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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錢師父,你說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么,真將裴錢當女兒養(yǎng)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個無法無天的富家千金,還是一個筋骨堅韌的武運胚子�!�

    陳平安雙手放在欄桿上,“我不想這些,我只想裴錢在這個歲數(shù),既然已經(jīng)做了許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抄書啊,走樁啊,練刀練劍啊,已經(jīng)夠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兒游手好閑,那么總得做些她喜歡做的事情�!�

    老人問道:“小丫頭的那雙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平安搖頭道:“從藕花福地出來后,就是這樣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好像在她眼睛里動了手腳,不過應(yīng)該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問過了這一茬,不管答案滿不滿意,立即換了一茬詢問,“這次去往披云山,談心過后,是不是又手欠了,給魏檗送了什么禮物?”

    陳平安有些尷尬,沒有隱瞞,輕聲道:“一塊杜懋飛升失敗后墜落人間的琉璃金身碎塊�!�

    老人是見過世面的,直接問道:“多大。”

    陳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頭大小。”

    陳平安本以為老人要罵他敗家,不曾想老人點點頭,說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將來落魄山眾人,在心境上,被你連累,一輩子寄人籬下,抬不起頭來看那披云山�!�

    老人又問,“知不知道我為何兩拳將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陳平安搖頭。

    老人說道:“阮秀當年跟隨粘桿郎去往書簡湖,知道吧?”

    陳平安點頭道:“差點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個大驪勢在必得的少年?連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個少年,是藩王宋長鏡相中的弟子人選。當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經(jīng)身死,芙蓉山祖師堂被拆,野修都已斃命,而大驪粘桿郎卻完好無損,你想一想,為何沒有帶回那個本該前途似錦的大驪北地少年?”

    陳平安是真不知道這一內(nèi)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機,“宋長鏡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天才,大驪粘桿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于此人早年破境之時,那還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來數(shù)座武廟異象,而大驪向來以武立國,武運起伏一事,無疑是重中之重。雖說最后阮秀幫助粘桿郎找了三位粘桿郎候補,可其實在宋長鏡那邊,多多少少是被記了一筆賬的�!�

    陳平安疑惑道:“跟我有關(guān)?”

    老人差點又是一拳遞去,想要將這個家伙直接打得開竅。

    陳平安心有所動,已經(jīng)橫移出去數(shù)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并且無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氣,這才沒有繼續(xù)出手,說道:“你只爭最強二字,不爭那武運,可是阮秀會這樣想嗎?天底下的傻閨女,不都是希望親近的身邊男子,盡可能得到萬般好處。在阮秀看來,既然有了同齡人,蹦出來跟你爭搶武運,那就是大道之爭,她是怎么做的,打死算數(shù),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陳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負后,一手摩挲欄桿,“我不亂點鴛鴦譜,只是作為上了歲數(shù)的過來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絕一位姑娘,你總得知道她到底為了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時候仍是拒絕,與她原原本本講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錯,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夠好�?墒悄闳绻裁炊歼不清楚,就為了一個自個兒的問心無愧,看似鐵石心腸,實則是蠢。”

    老人轉(zhuǎn)頭問道:“這點道理,聽得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聽得明白�!�

    老人又問,“那該怎么做?”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頭。

    陳平安見機不妙,身形飄蕩而起,單手撐在欄桿,向竹樓外一掠出去。

    卻不是直線軌跡,猛然間使了一個千斤墜,落在地面,同時不惜使出一張方寸縮地符,又一拍養(yǎng)劍葫,讓初一十五護住自己身后,再駕馭劍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馬,踩在劍仙之上,堅決不御劍去往那視野開闊的云海之上,而是緊貼著地面,在山林之間,繞來繞去,快速遠遁。

    一氣呵成。

    顯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線。

    二樓老人沒有出拳追擊,道:“若是對待男女情愛,有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這會兒早就能讓阮邛請你喝酒,大笑著喊你好女婿了吧�!�

    ————

    夜幕中,寅時末。

    天即將亮。

    陳平安獨自坐在臨近落魄山山巔的臺階上。

    一身酒氣的朱斂拾階而上,坐在陳平安腳邊的臺階上,轉(zhuǎn)頭笑道:“少爺,有家不得回,確實慘了些�!�

    陳平安嘆了口氣,“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朱斂問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爺不困,不如我們一起去趟龍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個落魄山子弟的外鄉(xiāng)少女,實不相瞞,老奴這副尊榮,是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才讓他們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說話還算做得準,但是那戶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夠露一面,不然他們不敢就這樣讓那少女離家入山。所以說還是得少爺你親自出馬�!�

    陳平安點頭笑道:“行啊,剛好會路過北邊那座風涼山,我們先去董水井的餛飩鋪子瞧瞧,再去那戶人家接人。”

    朱斂呵呵笑道:“那咱們還可以路過龍泉劍宗的祖山呢�!�

    陳平安一腳輕輕踹去,朱斂不躲不閃,硬挨了一下,哎呦一聲,“我這老腰哦�!�

    陳平安站起身,吹了一聲口哨,聲響悠揚。

    那匹并未拴起的渠黃,很快就奔跑而來。

    陳平安沒有翻身上馬,只是牽馬而行,緩緩下山。

    他習慣了與渠黃相依為命、游歷四方而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睡了?”

