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陳平安擰著她的耳朵,“小小年紀(jì),跟我說江湖險惡?”
裴錢踮起腳跟,求饒道:“老魏和大胡子叔叔都這么講,我就是覺著特別像江湖好漢,隨便說說的�!�
陳平安松開手,笑道:“六步走樁,回去睡覺�!�
裴錢如今的走樁,有模有樣了,只是劍爐立樁依舊不得其神,至于那個天地樁,裴錢倒是很想學(xué),就是學(xué)不會,因為目前連架子都撐不起來。
一夜無事。
山村雞鳴極早,陳平安起床后,沒有出門散步,因為再過兩刻鐘,這個村子里的習(xí)武之人就會聚眾演武,早晚兩次,年復(fù)一年,雷打不動,只要是男子,無論青壯還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參與其中,一樣都沒有忌諱。
畢竟走鏢一事,沒有一身扎實武藝,掙不來一塊金字招牌,而按照學(xué)塾先生的說法,陳氏子弟的行鏢走江湖,靠著族長“陳牌坊”的綽號,在青鸞國這一州之地還是很有威望的。
陳平安昨天路過陳氏家族的演武場,沒有像藕花福地旁觀武館習(xí)武那樣做,而是徑直快步離開。
不但如此,還讓畫卷四人打過招呼,尤其是盧白象和隋右邊,最好不要攜帶兵器在村莊走動。
入鄉(xiāng)隨俗。
今晨一行人聚在一起吃著早飯,吃過飯,就要離開村子,陳平安打算去趟青鸞國京城,見識過了那場唐氏皇帝傾力舉辦的佛道之辯再離開,青鸞國除了三國接壤的蜂尾渡,在東邊國境內(nèi)還有座仙家渡口,據(jù)說比蜂尾渡還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寶瓶洲中部大亂,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許多去往那邊的渡船都已經(jīng)暫時停滯,而且書簡湖上沒有渡口,而臨近書簡湖的兩座渡口,分別在一國京師重地和一座山上門派,當(dāng)下都遭了災(zāi),給大驪鐵騎踩踏得鮮血四濺,所以陳平安就想去東邊渡口碰碰運氣,不然想要走去書簡湖,實在是太過路途遙遠。
眾人圍桌喝粥的時候,先后轉(zhuǎn)頭望向了屋外邊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從廊道陰影處扎眼飄出,站定后,那人笑臉燦爛。
是一位白衣神仙少年郎。
比起陳平安,更有仙氣。
裴錢怔怔看著那位不速之客,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寶塔鎮(zhèn)妖符,趕緊貼在自己額頭。
陳平安放下筷子,嘆了口氣。
畫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
此人除了衣飾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為深淺,就連是山上神仙還是純粹武夫,都不好說。
但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沒底。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門檻附近停步,問道:“你怎么來了?”
那白衣少年熱淚盈眶,嘴唇顫抖,很是感人肺腑,哭喊著向陳平安一沖而來,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陳平安,訴一訴離別之苦,“學(xué)生救駕來遲,讓先生受了這么多冤枉,弟子崔東山百死難贖……啊……”
陳平安直接一腳將那惡心人的“弟子”踢回去。
裴錢瞪大眼睛,這家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搶師父先生來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轉(zhuǎn)無數(shù)圈,雙袖飄蕩,漂亮得像一團被仙人伸手推開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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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一國武運
崔東山站定后,抹著眼淚,小跑而來,“先生這一路風(fēng)餐露宿,遠游天下何止百萬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學(xué)生無法陪伴左右,為先生解憂一二,該死,真是該死啊�!�
盧白象心中了然,記得陳平安說過自己有位“不記名”弟子,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xué),會下棋,有機會可以切磋切磋。
陳平安轉(zhuǎn)身坐回長凳,額頭還貼著黃紙符箓的裴錢猶豫了一下,將自己位置空了出來,去坐在隋右邊身旁。
崔東山大步跨過門檻,卻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先是自個兒去灶房找了雙碗筷,最后跟盧白象坐在一條長凳上,崔東山剛要去夾一塊下粥用的腐乳,驀然放下筷子,“學(xué)生心痛得無以下筷啊�!�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是循著我寄給李寶瓶那封信上的內(nèi)容,追過來了?可是你來青鸞國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書院找你們的。是為了這場佛道之辯?”
崔東山笑道:“雞崽兒互啄爭食,有啥看頭,我怕一不小心……”
在眾人眼中,口氣極大的少年神仙突然摔了自己一耳光,“不吹牛會死啊�!�
之后陳平安沒問什么,崔東山便只是下筷如飛,沒少吃。
飯后朱斂和裴錢收拾桌子,崔東山詢問佝僂老人要不要幫忙,朱斂客氣說不用,崔東山哦了一聲,就跟著陳平安離開屋子,往天井院落瀟灑行去。
盧白象問了一句,“稍后得閑的時候,能否與你手談一局?”
崔東山頭也沒轉(zhuǎn),擺擺手,“不會下�!�
等這位白衣少年離開視野,眾人便不約而同感到如釋重負(fù)。
朱斂站在灶房門口,搓手擦拭水跡,望向坐在臺階上的魏羨,笑問道:“怎么講?”
魏羨淡然道:“察見淵魚者�!�
盧白象則問隋右邊,“你覺得此人是覺得我沒資格與他手談,還是生怕自己獻丑?”
隋右邊答非所問,“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錢在正屋門口那邊探頭探腦,好像還要躲著那個白衣飄飄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功夫廊道那邊又跑出來。
看來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過是一頓飯的功夫,就讓裴錢將這個崔東山視為洪水猛獸了。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地上都是一塊塊光滑如鏡面的青石板,崔東山老老實實跟在陳平安身后,兩堵高聳墻壁之間的微暗巷弄,青色的地面,先生學(xué)生二人,就像兩只白雀。
崔東山加快腳步,與陳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負(fù)后,一手拍打墻面,輕聲道:“聽說先生得了飛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陽神身外身?這可是相當(dāng)于仙人境修士的體魄,堅韌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別提這副仙人遺蛻,早就給杜懋打造經(jīng)營得類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誰能夠鳩占空鵲巢,誰就得了一條必然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聽誰說的?”
崔東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弟子自有門路。”
陳平安徑直問道:“你想要這具仙人遺蛻?”
