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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老人說道:“這家伙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讓他先睡個飽,這段時間,讓誰都別去吵他�!�

    石柔趕緊將陳平安放到一樓床鋪上,悄然退出,關(guān)上門,乖乖坐在門口竹椅上當(dāng)門神。

    老人走下竹樓,來到崖畔,今日云霧濃重,遮蔽視野,畫卷壯麗,猶如天風(fēng)震撼大海潮,身處落魄山高處,如同置身于一座澤國。稍稍左邊,有一座毗鄰落魄山的山峰,獨(dú)獨(dú)高出云海,如仙人踩高蹺,老人隨手一揮袖,輕易打散整座云海,如開門見山河。

    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顫,趕緊低斂視線。

    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遺蛻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會不會徹底煙消云散。

    先前她最害怕的那個崔東山拜訪過落魄山,就在二樓,石柔從未見過如此失魂落魄的崔東山,老人坐在屋內(nèi),并未走出,崔東山就坐在門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稱呼老人為爺爺。

    從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該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簡單,盡量別出現(xiàn)在崔姓老者的視線中。

    老人駐足遠(yuǎn)望。

    一條腹有金線、生出四爪的巨大黑蛇,從山門那邊,沿著寬闊山道,迅猛登山,臨近竹樓后,黑蛇死活不敢靠近,裴錢知道它守規(guī)矩,也不為難它,飄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隨其后,如粉蝶紛飛,極其可愛。青衣小童顯得比較無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兩個家伙的身后,就要見著了陳平安,青衣小童不知為何,還是有些心虛。

    裴錢到了竹樓,石柔趕緊將老人言語重復(fù)了一遍,裴錢既有失望也有擔(dān)憂,輕輕走在竹樓門口,試圖從綠竹縫隙當(dāng)中瞧見屋子里邊的光景,當(dāng)然一無所獲,她猶不死心,繞著竹樓走了整整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條竹椅上,雙臂環(huán)胸,生著悶氣,師父回鄉(xiāng)后,竟然不是第一個瞧見她,她這個肩挑重?fù)?dān)的開山大弟子,當(dāng)?shù)貌惶熞园。惶v究了。

    裴錢偷偷丟了個眼神給粉裙女童。

    粉裙女童立即心領(lǐng)神會,跑到光腳老人那邊,輕聲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還好吧?”

    老人點(diǎn)頭道:“有些麻煩,但是還不至于沒辦法解決,等陳平安睡飽了之后,再喂喂拳,就扳得回來�!�

    粉裙女童臉色慘白。

    喂拳?

    她可知道當(dāng)年老爺?shù)木秤�,真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對話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憐老爺,才回家就跳進(jìn)一座大火坑。難怪這趟出門遠(yuǎn)游,要晃蕩五年才舍得回來,換成他,五十年都未必敢回來。

    陳平安足足睡了兩天一夜才醒來,睜眼后,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發(fā)現(xiàn)裴錢和朱斂在門外守夜,一人一條小竹椅,裴錢歪靠著椅背,伸著雙腿,已經(jīng)在酣睡,還流著口水,對于黑炭丫頭而言,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人生無奈。陳平安放輕腳步,蹲下身,看著裴錢,片刻之后,她抬起手臂,胡亂抹了把口水,繼續(xù)睡覺,小聲夢囈,含糊不清。

    陳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斂跟上他,兩人一起來到崖畔,那邊打造了一張刻有棋盤的石桌,和四只篆刻云紋的古樸石凳。

    朱斂壓低嗓音,輕聲笑道:“若是裴錢瞧見了少爺這副模樣,可要心疼壞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已經(jīng)很好了,當(dāng)初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七八年內(nèi)都無法從書簡湖脫身�!�

    朱斂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不知具體緣由,一些書信往來,老奴不敢在紙上詢問,可是能夠讓少爺這般度日如年,想來是天大的難事了�!�

    陳平安取出兩壺書簡湖烏啼酒,跟朱斂一人一壺,輕輕磕碰,陳平安斜靠著石桌,一條胳膊擱在上邊,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難盡�!�

    “何謂風(fēng)骨,無非是能受天磨。”

    朱斂轉(zhuǎn)頭凝視著陳平安的側(cè)臉,喝了口小酒兒,輕聲勸說道:“少爺如今模樣,雖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場過來人,曉得如今的少爺,卻是最惹婦人的憐惜了,以后下山去往小鎮(zhèn)或是郡城,少爺最好戴頂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陽府的覆轍,不過是給街上婦人多瞧了幾眼,就憑空招惹幾筆風(fēng)流賬、脂粉債。”

    久違的溜須拍馬。

    陳平安伸出手揉著臉頰,笑道:“你是當(dāng)我傻,還是當(dāng)那些女子眼瞎啊?”

    朱斂唏噓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少爺你就等著吧,到了山外,遲早要被婦人……”

    陳平安連忙擺手,“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朱斂痛心疾首,“忠言逆耳!”

