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黃色土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陳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遠霞已經笑道:“不急,還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對不對脾氣,再做決定不遲。若是性情不合,還不如留個好印象,以后有緣再會,總好過朝夕相處,結果生出齷齪,好好一樁善緣就浪費了。”
張山峰附和道:“可行。”
陳平安自無異議。
一行人緩緩而行,離開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鸞國的大都督府。
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聊了一些可以說的游歷。
兩人也跟陳平安說起了青蚨坊分別之后,他們的江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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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國唐氏皇室,一貫是封王卻不就藩,親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擁有各自府邸,并且這些府邸只有居住權而無所有權,一旦失去爵位就會被宗人府收回。
青鸞國設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邊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區(qū)還有一座,權力極大,負責漕運、鹽鐵等諸多國之命脈事務,尋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權臣握柄之害、藩鎮(zhèn)割據之憂”,在青鸞國數百年歷史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且將相相宜,一直表現得讓外人打破腦袋都想不通,難道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封疆大吏,就沒有一個人生出過野心?一個個恪盡職守,為唐氏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不管如何,位于寶瓶洲東南部的這個青鸞國,宛如世外桃源,一方凈土,尤其是在中部戰(zhàn)事如火如荼之后,引發(fā)了士子南渡、衣冠棄北的數股洪流,而青鸞、慶山和云霄三國,就吸納了數以萬計的南遷豪閥子弟,其中又以青鸞國人數最多。
現任五位青鸞國大都督,靠近邊境的四位,都是靠著戰(zhàn)場功勛或是外戚身份開府領軍,唯獨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一直姓韋,現任主人是靠著祖蔭世襲而來,代代相傳,而且近三百年來,家族香火都是靠著一根獨苗支撐,看似搖搖欲墜,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余年的“鐵桿莊稼”大都督。
當今這位韋都督,也就是跟張山峰徐遠霞索要了真武劍、短刀的那位青鸞國權貴,在世襲罔替之后,就不再游山玩水,優(yōu)游林野,而是深居簡出,但是靠著早年的種種事跡傳聞,在青鸞三國之間名聲不小,擅長青詞、草書、注釋佛經以及佛像繪畫,尤其是后者,有“獨步一時”的說法,朝野上下,一畫難求。關于這位正值壯年的韋都督,在士林文壇風評極好,被譽為風姿特秀,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在京師貴婦和閨秀之中,更是好評如潮,傳言這位大都督負笈游學之時,與數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訪仙,他被樵夫誤認為是謫仙人,磕頭便拜,驚呼神仙。
此次青鸞國京城舉辦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韋都督就會赴京負責京師安危,準許帶兵六千精銳北上,駐扎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對此人的倚重和信賴,可見一斑。
以至于江湖上有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說是君臣二人有那斷袖之好,要知道這次佛道之辯,云霄國嚴氏、慶山國何氏兩位君主都會來到青鸞國京城,而韋都督帶兵北上一事,能夠讓兩位別國君主視為平常,并未反悔,更是一樁怪事。
這一天,大都督府來了一位登門拜訪的魁梧青年,沒有驚動外人。
大都督韋諒在書房內待客,韋諒如今才三十多歲,生得玉樹臨風。
韋諒身居高位,但是對那位青年卻很隨意,既不是略帶疏遠的客氣,也不是刻意的熱情,而那位魁梧青年顯然與這位大都督也是舊識,沒有跟韋諒相對而坐,而是站在書架下,翻翻撿撿。
韋諒笑道:“姜韞,看來家族對你青眼相加啊,愿意將此事交付給你。如此一來,我倒也省心省力了,到時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這場春末的佛道之辯,不會有太大的風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盡頭的那位,大概是離開了半個家鄉(xiāng)的仙家渡口,將腰間煉化為本命物的鐵鏈“腰帶”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鎮(zhèn)市井惹來側目。
名為姜韞的青年隨手翻閱一本書籍,旁白注解極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雜,顯然這本書,大都督韋諒不止看了一遍。
姜韞轉頭道:“老韋,你可千萬別掉以輕心,你們皇帝陛下捅了這么大一個簍子,現在事態(tài)很復雜,除了我之外,家族內好像還會有人暗中潛伏,而且修為絕對不低。”
韋諒笑而不言。
姜韞有些無奈,“小小一個青鸞國,就敢舉辦佛道之辯,而且故意折騰出這么大陣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爭的兇險,老韋你會不清楚?我們云林姜氏,當初是怎么遷徙到寶瓶洲的?我這次離開蜂尾渡,一路上專門挑了些熱鬧地方,說句不夸張的,如今滿大街的練氣士,地方上猶然如此,更不用說你們京城,你們是真不怕��?”
韋諒將一只木盒放在桌上,打開后,頓時寒光盈室,他從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為師承的關系,所以會對山澤野修懷有一份同情,我可不會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散修,不管是在青鸞國境內犯事,還是在別處,我會撈網數次,是死是活,規(guī)矩行事,一顆老鼠屎尚且能夠壞了一鍋粥,更何況是一窩窩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書案文-刀,雖是蕞爾小物,可卻是被視為“君子武備”。
韋諒身前桌上的這只木盒內,整整齊齊擺放著將近十把“祖?zhèn)魑?刀”,大致分為歲月悠久的書刀,和裁剪宣紙的裁紙刀這兩種。
前者又名削刀,上古時代只能以竹木簡記載文字,修治簡牘的小刀,就叫書刀,最早是青銅制,后來是鐵制,如今的種種珍貴材質,其實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經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韋諒此刻雙手各持刀,是兩把裁紙刀。
一把貼竹黃裁紙刀,桌上刀鞘篆刻有“貞松堂制”。
一把白玉雕龍紋鎏金“工官百煉”刀。
姜韞放回書籍,嘆了口氣,神色復雜,“所以你就設局一口氣殺了那么多野修?”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收拾那些山上譜牒仙師比較費勁,沒有直接打殺這些野修就算他們墳頭燒高香了,當然,之所以大費周章,我也有些私心,不過其中好些個墻頭草,如今已經成為我府上的耳目,之后會發(fā)揮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間以準繩行事,便是如此簡潔明了�!�
言語之間,韋諒始終沒有抬頭,凝視著那把紋路精美的“工官”刀,然后以竹刻刀輕輕敲擊此刀,聲音清脆,閉眼傾聽,十分享受。
姜韞雖然與韋諒私交頗好,仍是有些惱火,“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還是惡法?”
