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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董水井點(diǎn)頭道:“明白了�!�

    許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賒刀人,能教你的東西,其實(shí)也淺,不過你有天賦,能夠由淺及深,以后我見你的次數(shù)也就越老越少了。再就是我也是屬于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夸,這個獨(dú)門消息,還不算小,所以將來遇上過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與我做生意,不用抹不下面子�!�

    董水井嗯了一聲。

    許弱拿出一枚太平無事牌,“你如今的家業(yè),其實(shí)還沒有資格擁有這枚大驪無事牌,但是這些年我掙來的幾塊無事牌,留在我手上,純屬浪費(fèi),所以都送出去了。就當(dāng)我慧眼獨(dú)具,早早看好你,以后是要與你討要分紅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后就會在本地衙門和朝廷禮部記錄在冊。”

    董水井沒有拒絕,當(dāng)場收起了那枚無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這塊太平無事牌,如今用價值連城來形容都不過分。

    整個寶瓶洲的北方廣袤版圖,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將相、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著能夠擁有一塊。

    許弱打趣道:“聽說你的未來老丈人,去了趟桐葉洲,返回北俱蘆洲途中,在這座家鄉(xiāng)小鎮(zhèn)出現(xiàn)過,你沒有趁機(jī)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李叔叔已經(jīng)離開小鎮(zhèn)了。”

    許弱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個勁敵,林守一如今在山崖書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點(diǎn)頭道:“想知道。”

    許弱笑而不語。

    董水井直截了當(dāng)問道:“多少錢?”

    許弱一伸手,將柜臺后邊一壺米酒招入手中,說道:“尚未躋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你要是不努力,給林守一成為中五境神仙后,就會有大把大把的機(jī)緣涌向他,可能動動手指頭,就是動輒幾十萬兩真金白銀的豐厚收入,很容易讓他后來者居上�!�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我當(dāng)然不愿意輸給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掙多掙少的事�!�

    許弱笑了笑,拎著酒壺站起身,說道:“有必?zé)o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錢無法解決的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錢不夠多�!�

    董水井跟著起身,“先生為何至今為止,還不與我說賒刀人的真正意義所在,只是教了我這些商家之術(shù)?”

    許弱笑呵呵反問道:“只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

    許弱卻不再多說什么,離開店鋪。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殘局,關(guān)上了店門,下山去往龍泉郡新城。

    自認(rèn)一身銅臭氣的年輕人,夜幕中,披星戴月。

    ————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位記名弟子,總算讓冷冷清清的幾座山頭多了些人氣。

    關(guān)于圣人阮邛最后會收取幾人作為入室弟子,一時間議論紛紛。

    之所以會有這些暫時記名在龍泉劍宗的弟子,歸功于大驪宋氏對阮邛這位鑄劍大師的重視,朝廷專門挑選出十二位資質(zhì)絕佳的年少孩童和少年少女,再專程讓一千精騎一路護(hù)送,帶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腳下。

    阮邛當(dāng)時在開爐鑄劍,并未露面,是一位剛剛躋身金丹沒多久的黑袍青年負(fù)責(zé)待人接物,得知這位黑袍青年是一位貨真價實(shí)的金丹地仙后,那些孩子們眼中都流露出炙熱的眼神,其實(shí)阮邛的圣人名頭,以及大驪朝廷的精銳甲士擔(dān)任扈從,再加上龍泉劍宗的宗字頭招牌,早就讓這些孩子心中生出了深刻印象。

    傳說中修行之路,成為山上仙人,其實(shí)充滿了未知和兇險,若是能夠投身于龍泉劍宗,被阮圣人相中,最終成為入室弟子,就意味著最少躋身中五境神仙,將會無比順?biāo)臁?br />
    十二人隊伍中,其中一人被鑒定為極其罕見的先天劍胚,必然可以溫養(yǎng)出本命飛劍。

    之后三人有地仙資質(zhì),其余八人,也都是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

    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阮邛的扶持,可謂不遺余力。

    十二人住下后,阮邛由于鑄劍期間,只抽空露了一次面,大致確定了十二人修行資質(zhì)后,便交由其余幾位嫡傳弟子各自傳道,接下來會是一個不斷篩選的過程,對于龍泉劍宗而言,能否成為練氣士的資質(zhì),只是一塊敲門磚,修道的天賦,與根本心性,在阮邛眼中,更加重要。

    這些人上山后,才知道原來阮宗主還有個獨(dú)女,叫阮秀,喜歡穿青色衣裳,扎一根馬尾辮,讓人一眼看見就再難忘記。

    一些個少年更是內(nèi)心雀躍不已,只是不敢將這些心思流露出來罷了。

    這些龍泉劍宗的后進(jìn)之輩,都喜歡稱呼阮秀為大師姐。

    對誰都和和氣氣、卻也對誰都不特別親近的阮秀,與他們說了幾次,還是沒辦法改變,便隨意別人稱呼她為大師姐。

    久而久之,那些有些已經(jīng)脫穎而出、有些已經(jīng)慢慢感覺到吃力的弟子,發(fā)現(xiàn)大師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門里,最奇怪的那個存在。

    這位大師姐,旁人從來看不到她修行,每天要么深居簡出,要么在禁地劍爐,為宗主幫忙打鐵鑄劍,不然就是在幾座山頭間閑逛,除了宗門本山所在的這座神秀山,以及隔著有些遠(yuǎn)的幾座山頭,神秀山周邊鄰近,還有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三座山頭,眾人是很后來才得知這三山,竟然是師門與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實(shí)并不真正屬于龍泉劍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間獨(dú)來獨(dú)往,還喂養(yǎng)了一院子的老母雞和毛茸茸雞崽兒。偶爾她會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位金丹同門,為眾人詳細(xì)講解修行步驟、傳授龍泉劍宗的獨(dú)門吐納法門、拆分一套據(jù)說來自風(fēng)雪廟的上乘劍術(shù),大師姐阮秀從來不靠近所有人,一手托著塊帕巾,上邊擱放著一座小山似的糕點(diǎn),慢悠悠吃著,來的時候打開帕巾,吃完了就走。

