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在“審大小”那一張紙上,寫下四行字。
一地鄉(xiāng)俗。
一國律法。
一洲禮儀。
天下道德。
陳平安寫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酒,幫著提神。
然后在一地鄉(xiāng)俗之后,又寫下書簡湖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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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璨回到自己房間,里邊有三位開襟小娘,一個是池水城范彥送來的,她是石毫國落難的官宦子女,一個是素鱗島上整座師門被青峽島剿滅后,給顧璨強擄過來的,一個是蜀哭島上的外門弟子,她自己要求成為開襟小娘的。
顧璨坐在桌旁,單手托著腮幫,讓三位開襟小娘站成一排,問道:“小爺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只要照實回答,都有重賞,敢騙我,就當是小泥鰍今天的開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實回答之后,會不會惹惱小爺,嗯,以前難說,今天不會,今天你們只要說實話,我就開心�!�
三位姿色各異卻都頗為嬌艷動人的開襟小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道這個性情難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顧璨問道:“你們覺得成為了開襟小娘,是一種好事還是壞事,好,有多好,壞,有多壞?”
那位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立即說道:“回稟少爺,對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島,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少爺不會肆意欺辱、打殺我們,少爺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想要成為少爺身邊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猶豫了一下,“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許多�!�
最后一位開襟小娘,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冷著臉道:“我恨不得將少爺千刀萬剮!”
顧璨沒有絲毫動怒,問道:“素鱗島怎么都是要被滅的,膽敢暗中勾結(jié)其余八座大島,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你們師門是怎么死的,知道嗎?是蠢死的,九座大島里邊,就你們素鱗島離著我們青峽島最近,行事還那么跳。你的那個大師兄,是如何成為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么?就因為我和小泥鰍殺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那位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做下酒菜!”
顧璨嘿了一聲,“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有賞,重重有賞,三人當中,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
顧璨揮揮手,“都退下吧,自個兒領(lǐng)賞去�!�
顧璨輕聲問道:“小泥鰍,你覺得我錯了嗎?”
小泥鰍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沒呢,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只是陳平安更……對一些?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
顧璨轉(zhuǎn)頭笑道:“小泥鰍,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今兒咋這么靈光啦?”
小泥鰍突然有些沒精打采,“主人,對不起啊�!�
顧璨哈哈大笑,“對不起個啥,你怕陳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對不起個什么?”
小泥鰍搖頭晃腦,開心起來。
顧璨雙手環(huán)胸,挑眉道:“我連娘親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陳平安一個人,我覺得咱們倆已經(jīng)很英雄好漢了�!�
顧璨突然耷拉著腦袋,“小泥鰍,你說陳平安干嘛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要跟我嘮叨那么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
小泥鰍使勁搖頭。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說你笨,我是知道的�!�
顧璨自言自語道:“陳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墒沁@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鰍身體前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顧璨的緊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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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時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一宿沒睡的陳平安關(guān)上門,離開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襲墨青色蟒袍的顧璨很快追上來。
青峽島附近的湖水中,現(xiàn)出真身的小泥鰍在緩緩游曳。
陳平安說道:“我昨天說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認錯,后來發(fā)現(xiàn)很難,沒關(guān)系。我今天接下來要說的,希望你能夠記住,因為我不是在說服你,我只是給你說一些你可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聽,先記著,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了。做得到嗎?”
顧璨點頭道:“沒問題,昨天那些話,我也記在心里了�!�
陳平安手中拎著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地面,緩緩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陳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顧璨,這都是不對的�!�
“正是因為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好人,有很多我們看見了、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看見的好人,才有我和顧璨今天的活著,能夠昨天坐在那里,講一講我們各自的道理�!�
“說這些,不是證明你顧璨就一定錯了,而是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書簡湖,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就像當年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
說到這里,陳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邊走去,顧璨緊隨其后。
陳平安蹲下身,以樹枝作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我與你說一個我瞎琢磨想出來的道理,還不完善。是因為在桐葉洲,聽一個江湖上遇到的好朋友,第
一次無意間聽說書院賢人、君子和圣人的劃分之后,才延伸出來的想法。”
顧璨嘀咕道:“我為啥在書簡湖就沒有遇到好朋友�!�
顧璨恨不得陳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個朋友。
陳平安笑了笑,在所畫小圓圈里邊寫了兩個字,賢人�!叭绾纬蔀槠呤䲡旱馁t人,書院是有規(guī)矩的,那就是這位賢人通過飽讀詩書,思考出來的立身學問,能夠適用于一國之地,成為裨益于一國山河的治國方略。”
然后陳平安畫了一個稍大的圈,寫下君子二字,“書院賢人若是提出的學問,能夠適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為君子�!�
最后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寫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學問越來越大,可以提出涵蓋天下的普世學問,那就可以成為書院圣人�!�
陳平安指著三個圈子,“你看,只看三個圈子,好像是在說,連儒家書院都在推崇‘立場’,賢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場。那么,老百姓,當官的,帶兵打仗的,山澤野修,山上譜牒仙師,憑什么我們講立場、不問是非,就錯了?知道為什么嗎?”
