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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說到底,還是將鸞鸞當做了小姑娘來著,喜歡誰,就像饞嘴的孩子,會喜歡一串糖葫蘆,一塊糕點,喜歡豈會不是真喜歡,但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還是依賴,信任,以及當年那場機緣巧合之下的悲歡相通吧。

    而這樣被喜歡,干凈單純,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將來不被喜歡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儀的男子,其實又是另一種美好。

    陳平安朗聲道:“走!去往更高處!”

    腳下那把劍仙,卻是一個急急下墜。

    ————

    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一襲青衫緩緩而行,背著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隨便劈砍出來的粗糙行山杖,已經(jīng)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終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敗古寺,滿是蛛網(wǎng),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舊一如當年,摔倒在地,依舊會有一陣陣穿堂風時不時吹入古寺,陰氣森森。

    年輕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閉上眼睛,打著瞌睡,似乎是擔心書上的精魅鬼怪會出現(xiàn),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約莫子時過后,又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響起,由遠及近。

    好似負笈游學的青衫書生,低著頭,嘴角翹起,只是抬起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副茫然和驚訝的模樣。

    古寺占地規(guī)模頗大,故而篝火離著大門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約莫二十來歲,還有一位鬢蓬松如“鬧花”而髻光潤的豐腴婦人,她們嬉戲打鬧,其中那位美婦人某處風景,尤其顫顫悠悠,一起笑著如彩蝶“飄進”進了古寺,然后見著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輕人,她們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腳步,相互推搡著走向篝火和讀書人。

    美婦人好像膽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著那個年輕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視,似乎在確定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是個危險的浪蕩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側(cè)身而立,雙手十指交錯,低頭凝視著那雙露出裙擺的繡花鞋鞋尖。

    婦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為那個年輕讀書人突然笑了起來,似乎繃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經(jīng)”神色了。

    這位一直蹲著的豐腴婦人,她竟是直接從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塊繡帕,輕輕扇風,嗓音柔膩道:“公子熱不熱?奴家可是突然覺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陳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覺得熱,還用烤火嗎?”

    婦人啞然,然后拋了一記嫵媚白眼,笑得花枝亂顫,“公子真會說笑,想來一定是個解風情的男子�!�

    陳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會兒。”

    如此一來,風韻妖嬈的美婦人笑了會兒,便很快笑不出來了,只是不愿就這么敗下陣來,舔了舔嘴角,瞇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話也中聽,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陳平安依然笑道:“大嬸你也挺會說笑�!�

    婦人笑臉僵硬起來。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陳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終望向那個最膽小的少女,開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們的底細,先前我們打過交道�!�

    三位女子,豐腴婦人茫然哀怨,以繡帕覆蓋胸脯風光,高挑女子皺眉,少女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羞澀難當。

    陳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舊笑望向那個腳穿繡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長記性,還是實在喜歡潔凈,繡花鞋也好,裙擺也罷,依舊是走了山路不沾染絲毫塵土,緩緩道:“不記得了?那我?guī)椭慊貞浺幌拢蟾牌吣昵�,有四個外鄉(xiāng)人就坐在我這里,一個大髯豪俠,一個年輕道士,一個斯文書生,一個寒酸少年……嗯,后來在劍水山莊,我們又見過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側(cè)身,面對陳平安,掩嘴而笑,“如何會記不得,那次可是在你們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虧的,如今奴家一想起這樁慘事,這小心肝兒還疼得厲害呢,你們這些臭男人啊,一個個不曉得憐香惜玉,將我那兩個可憐丫鬟,說打殺就打殺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公子你就是當年那個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長大越俊俏啦,不曉得這次大駕光臨,圖個啥?”

    她雙手負后,繞著篝火走了半圈,始終與陳平安保持一定距離,“怎么,該不會是公子不比當初年少無知,而是開始曉得女子的滋味,嘗過了人間女子,有些膩歪了,便想要來此嘗個鮮?試試看咱們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陳平安擺擺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歡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為沒有土腥味�!�

    陳平安看了眼古寺門口那邊,“看來當年被宋老前輩祭劍之后,一口氣斬殺了你麾下不少倀鬼陰物,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沒了當年的聲勢�!�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火堆,“說吧,你這次誘使我們露面,想做什么?”

    陳平安問道:“劍水山莊一役過后,原先的梳水國四煞,傷亡慘重,死的死,跑的跑,還有……算了,不說這些,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過在彩衣國那邊,我聽說后來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舊山頭順勢上位的?”

    她蹲下身,嘆了口氣,“死翹翹了兩個,沒享福的命,都是給大驪一個叫什么武秘書郎的修士,隨手宰掉的。還剩下個,最早就是跑腿打雜被人找樂子的,差點沒嚇得直接搬家,我好說歹說才勸他別挪窩,人挪活,鬼活了還是鬼嗎,虧得聽我的勸,他是發(fā)達了,可我卻悔青了腸子,前些年兵荒馬亂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興隆起來,聚攏了一大撥兇戾倀鬼,兵強馬壯,又從不去觸大驪蠻子的霉頭,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痛快,還得了個讓我眼紅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國四煞的名號了,差點連我都給那頭畜生擄了去當壓寨夫人,這世道呦,人難活,鬼難做,到底要鬧哪樣嘛�!�

    陳平安雖然一直盯著她,其實眼角余光也在打量著兩頭女鬼。

    少女模樣的她,在梳水國屬于道行不淺的鬼魅,不過這對于當下的陳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當年梳水國老劍圣宋雨燒面對她,翻出老黃歷,說了一句“宜齋戒,宜求財”,然后女鬼掏出一顆小暑錢,宋老前輩竟然就放過了她。

    一開始陳平安真以為是老黃歷的緣故,是這位在梳水國兇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運氣好,后來與宋老前輩去小鎮(zhèn)酒樓吃火鍋的時候,聊起,才知道原來梳水國四煞當中,這頭女鬼是身世和作風最復雜的一個,屬于那種殺了不冤枉、不殺也未必全是壞事的鬼魅。

    陳平安嘆了口氣,“說吧,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陽間男子?”