“惡法依舊是法嘛�!�
他睜眼后,神色云淡風輕,轉移話題,笑道:“不談這些注定是雞同鴨講的事情,我這次出門,遇到了一位與我同門的法家子弟,極有意思,他的朋友,還留了兩樣東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多待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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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間廢棄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當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貴的隱士出資建造,并且一定喜好垂釣。
一行人就在此落腳,各有分工,陳平安去砍了兩只纖細的老齡竹竿子,一長一短,回來的時候朱斂已經點燃篝火,陳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魚竿的韌性,不然水中大物見了光亮,稍稍一拽,竹竿就繃斷了。陳平安將那只短竹竿交給裴錢,要她跟著自己學。
竹屋內,朱斂在跟大髯漢子切磋學問,兩人坐得離眾人有些遠,朱斂似乎在顯擺那本荀姓老人贈送的“神仙書”,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年輕道士在與盧白象席地而坐,手談對弈,魏羨蹲在一旁,依舊等待著勝負的水落石出。
那頭黃色土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風。
面對此方清秀山水,趁著四下無人,隋右邊離開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邊緣,脫了靴子,坐在那邊,將一雙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癡心劍橫放在膝,雙手按在劍鞘首尾兩端,眺望遠方,山野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長短兩只魚竿,陳平安甩了幾次,試看弧度大小,裴錢站在旁邊依葫蘆畫瓢。
一大一小師徒二人,來到竹屋外邊,陳平安開始系上魚線魚鉤,裴錢依舊有樣學樣,只是有些細節(jié)做得差了,陳平安就會幫她重新捆線打結、系緊魚鉤。
然后帶著裴錢去遠處湖邊掀起石塊,在底部尋找一種形若螻蛄的水生魚蟲。
最后陳平安卻沒有釣魚,只是讓裴錢獨自垂釣,他將長魚竿收入了鄭大風贈送的咫尺物玉佩當中,那里邊,既有破舊了卻沒有丟棄的草鞋,魚鉤魚線這類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水井仙人釀這些稍微值錢的酒水,還有那張泛黃的梧桐葉,據說里邊裝著兩套脫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護山大陣,和一大堆桐葉宗償還的谷雨錢。
裴錢是個天生耐心不太好的,只是有陳平安陪在身邊,加上這么長時間抄書練字,多少也熬出些性子,就安安靜靜盯著水面的動靜,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條百來斤的大青魚硬生生拖拽上岸。
陳平安在思考撼山拳譜的第四式,被命名為天地樁,是個口氣極大的拳樁,除了詳細介紹了真氣運轉方式外,這個動靜結合的拳樁,姿勢實在是古怪了點,三種境界,要求研習撼山拳的后世人,倒立練拳,分別以手掌、拳頭和一根手指作為支撐點,然后“行走”。
關于天地此拳樁,書中豪言,頂天立地大丈夫,習我拳法者,要教那天地隨我拳而翻轉。
難怪光腳老人當初翻閱過撼山拳譜后,說這本拳架平平的秘笈,除了口氣大心氣高,一無是處。
陳平安輕輕一拍地面,身形飄逸翻轉,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錢轉過頭,看到這一幕后,就想要笑。
倒立的陳平安當下空閑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錢專心釣魚。
裴錢老老實實轉過頭,陳平安變掌為拳,以拳頭“立地”,再以僅僅一根手指撐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樁的真氣運轉,從頭到尾,并無難處。
陳平安閉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撐地之外,另外那只手雙指并攏在身前,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最后那道十二、十三停之間的瓶頸,將破未破,陳平安原本并不著急,只是在老龍城灰塵藥鋪教的裴錢十八停,離開蜂尾渡后沒多久,裴錢就用只掙了三兩顆銅錢的口氣,小小雀躍,又沒覺得有多了不起,跟陳平安說她已經可以自由運轉到十二停了,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繼續(xù)叮囑裴錢戒驕戒躁,腳踏實地。
陳平安難免有些著急,或者說是憂心。
若是裴錢以驚人的速度武道攀登,總有一天,她這位玩笑性質的開山大弟子,會與師父陳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會愈行愈遠,她會獨自登高,俯瞰人間。
弟子不必不如師,這是陳平安對鄭大風親口所說,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更是文圣老爺勸學篇里的經典論點,陳平安并非在意裴錢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遠更高,陳平安卻要擔心自己是裴錢的傳道人和護道人,若是裴錢將來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像是當初丟出那把蛇膽石的蛟龍溝年幼蛟龍,淡然說出一句“若是孽緣,一劍斬之”?他陳平安做得到嗎?退一步說,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時候裴錢武學之高,說不定讓他陳平安難以望其項背,又如何能夠了斷?
在藕花福地,在東海老道人的帶領下,走過千山萬水,曾經以旁觀者看過了一場廟堂上的君子朋黨,八十年間,是如何從憂國憂民、經濟百姓,一步步到風氣轉濁,風骨腐蝕,人人以君子標榜,既已是君子,何來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難貶謫,全然不問是非,廟堂上義憤填膺,怒斥政敵,人人安慰那位“良朋摯友”,為他折柳送行,為他舉杯飲酒慰風塵,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當道,江湖之遠的那士林文壇,專門會有弟子門生引領風向、給政敵編撰種種或香艷不堪、或捕風捉影的野史。
陳平安既然有了開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絕這種最糟糕的局面。
若是連身邊最近的裴錢都沒辦法教好,陳平安憑什么敢說自己將來的那座門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座桐葉宗?自己不是第二個杜懋?
讀書知禮,習武強身。
這是陳平安對裴錢的初衷。
一般情況,這就像是在用兩條腿走路,四平八穩(wěn),并無問題,可關鍵是裴錢習武天賦太高,武運太高,總有一天,只要她覺得書上道理只是應付陳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覺得與人講道理,實在太煩且無趣,她會覺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劍錯,處處順本心順己意,不講慎獨,不懂得克己復禮,陳平安之前為了能夠讓世間多出一頭與人為善的金丹大妖,花費了五十顆小暑錢也不皺眉頭,那么將來他親手造就了一位只講立場利益、莫與我談對錯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陳平安別說是五十顆小暑錢,恐怕五十、五百顆谷雨錢也無補于事。
陳平安以倒立姿態(tài),閉眼沉思,翻來覆去,都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答案。
難道真要因為未來的那個“萬一”,就親手打斷裴錢如今的武道之路?
