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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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灘渡船已經在長春宮�?恐笥稚�。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xiàn)。
陳平安不急。
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以及一位沒有身穿龍袍的年輕皇帝,和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游俠兒,橫劍在身后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三個都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后,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面,笑著伸手,“陳公子請坐�!�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只是那么直直看著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咱們這是做什么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
只不過當四人都落座后,就又開始氛圍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如今已經等于坐擁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跨洲渡船,這還是他第一次登船,初看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面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暗藏玄機的套近乎,“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么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只不過陳平安心中則罵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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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后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沒有絲毫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是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世俗禮數(shù),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為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松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
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斗不夠,還要在沙場斗,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給了任何一方,就等于冷落了另外一方,一郡太守的官身,其實不大,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萬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么說就怎么受著,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么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游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shù)馗改腹俳佑|不多,并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么,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于情于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人選未定,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兒稍稍少了些,怎么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后,再做定奪的。所以此次三位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為人和眼光,就當是請陳公子幫著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了。”
婦人繼續(xù)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游,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xiāng),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好在平日里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余死而為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私心一回,跟朝廷討要一位關系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zhèn)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guī)矩,只是江湖晃蕩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xiàn)管’的粗俗道理。”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岳正神魏檗而已,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三位城隍爺?shù)娜诉x,禮部那邊爭吵得厲害,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一旦扎根山水,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tài)萬千的風韻,“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著起身,“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游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wěn),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仿佛“許先生”如此表態(tài),才是自然。
最后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高達六樓的巨大渡船正在并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余,仙氣彌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于手心,小如印章,然后緩緩藏入袖中。
父母二人,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仿佛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卻可以在崔東山這邊,問得百無忌憚。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后,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yǎng)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并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在追求最大的利益,當年之死仇恩怨,形勢變化之后,在婦人眼中,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用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場那場刺殺的態(tài)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著扎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著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余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有模有樣。
長大之后,回頭乍一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再一看,就沒那么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后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著酒,走向觀景臺。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岳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為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著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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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鋪有彩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婦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后腳跟離地更高,用腳尖輕輕敲擊那幅出自彩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么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那個地兒,什么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于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嚼了一片茶葉在嘴里,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嘗出好來,咽下給咬得細碎的茶葉后,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泥瓶巷聞著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才多大歲數(shù)?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yè)?”
宋和并不太在意一個什么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著來了。
當了皇帝,該享受什么福氣,該受多少麻煩,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縟節(jié),就做了多少?好在宋和嫻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也就難怪朝堂那邊某些不太好看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為了挑他的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該發(fā)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么認為的?”
宋和笑著點頭。
婦人瞇起眼,雙指捻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娘親莫要懊惱。”
婦人卻沒有恢復平時的寵溺神色,母子獨處之時,更不會將宋和當做什么大驪皇帝,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強,占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沖沖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于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里,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娘親還是大驪太后,你到時候算個什么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
宋和愧疚道:“是孩兒錯了,不該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婦人就該好言安慰幾句,但是今天卻大不一樣,兒子的溫馴乖巧,似乎惹得她越來越生氣。
只見婦人重重放在茶杯,茶水四濺,臉色陰冷,“當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宮闈重地,很難看到外邊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來國師親自教你讀書,不但如此,娘親一有機會就帶著你偷偷離開宮中,行走京城坊間,就是為了讓你多看看,貧寒之家到底是如何發(fā)跡的,富貴之家是如何敗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聰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優(yōu)劣,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這個世道的復雜和真相!”
“還記不記得娘親生平第一次為何打你?市井坊間,無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兒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擔,一頓飯吃好幾大盤子饅頭,你當時聽了,覺得好玩,笑得合不攏嘴,好笑嗎?!你知不知道,當時與我們同行的那頭繡虎,在旁看你的眼神,就像與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樣!”
“一張龍椅,一件龍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天,真比得上幾個饅頭?國師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處,越與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風雨吹不動!國師舉例之人是誰?是那看似一年到頭昏昏欲睡的關氏老太爺!反例是誰,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風光無限的袁曹兩家老祖宗!這樣明明白白教給‘壞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婦人站起身,怒氣滔天,“那幾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書,所謂的帝王師書,還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見人的人君南面術,算個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嗎?錯了嗎?沒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對得不能再對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為何一座寶瓶洲,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剩下幾個?又有幾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為這些坐龍椅的家伙,那點眼界和心性,那點馭人的手腕,根本撐不起那些書上的道理!繡虎當年傳授他的事功學問,哪一句言語,哪一個天大的道理,不是從一件最不起眼的細微小事,開始說起?”
