斬龍臺,就拿出第二塊更大的斬龍臺。
鄭大風(fēng)將小板凳放在門檻外邊,看到兩把飛劍“蠶食”斬龍臺的速度后,不管看了幾次,都覺得驚艷,嘖嘖道:“兩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寶還要能吃錢�!�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金精銅錢不再出產(chǎn)了?”
鄭大風(fēng)斜靠柜臺,看著那一片斬龍臺火光四濺的絢爛場景,點頭道:“驪珠洞天都破碎墜地了,金精銅錢自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繼續(xù)鑄造拿來做什么?就算是白白送給老頭子,都不會收了�!�
陳平安問道:“我只知道金精銅錢比谷雨錢更金貴,可到底是怎么個值錢?一顆金精銅錢能兌換幾顆谷雨錢?”
鄭大風(fēng)答非所問,道:“你知道金精銅錢是怎么來的嗎?是山水神祇金身打破后的碎片作為主要材料,加上其它幾件同樣不易獲得的東西,才得以鑄造成壓勝、供養(yǎng)和迎春三種金精銅錢,大驪王朝山水氣運穩(wěn)固,一向極少有淫祠,所以購買金精銅錢就會額外昂貴,而在某些家族勢力手中,能夠從各地收購和搜刮金身碎片,就會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處劫掠,淫祠不夠了,大不了就強行壓著一些個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將正統(tǒng)山水神靈暗中貶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殺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頭,也有法子,仙家勢力就籠絡(luò)一些個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借刀殺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門道法、法寶靈器換取金身碎片。這種來歷血腥的金精銅錢,成本興許還不如一顆谷雨錢。而大驪宋氏皇帝向外界購買的,恐怕一顆金精銅錢,就值個七八顆谷雨錢�!�
陳平安又問道:“那現(xiàn)在世間還有多余的金精銅錢嗎?”
鄭大風(fēng)挑了挑眉頭,緩緩道:“難說。這會兒誰要是傻乎乎購買金精銅錢,誰都知道是大道修行的必須之物,再不會做生意的人,都會漫天要價,愛買不買�!�
陳平安嘆了口氣,有些頭疼,他就是那個至今還需要金精銅錢的家伙,而且還不是需要幾顆而已,幾袋子都不嫌多。
畫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縫補修繕和品秩提升,以及未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煉,極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銅錢,作用類似那枚大瀆龍宮水脈精華化成的玉簡。
鄭大風(fēng)教訓(xùn)道:“大過年的,少唉聲嘆氣�!�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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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給桐葉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所有人都悲哀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熬出頭的跡象。
那個劍修還在以一身凌厲劍氣,輕松粉碎桐葉宗方圓千里內(nèi)的山河氣運。
破壞容易,跟在劍修屁股的那些金丹、元嬰修士,收攏靈氣、彌補重建那些毀壞殆盡的山根水脈,卻極難,除非這些地仙愿意損耗自己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靈氣的不斷外泄,可姓名記錄在宗門譜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為不穩(wěn),也會牽扯到宗門冥冥之中的氣數(shù)。
原本桐葉宗這么一處靈氣冠絕一洲的洞天福地,在日復(fù)一日的惡性循環(huán)之后,就算是外門資質(zhì)最淺的后進弟子,都意識到了桐葉宗迎來了千年歷史上最為險峻的難關(guān)。
但是最讓他們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在于除了宗主初次露面,或刺殺或攔阻那名劍修之外,那位在所有桐葉宗修士心目中比天還高的中興之祖杜懋,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頭,全然沒有理會那名劍修的挑釁,甚至宗門危在旦夕,根基動搖,這位力壓一洲練氣士的老祖宗還是沒有動靜。
不過當(dāng)下絕大部分桐葉洲練氣士,還是愿意相信老祖宗不動則已,否則就會一擊致命,那個劍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幾天。
幾乎所有桐葉洲的大山頭、王朝和豪閥,都在注視著桐葉宗的動向。
隨著玉圭宗姜尚真大搖大擺湊了趟熱鬧后,越來越多盡量遮掩氣機的各路地仙修士,來此遙遙觀看,施展神人觀山河,分別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葉宗風(fēng)水流轉(zhuǎn)、氣數(shù)深淺、福緣厚薄在內(nèi)種種端倪,一開始誰都不敢相信,一名劍修,就能夠影響到桐葉宗這么個龐然大物,十之三四的靈氣走勢。
山下王朝的沙場廝殺,兩軍對壘,若是有一方“死傷”至此境地,則潰敗矣。
那名劍修,沒有殺人。
除了破開屏障和圍殺之局,劍修幾乎連劍都不會遞出。
但是再眼拙的別家陸地神仙,都看出了桐葉宗子弟的精神氣,在走下坡路。
千年以來,桐葉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歷練也罷,不管是仗勢欺人,還是迎難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氣支撐起道心,故而相較于別家練氣士的登山之行,桐葉宗子弟最是高歌猛進,氣勢如虹。
遇上沖突,被境界更高的練氣士占了上風(fēng),只要報上桐葉宗名號,便可肆意辱罵其它山頭的練氣士,意氣風(fēng)發(fā),視為尋常事。遇上或者聽說同門弟子受到欺凌,二話不說,或御劍或御風(fēng)千里奔襲而去,一劍斬敵頭顱。
一些生死關(guān)頭,性情剛烈的桐葉宗子弟,愿意與敵對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歷史上亦是不計其數(shù)。
如果劍修第一天闖入山頭第一天,中興老祖杜懋,或是退一步,宗主一聲令下,愿意為桐葉宗慷慨赴死之弟子,不敢說方圓千里的全部山門練氣士,最少有半數(shù)的人,第一個念頭,是視死如歸。絡(luò)繹不絕,飛蛾撲火,在所不惜。
這些慷慨激昂的練氣士,一旦如此,想必人人皆認(rèn)為自己死得其所,錯在那劍修。
可是到了如今的大年三十。
所有人內(nèi)心深處,除了希冀著飛升境的中興之祖能夠現(xiàn)身殺敵之外,更多還是搖擺不定,自家宗門到底在外邊做了什么,惹來了這位咄咄逼人卻不濫殺的劍仙,才能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內(nèi)閉門謝客,什么時候我們桐葉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盤上,難道直接不講道理了也不行?連以那最擅長的力壓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沒有徹底遠(yuǎn)去,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與一位關(guān)系不錯的老元嬰劍修喝著美酒,后者搖頭笑道:“桐葉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嘍。”
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葉宗的供奉,嘿嘿笑道:“別這么說,杜懋好歹是個飛升境,只要擺平了這位大劍仙,還有一線生機,說不定因禍得福,聲勢暴漲……”
姜尚真驀然大笑,“擺平個屁,杜懋這老烏龜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我們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給我,說杜懋鴻運當(dāng)頭,在老龍城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好像給人打爆了,陽神身外身也成了別人囊中的仙人遺蛻,如今就是個境界不那么穩(wěn)當(dāng)?shù)南扇司场献舆@次算是賺大發(fā)了,老宗主很高興,說未來五百年,宗門對云窟福地的抽成,再減去一成……哎呦喂,左右大劍仙,陳小劍仙,你們兩個老人家也就虧得不在這兒,不然我姜尚真立馬跪下來,給你們兩位大恩人使勁磕五百個響頭,以表謝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邊狂笑,一邊拳敲石桌,幸災(zāi)樂禍到了他這個境界,其實也不算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