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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她很快對陳平安燦爛笑道:“師父摸腦袋,么得事情。”

    盧白象開懷而笑,最后望向那個蹺二郎腿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少年神仙,崔東山抬起一只手掌,讓盧白象把話收回肚子,“咱倆爺們,就別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

    盧白象瀟灑離去。

    屋內(nèi)寂靜無聲。

    陳平安問道:“我是不是需要再準(zhǔn)備準(zhǔn)備?接下來是朱斂還是魏羨?”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

    裴錢繃著臉,辛苦忍住笑意。

    崔東山捻起一粒棗子,屈指一彈,精準(zhǔn)砸中裴錢額頭。

    裴錢彎腰接住棗子,這次沒敢吃,生怕崔東山又拿烏煙瘴氣的事情嚇唬她,只敢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坐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問道:“不看一看青鸞國的佛道之辯?”

    崔東山搖搖頭,泄露天機(jī)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師重地的兩幫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禿驢們相互指著鼻子罵來罵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佛子轉(zhuǎn)世,以及青鸞國京城白云觀觀主,在這兩人之間。一個曾是久負(fù)盛名的高德大僧,這輩子同樣悟性極高,一個是沒有任何根腳,只會讀書、什么書都讀得通的中年道士。只是這兩人論道,關(guān)注的人不會多,但個個是不小的麻煩,觀湖書院,云林姜氏,說不定還有許多從天上落下的閑云野鶴,和難得爬出水底透口氣的老王八,一來我是見過大世面的,仍是瞧不起這場辯論,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適合去那邊�!�

    陳平安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崔東山站起身作揖賠罪,“學(xué)生此去,需要帶上魏羨同行,懇請先生答應(yīng)�!�

    陳平安嚼著棗子,笑道:“難道不是我應(yīng)該感謝你嗎?”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那些誰都不當(dāng)真的言語,雙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纏,緩緩道:“如今寶瓶洲中部形勢復(fù)雜,山上山下都一團(tuán)糟,山澤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兇狠,冒出許多渾水摸魚的地仙,其中不少是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很不講究。那座書簡湖,本就是魚龍混雜的臭水缸,臭魚爛蝦一大缸。所以我建議先生離開青鸞國京師后,先去大隋的山崖書院,剛好可以去那邊煉化金色文膽,作為第二件本命物�!�

    “我會書信一封,除了大驪可以直接將剩下的金精銅錢送往書院,屆時茅小冬會幫先生護(hù)陣。對先生而言,是錦上添花,可這對于大隋高氏而言,卻算是無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覺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風(fēng)鼎盛之國,煉化那顆品相極好的金色文膽,最是適宜�!�

    “此后,是舊地重游彩衣國梳水國一帶,還是返回龍泉郡,看一看老宅,問題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書簡湖就穩(wěn)妥了,那會兒寶瓶洲中部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說不定一塊大驪禮部頒發(fā)的太平無事牌,就能夠隨便讓一位地仙低頭�!�

    陳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終于點頭道:“可行,離開青鸞國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規(guī)劃的路線走�!�

    崔東山毫不掩飾自己的如釋重負(fù),“先生放心,這里邊絕無坑害先生的謀劃。再說了,學(xué)生我與先生你,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走了一條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東山就是憊懶得整天無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東山腦袋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頹喪模樣,咚咚作響了三下,抬起頭道:“一說這個,學(xué)生就心口疼�!�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崔東山委屈道:“可憑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繼續(xù)當(dāng)威風(fēng)八面的大驪國師,學(xué)生卻連繡虎的綽號都沒了,每次只要往外邊跑,就得風(fēng)餐露宿,藏頭藏尾?”

    陳平安幸災(zāi)樂禍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邊的那么多件法寶,還有這副比杜懋陽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哀嘆一聲,單手托腮,擺出抬頭望天狀,“倒也是,虧得我如今對那打打殺殺興趣不大,少年郎嘛,就是容易比較無聊。出了大隋書院還好,與先生朝夕相處,樂在其中。在那座東山,小寶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祿謝謝之流,我看著煩心,李槐林守一又沒得聊,好一個凄凄慘慘冷冷清清啊�!�

    陳平安懶得安慰他什么,何況這位大驪繡虎需要別人寬解心境?天大的笑話。

    崔東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這畫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暫時收官了,學(xué)生為先生小小復(fù)盤,就當(dāng)離別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陳平安下意識端坐,每次與崔東山學(xué)棋,都是如此認(rèn)真,“請說。”

    崔東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傷感,只是這些情緒收斂得很好,沒有流露出絲毫。

    先以飛劍畫出雷池。

    “那隋右邊就是個傻妞兒,龍窯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過傻歸傻,確實是個先天劍胚,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嬰劍修不在話下,至于能否成為上五境的女子劍仙,可就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得問過這方天地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才行。不管如何,這隋右邊算是畫卷四人,運氣最好的一個,先生這一路,對她呵護(hù)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邊的心境非但沒碎,反而更加明亮�!�

    陳平安眼神古怪。

    崔東山伸出并攏雙指,斬釘截鐵道:“對天發(fā)誓,學(xué)生這番話絕對沒有雙關(guān),沒有任何言外之意!”