崔東山神色復(fù)雜,搖頭道:“我當(dāng)下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遺留的仙人遺蛻,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種蛟龍身軀,比起杜懋這副陽神之身,珍稀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誰瞧見了,不眼饞心動?若是先生可憐學(xué)生,大手一揮,將仙人遺蛻贈予學(xué)生,學(xué)生定當(dāng)感激涕零,給先生做牛做馬……”
陳平安問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遺蛻的強大陰物?古代戰(zhàn)場遺址的英靈?還是一些京觀亂葬崗的鬼帥鬼王之流?”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原來先生對于鳩占鵲巢一事,頗為熟稔,但是學(xué)生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先生,無數(shù)陰兵陰將徘徊不去的古戰(zhàn)場也好,埋葬幾萬幾十萬枉死之人的亂葬崗也罷,孕育出來的玩意兒,還是太小,若說修為,撐死了就是元嬰鬼物,根本壓不住仙人遺蛻,一進去,就是一口油鍋、一座水牢,兩者相互侵蝕,一個都落不到好。所以歸根結(jié)底,還是靠先生的臉面和手氣,能否找到天生根骨堅韌、骨頭極硬的陰物,至于陰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里,然后說道:“我們馬上要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途中有可能路過一座大都督府,未必會登門拜訪,但是對方有可能會主動找上來,這些先與你說清楚�!�
崔東山雙手作揖道:“任憑先生安排,學(xué)生沒有意見。”
離開村子后的半旬光陰,上山下水,崔東山除了跟陳平安說些馬屁話,與裴錢和畫卷四人都無交集,幾無言語。
就像是只多出個終日游手好閑的跟班而已,除了那日露面時的不同尋常,此后崔東山的表現(xiàn),實在是碌碌無為,平庸至極。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之時,湊都不湊過去,裴錢使出那套瘋魔劍法的時候,看也不看,朱斂點火煮飯的時候,從不幫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
這天他們到了一座小縣城,里邊有文武廟,只是文廟香火黯淡,武廟香火鼎盛,說是能夠保佑發(fā)財,極其靈驗,如此一來,香火怎么會不旺。
白天鬧哄哄的武廟在入夜后,就安靜許多,文武廟不似地方上其它祠廟,一般都是夜不閉門,當(dāng)天在縣城歇腳的陳平安,就在夜色里帶著崔東山往文武廟行去,讓畫卷四人留在客棧護著裴錢。
兩人先去了文廟,祭祀供奉著一位青鸞國歷史上謚號文貞公的文臣,曾經(jīng)在當(dāng)?shù)刂菘楣僭旄R环剑浇笮∥膹R,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間拜訪文廟,在于陳平安先前在遠處山脊,俯瞰縣城,若是凝神遠望,就可以依稀發(fā)現(xiàn),城內(nèi)有兩處地方的上空烏云密布,煞氣升騰,然后緩緩彌漫縣城四方,陳平安察覺到異樣后,崔東山隨口點破那邊的天機:“是文武廟遭了毒手,給修士當(dāng)做了強行轉(zhuǎn)運、竊取某人福祿的過河橋,若是天生有些許修行資質(zhì)的城內(nèi)百姓,說不定最近時分,要么去燒香的時候,能夠在某個瞬間,瞧見文武圣人的神像流淌血淚,要么在晚上睡夢中,已經(jīng)被兩尊當(dāng)?shù)厣竦o托夢警示�!�
只是陳平安一行人去了文廟后,除了陰氣稍濃,神祇并無顯靈跡象,死氣沉沉,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離開的時候,崔東山笑著解釋道:“咱們畢竟是外人,從來不曾在文廟上過香,這尊地方神祇本就靈性孱弱,已經(jīng)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現(xiàn)身,與我們對話都難,而且對我們又心存懷疑,還不如躲起來等死,總好過離開了金身,結(jié)果給心懷不軌的練氣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縛起來,可不就是自投羅網(wǎng),下場說不定比金身被毀還要慘�!�
到了武廟那邊,陳平安心一緊,雖然廟內(nèi)當(dāng)下已無老百姓點燃的一炷香,可陳平安定睛望去,依舊是香火裊裊的旺盛氣象,只是看似興盛的景象之中,卻透著一股瘆人的陰冷氣息,烈火烹油,非長久之計,不但如此,陳平安去大香爐那邊看了看殘余香火,捻出一截出來,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燼,散發(fā)出一股微微腥臭氣息。
崔東山早已徑直跨入大殿門檻,雙手負(fù)后,仔細凝視著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縣城武廟所奉,沒那么多金箔來裝點門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會太高。這會兒深陷泥濘的這尊神靈處于沉睡之中,要么在給當(dāng)?shù)匕傩�、父母官托夢,要么在辛苦�?yīng)付那些來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東山在陳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揮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機會,看看這世間武運的顯化�!�
話音剛落,陳平安就在心湖當(dāng)中,聽到“叮咚”一聲。
仰頭望去,從高處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終墜入神像腳下的那座香爐當(dāng)中,漣漪陣陣。
只是陳平安苦等半天,再無金色雨滴從天而降。
崔東山嗤笑道:“這就是青鸞國唐氏的一國武運了,若是早年的盧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廟內(nèi),便都會是一顆顆雨滴墜落、快到連綿成線的景象。這與神祇神位高低并無關(guān)系,只跟一國國祚長短、武運厚薄掛鉤,而且尋常練氣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旁觀不出,我不過是知曉些上古秘術(shù),又跟藥鋪老神君學(xué)了幾手關(guān)于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夠讓其顯化。至于擱在先生之前游歷過的梳水國、彩衣國之流,還不如這約莫一炷香內(nèi)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鸞國,說不定兩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陳平安靜等一炷香功夫后,又有象征武運的金色香火雨滴墜下。
陳平安有些恍然,當(dāng)初在老龍城,劍靈說裴錢是“武運胚子”,當(dāng)時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這個稱呼。
聯(lián)系崔東山今夜的說法,就有些清晰了。想來與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幾錢幾兩、山上仙家洞府多有靈草仙樹用以幫助顯化查看山水氣運的多寡,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問大驪武廟又是如何?”
崔東山拱手抱拳,低頭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門遠游不過短短數(shù)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縱英才,神人也�!�
陳平安看了崔東山一眼,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擁有女子武神的中土大端王朝,武廟氣象,豈不是比于祿所在故國,更加壯觀?”