顧璨一陣頭大,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第一,立場可以有,也很難沒有,但是不意味著‘只’講自己的立場,就可以萬事不顧,那種問心無愧,是狹隘的。學問也好,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賢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將相、練氣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廟,那邊儒家歷代圣賢的文字,越是學問大的,越是在底處,越牢不可破。聽說即便是這樣,歷史上也曾有過隨著光陰長河的流逝,時過境遷,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開始失去光彩�!�
看到顧璨愈發(fā)茫然。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這些言語,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說給你聽聽看,但其實更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陳平安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青峽島是一個圈子,門派規(guī)矩是劉志茂訂立的,小一點說,你和嬸嬸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圈子,許多家規(guī),是你和嬸嬸訂立的,往大了一點說,書簡湖也還是一個圈子,規(guī)矩是歷史上無數(shù)山澤野修以鮮血和性命換來的鄉(xiāng)俗。再往大了說,書簡湖所在的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在畫圈圈,再往小了說,你,我陳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間最小的圈子,只約束自己,曾經(jīng)有人說過,身處世俗人間,比較高的道德,用來律己,會更好一些�!�
陳平安好像在捫心自問,以樹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嗎,就是怕那些當下能夠說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幫助自己渡過眼前難關(guān)的道理,成為我一輩子的道理。無處不在、你我卻有很難看到的光陰長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剛才說的,在這個不可逆轉(zhuǎn)的過程里,許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賢道理,一樣會黯淡無光�!�
“昨天的道理會變得沒有道理。”
顧璨突然歪著腦袋,說道:“今天說這些,是你陳平安希望我知道錯了,對不對?”
陳平安卻沒有回答顧璨,自顧自說道:“可是我覺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們泥瓶巷那條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泥路上的一些東西,是一直不會變的。一萬年前是怎么樣的,今天就是怎么樣的,一萬年后還是會怎么樣�!�
“比如我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陳平安沒有想著去偷去搶,會對嬸嬸開門,給我的那碗飯,我記一輩子。我陳平安還會覺得那會兒別人送我一串糖葫蘆,會忍著,不去接過來,你知道當時我是怎么一邊跑,一邊在心里告訴自己的嗎?”
只要不涉及自己認錯,顧璨就會興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陳平安望向遠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對的,因為那會兒我手頭上還有幾顆銅錢,我不會馬上餓死。就不能去接那串糖葫蘆,因為我會怕吃過了那么好吃的東西,以后會覺得吃碗米飯已經(jīng)很滿足的生活,會變得很不堪,會讓我以后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變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六成飽的米飯,自己還是不太高興。難道我每天再去跟那個人要糖葫蘆吃?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還是樂意每次都施舍我,可總有一天他的攤子就不見了的,到時候我怎么辦?”
陳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嗎?那會兒這些道理,都抵不過那串糖葫蘆的誘惑,我當時很想很想轉(zhuǎn)過頭,告訴那個賣糖葫蘆的人,說反悔了,你還是送給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樣讓自己不轉(zhuǎn)頭的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我就告訴自己,陳平安,陳平安,饞嘴什么唉,說不定哪天你爹就回來啦,到時候再吃,吃個飽!爹答應過你的,下次回家一定會帶糖葫蘆的。所以后來我再偷偷跑去那邊,沒有看到那個攤販了,我就有些傷心,不是傷心沒有白拿的糖葫蘆吃了,而是有些擔心,如果爹回家了,該買不著糖葫蘆了。”
顧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邊這個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陳平安喃喃道:“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對不對?”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來了嗎?”