    她白眼道:“說甚殘害,話真難聽,你情我愿的,他們得了男女之歡,我這些姐妹們得了陽氣,不用淪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歡喜。當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們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過來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幾盤爆炒心肝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雙手負后,嘖嘖道:“真沒認出你,你要不說,打死我都認不出,當初你瞧著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說女大十八變,你們男人也一樣?”

    陳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認不出來,那我可以考慮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來氣了。

    轉(zhuǎn)頭瞪了眼那個高挑女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跟那個窮書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著他有朝一日,幫你脫離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將你送到那頭畜生手上,人家現(xiàn)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爺了,山神納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風光,也不差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杏眼少女雙眼漆黑,渾身煞氣縈繞,一雙微微露出的繡花鞋更是猩紅色彩緩緩流轉(zhuǎn),如鮮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一旁豐腴婦人滿臉譏諷,興許譏諷之中,亦有幾分嫉妒。

    陳平安瞥了眼寺門那邊,對三頭女鬼揮揮手,“你們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樣的女鬼眉頭緊皺,對那兩位所剩不多的身邊“丫鬟”沉聲道:“你們先走!從后門那邊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時,一陣夾雜有金光點點的濃郁黑風滾滾涌入寺廟,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漢,有兩根獠牙從嘴邊露出,現(xiàn)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誰都別走了!等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網(wǎng)打盡。你個小娘皮,真是難抓,老子幾次派人當魚餌,你竟然都沒上鉤,今兒怎么忍不住啦,有膽子跑出老巢了?真以為從你這邊挑個腿長的小妾,就能填飽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這一口?”

    當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漢出現(xiàn)后,古寺內(nèi)頓時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

    顯然這頭當了山神的精魅,伺機而動,有備而來。

    陳平安無奈道:“這位就是山神老爺吧,不忙著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們大可以先敘舊,該下聘下聘,該納妾納妾�!�

    那位昔年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錢、總算得了個山神誥封的魁梧山怪,嘴角習慣性流著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這個看著就是個三腳貓武夫、或是個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輕人,轉(zhuǎn)頭看著那個身材矮小、腰肢纖細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豐腴美婦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婦人依偎在這位山神老爺?shù)男乜凇吧搅帧碑斨�,咯咯直笑,沒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著那個滿臉錯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賤貨,憑什么你能被納妾,還敢拒絕這等美事?!”

    山怪笑聲震天響,“今晚過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為幾句言語傷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爺都會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隨意擦在懷中婦人的胸脯上,“老爺以后對你們?nèi)�,絕對不像對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說了,她們也委實是經(jīng)不起折騰,可恨死了都無法做成鬼,不如你們幸運,不然你們還能多出些姐妹,老爺那座山神祠廟,該有多熱鬧?”

    最后他收起了那塊交給婦人女鬼的繡帕,就是靠著這個,他才能夠“捕風”而來,將那個垂涎已久的狡詐小婆娘堵在這里,否則在她府邸那邊,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兩頭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極大,是奔著梳水國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驪宋氏的藩屬國,以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從前,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在這梳水國一畝三分地,別說是鄉(xiāng)野女子和幾頭艷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與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東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陳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動作輕柔,還是有些響動。

    那位山神明擺著并不像表面那樣粗獷魯莽,第一時間就盯住了那個陌生面孔的遠游書生。

    陳平安笑道:“抱歉,你們繼續(xù)�!�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晉梳水國山神,暫時壓下心頭古怪和狐疑,對那個杏眼少女笑道:“韋蔚,你就從了我吧?如何?我又不會虧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親的規(guī)格,八抬大轎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開口,便是讓縣城城隍開道,土地抬轎,我也給你辦成!”

    名為韋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腳,晃了晃繡花鞋,“瞧見沒,多干凈,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開懷中美婦,掏了掏褲襠,嘿嘿笑道:“我就喜歡你這脾氣,沒法子,只好運用山神神通,先搶親辦了正事,將來再補上娶親儀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這欠抽的脾氣,中意歸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還怎么過日子?!”

    韋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嚇著我了�!�

    那個站在她身邊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戰(zhàn)之后,走出一步,“我愿意當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過我家主人?”