先前在山坳內,面對包藏禍心卻終究尚未造就慘劇的山澤野修,陳平安說“難在最壞的結果沒有出現,所以道理還能再講”,不然陳平安何須那般迂回,各憑本事廝殺便是。
這是陳平安在邊陲客棧一役提出“捫心自問”后,經過老龍城一役,通過女冠黃庭了解了桐葉宗山門的后續(xù)變故,陳平安做出的一些改變,因為陳平安覺得應該小退一步,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多在這“一小步”上做學問,多琢磨些,不然世人處處以“問心無愧”作為借口,是非混肴猶然多。
正憤懣魚兒如何如此不賞臉的裴錢,突然摸著微微疼的臉頰,卻發(fā)現隋右邊朝她使眼色,裴錢順著隋右邊的視線,看到了不遠處的陳平安,眉頭緊皺,與平時不太一樣。
隋右邊收起以水珠輕彈裴錢臉頰的手指,繼續(xù)舉目遠望。
裴錢輕輕放下了魚竿,躡手躡腳來到陳平安旁邊,蹲在那兒,凝視著師父的眉頭。
難道是師父后知后覺,這會兒才開始心疼那五十顆小暑錢打了水漂?
陳平安睜開眼,看著那張經常風吹日曬尚未變白的黑炭臉龐,笑問道:“怎么了?”
裴錢想了想,“師父,有愁心的事?給我說說唄�!�
陳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顛倒,變回正常站姿,然后盤腿坐下,有些猶豫不決。
事情太遠,道理太大。
如今裴錢會不會年紀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語和情緒,會不會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她的肩頭?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山水相逢的清風輕輕拂面,這讓陳平安的心境略微輕松些。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瞇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么點讀書人的意思了?
他轉過頭,笑道:“與你有關,想不想聽?”
裴錢咽了口唾沫,立即開始反省自己這一路上,做了哪些頑劣事情,大概已經知道不是一兩個板栗砸在腦袋上的小事,于是苦著臉道:“能不能不聽?等我歲數大一些,再記事些,師父再說與我聽吧?”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涉及什么好事壞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話,不用擔心吃板栗揪耳朵�!�
沒了負擔的裴錢立即端正坐好,正對著側身而坐的陳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間那兩把竹制的刀劍錯,裝模作樣道:“師父請講!弟子洗耳恭聽。”
陳平安笑著也稍微轉身而坐,兩人相對而坐,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劍術,還有拳法,都比師父厲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師父說對,你覺得是錯,怎么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聽師父的唄,還能咋的�!�
陳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錢開始撓頭,愁眉苦臉道:“可我就是覺得師父說對的,就是對的啊,說錯的,就是錯的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
裴錢就只好繼續(xù)瞎琢磨,胡思亂想,神游萬里,反正師父好像也不著急。
裴錢突然笑問道:“要是將來有一天,我比師父還厲害,那得是多厲害?”
陳平安說道:“比如黃庭嘴里的杜老賊,桐葉宗的杜懋,飛升境修為�!�
陳平安笑著補充道:“我們暫時只說修為,不談善惡�!�
裴錢張大嘴巴,驚嘆道:“乖乖,這么厲害的話,家里肯定有金山銀山吧,數錢數的過來嗎?數錢太累,可不數清楚的話,就會害怕被人偷走幾顆啊,唉,有錢人的煩惱,我什么時候才能有呢……”
陳平安看著越來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啞然失笑,身體前傾,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我家鄉(xiāng)有位兵家圣人,打鐵鑄劍的阮師傅,回頭來看,有一點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關于收徒一事,阮師傅不會只看資質,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夠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賦極好卻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會師父與人起了沖突,就奮然挺身、只管打打殺殺的徒弟�!�
裴錢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陳平安繼續(xù)道:“回到最早的那個問題,如果你跟師父起了爭執(zhí),應該怎么做呢?不是一味覺得師父全對,師父不是圣人,也會犯錯。我們應該像今天這樣,你我對坐,然后將各自的對錯和道理說清楚了,聽那個有道理的人。我陳平安不會以你裴錢師父的身份,壓你的道理,你裴錢那時候如果很厲害了,可以隨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憑借修為之高,隨心所欲,不管我陳平安與你說的道理�!�
裴錢淚水瑩瑩。
其實聽不太懂,可她總覺得這是件很傷心的事情。
尤其是當裴錢聽到陳平安說那句“隨手一拳打死我”,裴錢都快要傷心死了。
裴錢委屈得轉過身而坐,偷偷流眼淚,不去看這個胡說八道的陳平安。
陳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風吹皺起漣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理其實分高低的,就像我之前在山巔花圈子,也分大小。師父曾經在一個叫彩衣國的地方,一座破廟里頭遇到的一頭小狐魅,喜歡讀才子佳人,搗亂嚇唬人,從不真正害人,反而會幫著遮蔽風雨。這次我們又遇見了那頭寧死不翻背的黃色土牛。那么這是不是說,妖族攻打劍氣長城,我們可以跳過那些劍尖千萬年向南的劍修之壯烈犧牲,去憐憫、去質問劍修為何如此殘忍,難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輩?”
裴錢還背對著陳平安,抽著鼻子哽咽道:“這個我知道,這些人不分對錯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陳平安一下子一手畫了個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過頭頂,“但是文圣老爺,還有傳聞幫助人族鑄造大鼎、繪制搜山圖的白老爺,我覺得他們才有資格講一講‘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們差得遠呢,可是為什么他們會有自囚功德林,會被關押雄鎮(zhèn)樓內?是不是因為這樣,我們就覺得講理無用了?天地間就真沒有善惡之報了?”
裴錢轉過身,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低頭道:“可是有些壞人,就是過得比好人還要好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國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說了,這個世界虧永遠欠著好人�!�
裴錢小聲問道:“怎么辦呢?”