    朱斂搓手笑道:“未必,估計大風兄弟這會兒還躺在被窩里,看我借給他的一本神仙書吧。”

    陳平安黑著臉,后悔有此一問。

    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那郡城少女姓甚名甚?”

    朱斂答道:“岑鴛機。”

    陳平安說道:“挺怪的一個名字�!�

    朱斂繼續(xù)道:“這么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還要高不少,瞧著纖細,實則仔細觀察之后,就發(fā)現(xiàn)腴瘦得當,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雙長腿……”

    陳平安無奈道:“你是給落魄山挑弟子,還是給自己挑媳婦?”

    朱斂喟嘆道:“老奴是有心殺賊惜無力啊�!�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一個遠游境武夫,你自己信嗎?”

    朱斂改口道:“那就是老當益壯,有力殺賊,沒奈何潔身自好,無心殺賊?”

    陳平安說道:“以后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鄭大風,別嚇著她�!�

    朱斂笑道:“少爺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風兄弟了,我們才是世間頂好的男兒�!�

    陳平安停步不前,將咫尺物交給朱斂,“我自己去郡城那邊接人,地址我記得。將咫尺物交給鄭大風,他曉得開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給我的,我并未重新煉化,這里邊的酒水,還有一些草書字帖,以及許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應(yīng)該埋在何處,放在何地,你朱斂是行家,與鄭大風一起謀劃謀劃,我信得過你們的眼光�!�

    朱斂接過了那塊咫尺物素白玉牌,只得轉(zhuǎn)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鴛機,少爺不用著急趕路,適宜踏秋,賞景緩行,莫要錯過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師傅誤會了少爺。”

    陳平安剛想要讓朱斂陪在身邊,一起去往龍泉郡城,佝僂老人如一縷青煙,轉(zhuǎn)瞬間就已經(jīng)消逝不見。

    陳平安牽馬下山,憂心忡忡。

    隨后一人一騎,跋山涉水,只是比起當年跟隨姚老頭風餐露宿,上山下水,順利太多。除非是陳平安故意想要馬背顛簸,揀選一些無主山脈的險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兩種風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畫面是好了還是壞了,就不好說了。

    在一天黃昏中,陳平安牽馬來到風涼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餛飩鋪子,見著了身材愈發(fā)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滿臉笑意,也無太多熱鬧寒暄,只說稍等,就去后廚親手燒了一大碗餛飩,端來桌上,坐在一旁,看著陳平安在那邊細嚼慢咽。

    陳平安笑著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著這餛飩味兒,不要再變了,不然莊稼地無人耕作,小鎮(zhèn)的熟面孔越來越少,陌生的鄰居越來越多,處處起高樓,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著不說話。

    除了齊先生之外,李二,還有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少數(shù)幾個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難能可貴的事情,還在于陳平安當初與林守一相伴遠游,董水井則主動選擇放棄了去大隋書院求學的機會,照理說陳平安與林守一更加親近,可是到了他董水井這邊,相處起來,還是兩個字而已,真誠,既不故意與自己拉攏關(guān)系,刻意熱情,也從不為之疏遠,看輕了他滿身銅臭的董水井。

    董水井會珍惜的。

    陳平安依舊像上次返鄉(xiāng),與董水井相聚時差不多,聊了山崖書院那撥人的近況,也說些自己遠游別洲的趣聞。

    董水井也說了自己在風涼山和龍泉郡城的事情,久別重逢,雙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餛飩里邊了。

    聽說陳平安要去龍泉郡城,得知陳平安還是第一次去那邊,董水井便打算稍早打烊,關(guān)了鋪子,只是一想到有可能會有香客趕夜路下山,就將鑰匙交給店里伙計,這才陪著陳平安一起離開風涼山,往北邊的郡城行去,那邊,燈火輝煌如晝,遠遠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便問了大驪鐵騎南下,寶瓶洲中部的形勢。

    陳平安一一說了。

    董水井輕聲道:“大亂之后,商機蟄伏其中,可惜我本錢太少,在大驪軍伍中,也談不上什么人脈,不然真想往南邊跑一趟。”

    陳平安想了想,“在書簡湖那邊,我認識一個朋友,叫關(guān)翳然,如今已是將軍身份,是位相當不錯的世家子弟,回頭我寫封信,讓你們認識一下,應(yīng)該對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當?shù)溃骸靶邪。羰钦孀龀闪速I賣,就從我那邊,抽一成給你。”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董水井笑道:“還擔心你會拒絕。”

    陳平安也笑了,“那以后還怎么與你做朋友?”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yún)⑴c經(jīng)營牛角山包袱齋留下來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說了算,你只管使勁壓價,我所求不是神仙錢,是那些跟隨乘客走南闖北的……一個個消息。陳平安,我可以保證,為此我會盡力打理好渡口,不敢絲毫怠慢,無需你分心,這里邊有個前提,若是你對有個渡口收益的預(yù)估,可以說出來,我如果可以讓你掙得更多,才會接下這個盤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無需愧疚�!�

    陳平安思量一番,“行,那我先與人商量一下,回頭報個價給你,在商言商,不會跟你客氣�!�

    董水井微笑道:“已經(jīng)跟我很客氣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遞給董水井一壺寥寥無幾珍藏在方寸物當中的酒水,自己摘下養(yǎng)劍葫,各自飲酒,陳平安說道:“其實當年你沒跟著去山崖書院,我挺遺憾的,總覺得咱們倆最像,都是窮苦出身,我當年是沒機會讀書,所以你留在小鎮(zhèn)后,我有些生氣,當然了,這很不講理了,而且回頭來看,我發(fā)現(xiàn)你其實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機會跟你說這些心里話,不然的話,就只能一直憋在心里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我知道自己的斤兩,讀書湊合,不算太差,可是絕對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點自己擅長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都這么喜歡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臉色微紅,不知是幾口酒喝的,還是如何。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聲道:“有一點我肯定現(xiàn)在就比林守一強,如果將來哪天李柳,我和林守一,兩個她都瞧不上,到時候林守一肯定會氣個半死,我不會,只要李柳過得好,我還是會……有些開心。當然了,不會太開心,這種騙人的話,沒必要瞎扯,胡說八道,就是糟蹋了手中這壺好酒,但是我相信怎么都比林守一看得開。”

    陳平安點點頭。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壺,“很貴吧?”

    陳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那就越來越好喝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像我!”

    兩個出身類似的同鄉(xiāng)人,就這樣一路閑聊,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龍泉郡城南門那邊,有城門武卒在那邊查看版籍,陳平安隨身攜帶,只是不曾想那邊見著了董水井后,董水井不過是象征性拿出戶籍文書,城門武卒的小頭目,接也沒接,隨便瞥了眼,笑著與董水井寒暄幾句,就直接讓兩人直接入城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說話。

    顯然董水井比自己想象中,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吳鳶,國師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場俊彥。窯務(wù)督造官,曹氏子弟�?h令,袁氏子弟。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神祇,龍泉郡城幾位腰纏萬貫的富豪。

    與董水井這個賣餛飩起家的年輕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將陳平安送到那戶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后雙方分道揚鑣,董水井說了自家地址,歡迎陳平安有空去坐坐。

    陳平安看著年輕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氣勃勃。

    根據(jù)董水井的說法,龍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條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淺了。

    陳平安所在這條街道,名為嘉澤街,多是大驪尋常的殷實人家,來此購買宅邸,地價不低,宅子不大,談不上實惠,難免有些打腫臉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說了,如今嘉澤街北邊一些更富貴氣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戶人家,正是泥瓶巷的顧璨他娘親,看她那一買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勢,她不缺錢,只是來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衣錦還鄉(xiāng)的婦人,有錢也買不著,聽說如今在打點郡守府邸的關(guān)系,希望能夠再在董水井那條街上買一棟大宅。

    婦人曾經(jīng)帶著那幾位婢女,去風涼山那邊燒香拜神,路過了董水井的餛飩鋪子,聽說董水井曾經(jīng)也上過學塾后,便與年輕人聊了幾句,只是言語之中的倨傲,董水井一個做生意的,什么樣的客人沒見過,開門迎客百樣人,自然不以為意,但是氣壞了店里的兩個活計,董水井也就任由婦人顯擺她的風光,還反過來詢問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腳地兒,若是攢了些銀子,說是她與郡守府關(guān)系很熟,可以幫忙問問看。董水井只說有了住處,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沒關(guān)系,婦人的眼神,當時便有些憐憫。

    后來太守府一位管著一郡戶籍的實權(quán)官員,親自登門,問到了董水井這邊,能否賣出那棟閑置的大宅子,說是有位顧氏婦人,出手闊綽,是個冤大頭,這筆買賣可以做,可以掙不少銀子。董水井一句已經(jīng)有京城顯貴瞧上了眼,就婉拒了那位官員。可賣可不賣,董水井就不賣了。

    顧氏婦人,想必如何都想不到,怎的她明明出了那么高的價錢,也買不著一棟空著的宅子。

    如今在龍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來越厚,人脈越來越寬,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聲反而越來越小,短短一兩年,好像郡城就沒了這么一號大地主。

    其實這才能夠說明,董水井是真有錢了。

    在規(guī)模不大的那棟宅子那邊,陳平安與門房稟明情況,說自己從落魄山來的,叫陳平安,來接岑鴛機。

    門房將信將疑,陳平安只得遞出那份通關(guān)文牒,但是沒有交給門房,只是攤開了一些,給門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貫,不然其余那些兩洲諸國的鈐印官印,太嚇人。

    門房這才去稟報。

    很快四人一起趕來大門這邊。

    見到了在門外牽馬而立的陳平安,他們趕緊跨過門檻。

    三男一女,中年人與他兩兒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著約莫五六歲,亦是十分英俊,按照朱斂的說法,其中那位少女岑鴛機,如今才十三歲,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著已是十七八歲女子的模樣,眉眼已開,容顏確實有幾分相似隋右邊,只是不如隋右邊那般清冷,多了幾分天然嫵媚,難怪小小年紀,就會被覬覦美色,連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陳平安再次自報名號,用大驪官話,而不是龍泉當?shù)胤窖浴?br />
    那位中年男子作揖道:“岑正拜見落魄山陳仙師�!�

    直腰后,男子道歉道:“事關(guān)重大,岑正不敢與家族他人,擅自提及仙師名諱�!�

    陳平安搖頭道:“無妨。”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少女,“可有言語要與家人說?到了落魄山后,你便不可能隨隨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書信往來,也會有些山頭規(guī)矩要講。所以你有話要說,我可以等你說完。”