    韋蔚神色不悅,一袖子打得這頭女鬼橫飛出去,撞在墻壁上,看力道和架勢,會直接破墻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腳,山水迅猛流轉(zhuǎn)。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銅墻鐵壁之時,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華美彩衣,隨著灰煙飄搖,其中有些灰燼散落,她蜷縮在墻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瀉。

    山怪冷笑道:“韋蔚,今時不同往日了,還不肯認命嗎?真當老子還是當年那個任你調(diào)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當初每調(diào)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給你這個小娘們記了一鞭子!我接下來一定會讓你知道,什么叫打是親罵是愛!”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現(xiàn)出一根如濃稠水銀的靈動長鞭,其中那一條纖細如發(fā)絲的金線,卻彰顯著他如今的正統(tǒng)山神身份。

    韋蔚沒有轉(zhuǎn)頭,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個青衫書生,“你個毛都沒褪干凈的臟畜生,瞧見沒,是我剛打算收入帳內(nèi)的情郎,今兒老娘一頭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內(nèi)與一位讀書人殉情,不虧!”

    陳平安笑道:“不許臨死還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難怪今夜有此劫難。”

    韋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個必死無疑的可憐家伙。

    在這座山頭,山神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經(jīng)很對得住那個光長腿不長腦子的婢女了,為了個婢女,說些什么我韋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過婢女之流的傻話,絕無可能,她韋蔚又不是什么菩薩心腸,至于身后那個要死不死自己送上門、害得自己淪落至此的年輕人,她更不會管他,活該他今夜一起死在這里,殉情,殉個屁的情,老娘幾百年風光日子,就這么沒了,那畜生不殺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給那些山中精怪剝皮抽筋下油鍋,還得謝她給了個痛快死法。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位山神老爺,你能夠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驪鐵騎某位駐守文官的路子,還是梳水國官員收了銀子,給幫著通融的?”

    那頭山怪陰惻惻笑道:“等你死了,萬一還能夠成為倀鬼,再告訴你�!�

    韋蔚暢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驪蠻子?估計如今一聽到大驪兩個字,就要三條腿發(fā)軟吧�!�

    陳平安點頭道:“原來如此�!�

    山怪厲色道:“韋蔚!你等著,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讓你戒掉那個磨鏡子的可憐癖好!”

    墻角那邊的高挑女鬼,還有那位美婦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韋蔚倒是全然無所謂,開始琢磨著如何將以卵擊石的下場,盡量爭取變成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運氣不錯,還有一頭自己找上門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不過看先前黑煙氣勢與長鞭的那絲金線,應該是金身尚且不穩(wěn),香火不足的緣故。

    陳平安彎腰去翻書箱。

    山怪皺了皺眉頭。

    韋蔚也忍不住后掠數(shù)步,這才轉(zhuǎn)頭望去,不知道那個當年一樣背著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見那人試圖將那把原本擱放在書箱內(nèi)的長劍,背在身后。

    看到韋蔚的探詢視線后,陳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沒見過?跋山涉水,沒點傍身的寶貝,怎么行�!�

    韋蔚給這個家伙的大言不慚氣笑了,笑瞇瞇點頭:“見過見過,見過幾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來,真正的得到修士,哪里需要裝神弄鬼,虛張聲勢。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這一處佛門清凈地,僧人經(jīng)書已不在,可興許佛法還在,所以當年那頭狐魅,就因為心善,得了一樁不小的善緣,跟隨那個‘柳赤誠’行走四方,那么你們?”

    看著那個背劍年輕人的譏諷笑意。

    韋蔚沒來由有些心慌。

    陳平安手腕一抖,竹箱憑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當中。

    手腕一擰,手中又多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扶了扶。

    不知為何,那頭已被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雙膝發(fā)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如被無上仙法壓勝,徹底運轉(zhuǎn)不靈。

    只是比起當年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在落魄山竹樓練拳之后,陳平安開始神意內(nèi)斂。

    雖未完全能夠收放自如,卻也不會像之前那么隨意外瀉,而自己渾然不覺。

    不然這趟古寺之行,陳平安哪里能夠見到韋蔚和兩位婢女陰物。

    下一刻。

    女鬼韋蔚瞪大一雙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時,那個青衫年輕人已經(jīng)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劍之外的地方。

    剛好一劍的距離。

    因為那人不知怎么就已經(jīng)拔劍出鞘了,劍尖上挑,刺入那頭山怪的下顎,竟是直接將其挑離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開始當場碎裂出無數(shù)條細縫。

    陳平安微微仰頭,“當年殺了頭為禍一方的黃鱔河妖,就有因果業(yè)障纏身,那么殺一位山水正神,應該只多不少�!�

    韋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覺得天地寂靜,唯有那個青山劍客的話音,悠悠響起。

    “沒關(guān)系,這份因果,我接了�!�

    ————

    女鬼韋蔚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什么時候走的,過了許久,才稍稍回過神來,能夠動一動腦子,卻又開始發(fā)呆,不知為何他沒殺自己。

    當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把半仙兵。

    古寺內(nèi),反而是那個豐腴女鬼,開始跪地砰砰磕頭求饒。

    高挑女鬼則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韋蔚身邊,顫聲說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師喊了一聲沒反應,便要奴婢轉(zhuǎn)告主人,說以后這座古寺,咱們就別再來了,假若能夠多積攢些陰德,不是什么壞事,說不定古寺這邊的菩薩,都看著呢�!�

    韋蔚也察覺到自己的怪誕境地,強行運轉(zhuǎn)術(shù)法,好似強行從泥濘中拔出雙腳一般,這才恢復神智清明,大口喘氣,身為女鬼,都出了一身虛汗,她的衣裙和繡花鞋,不比身邊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類粗劣的障眼法。

    韋蔚瞥了眼本該躺著一具山怪身軀卻空蕩蕩的地面,連血跡都沒有,皺眉問道:“那個人呢?”