    陳平安微笑不言,借著灑落人間的素潔月色,瞇眼望向遠(yuǎn)方。

    雖然當(dāng)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來陳平安的新家業(yè),卻在落魄山以北。

    除了原先包袱齋“安營扎寨”的牛角山,先前見機(jī)不妙,打算跳下大驪這條“沉船”的仙家勢力,包括清風(fēng)城許氏在內(nèi)選中的朱砂山,其余還有螯魚背、拜劍臺、蔚霞峰和灰蒙山等,除了拜劍臺位于最西邊,形單影只,并且山頭不大,其余多是西邊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與落魄山相距不遠(yuǎn),尤其是灰蒙山,占地廣袤,先前的那個仙家勢力,已經(jīng)砸下重金,加上大批盧氏遺民的任勞任怨,已經(jīng)打造出連綿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間仙境,最后等于是半賣半送,還給了大驪朝廷,不知如今作何感想,想來應(yīng)該悔青了腸子。

    那些大驪宋氏在老龍城賒欠下的金精銅錢,被魏檗牽線搭橋,然后陳平安用來買山,然后就此一筆勾銷,也算清爽了。

    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將被陳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須暫時掛名在魏檗那邊,不然名不正言不順,利益太過巨大,陳平安也會被大驪權(quán)貴眼紅嫉妒,可是私底下,這股源頭活水,里邊流著的可是一顆顆神仙錢,陳平安會與魏檗對半分紅。

    當(dāng)年幫著顧璨家與人在田間搶水無數(shù)次,不曾想如今也能守著這么一塊收成驚人的“良田”。

    陳平安收回思緒,問道:“朱斂,你沒有跟崔老前輩經(jīng)常切磋?”

    朱斂微笑搖頭,“老前輩拳頭極硬,早已走到我們武夫夢寐以求的武道盡頭,誰不仰慕,只不過我不愿打攪前輩清修。”

    朱斂身體后仰,轉(zhuǎn)頭望向竹樓那邊,“我這么說,老前輩不會介意吧?”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yīng)。

    朱斂笑道:“老前輩除了偶爾手持行山杖,游歷群山,與那披云山的林鹿書院幾位老夫子切磋學(xué)問,一般不太愿意露面,閑云野鶴,不過如此�!�

    朱斂記起一事,說道:“我在郡城那邊,無意間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從大驪京畿搬遷到龍泉的富家千金,年紀(jì)不大,十三歲,跟咱們那位賠錢貨,差不多歲數(shù),雖然現(xiàn)在才開始學(xué)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強(qiáng)還來得及,我已經(jīng)跟她的長輩講清楚,現(xiàn)在只等少爺點(diǎn)頭,我就將她領(lǐng)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幾棟府邸,除了我們自住,用來待人接物,綽綽有余,而且都是大驪出的銀子,不用我們掏一顆銅錢�!�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確實(shí)應(yīng)該建有這些棲身之所,不過等到與大驪禮部正式簽訂契約,買下那些山頭后,即便刨去租借給阮邛的幾座山頭,好像一人獨(dú)占一座山頭,同樣沒問題,真是財大氣粗腰桿硬,到時候陳平安會成為僅次于阮邛的龍泉郡大地主,占據(jù)西邊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瓏的真珠山不說,其余任何一座山頭,靈氣沛然,都足夠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要是愿意領(lǐng)著她登山,當(dāng)然可以,不過是以什么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若是朱斂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陳平安還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學(xué)攀登之路。

    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朱斂如今境界最高,實(shí)打?qū)嵉倪h(yuǎn)游境武夫,雖說走了捷徑,但是陳平安內(nèi)心深處,覺得朱斂的選擇,看似急功近利,實(shí)則才是最對的。

    朱斂搖頭道:“老奴可沒興致給人當(dāng)師父,讓她先當(dāng)個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吧,以后誰相中了她的根骨資質(zhì),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為,不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著給少爺?shù)穆淦巧教矸萑藲�,不然盡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話,總覺得不利于風(fēng)水。話說回來,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賦的弟子,就像是我去書肆買書的時候,路邊撿來的,可是在家鄉(xiāng)那邊,估摸著能讓一籮筐的江湖宗師,爭搶得你打我我殺你,腦漿四濺,很江湖了�!�

    朱斂翹著二郎腿,雙指捏住仙家釀酒的酒壺,輕輕搖晃,唏噓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輩出,絕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陳平安笑問道:“怎么說服的少女家人?窮學(xué)文富學(xué)武,可不是開玩笑的�!�

    朱斂呵呵笑道:“事情不復(fù)雜,那戶人家,之所以搬遷到龍泉郡,就是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紅顏禍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長輩也硬氣,不愿低頭,便惹到了不該惹的地方勢力,老奴就幫著擺平了那撥追過來的過江龍,少女是個念家重情的,家里本就有兩位讀書種子,本就不需要她來撐門面,如今又連累兄長和弟弟,她已經(jīng)十分愧疚,想到能夠在龍泉郡傍上仙家勢力,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下來,其實(shí)學(xué)武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吃多少苦頭,如今半點(diǎn)不知,也是個憨傻丫頭,不過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靈氣,少爺?shù)綍r候一見便知,與隋右邊相似,又不太一樣�!�

    陳平安嗯了一聲。

    朱斂做事情,還是牢靠的。

    朱斂突然轉(zhuǎn)頭一聲吼,“賠錢貨,你師父又要出遠(yuǎn)門了,還睡?!”