    岑鴛機搖搖頭。

    陳平安牽馬轉(zhuǎn)身,“那就走了�!�

    既沒有登門喝口熱茶,也沒有給岑家男人吃什么定心丸,陳平安就這樣帶著少女離開街道。

    到了另外一條街道,陳平安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讓少女看著馬匹,在門外等候。

    少女默默點頭,這座府邸,名為顧府。

    如今在龍泉郡城名氣挺大,聽說是一位極有錢的婦人,并且在大驪靠山極大。

    門房一聽說“陳平安”三個字,趕緊領(lǐng)著貌不驚人的青衫年輕人,直接入了府。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婦人,喝了一杯茶水,又在婦人的挽留下,讓一位對自己充滿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緩緩喝盡茶水,與婦人詳細聊了顧璨在書簡湖以南大山中的經(jīng)歷,讓婦人寬心許多,這才起身告辭離去,婦人親自送到宅子大門口,陳平安牽馬后,婦人甚至跨出了門檻,走下臺階,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嬸嬸真的不用送了,婦人這才罷休。

    一男一女漸漸遠去,婦人看了眼那個不知根腳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轉(zhuǎn)頭瞥了眼身后大門那邊,她從青峽島帶回的貌美婢女,姍姍而行,走回大門,擰了婢女耳朵一下,笑罵道:“不爭氣的玩意兒,給一個鄉(xiāng)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齡婢女其實姿色頗為出彩,便有些無辜。

    陳平安帶著名為岑鴛機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并無言語交流。

    少女其實一直在偷偷觀察這個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來看去,也沒看出門道。

    便有些失望。

    本以為是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風流的儒雅男子。

    哪里想到,會是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瞧著也沒比她大幾歲嘛。

    一路上,陳平安走在前邊,松開馬韁繩,反復(fù)思量著崔東山留給自己那封信的內(nèi)容。

    事關(guān)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順著某條脈絡(luò),能延伸出去千萬里,以至于他全然忘記了身后還跟著位腳力不濟的少女。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他們已經(jīng)身在大山中,才過轉(zhuǎn)頭去,看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頭緊蹙,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

    陳平安停步轉(zhuǎn)身,歉意道:“對不起,想出神了。”

    岑鴛機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發(fā)。

    她心中憤憤,想著這個家伙,肯定是故意用這種蹩腳法子,以退為進,故意先糟踐自己,好假裝自己與那些登徒子不是一類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盡量跟在朱老神仙身邊,莫要遭了這個陳姓年輕人的毒手!

    只要見到了老神仙,她應(yīng)該就安全了。

    陳平安見她不說話,只得問道:“會騎馬嗎?”

    她搖頭。

    會也不騎!天曉得這個看似憨厚實則油滑的浪蕩子,是不是借此機會,偷看一些男子都想看到的畫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計膚淺的色胚子,實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斷告誡自己,岑鴛機,你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哪里想到這個少女,想岔了十萬八千里,便說道:“那咱們就走慢點,你要是想要休息,就告訴我一聲�!�

    瞧瞧,先做惡人,再來柔情,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出不窮的手段。

    少女愈發(fā)肯定,這個家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總覺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轉(zhuǎn)過身,牽馬而行,陳平安揉了揉臉頰,怎的,真給朱斂說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務(wù)必小心招惹風流債?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猶豫要不要先讓岑鴛機獨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則去趟小鎮(zhèn)藥鋪。

    一見到那人喝酒,少女環(huán)顧四周,四下無人的荒郊野嶺,她有些欲哭無淚,該不會是這個家伙要打著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陳平安吃一塹長一智,察覺到身后少女的呼吸絮亂和步伐不穩(wěn),便轉(zhuǎn)過頭去,果真看到了她臉色慘白,便別好養(yǎng)劍葫,說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鴛機一看到那家伙喝過了酒,放好了酒葫蘆,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聲,掉頭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擇路。

    陳平安撓撓頭,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只得牽馬緩行,總不能將她一個人晾在深山中,就想著將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讓她獨自回家一趟,什么時候想通了,她可以再讓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陳平安剛要提醒她走慢些,結(jié)果就看到岑鴛機一個身形踉蹌,摔了個狗吃屎,然后趴在那邊嚎啕大哭,反復(fù)嚷著不要過來,最后轉(zhuǎn)過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陳平安,大罵他是色胚,不要臉的東西,一肚子壞水的登徒子,她要與他拼命,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陳平安蹲在遠處,捂著額頭。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腳,無奈道:“魏檗,幫個忙!我知道你在看著這邊,看笑話看夠了吧?”

    轉(zhuǎn)瞬之間。

    一襲白衣、耳垂金環(huán)的魏檗瀟灑出現(xiàn),山間清風流轉(zhuǎn)縈繞,衣袖飄搖如水紋。

    陳平安再也不看那個少女,對魏檗說道:“麻煩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將我送到真珠山。這匹渠黃也一并帶到落魄山,不用跟著我�!�

    魏檗忍著笑,打了兩個響指。

    陳平安獨自一人,已經(jīng)來到真珠山之巔。

    魏檗則陪著那個傷心至極的少女來到落魄山的山腳,那匹渠黃率先撒開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驚魂不定,還有些暈眩,彎腰干嘔。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頭望向落魄山高處,微笑道:“岑鴛機,能夠把陳平安當做浪蕩子,你也算獨一份了�!�

    少女后退幾步,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你是?”

