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投子認輸。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對吧,我就說不用想什么貼目不貼目的。接下來,讓你一子?”
盧白象沉聲道:“崔先生讓我兩子,如何?”
崔東山哈哈笑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不錯不錯,不枉我教你這一局棋。”
盧白象苦笑無言,穩(wěn)了穩(wěn)心神后,開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氣,開始第二局。
崔東山依舊沒有全力以赴的架勢,只是早早斷言,“我步步無錯,自然完勝�!�
棋至中盤后,盧白象就經(jīng)常需要長考。
崔東山倒是沒有任何催促,只是經(jīng)常左右張望,沒個正行。
盧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動開口問道:“就只是步步無錯?”
崔東山嗯了一聲,“就這樣。不過我所謂的無錯,可不是跟尋常的九段國手說的,你不懂,這是離地十萬八千里的高深學問,如何教得會一位學塾蒙童?”
這局棋,畢竟給盧白象拖到了收官階段,不過仍是投子認輸。
崔東山渾然一變,來了興致,笑問道:“第三局,咱們來點小彩頭?”
盧白象反問道:“什么彩頭?”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與我說過,你們四人各有一句話,大致內(nèi)容我已經(jīng)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你們當中,必然有人撒謊了,未必全假,應(yīng)該是半真半假,照理說你盧白象的嫌疑最大,因為就屬你那句話最像廢話,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贏了第三局,你盧白象只需要與我說,你覺得誰撒謊的可能性最大,隨便說誰都行,只要你報個名字給我�!�
盧白象哭笑不得,“如此一來,還有意義嗎?”
崔東山一本正經(jīng)道:“有�!�
盧白象思量片刻,搖頭道:“兩局足矣�!�
崔東山滿臉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寶瓶洲撈個強九段,又不難,雖說只相當于中土神洲那邊的尋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學些棋,多打打譜,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盧白象的一席之地,讓你三子都不敢下?”
盧白象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崔先生的棋術(shù),在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進前十?”
崔東山白眼道:“圍棋只是小道,進了前十又如何?一些個陰陽家和術(shù)家的上五境修士,個個精通此道,然后呢,還不是給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盧白象眼神炙熱,“斗膽再問一句,崔先生與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東山想了想,“差了一個執(zhí)黑先行的馬擂吧。”
盧白象心境逐漸趨于平穩(wěn),笑問道:“若是讓三子,我贏了,崔先生又當如何?”
崔東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譜》,“我就把它吃了�!�
盧白象只當是玩笑話,忍不住又問,“崔先生與那位大驪國師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東山瞥了眼盧白象,沒說話。
盧白象歉意道:“是我失禮了�!�
崔東山站起身,問道:“輸了兩局,有何感想?”
盧白象跟著起身,心悅誠服道:“受益匪淺,雖敗猶榮。”
崔東山搖晃著腦袋,不以為然道:“你哪有資格說后邊這四個字。”
看著崔東山的背影。
盧白象坐回位置,開始獨自復(fù)盤。
崔東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羨,有點危險啊。”
隨即他有些自嘲,“這又算得了什么?”
他驀然而笑,去敲隋右邊的房門,“隋姐姐,在不在��?我已經(jīng)跟盧白象學完了棋,再跟你學學劍術(shù)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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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將多寶盒放回竹箱后,獨自離開客棧,隨便游覽當?shù)氐娘L土人情。
小縣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文武廟,城隍廟,縣衙學塾,各色店鋪,應(yīng)有盡有。
坑坑洼洼的黃泥路,抽芽的柳樹,雞鳴犬吠,嶄新的春聯(lián)門神。
行色匆匆做著無根買賣的外鄉(xiāng)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著過年時換上的新衣裳,朝氣勃勃。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武廟外邊,期間路過一座財神廟,相較于冷冷清清的文廟,香火旺盛。
陳平安已經(jīng)走過千百萬里山水路途,發(fā)現(xiàn)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親,對財神廟、土地廟以及各種娘娘廟,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廟,更為親昵。比如這道觀寺廟林立的青鸞國,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過香拜過了就拜過了,往往逗留不久,可是在一些職掌某事的神祇腳下,虔誠磕頭后,會念念有詞,有所祈求許愿。
陳平安走入武廟,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數(shù)。
神像為武將模樣,彩繪泥塑,懷抱鐵锏,猙獰怒目狀,十分威嚴。
此地廟祝沒有露面,陳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為,只是傷勢尚未痊愈,有利有弊,有一線希望,去爭一爭那個虛無縹緲的最強二字。當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個天縱奇才的曹慈,已經(jīng)躋身武夫六境。第六境,關(guān)鍵是尋著一顆英雄膽,有點類似練氣士結(jié)金丹。大體上有兩種捷徑,一是進入武廟,碰運氣,看能否獲得青睞,被贈予一份武運。
