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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商隊當(dāng)然懶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來說,只要當(dāng)他們抽刀和摘下一張張硬弓,難民自會嚇得鳥獸散。

    也有一些難民,紅著眼睛只管往前沖,打算哄搶一番,商隊護衛(wèi)扈從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國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隊伍里又死了那么多兄弟朋友,內(nèi)心深處,還巴不得有人沖上來給他們解解恨,所以精悍騎隊如漁網(wǎng)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術(shù),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頸次之,射透心口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腳,那可是要惹來譏諷和笑話的。

    這次雇傭護衛(wèi)和車隊的商賈,人數(shù)不多,十來個人。

    除了那位極少露面的青衣馬尾辮女子,以及她身邊一個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劍女子,還有一位不茍言笑的黑袍青年,這三人好像是一伙的,平時車隊停馬修整,或是野外露營,相對比較抱團。

    此外這撥要錢不要命的商賈主事人,是一個身穿青衫長褂的老人,據(jù)說姓宋,護衛(wèi)們都喜歡稱呼為宋夫子。宋夫子有兩位扈從,一個斜背烏黑長棍,一個不帶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兩人年歲與宋夫子差不多。此外,還有三位哪怕臉上帶笑依舊給人眼神冰冷感覺的男女,年齡懸殊,婦人姿色平庸,其余兩人是爺孫倆。

    給扈從們的感覺,就是這撥商賈,除了宋夫子,其余都架子大,不愛說話。

    這天夜里,歇腳于一座已經(jīng)荒廢、胥吏逃散的破敗驛站,物件早已被收刮一空。

    青衣馬尾辮女子,蹲在驛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墻頭上。

    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背劍女子,站在墻下,輕聲道:“大師姐,再有大半個月的路程,就可以過關(guān)進入書簡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那位宋夫子緩緩走出驛館,輕輕一腳踹了個蹲坐門檻上的同行少年,然后單獨來到墻壁附近,負劍女子立即以大驪官話恭聲行禮道:“見過宋郎中。”

    老人笑著點頭,“徐姑娘還是這般客氣,過于見外了�!�

    此郎中并非藥鋪郎中。

    這位氣態(tài)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這個位置,黃庭國石毫國這些藩屬小國,屬于比較大一點的芝麻官,光是禮部衙門,上頭就有侍郎,再上頭還有尚書,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當(dāng)?shù)妮o官,員外郎給搶了位置�?稍诖篌P,這就是一個極其關(guān)鍵的位置,是大驪王朝最有權(quán)柄的三位郎中之一,位不算高,從五品,權(quán)極其重。除了名義上一位祠祭清吏司郎中該有的職責(zé),還掌管著一國山水正神的評定考核、以及舉薦權(quán)。

    大驪一直不設(shè)立江水正神與祠廟的沖澹江,突然多出一位名叫李錦的江水精怪,從一個原本在紅燭鎮(zhèn)開書鋪的掌柜,一躍成為江神,據(jù)說就是走了這位郎中的門路,得以鯉魚跳龍門,一舉登上神臺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兩位女子,正是離開龍泉劍宗下山游歷的阮秀,徐小橋。

    至于為何要離開大驪王朝如此之遠,就連徐小橋和董谷都覺得很意外,至于他們的大師姐阮秀,就全然無所謂了。

    徐小橋見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樣子,就主動離開。

    宋郎中走到墻頭上,盤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謝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只帕巾,藏入袖中,搖搖頭,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問道:“冒昧問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還是在容忍?”

    阮秀問道:“有區(qū)別嗎?”

    老人點點頭,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舉了,畢竟我這么個老頭子,也有過少年愛慕的歲月,曉得李牧璽那般大小的毛頭小子,很難不動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可以提點李牧璽或是他爺爺幾句,阮姑娘不用擔(dān)心這是強人所難,這趟南下是朝廷交待的公事,該有的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絲毫不是阮姑娘過分了�!�

    阮秀說道:“沒關(guān)系,他愛看就是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歸我管。”

    宋郎中啞然失笑。

    此次隨行隊伍當(dāng)中,跟在他身邊的兩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從大驪軍伍臨時抽調(diào)出來的純粹武夫,金身境,據(jù)說去軍中帥帳要人的綠波亭大諜子,給那位戰(zhàn)功彪炳的主將,當(dāng)面摔杯罵娘,當(dāng)然,人還是得交出來。

    一位出身大驪江湖大門派的幫主,也是七境。

    此外三人,是一隊臨時組建的粘桿郎,爺孫倆人當(dāng)中,少年名為李牧璽,是位精通符箓和陣法的修道天才,與他的爺爺和父親三代人,都是大驪朝廷的粘桿郎,父親死于前不久一場,所以這趟南下遠游,對于爺孫二人來說,既是衙門里邊的公事,也是有私怨夾雜其中。

    這趟南下書簡湖,有兩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話事人,龍泉劍宗三人,都需要聽命于他,聽從他的指揮調(diào)度。

    今年入秋時分,已經(jīng)多年沒有傷亡的大驪粘桿郎,一下子死了兩個,一位身份隱蔽的外鄉(xiāng)金丹修士,偷偷帶走了一位弟子,這名少年,比較特殊,不但是先天劍胚,還身負武運,引來當(dāng)?shù)匾恢輸?shù)位武廟圣人的關(guān)注。

    大驪勢在必得,就連國師大人那邊都聽到了消息,很重視。

    大概是一報還一報,說來荒唐,這位少年是大驪粘桿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于找到這棵好苗子的三人,輪流留守,傾心栽培少年,長達四年之久,結(jié)果給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修士,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打殺了兩人,然后將少年拐跑了,一路往南逃竄,期間躲過了兩次追殺和圍捕,十分狡猾,戰(zhàn)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極其驚艷的心性和資質(zhì),兩次都幫了金丹修士的大忙。

    最后綠波亭諜報顯示,金丹修士和少年逃入了書簡湖,此后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對于這類追殺,不單單是大驪王朝,其實寶瓶洲所有的山上勢力,都不會犯癡,心存輕視,經(jīng)驗老道的門派,但凡有點底蘊的,都力爭以獅子搏兔,一鼓作氣用全力解決,而不是好似庸將的戰(zhàn)場添油,派遣一撥撥人去白白送死,給對方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最終養(yǎng)虎為患。

    對方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金丹,又占據(jù)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絕不是兩位金丹戰(zhàn)力那么簡單,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當(dāng)于一位強大元嬰的戰(zhàn)力。