婦人臉色鐵青,指著那個大驪年輕皇帝的臉龐,“你今天跟一個賤種比吃苦,覺得自己比他強。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勞,也覺得自己更大?與國師比學問,與叔叔比武學,都覺得你其實不差?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宋和如此托大?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的我嗎?被中土陸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嗎?還是那個打心底就瞧不起你這個弟子的國師?!”
宋和也跟著站起身,沉默不語。
沒有絲毫憤懣和怨懟,虛心受教。
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
婦人哀嘆一聲,頹然坐回椅子,望著那個遲遲不愿落座的兒子,她眼神幽怨,“和兒,是不是覺得娘親很煩人?”
宋和這才坐下,輕聲笑道:“如果不是擔心朝野非議,我都想讓娘親垂簾聽政,過過癮,如此一來,娘親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筆墨�!�
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將猶在襁褓中的一個兒子,為了宋氏國祚,不得不送去那座驪珠洞天,“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才有了后來的泥瓶巷宋集薪,有了宋煜章的離京以及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先帝在御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后來,就下了一道圣旨,讓禮部著手敕封宋煜章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只有頭顱鎏金,最后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后,就在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只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后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
她心情復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肉,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著襁褓中的長子,凝視著粉嫩可愛的兒子,她滿臉淚水,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娘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么多年來,她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后,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
到最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對宋集薪,怕聽到關于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yǎng)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后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可以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后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先帝肯定不會給他,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于圈禁起來,享福個十幾二十年,死后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謚,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由他經手的加蓋廊橋一事,那里可埋著大驪宋氏最大的丑聞,一旦泄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并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zhèn)那邊,都已經有了宋集薪是他這個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鬧得人盡皆知,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的,是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對這位督造官,怨恨之余,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然后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重返龍泉郡后,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為整個新北岳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
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中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但是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其實很開心。
有些女子,情愛一物,是燒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可沒有,不打緊,總有從別處找補回來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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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先前將一座神仙廊橋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師,撫須笑道:“想來咱們這位太后又開始教子了�!�
許弱笑而無言。
大驪渡船掉頭南歸,骸骨灘渡船繼續(xù)北上。
老者轉頭瞥了眼北方,輕聲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許弱笑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老者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以為然。
許弱雙手分別按住橫放身后的劍柄劍首,意態(tài)閑適,眺望遠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寶瓶洲北方此處,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老人是墨家主脈押注大驪后,在寶瓶洲的話事人。
他與許弱和那個“老木匠”關系一直不錯,只不過當年后者爭墨家巨子落敗,搬離中土神洲,最后選中了大驪宋氏。
當時與他們這一脈墨家一起的,還有陰陽家陸氏的旁支,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鎮(zhèn)殺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陰陽家大修士還有更加隱蔽的陰毒手段,蠱惑大驪先帝違反儒家禮制,擅自修行躋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就會保持靈智的同時,又可以秘密淪為牽線傀儡,而且一身境界會蕩然無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時候當時還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也好,遠在寶瓶洲中部的觀湖書院也罷,便是察覺出端倪,也無跡可尋,這等仙家大手筆,確實只有底蘊深厚的陰陽家陸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關于此事,連那個姓欒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哪怕朝夕相處,仍是毫無察覺,不得不說那位陸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縝密,當然還有大驪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山崖書院,都是在這兩脈之后,才選擇大驪宋氏,至于這崔瀺和齊靜春兩位文圣弟子在輔佐和治學之余,這對早已反目成仇卻又當了鄰居的師兄弟,真正的各自所求,就不好說了。
最后那個阿良一來。
徹底改變了大驪和整個寶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劍之后,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運轉不靈,數(shù)十年內再也無法動用劍陣殺敵于萬里之外,大驪宋氏損失慘重,傷了元氣,不過因禍得福,那位秘密蒞臨驪珠洞天的掌教陸沉,似乎便懶得與大驪計較了,從來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沒有出手銷毀大驪那棟白玉京,陸沉的手下留情,至今還是一件讓許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陸沉因此出手,哪怕是遷怒大驪王朝,有些過激之舉,中土文廟的副教主和陪祀圣人們,都不太會阻攔。
之后就是大驪鐵騎加速南下。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驪宋氏的半國之力。
此外,大驪一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的神仙錢來源,以及與人賒賬,讓欒巨子和墨家機關師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可以說,只要大驪南下之勢受阻不暢,在某地被阻滯不前,只需要再拖上個三五年,哪怕大驪鐵騎戰(zhàn)力受損不大,大驪宋氏自己就支撐不下去。
所以說,朱熒王朝當時拼著玉石俱焚,也要攔下大驪鐵騎,絕非意氣用事,而那些周邊藩屬國的拼死抵御,用動輒數(shù)萬十數(shù)萬的兵力去消耗大驪鐵騎,幕后自然同樣有高人指點和運作,不然大勢之下,明明雙方戰(zhàn)力懸殊,沙場上是注定要輸?shù)脩K烈,誰還愿意白白送死?