陳平安沒有喝那養(yǎng)劍葫里的小煉藥酒,而是從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壺桂花釀,打開后,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大概在書上等著咱們去找吧。”
遠處山林中,黃色土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邊雖然臉色淡漠,實則一直豎耳聆聽。
裴錢擦了擦眼淚,笑道:“師父,上次離開蜂尾渡沒多久,煮飯那會兒,你家鄉(xiāng)那支鄉(xiāng)謠曲兒怎么哼來著,怎么沒詞呢?再哼哼唄,我很想學�!�
陳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隨便瞎編內容,在家鄉(xiāng)那邊,可以用來調侃罵人,用來勞作時放松,也可以用來……佐酒�!�
陳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釀,開始小聲哼唱起來,笑著伸手指向了裴錢,“店小二,我讀了些書,認了好些字,攢了一肚子學問,賣不了幾文錢。”
哎呦。
是說她裴錢呢。
裴錢高興壞了,忍不住脫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
陳平安會心一笑,“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
裴錢附和,“吃臭豆腐嘍!”
陳平安又喝過酒,隨手指向了別處,不湊巧,剛好是隋右邊那邊,也無所謂了,“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
裴錢使勁點頭,“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呦!”
陳平安瞇眼而笑,手指指向高處,輕輕哼唱道:“試問夫子先生怎么辦,樹枝上掛著一只曬著日頭的小紙鳶�!�
裴錢捧著肚子大笑,“吃臭豆腐呦,臭豆腐香呦!”
竹屋那邊,張山峰和徐遠霞相視一笑。
朱斂閉眼而笑,搖頭晃腦。
盧白象輕輕拍打著膝蓋。
隋右邊破天荒沒有生氣,反而捂嘴而笑,笑瞇起了眼。
魏羨托著腮幫,歪著腦袋,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竹屋門口,望著黑炭小丫頭的背影。
師徒兩個,一唱一和,在青山綠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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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兩旬過后,陳平安一行人,路過一座山勢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徑小路,竟然就已經碰到了兩撥男女,一撥十數人有富貴氣,多是官府出身,幾名扈從侍衛(wèi),一律懸佩制式長刀,男女老幼皆有。另外一撥人渾身的江湖氣,總計六人,四位約莫五十歲的男子,呼吸沉穩(wěn),行走無聲,必然是青鸞國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無疑,為首一人是位鷹鉤鼻老者,眼神凌厲,身邊跟著一位圓臉少女,雖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雙靈秀眼眸,顧盼生輝。
兩撥人都是往山上行去,先前陳平安遇上那幫官家人物,就主動上前問了此地風物人情,對方一番介紹,陳平安才知道這座青要山山頂有一座金桂觀,道觀內有神仙修行,只是經常一年到頭都閉門謝客,去年冬,道觀讓樵夫遞話出來,準備收取九位弟子,只要年紀在十六歲以下,不問出身,只看機緣,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攜帶家中少年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絡繹不絕,紛紛涌入青要山。
陳平安惦念著如今還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劍和短刀,就不太愿意湊熱鬧,張山峰和徐遠霞這兩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見過了青鸞國的水陸道場和慶山國的羅天大醮后,對于一座山頭的開門收徒興趣不大,至于金桂觀的道士是真神仙還是假高人,一行人更是不太上心。
寶瓶洲尋常一國之內,金丹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畢竟如大驪王朝這般藏龍臥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見。
隨著大驪宋氏鐵騎踩在了觀湖書院以北不遠,除了學宮給予的正統名義,事實上大驪等于囊括了一州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驪被視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聲,愈演愈烈。
遇上第二撥人的時候,圓臉少女眼神中的一驚一乍就沒有停過,背著一只竹箱、腰間別有一只朱紅酒壺的白袍年輕人,騎在黃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頭,腰間竹刀竹劍交錯而懸,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還有年輕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遠游隊伍。難道這就是爺爺曾經說過的山澤野修?
好在黑衣老者雖然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輩,可身為老江湖還是愿意講些老規(guī)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無忌憚的打量視線,不但如此,還與陳平安點頭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輩道歉。
陳平安便抱拳一笑,作為回禮。
行走江湖,多是這樣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該就此陌路的兩撥人,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給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見的狂風驟雨,使得山間小路格外泥濘難行,春寒本就凍骨,山風呼嘯而過,這場雨水又極為陰冷,裴錢直接給黃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砸得臉龐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鐵青,渾身打顫,這還是裴錢習武之后的體魄,若是習武之前,估計只是這一會兒功夫的風吹雨淋,就足夠讓裴錢一病不起。
陳平安讓朱斂探路,看附近有無躲雨的地方,佝僂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樹木崖石間輾轉騰挪,很快就回來,說前邊不遠處有個天然生成的大石窟,當下已經有一伙人在那邊落腳,燃起了火堆取暖。陳平安背起裴錢,撐起那把從藕花福地帶出來的桐葉傘,還取了件蓑衣出來,盡量讓裴錢少受些山風雨水的沖擊。
張山峰幾乎要睜不開眼,走在陳平安身邊,大聲提醒道:“這場大雨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取出一張材質相對普通的黃紙符箓,正是《丹書真跡》上品秩最低的陽氣挑燈符,逢山遇水,破敗廟觀或是亂葬崗,陳平安都會以此符開路,查看一方水土其中陰煞之氣的濃郁程度,陳平安雙指捻符,輕輕一抖,真氣澆灌其中后,瞬間點燃,所幸指尖這張?zhí)魺舴紵俣炔豢�,比起當年孤身闖入彩衣國城隍廟那次,遜色很多,陳平安小心起見,沒有熄滅挑燈符,持符開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與一位金丹地仙結下梁子不說,說不定還惹來那伙散修的覬覦,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詢問那頭黃色土牛,是否知曉這一帶有大妖做山大王,黃牛雖未幻化人形,卻可口吐人言,搖晃腦袋,“我開竅之后五百年間,不說最近兩百年蟄伏地底,之前都不曾聽說青鸞國這邊有山精鬼魅作亂,倒是三百年前,在離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見過一幕僧人說佛法、桂子如雨落的場景,十分神奇,當時傳言那些落滿寺廟一地的金色桂子,就來自這座青要山的那些桂樹�!�
徐遠霞伸手扶住斗笠,大聲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張山峰早就去過,名氣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墻壁上的題字,其它沒瞧出門道,幾樁著名佛門公案的遺址,早已圈禁起來,不許香客涉足,我們倆閑逛了半天,倒是見著了一幕,讓我寫在了游記里頭,暮色里有兩位負責搬運功德箱的小沙彌,大概是覺著香客稀疏,沒有外人了,兩個小沙彌便踮起腳跟,彎腰伸手去胡亂抓錢,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顆銀子的小沙彌哈哈大笑,兩人肩挑著功德箱,掏出銀子的小沙彌便走在了前頭,我跟張山峰一看,給逗得不行,原來功德箱得搬往后邊去,有好長一段階梯要走,自然是前邊的占便宜,后邊挑擔子的吃苦頭�!�
陳平安對于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寶瓶洲佛門不興,甚至可以說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個,以至于陳平安反而是在藕花福地,經常去那座毗鄰狀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觸到了一些佛法,疑惑道:“不是說僧人雙手不碰錢財嗎?”