    一些個聰慧伶俐的弟子,才會察覺到每當(dāng)大師姐離開后,那位已是金丹地仙的二師兄便會微微松口氣。

    除了大師姐阮秀,幾乎等于半個師父的二師兄,常年獨(dú)居在龍須河畔的三師姐,還有那個姓謝、天生就生有一雙長眉的少年四師兄,年紀(jì)不大的謝師兄,對那些晚輩從來沒什么好臉色,但偏偏是這位謝家長眉兒負(fù)責(zé)龍泉劍宗的戒律,一開始還有些師弟有些埋怨這位四師兄,太過嚴(yán)苛冷漠,不講半點(diǎn)同門之誼,只是后來一個在小鎮(zhèn)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讓所有人只覺得天打雷劈。

    祖宅在桃葉巷的謝四師兄,家中某位老祖猶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十二境的仙人。

    在上山之前,十二人當(dāng)中,只有幾人得以知道世間地仙也分金丹、元嬰兩種。

    至于元嬰之后,沒有誰聽說,誤以為那就是練氣士的山巔境界了。

    上山之后,屬于阮邛開山弟子之一的二師兄,那位不茍言笑的黑袍金丹地仙,便為他們大致講述了練氣士的境界劃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后,除了幾個不諳世事、或是實(shí)在心大的孩子,其余所有人見到了喜歡板著臉訓(xùn)人的四師兄,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喘。

    四師兄只有到了大師姐阮秀那邊,才會有笑臉,而且整座山頭,也只有他不喊大師姐,而是喊阮秀為秀秀姐。

    只是阮秀對這位師弟,好像也一樣不太親切。

    這讓許多后進(jìn)少年的心里,好受多了。

    反正大家誰都不受大師姐的青眼相加,當(dāng)然就用不著失落。

    這天阮邛再次露面,言簡意賅,只說了兩件事,就返回劍爐。

    一件事,是只要成為入室弟子,阮邛就會為他親手鑄造一把劍。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當(dāng)之無愧的寶瓶洲鑄劍第一人,故而莫說是那十二人,除了謝四師兄依舊渾然不在意的神色,就連二師兄、趕回山頭聆聽恩師教誨的三師姐,都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動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龍泉劍宗又買下了新的山頭,勸勉了幾句,說是將來有人躋身元嬰之后,就有資格在龍泉劍宗舉辦開峰儀式,獨(dú)占一座山頭。而且作為劍宗第一位躋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約定,唯獨(dú)董谷可以破例,得以開峰,挑選一座山頭作為自己的修行府邸。龍泉劍宗會將此事昭告天下。

    但是董谷卻拒絕了,懇請師父在自己躋身元嬰后,才名正言順地開峰。

    阮邛答應(yīng)下來。

    被師弟師妹們習(xí)慣稱呼為三師姐的徐小橋再次下山,去往劍宗龍興之地的龍須河畔鋪?zhàn)�,阮秀破天荒與她同行,讓徐小橋有些受寵若驚。

    四師兄謝靈想要跟隨她們,結(jié)果阮秀不說話,只是瞧著他,謝靈便知難而退,乖乖留在山上。

    徒步下山的時候,阮秀問道:“其實(shí)你才是我爹的開山大弟子,就因?yàn)槎嚷氏冉Y(jié)丹,結(jié)果你給那些人喊成了三師姐,會不會難受?”

    當(dāng)年被風(fēng)雪廟驅(qū)逐出山門的棄徒徐小橋,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道:“心里會難受,但是董谷當(dāng)這個二師兄,我沒有意見。”

    阮秀不置可否。

    當(dāng)年握劍之手?jǐn)嗳ゴ竽粗傅男煨颍聊�,問道:“大師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躋身元嬰境嗎?”

    阮秀坦承道:“比較難,比起百年內(nèi)必然元嬰的董谷,你變數(shù)很多,結(jié)丹相對他稍稍容易,到時候我爹也會幫你,不會偏袒董谷而忽視你,但是想要躋身元嬰,你比董谷要難很多。”

    徐小橋神色黯然。

    尋常仙家,能夠成為金丹修士,已是給祖宗牌位燒完高香后、大可以回被窩偷著樂呵的天大幸事。

    可是在這座龍泉劍宗,在見識過風(fēng)雪廟山頂風(fēng)光的徐小橋眼中,金丹修士,遠(yuǎn)遠(yuǎn)不夠。

    不曾想阮秀還雪上加霜了一句,“至于你們師弟謝靈,會是龍泉劍宗第一個躋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現(xiàn)在就有嫉妒謝靈,相信以后這輩子你都只會越來越嫉妒�!�

    徐小橋嘴唇抿起,腳步沉重。

    董谷是師父阮邛三位開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賤的一位,因?yàn)槭巧搅中笊删�,但如今卻是搖身一變,成了龍泉劍宗人人敬重的二師兄和金丹地仙。

    謝靈是土生土長的小鎮(zhèn)百姓,年紀(jì)最小,根本就沒有吃過半點(diǎn)苦難,但偏偏是福緣最為深厚的那個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夠讓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親手贈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瓏寶塔。

    唯獨(dú)她徐小橋,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樹枝,隨手拎在手里,緩緩道:“覺得人比人氣死人,對吧?”

    徐小橋眼眶通紅。

    阮秀突然說了一句話,面帶微笑,輕聲道:“雖說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盡、徹底老死的那一天,也還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謝靈和董谷,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一些,不過好像這對你的修行,沒半點(diǎn)用處。”

    徐小橋轉(zhuǎn)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轉(zhuǎn)頭對阮秀笑道:“大師姐,謝謝你。”

    阮秀停下腳步,點(diǎn)頭道:“謝我?那下次上山,記得給我?guī)└恻c(diǎn),騎龍巷那間鋪?zhàn)�,你知道的�!?br />
    徐小橋愣了愣,驀然笑顏如花,“我的大師姐唉!”