這位墨家老修士以往對崔瀺,早年觀感極差,總覺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虛了,與白帝城城主下出過彩云譜又如何?文圣昔年收徒又如何,十二境修為又如何,單槍匹馬,既無背景,也無山頭,何況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依舊不算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脈,卷鋪蓋滾回家鄉(xiāng)寶瓶洲后,又能多大的作為?
但是當許弱說服墨家主脈如今的巨子后,他們真正來到了寶瓶洲這偏居一隅的蠻夷之地,才開始一點一點認識到崔瀺的厲害。
去年在大驪鐵騎被朱熒王朝阻擋在國門之外的險峻關頭,大概是為了安撫人心,大驪南下的洶涌大勢當中,一直不太喜歡露面的崔瀺,總算拉著一些老頭子,坐下來開誠布公,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驪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的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來十年之內,大驪鐵騎的每一個推進步驟,幾乎具體到了每一年大驪三支鐵騎,分別與誰交手、在何地作戰(zhàn),雙方戰(zhàn)損如何,與之對應的大驪國庫狀況,等等,皆是細到不能再細的“小事”,然后再是觀湖書院、真武山和風雪廟這些寶瓶洲的山巔勢力,各自態(tài)度在不同階段,會有什么細微變化,以及神誥宗祁真會在何時入局,終于愿意見一見大驪使節(jié),之后崔瀺連大驪未來新版圖上的死灰復燃,與大驪駐軍的反復拉鋸,導火索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收場,大驪在此期間的得失,一一闡述,娓娓道來。
崔瀺在最后,讓眾人拭目以待,信與不信,是半途而廢抽身而退,還是加大押注,不用著急,只管隔岸觀火,看看大驪鐵騎是否會按照他崔瀺給出的步驟拿下的朱熒王朝。
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直到那一刻,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認,崔瀺是真的很會下棋。
不過老修士也是個鉆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問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料敵如神和未卜先知,畢竟一洲爭勝,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搗鼓幾顆棋子。
崔瀺就帶著他去了一處戒備森嚴的大驪存檔處,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
將近五百余人,其中半數(shù)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諜報、擷取信息,以及與一洲各地諜子死士的對接。
寶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屬國的兵馬配置、山上勢力分布、文武重臣的個人資料,分門別類,一座高山腹部全部掏空,擺滿了這些累積百年之久的檔案。
這還不算最讓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讓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一件事,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當時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領著他瀏覽那座名為“書山”的大驪禁地,一路上,來往之人,無一例外,腳步匆匆,見到了一國國師,只是稍稍避讓而已,然后就此別過,沒有跪拜作揖,沒有客套寒暄,即便國師有所詢問,也是一問一答,雙方言語簡潔,然后就此分道而行。
作為墨家高人,機關術士中的翹楚,老修士當時的感覺,就是當他回過味來,再環(huán)顧四周,當自己置身于這座“書山”其中,就像身處一架震古爍今的龐大且復雜機關之中,處處充滿了準繩、精準、契合的氣息。
歷史上浩浩蕩蕩的修士下山“扶龍”,比起這頭繡虎的作為,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稍有成就,便歡天喜地。
聲名狼藉的亞圣首徒在離開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之后,沉寂了足足百年。
說來可笑,在那八座“山岳”渡船緩緩升空、大驪鐵騎正式南下之際,幾乎沒有人在乎崔瀺在寶瓶洲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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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陳平安都在學習北俱蘆洲雅言。
這一點北俱蘆洲要比寶瓶洲和桐葉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遠遠不如其余兩洲復雜,而且出門在外,都習慣以雅言交流,這就省去陳平安許多麻煩,在倒懸山那邊,陳平安是吃過苦頭的,寶瓶洲雅言,對于別洲修士而言,說了聽不懂,聽得懂更要滿臉蔑視。
披麻宗渡船即將落下,陳平安整理好行禮,來到一樓船欄這邊,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飛掠的力士大軍,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純粹的陰物,而是一種介于陰靈鬼物和符箓傀儡之間的存在。
腳下就是廣袤的骸骨灘地界,也不是陳平安印象中那種鬼蜮森森的氣象,反而有幾處絢爛光彩直沖云霞,縈繞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灘方圓千里,多是平原灘涂,少有尋常宗字頭仙家的高山大峰,重巒疊嶂。
骸骨灘轄境唯有一條大河貫穿南北,不似尋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劍劈下,筆直一線,而且?guī)缀鯖]有支流蔓延開來,估計也是暗藏玄機。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鋪,貨物極多,鎮(zhèn)鋪之寶是兩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皆是上古仙人的殘損遺劍,如果不是雙方劍刃開卷頗多,并且傷及了根本,使得兩把古劍喪失了修繕如初的可能性,否則應該都是當之無愧的半仙兵,最為人稱道之處,在于兩把劍是山上所謂的“道侶”物,一把名為“雨落”,一把名為“燈鳴”,相傳是北俱蘆洲一雙劍仙道侶的佩劍。