    裴錢連人帶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間,瞧見了那個熟悉身影,飛奔而至,結(jié)果一看到陳平安那副模樣,立即淚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皺著一張黑炭似的臉龐,嘴角下壓,說不出話來,師父怎么就變成這樣了?這么黑黑瘦瘦的,學(xué)她做什么啊?陳平安坐直身體,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見你長個兒?怎么,吃不飽飯?光顧著玩了?有沒有忘記抄書?”

    裴錢一把抱住陳平安,那叫一個嗷嗷哭,傷心極了。

    當(dāng)年就該死皮賴臉跟著師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腳,好歹在書簡湖那邊,還會有個能陪師父說說話、解悶兒的人。

    陳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的朱斂。

    朱斂提起酒壺,自己喝了一大口罰酒,然后趁著陳平安輕聲安慰裴錢的功夫,朱斂拎著還剩下半壺烏啼酒的小壺,起身離去。

    好似要將月色與光陰,都留予那對久別重逢的師徒。

    裴錢好不容易才哭著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個頭稍稍長高,但是很不明顯,尋常十三四歲的少女,這會兒身段也該如楊柳抽條,臉龐也會長開了。

    可裴錢就好像還是那個在紅燭鎮(zhèn)分別之際的黑炭丫頭。

    她嘰嘰喳喳,與師父說了這些年她在龍泉郡的“豐功偉績”,每隔一段時日就要下山,去給師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節(jié)都會去上墳,照看著騎龍巷的兩間鋪?zhàn)�,每天抄書之余,還要手持行山杖,騎著那頭黑蛇,兢兢業(yè)業(yè)巡視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賊潛入竹樓,更要每天練習(xí)師父傳授的六步走樁,劍氣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劍術(shù)和拖刀法,更別提她還要完善那套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可以登峰造極的瘋魔劍法……總之,她很忙碌,一點(diǎn)都沒有瞎胡鬧,沒有不務(wù)正業(yè),天地良心!

    至于攆狗斗鵝踢毽子這些小事情,她覺得就不用與師父嘮叨了,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這些個蕩氣回腸的事跡、壯舉,是她的分內(nèi)事,無需拿出來顯擺。

    陳平安耐心聽完裴錢添油加醋的言語,笑問道:“崔老前輩沒教你什么?”

    裴錢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動,使勁搖頭,可憐兮兮道:“老爺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師父你是不知道,老爺子很高人風(fēng)范的,作為江湖前輩,比山上修士還要仙風(fēng)道骨了,真是讓我佩服,唉,可惜我沒能入了老爺子的法眼,無法讓老爺子對我的瘋魔劍法指點(diǎn)一二,在落魄山,也就這件事,讓我唯一覺得對不住師父了。”

    大概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語已經(jīng)兩邊討好的裴錢,以拳擊掌,響聲清脆,十分惱火道:“是我給師父丟臉了!”

    陳平安彎腰前傾,一彈指砸在裴錢額頭,疼得裴錢捂住腦袋,倒抽一口冷氣。

    陳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實(shí)說,什么眼界高,你唬誰呢?”

    裴錢揉了揉微微發(fā)紅的額頭,瞪大眼睛,一臉錯愕道:“師父你這趟出門,莫不是學(xué)會了神仙的觀心術(shù)嗎?師父你咋回事哩,怎么不管到哪里都能學(xué)會厲害的本事!這還讓我這個大弟子追趕師父?難道就只能一輩子在師父屁股后頭吃灰塵嗎……”

    陳平安一把擰住這個馬屁精的耳朵,“呦,繼續(xù)編,我看你能編到什么時候。”

    裴錢咧嘴笑了起來,只是一看到師父那張臉龐,便又泫然欲泣,連與師父開玩笑的心思都沒了,低下頭。

    陳平安嘆了口氣,拍了拍那顆小腦袋,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螯魚背這些山頭,都是你師父的了,還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師父占一半,以后你就可以跟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氣壯得收取過路錢。”

    裴錢興致不高,哦了一聲。

    陳平安雙手籠袖,繼續(xù)遠(yuǎn)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聽說天氣晴朗的時候,只要眼力夠好,都能夠瞧見紅燭鎮(zhèn)和繡花江的輪廓。

    裴錢趴在石桌上,手指沿著棋盤刻線輕輕抹過,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師父。

    兩兩無言。

    得了朱斂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從新建府邸那邊聯(lián)袂趕來,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去,笑著招手,讓他們落座,加上裴錢,剛好湊一桌。

    粉裙女童飛快跑來,向陳平安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老爺�!�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樣,鞠了一躬,抬起頭后,笑臉燦爛,“老爺,你老人家總算舍得回來了,也不見身邊帶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師娘來著?”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不許胡說八道!”