崔東山哈哈大笑,“這是自然,不然皚皚洲財神爺劉氏,怎么愿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諸子百家當(dāng)中的商家、縱橫家,其實還有不少學(xué)問道統(tǒng)選擇了大端王朝�!�
崔東山隨即有些遺憾,“除了這‘地方武廟,滴水觀運’一事,其實在一國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廟,還可以觀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為某人而發(fā)生的增減、起伏�!�
崔東山走到武廟門檻上坐著,抬頭望向那尊處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將神像,感慨道:“早年聽聞大端王朝,在冒出一個武運嚇人的少年后,被他師父帶回,入了大端王朝的籍貫當(dāng)日,本就已經(jīng)很夸張的各地武廟氣象,武運直接從河水變成了一條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爐,濺起無數(shù)武運水珠,以至于轟隆隆作響,只要是神靈,在廟外遠處都聽得到那份驚人動靜�!�
陳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劍氣長城見過,還跟他打了三場架,都輸了,我輸?shù)眯姆诜�,希望以后不要被他拉開太大距離,能有機會再打三場�!�
崔東山看著神色從容、笑意真誠的陳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贊嘆道:“先生厲害,志向高遠……”
這句馬屁話說得最不奉承人,若是外人在場,例如畫卷四人,說不定還會覺得崔東山明褒暗貶,是在嘲諷陳平安,可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應(yīng)該是崔東山最實心實意的一句話了。
只是崔東山哀嘆一聲,滿臉惋惜,“先生與此人同處一個時代,虧大了�!�
陳平安走向大門口,崔東山站起身,兩人一起跨出門檻,陳平安突然說道:“是國師崔瀺察覺到了大驪正宗武廟的武運變化,所以要你來當(dāng)說客,因為怕我?guī)е毫w四人,轉(zhuǎn)投別國籍貫,比如大隋?”
崔東山這次沒有溜須拍馬,只是嗯了一聲,“老神君那邊得了消息,知道你要開始修行了,需要煉化本命物,咱們那位老國師大人,就提出一筆買賣,只要先生讓魏羨隋右邊四人加入大驪籍貫,五行之土本命物,大驪王朝可以為先生告知寶瓶洲最終五岳選址,現(xiàn)在就可以為先生預(yù)定五色土一事,出自五岳山根的土壤,每一岳可以拿出十斤,足夠先生煉化兩次本命物了。”
不等陳平安拒絕或是答應(yīng),崔東山就已經(jīng)解釋道:“先生煉化第二件本命物,屬于燃眉之急,但是不用擔(dān)心,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鎮(zhèn)的北岳披云山,已經(jīng)名正言順,范峻茂的南岳還只是苗頭,其余中東西三岳,大驪宋氏雖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幾二十年里,未必能夠順利敕封,這些先生不用擔(dān)心,反而是好事,如今煉化難度就會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剛剛修行,并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驪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學(xué)宮的認(rèn)可,與一洲氣運穩(wěn)固牽連,到時候先生的本命物就會隨之品相高漲�!�
兩人走出武廟,陳平安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問道:“這是國師崔瀺要跟我做這筆買賣,你崔東山怎么覺得?”
崔東山停下腳步,“先生信得過我?”
陳平安搖頭道:“信不過,但是假話我也想聽一聽�!�
崔東山啞然失笑,思量片刻,“那先生就姑且聽我些假話,在學(xué)生崔東山看來,那四人入了大驪籍貫,于先生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著個跟大驪宋氏開價,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來,至于先生自己會不會更換籍貫,從大驪變成大隋、或是其它亂七八糟的地方籍貫,等到大驪五岳獲得寶瓶洲正統(tǒng)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奪不遲,至于在此期間,是否煉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與不做,都不耽誤先拿了好處,落袋為安嘛。”
陳平安默不作聲,繼續(xù)向前。
走出數(shù)步后,發(fā)現(xiàn)崔東山依舊停在原地,陳平安回頭望去,崔東山笑呵呵道:“今夜學(xué)生就捋一捋文武廟的變故,若是邪修魔頭作祟,學(xué)生就替天行道了,為先生掙得一樁小小陰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當(dāng)?shù)匕傩盏淖宰髂酰蚕M壬輰W(xué)生袖手旁觀,由得這里香火自生自滅�!�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
陳平安轉(zhuǎn)身離去,打算回客棧了。
崔東山突然喊道:“先生!”
陳平安轉(zhuǎn)頭,“何事?”
崔東山義憤填膺道:“那四個螻蟻一般的純粹武夫,身為先生扈從,如此大不敬,學(xué)生這些天恪守師徒本分,在旁邊只能看不能說,看得痛心疾首啊,懇請先生準(zhǔn)許學(xué)生明兒起,好好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笑問道:“你打算怎么教?”
崔東山站在武廟大門口臺階下,大義凜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學(xué)問,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不再搭理崔東山,徑直趕回客棧,回去路上,思考崔東山到底為何而來,為何會突然離開大隋山崖書院。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遺蛻一事,老國師崔瀺提出的籍貫買賣一事,以及青鸞國京城這場暗流涌動的佛道之辯,陳平安總覺得這些,皆是崔東山的此行目的,卻仍然不是最主要的。
身后遠處,崔東山轉(zhuǎn)身拾階而上,打著哈欠,重返武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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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棋盤上
陳平安返回客棧,發(fā)現(xiàn)不但裴錢沒睡,額頭貼著符?正在吹著玩,畫卷四人齊聚一屋,同樣在等著文武廟的結(jié)果。
陳平安有些奇怪,他們一行人從桐葉洲中部走到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生死大戰(zhàn)都經(jīng)歷了那么多場,照理說不該對小小縣城的文武兩廟感興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陣妖風(fēng)妖雨,卻注定掀不起大的波瀾,陳平安很快想明白其中關(guān)節(jié),極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學(xué)生崔東山第一次“出手”,想必魏羨隋右邊他們都比較在意。
落座后,朱斂已經(jīng)遞上茶水,陳平安坦誠道:“確實是有人對文武廟動了手腳,崔東山會處理穩(wěn)妥,不會耽擱明天的行程。”
隋右邊的性子最為直來直往,直截了當(dāng)問道:“這個崔東山,真是你的學(xué)生?”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要她先去睡覺,裴錢卻說睡不著,怕鬼,還說自己睡相不好,喜歡踢被子,到時候給額頭那張符?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趁之機,豈不是保護不了隋姐姐。
因為陳平安關(guān)于符?一事,對裴錢提及過些規(guī)矩和忌諱,比如符?既是跋山涉水的護身符,能夠震懾邪祟,讓一些末流山水神?、鬼物心生敬畏,可同時又是一盞明燈,容易引來某些不懼陽間罡風(fēng)的厲鬼的額外覬覦與仇視。
陳平安便沒有強求裴錢立即去隔壁睡覺,對隋右邊道:“雖然一開始是崔東山死皮賴臉湊上來的,可如今他確實是我的學(xué)生,這一路上,你們應(yīng)該大致了解他的脾氣,是個挺自負(fù)的人,只要你們不招惹他,崔東山就不太會主動設(shè)計你們。許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條條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錢所說的欺山不欺水,入廟拜佛之時、人多不必等,這些其實是當(dāng)初我跟他一起游歷的時候,崔東山跟我講的�!�
其實陳平安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眼中,從藕花福地走出的畫卷四人,還不值得他動歪心思。
只是這種大實話太傷人,陳平安就沒好意思說。
就像重逢那天,崔東山開門見山就先說了杜懋那副仙人遺蛻一事,嘴上求著陳平安慷慨解囊贈予遺蛻,崔東山心里未必如何看重。