    阮秀跟著笑了起來。

    她只是將徐小橋送到了山腳,在那塊大驪皇帝、或者準(zhǔn)確說是先帝御賜的“龍泉劍宗”牌樓下,徐小橋與阮秀道別,運(yùn)轉(zhuǎn)氣機(jī),腳踩飛劍,御風(fēng)而去。

    在龍泉郡,這是龍泉劍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

    換成其他地仙,膽敢升空飛掠,阮邛不會談什么圣人心性。

    最早幾撥前來試探的大驪修士,到后來的劍修曹峻,都領(lǐng)教過了阮邛的規(guī)矩,或死或傷。

    阮秀站在山腳,抬頭看著那塊牌匾,爹不喜歡龍泉劍宗多出龍泉二字,徐小橋三位開山弟子都一清二楚,爹希望三人當(dāng)中,有人將來可以摘掉龍泉二字,只以“劍宗”屹立于寶瓶洲群山之巔,到時候那個人就會是下一任宗主。

    阮秀對爹的心結(jié),自認(rèn)比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應(yīng),可滿腦子就是那些糕點(diǎn)啊、筍干燉肉啊。

    這讓阮秀有些愧疚。

    便收起了那個念頭,打算不去與爹說,是不是給師弟師妹們改善改善伙食、能否頓頓多加個葷菜了。

    可憐師弟師妹們沒那個口福了。

    她這個自己都不愿意承認(rèn)的大師姐,當(dāng)?shù)么_實(shí)不夠好。

    在阮秀滿懷歉意、返身登山的時候。

    阮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神秀山,來到了龍泉郡城的太守官署。

    太守吳鳶等候已久,沒有與圣人阮邛任何客套寒暄,直接將一件官事說清楚。

    如今大驪境內(nèi),一些極有可能是別國扶植的山上勢力,蠢蠢欲動。

    尤其是今年開春以來,光是大的沖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桿郎陣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沖突的詳細(xì)過程,和大驪朝廷的意愿后,想了想,“我會讓秀秀和董谷,還有徐小橋三人出面,聽命于你們大驪朝廷的此事負(fù)責(zé)人。”

    吳鳶顯然有些意外和為難,“秀秀姑娘也要離開龍泉郡?”

    其實(shí)阮邛與大驪宋氏早有秘密盟約,雙方職責(zé)和酬勞,條條框框,早就黑紙白字,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年都是大驪朝廷在“給”,沒有任何“取”,即便是這次龍泉劍宗按照約定,為大驪朝廷效力,禮部侍郎在飛劍傳訊的密信上早有交待,只要阮圣人愿意派遣金丹地仙董谷一人出馬,則算誠意足矣,絕對不可過分要求龍泉劍宗。吳鳶當(dāng)然不敢自作主張。

    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后,吳鳶于情于理,都覺得不妥。

    應(yīng)該是知道吳鳶和大驪朝廷的為何會感到為難,阮邛笑道:“放心,我會叮囑秀秀,她這趟出山辦事,盡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現(xiàn)任何意外,我也不會遷怒你們大驪�!�

    吳鳶依舊不敢擅自答應(yīng)下來,阮邛話是這么說,他吳鳶哪敢當(dāng)真,世事復(fù)雜,只要出了稍大的紕漏,大驪朝廷與龍泉劍宗的香火情,豈會不出現(xiàn)折損?宋氏那么多心血,一旦付諸流水,整個大驪,恐怕就只有先生崔瀺能夠承擔(dān)下來。

    所以吳鳶也沒有含糊,說他必須上報禮部。

    阮邛點(diǎn)頭道:“可以,太守大人盡早給我答復(fù)就是了�!�

    然后阮邛問道:“我想要在盧氏遺民刑徒當(dāng)中,挑選幾人作為劍宗記名弟子,你可以一并上報給朝廷,看看能否答應(yīng),萬一與那幾撥粘桿郎發(fā)生沖突,你們也好有個心理準(zhǔn)備�!�

    吳鳶苦笑道:“好的。”

    說完了正事,阮邛來去如風(fēng),毫不拖泥帶水。

    留下一個愁眉苦臉的吳太守,醞釀著措辭,該如何跟朝廷落筆說這兩件事。

    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打造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地下機(jī)構(gòu),其中所有相關(guān)人員,一律被稱為粘桿郎,每次奉命離京,三人一伙,欽天監(jiān)一人,相師一人,陰陽家術(shù)士一人,負(fù)責(zé)為大驪搜羅地方上所有適合修道的良材美玉。

    一旦被粘桿郎相中,哪怕是被練氣士早就選中、卻暫時沒有帶上山的人選,一律必須為粘桿郎讓道。

    大概這也是粘桿郎這個名稱的由來。

    崔瀺成為國師、大驪國勢興盛后,歷史上不是因?yàn)榇耸露蟠虺鍪�,只是�?shù)次之后,大驪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就消停了,因?yàn)槟穷^繡虎無一例外,為粘桿郎撐腰到底。

    一位元嬰坐鎮(zhèn)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已經(jīng)考驗(yàn)了某位山下少年長達(dá)六年之久,潛心雕琢那塊璞玉,準(zhǔn)備收為繼承衣缽的嫡傳弟子,結(jié)果被一伙路過的粘桿郎發(fā)現(xiàn)了是棵好苗子,老金丹遇上了蠻橫不講理的粘桿郎,氣得咬牙切齒,老金丹甚至愿意交出一大筆神仙錢,粘桿郎只是執(zhí)意要帶走那位少年。

    雙方爭執(zhí)不休,最終引發(fā)了一場惡戰(zhàn),粘桿郎被當(dāng)場擊殺兩人,逃遁一人。

    照理說,老金丹的所作所為,合乎情理,而且已經(jīng)足夠給大驪朝廷面子,再者,老金丹修士所在山頭,是大驪屈指可數(shù)的仙家洞府。

    可到頭來,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驪鐵騎圍山,近百位武秘書郎,加上數(shù)百架無比昂貴珍稀的墨家機(jī)關(guān),以及百余人被刑部衙門招徠的練氣士、純粹武夫。

    美其名曰演武!