    陳平安遞給裴錢一顆白如雪的香梨,裴錢雙手捂住香梨,擰轉(zhuǎn)幾下,算是擦拭干凈過了,這才輕輕啃咬起來。

    崔東山繼續(xù)道:“至于魏羨這顆燙手山芋嘛……已經(jīng)幫先生擺平了,反正就是個憨傻漢子,不用多提�!�

    崔東山原本還想格外細(xì)說這里邊的精妙對弈,只是發(fā)現(xiàn)陳平安對他使眼色,崔東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領(lǐng)神會,改了口風(fēng),忽略而過。

    崔東山斜瞥一眼搖頭晃腦吃著水果的裴錢,“吃吃吃,就知道吃,沒半點眼力勁兒……”

    結(jié)果在桌子底下,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腳踹。

    崔東山悻悻然,“盧白象才情極高,是有望成為一位通才人物的,武道登頂極難便是,九境不難,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當(dāng)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將來的大驪王朝,仍是身負(fù)一定武運的超然存在,到時候以盧白象的腦筋,我教他一些旁門左道,仍然算是戰(zhàn)力相當(dāng)不俗的好走狗……不對,是好打手,好扈從�!�

    裴錢瞪眼道:“在我?guī)煾改阆壬媲�,好好說話啊,不許胡說八道,這么糟踐老魏和小白�!�

    崔東山笑瞇瞇道:“我與你說說與這顆香梨相關(guān)的精魅故事吧?”

    裴錢立即笑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師父有你這樣的學(xué)生,不跌份兒�!�

    崔東山模仿裴錢的口氣,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晃蕩,嘖嘖道:“我家先生有你這樣鐵骨錚錚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錢裝傻扮癡,臉上笑呵呵。

    崔東山神色微變,沉聲道:“唯獨這朱斂,看似是最不鉆牛角尖的一個,隨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潤,可這意味著,他才是那個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鐘鳴鼎食之家,曾是俊美無雙的豪閥貴公子,卻跑去習(xí)武,真就給他練出了個天下第一。精于廚藝,喜好美食,嘴上說著愿得美人心。并且能屈能伸,故而畫卷四人,數(shù)他朱斂眼界最高,心氣一樣最高�!�

    裴錢使勁點頭。

    四人當(dāng)中,她就最怕那個佝僂老人。

    崔東山突然笑了,“這種家伙,其實無所執(zhí)。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說不定什么時候,朱斂就把先生賣了�?墒侨绻壬痰煤谩銜幸馔庵�,到時候四人當(dāng)中,朱斂是唯一一個,愿意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說死則死,毫不猶豫,即便是他只剩下最后一條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獨朱斂,學(xué)生我教不動,還是只有先生出馬才行。”

    崔東山見陳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釋道:“隋右邊不行,她在求劍道,這是她最想要的東西。盧白象與先生看似性情最為契合,實則不然。此人幾近無情�!�

    然后崔東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聲秘密告知陳平安,“魏羨覺得自己死不得,還沒有得償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執(zhí)念之外,世間人都可殺,世間物皆可買賣。關(guān)于這個執(zhí)念,先生別怪我多事,學(xué)生還需要通過桐葉洲關(guān)系,關(guān)于南苑國開國初期魏羨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陳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觀道觀老道人,你悠著點�!�

    崔東山笑了笑,“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會極其小心的,說實話,就算是我在十二境仙人巔峰之時,都不敢主動招惹他,老秀才與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東山沉默片刻,站起身,來回踱步,雙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陳平安“下棋”,又好像在為自己當(dāng)年那一文脈復(fù)盤,輕聲道:“先生切記,弟子也好,門生也罷,一座山頭,得雜,不能只有一種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是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這般與人為善,守著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學(xué)問。不能人人只會不動腦子,喊打喊殺。”

    “必須有我這樣的,做得違心事,會鉆規(guī)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勢,懂得順勢而為,當(dāng)?shù)煤媚欠N惹人厭的惡人,襯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讓先生的形象,始終山高水長,風(fēng)光霽月�!�

    “必須有人愿意只認(rèn)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她之生死,甚至前者更有分量。”

    “有繼承先生學(xué)問衣缽的,是那文運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有這樣撐場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懾邪魔外道、屑小之徒、尤其是偽君子的瘋子,例如朱斂。”

    “要有家底,比如落魄山竹樓里頭那位……好吧,先生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他就是我爺爺。”

    “有逗樂的活寶,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頭,過于死氣沉沉的,比如我當(dāng)年幫先生在黃庭國收服的那兩條水蛇火蟒�!�

    “總之,與人講道理時,有人可以站出來,幫助先生以理服人�!�

    “與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時,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幫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我們喜歡講理之時出拳頭拼修為、我們被迫出手、拳頭更大時又裝可憐,那就得有人幫著先生先打得他們服氣,到最后先生責(zé)罵幾句,最多對鼻青臉腫的對手補(bǔ)償一二,給顆棗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們山頭的家風(fēng)、門風(fēng)、文風(fēng)問題�!�

    崔東山站定,笑道:“隨口說說,若是先生肯揀選一二,學(xué)生就心滿意足�!�

    陳平安正襟危坐,說道:“受教了�!�

    崔東山看著陳平安那雙明亮眼眸,作揖致禮之時,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錢在一旁聽得腦殼疼。

    崔東山的話語一下子拐出十萬八千里,笑道:“青鸞國京城有兩樣?xùn)|西,先生有機(jī)會的話,必須嘗上一嘗,一樣是佛跳墻,一樣是街邊那些深巷老鋪的鹵煮,一貴一賤,皆是人間美食�!�

    陳平安笑道:“好的�!�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與裴錢說些同門之誼的悄悄話,可以不可以?可能聊完之后,就會帶著魏羨離開,先生無需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斂擔(dān)任扈從了。”

    陳平安點點頭,轉(zhuǎn)頭看了眼裴錢,她猛然站起身,“誰怕誰!”