崔東山愿意糾纏他陳平安,真正的視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一直在極其遙遠的陰影中和帷幕后,是已逝的齊先生,是沒了身軀體魄,畫地為牢與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圣老秀才,是已經(jīng)飛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鎮(zhèn)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家掌教陸沉。
大驪能夠建造出那座仿制白玉京的劍樓,就已經(jīng)有陰陽家和墨家的身影,加上真武山和風(fēng)雪廟作為寶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與大驪牽連頗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賈繁榮的老龍城,三教之外最有實力的諸子百家當(dāng)中,除了法家、縱橫家尚未露面,大驪王朝其實已經(jīng)獲得許多一洲之外許多勢力的青睞。
這才是大驪宋氏吞并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氣所在。
大驪鐵騎,藩王宋長鏡,是表面上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驗大驪王朝的手腕和底蘊。
這些事情,是陳平安在藕花福地見過一段段歷史歲月、一截截光陰長河后,自己琢磨出來的,離真相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應(yīng)該不會有錯。
而大驪王朝南下這一整盤棋,牽涉到那么多復(fù)雜勢力,具體籌劃、幫助大驪宋氏“萬事俱備”之人,正是那個留在武廟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頭來看,陳平安在寶瓶洲的游歷,北方的大隋和藩屬黃庭國,中部的彩衣、古榆和梳水國,再到最南邊的老龍城,每一步,其實都落在了國師崔??的棋盤中,就沒有走出過棋局,只是崔??和崔東山這魂魄分離、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兩國師,沒有再搭理他陳平安而已。
盧白象笑問道:“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為高深、返璞歸真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說道:“曾經(jīng)是正兒八經(jīng)的儒家門生,家鄉(xiāng)在寶瓶洲,后來去中土神洲求學(xué),以前修為境界……比較高,不過后來跌過境界,如今是練氣士第幾境,我看不出來,也沒有問他。”
朱斂笑瞇瞇道:“之前聽聞少爺說那世間大修士,體魄堅韌,絲毫不輸煉神三境的純粹武夫,不曉得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寶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羨的那副甘露甲。”
陳平安笑道:“丑話說前邊,你們誰愿意去試探崔東山,我肯定不攔著,只不過后果自負(fù)�!�
裴錢小聲道:“我可不敢跟他爭開山大弟子,以后就喊他大師兄好了。”
崔東山推門而入,氣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后罵人?!誰是你大師兄,你才是大師兄,好好說話!”
崔東山莫名其妙的興師問罪,嚇得裴錢臉色發(fā)白。
陳平安問道:“武廟那邊?”
崔東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笑道:“已經(jīng)擺平了,文武廟和幕后主使,我都見過了,雙方都算好商量,學(xué)生我與他們擺事實講道理嘛,若非著急趕回來給先生通風(fēng)報信,說不定這會兒文武兩廟的老爺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幾壇陳釀美酒,與我把臂言歡到天明呢�!�
陳平安疑惑道:“是誰在搗鬼?”
崔東山笑道:“是位當(dāng)?shù)赝霖斨飨�,想要多活個二三十年,恰好家里有子孫在青鸞國一個仙家門派修行,好的不學(xué)壞的學(xué),學(xué)了些歪門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數(shù),以禍害一地氣數(shù)作為代價,轉(zhuǎn)為個人的陽壽增長、以及陰宅的風(fēng)水提升,自然就與當(dāng)?shù)匚奈鋬蓮R起了爭執(zhí),修道之人,學(xué)成了仙術(shù),小門派里頭那些個年紀(jì)輕輕的所謂天之驕子,自然脾氣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個年輕修士差點連金身都想要一并奪了。據(jù)說如今青鸞、慶山國一帶的山水淫祠神?,整個寶瓶洲東南方,給各國朝廷打殺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卻仍是供不應(yīng)求,文武兩廟若是香火出了問題,當(dāng)?shù)匦奘砍鍪郑韵嗍请y看了些,可好歹不至于給書院賢人追究到死,若是年輕修士和背后靠山運作得當(dāng),直接就在青鸞國御書房了解此事,消息都傳不到觀湖書院那里……”
聽到這里,陳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煉藥酒。
崔東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家先生的異樣,繼續(xù)滿臉笑意說道:“山水神?,各有各的緣法,也有自己的善惡之報,不過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將來大驪王朝真正吞并了一洲之地,關(guān)于這禁絕淫祠一事,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址ㄖ粫雍堇�,如今中部觀湖書院以北,就已經(jīng)有禮部官員聯(lián)手欽天監(jiān),專門開始‘按圖索驥’,先生不在寶瓶洲的這兩年,光是黃庭國以南、彩衣國以北,地底下那條走龍道上邊,大大小小六十二國,不合規(guī)矩、違反禮制的淫祠,就被銷毀了四千多座,這還是大驪禮部官員幾乎個個油光滿面,拿人手軟,有所收斂了,不然數(shù)量最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觀湖書院對于禁絕淫祠,自然是樂見其成,哪怕再不愿意跟大驪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長領(lǐng)銜的數(shù)十位君子、賢人,幫助大驪勘驗此事,以及給大驪朝廷劃定界線,大驪在這件事上,很給觀湖書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說完這些,崔東山放下茶杯,環(huán)顧四周,笑瞇瞇道:“干嘛,早睡早起身體好,你們自己不曉得養(yǎng)生之道,難道還要耽誤我家先生休息?”
裴錢第一個起身跑開,畫卷四人神色各異,都沒有說話,先后離去。
崔東山最后起身,作揖拜別先生。
陳平安需要栓門,跟崔東山一起走到屋門口,一個在門檻外,一個在門檻內(nèi),陳平安問道:“你如果背著我,暗中摻和青鸞國這場佛道之辯,你最好事先跟我講清楚,大不了我繞過京城,在最東邊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時候你我反目,你崔東山再做一次欺師滅祖的勾當(dāng)�!�
崔東山一臉褲襠上沾黃泥巴的委屈表情,“先生胸懷磊落,如光風(fēng)霽月,當(dāng)年師生二人游歷大隋,學(xué)生時時刻刻如沐春風(fēng),怎的也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崔東山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從不上道,先生與他們長久相處,難免沾了點市井氣,不打緊,明兒學(xué)生就……”
陳平安關(guān)上門,沒好氣道:“滾。”
一襲白衣飄飄若出塵神仙的崔東山,在廊道里邊一圈圈旋轉(zhuǎn)遠去,應(yīng)該算是橫著滾。
路過隔壁裴錢屋子的時候,崔東山稍稍停留,一邊在原地轉(zhuǎn)圈一邊善意提醒道:“裴錢啊,你我有師門之誼,那我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只要不打開窗戶,就肯定見不著吐舌頭倒掛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腦袋鉆出被窩,也就看不到趴在床頭那邊,身穿鮮紅嫁衣、嫁給亂葬崗鬼王的繡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見溺死水中后一大肚子水草的臉色慘白水鬼……哦對了,有些枉死的長發(fā)少女,喜好蜷縮盤踞在小女孩腳邊,不用怕,橫看豎看怎么看,都只是一大團頭發(fā)而已……”
裴錢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雙手使勁捂住耳朵。
到了畫卷四人屋子那邊,身形旋轉(zhuǎn)不停的崔東山,只是在盧白象門外出聲笑道:“聽我家先生說你棋藝高超,明天我跟你學(xué)學(xué)如何下棋�!�
正在屋內(nèi)挑燈打棋譜的盧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愿意,不如手談一局再休息?”