“我知道啊�!�
“可我還是會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蟲你小的時候,走夜路,總問我為什么半點不怕鬼嗎?我不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一點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的鬼的話,是不是就能見著我爹娘了。一想到這個,我的膽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擔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變成了鬼,他們是好鬼,會不會給惡鬼欺負,害得他們就沒辦法來見我了�!�
陳平安說完這些,轉(zhuǎn)過身,揉了揉顧璨的腦袋,“讓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
顧璨點點頭,輕輕離開。
顧璨走出去很遠之后,轉(zhuǎn)頭望去,他心頭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頭。
好像陳平安沒有昨天那么生氣和傷心了。
但是陳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對他顧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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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顧璨發(fā)現(xiàn)陳平安屋內(nèi)還是燈火依舊,便去敲門。
陳平安繞過書案,走到正廳桌旁,問道:“還不睡覺?”
顧璨笑道:“你不也一樣?”
顧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滿了寫字密密麻麻的紙張,紙簍里卻沒有哪怕一個紙團,問道:“在練字?”
陳平安搖頭道:“隨便想想,隨便寫寫。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看,在聽,自己想的還是不夠多�!�
顧璨問道:“那有沒有想出啥?”
陳平安想了想,“剛才在想一句話,世間真正強者的自由,應該以弱者作為邊界�!�
顧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強者,而且我這會兒才幾歲?”
陳平安說道:“這跟一個人歲數(shù)有多大,有關(guān)系,但沒有必然關(guān)系。我以前遇到過很多厲害的對手,大驪娘娘,一條比小泥鰍這會兒的修為、還要厲害的老蛟,一位飛升境修士。不能說他們是純粹的壞人,在很多人眼中,他們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這是我最珍貴的道理之一,你是顧璨,我才與你講,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情。但正因為你是顧璨,我才希望你能夠用心聽一聽。你年紀這么小,就能夠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娘親,你就是強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顧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親說你小時候,為你娘親做了那么多事情,她總拿這個念叨我沒良心來著,說白生了我,是養(yǎng)了個白眼狼�!�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先不談對錯和善惡,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顧璨你現(xiàn)在的想法,你覺得會變成什么樣子?”
顧璨搖頭道:“我從來不去想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
這本就是顧璨的內(nèi)心真實想法。
顧璨害怕陳平安生氣,解釋道:“實話實說,想啥說啥,這是陳平安自己講的嘛。”
陳平安便轉(zhuǎn)移話題,“如果都是你顧璨,我們家鄉(xiāng)那座小鎮(zhèn),就沒有學塾那邊齊先生,泥瓶巷沒有我們的鄰居劉爺爺,沒有劉婆婆,沒有經(jīng)常幫你娘親收稻谷、搶水源的趙叔叔�!�
“我覺得沒他們也沒關(guān)系啊。有那些,也沒關(guān)系啊,我和娘親不一樣活過來了。大不了多挨幾頓打,娘親多挨幾頓撓臉,我遲早要一個一個打死他們。前者,我也會一個一個報恩過去,神仙錢?豪門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給什么!”
“泥瓶巷,也不會有我。”
顧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顧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說真話,所以我才愿意坐在這里,現(xiàn)在我希望最后一個問題,你還是能夠跟我說真話�!�
“可以!”
“你是不是喜歡殺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只是他嘴角緩緩翹起,最后一點點笑意在他臉龐上蕩漾開來,滿臉笑容,眼神炙熱且真誠,斬釘截鐵道:“對!”
顧璨笑容燦爛,但是開始流淚,“陳平安,我不愿意騙你!”
陳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幫著顧璨擦拭眼淚,“沒關(guān)系,我覺得其實是我錯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講不清楚對錯是非的,可我還是陳平安,你還是小鼻涕蟲�!�
顧璨擔心問道:“你生我的氣?”