    在這一點上,董谷和徐小橋私底下有過數(shù)次細致推演,得出的結(jié)論,還算比較放心。

    不然大師姐出了丁點兒紕漏,董谷和徐小橋兩位龍泉劍宗的開山弟子,于情于理,都不用在神秀山待著了。

    至于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曉內(nèi)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較大了。

    涉及整座書簡湖的歸屬。

    就連他都需要聽命行事。

    就連那個暗中扎根書簡湖已有八十年光陰的某位島主,也一樣是棋子。

    這次離開大驪南下遠行,有一件讓宋郎中覺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璽對于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馬車的石毫國旅途,所見所聞,如何都無法理解,甚至內(nèi)心深處,還會埋怨那個罪魁禍?zhǔn)�,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驪王朝。興許在少年看來,如果大驪鐵騎沒有南下,或是南下的連綿戰(zhàn)事,不要如此血腥殘忍,就不會有那么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在兵災(zāi)浩劫中,一個個原本老實本分的男男女女,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璽的爺爺,九十歲的“年輕”修士,則對此無動于衷,卻也沒有跟孫子解釋什么。

    阮秀問道:“聽說有個泥瓶巷的孩子,就在書簡湖?”

    宋郎中點頭道:“姓顧,是機緣很大的一個孩子,被書簡湖勢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收為閉門弟子,顧璨自己又帶了條‘大泥鰍’到書簡湖,帶著那戰(zhàn)力相當(dāng)于元嬰的蛟龍扈從,興風(fēng)作浪,小小年紀(jì),名聲很大,連朱熒王朝都聽說書簡湖有這么一雙主仆存在。有次與許先生閑聊,許先生笑言這個叫顧璨的小家伙,簡直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條形若鮮紅手鐲的酣睡火龍,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

    一個中年男人來到了書簡湖邊緣地帶,是一座人山人海的繁榮大城,名為池水城。

    一路上雇傭了輛馬車,車夫是個走南闖北過的健談老人,男人又是個大方的,愛聽熱鬧和趣聞的,不喜歡坐在車廂里邊享福,幾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車夫身邊,讓老車夫喝了不少酒,心情大好,也說了好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書簡湖奇人異事,說那兒沒外邊傳聞可怕,打打殺殺倒也有,不過多半不會牽扯到他們這些個老百姓。不過書簡湖是個天大的銷金窟,千真萬確,以前他與朋友,載過一撥來自朱熒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氣大得很,讓他們在池水城那邊等著,說是一個月后返程,結(jié)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撥年輕公子哥就從書簡湖乘船回到了城里,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七八個年輕人,足足六十萬兩銀子,三天,就這樣打了水漂,不過聽那些敗家子的言語,好像意猶未盡,說半年后攢下一些銀子,一定要再來書簡湖快活。

    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門有一隊練氣士看守,卻根本不用什么通關(guān)文牒,只要交了錢就給進。

    池水城就建造書簡湖西邊水畔。

    書簡湖極為廣袤,千余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布,最重要的是靈氣充沛,想要在此開宗立派,占據(jù)大片的島嶼和水域,很難,可若是一兩位金丹地仙占據(jù)一座較大的島嶼,作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適宜,既清凈,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門“近水”的練氣士,更是將書簡湖某些島嶼視為必爭之地。

    背劍男人挑選了一棟鬧市酒樓,點了壺池水城最招牌的烏啼酒,喝完了酒,聽過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飛色舞的閑聊,沒聽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過段時間,書簡湖好像要舉辦每百年一次的島主會盟,準(zhǔn)備推舉出一位已經(jīng)空懸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這個男人喝完酒吃完飯,與店伙計結(jié)過賬,就離開酒樓,問路去了一座池水城內(nèi),對所有人開放的一條猿哭街,開滿了仙家鋪子,長街長達四里,兩頭有練氣士守著,一樣是不看身份,只認(rèn)銀子開道的做派,這一點,倒是有些像商貿(mào)冠絕一洲的老龍城,笑人無恨人有,誰有錢誰大爺。

    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錢人。

    若是如此說來,好像整個世道,在哪兒都差不多。

    腰掛朱紅色酒葫蘆的中年男人,之前老車夫有說過,知道了在魚龍混雜、往來頻繁的書簡湖,能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dān)心,可他在路上,還是跟老車夫還是學(xué)了些書簡湖方言,學(xué)的不多,一般的問路、討價還價還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蕩,走走看看,既沒有一鳴驚人,掃蕩什么那些天價的鎮(zhèn)店之寶,也沒有只看不買,挑了幾件討巧卻不昂貴的靈器,就跟尋常的外鄉(xiāng)練氣士,一個德行,在這兒就是蹭個熱鬧,不至于給誰狗眼看人低,卻也不會給當(dāng)?shù)厝烁呖匆谎邸?br />
    中年男人最后在一間販賣古董雜項的小鋪子停留,東西是好的,就是價格不太公道,掌柜又是個瞧著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較冷清,許多人來來走走,從兜里掏出神仙錢的,寥寥無幾,男人站在一件橫放于特制劍架上的青銅古劍之前,久久沒有挪步,劍鞘一高一低分開放置,劍身刻有“大仿渠黃”四字小篆。

    看著那個彎腰低頭細細端詳?shù)拈L衫背劍男人,老掌柜不耐煩道:“看啥看,買得起嗎你?便是上古渠黃的仿劍,也要大把的雪花錢,去去去,真要過眼癮,去別的地兒�!�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桿不直,非但沒有惱火,反而轉(zhuǎn)頭跟老人笑問道:“掌柜的,這渠黃,是禮圣老爺與人間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他們所乘坐馬車的八匹拉車駿馬之一?”

    老掌柜瞥了眼男人背后長劍,臉色稍稍好轉(zhuǎn),“還算是個眼力沒差勁到眼瞎的,不錯,正是‘八駿流散’的那個渠黃,后來有中土大鑄劍師,便用畢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劍,以八駿命名,此人脾氣古怪,打造了劍,也肯賣,但是每把劍,都肯賣給相對應(yīng)一洲的買家,以至于到死也沒全部賣出去,后世仿品不計其數(shù),這把膽敢在渠黃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劍,仿得極好,自然價格極貴,在我這座鋪子已經(jīng)擺了兩百多年,年輕人,你肯定買不起的�!�

    男人沒打腫臉充胖子,從古劍上收回視線,開始去看其它珍玩物件,最后又站在一幅掛在墻壁上的仕女畫前,畫卷所繪仕女,側(cè)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樣,若是豎耳聆聽,竟然真有如泣如訴的細微嗓音傳出畫卷。

    老掌柜呦呵一聲,“不曾想還真碰到個識貨的,你進了我這鋪子看得最久的兩件,都是鋪子里邊最好的東西,小子不錯,兜里錢沒幾個,眼光倒是不壞。怎么,以前在家鄉(xiāng)大富大貴,家道中落了,才開始一個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幾個錢的劍,掛個破酒壺,就當(dāng)自己是游俠啦?”