    高挑女鬼搖頭道:“說完就走了�!�

    韋蔚剛想要一腳踹得那個磕頭賤婢灰飛煙滅,只是猛然間收回繡花鞋,惱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罰!”

    她大手一揮,“走,趕緊走!”

    只是離開破敗古寺之前,她在門檻那邊停步轉(zhuǎn)身,雙手合十,這位從不信佛的女鬼惡煞,竟然低頭呢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最后韋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滅的篝火,一團光亮。

    她們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韋蔚三頭女鬼離去后。

    一襲青衫竟然沒過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舊對著那對篝火,偶爾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期間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內(nèi)一處,閉著眼睛,以虛握長劍之姿勢,輕輕向前揮劍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廟大門,來到崖畔,緩緩走樁。

    出完拳后站定,轉(zhuǎn)頭一笑。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遠眺。

    天高地闊,風景如畫。

    相信明一年春,又會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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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一章

    聽說你要問劍

    鐵符江畔,幾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帶頭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輕男女,顯然皆是儒家門生。

    隊伍如同一條青色長蛇,人人高聲朗誦《勸學篇》。

    江水潺潺,書聲瑯瑯。

    隊伍中,有位身穿紅衣的年輕女子,腰間別有一只裝滿清水的銀色小葫蘆,她背著一只小小的綠竹書箱,過了紅燭鎮(zhèn)和棋墩山后,她曾經(jīng)私底下跟茅山主說,想要獨自返回龍泉郡,那就可以自己決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沒答應,說跋山涉水,不是書齋治學,要合群。

    期間經(jīng)過鐵符江水神廟,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楊花,一位幾乎從不現(xiàn)身的神靈,破天荒出現(xiàn)在這些書院子弟眼中,懷抱一把金穗長劍,目送這撥既有大隋也有大驪的讀書種子。照理說,如今山崖書院被摘掉了七十二書院的頭銜,楊花身為大驪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無需如此禮遇。

    可搬遷到大隋京城東華山的山崖書院,曾是大驪所有讀書人心中的圣地,而山主茅小冬如今在大驪,依舊桃李盈朝,尤其是禮、兵兩部,更是德高望重。

    而楊花曾經(jīng)還是那位宮中娘娘身邊捧劍侍女的時候,對于仍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仰慕已久,還曾跟隨娘娘一起去過書院,早就見過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她才有今日的現(xiàn)身。

    在鐵符江和龍須河接壤處的那處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書院的幾位山主,還有龍泉郡太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還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祿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寶箴、李寶瓶三兄妹的爺爺。元嬰境修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驪頭等供奉,只是一直沒有對外宣揚而已。

    大驪宋氏當年對于掌握了絕大多數(shù)龍窯的四大姓十大族,又有不為人知的特殊恩賜,宋氏曾與圣人簽訂過密約,宋氏準許各個家族中“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歷代坐鎮(zhèn)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準許破例修行,并且能夠無視驪珠洞天的天道壓勝與秘法禁制,只不過修行之后,無異于畫地為牢,并不可以擅自離開洞天地界,不過大驪宋氏每百年又有三個固定的名額,可以悄悄帶人離開洞天,至于為何李氏家主當年明明已經(jīng)躋身金丹地仙,卻一直沒能被大驪宋氏帶走,這樁密事,想必又會牽扯甚廣。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嬰地仙,遙遙便見著了那位心愛孫女,頓時滿臉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孫女還是跟當年那般不合群,獨來獨往的模樣,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樣,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寶瓶到底是長大了,就這樣偷偷摸摸長大了啊,真的是,也不敢那么疼她的爺爺打聲招呼,就這么悄悄長大了。

    隔代親,在李家,最明顯。尤其是老人對年紀最小的孫女李寶瓶,簡直要比兩個孫子加在一起都要多。關(guān)鍵是長孫李希圣和次孫李寶箴,哪怕兩人之間,由于他們母親偏袒太過顯眼,在下人眼中,雙方關(guān)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兩人對妹妹的寵溺,亦是從無保留。

    背著那只老舊小巧的小竹箱,李寶瓶獨自走在水淺、聲卻比江水更響的龍須河畔。

    其實隊伍不遠處,與兩個好友一起的李槐,還有與一位書院先生言語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著樣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過李寶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質(zhì)卻最普通,只是最尋常的青竹,林守一和李槐是過了棋墩山之后,陳平安用魏檗的奮勇竹打造而成,反而這么多年過去,依舊顏色翠綠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驪關(guān)隘那邊才第一次與陳平安相逢的于祿和謝謝,可就沒有這份待遇了。

    大驪北岳正神魏檗并未出現(xiàn),圣人阮邛也沒有露面。

    一位曾經(jīng)與茅小冬拍過桌子、然后被崔東山談過心的山崖書院副山主,有些皺眉,大驪此舉,合理卻不合情。

    真正分量最重的兩位,都如此無視了山崖書院。

    關(guān)鍵是林鹿書院也好,郡城太守吳鳶也罷,好像都沒有要為此解釋一二的樣子。

    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長心中難免唏噓,說到底,還是雙方國力的此消彼長使然,遙想當年,我大隋和那盧氏王朝山川版圖上,有多少大驪讀書人慕名而來?以與兩國名士有過詩詞唱和而沾沾自喜。