陳平安搖搖頭,“不生你的氣�!�
顧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還在生氣�!�
陳平安說道:“我會試試看,對誰都不生氣�!�
顧璨離開后。
陳平安站起身,走向書案,卻停步不前。
剛要轉(zhuǎn)身,想要去桌旁坐著休息會兒,又不怎么想去。
就這么站在原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想著。
在南苑國小寺廟里的老和尚,說過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顧璨沒有覺得自己有錯,心中那把殺人刀,就在顧璨手里緊緊握著,他根本沒打算放下。
那么與裴錢說過的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也是空談。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現(xiàn)在陳平安覺得這“心中賊”,在顧璨那邊,也走到了自己這邊,推開心扉大門,住下了。打不死,趕不走。
因為他邁不過去自己的那個心坎。
顧璨是他絕對不會拋棄的那個人。
那位老大劍仙,名為陳清都的老人,他說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就是為了偶爾幾次不那么講道理。
可是陳平安知道,老前輩嘴上不講了,可道理還在老前輩的心里頭。只是就連他這樣的老大劍仙,也有道理說不通的時候而已,才只好出劍。
陳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把他這輩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連以后想要跟人講的道理,都一起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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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內(nèi),崔東山喃喃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顧璨這種人,比起所謂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頭地�!�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死死盯住崔瀺,“你沒有讓人暗中庇護顧璨?故意慫恿顧璨如此為禍一方?”
崔瀺反問道:“我如果讓人成功刺殺了顧璨母親,再攔阻陳平安這趟南下,到時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誤傷了顧璨,豈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這樣安排嗎?我不需要。當然,這樣做的話,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沖淡氣韻,留給陳平安選擇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狹窄,更家斷頭路,但是反而容易讓陳平安跟著走極端,若是變成了順乎本心,就能夠一拳打死或是一劍捅死顧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斷拉倒,這個死局只是死了人,意義何在。即便有些意義,卻不夠大。你不會心服口服,我也覺得勝之不武�!�
崔東山神色落寞。
他驟然之間暴怒道:“崔東山,陳平安到底做錯了什么?!”
崔瀺無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東山嘶吼道:“你給我說!”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邊,腦袋歪斜,微笑詢問,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師,禮圣,你們學問最大,來來來,你們來說說看�!�
崔東山一下子安靜下來。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現(xiàn)在我唯一想知道的,還是你在那只錦囊里邊,寫了法家的哪句話?不別親疏,一斷于法?”
崔東山失魂落魄,搖搖頭,“不是法家�!�
崔瀺點點頭,“如此看來,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東山癡癡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學問,不是那么多道理里邊的一個�!�
崔瀺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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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顫顫巍巍伸出手,從袖子里拿出那只錦囊,在紅燭鎮(zhèn)離別前,裴錢送給他的,說是在最生氣的時候,一定要打開看一看。
陳平安打開錦囊,取出里邊的一張紙條。
上邊寫著,“陳平安,請你不要對這個世界失望。”
陳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錦囊,放回袖子。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對自己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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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之內(nèi),崔瀺爽朗大笑。
崔東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聲不斷,無比快意。
這位大驪國師崔瀺,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這么酣暢淋漓了。
崔東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畫地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瞇起眼。
只見畫卷當中。
陳平安去拿起養(yǎng)劍葫,一口氣喝完了所有酒。
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陳平安再取出一張祛穢符,張貼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閉上眼睛。
以修士內(nèi)視之法,陳平安的神識,來到金色文膽所在府邸大門口。
大門緩緩打開。
當初煉制成功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劍掛書的金色儒衫小人兒,對陳平安說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實就是陳平安內(nèi)心深處,陳平安對顧璨懷揣著的深深隱憂,那是陳平安對自己的一種暗示,犯錯了,不可以不認錯,不是與我陳平安關(guān)系親近之人,我就覺得他沒有錯,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錯誤,是可以努力彌補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顧璨又不會認錯。
現(xiàn)在,怎么補救?
對錯是非,就擺在那里,陳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
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陳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兒作揖拜別。
原本已經(jīng)結(jié)丹雛形、有望達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膽,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千萬言語,只是一聲嘆息,畢恭畢敬,與陳平安一樣作揖拜別。
砰然一聲。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喪鐘,響徹天地間。
那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兒那把最近變得銹跡斑斑的長劍、光彩黯淡的書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復見。
青峽島這棟宅邸這間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氣。
陳平安踉踉蹌蹌跌倒在地,盤腿而坐。
他掙扎站起身,推開所有紙張,開始寫信,寫了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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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眼神冰冷,“我輸了。”
長久的沉默。
崔東山有些疑惑,轉(zhuǎn)頭望去。
崔瀺竟是如臨大敵,開始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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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青峽島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先是飛劍傳書了三封密信。
至于寫了什么,寄給誰,這個人可是顧璨的貴客,誰敢窺探?