    尋常人,哪里有資格知曉一位大驪山岳正神的名諱。

    魏檗卻笑而不語,率先登山。

    少女猶豫了一下,拉開一段距離,默默跟在這位白衣神仙的身后。

    到了朱斂和鄭大風的院子,魏檗幸災(zāi)樂禍,將此事大略說了一遍,鄭大風捧腹大笑,朱斂抹了把臉,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岑鴛機見著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來。

    只是不知道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異。

    陳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鎮(zhèn),這次總算沒有吃閉門羹,被那個名為石靈山的少年領(lǐng)著走到了后院。

    楊老頭坐在臺階那邊,抽著旱煙,依舊是在那兒吞云吐霧。

    陳平安沒來由想,老人這般場景,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了?

    當年自己選中落魄山后,為何說及姚老頭后,眼前這位老人,會流露出那副模樣神色?

    陳平安心間有太多問題,想要跟這位老人詢問。

    因為楊老頭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愿不愿意說破,或者說肯不肯做買賣了。

    但是到最后,陳平安開口所說,不過是一句:“鄭大風以后怎么辦?”

    楊老頭淡然道:“等等看�!�

    陳平安不再言語,只是安靜坐著。

    老人也不趕人。

    最后下起了蒙蒙細雨,很快就越下越大。

    陳平安跟那個不情不愿的藥鋪少年,借走了一把雨傘。

    陳平安站在藥鋪門口的屋檐下,駐足看了許久的冷清街道,然后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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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

    離開了楊家藥鋪,去了趟那座既未毀棄也無啟用的老舊學塾,陳平安撐傘站在窗外,望向里邊。

    耳畔似有瑯瑯書聲,一如當年自己年幼,蹲在墻根旁聽先生講課。

    離開了學塾,去了龍尾溪陳氏創(chuàng)立的新學塾,遠比舊學塾更大,陳平安在牌坊樓外停步,轉(zhuǎn)身離開。

    走過家鄉(xiāng)俗稱螃蟹坊的那處地方,陳平安仰頭望去,繞行一圈,四塊圣人親筆的匾額,儒家的當仁不讓。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氣沖斗牛。

    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被大驪朝廷以秘術(shù),層層拓印,剝離了所有曾經(jīng)蘊含字中的精氣神,這幾樁機緣,又不知花落誰家。

    期間仰頭看著那個“希”字,想到崔東山在信上所說,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緒悠悠。

    之后經(jīng)過了那座鐵鎖井,如今被私人購買下來,成為禁地,已經(jīng)不許當?shù)匕傩占乘谕膺厙艘蝗Φ桶珫艡凇?br />
    陳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鐵鏈的蜂尾渡青年,宮柳島劉老成的弟子,一個身材高大、性情溫和的黑衣青年,不單單是自己如此覺得,就連裴錢都覺得那個青年是個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后來陳平安之所以膽敢涉險登上宮柳島,多虧了他,總覺得能教出這么個弟子的野修劉老成,不至于壞到爛肚腸,事實證明,陳平安賭對了,不過與劉老成的勾心斗角,每每事后想起,仍是會讓陳平安心有余悸。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站在圍欄外看著那口水井,有點像是當初在倒懸山,遠遠看著那道去往劍氣長城的“天門”,那里有一個坐在石碑頂部的抱劍漢子,一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陳平安遠游各地,覺得唯一能夠跟腳下這座小鎮(zhèn)比拼藏龍臥虎的地方,估計就只有倒懸山了,作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筆。

    陳平安仰頭望天。

    收回視線后,去遠遠看了幾眼分別供奉有袁、曹兩姓老祖的文武兩廟,一座選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墳,都很有講究。

    陳平安沒有靠近祠廟,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相距極遠,不過在修繕一新的神仙墳?zāi)沁�,陳平安逛了很久,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已讓大驪的能工巧匠,修舊如舊,一尊尊一座座,重新樹立起來,不過尚未徹底完工,還有許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據(jù)說大驪朝廷打算還要繼續(xù)擴建文武廟,然后將佛家菩薩、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一座祠廟內(nèi),到時候此地的文武廟,雖是縣城祠廟,卻會是整個大驪最恢宏壯觀的文武廟,屆時必然會香火鼎盛,絡(luò)繹不絕的達官顯貴,前來燒香敬神。

    最早其實是陳平安托付阮秀幫忙,出錢做此事,修繕神像,搭建屋棚,不過很快就被大驪官府交接過去,此后便不允許任何私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陳平安當年還丟入過三顆金精銅錢,陳平安雖然如今急需此物,卻沒有半點想要追尋線索的念頭,若是還在,就是緣分,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給稚童、村民無意間撞見了,成了他們的意外之財,也算緣分。不過陳平安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前些年當?shù)匕傩�,上山下水,翻箱倒柜,刮地三尺,就為了尋覓祖�(zhèn)鲗氊惡吞觳牡貙�,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齋賣了換錢,再去龍泉郡城買豪門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個個過上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般做,就是錯了,只是覺得即便要賣,也該晚一些出手,價格只會更高,同樣是一件仙家器物,晚賣幾年,翻幾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齋為何要與清風城許氏一樣,當初主動撤出龍泉郡,放棄一座耗資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為大驪宋氏作嫁衣裳?