崔東山已經(jīng)漸漸遠去,“今晚就算啦,學(xué)棋這種事情,得挑時辰,看心情。”
小小客棧外邊。
有兩位肉眼凡胎看不見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著臉好似兩尊門神,守護著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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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云局
拂曉時分,陳平安剛練完了天地樁,睡眼惺忪的裴錢就在外邊敲門,過去開門,陳平安見到一個神色萎靡的黑炭丫頭,看來昨晚崔東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錢嚇得不輕,陳平安便讓她在自己屋子補個覺,裴錢如獲大赦,倒頭就睡,幫裴錢捂好被子,陳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宮地仙陸雍贈送的那本煉丹書,雖是闡述煉丹一途,可畢竟是元嬰修士的獨門秘籍,對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陳平安每次靜下心來研讀,皆有收獲,當(dāng)?shù)闷稹伴_卷有益”四字。
客棧簡陋,一日兩三餐,都需要下榻行旅客人自己出門解決,從掌柜到伙計,都是氣性大的,陳平安一行人入住之時,就看到客棧跟一伙行腳商賈罵罵咧咧,互相嫌棄,不過陳平安這邊有崔東山、盧白象和隋右邊三人鎮(zhèn)場子,客棧看菜下碟,相對要熱絡(luò)許多,主動推薦了幾樣當(dāng)?shù)孛朗场?br />
陳平安帶著補完回籠覺的裴錢一起出門,吃過早飯,還帶了一份,他沒有返回屋子,在客棧門口,交待裴錢將吃食捎給崔東山他們之外,還要她告知他們要在縣城逗留兩天,他要一個人走走逛逛,裴錢自然樂得歇腳休息兩天,不用趕路,就意味著不用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美得很。
在陳平安獨自逛蕩縣城的時候,崔東山與畫卷四人領(lǐng)了裴錢帶回的早點,碰頭進餐,崔東山一臉感激,說這是先生在幫著學(xué)生查漏補缺,用心良苦,這般為學(xué)生著想的先生,上哪兒找去。裴錢不敢頂嘴,只敢腹誹,什么查漏補缺,明擺著是對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過了早點,崔東山心情大好,對裴錢笑道:“會不會五子連珠棋?咱們小賭怡情,輸贏一把,就一顆銅錢,如何?”
裴錢下過五子連珠棋,是盧白象教她的小把戲,規(guī)矩簡單,裴錢經(jīng)常拉著魏羨,借用盧白象的棋墩棋子,在棋盤上殺得昏天暗地,兩人有來有回,比起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時的沉悶無趣,裴錢和魏羨就下得很熱鬧了,落子時一個比一個劈啪作響,氣勢十足,恨不得在棋盤上砸出個窟窿來,看得盧白象后悔不已。
跟魏羨這個臭棋簍子對弈,裴錢贏多輸少,一占上風(fēng)就喜歡得意忘形,一落下風(fēng)就要悔棋,所幸魏羨不太計較勝負(fù)和棋品。
這會兒聽崔東山說要賭棋,裴錢使勁搖頭,她又不傻,哪怕崔東山說要跟盧白象學(xué)下棋,可五子連珠棋這種沒有門檻可言的旁門小道,裴錢還真沒有信心能贏錢,畢竟像老魏這么榆木疙瘩的笨蛋,世間少有。
崔東山笑呵呵道:“咱倆下棋,你我作為先生的弟子門生,當(dāng)然不能傷了半點和氣,誰輸誰贏錢!”
裴錢眼睛一亮,輸一盤棋還能贏一文錢,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于是在裴錢屋子,盧白象拿來了棋具,崔東山跟裴錢這對暫時沒有分清楚輩分的同門,下起了有糟蹋棋盤嫌疑的五子連珠棋。
畫卷四人心有靈犀地一旁觀棋。
裴錢胡亂落子,先后兩顆棋子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遠。崔東山下得同樣沒有章法,有些時候跟在裴錢棋子的屁股后頭,有些時候則東南西北各一顆,玩起了一些圍棋的粗淺入門定式,看上去是裴錢輸面更大,只是當(dāng)棋盤空地越來越狹窄的時候,裴錢就既心疼又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容易五子連珠,等到棋盤滿是犬牙交錯的黑白棋子后,裴錢竟然贏了,無論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連珠的壯烈局面。
就這樣憋屈窩囊地輸?shù)袅艘晃腻X,裴錢悔青了腸子,恨不得把棋盤吃進肚子,悔棋悔棋。只是瞥了眼對面蹺二郎腿嗑瓜子的崔東山,她沒敢耍賴。
崔東山斜眼看著棋局,惋惜道:“棋輸一著,棋輸一著,看來我賭運比你略好些。不然咱們再下?如果嫌棄一副棋盤,無法讓你裴錢棋力盡顯,咱們可以再加一二三只棋盤,但是每加一副棋,賭注就得加一顆銅錢,我呢,只要贏了棋,就立馬掏腰包給你錢,但是你裴錢可以隨便加棋盤,直到輸了贏錢為止,還算公道吧?”
裴錢猶豫道:“可是桌面擱不下兩副棋盤啊�!�
崔東山指了指地面,“咱們在地上下棋,怕什么,棋盤多了,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對吧?反正棋盤越多,你贏錢越多。我知道你記性好,我也湊合,咱們讓盧白象或是隋右邊,去跟客棧借兩塊木炭,到時候我用炭筆畫棋盤,咱們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誰記錯了,也算輸�!�
裴錢轉(zhuǎn)頭,看了眼老魏,魏羨大概是覺得這種求輸?shù)南路�,太腦子進水,直接走了,朱斂更是翻著白眼離開屋子。
倒是兩個曾是藕花福地國手的棋道高手,盧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邊神色漠然站在一旁,他們兩人反而耐著性子留在了屋子,陪著蹲地上那師出同門的一大一小瞎鬧。
裴錢的記性之好,陳平安和畫卷四人早就心里有數(shù),可謂出類拔萃,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賦,無論是陳平安,還是棋力卓絕、復(fù)盤熟稔的盧白象,都自愧不如。
所以用完了兩盒棋子后,裴錢和崔東山除了比拼誰更不要臉外,更在比拼記性。
地上已經(jīng)用炭筆畫了另外兩副棋盤,裴錢如果不多加一副,還是會贏棋,所以不得已又讓崔東山再畫一副。
盧白象默默離開屋子,隋右邊緊隨其后。
廊道中,隋右邊問道:“看得出深淺嗎?”