那三封信,分別寄給龍泉郡魏檗,桐葉洲鐘魁,老龍城范峻茂。
詢問有沒有能夠走捷徑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術(shù)法。一個人死后如何成為鬼魅陰物、或是如何投胎轉(zhuǎn)世的諸多講究。有沒有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shù),可以召出陰冥“先人”,幫助陽間之人與之對話。
在那之后,那個人在青峽島一處山門口附近,要了一間小屋子。
桌上擺了筆墨紙,一只普通的算盤。
那個人年紀輕輕,只是瞧著很神色萎靡,臉色慘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凈凈,不管是看誰,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峽島田湖君要來了所有青峽島修士和雜役的檔案。
就像是個……賬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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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
今天書簡湖青峽島一帶,風平水靜,湖面如鏡,四周一些個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青巒疊翠,偶有幾聲仙家府邸的仙鶴長鳴,時不時遠處天空會有一兩道虹光掠過,隱約有轟隆隆雷聲作響。
風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師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紅羅地半袖臂衫,金線刺繡出祥云圖案,姍姍而行,手捧一摞檔案,去往青峽島大門附近的那間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讓路旁,向這位貌美女修致禮。
田湖君從來不作任何回應。
她如今是青峽島炙手可熱的權(quán)勢人物,這幾年青峽島實力大漲,田湖君跟隨師父劉志茂和小師弟顧璨四處征戰(zhàn),不但以連綿不斷的血腥戰(zhàn)事,砥礪修為,事后分紅,更是收獲極豐,加上劉志茂的賞賜,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順利躋身金丹地仙,當時青峽島開舉辦了盛大酒宴,慶祝田湖君結(jié)成金丹客,成為神仙人。
田湖君來到那間屋子門口,敲門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書案后邊的年輕人,正抬起頭,望向自己。
年輕男人,頭別簪子,身穿青衫長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紅色酒葫蘆,只是來這里次數(shù)多了,身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絲馬跡,酒葫蘆不簡單,多半是給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氣象的東西,肯定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上品法寶,例如養(yǎng)劍葫。
田湖君與師父劉志茂有過一場私下密談,關(guān)于酒壺,劉志茂給出的答案,證實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養(yǎng)劍葫。
但是更讓田湖君心悸的,還不是這枚給那年輕人當做酒壺的養(yǎng)劍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師弟顧璨住處隔壁屋內(nèi)的長劍。劉志茂斷言,那是一把桀驁不馴的半仙兵。
劉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這段時間,約束好青峽島所有修士,最少在陳平安離開書簡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隨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從師父劉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種叫“約束”的陌生東西。
進了屋子,年輕人已經(jīng)站起身,主動將桌上挪出一個空位。
田湖君將手上一大摞塵封已久的檔案輕輕放在桌上,歉意道:“陳先生,這是第三批從青峽島香火房找出來的秘檔,香火房一直無人敲打,過慣了天不管地不顧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蟲蛀較多,陳先生,對不住啊�!�
陳平安擺擺手,“希望田仙師不要因為此事去責罰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師和青峽島香火房在幫我的忙,田仙師,你覺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經(jīng)打算將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后,田湖君立即打消了念頭,轉(zhuǎn)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訓一通?如今書簡湖表面上天下太平,青峽島修士習慣了前些年的腥風血雨,最近實在是一個個閑得發(fā)慌,百無聊賴。田湖君從一個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無的大弟子,曾經(jīng)被一位路過青峽島做客的陰陽家高人修士,勘定為此生無望地仙的龍門境修士,一躍而起,執(zhí)掌大權(quán),憑借戰(zhàn)功,得以獨自占據(jù)一座搶奪而來的眉仙島,這在書簡湖,就相當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屬于她田湖君的地盤,而截江真君的賞罰分明,也正是劉志茂能夠造就出青峽島在書簡湖一家獨大格局的根本,劉志茂并不吝嗇封賞“有功群臣”,后進之輩,或是投誠之人,只要敢打敢殺敢拼命,為青峽島建功立業(yè),青峽島祖師堂的賞賜,從來一視同仁。
陳平安說道:“之后我可能還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問些事情,勞煩田仙師幫忙轉(zhuǎn)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陳先生太過客氣了,這是田湖君的分內(nèi)事,更是香火房的榮幸�!�
陳平安默不作聲,見田湖君好像還沒有離去的打算,只得開口,輕聲問道:“田仙師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詞造句,打好腹稿后,說道:“師父要我詢問陳先生,書簡湖馬上就要在宮柳島推舉江湖君主,陳先生是否參加?”