另外一種是去往古戰(zhàn)場遺址,與那些陰魂死而不散的戰(zhàn)場英靈搏殺,但是頗為危險,古戰(zhàn)場遺址,很少有單槍匹馬的游蕩英靈,那些靈智不曾渙散的英靈武將,麾下有著數(shù)目不等的陰兵陰將,極其難纏,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著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遺址,那位英靈擁有相當于練氣士十二境的修為,加上相當于兵家圣人坐鎮(zhèn)沙場,無異于一位傳說中的飛升境,麾下有陰兵陰將數(shù)十萬之眾,相傳歷任龍虎山大天師在繼位之前,都需要前往此地歷練,甚至多過隕落的慘事發(fā)生。
陳平安對于武廟饋贈一事,從來不抱希望,今天無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還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戰(zhàn)場遺址,靠著自己的一雙拳頭,打出個實打?qū)嵉牡诹场?br />
陳平安孤零零站在武廟大殿內(nèi),縣城武廟太小,沒有請香處,都是老百姓自帶香火而來,陳平安覺得雙手合十,好像不太適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禮,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
大殿外邊,春光明媚。
陳平安跨過門檻。
如今長生橋重建,成功煉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陳平安就等于一只腳跨入了練氣士門檻。
可這絕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緣,天底下少有熊掌魚翅兼得的好事,尤其是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兩種身份,背道而馳,雖說不是沒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數(shù)座天下,寥寥無幾,劍氣長城有些劍修,師刀房道士,還有崔瀺曾經(jīng)無意間提及的幾種怪胎,屬于此列。之所以此舉被正統(tǒng)視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現(xiàn)近乎致命的紕漏,練氣士結(jié)金丹本就不易,元嬰破瓶頸、滅心魔更是難上加難,佛家修行的不敗金身,道家追求的無垢琉璃之軀,其實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無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純粹二字當頭。
一旦選擇同時開辟兩條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兩頭不靠,最終成就有限。
就在陳平安右腳也要跨出門檻之際,身后蕩起一陣靈氣漣漪,響起一個醇厚嗓音,“仙師請留步�!�
陳平安收腳轉(zhuǎn)身走回大殿內(nèi),彩繪神像蕩漾起一層金光,然后從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將,落在大殿內(nèi)。
這位青鸞國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虧仙師的那位學生出手相助,才讓我們文武兩廟逃過一劫,不知仙師能否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仙師若有所需,只管開口,只要我們兩廟力所能及,絕不敢推脫�!�
陳平安笑道:“這次出手,是我那學生一人的意思,與我沒有關(guān)系,武圣人不必謝我。我這次不過是恰好路過,多有叨擾。”
武圣人無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擾。”
陳平安無言以對。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陳平安本就無事,干脆挑了張蒲團坐下,武圣人設(shè)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防驚嚇到凡人,亦是落座。
陳平安詢問了些關(guān)于文武兩廟的淵源和禮制,也問了些有關(guān)文膽的事情,這個問題,夾雜在絮亂問題當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無不言,一一作答。
陳平安得償所愿,起身道謝告辭,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門口,在那位年輕仙師漸行漸遠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當中棲息。
一襲白衣的年輕人走在街道上,走過綠意蔥蔥的樹木,走過趴在地上曬日頭的黃狗,走過歡聲笑語的孩子,年輕人喃喃自語,碎碎念叨。
“你這個年紀,總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沒關(guān)系的�!�
“可做得不好,與做錯,是兩回事。歲數(shù)小,犯了錯不用怕,可這不是知錯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錯,會打你罵你。如果上了學塾,先生夫子會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寶瓶有齊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學塾。你都沒有。沒關(guān)系,我來教。”
“可怎么教才是對你最好的?跟你這么大歲數(shù)的時候,就沒有人教過我�!�
那個外鄉(xiāng)年輕人走過字寫得很一般的春聯(lián),繪畫粗劣的門神。
他沒有著急返回客棧。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條僻靜巷弄,從咫尺物玉牌當中取出一張黃紙符箓,正是住著彩衣國枯骨艷鬼的那張,在去往倒懸山的那艘桂花島上,桂姨和金丹老劍修馬致,幫著他和女鬼訂立了一樁契約。只是陳平安早先吃過一位嫁衣女鬼的大苦頭,對于作祟陰物之流,天生不喜,離開桂花島到如今,就一直沒有給女鬼現(xiàn)身的機會。
此刻她重見天日后,一時間有些不適,站在陰影中,亭亭玉立,卻又陰氣森森。
她身穿一襲衣袖寬大的華美彩衣,雙手藏在袖中,但是陳平安知道,除了那張艷美的臉龐,這頭女鬼的脖頸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個萬福,露出兩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態(tài)嬌柔道:“奴婢見過主人�!�
陳平安有些難以啟齒,便猶豫不決。
簽訂契約之時,陳平安才得知這頭女鬼真名為石柔。
陳平安一邊留心著附近是否有人路過,一邊在肚子里醞釀措辭。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凈的事情?主人無需猶豫,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臜勾當,你是女子,我想問些你們擅長的事情。”
枯骨女鬼瞇起眼,“哦?敢問主人,可是男女之事?”