    男人依舊打量著那幅神奇畫卷,以前聽人說過,世間有許多前朝亡國之字畫,機緣巧合之下,字中會孕育出悲憤之意,而某些畫卷人物,也會變成靈秀之物,在畫中獨自悲戚斷腸。

    男人轉(zhuǎn)頭笑道:“游俠兒,又不看錢多錢少�!�

    老人嗤笑道:“這種屁話,沒走過兩三年的江湖愣頭青才會講,我看你年歲不小,估摸著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了池塘邊,就當(dāng)是真正的江湖了。”

    男人還是沒生氣,指了指墻壁掛像,問道:“這幅仕女圖,多少錢?”

    老人擺擺手,“年輕人,別自討沒趣�!�

    男人笑道:“我要是買得起,掌柜怎么說,送我一兩件不甚值錢的彩頭小物件,如何?”

    年復(fù)一年守著祖?zhèn)麂佔�,確實無聊的老人,頓時來了斗志,指了指靠近大門口的一只多寶架,挑眉道:“行啊,瞧見沒,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錢,那邊架子上,隨你挑選三件東西,到時候我皺一下眉頭,我跟你姓!”

    男人笑著點頭。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幅仕女圖,來歷就不多說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顆小暑錢,拿得出,你就拿走,拿不出來,趕緊滾蛋�!�

    男人回頭看了眼墻上掛像,再轉(zhuǎn)頭看了眼老掌柜,詢問是不是一口價沒得商量了,老掌柜冷笑點頭,那男人又轉(zhuǎn)頭,再看了幾眼仕女圖,又瞥了眼當(dāng)下空無一人的店鋪,以及大門口,這才走到柜臺那邊,手腕翻轉(zhuǎn),拍出三顆神仙錢在桌上,手掌覆蓋,推向老掌柜,老掌柜也跟著瞥了眼店鋪門口,在那男人抬手的瞬間,老人迅速跟著以手掌蓋住,攏到自己身邊,翹起手掌,確定無誤是貨真價實的三顆小暑錢后,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頭笑道:“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這小子可以啊,有點本事,能夠讓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男人無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邊,挑選三件順眼東西了�!�

    老掌柜哈哈大笑,繞出柜臺,“去吧,做買賣,這點誠信還是要有的,我這就幫你將這幅仕女圖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錦盒就價值兩顆雪花錢,不會糟踐了這么一幅名貴畫像。”

    男人在門口多寶架前視線巡游,老掌柜小心翼翼摘下畫像,在收入一只珍藏錦盒當(dāng)中的時候,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那個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這個家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闊綽,扯什么彩頭?而且一口氣就是三件,這會兒開始心疼得很。

    當(dāng)那個男人挑了兩件東西后,老掌柜略微心安,虧得不多,可當(dāng)那家伙最后選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后,老掌柜眼皮子微顫,連忙道:“小子,你姓什么來著?”

    男人原本還有些猶豫,老掌柜來這么一出,果斷收入手中,轉(zhuǎn)頭笑道:“姓陳�!�

    老掌柜可憐兮兮道:“那我以后跟你姓陳,你將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男人笑著搖頭,“做生意,還是要講一點誠意的�!�

    老掌柜氣呼呼道:“我看你干脆別當(dāng)什么狗屁游俠了,當(dāng)個生意人吧,肯定過不了幾年,就能富得流油�!�

    老人嘴上這么說,其實還是賺了不少,心情大好,破天荒給姓陳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那人也沒有立即想走的念頭,一個想著能否再賣出那把大仿渠黃,一個想著從老掌柜嘴里聽到一些更深的書簡湖事情,就這么喝著茶,閑聊起來。

    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車夫不曾聽聞的內(nèi)幕。

    書簡湖是山澤野修的世外桃源,聰明人會很混得開,蠢人就會格外凄慘,在這里,修士沒有好壞之分,只有修為高低之別,算計深淺之別。

    商貿(mào)繁華,店鋪林立,無奇不有。

    在別處走投無路的,或是落難的,在此往往都能夠找到棲身之所,當(dāng)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別奢望了�?芍灰掷镉胸i頭,再找對了廟,此后便活命不難。之后混得如何,各憑本事,依附大的山頭,出錢出力的幫閑,也是一條出路,書簡湖歷史上,不是沒有多年忍辱負重、最終崛起成為一方霸主的梟雄。

    店鋪門外,光陰悠悠。

    店鋪內(nèi),老人談興頗濃。

    曾有一位譜牒仙師的元嬰修士,與一位金丹劍修聯(lián)手,可能是覺得在整個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大搖大擺,在書簡湖一座大島上擺下宴席,廣發(fā)英雄帖,邀請書簡湖所有地仙與龍門境修士,揚言要結(jié)束書簡湖群龍無首的紛亂格局,要當(dāng)那號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余位到場的書簡湖島主,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不是拍手叫好,拼命附和,就是掏心窩子拍馬屁,說書簡湖早就該有個能夠服眾的大人物,省得沒個規(guī)矩王法,也有一些沉默不語的島主。結(jié)果宴席散去,就已經(jīng)有人偷偷留在島上,開始遞出投名狀,出謀劃策,詳細解釋書簡湖各大山頭的底蘊和憑仗。

    只是接下來的一幕,哪怕是讓數(shù)百年后的書簡湖所有修士,無論年紀(jì)大小,都覺得特別痛快。

    當(dāng)晚,就有四百余位來自不同島嶼的修士,蜂擁而至,圍住那座島嶼。

    用將近九百多件法寶,再加上各自島嶼豢養(yǎng)的兩百多位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兩位不可一世的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

    殺意最堅定的,恰好是那撥“率先投誠的墻頭草島主”。

    那個男人聽得很用心,便隨口問到了截江真君劉志茂。

    老掌柜越說越來勁。

    說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兩年來了個小魔頭,成了截江真君的關(guān)門弟子,好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竟然駕馭一條恐怖蛟龍,在自家地盤上,大開殺戒,將一位大客卿的府邸,連同數(shù)十位開襟小娘,以及百余人,一并給那條“大泥鰍”給屠戮殆盡,大多死相慘不忍睹。