    崔東山笑著走出屋子,裴錢緊隨其后,跨過門檻的時候轉(zhuǎn)頭對陳平安笑了笑,揚了揚拳頭給自己壯膽打氣。

    只是一走在廊道里邊,看不見陳平安了,裴錢就立即拿出那張寶塔鎮(zhèn)妖符貼在額頭,這才跟在那個家伙身后。

    到了崔東山屋子,立即很狗腿地幫崔東山關(guān)上門,滿臉諂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去抓一顆香梨,“你是我?guī)熜职�,我�(guī)湍悴敛�,可以解渴的。�?br />
    崔東山白眼道:“你可拉倒吧,還師兄,我喊你大師姐好不好?”

    裴錢連忙擺手,“不行不行,師出同門,我們還是要講一講先來后到的�!�

    崔東山嗤笑道:“瞧你那點出息。”

    裴錢使勁點頭,小雞啄米道:“對對對,我如今年紀(jì)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東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陰流水走馬圖,卻沒有立即攤開,問道:“你覺得你師父小時候是怎么個光景?”

    裴錢愣了愣,“聽師父跟我說過,也聽他跟別人閑聊過些,好像小時候挺窮的,是在那個什么驪珠洞天的泥瓶巷長大的。”

    崔東山緩緩打開畫卷,招手道:“那就來瞅瞅�!�

    這幅畫卷上,先是小鎮(zhèn)外邊的那條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橋。

    崔東山緩緩道:“世間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為諸子百家的圣賢們,對于水之喜好,其實是要遠(yuǎn)遠(yuǎn)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樂水。佛觀缽水。至于這里邊的遙遠(yuǎn)真相,以后你會知道的�!�

    此后就是陳平安的那段兒時歲月。

    神仙墳放紙鳶,有個遠(yuǎn)遠(yuǎn)獨自蹲著的黝黑孩子,羨慕看著那些奔跑的同齡人,那些高高飄在天上的紙鳶。

    去楊家藥鋪買藥,回去煮藥,踩在小板凳上做飯燒菜。偷偷跑去神仙墳對著破敗神像祈福。

    再后來,大太陽底下,背著個差不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籮筐,去上山采藥,結(jié)果肩膀火辣辣疼,摘了籮筐,走在山腳就嚎啕大哭。

    餓得一次次在泥瓶巷來回走,最后是一位婦人開了門。

    光陰流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畫面緩緩變換。

    從孩子變成少年。

    最后畫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鎮(zhèn)東門口,陳平安站在門內(nèi),等著跑腿送信掙銅錢。

    裴錢目不轉(zhuǎn)睛,神色變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個時辰。

    期間看得入神,也會有些自言自語,“這個宋集薪和稚圭都該死。我剛好有一刀一劍,以后一刀砍掉腦袋,一劍戳穿心口!”

    “難怪師父會編草鞋做書箱,什么都會�!�

    “哈哈,師父也會眼饞糖葫蘆唉,咦?師父怎么跑了,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不是都要送師父一串了嗎?想不明白。”

    “龍窯這個娘娘腔男人,跟那個叫石柔的老頭子有點像。”

    “墳頭這棵樹,就是師父跟小白聊天時說過的楷樹吧?”

    “這個姚老頭怎么總喜歡罵師父呢,他眼瞎啊。”

    “門外邊這位姐姐,該不會就是師父喜歡的姑娘吧?比隋右邊沒好看多少呀,好像還不如傳授我劍術(shù)刀法的女冠黃庭哩�!�

    啪一聲。

    崔東山收起畫卷,收入咫尺物。

    裴錢便默默坐在凳子上。

    崔東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你師父跟我復(fù)盤藕花福地之行的時候,沒怎么喝酒,只是后來提到你裴錢的時候,接連喝了不少,說他原本以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會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留給子女,后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怎么會有那么的一個娘親,會偷偷藏著饅頭,選擇在大半夜獨自偷吃,即便女兒快要餓死了,都不愿意拿出來�!�

    裴錢耷拉著腦袋。

    崔東山淡然道:“我得感謝你裴錢,從頭到尾,讓我家先生更多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何其多也。”

    崔東山問道:“知道你師父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上,最難熬過去的是哪三次嗎?”

    裴錢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個是如果那個婦人沒有開門,所以師父后來對那個小鼻涕蟲特別好。一個是第一次上山采藥,所以師父對那個楊老頭兒特別感激。最后一個,我想不出來。”

    崔東山還算滿意,笑道:“你裴錢當(dāng)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是那串糖葫蘆�!�

    裴錢轉(zhuǎn)過頭,臉頰貼著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個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東山輕聲道:“換成是你當(dāng)時在場,那串糖葫蘆,你裴錢可以吃,盡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給你吃,偷著吃搶著吃,吃一攤子的糖葫蘆都沒問題�?墒顷惼桨渤圆坏�。一顆都吃不得。世間事世間人,世事人心,看似復(fù)雜,其實只要瞧得見極其細(xì)微處,皆有脈絡(luò)可循……”

    裴錢突然惱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諱,你膽子真大!小心我跟師父告狀�。 �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做出彈指狀。

    裴錢趕緊坐起身,雙手護(hù)住自己額頭和寶貝符箓。

    崔東山雙手籠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輕聲道:“我們啊,不要總是讓先生失望。”

    這話說得有些讓裴錢犯迷糊,總是?