她笑了起來,一條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嬌笑,眼神卻冰冷,“不曾想主人還有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氣�!�
陳平安不計較她言語中的譏諷,無奈道:“我是想問你生前,可曾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給家中孩子、晚輩立規(guī)矩的手段�!�
她一頭霧水,顯然陳平安的想法,讓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畫卷中,給那位老仙師做慣了為虎作倀的歹毒行徑,違心作嘔,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姐妹們魂飛魄散,一些可憐姐妹的魂魄,更是被那位老人以仙家術(shù)法中極為陰狠的“坐蠟之法”,點了油燈,神魂作為燈芯,一點點消融,凄慘至極,除了她,誰敢違逆?
結(jié)果如今她換了位新主人,怎的變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氣,搖頭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曉主人所說之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就將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物。
符箓牢籠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飄搖,一臉錯愕,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應(yīng)該糊弄他一番,自己這都多久沒有見過外邊天地的風光了?
便是受一些罡風吹拂似剮肉、春雷震動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愿意的。
陳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戶大門緊閉的外邊臺階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走過穿著簡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婦人在那邊紅著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賠著笑,說著好話,手里拎著油紙包裹的長條肉。可男人越是這般殷勤,婦人越是惱火,最后干脆牽著兒子的手,快步離去,將男人晾在一邊。
男人佝僂著腰,有些疲憊,這趟陪著媳婦回娘家,幾個女婿湊在了一起,有衙門當差的,有在富裕門戶里家塾當先生的,當然還有他這么個莊稼漢,老丈人給了回禮,其余兩個女婿都拿到了豬腿,就他只能拿個條-子肉,他自然心里窩火,可媳婦怨他,他一個男人,難道還要當著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說到底,還不是自個兒沒出息?男人嘆著氣,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門口,蹲著個臉孔陌生的年輕人,男人便下意識直起了腰桿,對陳平安笑了笑,這才小跑向愈行愈遠的妻兒。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雖然言語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這種窮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層的磕磕碰碰,曉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雞毛蒜皮,所以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來,等到那個孩子年紀再大一些,恐怕就會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了吧,可能在學塾讀書會更用功一些,可能平時笑容會少很多,可能會覺得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原來其實有些窩囊,會跟著娘親一起嫌棄,但也有可能會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會幫著他爹扛著那條-子肉,然后他爹娘就會和好如初,覺得日子到底是能過下去的。
都有可能。
————
裴錢在自己屋子里抄書。
抄完了書,她就悄悄站在了門口那邊,偷聽著外邊的動靜。
只是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她就背靠屋門蹲著,看著腳尖。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習慣走山路,腳底滿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有個人便蹲在她旁邊,幫她一個一個挑破,再敷上些搗爛的草藥,就不疼了。
在裴錢發(fā)呆的時候,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問道:“今天抄書了沒有?”
裴錢立即蹦跳起來,大聲喊道:“抄完啦!”
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后是隔壁輕輕的關(guān)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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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遺蛻住著鬼
隋右邊就沒給崔東山開門,哪怕崔東山告訴她,自己能夠?qū)⑺膭πg(shù)和劍意,甚至是劍道都拔高三尺,讓她隋右邊等于白白多出一把仙家劍胚來,隋右邊仍是沒有改變主意。
崔東山在門外揉著下巴,便換了路數(shù),問隋右邊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的真正劍仙,風采到底是怎樣的。
隋右邊仍是無動于衷,在屋內(nèi)用一塊斬龍臺磨礪癡心劍,這塊斬龍臺是她從陳平安那邊買來的,到手的時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飛劍初一十五“吃”剩下的。
癡心劍雖然本就是一件修士鑄造的仙家法寶,而且還有提高品相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劍修孕育出的本命飛劍,仍算死物范疇,所以不像陳平安那兩把飛劍,可以丟出斬龍臺就不用去管,隋右邊淬煉癡心劍一事,需要耗費打量心神。
磨劍之時,火光四濺,濺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邊只知道斬龍臺被譽為世間最珍貴的磨劍石,至于其中緣由,暫時不知。但是以斬龍臺磨劍的過程,就讓隋右邊大受裨益,精妙細微的劍氣流轉(zhuǎn),如云聚云散、飄忽不定某些靈動紋路,劍刃上一閃而逝、鋒芒畢露的光澤。
好像磨礪之物,除了法劍癡心,還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劍心。
崔東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邊這般所謂極情于劍的劍癡人物,見了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心性其實最為簡單,說好聽點叫神意精誠,說難聽點就是一根筋,不會繞彎,美其名曰劍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里溫養(yǎng)劍氣,真正所求,卻是劍意,可不是劍師之流的追求,隋右邊分明有意從武夫轉(zhuǎn)為練氣士,立志成為浩然天下的頂尖劍仙之列,而且是個認為天地圍繞我轉(zhuǎn)的憨傻娘們,照理說不該如此扭捏才對。
吃了個閉門羹的崔東山暫時拿她沒轍,若是謝謝,早就破門而入一巴掌扇過去了,可隋右邊有陳平安當她的護身符,崔東山難免束手束腳,好些調(diào)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開,只得離開。
他其實還有一事,只要說出,由不得隋右邊不動心,只是他暫時還不愿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關(guān)上門后,崔東山重重一跺腳,將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個花枝招展的豐腴婦人,倒是挺稀罕,崔東山站在床畔,后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幫他捶腿,婦人低眉順眼地蹲在這位仙師腳邊,動作輕柔,無比乖巧。