    之后更是不知為何打殺了那位同門大師兄,又是一場血腥殺戮,那條“大泥鰍”的兇狠暴戾,展露無遺,許多次下嘴,已經(jīng)不為殺人,純粹是為了滿足殺戮的趣味,所過之處,滿地的殘肢斷骸。

    在那之后,師徒二人,勢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別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島嶼。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許多年輕貌美的少女,據(jù)說都給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魔頭強擄而回,好像在小魔頭的二師姐調(diào)教下,淪為了新的開襟小娘。

    此后書簡湖可就沒太平日子過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總算沒有殃及池水城這樣的偏遠地兒。

    姓顧的小魔頭事后也遭受了幾次仇家刺殺,竟然都沒死,反而氣焰越來越跋扈驕橫,兇名赫赫,身邊圍了一大圈墻頭草修士,給小魔頭戴上了一頂“湖上太子”的綽號高帽,今年開春那小魔頭還來過一趟池水城,那陣仗和排場,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柜聊得興高采烈,那個男人始終沒怎么說話,沉默著。

    黃昏里,老人將男人送出店鋪門口,說是歡迎再來,不買東西都成。

    中年男人點點頭,起身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將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夾著那只錦盒,走了。

    老人有些疑惑,好像這個男人離開的時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個有錢的江湖人,何須如此?

    老人不再追究,搖頭晃腦走回店鋪。

    今天的大買賣,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后臨近鋪子那幫黑心老王八,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材料。

    至于那個男人走了以后,會不會再回來購買那把大仿渠黃,又為什么聽著聽著就開始強顏歡笑,笑容全無,唯有沉默,老掌柜不太上心。

    什么書簡湖的神仙打架,什么顧小魔頭,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盡是些別人的故事,咱們聽到了,拿來講一講就完事了。

    而那個客人離開鋪子后,緩緩而行。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在書頁間,可書頁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補何其難。

    是誰說的來著,崔東山?陸臺?朱斂?

    記不得了。

    那個中年男人走了幾十步路后,竟是停下,在兩間鋪子之間的一處臺階上,坐著。

    像一條路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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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時分,請君入甕

    秋風(fēng)起蟹黃肥,這會兒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時分,一到吃飯的點,滿城都飄著那股獨有香味。

    甚至?xí)幸恍┣Ю锾鎏鰪闹鞜赏醭s來的老饕清饞,在各色關(guān)系交好的臨水宅邸和酒樓,推杯換盞,不過距離書簡湖最近的石毫國,今年少有人來此享口福,畢竟命都快沒了。

    書簡湖島主會盟還有十來天就要舉辦,到時候會有百余位島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宮柳島,選舉出一位江湖君主。

    青峽島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自然是眾望所歸的人選。

    但這里是書簡湖,是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的酒宴才散盡,馬上就有四百多位野修聯(lián)手打殺那元嬰和金丹劍修的書簡湖。

    這兩天池水城傳出消息,那個顧小魔頭要來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彥,已經(jīng)開始重金購買書簡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見的“竹枝”,個頭極大,蘊含充沛的水運精華,尋常漁夫一輩子都別奢望能夠捕捉到一只,見都見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才能碰運氣抓到的寶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峽島,劉志茂最近一年開始停止擴張,就像一個瘋狂進食的人,有點吃撐到了,得緩緩,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實則還是一盤人心不穩(wěn)的散沙,劉志茂在這一點上,始終保持清醒,對于前來投靠青峽島的山澤野修,篩選得極為嚴(yán)格,具體事務(wù),都是弟子中一個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她最早是顧璨的二師姐,這會兒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大師姐,大師兄已經(jīng)給小師弟顧璨打死了嘛,總不能空著位置,不像話,傳出去也不好聽。

    如今圍繞在顧璨身邊,有一大幫身份不俗的年輕修士和豪閥子弟,比如要舉辦酒宴款待“顧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城主的獨苗兒,給夫人寵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號稱這輩子不服什么陸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漢。

    簡而言之,就是個沒腦子的。

    快三十的人了,還喜歡稱呼顧璨為顧大哥。池水城都喜歡把這位少城主當(dāng)個笑話看待。

    除此之外,還有青峽島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都是書簡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資好,殺人從不手軟,是截江真君四處征伐的得力干將。

    還有黃鸝島島主的小師弟呂采桑,與島主師兄歲數(shù)差了好幾百歲,因為是一位老祖閉關(guān)前收取的弟子,輩分奇高。

    黃鸝島是青峽島鼎盛之前,少數(shù)幾個可以與青峽島掰掰手腕子的大島,當(dāng)然如今聲勢是絕對比不上青峽島了。

    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昵稱圓圓,父母是鼓鳴島一對修士道侶,兩位金丹修士,婦人姓元,男人姓袁,是個倒插門,元袁的母親,是一個潑辣蠻橫到讓劉志茂都頭疼的存在,關(guān)鍵是這位女修,據(jù)說來頭很大,早年是朱熒王朝一位元嬰劍修的寵妾。

    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顧璨,紈绔子弟范彥,秦傕,晁轍,呂采桑,元袁,韓靖靈,黃鶴,再加上那個不愛拋頭露面、卻唯顧璨馬首是瞻的大師姐田湖除了田湖君是被顧璨強拉硬扯進來,其余八人,意氣相投,據(jù)說在顧璨的提議下,不知從哪里抓來一只大公雞,歃血為盟,結(jié)為兄弟,號稱書簡湖十雄杰。

    不說書簡湖,其實連這其余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個人,為何對外宣稱十雄杰?