    陳平安一開始,是覺得包袱齋押注錯了,押注在了朱熒王朝身上,現(xiàn)在看來,極有可能是當初低價收購了太多的小鎮(zhèn)寶貝,所賺神仙錢,已經(jīng)多到了連包袱齋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的地步,所以當寶瓶洲中部形勢明朗后,包袱齋就權(quán)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為各處鋪子,向大驪鐵騎換取一張護身符,又等于和大驪宋氏多續(xù)上了一炷香火,長遠來看,包袱齋說不定還會賺更多。

    陳平安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與官家做偏門生意,來錢快,卻也快,終非正道。至于如何做不偏財?shù)馁I賣,如今陳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龍城孫嘉樹、珠釵島劉重潤這幾位,比較清楚里頭的規(guī)矩,將來有機會可以問一問。

    神仙墳格局變了許多,故地重游,許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卻已經(jīng)有了涼亭、觀景臺。

    陳平安在一座翹檐小亭子中歇腳。

    匠人的眾多幫手當中,夾雜著不少當年遷徙到龍泉郡的盧氏遺民,陳平安當年見過許多刑徒,因為落魄山建造山神廟和燒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當年,如今在神仙墳忙碌打雜的這撥遺民,多是少年和青壯,依舊言語不多,只是身上沒了最早的那種心死如灰,大概是年復(fù)一年,便在苦日子里邊,各自熬出了一個個小盼頭。

    于祿,謝謝,一位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位山上仙家的天之驕子,不能說是漏網(wǎng)之魚,其實是崔瀺和大驪娘娘各自揀選出來的棋子,一番幕后交易往來,結(jié)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書院的學子,于祿跟高煊關(guān)系很好,有點難兄難弟的意思,一個流亡他鄉(xiāng),一個在敵國擔任質(zhì)子。

    至于謝謝,前些年確實是給崔東山欺負得慘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會插手他陳平安和裴錢的事情,陳平安也不會仗著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就指手畫腳。

    如何對他人給予善意,是一門大學問。

    不是“我覺得”三個字,就可以彌補所有因為好心辦壞事帶來的后果。

    當初與馬苦玄廝殺的地方,格局大變,外人已經(jīng)無法涉足。魏檗提過一嘴,神仙墳和老瓷山兩地,白天隨便游覽,并無禁忌,只是晚上陰陽家和墨家大修士就會出現(xiàn),設(shè)置陣法,負責牽連山根水運,到時候就不適合夜游了。

    沒能重返那處與馬苦玄拼命的“戰(zhàn)場遺址”,陳平安有些遺憾,沿著一條經(jīng)常會在夢中出現(xiàn)的熟悉路線,緩緩而行,陳平安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這才重新動身,去了趟并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鑄劍鋪子,聽說是位被風雪廟驅(qū)逐出門的女子,認了阮邛做師父,在此修行,順便看守“祖業(yè)”,連握劍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為了向阮邛證明與以往做了了斷。陳平安沿著那條龍須河緩緩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顆蛇膽石了,機緣稍縱即逝,陳平安如今還有幾顆上等蛇膽石,五顆還是六顆來著?倒是普通的蛇膽石,原本數(shù)量眾多,如今已經(jīng)所剩不多。

    陳平安沒有就此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過那座早已拆去橋廊、恢復(fù)原貌的石拱橋,去找那座小廟,當年廟內(nèi)墻壁上,寫了許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三人扎堆在一起,寫在墻壁最上頭的一處空白處,梯子還是劉羨陽偷來的,木炭則是顧璨從家里拿來的。結(jié)果走到那邊,發(fā)現(xiàn)供人歇腳的小廟沒了蹤跡,好像就從未出現(xiàn)過,才記起好像已經(jīng)被楊老頭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這里頭又有什么名堂。

    回到龍須河畔,陳平安順流而下,對面的道路,已經(jīng)拓寬為龍泉郡驛路之一,曾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游的離鄉(xiāng)之路,最早的時候,身邊就只跟著一個紅棉襖小姑娘。

    他一路照顧著小姑娘,走過青山綠水。

    可事實上,何嘗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撐著泥腿子少年小師叔的心境,才讓他能夠遠游他鄉(xiāng),一直沒有放棄。

    陳平安路過一座被大驪朝廷納入正統(tǒng)的水神祠廟,幾無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廟,連別國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為連一塊像樣的匾額都沒有,到現(xiàn)在都沒幾個人搞清楚,這到底是座河神廟,還是座神位墊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條鐵符江的江神廟,建造得無比壯觀,小鎮(zhèn)百姓寧肯多走百余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邊燒香祈愿。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聽小鎮(zhèn)老人講,祠廟那位娘娘塑像,長得實在是太像杏花巷一個老婆姨年輕時候的模樣了,老人們,尤其是街巷老嫗,一有機會就跟晚輩使勁念叨,千萬別去燒香,容易招邪。

    陳平安沒有走入祠廟,繼續(xù)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鐵符江江神廟。

    鐵符江如今是大驪頭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禮制規(guī)格極高,比起繡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籌,如果不是龍泉如今才是郡,不然就不是郡守吳鳶,而是應(yīng)該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親自來此祭奠江神,為轄境百姓祈求風調(diào)雨順,無旱澇之災(zāi)。反觀繡花、玉液兩條江水,一地太守親臨河神廟,就足夠,偶爾事務(wù)繁忙,讓佐屬官員祭奠,都不算是什么冒犯。

    陳平安走遠之后,他身后那座沒有匾額的祠廟內(nèi),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漣漪陣陣,水霧彌漫,露出一張年輕婦人的容顏,她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香火幾無,讓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罵了會兒,就沒了以往在杏花巷罵人的那份心氣,真是餓治百病。