    不過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錢隨便掰手指頭算一算,自己確實少惹陳平安生氣。

    崔東山扭轉(zhuǎn)脖子,笑望向裴錢,“天有日月而照臨萬方,人有眼目而明見萬象。裴錢,你很幸運,更幸運的是你能夠遇上陳平安,這就像……陳平安遇見了齊靜春�!�

    崔東山眼神恍惚,臉上卻有些笑意,低語喃喃:“記得有個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時候,跟我,還有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家伙,以及陳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齊先生,對我們當(dāng)時僅有的三位弟子說過,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錢沒錢沒那么重要,喝水都會覺得甜,嚼白饅頭都能吃出烤雞腿的味兒來。當(dāng)時姓左的就傻乎乎說,反正一輩子喝水吃饅頭,又餓不死,挺好的。老秀才氣得拍桌子瞪眼睛,說有點出息好不好,沒錢的時候,不拿這些道理來頂餓,日子還怎么過,天底下哪有不想著日子過得更好的笨蛋,當(dāng)所有人想過好了,又能走一條堂堂正正的好路子,這個世道就能往上走……然后那個齊靜春就問了,先生那咱們啥時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飯菜?先生吃癟,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只好指了指我這個冤大頭,那兩個家伙的狗屁大師兄,笑瞇瞇說這就得看你們大師兄家里啥時候寄錢過來了嘛……只是這些家常話,后世是不會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那座陋巷里邊的小學(xué)塾了。后來,老秀才兩次參加三教辯論,門下記名不記名的弟子如云,舉世矚目,可是這些,我們?nèi)齻,其實反而不太愿意經(jīng)常想起,好像老秀才在那之后,每天都忙,跑這跑那,為所謂的天下蒼生忙碌得焦頭爛額,要一座座學(xué)宮一座座書院跑個遍,要為更多的笨蛋傳道受業(yè)解惑,我們最早三個得意門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錢聽得并不真切,實在是崔東山嗓音太小的緣故。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雙袖一卷,如雪花翻滾,轉(zhuǎn)頭望向裴錢,微笑道:“心離其形,如鳥出籠。皎然清凈,譬如琉璃。內(nèi)懸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適合師父的拳法,而是開始練了刀劍,那就要練出快哉劍,出劍最快,快到風(fēng)馳電掣,快到一劍可破萬法。

    要練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頭顱已是滾滾落!”

    裴錢皺了皺黝黑臉龐,“你又不是我?guī)煾��!?br />
    崔東山笑瞇瞇道:“可你是我大師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這才是可歌可泣的師門友誼�!�

    裴錢眨眨眼,“你可別騙我,不然我才不當(dāng)大師姐�!�

    崔東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張折成紙鶴的小東西,“小心收好。你跟隨我家先生此次遠(yuǎn)游,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你才可以拿出來給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與先生重逢,你都沒有拿出來。收起來,就放在你那香囊里邊,記得別擅自打開,不然后果自負(fù)�!�

    裴錢哦了一聲,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錢袋里邊。

    崔東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嗎,想不想學(xué)我這門神通?”

    裴錢說道:“我可沒啥錢了,都給小白當(dāng)盤纏啦�!�

    說到這里,又是一樁傷心事,給眼前這個家伙,下五子連珠棋,足足騙去七顆銅錢。

    崔東山大袖一揮,笑道:“談錢多傷感情,不用你花錢,就當(dāng)是你幫我那個小忙的報酬。”

    ————

    陳平安最后還是將崔東山送到了客棧大門口。

    魏羨和裴錢正在嘮嗑。

    朱斂和石柔站在陳平安身后。

    崔東山對兩人笑道:“兩位,一定要照顧好我家先生啊�!�

    朱斂點頭微笑,“你先生是我老爺,當(dāng)然無需多說�!�

    石柔則心情復(fù)雜,崔東山在時,畏懼如虎,崔東山走時,又擔(dān)心前路渺茫。

    崔東山作揖拜別,“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東山起身后,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頭貼在身前,背對著“杜懋”,豎起大拇指,低聲道:“干得漂亮!我和鄭大風(fēng)都要謝你�!�

    崔東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馬屁如此不順暢,只得別扭說道:“先生真是……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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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行走四方

    崔東山走后約莫半個時辰,讓一位相貌平平的漢子跑了趟客棧,找到陳平安,出示了一塊大驪仙家諜子才能攜帶的太平無事牌。

    陳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點炸毛,要知道在桐葉洲給算計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兩塊玉牌剛好都有“太平”二字,陳平安難免犯怵。

    那名蟄伏青鸞國多年的大驪諜子,能夠擔(dān)任這種身份的修士,得三者兼?zhèn)�,本事高,能殺人也能逃命。心智堅韌,耐得住寂寞,可以堅守初衷,數(shù)年甚至是數(shù)十年死忠大驪。再就是必須擅長察言觀色,不然就會是一顆沒有生發(fā)之氣的呆板棋子,意義不大。

    所以漢子一瞬間就捕捉到這位年輕仙師的細(xì)微異樣,只是這些,與他無關(guān),此次光明正大地現(xiàn)身走入百花苑,事后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決諸多麻煩,沒辦法,那位大人身份太過嚇人,進(jìn)入這座青鸞國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門找到了他,還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繡虎兵符,能夠調(diào)動所有大驪之外的諜子死士。

    大驪諜報機(jī)構(gòu),最早是三足鼎立之勢,牛馬欄、銅人捧露臺、綠波亭,國師繡虎,藩王宋長鏡,和那位后宮娘娘,各自執(zhí)掌一塊地盤,前幾年手握綠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鄰京城的仙山結(jié)茅修行,退出大驪中樞,綠波亭就劃歸國師,后來竟是連藩王宋長鏡的捧露臺,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并交給國師經(jīng)營,繡虎崔瀺如今可謂大權(quán)獨攬。

    漢子以久違的大驪官話,與陳平安說了那位大人交待的事情。

    原來是那頭隱匿城外的黃牛,決定跟隨崔東山遠(yuǎn)游,而崔東山也會給這頭地牛之屬的觀海境妖物,一份機(jī)緣,順利結(jié)成金丹,希望很大。

    陳平安微微松了口氣,問道:“敢問先生手上這塊無事牌,是什么品秩?”