故而渡船不拆開售賣,兩把法劍,開價一百顆谷雨錢。
這樁買賣還有個噱頭,地仙劍修購買,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劍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過相對地仙修士,價格實在是昂貴了些,對于一位上五境劍仙,更顯雞肋。
陳平安也就過過眼癮,囊中羞澀嘛,何況哪怕手頭有錢,陳平安也不當這個冤大頭。
不過陳平安還是在掛“虛恨”匾額的店鋪那邊,買了幾樣討巧廉價的小物件,一件是連接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一支青瓷筆洗,類似陳靈均當年的水碗,因為在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專門有提及砥礪山,此處是專門用來為劍修比劍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約定了在砥礪山解決,雙方根本無需訂立生死狀,到了砥礪山就開打,打死一個為止,千年以來,幾乎沒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詩文硯臺,和一盒某個覆滅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總計十錠。
等到陳平安與店鋪結賬的時候,掌柜親自露面,笑吟吟說披云山魏大神已經發(fā)話了,在“虛恨”坊任何開銷,都記在披云山的賬上。
陳平安也沒客氣,還問了一句,那我如果再買幾件,行不行?
掌柜笑著搖頭,說魏大神也說了,在他這個掌柜出面后,雙方約定就要作廢。
陳平安還是笑著與掌柜致謝,一番攀談之后,陳平安才知道掌柜雖然在披麻宗渡船開設店鋪,卻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篩選弟子,極其慎重,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金貴,而且開山老祖當年從中土遷徙過來后,訂立了“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額。所以骸骨灘更多還是他這樣的外來戶。
老掌柜是個健談的,與陳平安介紹了骸骨灘的諸多風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兩人在船欄這邊談笑風生,結果陳平安就轉頭望去,只見視野所及的盡頭天幕,兩道劍光縱橫交錯,每次交鋒,震出一大團光彩和電光。
老掌柜見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咱們這邊的劍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陳公子你看他們始終遠離骸骨灘中央地帶,就明白了,不然雙方真要打出真火來,哪里管你骸骨灘披麻宗,便是在祖師堂頂上飛來飛去,也不奇怪,大不了給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飛便是,吐血三升什么的,算得了什么,本事足夠的,干脆三方亂戰(zhàn)一場,才叫舒坦。”
陳平安無言以對。
這北俱蘆洲,真是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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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五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
骸骨灘仙家渡口是北俱蘆洲南部的樞紐重地,商貿繁榮,熙熙攘攘,在陳平安看來,都是長了腳的神仙錢,難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來。
渡船緩緩靠岸,性子急的客人們,半點等不起,紛紛亂亂,一涌而下,按照規(guī)矩,渡口這邊的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應該步行,在寶瓶洲和桐葉洲,以及魚龍混雜的倒懸山,皆是如此,可這里就不一樣了,即便是按照規(guī)矩來的,也爭先恐后,更多還是瀟灑御劍化作一抹虹光遠去的,駕馭法寶騰空的,騎乘仙禽遠游的,直接一躍而下的,亂七八糟,鬧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還有地上渡口那邊,瞧見了這些又他娘的不守規(guī)矩的王八蛋,雙方罵罵咧咧,還有一位負責渡口戒備的觀海境修士,火大了,直接出手,將一個從自己頭頂御風而過的練氣士給打下地面。
看得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還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換成其它地方,得亂成什么樣子?
陳平安不著急下船,而且老掌柜還聊著骸骨灘幾處必須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紹此地勝景,陳平安總不好讓人話說一半,就耐著性子繼續(xù)聽著老掌柜的講解,那些下船的光景,陳平安雖然好奇,可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與人言語之時,別人言辭懇切,你在那兒四處張望,這叫沒有家教,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幾眼就收回視線。
老掌柜做了兩三百年渡船店鋪生意,迎來送往,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快速結束了先前的話題,微笑著解釋道:“咱們北俱蘆洲,瞧著亂,不過待久了,反而覺著爽利,確實容易莫名其妙就結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卻能千金一諾、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陳公子以后自會明白�!�
老掌柜說到這里,那張見慣了風雨的滄桑臉龐上,滿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陳平安對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傷感。
曾經有人也是這般,以生在北俱蘆洲為傲,哪怕她們只是下五境練氣士,只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想起大驪北岳正神魏檗與自己的私下會面,便輕聲說道:“陳公子,能否容我說句不太討喜的話?”