天寒地凍,四季輪轉(zhuǎn),生老病死,氣使然也。
食氣者壽,這便是練氣士的由來之一,涉及到了真正的大道根本。
圣人有云,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為神。
前邊三者都好理解,最后那句則說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說”,又是這里頭忌諱太大,既有純粹武夫的斷頭路,還有各方圣人們都不希望后世對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過崔東山卻是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層境界,氣盛,歸真,神到。如今大驪藩王宋長鏡應(yīng)該還只是氣盛,更晚躋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經(jīng)進入了歸真,這讓崔東山第一次聽到消息后,很是詫異,以至于跑去教訓了整天陪著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于祿一頓,鼻青臉腫也不敢還手的于祿,估計到現(xiàn)在還想不明白為何要挨那頓揍,于祿更不懂崔東山所謂的“小心以后手里邊有廁紙,卻沒茅房給你拉屎”。
崔東山是替這個手底下的小嘍啰著急啊,一國有武運厚薄深淺之分,一洲豈會沒有?寶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結(jié)果先是宋長鏡年紀輕輕就躋身止境,緊接著李二跑了趟北俱蘆洲,很快就后來者居上,如今都成了歸真境的十境武夫,更何況還有那個老人的存在,據(jù)說如今真是性情大變,在落魄山竹樓當起了閑云野鶴的林下隱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鄭大風在老龍城那邊栽了大跟頭,從一個有望躋身止境的家伙,淪為廢人一個,估計未來百年,寶瓶洲的純粹武夫,腳下那條斷頭路就不是什么十境,而是直接跌為九境了。再加上陳平安,以及那四名憑空出現(xiàn)在寶瓶洲的扈從,你于祿和謝謝,作為我崔東山手底下的一對奴婢,就不能長點心,趕緊去蹲個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后想要拉屎都沒個地兒。
于祿,余盧,盧氏余孽,作為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不是盧氏余孽是什么。
于祿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關(guān)鍵是每步臺階走得還算穩(wěn)固,除了自身武學天賦極好之外,更多還是因為盧氏皇帝失心瘋,不惜將半國武運轉(zhuǎn)嫁到了太子于祿身上。
純粹武夫,可不就是圣人眼中的茅坑石頭,又臭又硬,又上不得臺面?
崔東山很是憂傷,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遠慮嘛,以前是謝謝,于祿這撥小屁孩,如今還有朱斂、盧白象這些個陳平安的身邊人。
還是小寶瓶好啊。
就是紅棉襖小姑娘的脾氣差了些。
崔東山倒在床上,摸了摸額頭,然后心情不佳,一腳將那個縣城這兒山水的土地娘娘踹飛出去。
婦人砸在墻壁那邊,再末流也還是位得以消受人間香火的神祇,沒有惹出半點動靜,她悄無聲息地趕緊起身,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奴婢愚笨,還請仙師息怒�!�
之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外來仙師,在縣城武廟那邊,先是將她從地底下的簡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后一揮袖子,就將武圣人的金身從神像拖拽而出,問過了事情緣由,當晚就擺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廟兩位香火圣人在此人幫助下,恢復(fù)了純凈金身,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是那個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個洞府境的山上年輕練氣士,就差點讓縣城風水變了天,這位她琢磨著最少也該是地仙的外鄉(xiāng)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氣極硬的文武廟兩位正統(tǒng)神祇,都心甘情愿給他當門神,在客棧外邊站了一宿以報大恩。她不過是個吃些殘羹冷炙的小土地,又是個婦道人家,哪里敢抖摟什么風骨。
崔東山坐在桌旁,上邊擺著一摞趕來途中隨手購買的文人書籍,多是青鸞國名士文豪的著作,崔東山隨手翻開一本,看了幾頁就開始打哈欠。
他招招手,“來幫我翻書�!�
她趕緊走去,為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書,這是一門技巧活兒,得仔細留心著仙師的目光視線,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師心生不快。
崔東山又看了幾頁,揮揮手,“以后沒你事了�!�
她不敢流露出絲毫高興神色,正要告辭,突然想起一事,權(quán)衡一番,便狠狠心,將之前所見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給崔東山說了首尾。
正是陳平安那趟離開客棧的短暫游歷,去了武廟,離開后又在僻靜陋巷,見了位符箓美人。
她畢竟是土地公,身處地下,就相當于隱匿一方風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極難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
崔東山聽完之后,嘴上說著大功勞一樁,笑著一袖子,差點打得這位土地娘娘魂飛魄散,只是他在最后關(guān)頭才收了手,而且?guī)退匦路(wěn)固金身,才只是消耗了七八兩精粹香火的道行,不然縣城這邊就該換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即便如此,七八兩人間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積攢將近甲子光陰,心神驚悸的同時,何嘗不是在心中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點惱火,只是跪地求饒,泫然而泣:“仙師恕罪。”
崔東山思量片刻,展顏笑道:“你立下這么大一筆功勞,我該賞你個青鸞國正統(tǒng)敕封的山水神祇,至于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勞是功勞,罪過是罪過,功不抵過嘛,賞罰分明。原本你死翹翹了,我便是有心幫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頭上。至于現(xiàn)在,就在家乖乖等著好喜事臨門吧�!�
至于為何最后關(guān)頭放她一馬,崔東山?jīng)]說。
土地娘娘驚喜萬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國那場變故,本就是他,或者說是“他們”當年的眾多布局棋子之一。
只不過那個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胚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東山當年沒有花費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通過無數(shù)封如雪花涌入大驪京城的諜子密信當中,崔東山稍稍留心過一檔記錄,字數(shù)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屬于一筆粗略帶過的內(nèi)容,恐怕通報此事的大驪諜子自己都沒如何上心。
擱在以往,這種被大驪國師當做打發(fā)無聊光陰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驪密庫堆積成山密信一樣,就此塵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閑來無事的抽絲剝繭,由于崔瀺掌握了寶瓶洲無數(shù)內(nèi)幕密事,所以他敢說比那頭女鬼的舊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尋章摘句老雕蟲,順藤摸瓜陰陽家。
國師崔瀺兩者皆精。
崔東山起身離開屋子,敲響陳平安的房門。
陳平安開門后,問道:“有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學生要與先生說一件大事!”