張山峰笑了笑,“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
徐遠霞打趣道:“那些寺廟沒白逛,這話說得很有禪機啊。”
黃牛極少出聲,除非是別人問話,才會開口。
這會兒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記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了一座山腳,當時已是觀海境的它就在山頂林蔭之間,望向那座寺廟,因為不敢太過靠近人間香火,既怕驚擾世人,更怕惹來神仙人物的厭惡,它只能遙遙看到一位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一處懸掛鐵馬的屋檐下,他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點落在他的手心。
陳平安和張山峰徐遠霞說笑之間,腳步飛快,收了還剩下半張的挑燈符入袖,他們已經來到了朱斂尋見的那座洞窟,頗大,如鄉(xiāng)野村莊的祠堂,足夠容納三四十人。
一路走來,陽氣挑燈符緩緩而燒,而且離開那條登山之路越遠,燃燒速度就越慢,這場名副其實的陰雨,多半是有練氣士在針對金桂觀此次收徒盛舉。
先到石窟眾人,清一色是女子,七八人,年長者是白發(fā)老嫗,年紀最小不過豆蔻少女,因為遭了一場大雨,原本用來遮掩容貌的冪籬,便顯得累贅,與斗笠雨傘蓑衣一起放在腳邊,她們此刻正在烤火,見到了陳平安一行人,眼神清冷,其中幾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顯然不愿與陳平安他們有太多交集。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瞥了眼朱斂,后者笑容“憨厚”。
這些師出同門的女子應該在下雨之處,就進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邊狂風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陳平安一行人就只好干瞪眼,張山峰作為練氣士,雖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門術法生火,并不難,只不過出門在外,隨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陳平安幫著裴錢搭好了牛皮帳篷,然后從竹箱拿出她的干凈衣裳,讓隋右邊給裴錢換上。
等到裴錢活蹦亂跳走出帳篷,先前遇上的那幫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狽不堪地來到石窟避雨。
這場雨下得實在是江湖豪俠都要低頭哈腰。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鷹鉤鼻老者,率先點頭致意,后者亦是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既然陳平安如此客氣,朱斂四人就換了位置,默默騰出了一片空地。
好似落湯雞的圓臉少女,早已給扈從圍在中間,遮擋外人視線,畢竟雨水浸透衣裳,少女身段曲線畢露。
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圓臉少女又開始打量那些女子,眼睛一亮,問道:“你們該不會是云霄國胭脂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過是打量了幾眼陳平安,黑衣老者就出聲勸阻,但是這次少女的言語,如此不敬,近乎挑釁,老者依舊閉目養(yǎng)神,置若罔聞。
那邊,一名眉眼間滿是銳氣的年輕婦人,轉頭怒道:“放肆!”
圓臉少女渾然不怕,笑瞇瞇反問道:“請教一下,本姑娘怎么就放肆了?”
這些女子正是來自云霄國頂尖江湖豪門的胭脂齋,其中那位年紀最小的那位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鵝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打量著這位大言不慚的同齡人,膽敢這么挑釁胭脂齋的家伙,云霄國江湖上屈指可數,那么應該是青鸞國或是慶山國的某個大門派?
這位尖下巴少女下意識伸出拇指,摩挲著腰間一把精致短刀的銘文,泛黃竹鞘,色澤圓潤可人,竹刻“蕞爾”二字。
那位她的同門師姐,年輕婦人腰間則別有一對鴛鴦刀,此時握住刀柄,臉色冷若冰霜,沉聲道:“那就搭手,試試深淺?”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對比較文雅的一種切磋方式,比較文斗,不太容易見血,因為只要落敗者見了血,一樣勝之不武,不是如何臉上有光的事情。
圓臉少女朝那婦人做了個鬼臉,“仗著年紀大,多學了幾十年武藝,欺負晚輩算什么女俠?”
年輕婦人給氣得不輕,她如今尚未三十,什么叫多學了幾十年武藝?
白發(fā)老嫗氣態(tài)雍容,對身邊婦人輕聲道:“與一個晚輩置氣作甚?養(yǎng)氣功夫不到家,武學成就高不到哪里去。”
年輕婦人顯然十分敬重老嫗,立即低頭道:“記住了�!�
不遠處圓臉少女嬌俏而笑,“還是這么老嬤嬤懂禮數�!�
其實還是一句不中聽的“好話”。
陳平安置身事外,只覺得這位圓臉少女往別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嫗不計較這種冒犯,視線偏移,望向那位鷹鉤鼻老者,“可是大澤幫竺老幫主?”
黑衣老者睜開眼,笑道:“我已經將近三十年不曾出門,竟然還有人知道我的名號?”
老嫗微微一笑,“便是再過三十年,江湖還會記住竺老幫主的威名�!�
老嫗道破身份后,胭脂齋女子們個個神色微變。
大澤幫老魔頭竺奉仙,可謂兇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輛鮮紅馬車,遠游四方,馳騁數國武林,染血無數,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位弟子,號稱八殿閻羅,在青鸞國威風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澤幫遭受重創(chuàng),竺奉仙開始閉關,八位弟子死了半數,原本五六千幫眾,鳥獸散去大半,最近三十年內,曾經在青鸞國內號令群雄的江湖執(zhí)牛耳者,就此沉寂無聲。
就在竺奉仙準備繼續(xù)閉眼養(yǎng)氣的時候,一直給人印象極有風度的老嫗突然說道:“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盤的時候,最好多敬酒少擺譜,多磕頭少說話。”
圓臉少女驀然瞪大眼睛,只覺得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死死盯住那位白發(fā)老嫗,想要知道這個老婆姨是不是瘋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胭脂齋自祖師創(chuàng)建以來,兩百多年,一直不過是云霄國二流門派,過得很窩囊,怎么,在這三十年里,你們這幫娘們的上邊有人了?”