    陳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后終于開始六步走樁,已經(jīng)足足三年放下撼山譜三個拳樁沒有練習,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說法,如今陳平安的身體狀況,有好有壞,好的是武夫體魄,在書簡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舊無礙。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凌空三次“指點”,裨益極多,不然估計陳平安真要走著進入青峽島,躺著離開書簡湖。

    只是修道一途,可謂命途多舛。碎去那顆金身文膽后,后遺癥極大,當初打造五行之屬的本命物,作為重建長生橋的關(guān)鍵,

    品秩越高,戚戚相關(guān),崩壞之后,那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這一點,類似崔姓老人所說一次次親眼目睹的劍仙風采,會在陳平安心境上戳出了一個個大窟窿,碎后重建,難上加難。所以趕緊煉化第三件本命物,就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東山在留在竹樓的那封密信上,改變了初衷,建議陳平安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還是選取當初陳平安已經(jīng)放棄的大驪新五岳土壤,崔東山并未細說緣由,只說讓先生信他一次。作為大驪“國師”,一旦吞并整座寶瓶洲,成為大驪一國之地,選取哪五座山頭作為新五岳,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驪本土龍泉郡,披云山晉升為北岳,整座大驪,知曉此事之人,連同先帝宋正醇在內(nèi),當年不過一手之數(shù)。

    中岳正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岳,不但如此,那尊迫于大勢,不得不改換門庭的山岳大神,依舊得以維持祠廟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一洲中岳。作為回報,這位“原封不動”的神祇,必須幫助大驪宋氏,穩(wěn)固新河山的山水氣運,任何轄境之內(nèi)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護,但是也必須受到中岳的約束,不然,就別怪大驪鐵騎翻臉不認人,連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俠許弱,親自負責此事,坐鎮(zhèn)山岳祠廟附近。

    屆時阮邛也會離開龍泉郡,去往新西岳山頭,與風雪廟相距不算太遠。新西岳,名為甘州山,一直不在當?shù)匚逶乐�,此次算是一步登天�?br />
    而一撥大驪頭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嬰這類地仙修士,會去往名為磧山的那座新東岳,一同巡視邊境,防止在各地負隅頑抗的亡國修士,滲入其中,不惜性命,也要破壞當?shù)厣剿?br />
    至于南岳,范峻茂,會是那邊的山岳正神。

    關(guān)于大驪新南岳的選址,崔東山賣了一個關(guān)子,說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時候就會明白何謂“積土成山”了。

    所以崔東山在信上坦言,他會借此機會,早早從其余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再說了,即便先生最終仍是不愿選取山岳五色壤,作為下一件本命物,一籮筐一籮筐的珍稀土壤,最少也該裝滿一件方寸物,這就是好大一筆小暑錢,趁著如今看管不嚴,不要白不要,至于北岳魏檗那邊,反正先生你與他是穿一條褲子的,客氣作甚?

    陳平安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到了那座氣度森嚴的江神廟。

    此處香火不斷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廟,大半夜還有千余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廟燒香,畢竟龍泉郡一帶,百姓還是少,等到龍泉由郡升州,大驪朝廷不斷移民來此,到時候完全可以想象這座大驪江神廟的熱鬧場景。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郁郁,多是從西邊大山移植而來。

    到了主殿那邊,陳平安跨過門檻,抬頭望向那座彩繪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帶縈繞,似要飛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著一位神祇,在一國朝廷內(nèi)的山水譜牒位次的前后。

    像先前陳平安路過的那座祠廟,神像高不過一丈余。

    陳平安知道此間密事。

    這位江神娘娘本名楊花,曾是大驪娘娘的貼身侍女,懷抱一把金色長穗的古劍,只是后來不知為何,舍了人身,死而為神,成為這條江水的神靈,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時候,曾經(jīng)引來異象,金身品秩極高,使得大驪朝廷極其重視,先是將河升江,再將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陳平安既沒有請香燒香,也沒有做出任何禮敬舉動,待了片刻,就離開大殿,走出占地廣袤的祠廟,原路返回。

    從頭到尾,江神廟氣象寂然,唯有香火裊裊。

    陳平安這次沒有勞駕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里,期間還逛了幾處沿途山頭,當年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阮邛建議他購買山頭,陳平安獨自帶著窯務(wù)督造署繪制的堪輿圖,走遍群山,最后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內(nèi)的五座山頭。如今想來,真是恍若隔世。

    陳平安登山后,先去了趟竹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總不能每天都躲著老人,再說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陳平安在一樓寫了幾封信,打算分別寄去山崖書院、青峽島劉志茂和顧璨、梳水國宋雨燒所在山莊,其中寄給顧璨的那封信,還要幫忙捎話給珠釵島劉重潤。至于寄給劉志茂的飛劍傳訊,則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紅酥的處境。

    劉志茂大難不死,如今不但已經(jīng)安然走出宮柳島水牢,重返青峽島,并且搖身一變,與劉老成一樣,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并且排名第三。當年對青峽島落井下石的書簡湖諸多勢力,估計要吃不了兜著走。至于青峽島內(nèi)的弟子、供奉,估計更要吃掛落,例如那個萬般謀劃都以師父劉老成必死作為前提的聰明人,素鱗島金丹修士田湖所以老話說的做人留一線,還是很有道理。