陳平安瞥了眼他,崔東山微笑道:“只是成與不成,得看先生的運氣好不好。”
陳平安便關(guān)上門,只是崔東山眼疾手快,趕緊伸出雙手,死死撐住兩扇木門,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來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卻又不愿聽上一聽,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還是兩件好東西一起糟蹋,白白錯過了一樁命中注定的大機緣,學生絕無半點虛言!”
崔東山本以為得下次再找機會,不曾想陳平安讓他進了屋子。
崔東山關(guān)了門,笑嘻嘻坐下,給陳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設(shè)下一道禁制,是將那把跟中土劍修靠下棋賭來的飛劍現(xiàn)身,一條風馳電掣的金光,貼著地面飛快旋轉(zhuǎn)一圈,飛劍掠回崔東山眉心,地上懸停的金光卻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畫出了一座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東山笑問道:“這兒的土地娘娘膽子肥,不知死活,膽敢尾隨先生的武廟之行,便給她瞧見了一些不該瞧見的事情,更加過分的是,竟然還好意思在學生面前邀功,難道她不知道天地君親師嗎……”
陳平安直接問道:“所以你打殺了土地娘娘?”
崔東山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學生不過與她和和氣氣說了些道理,要她以后注意別再犯就是了,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書達理的,一看就是聽進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樁造化給她,算是結(jié)下小小的善緣�!�
陳平安一語道破崔東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還要登這趟門,我估計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經(jīng)青鸞國山水譜牒里邊除名了吧�!�
崔東山訕笑道:“先生錯怪我多矣,學生如今時時刻刻、處處事事與人為善�!�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那我們就說正事�!�
崔東山喝茶水潤了潤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辭道:“關(guān)于好似雞肋的那副仙人遺蛻,若是先生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兩全其美�!�
陳平安瞪大眼睛,“崔東山,你沒瘋吧?!符箓中的女鬼,且不說在陰陽家眼中,它的骨頭夠不夠硬,就算是你用了稱斤論兩法,提不起的硬骨頭,可道一千說一萬,她是女鬼!女鬼!這副仙人遺蛻,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
崔東山手指輕輕捻動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視著陳平安,“在乎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該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嗎,先生何必勞心勞力?”
陳平安先是愕然,隨即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呵呵笑道:“沒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動,一張材質(zhì)特殊的黃紙符箓憑空出現(xiàn)在桌上,微微飄蕩搖晃,陳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艱深的符箓派“開門”之術(shù),將枯骨艷鬼石柔放出既是屋舍更是牢籠的符紙。
石柔懸停在桌上,一襲彩衣拖曳在桌面上,崔東山仰起頭。
石柔低頭望去,見到了一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后者雖未言語,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她四個字,你想死嗎?
石柔雖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腳,甚至看不出他的修為深淺,可內(nèi)心深處涌起一陣本能的驚懼,立即飄落在地,轉(zhuǎn)過身去,不敢與那位少年對視,面對陳平安,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的感覺,她眉眼低斂,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較真誠的嬌柔神色,對陳平安說道:“奴婢見過主人。”
崔東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躍躍欲試。
陳平安朝他點了點頭。
崔東山伸手按住這位彩衣女鬼的肩頭,她如遭雷擊,一身陰物煞氣磅礴傾瀉而出,臉龐扭曲,滿頭青絲瘋狂飄蕩,崔東山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輕輕一提,就將她緩緩提起,離地尺余,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再將這頭兇性畢露的枯骨艷鬼,再往上提了一尺,崔東山猶不罷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間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頭的爛肉,好似那一具牽線傀儡給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沒有癱軟在地。
崔東山松開手,女鬼依舊懸在原地,神魂顫抖,飄搖不定,絲絲縷縷的本元煞氣從七竅當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竅流血差不多,她張大嘴巴,似在哀嚎,卻沒有半點聲響發(fā)出。
崔東山繞著她走了一圈,三次將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講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稱斤論兩之術(shù),掂量骨氣,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隱秘了,是經(jīng)他改良的提綱挈領(lǐng)之法,脫胎于一種儒家圣賢獨創(chuàng)的讀書神通,跟“八面出鋒讀書之法”如出一轍,都是儒家最低也該是書院山主才能駕馭的手段。
崔東山除了法寶多,他所擅長秘術(shù)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樣是翹楚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陳平安,發(fā)現(xiàn)后者神色如常。
終究不僅僅是當年那個草鞋少年了啊。
崔東山收斂思緒,將一顆小暑錢彈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墜落在地,枯骨雙手撐在地面上,肩頭聳動,連頭都抬不起來,顯然遭罪不輕。
好在那顆在半空就消融為精純靈氣的小暑錢,讓女鬼神魂深處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復(fù)幾分。
陳平安問道:“如何?”