陳平安說道:“這是你們青峽島好不容易贏來的大好局面,也是你們書簡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會摻和,不過我會看看熱鬧,就在這里。”
田湖君如釋重負,眼前這個讓絕大部分青峽島修士都一頭霧水的賬房先生,這個答復還算讓人滿意,在師父劉志茂那邊,應該可以交待過去。
陳平安繞出書案,將田湖君送到門口。
雖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寵若驚的感覺,田湖君走遠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賬房先生陳平安,人還是那個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養(yǎng)劍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陳平安返回書桌,開始一部部翻閱香火房檔案。
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師承,親人和家族。
其中許多名字,已經(jīng)按照青峽島香火房老規(guī)矩,將名字以朱筆抹去,這叫銷檔。
陳平安每看到一個在自己想要尋找的名字,就寫在一本手邊故意沒有版刻文字內(nèi)容的空白書籍上,除了出生籍貫,還有這些人在青峽島上擔任過的職務。香火房的檔案,每個青峽島修士或是雜役的內(nèi)容厚薄,只與修為高低掛鉤,修為高,記載就多,修為卑微,幾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貫,僅此而已,不到十個字。
還有許多死人,其實是連香火房檔案上都沒有出現(xiàn)過,死了,一個名字都沒能留住。
陳平安接下來除了去香火房,詢問被自己記下名字那撥人,為人處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觀感。還要順藤摸瓜,從如今青峽島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開襟小娘嘴里,問出那些個名字,一一記在書上�?赡茉谶@期間,會像麻煩田湖君去跟香火房一樣,麻煩一些青峽島位居要津的掌權(quán)人物,不然如今的陳平安,已經(jīng)談不上為此耗費心神,卻會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過光陰。
在田湖君去跟劉志茂稟報此事的路上,剛好遇到了一襲蛟龍蛻皮法袍的小師弟顧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轍在內(nèi)的師弟師妹,還有分別居住青峽、眉仙、素鱗在內(nèi)十二大島嶼上的十大供奉客卿,這些青峽島心腹和得力干將,隨著宮柳島會盟一事的臨近,青峽島高層,外松內(nèi)緊,并不輕松,需要打著截江真君的幌子,擔任說客,好似那縱橫家,四處奔走,拉攏結(jié)盟,陰謀詭計和陽謀大勢,無所不用其極。
顧璨見著了田湖君,還是那副雙手籠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莊稼漢模樣,笑瞇瞇道:“大師姐,又去見陳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師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著自薦枕席,哪天爬上陳平安的床鋪,好嘗一嘗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時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師門情誼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師弟,我又沒有鬼迷心竅。再說了,陳先生看得上我這種蒲柳之姿?”
顧璨有些高興,“那可不,陳平安眼光高著呢,當年就沒瞧上鄰居家一個叫稚圭的小娘們,大師姐你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與顧璨聊天的時候,田湖君都會不露痕跡地放低身架,無需顧璨仰頭,或是視線上揚,長久以往,自然而然。
顧璨繼續(xù)道:“還有,關(guān)于開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幫我守口如瓶,別人說漏了嘴,是他們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師姐這么一個七巧玲瓏心肝的聰明人,出了紕漏,我可就要懷疑大師姐是不是居心叵測了,到時候師父當年護不住大師兄,如今也護不住大師姐的,我可是知道,那個天生狐媚最喜歡鉆別人被窩的三師姐,對大師姐可不算太親近,如果不是修為資質(zhì)實在是不堪入目,說不得如今我們都得喊她一聲師娘了。”
田湖君笑臉僵硬,“師姐的為人,小師弟難道還不清楚嗎?”
顧璨點頭道:“正因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師姐啊,不然哪天為了師父牙縫里那點吃食,就在我這邊丟了性命,大師姐不后悔,我這個當師弟的,給大師姐照顧了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滿臉苦笑,“我記住了�!�
顧璨伸出一只手,輕輕拍打田湖君的臉頰,“去吧,師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離去后。
顧璨轉(zhuǎn)頭對小泥鰍說道:“總喊你小泥鰍也不是個事兒,走,我去陳平安那邊幫你討個名字�!�
小泥鰍扭扭捏捏。
顧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間屋子的路上,顧璨皺眉問道:“那晚上,陳平安屋子里邊的動靜,真像他說的,只是煉氣出了岔子?”