    隊伍停步,書院老夫子們與大驪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寶瓶瞧見了自己爺爺,這才有點小時候的樣子,輕輕顛晃著竹箱和腰間銀色葫蘆,撒腿飛奔過去。

    老人笑著嚷嚷道:“小寶瓶,跑慢些�!�

    李寶瓶在老人身前一個急停站定,笑著,大聲喊了爺爺,笑容燦爛,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話�!�

    不遠處,大隋豪閥出身的馬濂見到了終于露出笑顏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氣,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劉觀看到這一幕,搖頭不已,馬濂這只呆頭鵝,算是無藥可救了,在書院就是如此,幾天見不到那個身影,就失魂落魄,偶爾路上遇見了,卻從來不敢打招呼。劉觀就想不明白,你馬濂一個大隋頭等世家子,世代簪纓,怎么到頭來連喜歡一個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內(nèi)幕的,先前書院收到了陳平安從龍泉郡寄來的書信,李寶瓶就打算告假返鄉(xiāng),只是當時書院夫子沒答應,就在李寶瓶準備翻墻跑路的時候,突然傳出個消息,茅山主要親自領(lǐng)路,帶著一部分書院弟子去往大驪披云山,一路游歷,然后與林鹿書院切磋學問,此外,就是可以觀看一場千百神靈攜手夜游訪山岳的稀罕事。

    還是怪李寶瓶自己,說是要給她的小師叔一個驚喜,先不告訴落魄山那邊他們可以回鄉(xiāng)了。

    結(jié)果走到半路,李寶瓶不知道從哪兒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書或是什么,然后就開始沒有精氣神了,越來越沉默寡言,恢復了前幾年她在書院讀書的光景。如今在山崖書院,隨著李寶瓶的讀書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跟人請教的次數(shù),拋出來的問題,反而越來越少,起先書院幾乎人人都被問倒的夫子先生們,竟是人人覺得寂寞了,沒了那些刁難,還真不適應,懷念當年那個一本正經(jīng)與他們問怪問題的紅棉襖小姑娘。

    山崖書院學子需要先到了披云山的林鹿書院,接下來才有兩天的自由行動,然后重新聚在林鹿書院,觀看那場大驪北岳舉辦的山水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了小鎮(zhèn)。

    李氏老人沒有去往福祿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隨小寶瓶一起入山,當然作為一位元嬰修士和大驪頭等供奉,本身儒家學問又深,老人沒有陪在李寶瓶身邊,那只會讓孫女更加遠離大隋同窗。

    在大隋書院學子剛剛離開小鎮(zhèn),路過那座真珠山后,一個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身邊跟著一頭身形矯健的黃狗,一起奔跑,她個兒矮,瞧不見隊伍當中那一襲紅色,就跑到了自家?guī)煾傅纳筋^上,這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使勁揮手,中氣十足喊道:“寶瓶姐姐!我在這里,這里!”

    李寶瓶猛然轉(zhuǎn)頭,看到了裴錢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趕緊離開隊伍,跑向那座小山頭。

    李槐樂了,停步不前,留在隊伍最后,然后大聲嚷嚷道:“裴錢!我呢我呢?”

    裴錢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

    劉觀和馬濂幸災樂禍,哈哈大笑。

    這些年,裴錢時不時會寫信去往大隋書院,信上偶爾也會提及馬濂和劉觀這兩個她心目中的馬前卒,畢竟約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尋寶挖寶,五五分賬。但是如果身邊沒有幾個搖旗吶喊的小嘍啰,顯不出她的身份,馬濂比較笨,但是忠心耿耿,劉觀心眼多,可以當個狗頭軍師。

    李寶瓶跑向真珠山,裴錢跑下真珠山,兩人在山腳碰頭。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腦袋,比劃了一下,問道:“裴錢,你咋不長個兒呢?”

    裴錢如遭雷擊,悶悶不樂。

    寶瓶姐姐,太不會說話了唉,哪有一開口就戳人心窩子的。

    李寶瓶突然說道:“沒事,有志不在個兒高�!�

    裴錢心情略好,“對對對,我志向高遠,在落魄山人盡皆知,師父都認的�!�

    說到這里,裴錢轉(zhuǎn)頭斜了一眼那條趴在不遠處的土狗。

    后者耷拉著腦袋,不敢跟這個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視。

    說到師父,裴錢安慰道:“寶瓶姐姐,別傷心啊,我?guī)煾覆粫缘媚銈円獊恚@才自個兒跑去江湖了,千萬別傷心啊,回頭我見著了師父,我就幫你罵他……嗯,說他幾句……一句好了。”

    已經(jīng)快要比裴錢高出一個腦袋的李寶瓶笑問道:“你怎么在小鎮(zhèn)待著,沒在落魄山練習你那套瘋魔劍法?”

    裴錢挺起胸膛,踮起腳跟,“寶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鎮(zhèn)給師父看著兩間鋪子的生意呢,兩間好大好大的鋪子!”

    李寶瓶一臉訝異道:“你都已經(jīng)這么厲害了?”