    戰(zhàn)事慘烈,大驪甚至出動了大驪那尊北岳正神。

    最后那座曾是大驪北方邊境上最大的仙家門派,給打得等于削掉了半座山頭,元?dú)獯髠�,淪為二流墊底的勢力,其中元嬰老祖戰(zhàn)死,老金丹修士被大驪武將親手割掉頭顱,再讓一位劍修隨身攜帶著那顆死不瞑目的干癟頭顱,“傳首”邊境諸多山頭。

    在那之后,大驪國境內(nèi)的山上神仙,氣焰收斂了許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驪朝廷的驕橫勢力,也開始對門內(nèi)嫡傳弟子叮囑一番。

    據(jù)說那次戰(zhàn)事落幕后,很少離開京城的國師繡虎,出現(xiàn)在了那座山頭之巔,卻沒有對山上殘余“逆賊”痛下殺手,只是讓人立起了一塊石碑,說是以后用得著。

    如今那塊山頂石碑,依舊空白無字,不知是國師大人忘了這樁陳年舊事,還是時機(jī)未到。

    ————

    一座大驪北境上有仙家洞府扎根多年的高山之巔,有位登山?jīng)]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塊沒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住石碑上邊,轉(zhuǎn)頭望向南邊。

    山頂,就只有老人一個,沒有任何人陪同。

    所有經(jīng)歷過當(dāng)年那場血腥屠殺的仙家門派老一輩,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匯聚在距離山頂不算太遠(yuǎn)的地帶。

    至于后來山門新收的年輕弟子們,更是一個個被嚴(yán)令不得離開各自府邸屋舍,誰敢擅自走動,直接打斷長生橋,丟下山腳!

    這座大驪北方曾經(jīng)無比高高在上的所有門派老人,此刻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憂懼和無奈,唯恐那位大驪國師,毫無征兆地一聲令下,就來了個秋后算賬,將好不容易恢復(fù)一點(diǎn)生氣的山頭,給斬草除根!

    面容肅穆的繡虎崔瀺,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陳平安不是喜歡講道理嗎,這次我就看看你還能不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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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少俠遇見大俠

    乘坐那艘核雕小舟變化而成的錦繡樓船,不過一個時辰,就破開一座云海,落在了水霧繚繞的峰巒之間。

    紫陽府到了。

    從稍高處俯瞰,這座仙家門派,規(guī)模已經(jīng)不輸世俗王朝的皇宮,居中地帶,有一大片陽光下、泛起紫金顏色的恢弘建筑。

    在陳平安一行人下船后,自稱洞靈真君吳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入袖,至于那些鶯鶯燕燕的妙齡少女,紛紛變成一張張符紙,卻沒有被那位洞靈真君收回,而是隨手一拂袖,打入不遠(yuǎn)處一條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陣陣氤氳靈氣,融入河水。

    一位高瘦老者立即識趣地出現(xiàn)在河對岸,向著這位女修跪地磕頭,口中大呼道:“積香廟小神,拜見洞靈老祖,在此叩謝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斂一巴掌拍在裴錢腦袋上,輕聲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現(xiàn)了,不去把臂言歡?”

    裴錢翻了個白眼。

    吳懿神色淡漠,“無事就退回你的積香廟。”

    那位神祇趕緊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夾雜有點(diǎn)點(diǎn)金光的青煙掠入河水,一閃而逝。

    吳懿笑著解釋道:“出門就是這點(diǎn)不好,很難有清凈�!�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理解。

    吳懿隨口問道:“陳公子,上次與你同行的眾人當(dāng)中,比如我父親最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他們怎么一個都不見了?”

    陳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邊求學(xué)�!�

    吳懿似乎有些遺憾。

    父親曾經(jīng)透露過,那個名為于祿的高大少年,正是隱姓埋名的盧氏王朝亡國太子!

    一身濃郁龍氣,簡直就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當(dāng)年父親不知為何沒有下嘴,她是在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動,跟著錯過了,就是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jī)會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夠破開那個該死的金丹瓶頸。

    為了破境,能夠躋身如今蛟龍之屬的“大道盡頭”,元嬰境,弟弟不惜成為寒食江神祇,自己則勤修道家旁門術(shù)法,不能說無用,只是進(jìn)展極其緩慢,簡直能夠讓人抓狂。

    難不成真要以后百年千年,還要活在父親的陰影當(dāng)中?隨時隨刻提心吊膽,害怕父親哪天餓了,或是與人廝殺,重傷了需要食補(bǔ),就拿他們兩個子女填肚子?

    當(dāng)年自己與那可憐弟弟陪同父親,見到了大驪國師崔瀺,那場經(jīng)歷就不算好,父親被繡虎憑借一方古硯臺,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三百年道行,事后父親遷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們無比凄慘。不過結(jié)果還不錯,父親總算離開了黃庭國,她與弟弟再不用兩人心頭如壓大山,畢竟數(shù)千年悠悠歲月里,被這位性情暴戾的父親,吃掉的子孫,不計其數(shù)。而且紫陽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驪朝廷認(rèn)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獨(dú)立于黃庭國之外。

    吳懿當(dāng)然只是一個化名,她身為紫陽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親寄來的那封家書,哪怕是有遠(yuǎn)游境武夫擔(dān)任扈從的陳平安,她一樣懶得搭理,無非是獨(dú)木橋和陽關(guān)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親自趕去迎接,還得拗著性子對一個年輕人擠出笑臉來?