    漢子沒有任何猶豫,坦誠道:“回稟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誠惶誠恐�!�

    關(guān)于太平無事牌的品秩高低,這本身就是一樁不小的機(jī)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問必答,漢子不敢有絲毫懈怠。

    漢子站起身,畢恭畢敬拿出一只錢袋子,“那位大人還要屬下將此物交給公子,說是‘束脩數(shù)條’�!�

    陳平安起身接過一袋子……銅錢,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對這位大驪諜子抱拳道:“勞煩先生跑這一趟了,希望不會給先生帶來一個爛攤子�!�

    漢子有了些笑意,有這句話其實就很夠了,何況為大驪賣命效死,本就是職責(zé)所在,抱拳還禮,“公子客氣了�!�

    陳平安在漢子離開后,打開那只材質(zhì)普通的棉布錢袋,將銅錢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東山葫蘆里賣什么藥,難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師禮?

    裴錢埋怨道:“崔東山真是的,不說一袋子小暑錢,一袋子雪花錢也行啊。怎么給師父你當(dāng)學(xué)生,恁的小氣�!�

    陳平安見錢袋子和銅錢應(yīng)該真沒有什么玄機(jī),反而心情好轉(zhuǎn)幾分,猶豫了一下,沒有放入地盤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來放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dāng)中,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黑炭小丫頭笑瞇起眼。

    像只小貓兒。

    之后裴錢開始抄書寫字,一筆一劃,一絲不茍。習(xí)慣成自然,如今若是讓她哪天不抄書,反而渾身不自在。

    陳平安就繞著桌子,練習(xí)那個揚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轉(zhuǎn)的拳樁,姿勢再怪,旁人看久了,就見怪不怪了。

    這天暮色里,朱斂來到陳平安屋子,看到裴錢正坐在桌旁,一手拿著他送她的游俠演義,一手比劃著書上描述的蹩腳招式,嘴里哼哼哈哈的,陳平安落座后,桌上手邊隔著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斂笑道:“少爺真是事事勤勉,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老話應(yīng)該就是專門為少爺說的。”

    畫卷四人,雖說走出畫卷之初,哪怕是到今天為止,仍是各懷心思,可拋開這些不說,從桐葉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這寶瓶洲青鸞國,多次生死相依,并肩作戰(zhàn),結(jié)果一天功夫,隋右邊、盧白象和魏羨就離去遠(yuǎn)游,只剩下眼前這位佝僂老人,陳平安要說沒有半點離別愁緒,肯定是自欺欺人。

    于是陳平安拿出了兩壺桂花釀,一人一壺,對坐而飲。

    朱斂笑道:“少爺為何始終不問老奴,到底怎么就能夠在武道上跨出兩大步?”

    如果是在崔東山下完那盤“棋外棋”之前,陳平安可能還會斟酌權(quán)衡一番,又興許是喝過了幾口桂花釀,便不愿意太過勾心斗角,笑道:“是還沒有點壓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愿拿出來曬太陽給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樣,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著就藏著吧,說不定就……跟我們手里的桂花釀一樣,越放越香�!�

    朱斂晃了晃手中酒壺,咧嘴笑道:“可既然少爺愿意給這壺酒喝,那老奴也就愿意拿出來開懷痛飲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為敬,少爺,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跟朱斂酒壺碰酒壺,各自大喝了一口。看得裴錢十分眼饞,桂花釀她是嘗過滋味的,上次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那頓年夜飯上,陳平安給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極了。

    朱斂抹了把嘴,“少爺還記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輩吧?”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笑道:“老奴破開六境大瓶頸,緊跟著隋右邊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爺不會感到任何奇怪,但是后來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遠(yuǎn)游境,這里邊,九境武夫鄭大風(fēng)的喂拳,老龍城戰(zhàn)死了一次,荀老前輩的指點迷津,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學(xué)路數(shù),與隋右邊三人大不相同,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夸,老奴所走武道,雖是藕花福地那么個小地方悟出來的,可根祇就只有四個字,厚積薄發(fā),自認(rèn)便是在奇才輩出、神仙亂飛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老奴打一套拳,少爺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朱斂放下酒壺,笑著起身,走到桌子與房門之間的空地,本就身形矮小佝僂、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瘋子,身架子愈發(fā)“蜷縮”,手腳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讓旁人看得十分別扭,裴錢一眼看去,就覺得這個朱斂愈發(fā)“小”了,只是比起平時懶洋洋的矮老頭,這一縮去,力氣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就都迸發(fā)出來了。

    猿猴之形。

    朱斂身形擰轉(zhuǎn),步伐詭譎,看似隨意出拳,骨架收攏,只是在身架偶爾舒展的某一瞬間,就有雷霆萬鈞的拳意傾瀉而出。

    裴錢覺得有些眼熟。

    陳平安心中贊嘆不已,武瘋子武瘋子,真是天資卓絕,不愧是丁嬰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一場場生死大戰(zhàn)之后,之前陳平安就心中堅信,單論捉對廝殺分生死,畫卷四人,在境界相當(dāng)?shù)那疤嵯�,最后活下來的,多半會是這個朱斂。