    裴錢使勁點頭,“寶瓶姐姐如果不信,我可以現(xiàn)在就帶你去騎龍巷!那兒的春聯(lián)、門神,還有福字春字,都是我親手張貼上去的�!�

    李寶瓶嗯了一聲,贊賞道:“不錯,個兒不高,但是已經(jīng)能夠給小師叔分憂了�!�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寶瓶姐姐可不輕易夸人的。

    李寶瓶回頭看了眼隊伍,對裴錢說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書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兒�!�

    裴錢看著個兒高高、臉蛋瘦瘦的寶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剛才還滿心歡喜的小丫頭,突然一下子哭了起來,低著頭,用手背擦拭眼淚,嗚嗚咽咽道:“寶瓶姐姐,師父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還瘦,瘦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師父沒有說什么,可是我知道,師父在書簡湖那邊的五年時間,過得半點都不好。寶瓶姐姐,你讀書多,本事大,膽兒大,師父又那么喜歡你,你這些年也不去看看師父,師父見著了你,肯定比見著了我還要高興的……說不定就不會覺得那么累了。”

    李寶瓶笑了起來,轉(zhuǎn)頭遠望南方,瞇起一雙眼眸,有些狹長,臉蛋兒不再如當年圓乎乎,有些鵝蛋臉的小尖了。

    她彎下腰,幫裴錢擦去淚水,輕聲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錢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虛,“對不起啊,寶瓶姐姐,我胡說八道哩�!�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肩膀,笑道:“回見。”

    裴錢點點頭,看著李寶瓶轉(zhuǎn)身離去。

    寶瓶姐姐,背著那個小竹箱,還是穿著熟悉的紅衣裳,但是裴錢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很擔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見到寶瓶姐姐,個頭就又更高了,更不一樣了。不知道當年師父走入山崖書院,會不會有這個感覺?當年一定要拉著他們,在書院湖上做那些當時她裴錢覺得特別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師父就已經(jīng)想到了今天?因為看似好玩,可人的長大,其實是一件特別不好玩的事兒呢?

    裴錢撓撓頭,一跺腳,懊惱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兩間鋪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記事呢,她從袖子里掏出兩串用油紙包好的糖葫蘆,忘了給寶瓶姐姐了!

    她唉聲嘆氣,放回袖子一串糖葫蘆,留下一串,自顧自啃咬起來,滋味真不錯,至于買糖葫蘆的錢,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過就是在壓歲鋪子里邊,多念叨了幾句糖葫蘆的事情,多問了石柔幾句,聽沒聽見小販走街串巷叫賣糖葫蘆的聲音,一來二去,石柔就主動塞了一把銅錢給她了,說請她吃的,不用還錢。這多不好意思,她裴錢又不是那種饞嘴的孩子了,就使勁盯著石柔手心的銅錢,然后搖著頭擺手,說不用不用。不過最后她還是收下了,盛情難卻。

    吃完了糖葫蘆,袖子里那串就留著好了,畢竟錢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給她,至于寶瓶姐姐那份,明兒她自己出錢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錢揮了一通行山杖,瞥見遠遠躲開的那條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夾著尾巴跑到她身邊趴著。

    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個兒這么矮,你是矮冬瓜嗎?丟不丟人?嗯?開口說話!”

    它莫名其妙得了一樁大福緣,實則早已成精,本該在龍泉郡西邊大山亂竄、好似攆山的土狗一動不動,眼神中充滿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開竅通靈,靠山又是龍泉劍宗,在西邊群山之中,也算一頭誰都不會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離開口人言與化為人形,其實還差了些道行。

    裴錢使勁攥著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不說話就是不服氣嘍?誰給你的狗膽?!”

    它一動不敢動。

    裴錢手腕一擰,狗頭跟著扭轉(zhuǎn)起來,土狗立即嗚咽起來,裴錢氣呼呼道:“說,是不是又背著我去欺負小鎮(zhèn)上的大白鵝了?不然為何我只要每次帶上你,它們見著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氣死我了,跟著我混了這么久江湖,半點不學好�!�

    那條土狗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

    當年是誰騎著一只大白鵝在小巷子亂竄?

    裴錢好不容易放過了土狗,松開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勁眨了眨眼睛,伸手揉著。

    上次在騎龍巷吃過師父遞過來的那顆珠子后,就經(jīng)常這樣,雙眼發(fā)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煩,害她好幾次抄書的時候,一個眨眼,筆畫就歪斜了,沒寫得工整,就得重新寫過,這是師父為數(shù)不多的規(guī)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經(jīng)沒人管她的抄書了。

    而且她偶爾望向?qū)憹M字的紙面,總覺得有些字會動,只是當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個一個字規(guī)規(guī)矩矩躺在紙上。

    裴錢打算借著之后帶寶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機會,問一問成天在山上游手好閑的朱老廚子,反正他什么都懂,實在不行,就問問山神老爺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樓二樓那座龍?zhí)痘⒀ǎ埥棠莻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著歲數(shù)大,氣力比師父多幾斤幾兩而已,懂什么拳法?能有她師父懂嗎?老頭兒懂個屁嘞!