    當(dāng)時小魔頭顧璨只是光著腳,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了那把空缺的頭把交椅,咧嘴笑,說這個位置先留著。

    這顧璨年紀(jì)不大,可是到了書簡湖后,個頭跟雨后春筍似的,一年竄一大截,十來歲的孩子,就已經(jīng)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高。

    有小道消息,說是那條喜好以練氣士作為食物的蛟龍,能夠反哺顧小魔頭的肉身,青峽島上,唯一一次距離成功最接近的刺殺,就是刺客一刀劈重重砍在了顧小魔頭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當(dāng)場斃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練氣士,估計沒個三兩年修養(yǎng)都別想下床,可不過半個月功夫,那小魔頭就重新出山,又開始坐在那條被他稱呼為“小泥鰍”的蛟龍頭顱上,快活游蕩書簡湖。

    這天,從池水城高樓眺望書簡湖,就能夠看到一艘巨大樓船緩緩駛來,樓船之大,與池水城城墻等高。

    樓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壓出來的水浪,在樓船百余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細微漣漪,不易察覺。

    有個少年模樣的家伙,竟然身穿一襲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腳坐在船頭欄桿上,晃蕩著雙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習(xí)慣性抽一抽鼻子,好像歲月長了,個頭高了,可臉上還掛著兩條鼻涕,得將那兩條小青龍收回洞府。

    他身后站著三人,大師姐田湖君,她如今管著青峽島和藩屬島嶼近萬人的生殺大權(quán),已經(jīng)有了幾分類似截江真君的威嚴(yán)氣勢,一左一右,站著她的兩位師弟秦傕和晁轍。

    再之后,是一排十?dāng)?shù)位姿容秀美、氣態(tài)各異的開襟小娘,只是出門游玩,換上了一身含蓄得體的衣裳而已。

    而樓船四周的湖水底下。

    是一條身長數(shù)百丈的“小泥鰍”。

    岸邊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霸占,驅(qū)逐了所有閑雜人等,鼓鳴島少島主元袁,黃鸝島一大群白發(fā)蒼蒼老修士嘴里的小師祖呂采桑,還有來此避難已經(jīng)長達半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正在岸邊談笑風(fēng)生。唯獨少了一個石毫國大將軍之子黃鶴,沒辦法,黃鶴那個手握石毫國東南六萬精銳邊軍的老子,據(jù)說剛剛在背后捅了一刀石毫國皇帝,投靠了大驪宋氏鐵騎,還打算扶植皇子韓靖靈為新帝,忙得很,黃鶴也脫不開身,只是讓人寄來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韓靖靈等著好消息。

    池水城城墻輪廓越來越清晰。

    田湖君走到船欄旁,小聲道:“真要改變進城路線,故意給那撥刺客機會?”

    那少年雙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為我來這兒吃螃蟹��?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兒,吃起來還賊煩,還不如家鄉(xiāng)小溪里邊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個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種滋味,才叫好。你們這幫書簡湖的土鱉,懂個屁!兜里有幾個臭錢,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帶銀子嗎?需要帶一大幫子扈從嗎?”

    田湖君笑了笑,“小師弟是人中龍鳳,我們這幫俗人自然不好比�!�

    少年身體后仰,扭過頭,嘿嘿笑道:“大師姐啊,你就算這么說好話,也沒資格當(dāng)那開襟小娘,長得太丑,胸脯那兒又太小,真可憐,隨便一把普通鏡子,對你們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把照妖鏡。”

    田湖君尷尬一笑,她心底沒覺得這是壞事。

    渡口遠處的一條湖邊幽靜小徑,柳樹泛黃,有個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樹旁,遠望書簡湖那艘樓船,摘下了酒葫蘆,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

    隨著龍泉郡當(dāng)?shù)匕傩�,越來越熟悉所謂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余味來,曉得了原來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讓人毫無痛覺、在難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藥膏。尤其是不斷有人被收入龍泉劍宗,就連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里頭,都有兩個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

    楊家鋪子就熱鬧了。七大媽八大姑,都拎著自家晚輩孩子往藥鋪串門,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尋訪神仙,坐鎮(zhèn)后院的楊老頭,當(dāng)然“嫌疑”最大。如此一來,害得楊家鋪子差點關(guān)門,代代有一句祖訓(xùn)相傳的現(xiàn)任楊氏家主,更是差點愧疚得給楊老頭跪地磕頭賠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鄰居,要不然就是鎮(zhèn)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彎的,總能攀上些關(guān)系。楊氏在小鎮(zhèn)不在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是尋常有錢的殷實門戶,總不好讓店里伙計趕人,再說除非狠下心見血,否則真趕不走。

    實在不行,藥鋪只好找人守在門口,苦口婆心勸說,老楊頭根本不是什么老神仙,就是個懷揣著幾張祖?zhèn)髅胤降睦先恕?br />
    這種騙鬼的屁話,誰信啊。越是這樣,越讓人起疑心,越來越覺得那個喜歡吞云吐霧的楊老頭,是位隱世高人。

    所幸楊老頭好像不太在乎這些,也沒讓楊氏家主直接關(guān)了鋪子,反而讓藥鋪放話出去,他會些相面之術(shù)和摸骨稱斤兩,但是每次給孩子勘驗是否有變成神仙的資質(zhì),得收錢,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錢。

    小鎮(zhèn)百姓到底是窮習(xí)慣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銀子的門戶,能夠想到要給家族子孫謀一條山上路的人家,也不會是那種不把錢當(dāng)錢的人,有人砸鍋賣鐵,攢足一千兩銀子,有人跟靠著向販賣祖?zhèn)髦锒E然富貴的朋友借錢,好在有不少人選擇觀望,第一天帶著錢去藥鋪的人,不算太多,楊老頭說了一通云遮霧繞的神仙言語,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楊老頭只是搖頭,沒看中任何一個人。

    等到登門的人少了后,藥鋪又開始傳出話,不收雪花錢了,只要在楊家鋪子買包藥,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鄰里的,一顆雪花錢確實貴了些。

    如此一來,登門的人驟減。

    楊家藥鋪是想錢想瘋了吧。

    然后不斷有人反悔,去楊家鋪子討要那顆雪花錢,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

    鋪子在這件事上異常堅決,寸步不讓,別說是一顆雪花錢,就是一顆銅錢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愿的買賣,還有退錢的理由?真當(dāng)楊家鋪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結(jié)果突然有天,一個與楊家鋪子關(guān)系親近的家伙,醉酒后,說自己靠著關(guān)系,要回了那顆神仙錢,而且楊家鋪子自己人都說了,那個楊老頭,其實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爛相術(shù)書籍的騙子,就連起先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是楊家鋪子故意傳出去的言語,為的就是給藥鋪掙錢。

    炸窩了。

    楊家鋪子一夜之間,名聲狼藉,楊氏子弟,個個過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楊氏家主,讓那個沒本事就敢裝神弄鬼的老家伙,從藥鋪卷鋪蓋滾蛋。

    楊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撫家族眾人。

    在那之后,藥鋪總算是清凈了。

    估計藥鋪和楊老頭求著要給人摸骨看相,都沒人樂意,不收錢都懶得搭理,除非給錢還差不多。

    以至于藥鋪更換了兩個店伙計,一個出身騎龍巷的窯工少女,一個來自桃葉巷的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了。