    竟是將太平山女冠黃庭當(dāng)初在藥鋪后院,傳授裴錢白猿背劍術(shù)和拖動法時的刀劍真意,轉(zhuǎn)變成了朱斂自身的拳意。

    當(dāng)然,這其中,又有朱斂近水樓臺的先天優(yōu)勢,因為朱斂的拳法和武學(xué),相對隋右邊三人,最為接近黃庭傳授劍術(shù)刀法的精氣神。

    可朱斂能夠在旁觀看黃庭幾眼,就學(xué)得如此形神具備,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斂這份眼力和根骨,陳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斂停下拳架,笑道:“少爺好眼力�!�

    裴錢有些服氣。

    老廚子你適可而止啊,這樣的馬屁也說得出口?我?guī)煾缚蛇一個字都沒說呢。

    朱斂斂了斂笑意,以比較罕見的認(rèn)真神色,緩緩道:“這條路,類似隋右邊的仗劍飛升,只能慘淡收場,在藕花福地已經(jīng)證明是一條不歸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沒能等到那一聲春雷炸響,只是在少爺家鄉(xiāng),就不存在攻不破的關(guān)隘城池了�!�

    陳平安由衷贊嘆道:“可是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朱斂站得高,看得足夠遠(yuǎn)�!�

    陳平安突然擔(dān)憂道:“只是你連破兩境,第七境的底子,會不會不夠牢固?”

    朱斂嘆了口氣,點頭道:“比起第六境的堅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確實很一般。”

    朱斂喝了口酒,“但是沒辦法,荀老前輩道破了一句天機(jī),說寶瓶洲所有看似前程遠(yuǎn)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這座寶瓶洲,就會是所有七八境純粹武夫的傷心地,這輩子就算是沒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邁得大一些,趁早到達(dá)九境,先占據(jù)一席之地再說,至于之后是否如同圍棋國手里邊,淪為弱九段,總好過一輩子待在八段�!�

    陳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縣城武廟,崔東山以神通顯化過青鸞一國武運,所以朱斂所說,并非全然沒有道理,唯一的隱患,朱斂自己已經(jīng)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躋身九境后,斷頭路極有可能就斷在了九境上,無望到達(dá)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數(shù)的九境武夫當(dāng)中,又有強(qiáng)弱高低,一旦廝殺,甚至不同于圍棋九段對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轉(zhuǎn)劣勢,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對上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鄭大風(fēng)的說法,當(dāng)初宋長鏡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楊老頭暗中授意,李二當(dāng)時就能打死同為九境的宋長鏡。

    陳平安說道:“先到先得,落袋為安,不失為一條可行的路子�!�

    朱斂笑道:“老奴當(dāng)然奢望傳說中的武道十境,卻不敢半點瞧不起九境,灰塵藥鋪那邊,鄭大風(fēng)一打四,幫著喂拳,我們四個,其實誰肚子里不憋著口窩囊氣。只不過技不如人,就得認(rèn),我們四個,這點氣度還是有的,不然鄭大風(fēng)瞧不起咱們藕花福地,說不定少爺也會�!�

    陳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個藕花福地的人,因為我在那邊滯留的日子,不短,你們四個歲數(shù)加起來,估計還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說的,腳下走得快,步子大,當(dāng)時我對于光陰流逝感覺不深而已。”

    朱斂說道:“少爺是鴻運當(dāng)頭的天之驕子,有此福緣,理所當(dāng)然……”

    裴錢驀然大怒,“放你個屁!”

    朱斂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呦呵,這小黑炭腰桿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斂再一看,就發(fā)現(xiàn)裴錢神色不太對勁,不像是平常時候。

    陳平安也有些訝異,知道朱斂不太會在這種事情上生氣,陳平安就沒有深思裴錢為何突然惱火起來。

    朱斂沒來由想起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第一次切磋前,崔東山說看你這副臉上笑嘻嘻心里賤兮兮的鳥樣,我很不爽,我們打一架,我說到做到,雙手雙腳都不動,任你拳打腳踢,皺一下眉頭,就算我輸。最后嘛,就讓朱斂知道了什么叫大隋書院的多寶神仙,如何在京城一戰(zhàn)成名,給崔東山掙到手一個“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綽號。

    朱斂笑道:“少爺,你這位學(xué)生崔東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陳平安無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機(jī)會,我可以跟你說說里邊的恩怨。”

    朱斂走后,裴錢還在生悶氣。

    陳平安笑問道:“午飯吃得太辣,火氣大?”