陳平安有些頭大,怎么一場躲雨而已,就能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錢還埋怨為何離開蜂尾渡后,走了這么遠的路,就只撞見黃色土牛這么個家伙,然后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當下裴錢聽得認真。這就是江湖哩。以后自己也要走的,現在就要多看多學。
朱斂暗自點頭,姓竺的這話就說得有嚼頭了。
老嫗譏笑道:“如果沒有意外的,竺老幫主是想要將這位小姑娘,送入金桂觀修行仙家術法吧,那么竺老幫主可知道,金桂觀觀主,與我們胭脂齋是舊識?九名弟子當中,我們胭脂齋早就內定一人了,這還是那位老神仙主動開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這么說來,竺老幫主身邊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資質,觀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順眼,倒是有機會,喊我們家清城一聲大師姐�!�
胭脂齋那位鵝蛋臉少女有些臉紅羞赧。
圓臉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金桂觀觀主是難得的真神仙,他此次開門收徒,所以我才愿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鸞國還真不止有金桂觀一處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將你們殺干凈了,再帶著孫女去別處訪仙,或是直接離開此地,讓我大澤幫弟子暗中護著你們護送上山的女子,好教她安心修道�!�
老嫗臉色難看起來,冷笑道:“去別處訪仙,說得輕巧!金桂觀老神仙為何要限定年齡?你竺奉仙會不清楚?再耽擱個兩三年,你這孫女還修個屁的仙,即便礙于大澤幫的情面,讓她進了仙家府邸,估計也只能當伺候別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無情,要我教你竺奉仙這個道理嗎?”
竺奉仙臉色陰沉。
便是那位看似“嬌憨”的圓臉少女,都黑了臉。
她并非純粹武夫,而是一位三境練氣士。
雖然那老嫗眼拙,看不出這一點,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越是年少之時,耽擱兩三年光陰,可能成了中五境練氣士后,就需要耗費幾十年光陰才能找補回來。
用爺爺竺奉仙和大澤幫那位軍師的說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可惜大澤幫武庫僅有一部幫助躋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當不俗,可是如何成為一位餐霞飲露、御風萬里的地仙,那本道書,出自青鸞國歷史上某座香火已斷的仙家,卻未記載,應該只是內門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為嫡傳,才可以修習本山秘術、祖師堂傳承。
裴錢蹲在陳平安身邊,聽得津津有味,覺得這種唇槍舌戰(zhàn)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街邊看婦人互撓還帶勁。
陳平安有些擔心,雙方都不是省油燈,就怕他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這么點地兒,躲都沒處躲,刀劍無眼,難道還要他現在開口提醒,讓大澤幫和胭脂齋兩伙人出去打不成?
陳平安嘆息一聲,站起身,徑直從兩伙人之間穿過,走到石窟門口,雙指捻出那張藏在袖中的半張?zhí)魺舴�,再次燃燒起來,一朵金黃色的小火苗,哪怕是如此之大的風雨中,依舊如和煦春風里的小草,悠悠然搖曳生姿,然后陳平安轉頭笑道:“這場雨下得古怪,這股非同尋常的陰煞之氣,從開始下雨直到現在,一直綿延不絕,極有可能是藏在暗處的練氣士鬼祟所為。看情況,金桂觀的神仙們暫時仍未出手,所以你們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觀,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暫時放在一邊,終究是兩位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
陳平安看了兩位少女各一眼,緩緩說道:“腳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順眼,大道如此寬闊,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著點頭,“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后有機會來我大澤幫做客,竺某人定當擺出一大桌接風宴�!�
雖然是些客氣話,可這句由老魔頭竺奉仙親口說出的客氣話,最少在青鸞國江湖,還是值不少真金白銀的。
白發(fā)老嫗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那張黃紙符箓,微笑道:“公子這番金玉良言,我們家清城一定會銘記在心�!�
鵝蛋臉少女對陳平安嫣然一笑。
陳平安指尖的那張陽氣挑燈符已經燃燒殆盡,金色火苗隨之熄滅,陳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來,“有人說過,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術高莫用�!�
圓臉少女笑問道:“敢問公子,是哪位高人說的?”
陳平安回答道:“一個朋友�!�
自稱“晚上”的圓臉少女伸出大拇指,嘖嘖道:“服氣!”
名為“清晨”的鵝蛋臉姑娘,對那個年輕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對視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盡在不言中。雙方這點小過節(jié),比起各自晚輩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懷芥蒂,在登山順利進入金桂觀之前,雙方確實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險,說不定大澤幫和胭脂齋還要精誠合作、同舟共濟。
陳平安轉頭望向外邊。
大雨依舊聲勢驚人。
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時節(jié)?
也不知道那邊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過國師種秋,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陸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條巷弄的宅子,有沒有張貼上嶄新的門神和春聯?
陳平安輕輕嘆息。
摘了竹箱后,這會兒陳平安,就只背著那把老龍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補償給他的半仙兵,“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處。
當年懵懂無知,記得那會兒有個戴斗笠牽毛驢的家伙,“吹牛”說他的劍術,大雨之中,潑水不進。
如今就連他陳平安都可以做到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才能成為真正的劍仙?