盧白象搖頭道:“五子連珠棋太過簡單,再畫十副棋盤,裴錢還是試不出此人的棋力強弱�!�
隋右邊問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選擇傾力而為,我們差距有多大?”
盧白象笑道:“說實話,你應(yīng)該沒辦法讓我下出手筋棋�!�
所謂手筋,就是棋盤上的妙著,多出自勢均力敵、廝殺激烈的棋盤局勢,治孤,屠大龍,容易出現(xiàn)這類神仙手。
盧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磚瓦匠那般一路“鋪棋”,四平八穩(wěn),就可以穩(wěn)贏隋右邊。
隋右邊沒有什么感受羞辱的惱怒,棋盤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擺在那邊,這一路行來,經(jīng)常與盧白象對弈,隋右邊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間圍棋國手,幾乎都不會說“我輸了”三字,可推枰投子便是兩種無聲的認(rèn)輸。隋右邊雖然勝負(fù)心極重,可手談一事,本就被她視為閑余小道,輸贏不會影響遠遠大于棋術(shù)的劍道,所以隋右邊還算輸?shù)闷稹?br />
而且按照朱斂偶然談及的“后世棋壇”,藕花福地各國棋待詔和頂尖國手,對于早年魔教開山鼻祖的盧白象棋力,推崇備至,可能選出最強手,各朝各代各個流派的棋道高手,還會有些分歧,可如果從藕花福地歷史上選出前三甲,盧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見盧白象在棋盤上聲譽之高。
其余兩人,一位是被稱為千古棋圣的王繼元,一位是事后被證實為謫仙人的“黃?”,也是松籟國湖山派的中興之祖,是俞真意的師祖,正是此人憑借宗門巨大聲望和自身無敵于世的棋力,廢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壇出現(xiàn)了一道分水嶺,從此分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繼元小了黃?六十歲,黃?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蹤,故而兩人不曾有機會手談一局,關(guān)于不同時代的三人棋術(shù)孰高孰低,后世弈林宗師們吵得不可開交,盧白象無疑是古棋派的巔峰,王繼元則是新棋派的頂點,更是各種定式、飛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堅信王繼元如果有機會對上盧白象,絕對能夠讓二子,盧白象根本就沒資格與千古棋圣王繼元平起平坐,但是精研古棋譜的棋壇高手,則揚言只要讓盧白象熟悉新棋派三兩個月,再去與王繼元對弈,無非是多出個納頭便拜的棋圣弟子而已,總之眾說紛紜,由于之后再無與三人棋力大致相當(dāng)?shù)膰殖霈F(xiàn),更沒有誰給出足夠服眾的公允評價,所以關(guān)于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樁沒有結(jié)果的懸案。
隋右邊突然說道:“別輸給那人�!�
盧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錢屋內(nèi),崔東山蹲在地上嗑著瓜子,裴錢皺著臉,泫然欲泣。
她即將輸?shù)袅w銅錢了。
崔東山安慰道:“炭筆還足夠,勝負(fù)未定,再畫一副便是,賭大贏大�!�
裴錢抬起手臂抹了把眼眶,從袖子里掏出桂姨贈送那只當(dāng)做錢袋子的香囊,從里頭摸出七顆銅錢,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錢,她攥緊銅錢,猶猶豫豫站起身,輕輕放在桌上,可憐兮兮望著姓崔的家伙,希冀著他拿出神仙風(fēng)范,揚長而去,不曾想崔東山笑嘻嘻走到桌邊,伸手一抹,銅錢就沒影了,崔東山這才往屋門口走去,轉(zhuǎn)過不忘笑著提醒道:“記得把棋具還給盧白象,還有將地上的痕跡擦掉,不然給陳平安知道了咱們賭錢,會罵我狗血淋頭,再讓你抄書抄到斷了胳膊,至于錢嘛,愿賭服輸,陳平安可不會幫你討要回去。”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大搖大擺離去,“今兒真是個好日子,掙了錢出門買糖葫蘆去嘍�!�
裴錢站在桌旁,哭慘了。
崔東山突然倒退而走,身體后仰,探出一顆腦袋,笑道:“裴錢,我不是要跟盧白象學(xué)下棋嘛,就打算討個好兆頭,你接下來每喊我一聲棋仙,我送你一文錢�!�
裴錢眼睛一亮,一溜煙跑出門檻,屁顛屁顛跟在崔東山后頭,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個時辰,除了將棋具交還給盧白象,一遍遍喊著棋仙,裴錢已經(jīng)啞了嗓子,兩人回到她屋子,裴錢咿咿呀呀,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她便笑臉燦爛地伸手討要,見崔東山?jīng)]反應(yīng),她趕緊在桌上寫了一個數(shù)目。
崔東山微笑道:“騙你玩呢。你真信��?”
裴錢崩潰了,又說不出話來,只能張牙舞爪。
崔東山瞇起眼,伸手戳向裴錢那雙眼眸,“再叨叨,你不但暫時成為一個小啞巴,還會變成瞎子。陳平安再生氣,也不能打死我這個學(xué)生吧,可你就慘了,成了個小瞎子,這輩子還有啥盼頭,是不是這個理?”