崔東山嘆了口氣,“尚可。先生的運氣……比較一般�!�
兩人再次相對而坐。
陳平安對踉踉蹌蹌?wù)酒鹕淼目莨桥碚f道:“我有一副相當于仙人境的遺蛻,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驚得無以復(fù)加,實在是不敢置信,一時間無法言語。
此等天大鴻運,豈是她一個女鬼陰物所能消受的?莫說是金丹、元嬰這些俗世眼中的陸地神仙,仙人遺蛻,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說不定都要眼紅萬分,畢竟?jié)撔臒捇桓毕扇诉z蛻,作為遠游陰神的披掛甲胄,就能夠攻守兼?zhèn)�,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壯舉。
她雖是修為低劣的陰物鬼魅,否則也不至于被一個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錮拿捏,可是因為某些關(guān)系,她的眼界其實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飄到屋門那邊,跪下去,開始磕頭,大概是連陳平安和崔東山一并祈求了,帶著哭腔道:“懇請開恩!讓奴婢擁有一副身軀,能夠光明正大地行走陽間!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馬……”
崔東山勃然大怒,遙遙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腦袋偏移,只向陳平安磕頭,“你給我一個小鬼磕什么頭,懂不懂規(guī)矩,入廟觀燒香,要拜菩薩拜真神!一個大活人,進了文武廟后,會逮著廟祝跪拜磕頭嗎?我看你石柔是當鬼六百年后,當?shù)谜麄腦子都腐朽化螢了!”
女鬼磕頭更加頻繁,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那套說辭,懇求開恩,賞賜遺蛻。
陳平安突然問道:“先前在那條小巷弄,我跟她都沒有提及石柔這個名字,崔東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國胭脂郡那場禍事,是不是你和大驪的秘密謀劃?”
崔東山臉色僵硬,自己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出現(xiàn)這種該死的紕漏,唉,果然跟盧白象這般的臭棋簍子下過棋,會害得自己棋力也會往下暴跌啊,崔東山趕緊站起身,一揖到底,為自己辯白:“是國師崔瀺的手筆,先生明察秋毫,與學生崔東山絕對無關(guān)��!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啊!”
這種厚顏無恥的混賬話,陳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無奈道:“起來吧�!�
崔東山裝模作樣摸了摸沒有汗水的額頭。
卻發(fā)現(xiàn)陳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東山只得再次作揖回去。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頭不止,這份誠心誠意,已經(jīng)無需言語。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崔東山說道:“那她就交給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就幫著她‘開山’進入仙人遺蛻,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強�!�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證還是一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給你多少報酬?”
崔東山訝異道:“尊師重道,為先生排憂解難,是學生職責所在,需要啥報酬?”
陳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東山靦腆一笑,“先生不但學問漸深,更是人情達練。追隨先生求道,學生……”
陳平安不得不打斷崔東山讓人肉麻的溜須拍馬,“打住,我們還是有話直說。”
崔東山想了想,坐回長凳,喝了口茶水,試探性問道:“如果學生說必須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銅錢,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應(yīng)?”