陳平安笑道:“黃掌柜請說�!�
老掌柜緩緩道:“北俱蘆洲比較排外,喜歡內訌,但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尤其抱團,最討厭幾種外鄉(xiāng)人,一種是遠游至此的儒家門生,覺得他們一身酸臭氣,十分不對付。一種是別洲豪閥的仙家子弟,個個眼高于頂。最后一種就是外鄉(xiāng)劍修,覺得這伙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膽子來咱們北俱蘆洲磨劍�!�
老人伸手扶欄,嘆了口氣,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種,最惹人厭,歷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別洲家鄉(xiāng)呼風喚雨的年輕人,仗著家族老祖或是傳道人的身份顯赫,做事說話就不太講究了,可幾乎沒一個能夠討到好,灰頭土臉逃離北俱蘆洲,這還算好的,斷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這邊的,不在少數(shù),這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有諸子百家的嫡傳弟子,流霞洲仙家執(zhí)牛耳者的飛升境老祖關門弟子,還有皚皚洲那位財神爺?shù)挠H弟弟,當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這邊,林林總總,這些陳年爛賬,多了去,許多驚世駭俗的禍事,那些死了親人、弟子的別洲山頂修士,竟是至今連仇家都沒搞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黃掌柜的提醒,我會銘記在心�!�
老掌柜恢復笑容,抱拳朗聲道:“些許忌諱,如幾根市井麻繩,束縛不住真正的人間蛟龍,北俱蘆洲從不拒絕真正的豪杰,那我就在這里,預祝陳公子在北俱蘆洲,成功闖出一番天地!”
陳平安抱拳還禮,“那就借黃掌柜的吉言!”
陳平安戴上斗笠,青衫負劍,離開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黃老掌柜的說法,骸骨灘有三處地方必須去過,不然骸骨灘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占地極大的搖曳河祠廟,身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廟,比起北俱蘆洲的絕大多數(shù)萬里大江的水神,還要氣派。
還有從披麻宗山腳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的巨大城池,名為壁畫城,城下有八堵高墻,繪畫有八位傾國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纖毫畢現(xiàn),傳聞還有那“不看修為、只看命”的天大福緣,等待有緣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宮殿的女官精魄殘余,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賞畫之人,她們便會走出壁畫,侍奉終生,修為高低不一,如今八位仙境女官,只存三位,其余五幅壁畫都已經靈氣消散,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并且壁畫之上,猶有法寶,都會被她們一并帶離,披麻宗曾經邀請各方高人,試圖以仙家拓碑之法,獲取壁畫所繪的法寶,只是壁畫玄機重重,始終無法得逞。
除了僅剩三幅的壁畫機緣,再就是城中多有售賣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器物和陰靈,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愿意來此出價,購買一些調教得體的英靈傀儡,既可以擔任庇護山頭的另類門神,也可以作為不惜為主替死的防御重器,攜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畫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經常會有重寶隱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經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仙,發(fā)跡之物,就是從一位野修手上撿漏了一件半仙兵。
最后就是骸骨灘最吸引劍修和純粹武夫的“鬼蜮谷”,披麻宗有意將難以煉化的厲鬼驅逐、聚攏于一地,外人繳納一筆過路費后,生死自負。
陳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畫城。
在陳平安遠離渡船之后。
一位負責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一身氣機收斂,氣府靈氣點滴不溢出,是一位在骸骨灘久負盛名的
元嬰修士,在披麻宗祖師堂輩分極高,只不過平時不太愿意露面,最反感人情往來,老修士此刻出現(xiàn)在黃掌柜身邊,笑道:“虧你還是個做買賣的,那番話說得哪里是不討喜,分明是惡心人了。”
一個能夠讓大驪北岳正神露面的年輕人,一人獨占了驪珠洞天三成山頭,肯定要與店鋪掌柜所謂的三種人沾邊,最少也該是其中之一,稍微有點后生脾氣的,指不定就要好心當作驢肝肺,認為掌柜是在給個下馬威。
老掌柜撫須而笑,雖然境界與身邊這位元嬰境老友差了許多,但是平時往來,十分隨意,“如果是個好面子和急性子的年輕人,在渡船上就不是這般深居簡出的光景,方才聽過樂壁畫城三地,早就告辭下船了,哪里愿意陪我一個糟老頭子嘮叨半天,那么我那番話,說也不用說了�!�
老元嬰隨口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掌柜哈哈大笑,“買賣而已,能攢點人情,就是掙一分,所以說老蘇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這艘渡船交給你打理,真是糟踐了金山銀山。多少原本可以籠絡起來的關系人脈,就在你眼前跑來跑去,你愣是都不抓�!�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
老元嬰冷笑道:“換一個有望上五境的地仙過來,虛度光陰,豈不是糟踐更多。”
老掌柜假裝沒聽明白言下之意,雙肘擱在欄桿上,眺望故土風景,跨洲渡船的營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飽覽山河萬象,可看多了,還是覺著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時聽著一位元嬰大修士的言語,老掌柜笑呵呵道:“可別把我當籮筐啊,我這兒不收牢騷話�!�
老元嬰不以為意,記起一事,皺眉問道:“這玉圭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將下宗遷徙到了寶瓶洲,按照常理,桐葉宗杜懋一死,勉強維持著不至于樹倒猢猻散,只要荀淵將下宗輕輕往桐葉宗北方,隨便一擺,趁人病要人命,桐葉宗估摸著不出三百年,就要徹底完蛋了,為何這等白撿便宜的事情,荀淵不做?下宗選址寶瓶洲,潛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葉宗?這荀老兒據(jù)說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種,該不會是腦子給某位婆姨的雙腿夾壞了?”