崔東山站起身,假裝瞎子伸手亂摸一通。
裴錢黑著臉,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這個王八蛋,她越想越絕望,神色呆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淚如雨下。
崔東山突然從袖子里掏出一顆銀錠模樣的東西,輕輕拋給裴錢,“看你識趣,借你玩幾天,如果我學(xué)棋順利,說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不過我跟盧白象下棋的時候,記得先還我啊�!�
裴錢雙手捧著沉甸甸的銀錠,驀然破涕為笑。
崔東山再次離開。
裴錢將那顆大銀錠放在桌上,橫看豎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厭,正琢磨著怎么將這顆銀錠變著法子留在手上,她突然瞪大眼睛,只見“銀錠”竟然開始蠕蠕而動,然后變成了一只通體雪白的螞蚱,往窗口那邊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沒了蹤跡,裴錢回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開始在后院苦苦尋覓“銀錠”,足足找了半個時辰的雜草叢、墻根、石頭縫隙,最后還開始用手挖地,到頭來,仍是沒能揪出那只變成“蟲子”的銀錠,精疲力盡的裴錢呆呆坐在泥地里,這回是連哭的氣力都沒了。
等到陳平安從文廟那邊逛了返回客棧,就看到裴錢一個黯然神傷的消瘦背影,喊了幾聲她都沒反應(yīng)。
陳平安只得從窗臺那邊跳出去,裴錢僵硬轉(zhuǎn)頭,瞧見了陳平安后,耷拉著腦袋,雙手死死攥住衣角。
陳平安嘆了口氣,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東山,很快就站在窗口,對裴錢喊道:“七顆銅錢,你有本事就自己贏回來,贏不回來就認(rèn)輸,不過崔東山這顆名叫‘蟲銀’的銀錠,你可以拿著玩,他什么時候說要收回去,你還是得照做�!�
裴錢雖然還是傷心傷肺,可仍是麻溜兒站起身,爬上窗臺,跳在地上,捧起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只恢復(fù)銀錠模樣的“蟲銀”。
陳平安一把扯過裴錢耳朵,將她拎到桌旁,“出息了啊,都會跟人賭博了?”
裴錢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桌旁,雙手死死捂住蟲銀。
陳平安問道:“這么喜歡賭錢,那我就把竹箱里頭的多寶盒拿給你,反正你現(xiàn)在家底挺豐厚,你跟崔東山還可以賭很多次,是我?guī)湍闳ツ�,還是你自個兒去?”
裴錢神色慌張,使勁搖頭。
陳平安一拍桌子,“去拿多寶盒,以后自己背著!”
裴錢狠狠轉(zhuǎn)過頭,板著臉,既不哭也不求饒,不看陳平安也不聽他說話。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一咬牙,將手中那顆銀錠猛然丟出窗外。
陳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開竹箱,將多寶盒翻出來,回到裴錢屋子,丟在桌上就離開。
不曾想片刻之后,陳平安剛在屋內(nèi)喝了口藥酒,裴錢就捧著多寶盒飛奔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多寶盒塞進竹箱,然后跑了。
陳平安又拿出多寶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錢已經(jīng)將屋門栓死。
陳平安一陣火大,恨不得一腳踹開屋門,再把這個家伙和多寶盒一起丟到客棧外邊。
陳平安在門外站了片刻。
門里邊,栓了門的裴錢,則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門,抬起兩條纖細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臉。
客棧屋頂上,那個罪魁禍?zhǔn)椎陌滓律倌暄雒娑�,腦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盧白象在屋內(nèi)潛心打譜。
是在浩然天下極負(fù)盛名的《彩云譜》,彩云十局,以此衍生演化而出的各類棋譜,有人專門“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據(jù)說此譜,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論下棋,盧白象在藕花福地已無敵手,初到浩然天下,對于棋道一事,自視甚高,只是當(dāng)他無意間拿到這本《彩云譜》后,才知道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鉆研,越體會到對局雙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饒?zhí)煜缕逑取钡陌椎鄢浅侵�,只說有資格與這位魔道巨擘對弈于彩云間的高人,雖然輸?shù)脴O多,可是不看白帝城的每一次“后手”,單獨拿出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簡直要教后世所有打譜之人只覺得一陣陣風(fēng)雷聲,透出紙張,撲面而來,讓人窒息。
以至于盧白象又辛苦搜尋、收集了這位高人的大部分對弈棋局,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此人棋術(shù),堪稱“無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師,大多對此人的評價極高,大致有三點,一是以有損局部形勢、謀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銀邊草肚皮的既有定論,二是此人行棋雖然偶有鋒芒畢露、殺伐血腥的路數(shù),可總體上此人當(dāng)?shù)闷稹皻忭崨_淡,盡精微致高遠”的贊語,三是此人開創(chuàng)了大雪崩內(nèi)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內(nèi)的諸多奇妙想法,雖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直接在彩云十局當(dāng)中,初次面世,就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通過彩云譜的所有觀棋之人,不得不震撼、驚艷此人的奇思妙想,給人感覺,就像是此人與當(dāng)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種棋。
之所以輸給白帝城城主,盧白象只能說是此人生不逢時,恰好遇上了這么一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怪物,源于后者“已然得大道”。
盧白象翻覆研究這本《彩云譜》,思來想去,大概只能用“無錯手,無昏招”,來形容這位聲名狼藉的儒家高人。
盧白象曾經(jīng)對陳平安笑言,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夠去游歷白帝城,可盧白象內(nèi)心深處,最想對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這個昔年文圣首徒的“崔??”,崔大先生。
盧白象放下棋譜,嘆息一聲。
白帝城應(yīng)該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能否與崔??手談十局,就相當(dāng)希望渺茫了。
雖然崔??如今正是陳平安家鄉(xiāng)所在大驪王朝的國師,可是以棋觀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氣極高,他盧白象即便見得著他崔??的面,也極難如愿手談。
因為盧白象自知棋力還不夠。
只是后世因人毀棋,尤其是桐葉洲和寶瓶洲,對于這位崔大先生的棋力評價,刻意拉低了許多。
盧白象對此人留給后人的三句豪言壯語,心神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沒有關(guān)系。”
“官子局就是打掃戰(zhàn)場,誰要說官子無敵之類的言語,貽笑大方罷了�!�
“黑棋學(xué)那馬擂,白棋學(xué)我崔??,讓子棋學(xué)白帝城城主,學(xué)馬擂者,可學(xué)七八分,學(xué)崔??之人,可學(xué)五六分,學(xué)白帝城城主,學(xué)了也白學(xué)�!�
盧白象深呼吸一口氣,瞥了眼桌上的棋盤,就要起身去找那崔東山,估計三局兩勝制,就可以試出此人的斤兩。
當(dāng)盧白象走出屋子,發(fā)現(xiàn)魏羨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
盧白象拐過廊道去稍遠一些的那間屋子敲門,魏羨站在岔口上,問道:“找崔東山?”
盧白象點點頭。
魏羨擺手道:“不用去了,這家伙也跟朱斂打了個賭注,這會兒已經(jīng)離開了縣城,隋右邊跟著去了�!�
盧白象疑惑道:“賭什么?”
魏羨說道:“崔東山說要跟朱斂過過招,只要朱斂贏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斂,如果朱斂輸了,以后每天給他崔東山做頓宵夜。”
盧白象笑道:“朱斂竟然答應(yīng)?”