背后這把“劍仙”,陳平安暫時連拔劍出鞘都很困難,一想到這個,就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記酒壺里的酒水,可不是桂花釀或是水井仙人釀,而是范峻茂小煉而成的藥酒,陳平安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轉過身,略帶著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錢那邊。
一時間神仙風采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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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寺位于青鸞國中部以南,寺內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滾動,煮茶第一,以至于經常會有云霄、慶山兩國的文人雅士,專程來此汲泉飲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與京城北山寺并稱于世,只是相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躍,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歡拋頭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沒有出現可以稱之為耀眼的禪師,難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故而這次無比隆重的佛道之辯,北山寺風頭最盛,反觀擁有千年淵源的白水寺這邊,竟然至今仍無一位僧人,揚言要出席那場決定三教順序的盛會。
最近春雨連綿,青鸞國座座寺廟林立于蒙蒙煙雨中,今天黃昏里,有位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白水寺內緩緩而行。
白水寺已經關閉山門將近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誠的善男善女。
年輕僧人臉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彌與他打招呼,所披袈裟醒目的年輕僧人皆愛答不理,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年輕僧人來到一座池水幽綠的小池塘欄桿旁,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卻有龍?zhí)睹雷u,因為傳言小卻極深不見底的池塘內,棲息著一頭老黿,是白水寺建造之初的僧人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講經至妙處,老黿才會出水現世,關于此事,青鸞國正史都有詳細記載,無人質疑。
年輕僧人繼續(xù)隨意散步,走在大雄寶殿后邊一側的長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懸掛著一串串的精致鈴鐺,當年輕僧人拾階而上,便有一只只名為“檐下鐵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鈴鐺之中,此時它們紛紛飛出鈴鐺,長有一對透明羽翼,開始搖晃風鈴。年輕僧人似乎不太喜歡這份叮咚作響、古寺愈靜的祥和氛圍,皺了皺眉頭。
那些小巧玲瓏的精魅,立即躲回鈴鐺內。
年輕僧人轉過頭,俯瞰大雄寶殿后邊的一處小廣場,那里就是白水寺歷史上“高僧說法,天女散花”的場地,記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傳法僧人與聽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說法之僧,對那股芬芳不太適應,還打了好幾個噴嚏來著。聽者有心,覺得會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說頭來,然后一一都給寫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走完了階梯,登頂后,繞過了藏經樓,行去方丈室旁邊,有半人高的黃泥墻,圍出了一方小天地,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輕僧人推開了竹木制成的籬笆小門,走到水井邊,小水井的井口已經封堵上很多年了。
早年在這里,發(fā)生過一樁佛門著名公案,據說連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來沒出高僧、卻依舊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關于這樁公案,白河寺吵了數百年,青鸞國各大寺廟爭吵,佛道之間吵,歷代向佛學道的文人也要為此吵架,沸沸揚揚,光是寺廟各處墻壁上發(fā)表對這樁公案的見解,就有多達四十余位各地高德大僧、文豪居士。
白水寺的藏經之豐,孤本善本之精和全,冠絕青鸞國,但是這位站在水井邊發(fā)呆的年輕僧人,卻最厭惡那個地方,一次都沒有踏足其中。
離經一字,即為魔說。
佛頭著糞罷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圓凳的井口上,他有個問題這些年一直想不通。
記得佛經上說,一位后世成佛的羅漢,天魔現身,威脅于他,羅漢心中大怖,便去佛祖,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輕僧人初次讀到此處時,并未做深思,只是有天悚然驚醒,然后陷入無窮盡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執(zhí)念。
“為何我一個小寺小僧,尚且自信遇見天魔,不至于如此失態(tài),注定成佛的大羅漢,佛祖座下弟子,卻會心生恐怖,惶惶不安?這與不曾學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異?慧根何在?所學佛法何在?佛祖所傳佛法又何在?這般羅漢成了的佛,再傳佛法又能有多高多遠?”
年輕僧人苦思不解,獨坐井口,淚流滿面。
這位年少時驀然開竅的年輕僧人,依稀記得曾經的自己,正是在這里,斬了一只貓,一刀兩斷,投入水井。
年輕僧人這么多年來,一直寡言少語,只是在白水寺卻勤于勞作,故而手腳皆老繭,每逢寒冬便凍瘡開裂,滿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漸血肉模糊,亦是渾然不知。
年輕僧人沙啞開口,泣不成聲,依舊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錯了錯了,你們又錯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錯了,禪不可說,開口便錯,可不開口不也是錯?我們都錯了,如何才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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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這場雨水中蘊含著不同尋常的陰沉煞氣,陳平安一語道破后,真正讓石窟兩撥江湖豪門偃旗息鼓的關鍵所在,不是苦口婆心的什么走路不可走窄,甚至不是陳平安抖摟的那一手挑燈符?,而只在于一句話,“金桂觀的老神仙們尚未出手”。
這意味著金桂觀要么謀而后動,示敵以弱,在引蛇出洞,要么就是不可力敵,只能龜縮道觀,避其鋒芒。
無論是哪一種緣由,這種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來自云霄國的胭脂齋女子,仍是不愿把身家性命搭進去,至于曾經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的老魔頭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輩,此次登山,是為了給孫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觀則可以順勢收取一位得意弟子,雙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澤幫并不矮人一頭,竺奉仙可不樂意給金頂觀道人擔任馬前卒。
陳平安返回原處,裴錢很狗腿地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塊小石板,給陳平安當小板凳,蹲在地上使勁用手擦拭泥土,一邊抬頭安慰道:“師父,你還是很有風范的,就是收官階段有些瑕疵,不過可以忽略不計�!�
收官一說,是經常旁觀盧白象與人對弈,耳濡目染學來的,與畫卷四人朝夕相處,裴錢還是學到不少事情,比如老魏那邊的戰(zhàn)陣兵法,“沙場廝殺,么得什么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后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跟小白學了琴棋的一些個規(guī)矩,與朱斂學了幾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斂見她經常打下手還算吃苦耐勞,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俠給裴錢,看得裴錢廢寢忘食,又跟隋右邊討教了許多行走江湖的黑話,例如“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大膽剪徑蟊賊,吃我一槍”之類的。
張山峰看了眼外邊的雨幕,比較擔憂,輕聲道:“這么大的陰雨,下了如此之久,觀海境修士都未必撐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陣法,可這等手筆,如果真是陣法牽引而來,而非自身道法,就是從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錢耍了,所以龍門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觀的道士是何種境界的練氣士,能否應對這場影響一地山水氣運的陰雨�!�
張山峰嗓音不大,不過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師,稍稍留意,就可以聽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自己“偷聽”,對老嫗笑道:“既然胭脂齋與金桂觀關系不俗,想必知曉觀主一身仙家術法的高低吧?”