    吳懿帶著陳平安他們緩緩行走在河邊大路上,平整異常,以大塊大塊的青色條石鋪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就一直盯著亮如鏡面的青石地面,看著里邊那個黑炭丫頭,呲牙咧嘴,自得其樂。

    吳懿先前在樓船上,并沒有怎么跟陳平安閑聊,所以趁著這個機(jī)會,為陳平安大致介紹紫陽府的淵源歷史。

    陳平安應(yīng)對得只能說勉強(qiáng)不失禮,在這類事情上,別說是風(fēng)雷園劉灞橋,就是李槐,都比他強(qiáng)。

    大概是因?yàn)殚_辟出一座水府、煉化有水字印的緣故,踩在上邊,陳平安能夠察覺到絲絲縷縷的水運(yùn)精華,蘊(yùn)藏在腳下的青色巨石當(dāng)中。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心中了然。

    世間蛟龍之屬,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龍后裔,只要結(jié)了金丹,依舊需要乖乖離開山頭,走江化蛟、走瀆化龍,一樣離不開個水字。

    想必整座紫陽府歷代修士,打破腦袋都猜不出為何這位開山鼻祖,要選擇此地建造府邸來開枝散葉。

    紫陽府是黃庭國頭等仙家之列,卻不似尋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條視野開闊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澗匯聚而成的河水名為鐵券河,是黃庭國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蕩蕩白鵠江的源頭之水,而白鵠江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黃庭國正統(tǒng)江水正神獲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廟,幫助黃庭國洪氏歷代皇帝坐鎮(zhèn)八百里水運(yùn)。

    要知道,浩然天下的諸國,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關(guān)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夠決定一個皇帝坐龍椅穩(wěn)不穩(wěn),因?yàn)槊~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屬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開國皇帝抉擇,一般來說后世帝王君主,不會輕易更換,牽扯太廣,極為傷筋動骨。所有隸屬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與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樣由不得坐龍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揮霍,再昏庸無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這件事上兒戲,再小人盈朝的廟堂權(quán)臣,也不敢由著皇帝陛下亂來。

    只要每當(dāng)國庫豐盈,能夠換成足夠的神仙錢,再通過某座儒家七十二之一書院的許可,由君子現(xiàn)身,口含天憲,親臨那處山水,為一國“指點(diǎn)江山”,那么這座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統(tǒng)神祇,反過來反哺國運(yùn)、穩(wěn)固氣運(yùn)。

    這就叫太平盛世之氣象,肯定會被文武百官恭賀,舉國同慶,皇帝往往會龍顏大悅,大赦牢獄,因?yàn)樽⒍〞谑窌媳蛔u(yù)為中興之主、英明之只是這種山下的風(fēng)光行徑,一貫被山上修士譏笑為“百姓棺材添一層,皇帝龍椅加木頭”,嗤之以鼻。

    至于為何各國境內(nèi),經(jīng)常會是淫祠林立、屢禁不絕的處境,真是朝廷孱弱,無力根除?

    其實(shí)很大程度上,其中許多朝廷默認(rèn)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書院的承認(rèn),無法請出一位君子的金口一開,各國朝廷對于這類香火鼎盛的淫祠,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還會背著書院,暗中資助淫祠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偷偷慫恿地方上的文人騷客,帶頭去燒香,以便當(dāng)?shù)匕傩崭L(fēng)而至,蜂擁相隨。

    鐵券河亦有一位正統(tǒng)河神,正是先前那位來去匆匆的卑微老者。

    數(shù)百年來這位金身供奉在積香廟的河神,一直是紫陽府的牽線傀儡,紫陽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練之一,往往都是這位被同僚笑話為“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的鐵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憐嘍啰,幾乎等于伸長脖子給那些練氣士雛兒砍殺而已,運(yùn)氣好的,才能逃過一劫。一來二去,鐵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夠看了,就得這位河神自己掏錢增加水運(yùn)精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攜帶禮物登門拜訪,求著紫陽府的神仙老爺們,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錢,增補(bǔ)水運(yùn)靈氣,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長,免得耽擱了紫陽府內(nèi)門弟子的歷練。

    聽上去很跌價,差不多可以被說成是茍延殘喘了,實(shí)則不知道多少黃庭國江河神祇,對此艷羨不已。

    道理很簡單,鐵券河不過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遜色于白鵠江這黃庭國第三大江水正神。

    靠什么?自然是靠著每年從紫陽府指甲縫里摳出來的那點(diǎn)殘羹冷炙,年復(fù)一年的積攢,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積香廟的香火熏陶。

    紫陽府修士,歷來不喜外人打攪修道,許多慕名而來的達(dá)官顯貴,就只能在距離紫陽府兩百里外的積香廟停步。

    停步之后,自然要燒香敬神,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鐵券河神幫忙跟紫陽府通氣,因?yàn)樽详柛斢械�,從三境修士,一直到龍門境修士,每次被邀請出門“游歷”,都會有個大致價位,但是紫陽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頂,尋常的世俗權(quán)貴便是有錢,這些神仙也未必肯見,這就需要與紫陽府關(guān)系熟稔的鐵券河積香廟,幫著牽線搭橋。

    在此期間,鐵券河神絕對不敢從中漁利,一顆銅錢都不會賺,只是每次外邊的將相公卿和達(dá)官顯貴,給了錢去供奉孝敬紫陽府神仙,后者出山擺平,事成之后,一筆與紫陽府無關(guān)的香火錢,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積香廟。

    臨近紫陽府邸。

    府門外是一座白玉廣場。

    已經(jīng)浩浩蕩蕩站滿了恭候老祖歸來的紫陽府眾人,紫陽府分內(nèi)門外門,內(nèi)門修士,是開山老祖吳懿這一脈嫡傳弟子,以及歷代紫陽府府主與他們的門生弟子,加上各位高壽的龍門境老供奉、以及執(zhí)掌各事的觀海境實(shí)權(quán)修士。外門則相對駁雜,除了資質(zhì)一般的練氣士,還有投靠紫陽府的山澤野修,純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為紫陽府效命的奴婢雜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門,人數(shù)自然要遠(yuǎn)遠(yuǎn)多于潛心修道的練氣士。