魏羨猶豫了一下,撓撓頭,“朱斂起先當(dāng)然沒答應(yīng),畢竟裴錢給坑得那么慘,朱斂也怕步后塵,可是崔東山說他可以站著不動。朱斂仍是不點頭,那家伙又說他手腳都不動。朱斂便問他是不是地仙劍修,崔東山說自己絕對不是劍修。于是朱斂就答應(yīng)了。隋右邊跟著去看熱鬧�!�
只過了半個時辰,崔東山就嬉皮笑臉返回客棧,身后跟著臉色古怪的隋右邊,當(dāng)然還有灰頭土臉的朱斂。
朱斂徑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然關(guān)門。
在屋內(nèi)靜坐的盧白象沒有多問,隋右邊走入屋內(nèi),相對而坐,對盧白象說道:“崔東山說他很快就過來跟你學(xué)棋。”
盧白象笑問道:“朱斂怎么輸?shù)�?他不是前不久才偷偷摸摸躋身了八境武夫嗎?”
隋右邊無奈道:“那家伙的確紋絲不動,只是此人……身上法寶有點多,從頭到尾,朱斂就沒能近身十丈之內(nèi),就跟遛狗似的。便是我對上此人,同樣比朱斂好不到哪里去�!�
盧白象給隋右邊倒了一杯茶,隋右邊卻沒有飲茶,搖頭道:“你們下棋,我就不看了�!�
盧白象笑問道:“怎么,覺得我勝算不大?”
隋右邊站起身,“我沒覺得此人棋術(shù)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賭,似乎就不太會輸�!�
最讓朱斂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駕馭“層出不窮,琳瑯滿目”的一件件法寶,打得朱斂抬不起頭不說,還會給朱斂搖旗吶喊,然后滿臉遺憾,說你朱斂這種螻蟻跟在我家先生身邊,當(dāng)真就只有下廚做飯的份了。
而讓隋右邊差點出劍的事情,則是那家伙說過了朱斂,又以眼角余光斜眼她,說你略好一些,畢竟長得還算養(yǎng)眼嘛,我家先生說不定每晚睡覺都是面朝右邊的。
盧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邊離開后,習(xí)慣性翻閱那部《彩云譜》。
沒過多久,那個白衣少年吊兒郎當(dāng)?shù)氐情T,一路嗑瓜子過來的,進了門后,還沒坐下,瞅見了盧白象剛剛放在手邊的棋譜,愣愣道:“你就看這玩意兒,學(xué)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盧白象反問道:“有何不妥?”
崔東山哀嘆一聲,一屁股坐在盧白象對面,愁眉苦臉道:“算了,我不跟你學(xué)棋了�!�
盧白象眉頭緊皺,捻起一枚棋子在指尖,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一手端著從裴錢那邊騙來的瓜子,閑著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隨意指了指盧白象,然后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你還是跟我學(xué)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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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書
盧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這位眉心一顆紅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東山落座,“誰學(xué)棋誰教棋,其實并不重要。”
這位藕花福地歷史上的圍棋最強手之一,有一種直覺,今天自己有可能會弈出生涯杰作。
崔東山坐下,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彎著腰,下巴擱在膝蓋上,相較于盧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別。
崔東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邊沿輕輕抹過,懶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盧白象啞然失笑,不曾想自己在棋枰上,還有如此被人輕視的一天,只是盧白象還不至于為這點小事而亂了心境,點頭笑道:“初來駕到,確實沒有定段�!�
崔東山點頭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規(guī)矩,可以先與一位九段棋待詔對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詔分別讓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當(dāng)然了,勝負(fù)不影響最終定段,更多是一種提攜、恩榮。你盧白象的運氣,可比你的棋力要強太多了�!�
真正決定新人段位的,當(dāng)然還是與四五段棋手的那些平手局。
崔東山突然抬起頭,“可能你會覺得接下來你我對弈,你有機會下出巔峰局,不妨告訴你,這是你的錯覺。不過你肯定不服氣,那我就顛倒循序,一二三,先讓一子,讓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兩,如何?至于是座子制,還是空枰開局,隨你挑。”
盧白象搖頭道:“不用讓子,我就算輸了,一樣知道你我之間的差距�!�
崔東山伸出手指,點了點盧白象,“我就喜歡你們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負(fù),行吧,我猜如果是讓子局,你不會答應(yīng)。那咱們就空枰開局,不過不猜子,就由你盧白象執(zhí)黑先行�!�
盧白象笑問道:“那應(yīng)當(dāng)貼幾目?”
崔東山收斂了笑意,有些不耐煩,“下了再說�!�
盧白象有點客隨主便的意思,手邊棋盒剛好是黑子,便率先開始落子。
崔東山任由盧白象下出了《彩云譜》上名動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堅不可破,又隱隱蘊含著殺機,風(fēng)雨欲來。
崔東山不為所動,下得中規(guī)中矩,甚至都沒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種“不吃虧”的應(yīng)對之法。
盧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其中,渾然忘我。
崔東山卻是個話癆,下棋下得漫不經(jīng)心不說,還開始東扯西扯,真像是在教盧白象下棋,“其實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開局當(dāng)然有自己的優(yōu)勢,會將棋盤變得‘更大’,可棋力不夠的話,在序盤用光了先賢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團錦簇,可一到中盤,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錯進錯出了,老農(nóng)掏糞坑,瘋狗亂咬人,臭水溝里抓泥鰍,很無聊的,能夠讓觀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點評古人的座子制,比較喜歡貶低序盤,只承認(rèn)中盤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實還是講得不太對。”
“盧白象,你對棋形的直覺還不錯,但也只是還不錯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邊的褻衣,你別說摸到,連見都沒見到過吧�!�
棋局大致算是剛進入中盤,絮絮叨叨的崔東山,就已經(jīng)以手掌覆蓋棋盒。
盧白象抬起頭,“崔先生這是做什么?”
崔東山愣了愣,“你沒看出來你已經(jīng)輸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
崔東山抬起手,“那就繼續(xù)�!�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繼續(xù)落子。
不可否認(rèn),盧白象下棋之時,風(fēng)采卓絕,無論是伸手捻子,還是俯身落子,亦或是審視棋局,皆是風(fēng)流。
只可惜崔東山根本不看這些,甚至就連棋局,崔東山一樣不太上心,落子如飛,一顆顆白子在棋盤生根之后,就百無聊賴地等待盧白象,大概這才是他一直嘮叨的原因所在,實在是等待太過乏味。
崔東山隨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實談不上優(yōu)劣,如今棋手爭這爭那,說到底,還是對棋局的看法,不夠深,不夠廣。其實彩云十局之外,原本應(yīng)該還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盤,可就不是縱橫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盧白象心一緊,停頓許久,默默凝視著其實并不復(fù)雜的棋局。
對手沒有力大無窮的殺招,沒有巧妙交換,沒有所謂的妖刀大斜。
就像只是干干凈凈,輕輕松松陪著他盧白象下了半盤棋,一直耐著性子等他認(rèn)輸罷了。
盧白象心情沉重,將兩顆棋子放在棋盤右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