    青衣小童挖著鼻孔,一屁股坐在陳平安對面石凳上,學(xué)裴錢趴在桌上,一臉疑惑道:“老爺,你是不是戴了張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膽兒小,瞧著老滲人了,趕緊摘下來吧�!�

    陳平安笑道:“這是不想要紅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腦袋,左看右看,“不曾想細(xì)看之后,老爺愈發(fā)有男人味道了�!�

    陳平安撓撓頭,落魄山?改名為馬屁山得了。

    陳平安隨后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三件東西,千壑國渡口那位老修士贈送的九宮寶匣,老龍城苻家賠償?shù)囊粔K老龍布雨玉佩,僅剩一張留在身邊的狐皮美人符紙,分別送給裴錢、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錢一打開看到琳瑯滿目的小物件,玲瓏別致,關(guān)鍵是數(shù)量多啊。

    青衣小童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件價值連城的老龍布雨佩。

    粉裙女童捻著那張狐皮符紙,愛不釋手。

    陳平安對她笑著解釋道:“以后打掃屋舍,不用你一個人忙活了,灌注靈氣后,可以讓一位符箓傀儡幫忙,靈智與尋常少女無異,還能與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給陳平安鞠躬致謝,一絲不茍。

    陳平安也攔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說道:“是不是貴重了些?”

    陳平安打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青衣小童哀嘆一聲,想了想,“不能收,我湊巧聽說過這種老龍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膽石,給我再多,我也來者不拒……”

    青衣小童將那塊玉佩放在桌上。

    陳平安見他眼神堅定,沒有執(zhí)意要他收下這份禮物,也沒有將其收回袖中,拿起烏啼酒,喝了口酒,“聽說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來過咱們龍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著腦袋,“可不是�!�

    陳平安說道:“也別覺得自己傻,是你那個水神兄弟不夠聰明。以后他如果再來,該如何就如何,不愿意見,就隨便說個地方閉關(guān),讓裴錢幫你攔下,如果還愿意見他,就繼續(xù)好酒招待著便是,沒錢買酒,錢也好,酒也罷,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臉色有些古怪,“我還以為你會勸我不見他來著�!�

    陳平安微笑道:“幾百年的江湖朋友,說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過朋友繼續(xù)做,有些忙,你幫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說,真是朋友,會體諒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與兄弟說自個兒不行,那多不豪氣�!�

    青衣小童一說完這些,就更心虛了。

    陳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錢有關(guān),你就算要還想著在水神兄弟那邊,打腫臉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說行,沒關(guān)系,到時候一樣可以來我這邊借錢,保管你還是當(dāng)年那個闊綽豪氣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徹底懵了,顧不得稱呼老爺,直呼其名道:“陳平安,你這趟游歷,是不是腦瓜子給人敲壞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那邊,雙手籠袖,清風(fēng)拂面,“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最少可以問心無愧,自認(rèn)從無對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們又不是吃不著飯了,那么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還有酒喝,錢算什么?你沒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塊老龍布雨佩,抹了把臉,什么也沒說,跑了。

    裴錢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覷。

    陳平安其實(shí)還有些話,沒有對青衣小童說出口。

    不管如何,陳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對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過失望。

    魏檗突然出現(xiàn)在崖畔,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啊,有個消息要告訴你一聲�!�

    陳平安站起身,“怎么說?”

    魏檗指了指山門那邊,“有位好姑娘,夜訪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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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點(diǎn)頭。

    陳平安問道:“這也需要你來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氣,只要登山了,肯定要來竹樓這邊�!�

    魏檗一臉好心被當(dāng)作驢肝肺的受傷表情。

    陳平安氣笑道:“我不過是與阮姑娘見一面,雖是夜晚,可眾目睽睽之下,你們又沒有什么熱鬧可看,你這位北岳正神,已經(jīng)空閑到這個份上了嗎?”

    魏檗一身正氣凜然,指了指山門,再點(diǎn)了點(diǎn)陳平安,“如今我北岳轄境,分出了內(nèi)院外院,內(nèi)院里邊最大的兩個地主碰頭,我能不上點(diǎn)心?”

    陳平安不再理會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訪,身為落魄山的山主,還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禮數(shù)。

    魏檗沒有隨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真沒有點(diǎn)什么?這家伙瞧著很光風(fēng)霽月啊�!�

    一聽說是那位對自己特別和氣溫婉的青衣姐姐造訪,裴錢比誰都開心,蹦跳起來,腳底抹油,飛奔而走,結(jié)果一頭撞入一道漣漪陣陣的山霧水簾當(dāng)中,一個踉蹌,發(fā)現(xiàn)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邊,裴錢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漣漪,倏忽變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惱火道:“魏先生,你一個山岳神靈,用鬼打墻這種卑劣的小把戲,不害臊嗎?”