    裴錢低著頭,不說話。

    陳平安只當(dāng)是來去如風(fēng)的孩子脾氣,就開始繼續(xù)翻閱那本法家書籍。

    第二天清晨時分,背著“劍仙”和竹箱的陳平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裴錢,朱斂,石柔,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當(dāng)然還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蓮花小人兒。

    依舊是寒磣的步行遠(yuǎn)游,算是陳平安一行人默認(rèn)的老規(guī)矩了。

    裴錢頭頂戴著個柳條編織而成的花環(huán),跟陳平安說崔東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畫圓圈,能夠讓山水精怪和鬼魅魍魎一看到就嚇跑,只是太難學(xué)了些,她今兒還這門仙術(shù)的邊兒都沒摸找呢,本來想著哪天學(xué)成了再告訴師父的,后來想了想,覺得萬一這輩子都學(xué)不會,豈不是幾十年一百年都得憋著不說,那也太可憐啦。

    陳平安笑著聽裴錢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畫卷四人當(dāng)中,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色瞇瞇的佝僂老頭。

    如今她和朱斂在陳平安裴錢這對師徒身后并肩而行,讓她渾身難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腳步,朱斂就跟著放慢,從來不說話,就是看著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嘔,總覺得朱斂的視線,尤為油膩惡心。尤其是在陳平安幫著裴錢折斷柳條的時候,朱斂這個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

    石柔嚇了一大跳。

    朱斂當(dāng)時笑瞇瞇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見怪�!�

    她如今雖然是這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只是暫時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態(tài),類似不被朝廷正統(tǒng)認(rèn)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擁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門,可以走一條讓地仙瞠目的捷徑,但是崔東山幫她掂量過斤兩,她先前所學(xué)那點陰物天賦的微末伎倆,打個經(jīng)驗老道的觀海境修士都懸,即便崔東山教了她一手傍身術(shù)法和幾件保命符,至多對付個龍門境修士,唯一的用處,就是靠著遺蛻,在危急時刻,站出來幫助陳平安扛刀子擋飛劍、抵御地仙法寶。

    崔東山也告訴過她,那個喜歡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胚,如今已是遠(yuǎn)游境武夫,要她悠著點。

    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著嗓音與人說話,以及盡量不開口。

    石柔自認(rèn)可以遭受世間萬般苦,身軀皮囊挨上千刀萬剮也好,死后神魂被點燈也罷,都熬得住,唯獨朱斂這種視線,讓她束手無策。

    朱斂突然湊近些,石柔趕緊挪開數(shù)步。

    朱斂輕聲笑道:“你這副體魄我摸得出來,應(yīng)該不是女子之身,給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確確是個男子身軀……”

    石柔冷聲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斂繼續(xù)道:“那么敢問小姐芳齡?”

    石柔心中一顫,“你在開什么玩笑?”

    朱斂腳步不停,轉(zhuǎn)頭笑望著石柔,“我朱斂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實沒那么重要�!�

    石柔幾乎要瘋了。

    石柔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陳平安。

    朱斂這次沒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時天然流露的風(fēng)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給我瞧出了腰肢擰轉(zhuǎn)如柳枝搖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斷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瘋了。

    陳平安只得轉(zhuǎn)頭,仗義執(zhí)言道:“行了,朱斂你收斂點,以后不許拿此事調(diào)笑石柔。”

    朱斂立即點頭,“老奴記下了�!�

    裴錢有些迷糊,師父也學(xué)會自己的變臉神通啦,方才轉(zhuǎn)頭前,臉上還帶著笑意呢,一轉(zhuǎn)頭,就嚴(yán)肅許多。

    陳平安回頭后,對裴錢眨眨眼。

    裴錢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錢偷著笑,我們師徒,心有靈犀哩。

    ————

    藕花福地。

    南苑國京師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出現(xiàn)了一位僅憑相貌、氣度就可以斷定為謫仙人的年輕人。

    他深居簡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著一壺酒,悠閑散步,不會走遠(yuǎn),而且路線固定,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條街巷。

    他名叫陸抬,不知通過什么門路,從京城教坊陸陸續(xù)續(xù)買了幾名出身官宦的妙齡少女,作為奴婢,金屋藏嬌在那棟僻靜宅子,不過說實話,論姿容,那些美婢其實還不如他這個主人。

    陸抬跟附近那座學(xué)塾的教書匠,種老先生,討要了一名長相過得去的南苑國女諜子,作為他跟朝廷傳遞消息的橋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宮之間飛來飛去,南苑國皇室多沒面子。

    今天拂曉時分,陸抬走出宅子,合攏折扇,輕輕敲打手心,當(dāng)他走過街巷拐角,很快就從一間綢緞鋪子走出位婦人,小心翼翼走到陸抬身邊,沒敢多看這位世間罕見的貴公子,她害怕自己深陷其中,某天連家國大義都能不管。世間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一樣?誰不愿意看些賞心悅目的風(fēng)景?

    這位曾經(jīng)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資歷諜子,一身市井殷實門戶婦人的裝束,輕聲道:“陸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單,敬仰樓那邊已經(jīng)出爐,即將傳遍四國朝野,只是這次沒有詳細(xì)的名次,有些奇怪,我們衙門這邊覺得應(yīng)該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間又無比試記錄,所以暫時無法給出確切的名次。”

    陸抬目視前方,微笑道:“說說看�!�

    婦人嗓音輕柔,“除了陸公子和我們國師大人之外,還有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劍仙陸舫,前不久從我們這邊離開的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臂圣程元山,已經(jīng)還俗的前白河寺老禪師。此外四人,都是新鮮面孔,敬仰樓給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

    陸抬點點頭,“說說看�!�

    一位首次現(xiàn)身于某座湖邊的年輕道人,無名無姓,瘋瘋癲癲,反反復(fù)復(fù)說著誰都聽不懂的一句話。

    一個將簪花郎從春潮宮驅(qū)逐出去的青衫書生,約莫三十歲,似乎精通仙家術(shù)法,揚言三年之后,要與大宗師俞真意一較高下。

    一名自稱南苑國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著與口音,確是我們南苑國早期風(fēng)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國趕來,說他已經(jīng)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dāng)?shù)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體型,出現(xiàn)在塞外邊境上,殺戮成性,性情乖僻,所到之處,全憑喜好,一通濫殺,死在他手上的無辜百姓已經(jīng)多達(dá)數(shù)百人,草原四百精騎圍殺此人,給他殺了一干二凈。