    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有緣之人,看大道。

    一個消失了幾年又出現(xiàn)了的小鎮(zhèn)男人,那個看大門的鄭大風(fēng),除了變成了個駝背,既沒有帶回個媳婦,也沒從外鄉(xiāng)帶回些銀錢,鄭大風(fēng)雖然不是店鋪伙計,這段時間卻經(jīng)常端板凳坐在藥鋪大門口,不攔著誰,就是看熱鬧,還是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眼神賊兮兮的,一個勁往婦人胸脯、屁股上貼,愈發(fā)給小鎮(zhèn)女子們瞧不起。

    鄭大風(fēng)返回小鎮(zhèn)后,除了看到這場鬧劇,還看到了很多橫財暴富的,通宵達旦,聚眾賭博的一窩窩,天天廝混那幾座新建青樓的,昂首挺胸進去,腿有些軟地走出來,

    還有兜里銀子算是多到有些數(shù)不清了的,腰桿比當(dāng)年的那棵老槐樹還要硬,以往走在福祿街、桃葉巷都不敢喘大氣的漢子和老光棍,都有膽兒開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著有沒有可能,買一兩個模樣周正的婢女丫鬟,最好是識得字、看得書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齡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前做夢都不敢能在床鋪上壓著個身上帶著書香的娘們,這輩子,才不算虧!以往一袋子銅錢就是大爺,現(xiàn)如今銀子都是咱的孫子,錢什么的,就是個屁!

    錢如流水,嘩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轉(zhuǎn)。

    人心一樣。

    入秋之后,鄭大風(fēng)有些憂愁。

    曬著秋天的和煦日頭,鄭大風(fēng)低頭瞥了眼褲襠,更愁了,總覺得對不住自己這位小兄弟,難道真要從一位英俊瀟灑的年輕光棍,變成老光棍?

    沒來由想到灰塵藥鋪外邊街上,那個最后自稱姓姜的女子,體重估計能有兩個鄭大風(fēng),鄭大風(fēng)打了個激靈,姑娘是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關(guān)了燈就可以對付過去的,那么大一只的姑娘,性情再好,再愿意做朋友,鄭大風(fēng)也寧愿虧待了小兄弟,也不能虧待自己!

    在鄭大風(fēng)對為自己這種念頭,而對那位姜姑娘滿懷愧疚的時候,今天阮邛突然出現(xiàn)在藥鋪后院,楊老頭今兒破天荒沒有抽旱煙,在那兒曬太陽打盹,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兩壺酒,揚起手臂。

    楊老頭搖頭笑道:“不好這一口�!�

    阮邛搬了條長凳坐在正屋對面,與楊老頭隔著一座天井院子。

    楊老頭問道:“難得阮圣人心神不寧,怎么,擔(dān)心阮秀?”

    阮邛點了點頭。

    楊老頭難得開玩笑,“收陳平安當(dāng)女婿,就那么難嗎?”

    阮邛喝了口酒,“陳平安,人不差,我雖然不愿收他為弟子,卻非不認(rèn)可陳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換成是個尋常的閨女,就由著她去了。說不定……我還會經(jīng)常跟這個女婿喝個小酒兒,想來不壞。而且還不用擔(dān)心自己女兒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兒過于蠻橫、女婿跑了的份�?晌遗畠�,是秀秀�!�

    楊老頭點了點頭,“事情太好,也有煩憂。我能理解�!�

    阮邛喝著名副其實的愁酒,一大口酒水下肚后,抹了把嘴,悶悶道:“因為先前老神君就聊過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謀劃,我猜得出一點苗頭,只是其中具體的怎么個用心險惡,怎么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精心設(shè)置,我是猜不出,這本就不是我的強項,也懶得去想。不過修行一事,最忌諱拖泥帶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遲早要出事,所以這趟就讓秀秀去了書簡湖。”

    楊老頭道:“你肯投桃,崔瀺那么頂聰明的人,肯定會報李,放心好了。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無縫,最少不至于適得其反。”

    說到這里,楊老頭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

    ,“投桃報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頭,至于是嚼出了黃連滋味,還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樣不在這類啞謎上作心思糾纏,別說是他,恐怕除了齊靜春之外,所有坐鎮(zhèn)驪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謀所求。阮邛從來不做無謂的較勁,大好光陰,打鐵鑄劍已經(jīng)足夠忙碌,還要憂心秀秀的前程,哪里那么多閑散功夫來跟人打機鋒。

    楊老頭本就是隨口一說,轉(zhuǎn)回正題,“你想要做個了斷,借助泥瓶巷顧璨,再假借那頭繡虎不為人知的謀劃,讓阮秀和陳平安之間心生間隙,兩個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歡鉆牛角尖,犟起來,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沒攔著阮秀離開龍泉郡,這也是你阮邛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這個崔瀺,真是厲害。”

    他阮邛希望女兒阮秀,不再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多做糾纏,安心修行。早日躋身上五境,好歹先擁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覺就有人遞過來枕頭了。

    阮邛與崔瀺沒有任何接觸,崔瀺更沒有暗示什么。

    一切都是阮邛自愿投身棋盤,與女兒阮邛一同擔(dān)任崔瀺棋盤上的棋子之一。

    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準(zhǔn)算計和正確預(yù)測,這才是一位國手在棋盤外的棋力。

    楊老頭笑道:“可別不把昔年的文圣首徒不當(dāng)根蔥,那場決定整個浩然天下文脈走勢的三四之爭,一半的規(guī)矩,都等于是崔瀺制定的,你說能不厲害?只不過那會兒崔瀺已經(jīng)是驚弓之鳥,又有些心虛,躲來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現(xiàn)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補師徒關(guān)系的最后機會,當(dāng)然了,這未嘗不是文圣對崔瀺的一種無形庇護,你看我這大弟子如此欺師滅祖了,混得比至圣先師當(dāng)年還要像條喪家犬,你們亞圣一脈還好意思對他糾纏不休嗎?你們不是自己嚷嚷著要有惻隱之心嗎,那就把崔瀺當(dāng)個屁放了吧。于是崔瀺就安然無恙跑到了咱們寶瓶洲。阮邛,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種耍無賴的事情,文圣是做得出來的。所以那么多陪祀圣人,我就只看這位先生順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讀書人的彎彎腸子,估摸著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脈還要繞。”

    楊老頭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蓮花天下和妖族的蠻荒天下,一樣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覺得跟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后可以常來?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邊,也不太把他這個爹放心上,每次想到這個,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鎮(zhèn)上開家酒鋪,省得每次去那鋪子買酒,還要給一個市井婦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后,鄭大風(fēng)走入后院。

