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范云蘿以心聲告之麾下眾鬼,“小心此人身后背著的那把劍,極有可能是一位地仙劍修才能擁有的法寶。”
范云蘿眼神灼熱,雙掌摩挲,兩只手套光華暴漲,這是她這位“胭脂侯”,能夠在鬼蜮谷南方自創(chuàng)城池、并且屹立不倒的憑仗之一。
范云蘿扯了扯嘴角,只要將那個年輕人擒拿,必然是一筆極其可觀的意外橫財(cái)!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經(jīng)不算差了,還有腰間那只酒壺,說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品相更高,加上那把劍,今年交給白籠城的納貢之物,不但有了著落,在青衫法袍和朱紅酒壺任選其一即可,膚膩城還能有大大的盈余,只要再擴(kuò)充千余兵馬,到時候說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茍延殘喘。
說到底,當(dāng)時派遣戰(zhàn)力不高但是擅長迷幻術(shù)的白娘娘來此試探,本就是兩手準(zhǔn)備,硬骨頭不好嚼爛,那就退一步,做細(xì)水長流的生意,可如果此人身懷重寶而本事不濟(jì),那就怪不得膚膩城近水樓臺先得月,獨(dú)占一個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說是吃人,鬼都吃!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自己耍去,記得務(wù)求一擊斃命,并且別傷了對方的骨架,這些女鬼的一副副白骨,我都要收下來當(dāng)本錢的,稀碎了,賣不出好價(jià)錢�!�
然后陳平安一拍養(yǎng)劍葫,“同理�!�
一條金色長線從陳平安背后掠出。
腰間那枚養(yǎng)劍葫亦是掠出兩道雪白、幽綠流螢。
這座白玉廣場上,數(shù)十位已經(jīng)形成包圍之勢的膚膩城女鬼陰物,只覺得一道金光掠過,她們一雙眼眸灼熱難耐,如見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殞。
更有一點(diǎn)光芒從她們眉心處一穿而過。
陳平安不急不緩,卷起了青衫袖管,從腳下那截枯木輕輕躍下,筆直往那架車輦行去。
憐香惜玉?
梳水國破敗古寺內(nèi),草鞋少年曾經(jīng)一拳拳如雨落在一位女鬼頭顱之上,將那賣弄風(fēng)姿的豐腴艷鬼,直接打了個粉碎。
在彩衣國城隍閣曾經(jīng)與當(dāng)時還是枯骨艷鬼的石柔一戰(zhàn),更是干脆利落。
最早的時候,云霞山蔡金簡在陋巷中,脖頸處也吃了一記突如其來的瓷片。
那老嫗戰(zhàn)戰(zhàn)兢兢,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為城主護(hù)駕,誓死攔阻此人去路。
范云蘿臉若冰霜,只是下一刻驀然如春花綻放,笑容迷人,微笑道:“這位劍仙,不然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價(jià)錢好商量,反正都是劍仙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腳下驟然發(fā)力,裂出一張蛛網(wǎng),竟是直接將先前開道女鬼那兩件靈器玉笏打造而成的白玉廣場,頓時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濺射四方。
陳平安筆直一線,向車輦直沖而去。
兩頭女鬼試圖攔阻,直接被陳平安兩側(cè)磅礴拳罡彈飛出去。
那范云蘿臉色微變,雙袖揮舞,大如荷葉占據(jù)車輦絕大地盤的裙擺蕩漾起來,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見,嘴上嬌滴滴說著膩人言語:“怕了你啦,回見回見,有本事就來膚膩城與我卿卿我我。”
車輦一個晃蕩,將兩位心腹宮裝侍女直接從車輦上抖摟在地。
陳平安高高躍起,伸手一探,心有靈犀的劍仙一掠而至,被陳平安握在手中,一劍劈下。
巨大車輦一個靈巧翻滾,堪堪躲過那一劍,然后瞬間沒入密林地底,傳來一陣沉悶聲響,遁地而逃。
陳平安腳尖一點(diǎn),踩在趕來的飛劍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dāng)?shù)丈,循著地下的聲響動靜,最終凝神望向一處,手中劍仙脫手而掠,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
那架車輦匆忙改變軌跡,躲過劍仙一刺。
這一稍稍阻滯,范云蘿的逃竄速度便難免慢了幾分。
陳平安腳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點(diǎn)水,高高舉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轟隆隆作響,如幽冥之地春雷生發(fā)。
地底一陣陣寶光晃搖,還有那位膚膩城城主氣急敗壞的一連串詛咒言語,最終嗓音越來越小,似乎是車輦一鼓作氣往深處遁去了。
陳平安心知這是車輦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約束,越是地表“浮游”,車輦速度越快,越往深處鉆土游走,在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起先那范云蘿心存僥幸,現(xiàn)在吃了大虧,就只好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寧肯慢些返回膚膩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與劍仙的刺殺。
劍仙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由他踩在腳下,并不升空太高,盡可能緊貼著地面,然后御劍去往膚膩城。
至于飛劍初一和十五,則入地追隨那架車輦。
不管如何,總不能讓范云蘿太過輕松就躲入膚膩城。
而且陳平安還要試一試看膚膩城的護(hù)城大陣,擋不擋得住自己的傾力一劍。
在一座小山頭處,陳平安懸停劍仙。
那邊站著一位身穿儒衫卻無半點(diǎn)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間仗劍。
他微笑道:“兔子急了還要咬人,你何必對那范云蘿斬盡殺絕。她素來欺軟怕硬,最會審時度勢,你不用擔(dān)心她對你糾纏不休。她這么多年,聰明反被聰明誤,又不止一兩次了,啞巴吃黃連,她早已習(xí)慣,既然嚇破了膽,只會與你低頭賠罪。何況你真要?dú)⒘朔对铺},就是壞了竺泉與京觀城城主訂立的某個規(guī)矩,被一眾城主群起而殺之,螞蟻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貼地御劍,也會被臨近城主發(fā)現(xiàn)蹤跡�!�
陳平安問道:“你是?”