姓黃的虛恨坊掌柜搖頭道:“玉圭宗誰都可以是傻子,唯獨荀淵不會是,哪怕從未打過交道,只看這位老前輩能夠馴服姜尚真,就絕不簡單。姜尚真什么脾氣?當初不過金丹修為,單槍匹馬,游歷咱們北俱蘆洲,結果坑害了多少山頭和仙子?最后還給他吃干抹凈,成功跑路了。老子這輩子沒什么心結,只有我那小師姑的郁郁而終,始終無法釋懷!小師姑當年于我有庇護和護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墳頭三尺草了,這個挨千刀的姜尚真,想我那小師姑,是多好的一位女子,唉。他娘的,一提到這個家伙,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氣,又不得不服氣�!�
老掌柜平時談吐,其實頗為文雅,不似北俱蘆洲修士,當他提起姜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齒。
元嬰老修士幸災樂禍道:“我這兒,籮筐滿了�!�
老掌柜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積郁之氣一并吐了。
他好奇問道:“看架勢,大驪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沒有絲毫擴建長春宮渡口的企圖,到時候老蘇你需要跟哪條地頭蛇打交道?是大驪武將,還是供奉修士?”
老元嬰修士搖搖頭,“大驪最忌諱外人刺探諜報,我們祖師堂那邊是專門叮囑過的,許多用得爛熟了的手段,不許在大驪北岳地界使用,免得為此交惡,大驪如今不比當年,是有底氣阻攔骸骨灘渡船南下的,所以我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人選,不過反正都一樣,我沒興趣搗鼓這些,雙方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老元嬰嘖嘖道:“這才幾年光景,當初大驪第一座能夠接納跨洲渡船的仙家渡口,正式運轉之后,駐守修士和武將,都算是大驪一等一的翹楚了,哪個不是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可見著了我們,一個個賠著笑,從頭到尾,腰就沒直過。你也見過的,再瞅瞅如今,一個北岳正神,叫魏檗是吧,怎么樣?彎過腰嗎?沒有吧。風水輪流轉,很快就要換成咱們有求于人嘍�!�
老元嬰修士心弦驟然緊繃,給那掌柜使了個眼色,后者如臨大敵,老修士搖搖頭,示意不用太緊張。
只要是在骸骨灘地界,出不了大亂子,當我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是擺設?
兩人一起轉頭望去,一位逆流登船的“客人”,中年模樣,頭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帶,十分風流,此人緩緩而行,環(huán)顧四周,似乎有些遺憾,他最后出現(xiàn)站在了閑聊兩人身后不遠處,笑吟吟望向那個老掌柜,問道:“你那小師姑叫啥名字?說不定我認識。”
別的都可以商量,涉及個人隱私,尤其是小師姑,老掌柜就不好說話了,臉色陰沉,“你算哪根蔥?從哪兒鉆出土的,到哪兒縮回去!”
那人說著一口流利圓熟的北俱蘆洲雅言,點頭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春潮宮,周肥。”
老掌柜氣笑道:“不是那姜尚真就給老子滾蛋�!�
那位中年修士想了想,微笑道:“好,那我滾了�!�
他還真就轉身,徑直下船去了。
老掌柜望向那位一旁臉色凝重的元嬰修士,疑惑道:“該不會是與老蘇你一樣的元嬰大佬吧?”