    作為徒弟,鄭大風(fēng)回到小鎮(zhèn)第一件事,當(dāng)然就是拜訪師父。

    那次見面,是鄭大風(fēng)這輩子頭一次膽敢正視楊老頭,心平氣和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比如說這輩子就算是沒出息了,以后要么繼續(xù)去驛站混碗飯吃,要么去給陳平安的落魄山,繼續(xù)當(dāng)個看大門的,而且他鄭大風(fēng)沒覺得有啥丟人,安安穩(wěn)穩(wěn),挺好的。

    楊老頭就在那邊吞云吐霧,既不說好,也不罵人。

    鄭大風(fēng)說完了心里話,就離開藥鋪后院,雖然還是有點心虛,可心中有著從未有過的輕松。

    繼而覺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個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師父這么講話,每次講話,師父說出口的言語,從來不會超過十個字。鄭大風(fēng)就害怕師父誤以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來想去,鄭大風(fēng)覺得這樣也好,留在小鎮(zhèn),隔三岔五,來藥鋪找找老頭兒,管老頭兒見著自己會不會煩。

    鄭大風(fēng)進了后院,坐在板凳上,也沒說話,打算就是陪著師父坐會兒,然后就走。

    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是師父的脾氣,鄭大風(fēng)一清二楚,只要做了決定,別說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師父的心意。

    楊老頭抽著旱煙,吐出一口煙圈,緩緩道:“回家的時候,不是帶了把煙桿嗎,怎么丟掉了?見不得人?”

    鄭大風(fēng)給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掰手指頭,驚喜道:“師父,你今天一口氣說了二十二個字!”

    楊老頭問道:“一個見著了師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當(dāng)師父的,說幾個字?當(dāng)年的你,配嗎?”

    鄭大風(fēng)正襟危坐,“是弟子讓師父失望了�!�

    楊老頭接下來的言語,就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了,“沒抱希望,何來失望�!�

    八個字。

    這才是鄭大風(fēng)離鄉(xiāng)之前,最正常的師徒對話。

    鄭大風(fēng)沒覺著委屈,還是挺樂呵的,再加上這八個字,今天師父已經(jīng)講了三十個字,以后見著了李二,一定要吹噓吹噓!

    楊老頭伸手一拋,是那被鄭大風(fēng)偷偷丟在小鎮(zhèn)外邊的煙桿,鄭大風(fēng)接在手中,發(fā)現(xiàn)竟是連煙草都裝了。

    楊老頭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其他人,配這么被崔瀺算計嗎?”

    鄭大風(fēng)嘆了口氣,雙指隨手一搓,點燃煙草,如今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楊老頭說道:“陳平安如果沒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資質(zhì),不好不壞,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陳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斷了練氣士的前程,還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濟,徹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當(dāng)個失魂落魄卻日子安穩(wěn)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師徒二人都在吞云吐霧,鄭大風(fēng)突然說道:“這樣不好�!�

    楊老頭譏笑道:“哦?”

    鄭大風(fēng)抬起頭,鼓起勇氣道:“他是陳平安!”

    楊老頭在臺階上敲了敲煙桿,隨口道:“之所以選中陳平安,真正的關(guān)鍵,是齊靜春的一句話,才說動了那個存在,選擇去賭一賭那個一,你真以為是陳平安的資質(zhì)、性情、天賦和境遇?”

    鄭大風(fēng)針鋒相對,“齊靜春,會挑選馬苦玄,或是謝家長眉兒,去說服那個存在嗎?我看齊靜春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所以按照陳平安的學(xué)說,想要弄清楚一個結(jié)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齊靜春的那句話,當(dāng)然至關(guān)重要,可難道陳平安的資質(zhì)、性情、天賦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嗎?走出去,我才愈發(fā)知道,外邊的世道,原來比小鎮(zhèn)百姓,更信奉世間苦難,只要某人得到了回報,那就不再是苦難,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的漫長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來都比不得他們眼中的一個境界、一件法寶、一把飛劍、一份機緣�!�

    楊老頭笑了笑,眼神冰冷,“這些蠢人,也配你我去掛在嘴邊?一群螻蟻爭搶食物的那點碎屑,你要如何與它們對話?趴在地上跟它們講嗎?看來你這趟出門遠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鄭大風(fēng)嬉皮笑臉,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師父押了不少在陳平安身上,就不擔(dān)心血本無歸?”

    楊老頭搖頭道:“自己眼光差,做買賣虧了,就別怨天怨地�!�

    鄭大風(fēng)嘆了口氣。

    自個兒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再為陳平安嘮叨些有的沒的,恐怕就會適得其反。

    楊老頭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僂漢子,一語道破天機,“崔瀺這些的所為所求,暗地里的那些學(xué)問,給出了一些好東西,讓我大受裨益。以前絞盡腦汁,想了九千多年還是沒能破開癥結(jié),想了很多,收效甚微,還不如跟崔瀺兩次聊天,來得多。這份額外收獲,我得還給崔瀺。”

    “所以哪怕押注在陳平安身上的那點東西,賠了個底朝天,仍是關(guān)系不大�!�

    鄭大風(fēng)問道:“師父,我很好奇,你收了那么多弟子當(dāng)中,會有人讓你特別開心或者特別傷心嗎?比如說師兄李二,有望躋身十境中的‘神到’,師父會不會比較滿意?”

    楊老頭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fēng)用手指著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這么慘了,就沒丁點兒傷心�!�

    楊老頭只有譏笑。

    鄭大風(fēng)眼神哀怨,“師父,雖然早有準(zhǔn)備,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還是有點小傷心唉�!�

    楊老頭懶得跟這個弟子胡扯,突然說道:“為了活著,活著之后為了更好活著,都要跟世界較勁,稚子無知,少年熱血,匹夫之勇,江湖俠義,書生意氣,將軍忠烈,梟雄豪賭,這可以一往無前,問心無愧�?捎腥似约簲Q著來,你怎么解開自己擰成一團的死結(jié)?”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難,這也是當(dāng)年我們?yōu)樗麄儭O(shè)置的一個禁制,是他們螻蟻不如的原因所在,可當(dāng)時都沒有想到,恰好是這種雞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謂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說這人心的拖泥帶水,就跟登山之人,穿著了件濕透了的衣服,不耽誤趕路,越來越沉重,百里山路,半于九十。到最后,怎么將其擰干,清清爽爽,繼續(xù)登山,是門大學(xué)問。只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這群螻蟻,真的可以爬到山頂。當(dāng)然,可能有想到了,卻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誤以為螻蟻爬到了山頂,瞧見了天上的那些瓊樓玉宇,哪怕長出了翅膀,想要真正從山頂來到天上,一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到時候隨便一腳踩死,也不遲。原本是打算養(yǎng)肥了秋膘,再來狩獵一場,飽餐一頓,事實上確實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年,依舊很安穩(wěn),無數(shù)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速度減緩,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斷擴大,可最終結(jié)局如何,你已經(jīng)看到了。”

    楊老頭說到這里,并沒有太多的悲憤或是哀傷,云淡風(fēng)輕,像是一個局外人,說著天地間最大的一樁秘密。

    鄭大風(fēng)小心翼翼問道:“為何三教圣人不對師父斬草除根?”