    婦人又道:“除了公子在內(nèi)天下十人,還有副榜十人,我們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陸抬晃了晃折扇,“這些無需細(xì)說,意義不大。將來真正有機(jī)會擠掉前十的人物,反而不會這么早出現(xiàn)在副榜上邊。”

    婦人識趣停步。

    陸抬走在一條恢復(fù)市井熱鬧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這里,一人對峙各方大宗師,打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動靜極大,南苑國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覺,所以如今成為了一處外鄉(xiāng)江湖人士,必須來此瞻仰的武林圣地,只是這些江湖豪俠、門派高人,清楚此處必然有南苑國諜報眼線盯著,反而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這條街就離開。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機(jī)會,鬼鬼祟祟,試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極有淵源的宅子,無一例外,都給陸抬收拾得干凈,要么被他擰掉腦袋,要么各自幫他做件事,活著離開宅子附近,撒網(wǎng)出去。一時間分崩離析的魔教三座山頭,都聽說了此人,想要重整山頭,而且給了他們幾位魔道巨擘一個期限,若是到時候不去南苑國京城納頭便拜,他就會一一找上門去,將魔教三支鏟平,這家伙猖狂至極,甚至讓人公然捎話給他們,魔教如今面臨滅門之禍,三支勢力應(yīng)當(dāng)同仇敵愾,才有一線生機(jī)。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煙火氣還不算重,陸抬行走其中,抬頭看天,“要變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難不成要變成一座小洞天?這得花費多少顆神仙錢?這位觀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見底啊。

    陸抬拐入一條小巷子,剛好遇見那位去私塾讀書的孩子,曹晴朗。

    陸抬停步笑問道:“今天怎么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臉紅,道:“陸大哥,昨天去衙門那邊領(lǐng)了些銀錢,昨夜兒就特別想吃一座攤子的餛飩,路有點遠(yuǎn),就要早些去。陸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陸抬笑著搖頭,“我不太愛吃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辭小跑離去,停步轉(zhuǎn)身,“對了,陸大哥,我昨天回家路上,給你買了壺酒,就放在桌上了,自己喝啊�!�

    陸抬點點頭。

    他是有曹晴朗宅子鑰匙的。

    曹晴朗轉(zhuǎn)身跑出巷子。

    與人言語時,曹晴朗這個孩子,都會特別認(rèn)真,所以曹晴朗是絕對不會一邊跑一邊回頭說話的。

    陸抬走向那棟宅子,開了院門,果然正屋桌上放了一壺酒,七錢銀子,對于吃一碗餛飩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來說,不便宜了。

    陸抬拿過了酒壺,拎了條板凳坐在門檻外,手腕一擰,手心多出一只散發(fā)出酒釀醇香的小蟲子,打開酒壺,將這種名為酒蟲的小家伙丟入壺中,然后慢慢等待這壺酒水,以極快速度,沉淀出等同于窖藏、埋放數(shù)十年醇厚的美酒口感。

    陸抬輕輕搖晃手中酒壺,滿臉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陸抬就開門見山。

    “我叫陸抬,陸地的陸,抬起的抬,是陳平安的朋友,一起經(jīng)歷過生死的好朋友�!�

    當(dāng)時那個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

    后來陸抬說了些陳平安的事情后。

    曹晴朗就喊他陸大哥了。

    然后陸抬就有了這棟孤零零宅子的鑰匙。

    有一次,陸抬笑著問曹晴朗,“你想不想成為陳平安那樣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陳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覺得太難,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閑聊之后,拿了鑰匙卻沒有自己開門入院的陸抬,就經(jīng)常來這邊坐著,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時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讀時分,陸抬一開始會給需要自己開灶燒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帶些精致吃食當(dāng)早飯,可是曹晴朗吃了兩次后,第三次終于忍不住,很一本正經(jīng)地與陸抬說了些心里話,說他如今領(lǐng)著衙門那邊的錢財,學(xué)塾束脩,柴米油鹽,都夠用了。

    陸抬耐心聽完曹晴朗這個孩子的肺腑之言后,就笑問道:“那以后可就真吃不著這幾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后悔?”

    曹晴朗有些難為情,赧顏笑道:“若是真的很嘴饞,實在忍不住,也會跟陸大哥說一聲�!�

    陸抬哈哈大笑,說沒問題。

    只是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饞的,仍是一碗他自己買得起的餛飩。

    所以陸抬今天有些開心。

    竟然在藕花福地這么個小地方,給他找著了一個很像那家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陸抬終于覺得這趟藕花福地之游,讓自己的心氣上生出些勁頭來。

    回到宅子,鶯鶯燕燕,環(huán)肥燕瘦。院落各處,一塵不染,道路皆都以竹木鋪就,給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鏡。

    一路上有三位因為陸抬而脫離苦海的婢女,先后與陸抬這位恩公和主人,打招呼。

    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陸抬教她們從書本上搜刮而來的溢美之詞。三名妙齡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對于詩詞文章并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書頗豐,所以不難。

    所以有人說公子詩詞,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

    又有美婢說公子氣度,似東海揚帆,風(fēng)日流麗。

    還有少女說公子容貌,若芝蘭玉樹,光耀滿庭。

    陸抬開懷大笑。

    一路走去,陸抬脫了靴子,走在其中,最后斜靠在一座造型簡潔素雅的羅漢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給陸抬揮手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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