老元嬰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老掌柜倒也不懼,至少沒驚慌失措,揉著下巴,“不然我去你們祖師堂躲個把月?到時候萬一真打起來,披麻宗祖師堂的損耗,到時候該賠多少,我肯定掏錢,不過看在咱們的老交情份上,打個八折?”
老元嬰拍了拍他的肩膀,“對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啊,就自求
多福吧。那人還沒走遠,不然你去給人家賠個禮道個歉?要我說你一個做生意的,既然都敢說我不是那塊料了,要這點面皮作甚�!�
老掌柜呸了一聲,“那家伙如果真有本事,就當著蘇老的面打死我。”
老元嬰嘴上說著不管閑事,但是剎那之間,這位披麻宗高人一身寶光流轉,然后雙指并攏,似乎想要抓住某物。
可仍是慢了一線。
只見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就懸停在老掌柜心口處。
有嗓音響起在船欄這邊,“先前你已經用光了那點香火情,再叨叨,可就真要透心涼了�!�
柳葉一閃而逝。
片刻之后,老元嬰說道:“已經走遠了�!�
老掌柜眼神復雜,沉默許久,問道:“如果我把這個消息散布出去,能掙多少神仙錢?”
老元嬰笑道:“勸你別沖動,有命掙,沒命花�!�
老掌柜忍了又忍,一巴掌重重拍在欄桿上,恨不得扯開嗓子大喊一句,那個狗日的姜尚真又來北俱蘆洲禍害小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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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披麻宗山腳的壁畫城入口處,人滿為患,陳平安走了半炷香,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摘了斗笠,坐在路邊攤糊弄了一頓午飯,剛要起身結賬,就看到一個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熟人,已經主動幫著掏了錢。
陳平安拿起斗笠,問道:“是專程堵我來了?”
那人笑道:“有些事情,還是要需要我專程跑這一趟,好好解釋一下,省得落下心結,壞了咱哥倆的交情�!�
陳平安愣了一下。
在藕花福地也好,在桐葉洲青虎宮也罷,此人都不至于如此熟絡殷勤得表面功夫才對。
姜尚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在北俱蘆洲待了段時間,故地重游,入鄉(xiāng)隨俗,情難自禁,就喜歡與人稱兄道弟�!�
兩人一起走向壁畫城入口,姜尚真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言語。
剛好走到入口處,姜尚真說完,然后就告辭離去,說是書簡湖那邊百廢待興,需要他趕回去。
姜尚真與陳平安分開后,又去了那艘披麻宗渡船,找到了那位老掌柜,好好“談心”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確定沒有半點后遺癥了,姜尚真這才乘坐自家法寶渡船,返回寶瓶洲。
陳平安沿著一條幾乎難以察覺的十里斜坡,走入位于地底下的壁畫城,道路兩側,懸掛一盞盞仙家秘制的燈籠,映照得道路四周亮如白晝,光線柔和自然,如同冬日里的和煦陽光。
陳平安默默思量著姜尚真的那番措辭。
腳步橫移兩步,躲過一位懷捧著一只瓷瓶、腳步匆匆的婦人,陳平安幾乎全然沒有分心,繼續(xù)前行。
不曾想身后那女子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身邊一地的瓷器碎片。
陳平安身體微微后仰,瞬間倒退而行,來到女子身邊,一巴掌摔下去,打得對方整個人都有點懵,又一把掌下去,打得她火辣辣生疼。
本該一把抱住那人小腿、然后開始嫻熟撒潑的婦人,硬是沒敢繼續(xù)嚎下去,她怯生生望向道路旁的四五個同伙,覺得白白挨了兩耳光,總不能就這么算了,大伙兒一擁而上,要那人多少賠兩顆雪花錢不是?再說了,那只原本由她說是“價值三顆小暑錢的正宗流霞瓶”,好歹也花了二兩銀子的。
可惜婦人到頭來,只挨了一位青壯漢子的又一踹,踹得她腦袋一晃蕩,撂下一句,回頭你來賠這三兩銀子。
婦人哀怨不已,說不是二兩銀子的本錢嗎?
結果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面門上又挨了一腳,那漢子陰笑不已,兄弟們的路費,還不值一兩銀子?