    裴錢開始大搖大擺走向小鎮(zhèn),仰著腦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聲道:“走路囂張,敵人心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那條土狗夾著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俠身后。

    ————

    小鎮(zhèn)愈發(fā)熱鬧,因為來了許多說著一洲雅言的大隋書院學子。

    李槐帶著劉觀和馬濂去了自家宅子,破落不堪,劉觀還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看得馬濂目瞪口呆,他見過窮的,卻沒見過這么家徒四壁的,李槐卻毫不在意,掏出鑰匙開了門,帶著他們?nèi)ヌ羲驋呶葑樱℃?zhèn)自然不止鐵鎖井一口水井,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鐵鎖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親在家里遇上好事、或是聽說誰家有不好事情的時候,才會走遠路,去那邊挑水,跟杏花巷馬婆婆、泥瓶巷顧氏寡婦在內(nèi)一大幫婆娘,過招切磋。

    劉觀是個懶鬼,不愿動,說他來燒火起灶負責做飯,李槐就帶著馬濂去挑水,結(jié)果馬濂那細皮嫩肉的肩頭,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話不已,容貌清秀的馬濂滿臉漲紅。

    李寶瓶到了小鎮(zhèn),先回了趟家,娘親的眼淚就沒停過,李寶瓶也沒忍住。

    李寶瓶離開了福祿街,去那條騎龍巷,熟稔得很,如今變成小師叔的那兩家鋪子,當年本就是那個羊角辮兒的祖?zhèn)鳟a(chǎn)業(yè),李寶瓶小時候沒少去,何況李寶瓶在小鎮(zhèn)內(nèi)外從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閉著眼睛都能逛下來。只是這次走得慢,不再風風火火了。果然在壓歲鋪子那邊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錢,李寶瓶這才加快步子,在鋪子待了一會兒,就和裴錢去泥瓶巷,發(fā)現(xiàn)小師叔的祖宅干干凈凈,都不用打掃,李寶瓶就帶著裴錢回福祿街。

    裴錢蹲在那口小水池旁邊,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據(jù)說養(yǎng)在里邊很多年了的金色過山鯽,是小師叔當年送給她的,以及更久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則是寶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實事情的真相,準確說來,是紅棉襖小姑娘當年給它夾了手指,一路流著眼淚跑回家,給大哥李希圣掰開螃蟹的鉗子。

    裴錢看了半天,那兩個小家伙,不太給面子,躲起來不見人。

    小水池是李寶瓶當年很小的時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親自去溪水里撿來的,只撿花花綠綠好看的,一次次螞蟻搬家,費了很大勁,先堆在墻角那邊,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后來的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為“開國功勛”的石子,大多已經(jīng)褪色,沒了光澤和異象,但是還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舊晶瑩剔透,在陽光映照下,光華流轉(zhuǎn),靈氣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

    窯務督造衙署,故地重游,小時候他經(jīng)常在這邊游玩。

    林家是小鎮(zhèn)的大族,卻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歡與街坊鄰居打交道,就像林守一父親,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當時小鎮(zhèn)唯一衙門當差的時候,搬遷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先后輔佐過三任窯務督造官,但是好像誰都沒有要提拔他的意思。

    林家遷往大驪京城,可老宅子還在,沒有賣,但是只剩下了幾個老仆。

    林守一對于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沒什么大的念想。

    家族對他,似乎也是如此。

    兩看相厭。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書院的事跡,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傳入大驪,家族好像依舊無動于衷。

    林守一不覺得奇怪,父親歷來如此,只要是父親認定的事情,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錯的。而娘親在父子之間,永遠只會站在自己丈夫那邊,看待自己兒子的眼神,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個只是幫著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親人,反正不像是一個娘親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客客氣氣,藏著疏遠。

    林守一認得那些父親當年的衙署同僚,主動拜訪了他們,聊得不多,實在是沒什么好聊的,而且與人熱絡寒暄,從來不是林守一的長項。

    據(jù)說今天的督造官大人又出門溜達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說法,不用懷疑,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難免有些奇怪,好像無論官員還是胥吏,聊起那個他們本該小心措辭的督造官,一個比一個笑臉由心,言語隨意。

    剛好于祿帶著謝謝,去了那棟曹氏祖宅,當年于祿和謝謝身份各自敗露后,就都被帶到了這里,與那個名為崔賜的俊美少年,一起給少年容貌的國師崔瀺當奴仆。

    大驪上柱國曹氏的嫡孫,也就是如今龍泉郡的曹督造,如今就住在這邊。

    今天喝酒上頭了,曹大人干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兒他官最大,點個屁的卯。他拎著一只空酒壺,滿身酒氣,搖搖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瞇一會兒,路上遇見了人,打招呼,稱呼都不差,無論男女老幼,都很熟,見著了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屁孩,還一腳輕輕踹過去,小孩子也不怕他這個當大官的,追著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邊跑一邊躲,街上婦人女子們見怪不怪,望向那個年輕官員,俱是笑顏。

    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擺脫那個小王八蛋的糾纏,剛好在半路碰到了于祿和謝謝,不知是認出還是猜出的兩人身份,風流倜儻醉悠悠的曹大人問于祿喝不喝酒,于祿說能喝一點,曹大人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壺,便丟了鑰匙給于祿,轉(zhuǎn)頭跑向酒鋪,于祿無可奈何,謝謝問道:“這種人真會是曹氏的未來家主?”