小泥鰍搖搖頭,它如今作為一名元嬰,對于修煉一事,居高臨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煉氣一事,可謂洞若觀火,“肯定沒那么簡單,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體原因不好說,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長生橋,跟我們都不太一樣,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陳平安那晚受傷不輕,主人也瞧出來了,不單單是體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鰍不敢再說下去。
顧璨停步不前,沉默下來。
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勢。
這個書簡湖令人聞風喪膽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鰍和劉志茂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顧璨苦笑道:“那你說,怎么補救?”
少女姿容、膚白若羽的小泥鰍撓撓頭,“陳平安自己都沒說什么了,主人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經(jīng)常笑話那些身陷困獸斗境地的螻蟻,做多錯多來著?”
顧璨點點頭,“有道理�!�
到了陳平安那間不大的屋子,顧璨拎了根小板凳坐在門檻,笑著與陳平安說了此行的目的,想要幫著給小泥鰍取個名字,不涉及世間妖物和蛟龍之屬的本命名字。
陳平安放下筆,抬起頭,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爐,相親相近,尤為可貴。”
顧璨使勁點頭,對小泥鰍笑道:“咋樣?!”
小泥鰍羞赧道:“太文氣了些,我又沒讀過書,會不會給人笑話�!�
顧璨嗤笑道:“誰敢笑話你的真名字,我就……”
顧璨趕緊閉上嘴巴,偷偷轉(zhuǎn)頭。
發(fā)現(xiàn)陳平安已經(jīng)重新提筆,繼續(xù)低頭寫字。
顧璨曬了一會兒秋末的溫煦日頭,懶洋洋的,不要太愜意,都快要打盹睡著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來,都有坐在自己身后、書案那邊的陳平安,顧璨不怕。
顧璨伸了個大懶腰,轉(zhuǎn)頭問道:“我娘親說晚飯她下廚,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陳平安點頭道:“替我跟嬸嬸道聲謝,說到了晚飯的點,我就趕過去。對了,跟嬸嬸說一下,就不喝酒了�!�
顧璨笑逐顏開,“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顧璨放回小板凳在墻角的時候,陳平安突然說道:“跟田湖君說一聲,我想要搜集書簡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島珍藏書籍,可能還要涉及書簡湖旁邊的池水城,以及更遠一些的州郡縣志,一切開銷,不管多少神仙錢,都由我來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終報價的時候,將賬面之外的溢價計算進去,包括青峽島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書簡湖對此不會陌生�!�
顧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峽在內(nèi)十二島,養(yǎng)了一大幫子只會搖旗吶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點正經(jīng)事�!�
陳平安看著顧璨。
顧璨想了想,“我會事先說好,在商言商做買賣,不敢打著青峽島的旗號強買強賣,胡作非為。”
陳平安說道:“如果萬一還是有了意外,你馬上告訴我,我自己來處理�!�
顧璨燦爛笑道:“放心,絕對不會有意外,這兒是青峽島,是書簡湖,規(guī)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歡壞規(guī)矩,可真要壞了規(guī)矩,需要什么樣的代價,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賬,門兒清�!�
顧璨帶著小泥鰍離開青峽島山門這邊。
顧璨突然說道:“小泥鰍,我怎么覺得陳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會兒,心里邊慌不慌?”
小泥鰍怯生生道:“有一點�!�
顧璨大搖大擺,“我就說嘛,陳平安適合待在咱們書簡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個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這筆買賣,你說誰更賺?當然是我嘛�!�
小泥鰍羞澀一笑,“炭雪覺得對唉�!�
顧璨轉(zhuǎn)過頭,看到小泥鰍低頭擰著衣角,顧璨笑罵道:“你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前邊還說著太文氣了,這會兒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顧璨突然哭喪著臉,“不過小泥鰍,咱們最近可要悠著點,不許像以前那么打打殺殺了,別看陳平安當起了賬房先生,可他一直瞧著咱們呢。”
小泥鰍拍了拍肚子,“暫時不餓�!�
顧璨白眼道:“剛吃了那個金丹婦人,你再要喊餓,我給你抓誰去?我?guī)煾赴。俊?br />
小泥鰍眼神熠熠光彩。
顧璨嘿嘿一笑,雙手籠袖,抬起頭,“小泥鰍,我很開心,比痛快殺人還要開心�!�
小泥鰍有樣學樣,最近也學會了“坦誠相見”,“餓肚子之前,主人開心,我也很開心�!�
顧璨問道:“你說陳平安到底在搗鼓什么呢?”