    將近千人。

    在廣場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絲毫差錯。

    大概是免得陳平安誤以為自己再給他們下馬威,吳懿微笑解釋道:“我已經(jīng)在紫陽府百余年沒露面了,早年對外宣稱是揀選了一塊洞天福地,閉關(guān)修行。實(shí)在是厭煩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來,干脆就躲起來不見任何人�!�

    當(dāng)吳懿從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廣場邊緣,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跪地磕頭,異口同聲高呼“恭賀老祖出關(guān)”。

    落在裴錢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

    這么個陣仗,這么大排場,看得裴錢兩眼放光。

    吳懿一抬手。

    看得裴錢嘖嘖稱奇,明明是低頭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這會兒又跟腦袋上長眼睛一般,嘩啦啦站起身。

    吳懿徑直前行,陳平安就要故意落后一個身形,以免分?jǐn)偭俗详柛献孀诘娘L(fēng)采,不曾想?yún)擒惨哺2剑孕暮䴘i漪告之陳平安,言語中帶著一絲真誠笑意:“陳公子不必如此客氣,你是紫陽府百年難遇的貴客,我這塊小地盤,位于鄉(xiāng)野之地,遠(yuǎn)離圣賢,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所以陳公子只管與我并肩同行。”

    吳懿生性倨傲,是黃庭國以桀驁不馴著稱的地仙,原本去見陳平安就是捏著鼻子行事,既然陳平安言語舉止處處得體,并未因?yàn)檎讨c父親、繡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讓吳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這番心湖言語。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吳真君是百年來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時,我也就斗膽跟著吳真君并肩而行了,今天萬萬不行,還望吳真君先行一步,我們緊跟便是�!�

    吳懿笑了笑,不再堅持,獨(dú)自先行。

    倒是個知曉分寸的年輕人。

    不過就是過于刻板迂腐了些,跟個學(xué)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卻也不討她的喜。

    隨著吳懿的前行,廣場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條道路來。

    只有陸陸續(xù)續(xù)五六人,有資格來到吳懿身后,在紫陽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來到陳平安右手邊的中年修士,便是現(xiàn)任紫陽府府主,是位金丹境地仙,而與裴錢朱斂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兩位修士,是比紫陽府府主還要輩分更高的龍門境老修士,一個掌管賞罰,一個管錢,所以紫陽府的府主從來是虛設(shè),并無實(shí)權(quán),無非是個跟黃庭國朝廷與其它山頭洞府打交道的門面人物。

    不過歷代紫陽府府主,總計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資質(zhì)天賦自己躋身的陸地神仙,其余六人,像當(dāng)下這位,都是靠著紫陽府的神仙錢,硬堆出來的境界,真實(shí)戰(zhàn)力,要遠(yuǎn)遠(yuǎn)遜色于大宗門里邊的金丹地仙,尤其是殺出一條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陽府的底蘊(yùn),當(dāng)然不止如此,還有幾位前任府主,或是吳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陽府師祖,正在閉關(guān),也有一些遲暮修士,大道無望,一顆金丹,已經(jīng)被光陰流水沖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著躲在紫陽府靈氣充沛的幾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參吊命,隱世不出。

    紫陽府所有人都在揣測那位背竹箱年輕人的身份。

    難道是洞靈老祖在外邊新收的弟子?那么會不會是下一任府主人選?

    吳懿帶著陳平安步入紫陽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氣宮,交待府主晚上要大擺宴席,為貴客接風(fēng)洗塵。

    進(jìn)了紫氣宮,然后吳懿便讓所有人先去劍叱堂候著,她說要親自為陳公子安排下榻處所。

    貴客?

    一行人面面相覷。

    難道是大驪那邊某位元嬰地仙的嫡傳弟子,或是大驪袁曹之流的上柱國豪閥子弟?

    吳懿果然親自將陳平安他們安頓下來,這才去了紫陽府大佬齊聚的劍叱堂,她坐在一張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龍椅上,開始讓在座各位稟報事務(wù),例如紫陽府這百年間的神仙錢收支,門中一些俊彥弟子的修行進(jìn)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狀況,基本上她都是在聽,不予點(diǎn)評,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當(dāng)個甩手掌柜,更不會明明在世,依舊挑選一位位傀儡府主。

    其實(sh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愛聽這些瑣事,大家一本正經(jīng)的匯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吳懿也好不掩飾自己的無聊神態(tài),身體歪斜,單手托腮幫,偶爾點(diǎn)點(diǎn)頭。

    大體上,紫陽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個字來形容。

    這就差不多了。

    吳懿懶得去計較那些修行之外的蠅營狗茍。

    之所以建造紫陽府,成為開山鼻祖,當(dāng)年還是她臨時起意,實(shí)在太過無聊使然。

    再者,蛟龍之屬的諸多遺種,多喜好開府炫耀,以及用來收藏四處搜刮而來的寶物。

    黃庭國算是古蜀國分裂后的舊版圖之一,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滅崩塌的神水國,也是,都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風(fēng)水寶地,因?yàn)樗\(yùn)濃厚。再者上古劍仙,喜好來此斬殺蛟龍,相互廝殺當(dāng)中,多有隕落,故而法寶眾多,雖然絕大多數(shù)都被神水國之流的強(qiáng)大王朝,搜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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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庫內(nèi),成為一件件傳承有序的國之重器,之后輾轉(zhuǎn),不過是從一個老朽王朝傳到另一個新興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許多遺落珍寶,被她父親不動聲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親家底有多么雄厚的。

    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寶,不過是父親當(dāng)年隨手賞賜、作為她躋身洞府境的小禮物而已。

    不過她父親的收藏之豐,可以說是寶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當(dāng)中,最夸張的一個。