    楊老頭笑道:“如今的你,問這么大的問題,有意義嗎?你不是該好好想一想,怎么不當(dāng)個光棍嗎?”

    鄭大風(fēng)訕笑道:“師父原來也會說趣話�!�

    楊老頭破天荒露出一抹無奈神色,皺巴巴的臉龐愈發(fā)褶皺,“還不是給李二那個神憎鬼厭的婆娘,嘮叨出來的�!�

    鄭大風(fēng)輕聲問道:“嫂子也是?”

    楊老頭嗤笑道:“她要是,我會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豬狗不如?就因為只是個讓你糟心的市井潑婦,我才不計較。”

    鄭大風(fēng)如釋重負。

    楊老頭說道:“顧璨之于陳平安,就是陳平安之于齊靜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結(jié)所在。”

    鄭大風(fēng)皺眉道:“顧璨和陳平安,秉性相差也太遠了吧?”

    這個漢子搖頭不已,“不一樣,不一樣�!�

    楊老頭笑道:“你若是不去談善惡,再回頭看,真不一樣嗎?”

    鄭大風(fēng)陷入沉思。

    鄭大風(fēng)眼神逐漸堅毅。

    楊老頭搖頭道:“別去摻和,你鄭大風(fēng)就算已經(jīng)是十境武夫,都沒用。這個無關(guān)打殺和生死的局,文圣哪怕想要幫陳平安,還是幫不了。這跟學(xué)問大不大,修為高不高,沒關(guān)系。因為文廟的陪祀神位給砸碎了,文圣自身的學(xué)問根祇,其實還擺在那里。文圣當(dāng)然可以用一個天大的學(xué)問,強行暫時覆蓋住陳平安的當(dāng)下學(xué)問與降服那條心井惡蛟,但是長遠來看,得不償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陳平安�!�

    楊老頭瞥了眼天空,“來做過客的那位陸掌教,倒是可以幫陳平安走上另外一條道路,可是陳平安自己不會答應(yīng)�!�

    “而且有一點陳平安猜得很準(zhǔn),那位陸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齊靜春選中的那個陳平安,自然不是陳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給拐去了白玉京,好一點,成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沒有可能。可要壞一點,估計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陸掌教的手掌心了,拿來觀道�!�

    鄭大風(fēng)嗯了一聲,“這就像一個男人,得不到的女子,心中越別扭,瞧著越好看。得到了,其實也就那么一回事�!�

    楊老頭沒來由說了句,“如今小鎮(zhèn)有不少青樓�!�

    鄭大風(fēng)臉色漲紅,“師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實不是那樣的人!”

    楊老頭問了個好似全然無關(guān)正題的問題,“螃蟹坊那四塊三教一家掛在小鎮(zhèn)這邊的匾額,分別寫了什么?”

    鄭大風(fēng)回答道:“儒家的當(dāng)仁不讓,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斗牛�!�

    楊老頭笑問道:“好好琢磨一下�!�

    鄭大風(fēng)思量片刻,“當(dāng)仁不讓,是陳平安身陷此局的關(guān)鍵死結(jié)之一……”

    楊老頭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與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會說陸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陳平安一時一世,連人間都不去管了,還管一個泥瓶巷毛頭小子的生死對錯?文圣罵那位陸掌教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在我看來,其實不然,早期在浩然天下陸地版圖求道的陸掌教,興許是如此,可當(dāng)他泛舟出海,就已經(jīng)開始不同了,真正開始得了意忘其形,無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為道祖最喜歡的弟子。至于那句佛家語衍生出來的佛法,看似是陳平安有望破局的一個法門,實則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對策。至于氣沖斗�!�

    鄭大風(fēng)壓低嗓音,“那她?”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說不定巴不得陳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陳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個極端,她樂見其成�!�

    鄭大風(fēng)撓撓頭,“說來說去,陳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楊老頭笑道:“到時候一個守著山頭的富家翁,你守著他的山門,混吃混喝,不挺好?”

    鄭大風(fēng)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老頭兒,“師父是故意要陳平安心中惡蛟抬頭,以此淬煉劍心,再不去講那些束手束腳的仁義道德,讓陳平安只覺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劍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幫助那個存在,丟掉早先陳平安這個劍鞘,對不對?!”

    楊老頭微笑道:“能夠想到這一步,看來還是有點長進的�!�

    鄭大風(fēng)顫聲道:“這是她要求的?”

    楊老頭搖搖頭,露出一抹感慨和緬懷神色,喃喃道:“她

    哪里會在意這些呢,她都無所謂的。她……是她啊�!�

    鄭大風(fēng)神色愴然,“可憐,真是可憐�!�

    他想起了那個在灰塵藥鋪,與自己對坐在檐下長凳上的年輕人,嗑著瓜子,笑看著院子里的眾人。

    他總覺得遭受過那么大一場無妄之災(zāi)后,那個年輕人,也該過幾天舒坦愜意的日子了。

    哪里想到,從離開老龍城的開始,就有一個比飛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劍舟更可怕的局,在等著他陳平安。

    入秋了。

    秋狩了。

    楊老頭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隨著大亂之世的到來,總有一天所有人不愛講的那些,覺得知道了道理也無用那幫蠢人,假借道理來滿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惡人,都會跟著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飯會死人,不喝水更會死人。等到那個時候,就知道有人愿意講道理的珍貴了。好在人的記性不好。吃過疼很快就忘,世道就這么反反復(fù)復(fù),都過去一萬年了,還是沒好到哪里去�!�

    鄭大風(fēng)顫聲道:“好?怎么就好了?”

    楊老頭笑了,“我是人嗎?”

    鄭大風(fēng)無言以對。

    楊老頭又問,“你就是人嗎?”

    鄭大風(fēng)依舊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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