小泥鰍搖頭道:“我都不敢靠近陳平安和書案,我又不喜歡想事情,不知道�!�
顧璨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只要每天能夠看到陳平安,還有啥不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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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內(nèi)。
崔東山最近已經(jīng)開始站起身,經(jīng)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內(nèi)踱步。
反觀崔瀺,開始閉目凝神,偶爾會受到品秩最高的飛劍傳訊,需要他親自處理一些關(guān)系到大驪走勢的軍政國事。
崔東山站在那個圓圈邊緣,低頭看著兩幅畫卷,一幅是顧璨與婢女小泥鰍的言行舉動,一幅是賬房先生陳平安的屋內(nèi)光景。
崔東山開始點評顧璨:“骨聳者早夭,骨露者無以立,骨橫者氣兇悍,骨象金石者命極硬。喂,老王八蛋,你覺得顧璨這個小崽兒,如果離開了驪珠洞天,再也沒有見到陳平安的話,有沒有可能靠著自己,成為蜂尾渡劉老成之后的寶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睜開眼睛,點頭道:“可能性極大。身處亂世之中,顧璨反而如魚得水。”
崔東山微笑道:“老王八蛋,這會兒怎么說?我家先生雖然元氣大傷,傷及大道根本,可這個死局,畢竟沒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抗�,你費盡心機安排了四難,結(jié)果先生在第三難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認輸,既然內(nèi)心深處,堅持顧璨行事仍是錯,有無法一拳打死顧璨,更無法丟下顧璨不管,那就先過了本心一坎,毅然決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煉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機會,不但讓你的前兩難,變成了笑話,我家先生還得以再次做了一場切斷和圈定,揀選了一條最沒有岔路的羊腸小道,暫時拋開情與法,不去斤斤計較法與理,而是開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這條來龍去脈的同時,我家先生第一次開始嘗試走出自己那個“無錯”的圈子,等于破開屏障,不再因為道理而畫地為牢,開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無處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問,“聽說你如今重新?lián)炱鹆吮晃覀儺斈陙G擲一旁的術(shù)家算術(shù),并且開始鉆研脈絡(luò)障?”
崔東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老王八蛋你謀劃的千秋大業(yè)。”
崔瀺冷笑道:“想說就說,憋著作甚?難道你覺得我會求著你,說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處?”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變著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說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樣會好奇,我問你,崔老王八,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懸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過了未來老丈人、丈母娘那一關(guān)的?我可以給你一點暗示,與顧璨有一丟丟的關(guān)系。”
崔瀺淡然道:“當年在落魄山竹樓,爺爺就提及過,陳平安在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大的險境,在于可以一口氣從四境連破兩境,直接躋身第六境武道巔峰,這一點,陳平安這么一個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從現(xiàn)在的跡象來看,陳平安能夠?qū)⒁簧砣馐辗抛匀绲饺绱说夭�,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夠,多半是在那場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驗當中,嗯,倒懸山那邊有個賣黃粱酒的店鋪,喝了酒便是忘憂人,應該是陳平安在當時就躋身過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那邊又有個雜家老祖宗賣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陳平安一步登天,成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陳平安是如何過關(guān)的,很簡單,兩位劍氣長城的道侶大劍仙,假扮路人,在黃粱福地酒鋪子里,故意激怒陳平安,使得陳平安熱血上頭,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絕境當中一路破境,也要為心愛姑娘的爹娘說幾句公道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你個老王八蛋,還是厲害的。不過以后說話注意點,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萬事多想漲慧根,與咱們倆天生一肚子壞水的,可是一個天一個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計劍氣長城那邊,所有人都覺得是陳平安配不上寧姚。”
崔東山疑惑道:“老王八蛋,你咋回事,干嘛為我家先生說好話,咋的,想要投降輸一半?你要是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們就當打了個平手?”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時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過得了倒懸山那一關(guān),若是如今連為顧璨留下來,都不愿意,陳平安哪有資格走到這個局中。那種今日不舍、想著來日家當更多了再舍的聰明人,我們看到過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