陳平安點了點頭。
崔東山問道:“先生就不怕福禍相依,這位女鬼在我的指點下,成功鳩占鵲巢,煉化了仙人遺蛻,卻被我動了手腳,再不忠誠于先生?先生愿意在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東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相信你崔東山,是相信再給了你一次機會的先生�!�
崔東山沉默不語。
女鬼石柔聽得如墜云霧。
完全不知這對先生學生在打什么機鋒。
崔東山伸出雙指捻起那張黃紙符箓,與此同時,女鬼石柔就已經(jīng)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東山雪白大袖當中。
要知道這張符箓已是陳平安的煉化之物。
心情激蕩的枯骨女鬼飄蕩在冥冥虛空當中,對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而對名義上、甚至簽訂了生死契約的真正主人陳平安,她其實畏懼不多,至于敬意,更是談不上。
至于為何如此。
因為世事如此。
崔東山收起符紙后,“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幾天?最多三天,就可以有結(jié)果了,無論好壞,到時候都可以繼續(xù)趕路。”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崔東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幾袋子大驪王朝作為賠罪禮的金精銅錢。
當真是還沒捂熱,就要轉(zhuǎn)手沒了,女鬼一旦成功進入仙人遺蛻,接下去還會是個需要用金精銅錢去填的可怕無底洞。
然后陳平安又將咫尺物中的杜懋陽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東山收入他的咫尺物當中。
崔東山走到房門那邊,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笑道:“先生,雖說是事先說好了的,可是學生這么收拾那幾人,先生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東山又問,“那么裴錢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我只能告訴自己,早錯早知道,總好過以后她鑄下大錯,再忙著亡羊補牢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并且絕不是那種欲擒故縱的手法,他最后也學著陳平安嘆了口氣,“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賢的書籍,畢竟以儒家禮儀規(guī)矩和道德準繩,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為,太過繁瑣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藥,亦可省掉許多不必要的糟心。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來打發(fā)時間,佐證儒家食補、法家藥補之說,應(yīng)該也不是壞事�!�
陳平安笑道:“好的,趁著這幾天留在縣城,我去找?guī)妆痉抑骺纯�。�?br />
崔東山作揖道:“先生從善如流,學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羨他們比拼馬屁功夫,他們四個肯定心服口服�!�
崔東山在關(guān)門的時候,笑容燦爛,問道:“先生,以后閑暇時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陳平安愣了一下,“以后再說吧�!�
崔東山笑著離去。
屋內(nèi)那個金光流轉(zhuǎn)的圓圈,隨之消散。
崔東山回到自己屋內(nèi),閉眼而坐。
最后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畫卷,竟是與金精銅錢一般材質(zhì)的卷軸。
在崔東山打開后,桌上這幅畫卷流動如潺潺而流的光陰長河,一幅幅畫面連綿不絕,就像是人世間最真實的人和物。
而畫卷上的人,正是陳平安。
畫面上從光陰長河中“截流”的人物,多是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
一個涉及國師崔瀺的自身大道,一個涉及大驪國勢走向。
這種以光陰流水作為“宣紙”的神奇畫卷,被山上仙家譽為走馬圖,極其珍貴。
唯有飛升境大修,或是精通某些遠古秘傳的仙人境修士,才有此神通。
底蘊深厚、不缺財力的宗字頭仙家山頭,暗中庇護那些山門祖師爺?shù)霓D(zhuǎn)世之人,多有此物,小心珍藏。流水畫卷,走馬圖,可不是什么怡情小物件,耗資巨大,涉及大道修行。
被關(guān)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難,所帶來的心境起伏,心湖漣漪,都會被完完整整記錄在畫卷之上。
這幅畫卷,就連大驪皇帝和那個崔瀺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兩人都不曾見過。
看著畫面上的陳平安和同齡人宋集薪,一點點從孩童變成少年,崔東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卻已經(jīng)不在畫卷上的兩人。
他以當下這副皮囊停留在小鎮(zhèn)期間,在收官之后,齊靜春已經(jīng)身死道消之后,崔東山發(fā)現(xiàn)驪珠洞天的光陰流水,給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層,極其隱蔽,別說是小鎮(zhèn)上的凡夫俗子和那地仙修士,恐怕連仙人境練氣士都察覺不到。
這意味著,有人手上,應(yīng)該擁有足夠支撐起一幅時間線更長的“流水”畫卷。
到底是誰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說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陸沉,為了他的“大師兄之一”李希圣,或是為了那個天君謝實子孫的長眉兒,可能是繼齊靜春之后擔任坐鎮(zhèn)圣人的阮邛,為了女兒阮秀,可能是藥鋪楊老頭,為了那個洪福齊天的馬苦玄,或是某個暗中押注的年輕人物。
崔東山收起畫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當中。
然后又以飛劍畫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這才取出黃紙符箓,和幾袋子金精銅錢,以及……那副價值連城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揉了揉眉心。
比起自己當年在驪珠洞天,拼湊出那個碎瓷少年,只難不易。
崔東山哀嘆一聲,“學生為先生分憂,為先生慷慨解囊,天經(jīng)地義啊。他娘的,兩次拜師求學,都是這般凄凄慘慘給人當錢袋子的光景,我崔東山與崔瀺,不愧是一個人啊。”
————
陳平安果真去縣城幾家書肆,買回了兩本法家學說的典籍,挑燈夜讀。
之后第一天的暮色里,神色憔悴的崔東山,來陳平安屋子這邊訴苦一番,討要了一壺桂花釀喝,又厚著臉皮順走了一壺。
第二天,崔東山面如死灰,搖搖晃晃來到陳平安屋子里,裴錢正在認認真真埋頭抄書,崔東山讓小丫頭片子挪過去點,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個時辰才醒過來,看到了練習天地樁倒立而行的陳平安,以及練習六步走樁的裴錢,他默默離去,當然沒忘記桌上放著那壺桃花釀。
第三天,崔東山說要后天才能啟程,神采飛揚,登門的時候還帶上了盧白象的棋具,說解個悶兒,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資,必然學個兩三天就能超過盧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東山不在話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著桌對面端坐、臉色嚴肅的陳平安,崔東山出現(xiàn)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東山教了彩云譜上的那個小尖。
這個定式再精彩絕倫,再被后世棋士譽為空前絕后,震古爍今,可到底就只是一個定式而已。
可是陳平安偏偏就死磕這個定式了。
結(jié)果整整一個時辰,就全部耗在了講解這個定式的精髓與之后諸多變化,若是盧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驪棋待詔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要罵得對方狗血淋頭了,可大概是陳平安的“先生”身份,讓崔東山極其罕見的沒有絲毫不耐煩。也有可能是讓崔東山吃盡苦頭的陳平安,從未如此跟他討教一門學問?