    魏檗無奈道:“你摻和什么?打個比方,你師父困了,想要睡覺,你提個大燈籠在屋子里邊逛蕩,合適嗎?”

    裴錢雙臂環(huán)胸,伸出兩根手指揉著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認(rèn)真問道:“還沒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就睡覺,不太合適吧?我可聽說了,阮師傅如今年紀(jì)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歡我?guī)煾父罱憬阍谝黄�。不然魏先生你陪著我去逛一逛龍泉劍宗,拉著阮師傅嘮嘮嗑?明兒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飯,不是二師娘也是二師娘了,嘿嘿嘿,師娘與錢,真是越多越好……”

    這些當(dāng)然是裴錢的玩笑話,反正師父不在,魏檗又不是愛告刁狀的那種無聊家伙,所以裴錢言行無忌,隨心所欲。

    不過裴錢在龍泉郡,最喜歡阮秀,是真心的,裴錢是發(fā)自肺腑親近阮秀,不單單是看過了崔東山那幅光陰長河畫卷而已,裴錢到了落魄山后,第一眼見到那位扎長馬尾的青衣姐姐,就心生歡喜。而當(dāng)裴錢看著阮秀,就像看到一幅無比“溫暖”的畫卷,不是崔東山那種讓人骨頭冒寒氣的場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騰,火漿漫天,鮮紅一片。

    有位女子高坐王座,單手托腮,俯瞰大地,那個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另外一只手中,握著一輪好似被她從天幕穹頂摘下的圓日,被她輕輕擰轉(zhuǎn),仿佛已是世間最濃稠的火源精華,綻放出無數(shù)條光線,照耀四方。

    只是這個秘密,裴錢連粉裙女童都沒有告訴,只愿意以后與師父單獨(dú)相處的時候,跟他講一講。

    魏檗頭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經(jīng)走出竹樓,裴錢立即坐回石凳,轉(zhuǎn)頭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瓜子,后者趕緊掏出一把,遞給自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她們倆關(guān)系好著呢。

    裴錢低頭嗑著瓜子,對那個光腳老爺子,她還是有些怕,尤其是聽過粉裙女童提及當(dāng)年師父的練拳經(jīng)歷,裴錢差點(diǎn)沒做噩夢,所以她寧肯成天在外邊晃蕩,就怕老爺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難遇的練武奇才。

    老人對裴錢和粉裙女童說道:“還不回去睡覺?”

    裴錢只得拉著粉裙女童一起離開,竹樓不遠(yuǎn)處,建造了幾座不大的府邸,裴錢跟粉裙女童住在一個院子里頭,當(dāng)鄰居。

    老人望向山門那邊,冷笑道:“敢背著一把劍來見我,說明心性還沒有變太多�!�

    魏檗笑問道:“若是陳平安不敢背劍登樓,畏畏縮縮,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糟心?不過是多喂幾次拳的事情,就能變回當(dāng)年那個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頭講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兩種,我一拳就能講明白的,此外不過是兩拳才能讓人開竅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讀書讀成書院圣人了嗎?自己讀書不濟(jì)事,那么教出了圣人子孫嗎?”

    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讀書人的處事不易,更知道讀書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語。

    這位寶瓶洲當(dāng)下最引人矚目的山岳神祇,站在崖畔,玉樹臨風(fēng),白衣大袖,飄飄乎出塵。宛如一株玉白靈芝高崖生。

    老人問道:“阮邛為何臨時改變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齋遺留下來的那座仙家渡口?為何將這等天大便宜轉(zhuǎn)手讓給你和陳平安?”

    魏檗說道:“還以為崔先生不會在意這些紅塵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朱斂這潑皮無賴,跟那幾個孩子在這里下五子棋的時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煩,我好幾次差點(diǎn)沒忍住,將他一拳打落山崖。”

    對于朱斂,魏檗與之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朱斂厲害到了什么程度?厲害到了讓魏檗都要由衷認(rèn)為早認(rèn)識朱斂幾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幾年解開心結(jié),就不會最后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與她擦肩而過,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應(yīng)該早早離開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注定,雙方生生世世無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為山水神祇,長壽如仙人長生,也該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著她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長吁短嘆,年復(fù)一年。

    至于朱斂為何不愿與崔老先生學(xué)拳,魏檗從不過問。

    當(dāng)下魏檗解釋道:“關(guān)于買山一事,我私底下與阮圣人,有過兩場開誠布公的談話。一方面阮圣人租借了陳平安那幾座山頭數(shù)百年,當(dāng)時自然是互利互惠,陳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會風(fēng)頭太盛,免去許多來自大驪京城和別處修士的眼紅視線,阮圣人也能壯大山門版圖,可是后來陳平安迅猛崛起,已經(jīng)自保無憂,阮圣人便有些過意不去,覺得當(dāng)年那樁原本出于好心的契約,是陳平安吃虧了,所以才愿意收了渡口又轉(zhuǎn)手,如此一來,加上我從中斡旋,大驪朝廷,牛角山包袱齋,陳平安,三方都有臺階下�!�

    魏檗笑道:“畢竟大驪朝廷,還是比較樂意見到我與阮圣人,關(guān)系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至于另一個方面,還是阮邛不希望跟陳平安有太多人情往來的牽扯,買賣做得越公道,陳平安就越?jīng)]臉皮拐騙他閨女了�!�

    魏檗對此不予置評。

    這都快成了阮邛的心病。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腳一處,相視一笑。

    坐鎮(zhèn)一方的圣人,淪落至此,也不多見。

    魏檗說道:“我去為阮圣人寬寬心。”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若說市井人家,為人父母,如此勞心,也就罷了,這個風(fēng)雪廟打鐵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閃而逝。

    在大驪北岳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

    甚至比起圣人阮邛還要更加名正言順。

    即便將來其余大驪四岳確定,魏檗仍是那會兒整座寶瓶洲五岳神祇中最疆土廣袤的一位,由于寶瓶洲地理形勢,是南北長、東西窄,這就意味著東岳西岳,相較于北岳南岳,會有先天劣勢,而大驪根本,還在北方,如今京城,是宋氏龍興之地,祖宗家業(yè)都在北部,這就使得北岳又要稍稍高出南岳一頭,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底定,大驪宋氏未來遷都南移,多半不會一口氣遷徙到中部彩衣國梳水國以南,因?yàn)槟莾哼有一座觀湖書院,大驪宋氏不至于自斷一氣,割裂南北。

    故而當(dāng)大驪鐵騎的馬蹄,踩踏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唯一可以與魏檗掰腕子的山岳神祇,就只有中岳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陳平安與阮秀相逢。

    阮秀看著那個停步招手的年輕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后兩人并肩登山。

    沒有什么朋友間久而未見后的些許生疏,水到渠成。

    陳平安笑道:“你那晚在書簡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實(shí)在青峽島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氣勢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輕聲道:“下山歷練,跟一幫大驪粘桿郎同行南下,后來見著了一個自稱是你學(xué)生的崔東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國�!�

    陳平安點(diǎn)頭道:“后來我和朋友一起游歷梅釉國,我還見過你們追殺朱熒劍修的戰(zhàn)場,就在春花江那邊。”

    阮秀沒有說話。

    什么春花江,全然沒印象。

    她從來不去記這些,哪怕這趟南下,離開仙家渡船后,乘坐馬車穿過那座石毫國,算是見過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樣沒記住什么,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張,駕馭火龍,宰掉了那個武運(yùn)鼎盛的少年,作為補(bǔ)償,她在北歸途中,先后為大驪粘桿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選,不也與他們關(guān)系挺好,到頭來卻連那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沒記住。倒是記住了綠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說道:“北邊不遠(yuǎn)處,我爹剛買下一座金穰山,離著落魄山和灰蒙山不遠(yuǎn),我爹打算在那邊打造一座新劍爐,山頭上連夜趕工,我今夜就去那邊逛了逛,然后看到了你們這邊云海給人打散的異象,有些擔(dān)心裴錢,就來看看�!�

    陳平安忍著笑。

    卻也沒說什么。

    別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淺,神祇魏檗和圣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藥鋪楊老頭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著阮秀也會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來,說謊話,確實(shí)不是她所擅長,別別扭扭,爹就從來沒有被騙過,喜歡次次當(dāng)面揭穿,身邊這個人,就不會說破。

    陳平安沒有去往竹樓那邊。

    而是帶著阮秀一路登頂。

    陳平安作為落魄山的主人,說來奇怪,竟然還從未去過山巔的那座山神廟。

    兩人言語,都是些閑聊,雞毛蒜皮。

    例如神仙墳?zāi)沁叺男蘅槼晒�,騎龍巷兩間鋪?zhàn)拥纳�,�?dāng)年陳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窩雞,還有那條土狗。

    臨近山神廟。

    陳平安剛要說話。

    阮秀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望向遠(yuǎn)處,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神色安靜,兩人所在的臺階在月輝映照下,道路兩旁又有古木相依,石階之上,月色如溪澗流水斜坡而瀉,水中又有藻荇交橫,松柏影也,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夢如幻。

    陳平安坦然道:“好像怎么說都是錯,可不說更錯,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歡,沒有誰會不高興,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歡的姑娘,也故意與其她的好姑娘牽扯不清,我也不好說這些男人就是錯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為樂,甚至覺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這不是我陳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么做了,對不起寧姚,也對不起阮姑娘你。不過如果是我誤會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被阮姑娘你生氣,以后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還是要把話說清楚,阮姑娘你這些年幫了我很多少忙,我都放在心頭,說句不吹牛的話,哪怕是當(dāng)著寧姚的面,我還是會告訴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有些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過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該忘的,就不能忘記,是能還就要還的。我當(dāng)然喜歡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愛,若是反過來,當(dāng)年我的某些言行舉止,仍是害得阮姑娘誤會了,錯不在你,在我陳平安,如果這樣,怎么辦呢……”