老嫗猶豫片刻,點頭道:“相傳觀主張果已經兩百歲高齡,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龍、呼風喚雨的龍門境修為�!�
竺奉仙皺眉道:“最近沸沸揚揚的江湖說法,不是張果閉關數十年,此次順利出關,已經躋身傳說中的陸地神仙了嗎?”
老嫗苦笑道:“結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還收徒作甚?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換成是竺老幫主,成了神仙客,還愿意在爛泥塘里撿錢?便是泥塘里真有金子銀子,我們江湖人稀罕,還要彎腰往爛泥里摸上一摸,山上的神仙會稀罕嗎?不過觀主張果擁有地仙之姿,千真萬確,竺老幫主不用懷疑,時間早晚而已,你孫女拜張果為師、在金桂觀修行,前途不會差的�!�
竺奉仙點點頭,神色略為好轉。
龍門境修士,身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會忌憚,但絕對不會如何畏懼,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觀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數。
可一個未來有望金丹地仙的龍門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夠的敬意,已經有足夠資格擔任自己孫女的傳道之人。
大澤幫每年定會拿出一筆孝敬銀子,遣人秘密送往這座青要山金桂觀。
張山峰心中嘆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心目中的神仙,太過高蹈虛空、不沾泥濘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樣需要兢兢業(yè)業(yè)積攢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間最大的銷金窩無底洞。只不過絕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慣了的山澤野修,擁有山頭洞府的大修士,無需自己操持庶務,自有門派中人打點關系,自己只需潛心修道即可,如此說來,胭脂齋老嫗倒是勉強猜對了一半。
就在此時,遠處雨幕中的深山中,驀然電閃雷鳴,大地震顫,風雨歪斜,又有獅子吼一般的響聲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異象停歇,天地間又只剩下這場暴雨。
約莫一炷香后,石窟內隋右邊,朱斂,竺奉仙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石窟外邊。
竺奉仙神色如常,卻是心中一緊。
那年輕仙師的扈從之中,竟有兩人擁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銳直覺?
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鸞、慶山、云霄三國的四大宗師之一,雖說三十年前那場與仙人爭斗,壞了些武道根本,經過三十年療傷,依舊沒有恢復武學巔峰,淪為四大宗師墊底,可虎死不倒架,他竺奉仙遠遠算不得落魄,不過是從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師。
這次接連三年的佛道盛事,引來了許多藏頭藏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屈指可數,一些個所謂的小宗師,不過是些虛有其名的七境武夫,底子虛浮,真要分生死,經不起他們四人幾拳。
怎的這次山間偶遇,一下子就出現了這么多?除了姿容絕美的負劍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僂老人,器宇軒昂的佩刀男子,與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漢子,分明亦是點子極硬的江湖高手,這才是竺奉仙從頭到尾,對陳平安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從龍風從虎,那年輕仙師若是蛇貓之輩,如何降服得住這幾位武學宗師?
大雨漸漸小去。
雨幕中,有多位年輕道士和小道童結伴而來,為首先行的金桂觀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身后道人,除了自己撐傘外,還各自抱著一捧油紙傘,唯有最前邊的道士手無別物,進入石窟后收起**的油紙傘,儀態(tài)雍容,與世家貴公子的那種富貴氣不同,別有韻味,他望向眾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試圖以陰雨壞我金桂觀山水,大家不用慌張,我們觀主與兩位遠道而來的摯友,已經收起了神通,你們可以放心隨我登山,那伙妖人已經授首伏法,并無一人逃出法網�!�
胭脂齋老嫗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老嫗眼中滿是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先前老嫗看那雷聲大作,早就有些心存僥幸的猜測,心情激蕩不已,一旦當真,被師門寄予厚望的清城,此次拜師學藝,就再難有意外發(fā)生,此刻聽到了英俊道士證實了“觀主摯友出手相助”,老嫗一想到自家祖師奶奶珍藏那幅掛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時間百感交集,祖師奶奶當年臨終前,彌留之際,仍是讓年少的她與一位師姐,手持畫軸兩端,攤開畫卷,以便讓她最后看一眼畫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們不辭辛苦護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給的胭脂齋,百余年間,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胭脂齋言語一二,師門上下,人人欣喜萬分。
一身出世飄逸氣質的英俊道士,笑道:“這些把油紙傘,傘面只是尋常,可是傘柄,卻是我們觀內前輩,以靈氣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風煞雨,無論是過山林入湖澤,還是獨自夜行墳崗,手持我們道觀的桂枝傘,都不用擔心邪祟侵擾,遇見此傘,它們自會退散遠遁。觀主擔心諸位隊伍中,有那不曾習武的家眷婦孺,便專程讓我們下山送傘�!�
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觀特產的桂枝傘。
一位唇紅齒白的小道童,早早見著了唯一的同齡人裴錢,一等到師叔發(fā)話送傘,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道童送出手中桂枝傘,咧嘴而笑。
裴錢可不稀罕這什么金桂觀小破傘,不過陳平安就在旁邊,所以“師規(guī)家法”還是要講一講的,她便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紙傘,然后老老實實與那個小家伙致謝。
小道童有些憂心,說不可小覷這場陰雨,最容易傷人陽氣了,身體孱弱之人,以及命數不硬之人,一下子就會落下病根,到時候吃藥都不管用,反正這傘是他們道觀借給你們的,不收銀子,干嘛不要,拿著唄,桂枝傘柄,又不重的。
裴錢只恨自己沒辦法翻白眼。
看著一板一眼給裴錢解釋這場陰雨厲害之處的可愛小道童,陳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錢腦袋,要她收下油紙傘,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這位道長,聽聞貴觀此次開山收取弟子,不知我們這些恰逢其會的外鄉(xiāng)人,能否上山入觀旁觀盛舉,叨擾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著點頭,“當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要領取一本小冊子,注意上邊記載的一些道門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轉頭對英俊道士喊道:“小師叔,冊子上邊的事項,我背得滾瓜爛熟了,不然就讓我給這位公子說上一說?”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愿意聽你的聒噪,你就陪著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陳平安抱拳謝過一大一小兩位金桂觀道士,笑道:“謝過道長,有勞這位小道長。”
陳平安轉頭望向徐遠霞和張山峰,兩人輕輕點頭,示意登山入觀一事,并無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