總之,崔東山教棋,陳平安學棋,清脆的落子聲響,以及那一問一答,此起彼伏,悠悠蕩蕩。
第四天深夜。
當陳平安打開屋門后,頓時毛發(fā)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那崔東山身邊,站著一個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見過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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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zhàn),才讓崔東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陽神身外身進屋子。
崔東山依舊是以那把金色飛劍畫了一個大圈,陳平安忍不住詢問這是什么術(shù)法神通,崔東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畫地為牢,既可當做庇護之所,也能囚禁他人,進不去出不來,所以有“雷池”的說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術(shù)法,多達數(shù)十種,大多偏離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東山說得眉飛色舞,很是稱贊了石柔根骨一大通,說這開山一事,除了耗費兩袋子金精銅錢之外,都算順風順水,這副飛升境大修士剝離出來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給石柔陰魂以大毅力、大福緣,成功變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兩者之間,雖然還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過是些消耗光陰和銀子的水磨功夫,已經(jīng)沒有大礙。
崔東山說過了天大的好消息,就開始挑瑕疵,“開了門,反客為主,不過是第一道關(guān)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獨厚,如果早先有人識貨,又肯砸錢,幫她謀劃個咱們寶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沒問題,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夠占了這么大的便宜,只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著修行資質(zhì)就上乘,事實上石柔作為一頭存活數(shù)百年的孤魂野鬼,都沒能修出個花樣來,沒能當個鬼王之類的,除了舊主人不靠譜之外,石柔本身修行天賦實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石柔的瓶頸比較要命,注定破不開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陳平安取出一壺桂花釀,崔東山接過后,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抹嘴,“好在進了座金山,即便是慘兮兮的小鬼搬財,每次搬得再少,幾十年幾百年,孜孜不倦,終究能夠搬出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此后只需要石柔用笨法子啃硬骨頭,沒什么大的修行關(guān)隘了,這就是仙人遺蛻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結(jié)金丹,不用養(yǎng)育元嬰,連天魔都不用理睬,誰不羨慕?”
崔東山嘿嘿一笑,“當然先生心智堅韌,是不會羨慕,學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羨慕,歸根結(jié)底,我還是不如先生的�!�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積蓄金精銅錢,我手上都會留下六顆金精銅錢,你別打這筆錢的主意�!�
崔東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只螻蟻的主人,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要是還不知道惜福,活該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龍虎山的五雷正法,學生還是會一些的,說不得比一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要更加精通,到時候先生一聲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希望能夠跟他們四人有個善始善終吧。”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為何問都不問,六十年后,又該如何牢牢掌控住石柔?”
陳平安笑道:“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只說做買賣,謀劃之事,我比你差遠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會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東山了�!�
崔東山感激涕零道:“不曾想在先生心目中,學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學生,學生豈敢不效死?!”
陳平安看了眼即將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間的枯骨艷鬼,問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為陰魂所遭受的種種苦楚,聽聞春雷聲,晨鐘暮鼓聲,天地之間有正氣罡風,金秋肅殺之氣,沙場兵戈之氣,各方山水祠廟和城隍閣,諸多種種,皆是我們野鬼的磨難,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點靈智,淪為只知殺戮的厲鬼……”
石柔娓娓道來,說了許多陰物存世的規(guī)矩和內(nèi)幕。
陳平安聽得仔細,這才稍稍減輕了那份面對“杜懋”的不適應(yīng)。
崔東山始終面帶微笑,陪著陳平安一起豎耳聆聽石柔的闡述。
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經(jīng)塵埃落定。
崔東山只說明天還要再修養(yǎng)一天,陳平安點頭答應(yīng)下來。
屋內(nèi)頗像是一場慶功宴,不過也就當局者三人,一壺桂花釀而已。
最后崔東山起身告辭,陳平安將他們兩人送到屋門口,關(guān)上門后,白衣少年和白發(fā)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
雖然崔東山滿臉喜慶之色,可石柔不知為何,越走越心驚膽戰(zhàn),到了崔東山的屋內(nèi),果不其然,他一把抓住“杜懋”的頭顱,五指如鉤,將石柔按在墻壁上,厲色道:“小小陰物,比螻蟻還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談?!誰給你的狗膽!”
一副相當于仙人境體魄的琉璃金身,不輸九境武夫的雄渾體魄,照理說如今不過地仙境界的崔東山這一抓,不過是給石柔撓癢癢才對,可崔東山明顯用上了秘不示人的某種神通,神魂激蕩,如五股強勁罡風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石柔那張滄桑臉龐扭曲,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