    于祿笑道:“這樣才能是吧�!�

    謝謝冷哼一聲。

    相較于溫文爾雅、勤于政務的袁縣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風流人,各大龍窯,只是走馬觀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沒有去過。

    倒是在小鎮(zhèn)或是郡城兩處,經(jīng)常兩頭跑,喜歡買酒,請人喝酒,更喜歡跟人瞎扯,幾乎每次露面,手里邊都拎著只酒壺,唯一的差別,只是壺里有無酒水而已。小鎮(zhèn)男人都喜歡跟這個京城來的官老爺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會立即圍攏一大幫愛喝酒的閑漢,聽著曹大人在那邊說京城那邊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誰在乎,不就是圖個熱鬧嘛,再說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經(jīng)常會撂下一句,今兒酒錢我包了!

    婦人和小娘子,都喜歡這位笑容迷人的年輕官老爺。

    在小鎮(zhèn)女子心目中的歡迎程度,不比當年那個擺算命攤子的年輕道士遜色了。

    披云山上。

    茅小冬開了口,跟林鹿書院打了聲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們,才算見著了在此求學的皇子高煊。

    不然誰都不敢開這個口,不是他們自己怕惹禍上身,能夠成為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哪個沒這點擔當和書生意氣?他們是擔心自己會連累了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頂替哥哥來此擔任質(zhì)子的大隋戈陽子弟!

    茅小冬在雙方見面后,這才離開。

    那位十一境的戈陽高氏老祖,并未出現(xiàn)。

    高煊看著那些一個個對自己作揖后,老淚縱橫的大隋學問最高的老書生,原本不覺得來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輕人,也有些眼眶濕潤。

    高煊向那些白發(fā)蒼蒼的大隋讀書人,以晚輩儒生的身份,畢恭畢敬,向前輩們作揖還禮。

    老夫子們一個個正衣襟,肅然而立,受這一禮。

    林鹿書院那座被命名為“浩然亭”的觀景點,陪同高煊一起來到大驪的戈陽高氏老祖,此刻身邊站著茅小冬和老蛟程水東。

    高氏老祖閑聊幾句就離去。

    他在林鹿書院并未擔任副山長,而是隱姓埋名,尋常的教書匠而已,書院弟子都喜歡他的講課,因為老人會說書本和學問之外的事情,聞所未聞,例如那家和白紙福地的光怪陸離。只是林鹿書院的大驪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歡這個“不務正業(yè)”的高老先生,覺得為學生們傳道授業(yè),不夠嚴謹,太輕浮。可是書院的副山長們都未曾對此說些什么,林鹿書院的大驪教書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計較。

    浩然亭內(nèi)只剩下兩位來自不同書院的副山長,程水東似乎與茅小冬是舊識,言談無忌。

    老蛟與茅小冬說了許多書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陳平安,其中說到一件小事,關(guān)于讓一雙外鄉(xiāng)男女住在林鹿書院的請求,不是讓魏檗捎話給書院,而是親自登門,求了他這位副山長幫忙。

    茅小冬板著臉道:“總算稍微懂了點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巔,一男一女登高望遠,欣賞群山風光。

    正是獅子園柳清山和師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說道:“去過了大驪京城和寶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濱,我們就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去看看父親,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輕輕點頭,有些臉紅。

    按照最早的約定,返鄉(xiāng)回家之日,就是他們倆成親之日。

    書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他飽讀詩書,他憂國憂民,他待人真誠,他名士風流……沒有缺點。

    可是她卻是個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會打打殺殺,說話不文雅,喝茶如飲酒,不會琴棋書畫,沒有半點柔情,好像她只有缺點。

    其實這一路相伴遠游,她一直擔憂,將來的那場離別,不是柳清風作為凡俗夫子,終有老死的那一天。

    而是柳清風哪天就突然厭煩了她,覺得她其實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歡到白發(fā)蒼蒼。

    柳伯奇憂愁不已。

    直到去了那座落魄山,那個朱老先生一句話就點破了她的心結(jié)。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歡柳清山,柳清山便會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歡我。

    可是柳伯奇還想親口確認,鼓起勇氣,可事到臨頭,還是十分緊張,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間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轉(zhuǎn)頭道:“清山,我想問你一件事情,你不許覺得我傻,更不許笑話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繼續(xù)言語,柳清山就輕輕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雙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嗎,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頭,睫毛微顫。

    柳清山輕聲道:“怪我,早該告訴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驚醒夢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獅子園,才會把心里話說給你聽�!�

    柳伯奇抬起頭,打開了心結(jié),她的眼神就再沒有半點羞赧,唯有臉上微微漾開的紅暈,才顯露出她方才的那陣心湖漣漪。

    柳伯奇輕聲道:“朱老先生竟然淪落到給陳平安看家護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啞然失笑。

    便想要幫著陳平安說幾句,只是沒來由記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誨。

    大是大非寸步不讓,就足夠了,小事上與心愛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個媳婦進門,還是當教書先生收了個弟子啊。

    柳清山頓時覺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這次離開龍泉郡之前,一定要再與老先生討教討教。

    ————

    楊家鋪子,既是店里伙計也是楊老頭徒弟的少年,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鋪子風水不好,跟銀子有仇啊。

    總這樣生意冷清也不是個事吧,名叫石靈山的少年就得好歹認了師父,就得做點孝敬事兒,于是自作主張,跑去跟那個在督造衙署當差的舅舅,詢問能不能幫著拉攏點客人登門,結(jié)果給舅舅一頓臭罵,說那鋪子和楊家如今名聲臭大街了,誰敢往那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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