    這番言語,如那溪澗中的石子,沒有半點(diǎn)鋒芒,可到底是一塊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錯飄蕩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戲的游魚。

    阮秀看著那個有些傷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輕男人,她也有些傷心。

    怎么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鄉(xiāng),又要傷心呢?何況還是因?yàn)樗?br />
    至于什么喜歡情愛之類的,阮秀其實(shí)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糾結(jié),至于對錯什么,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歡你,老天爺也管不著攔不住。

    我不喜歡你,你是老天爺也沒用。

    多簡單的事情。

    這個很懶的姑娘,甚至覺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歡誰,跟那個人都關(guān)系不大。

    但是阮秀沒有將這些心里話,告訴陳平安。

    大道不爭于朝夕。

    阮秀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問道:“如果你當(dāng)年是先見到我,而不是寧姑娘,會怎么樣��?”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任何猶豫,“阮姑娘可以這么問,我卻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會有答案的。”

    阮秀雙手托著腮幫,眺望遠(yuǎn)方,喃喃道:“在這種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樣唉。我爹犟得很,一直不去尋找我娘親的轉(zhuǎn)世投胎,說即便辛苦尋見了,也已經(jīng)不是我真正的娘親了,何況也不是誰都可以恢復(fù)前世記憶的,所以見不如不見,不然對不住始終活在他心里的她,也耽誤了身邊的女子。”

    涉及阮師傅,陳平安就不說話了。

    阮秀轉(zhuǎn)頭笑道:“這次返回家鄉(xiāng),沒有帶禮物嗎?”

    陳平安尷尬道:“哪敢?guī)ФY物啊,如果沒有把話說清楚,不是會更誤會嗎?”

    陳平安隨即釋然笑道:“不過以后就可以給阮姑娘你帶禮物了�!�

    阮秀歪著腦袋,笑瞇起一雙水潤眸子,問道:“怎么就把話說清楚啦?”

    陳平安一臉呆滯。

    趕緊從頭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說,阮姑娘不喜歡自己的話,以及萬一真有一點(diǎn)點(diǎn)喜歡自己,他都算是把話說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種喜歡我,又怕我是那種喜歡你,然后你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說直白了,讓我難為情,雪上加霜,以后連朋友都做不成,對吧?放心吧,我沒事,這個不騙你。我的喜歡,也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以后你就會明白了,或者問問你那弟子崔東山,總之,不耽誤我們還是朋友�!�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阮姑娘說得有點(diǎn)繞,但好像比他說得是要更加透徹些。

    阮秀說道:“寧姑娘也喜歡你嗎?”

    陳平安笑道:“喜歡的�!�

    阮秀嗯了一聲,“陳平安,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為什么不多為自己想想呢?”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蓋,站起身,“行吧,就這樣,突然覺得有點(diǎn)餓了,回家吃宵夜去。”

    陳平安跟著起身,問道:“不然去我竹樓那邊,我有做宵夜的所有家當(dāng),咫尺物里邊擱放著不少食材,魚干筍干,火腿咸肉,都有,還有許多野菜,都是現(xiàn)成的,燉一鍋,滋味應(yīng)該不錯,花不了多少功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還在山腳等著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燉了當(dāng)宵夜�!�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

    阮秀走下臺階,轉(zhuǎn)頭笑道:“別送了啊�!�

    陳平安說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邊好了�!�

    兩人一起緩緩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游林野。

    然后兩人分道而行,阮秀繼續(xù)步行下山,陳平安走在去往竹樓的道路上。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言語。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

    落魄山外。

    魏檗站在阮邛身邊。

    漢子坐在一塊巨石上。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邊?若是我在場,不合適,我可以離開的,保證山上山外,我都不見不聞�!�

    阮邛喝著酒,搖頭道:“我還沒有那么下作,信不過陳平安,難道信不過自己閨女?”

    魏檗無言以對。

    你阮邛真要信得過,還偷偷摸摸跑這趟作甚?

    阮邛喝著酒。

    魏檗就站在一旁陪著。

    阮邛問道:“魏檗,你覺得大驪以后誰來當(dāng)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聽,在北岳地界,誰敢這么做,那就是嫌命長。

    至于楊家藥鋪那位老前輩,是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說道:“暫時看來,宋和與宋集薪都有可能,當(dāng)然是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眾,至于宋集薪,也就禮部有些狗急跳墻了,偷偷往他身上押注了點(diǎn),但是不管如何,這些都不重要,說來說去,也就是只看兩個的決定,那位娘娘說話都沒用。我覺得宋長鏡和崔瀺,最后都會出人意料的選擇�!�

    阮邛說道:“大驪皇帝走得有點(diǎn)巧了。”