    南方老龍城苻家,說不定略勝一籌,不過那是整個苻氏家族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底蘊(yùn),而她父親,是僅憑一己之力。

    所以吳懿對于這個從來看不懂他內(nèi)心想法的父親,是既恨又怕且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內(nèi)心最深處。想必那個弟弟也是相似心態(tài)。

    吳懿抬起頭,原來是有人問到紫陽府應(yīng)該如何招待那位陳公子。

    吳懿想了想,“你們不用插手此事,該做什么,我自會吩咐下去�!�

    ————

    吳懿的安排很有趣,將陳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寶閣的六層高樓內(nèi)。

    每一層都擺滿了這位洞靈真君與紫陽府歷代修士的藏寶。

    吳懿離去前,只說最上邊兩層樓,希望不要隨便登樓,底下其余四層,可以任意逛蕩。

    由于這棟樓占地頗廣,除了第一層,之后上邊每一層都有屋舍床榻、書房,其中三樓甚至還有一座演武廳,擺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機(jī)關(guān)傀儡,所以陳平安四人不用擔(dān)心空有琳瑯滿目的天材地寶,而無歇腳處。

    光是一樓,就看得裴錢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珠子。

    這趟紫陽府游游歷,讓裴錢大開眼界,雀躍不已。

    以前總覺得將來除了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再置辦一兩只多寶架,就已經(jīng)是裴錢那顆小腦袋的想象力極致,如今進(jìn)了紫氣宮這棟樓,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原來可以如此有錢!

    如今已經(jīng)不用陳平安提醒,裴錢也不會擅自去觸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寶。

    她打算今晚不睡覺了,一定要把四層的數(shù)百件寶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會抱憾終身。

    由著裴錢和一樣心動不已的石柔在一樓“賞景”,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四樓,登高俯瞰半座紫陽府。

    陳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過,以后我心目中的山頭該是怎么個樣子,現(xiàn)在看來,那會兒還是個窮光蛋的瞎琢磨,紫陽府才是個鮮活例子�!�

    陳平安趕緊補(bǔ)了一句,“其實(shí)當(dāng)時我也不窮了�!�

    朱斂問道:“少爺,這位洞靈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地仙?”

    陳平安點(diǎn)頭道:“相當(dāng)于大半個元嬰修士吧。”

    終究是在人家山頭蹭吃蹭喝,陳平安就沒有與朱斂細(xì)說其中玄機(jī)。

    朱斂心里有數(shù)了。

    吳懿身在紫陽府,必然有仙家陣法,相當(dāng)于一座小天地,幾乎可以視為元嬰戰(zhàn)力。

    朱斂玩笑道:“若是有山澤野修能夠?qū)⑦@棟樓一掃而空,豈不是發(fā)大財了。聽說寶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取出一壺酒,遞給朱斂,搖頭道:“儒家書院的存在,對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懾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顧得過來,可一旦儒家書院出手,盯上了某個人,就意味著天大地大,同樣無處可躲,所以無形中壓制許多大修士的沖突�!�

    朱斂喝了口酒,笑道:“為何浩然天下,對我們純粹武夫的約束反而不大?就因?yàn)榘司尘啪澄浞蛱�?聽說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書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陳平安輕聲道:“這里邊涉及到很多被塵封的遠(yuǎn)古內(nèi)幕,崔東山不太愿意講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興趣。以前在龍泉郡家鄉(xiāng),我第一次出門遠(yuǎn)游的時候,窯務(wù)督造官,和后來新設(shè)的縣令,就已經(jīng)是最大的官了,總覺得跟皇帝什么的,離著太遠(yuǎn)。后來一位大驪皇宮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派人殺過我,我心里邊一直記著這筆賬,上次跟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在山崖書院見面,也與他聊開了。但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哪怕現(xiàn)在看著宋集薪,還是無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驪皇子。高煊還好些,畢竟第一次碰頭,就穿得鮮亮,身邊還有扈從�?伤渭剑趺纯炊际钱�(dāng)年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募一锫��!?br />
    朱斂提起酒壺,跟陳平安手里的養(yǎng)劍葫輕輕碰了一下,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一直沒動靜,這會兒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斂感慨道:“萬一哪天宋集薪當(dāng)上了大驪皇帝,少爺豈不是更加無法想象?”

    陳平安點(diǎn)頭道:“肯定的�!�

    兩人沉默片刻。

    陳平安突然說道:“崔東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說三教圣人都在試圖換一種方式,讓注定勢不可擋的那條光陰長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斂來了興致,好奇問道:“怎么個減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拍了拍欄桿,“仙家山頭是一物�!�

    朱斂一頭霧水。

    陳平安繼續(xù)道:“人間城池是一物�!�

    陳平安緩緩道:“戰(zhàn)爭,又是一物�!�

    陳平安最后道:“能夠讓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學(xué)問,好像也是。”

    朱斂聽得頭大,“崔東山說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陳平安喝著酒,笑道:“我一樣不懂。”

    朱斂輕聲問道:“那么少爺想要懂得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斂嗯了一聲,“少爺已經(jīng)懂得夠多了,確實(shí)不必事事探究,都想著去追本溯源。”

    陳平安轉(zhuǎn)頭道:“朱斂,你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習(xí)慣,能不能改改?”

    朱斂舉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壺,哈哈笑道:“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陳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斂試探性問道:“之前少爺說要一個人去北俱蘆洲歷練,真不能帶上老奴?身邊沒個燒火做飯的廚子,也沒個沒事就溜須拍馬的扈從,多沒勁?”

    陳平安點(diǎn)頭道:“你就老老實(shí)實(shí)留在落魄山吧,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那位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適合我,當(dāng)然更適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躋身山巔境,那么裴錢第一次游歷江湖,哪怕走得再遠(yuǎn),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別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護(hù)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斂只得放棄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想法。

    陳平安問道:“朱斂,能不能說說你年輕時候的事情?”