    最后一封信,是寫給桐葉洲太平山鐘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龍城,再以跨洲飛劍傳訊。其余書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劍房,一洲之內(nèi),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勢力太弱小的山頭,皆可順利到達。只不過劍房飛劍,如今被大驪軍方牢牢掌控,所以還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沒辦法的事情,換成阮邛,自然無需如此費勁,說到底,還是落魄山未成氣候。

    寫過一封封書信,找到裴錢和朱斂,讓他們送往牛角山。

    裴錢興致勃勃。

    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趕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只是卻被陳平安喊住了他們,裴錢只好與老廚子一起下山,不過問了師父能否牽上那匹渠黃,陳平安說可以,裴錢這才大搖大擺走出院子。

    本來以為自己只有下次闖蕩江湖,才能跟師父討要一匹小毛驢兒,不曾想如今就能騎上高頭大馬了,不如以后就別混江湖了吧,騎馬在落魄山周邊逛蕩,不也算走江湖?還不用碰著那么多不喜歡的壞人,餓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這樣的江湖,小歸小,可她很中意唉。

    鄭大風已經(jīng)不在山上,說是去龍泉郡城那邊結(jié)幾筆賬,然后就來落魄山住下了,估計鄭大風是跟酒樓客棧欠了一屁股債,這不跟朱斂借了錢,至于還不還,什么時候還,天曉得。

    那個名叫岑鴛機的少女,當時站在院子里,手足無措,滿臉漲紅,不敢正視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自然不會介意那點誤會,說實話,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誤以為朱斂一語中的,不曾想很快給天真少女當頭一棒,陳平安還有點失落來著。

    倒不是陳平安真有花花腸子,而是世間男子,哪有不喜歡自己模樣周正、不惹人厭?

    陳平安也沒有故意冷落岑鴛機,再次將先前龍泉郡城岑家門口的言語說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這里習武,規(guī)矩必須得有,最好先與朱斂一一問清楚,然后只要在規(guī)矩之內(nèi),再做什么說什么,便沒了忌諱,而且即便將來受了責罰,覺得自己沒有錯,也不用擔心,可以直接找他陳平安講道理,絕對不會有人攔阻,只要她講得對,陳平安就認她的理。

    岑鴛機迷迷糊糊,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

    她既寬心又憂心,寬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龍?zhí)痘⒀ǎ瑧n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怎的從年輕山主、山主的開山大弟子再到那對青衣、粉裙小書童,都與岑鴛機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唯一一個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結(jié)果竟然還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于那個名叫石柔的老頭子,不愛說話,更是古怪,瞧著就滲人。

    岑鴛機心中嘆息,不管了,還是安心習武吧。

    陳平安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樓那邊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陳平安身邊,位置靠北,如此一來,便不會遮擋自家老爺往南眺望的視野。

    青衣小童坐在陳平安對面,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與最喜歡嗑瓜子的裴錢相處久了,她都有些像是賣瓜子的小販了。

    陳平安正色說道:“你們始終沒個正式的名字,也不是個事兒。以后落魄山可能會有個門派,說不定連祖師堂都會有。不過你們的本命名字,你們還是自己藏好,我這些年都沒問你們,以后也不會,落魄山就算日后成為了真正的修行山頭,同樣不會跟你們索要,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里,以后誰嘴碎,拿著個說事,你們跟我說,我來跟他聊。但是將來可以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終歸得有,所以你們有沒有喜歡的化名?”

    山川湖澤的精怪妖物,所謂的本命姓名,必須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處。

    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后,這個名字必不可少,等于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國的國號。

    山上秘傳,若是精怪妖物不愿被“記錄在冊”,就會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擠,坎坷不斷。許多遠離人間的山澤精怪,不諳此道,之所以成道極難,修行路上沒有人告知此事,導致百年千年,始終無名無姓,跌跌撞撞,破境緩慢,不被浩然天下認可,是根本原因之一。

    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于被拿捏住一個大把柄。

    所以陳平安從未詢問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陳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滿滿道:“你們?nèi)绻约合氩缓�,沒關(guān)系,我來幫你們?nèi)∶�,這個我擅長啊。”

    原本還在搖頭晃腦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給雷劈了似的,丟了瓜子在桌上,雙手撐在石桌上,哀嚎道:“使不得��!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爺你已經(jīng)如此辛苦了,就別再勞心了……”

    就算是最親近陳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撲撲的可愛小臉蛋兒,都開始臉色僵硬起來。

    陳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真不用我?guī)兔�?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別后悔啊�!�

    青衣小童趕緊揉了揉臉頰,嘀咕道:“他娘的,劫后余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爺傷心,就假裝沒那么開心,繃著粉嫩小臉兒。

    陳平安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我返鄉(xiāng)路上,琢磨出了好些個名字,不然你們先聽聽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爺啊,我聽說讀書人的學問,用掉一點就少一點,四把劍,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爺你的學識、才情應(yīng)該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著點用吧�!�

    青衣小童一頭磕在石桌上,裝死,只是實在無聊,偶爾伸手去抓起一顆瓜子,腦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行吧,什么時候后悔了,就跟我說�!�

    青衣小童臉貼著桌面,朝粉裙女童做了個鬼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陳平安笑臉溫柔,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返鄉(xiāng)路上,陳平安騎馬而行,翻看著一枚枚竹簡,仔細瀏覽上邊的美好文字,就為了給這兩個小家伙取個好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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