這伙男子離去之時,竊竊私語,其中一人,先前在攤子那邊也喊了一碗餛飩,正是他覺得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是個好下手的。
道路上,婦人顧不得擦拭嘴角血跡,畢竟人來人往,礙著了真正的神仙老爺,可就不是兩腳幾巴掌的小事了,她趕忙從袖子里掏出一塊大棉布,收攏好那些碎瓷片,倉皇離去。
離開壁畫城的斜坡入口,到了一處巷弄,張貼著有些泛白的門神、對聯(lián),還有個最高處的春字。
揉了揉臉頰,理了理衣襟,擠出笑容,這才推門進去,里邊有兩個孩子正在院中玩耍。
婦人關門院門,去灶房那邊燒火做飯,看著只剩底部薄薄一層的米缸,婦人輕輕嘆息。
等到她做完一頓寒酸飯菜。
突然一個孩子雀躍飛奔,屁股后邊跟著個更小的,一起來到灶房這邊,雙手捧著,上邊有兩顆雪白錢幣,那孩子兩眼放光,問道:“娘親娘親,門口有倆錢兒,你瞧你瞧,是不是從門神老爺嘴里吐出來�。俊�
婦人愣在當場。
哪來的兩顆雪花錢?
有錢人可沒興趣逗弄她這一家三口,她也沒半點姿色,自己兩個孩子更是普普通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出巷弄,自言自語道:“只此一次,以后這些別人的故事,不用知道了�!�
他緩緩而行,轉頭望去,看到兩個都還很小的孩子,使出全身氣力埋頭狂奔,笑著嚷著買糖葫蘆嘍,有糖葫蘆吃嘍。
那個青衫劍客也跟著笑起來,扶了扶斗笠,這些年總是幽幽沉寂的眼神,少有如此暖意的時候,“那以后就再知道一次?”
不知為何,下定決心再多一次“庸人自擾”后,大步前行的年輕外鄉(xiāng)劍客,突然覺得自己心胸間,非但沒有拖泥帶水的凝滯沉悶,反而只覺得天大地大,這樣的自己,才是真正處處可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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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愧是老江湖
壁畫城占地相當于一座紅燭鎮(zhèn)的規(guī)模,只是街巷凌亂,寬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樓府邸,除了豆腐塊大小的眾多店鋪,還有許多擺攤的包袱齋,叫賣聲此起彼伏,簡直是像那鄉(xiāng)野村莊的雞鳴犬吠,當然更多還是沉默的行腳商賈,就那么蹲在路旁,籠袖縮肩,對街上行人不搭理,愛看不看,愛買不買。
關于壁畫城的來源,眾說紛紜,尤其是那一幅幅繪滿墻壁的天庭女官圖,儀態(tài)萬千,惹人遐想,選址此地開山的披麻宗,對此諱莫如深。
陳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跟隨同樣是慕名而來的一股浩蕩人流,來到了一堵壁畫前,山壁高達十數(shù)丈,壁畫氣勢十足,陳平安站在人群當中,跟著仰頭望去,壁畫內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側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飛動,腳下有朵朵祥云,腰間系有一塊當世已經不太常見的行囊硯,不知是光線的關系,還是壁畫靈氣蘊藉,只見神女眼神流轉,宛如活人。
這幅被后世取名為“掛硯”的壁畫神女,色彩以青綠色為主,不過也有恰到好處的瀝粉貼金,如畫龍點睛,使得壁畫厚重而不失仙氣,粗看之下,給人的印象,猶如書中行草,用筆看似簡潔,實則細究之下,無論是衣裙皺褶、佩飾,還是肌膚紋理,甚至還有那睫毛,都可謂極其繁密,如小楷抄經,筆筆合乎法度。
想來那作畫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圣手。
陳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蘆洲雅言,所以身邊的議論,暫時只能聽得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畫,數(shù)千年以來,已經被各朝各代的有緣人,陸陸續(xù)續(xù)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緣,而且當五位神女走出壁畫、選擇侍奉主人后,彩繪壁畫就會瞬間褪色,畫卷紋路依舊,只是變得如同白描,不再絢爛多彩,并且靈氣流散,所以五幅壁畫,被披麻宗邀請流霞洲某個世代交好的宗字頭老祖,以獨門秘術覆蓋畫卷,免得失去靈氣支撐的壁畫被歲月銷蝕殆盡。
來此賞景之的游客,多是欣賞那位神女傾國傾城的容顏,陳平安當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畫而已,看了還能咋的。
只不過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塊懸在神女腰間的小巧古硯上,依稀可見兩字古老篆文為“掣電”,之所以認得,還要歸功于李希圣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許多蟲鳥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失傳。
這堵壁畫附近,開設有一間鋪子,專門售賣這幅神女圖的摹本臨本,價格不一,其中以雙鉤廊填硬黃本,最為昂貴,一幅團扇大小的,就敢開價二十顆雪花錢,不過陳平安瞧著確實畫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畫,還有三兩分神似,陳平安便買了兩幅,打算將來自己留一幅,再送給朱斂一幅。
朱斂說過,收藏一事,最忌諱雜而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