    朱斂破天荒有些赧顏,“無數(shù)糊涂賬,無數(shù)風(fēng)流債,說這些,我怕少爺會沒了喝酒的興致�!�

    陳平安跳上欄桿坐著,“說說看,其實(shí)你送給裴錢的那幾本江湖演義,我都偷偷看過好幾遍了,我覺得寫得都很好。不過畢竟是書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夠?qū)嵲�,相信沒有你口述的親身經(jīng)歷有趣�!�

    朱斂也跳上欄桿而坐,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來,少爺你是不曉得當(dāng)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風(fēng)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俠,仰慕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癡心不改�!�

    結(jié)果越聽到后來,朱斂發(fā)現(xiàn)自家少爺?shù)南訔壯凵裨絹碓矫黠@,最后陳平安拍了拍朱斂肩膀,也沒多說什么,跳下欄桿就走了。

    這讓朱斂有些受傷。

    自家少爺其他都好,唯獨(dú)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委實(shí)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斂應(yīng)該不知道,走入樓內(nèi)的陳平安,在心中碎碎念念,“你有寧姑娘了,你有寧姑娘了,膽敢胡思亂想,花花腸子,會被寧姑娘二話不說打死的……難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見著了寧姑娘,在她那邊哪里藏得住,一下子就會被看穿,還不是要被打個半死,你敢還手嗎?”

    ————

    一艘裝飾素雅的二層樓船,由江水洶涌的白鵠江,駛?cè)牒用嫫骄彽蔫F券河河道。

    船頭站著一位容貌冷艷的宮裝女子,身邊還有一位貼身婢女,和三位年齡懸殊、相貌迥異的男子。

    一位老者苦笑道:“夫人,咱們這趟拜訪紫陽府,未必討喜啊�!�

    老者與其余兩人,都是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雙方相識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聯(lián)盟,也都是除魔衛(wèi)道,例如當(dāng)初根據(jù)夫人提供的密報,他們在蜈蚣嶺追捕那頭為禍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與那紫陽府和積香廟無異于商賈往來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圍。

    那位夫人眉眼間有著淡淡的憂愁,唯有一聲嘆息。

    她身邊的妙齡婢女,與她相伴百年之久,雖是水鬼陰物之身,但是受香火恩澤,早年含冤溺死,因禍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這位夫人的體己人,所以在這種場合,還是說得上話,輕聲道:“形勢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經(jīng)得了大驪宋氏頒發(fā)的太平無事牌,唯獨(dú)我們白鵠江,被冷落至此,這還不算什么,無非是與大驪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這趟入京,聽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鵠江說不定還有大難在后邊,我們休想潔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難?”

    婢女亦是愁緒滿懷,言語也有些低沉,“陛下還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廝,已經(jīng)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猶不知足,竟然恬不知恥,主動跑去了驪珠洞天的披云山,好像通過一樁隱秘關(guān)系,得以在北岳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極有可能大驪朝廷會對咱們白鵠江動手,已經(jīng)封山的靈韻派,就是前車之鑒。陛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大驪蠻子胡作非為。”

    老者無奈道:“那個家伙的厚顏無恥,確實(shí)出了名的�!�

    一位高大漢子雙臂環(huán)胸,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看著鐵券河,雖然前年順利從五境巔峰,成功躋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團(tuán)糟的國事,讓原本打算自己六境后就去投身邊軍行伍的熱血漢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驪蠻子的馬蹄,肆意踩踏在黃庭國版圖上,從來不需要跟當(dāng)今陛下通氣打招呼。

    更讓漢子無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從文武百官到鄉(xiāng)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幾乎少有義憤填膺的人物,一個個投機(jī)鉆營,削尖了腦袋,想要依附那撥駐扎在黃庭國內(nèi)的大驪官員,大驪宋氏七品官,竟是比黃庭國的二品中樞大員,還要威風(fēng)!說話還要管用!

    而真正讓漢子最終放棄去邊軍的一件事,是一個黃庭國京城流傳開來的消息。

    當(dāng)年他與朋友追殺那頭狐魅,卻被后者在蜈蚣嶺設(shè)下陷阱,只是最后那頭本該現(xiàn)身與它姘頭聯(lián)手的熊羆大妖,不知為何,非但沒有露面,反而對那頭擅長歹毒雙修之法的狐魅姘頭,見死不救。才使得他們眾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位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黃庭國朝廷那邊立下一樁大功。

    那頭狐魅被秘術(shù)束縛禁錮,失去大半神通,關(guān)押在朝廷專門用來鎮(zhèn)壓山澤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當(dāng)時漢子與朋友們,在白鵠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頓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傳遍京城,那頭本該被剝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給皇帝陛下收入了后宮,金屋藏嬌。

    漢子心中憤懣不已。

    這次與兩位修士朋友聯(lián)袂登門江神府,站在船頭的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們真相。

    傳聞不假。

    國難當(dāng)頭,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覲見皇帝之時,那位狐魅的的確確就站在皇帝身側(cè),只是變得低眉順眼,好在它身上被供奉修士設(shè)下的禁忌,洪氏皇帝還沒有傻到幫它全部祛除。

    當(dāng)時那幕場景,讓這位曾經(jīng)與洪氏先祖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江神娘娘,有些皺眉頭,印象中當(dāng)今皇帝,并無好色的名聲。

    只是時過境遷,對方終究是一國之主,她不好多說什么。

    再者作為一江正神,在漫長的歲月里,高居神臺,透過那百年復(fù)百年的裊裊香火,早已看遍眾生百態(tài),對于這些世俗荒誕事,早已見怪不怪。

    想來是現(xiàn)任皇帝心中壓力太大,畢竟大驪宋氏雖然承認(rèn)了黃庭國的藩屬地位,可天曉得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就冒出個姓宋的年輕皇室,讓他從龍椅上滾蛋?

    既然如此,何以解憂?大概就只有床笫之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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