    魏檗微笑不語。

    阮邛是大驪頭等供奉,還是誰都要討好的寶瓶洲第一鑄劍師,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風(fēng)雪廟,雙方關(guān)系可一直沒斷,藕斷絲連,欲語還休的,沒誰覺得阮邛就與風(fēng)雪廟關(guān)系破裂了,不然那塊斬龍臺石崖,就不會有風(fēng)雪廟劍仙的身影,而只會是他阮邛干脆舍棄了風(fēng)雪廟,直接與真武山對半分。

    他魏檗卻是大驪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語,還是少說為妙。

    說一說兩位皇子,無所謂,聊一聊藩王和國師,也還好,可魏檗這個北岳山神之位,是大驪先帝當(dāng)年親手鈐印,魏檗要念這份情,所以關(guān)于宋正醇的生死一事,無論是阮邛提起,還是那條黃庭國老蛟聊到,魏檗一直緘默。

    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卻如青煙飄蕩而至。

    阮秀見著了阮邛和魏檗,先對魏檗點(diǎn)頭致意,然后望向她爹,“爹,這么巧,也出來散步啊?”

    阮邛點(diǎn)點(diǎn)頭,隨手丟了那只空蕩蕩的酒壺。

    魏檗識趣告辭。

    阮邛嘴唇微動,到頭來只是又從咫尺物當(dāng)中拎出一壺酒,揭了泥封,開始喝起來。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陳平安�!�

    阮邛板著臉,“這么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揀揀,將兩人的對話給她爹說了一遍。大致意思不變,只是一些個措辭,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聲道:“陳平安是個睜眼瞎?我閨女哪里不好了,不喜歡?!誰借給他的狗膽,敢不喜歡?”

    阮秀笑瞇起眼。

    阮邛憤懣異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不過這小子,還算是個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著嘴里的,總惦記著鍋里的,這一點(diǎn),挑不出陳平安半點(diǎn)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該不會是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來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為進(jìn)?好讓我不提防著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棄,看著她爹,不說話。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應(yīng)該不至于這么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沒半點(diǎn)不開心?秀秀,跟爹說老實(shí)話,你到底喜不喜歡陳平安,爹就問你這一次,以后都不問了,所以不許說謊話�!�

    阮秀笑著抬起雙手,使勁搖晃,“沒有唉�!�

    阮邛將信將疑,“如果爹跟陳平安打架,你幫誰?”

    阮秀信誓旦旦道:“當(dāng)然幫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轉(zhuǎn)頭。

    阮秀一臉真誠,毫無破綻。

    “早點(diǎn)回家。”阮邛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舊優(yōu)哉游哉,一個人行走山林間,最后來到一條溪澗旁邊,蹲在那兒,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圓圓。

    落魄山竹樓那邊,陳平安剛想要去石桌那邊獨(dú)坐片刻,就給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樓屋內(nèi)。

    然后給老人一腳踹在腹部,整個人撞在墻壁上,陳平安單手撐地,身形翻轉(zhuǎn),剛要落地站定,又給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額頭,竹樓隨之一晃,轟然作響。

    足可見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頓狠揍的陳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跡,狠狠罵娘一句,然后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對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換?”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向前沖出。

    老人紋絲不動,甚至一手負(fù)后,一手隨便伸掌向前,示意陳平安只管先出拳。

    陳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氣勢如虹。

    然后一個毫無征兆地轉(zhuǎn)折,沖出尚未關(guān)閉的二樓竹門,輕喝一聲,劍仙飛掠出鞘,踩在劍上,直沖云霄,呼嘯遠(yuǎn)遁。

    喂拳,陳平安可以接受。

    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擺著是吃錯藥了,好像將他當(dāng)做了出氣筒,這個不行。

    光腳老人沒有立即出拳將其打落,嘖嘖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愛,就這么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紀(jì),就過盡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話!”

    老人心中默默推演片刻,一步來到屋外欄桿上,一拳遞出,正是那云蒸大澤式。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陳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賞月一宿了,不然這日子沒法過。

    不曾想連人帶劍,一并給老人一拳打落人間。

    又給老人隨手一巴掌輕輕下按。

    如有罡風(fēng)雄勁如瀑布,從天幕傾瀉而下,正好將想要繼續(xù)踩劍御風(fēng)的陳平安拍入山林中。

    陳平安摔入一條溪澗,濺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陳平安搖搖晃晃從水中站起身,駕馭劍仙返回背后鞘中。

    結(jié)果看到蹲在溪邊的阮秀,正癡癡望向自己。

    陳平安彎著腰,大口喘氣,然后抹了把臉,無奈道:“這么巧啊,又見面了�!�

    阮秀點(diǎn)點(diǎn)頭。

    陳平安正要說什么的時候。

    又給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樹林當(dāng)中,一個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賊心不死,有完沒完?!惦念我閨女上癮了是吧?連苦肉計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條溪水,被那道“過路”的拳罡攔腰斬斷。

    陳平安只得繼續(xù)駕馭劍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劍逃遁,堪堪逃過那一拳,此后險象環(huán)生。

    陳平安連方寸符都用上了,一邊倉皇逃命,一邊嘀咕道:“再加上個魏檗,又能湊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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