一襲儒衫的骷髏劍客微笑道:“范云蘿湊巧幫忙擋了災(zāi)的那頭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掛名,只不過也僅是如此了。我勸你趕緊返回那座烏鴉嶺,不然你多半會白忙活一場,給那個金丹鬼物擄走所有戰(zhàn)利品。事先說好,鬼蜮谷的君臣、主仆之分,就是個笑話,誰都不當(dāng)真的,利字當(dāng)頭,天王老子也不認(rèn)。信與不信,是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原來是白籠城城主。”
那具披著儒衫、懸佩長劍的白骨骷髏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給人半點(diǎn)荒誕之感,它點(diǎn)頭笑道:“幸會�!�
陳平安思量一番。
陳平安笑著一拍養(yǎng)劍葫,飛劍初一和十五紛紛掠回壺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其中左手捻住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縮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還有什么建議嗎?”
那頭鬼蜮谷南方數(shù)一數(shù)二的強(qiáng)大陰靈搖搖頭,“沒了�!�
陳平安駕馭劍仙,畫弧遠(yuǎn)去。
這位白籠城城主輕輕跺腳,“出來吧�!�
一架車輦從山坡腳那邊翻滾而出,這件膚膩城重寶損壞嚴(yán)重,足可見先前那一劍一拳的威勢。
范云蘿坐在車輦中,雙手掩面,哭哭啼啼,這會兒,真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童了。
青衫仗劍的骷髏城主,笑道:“你啊你,什么時候可以不做一樁不賠本的買賣?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個年輕人處處小心謹(jǐn)慎,卻膽敢直接去往青廬鎮(zhèn),會是來送死的嗎?”
范云蘿梨花帶雨,趴在車輦中,哀怨不已,嚎啕大哭。
回到那處烏鴉嶺,陳平安松了口氣。
除了那名老嫗已經(jīng)不見,其余斃命女鬼陰物,白骨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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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方才御劍而返,比起先前追殺范云蘿,陳平安故意升空幾分,在白籠城掛名的那位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帶頭遠(yuǎn)去。
陳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價(jià),爭取將其一鍋端了,最少也該游斗廝殺一番,原本這趟去往青廬鎮(zhèn),這撥在鬼蜮谷南方流竄的yīn物,正是陳平安的首選。
可是那位白籠城城主蒲禳的橫空出世,讓陳平安改變了主意�!斗判募飞嫌涊d這尊英靈的文字,近乎繁瑣,一樁樁一件件,絲毫不吝筆墨,陳平安初看這本書的時候,差點(diǎn)都要以為撰寫《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筆修士,是這位蒲禳的仰慕者。
書上那些字里行間仿佛猶有血腥氣的溢美之詞,都不影響陳平安的決定,真正讓陳平安息事寧人的,就四個字,元嬰巔峰。
既然對方最終親自露面了,卻沒有選擇出手,陳平安就愿意跟著退讓一步。
陳平安看著滿地晶瑩如玉的白骨,不下二十副,被劍仙和初一十五擊殺,這些膚膩城女子鬼魅的魂魄早已消散,淪為這座小天地的yīn氣本元。
陳平安正要將這些白骨收攏入咫尺物,突然眉頭緊皺,駕馭劍仙,就要離開此處,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將絕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六七具瑩瑩生輝的白骨在林中,這才御劍極快,火速離開烏鴉嶺。
遙遙看到了羊腸小道上的那兩個身影,陳平安這才松了口氣,仍是不太放心,收劍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靜處飄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靜等待那雙道侶的走近,那對男女也看到了陳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繞出小路,裝作尋覓一些可以換錢的藥草石土,但是他們發(fā)現(xiàn)那位年輕游俠只是摘了斗笠,沒有挪步,夫婦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只得硬著頭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走向陳平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爺庇護(hù)。
在那對道侶走近后,陳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說道:“方才在那烏鴉嶺,我與一撥厲鬼惡斗了一場,雖然險(xiǎn)勝了,可是逃逸鬼物極多,與它們算是結(jié)了死仇,隨后難免還有廝殺,你們?nèi)羰遣慌卤晃覡窟B,想要繼續(xù)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雙道侶面面相覷,神sè慘然。
牌坊樓那邊交出的過路費(fèi),一人五顆雪花錢還好說,可像他們夫婦二人這種無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于鬼道術(shù)法的練氣士,進(jìn)了鬼蜮谷,無時不刻都在消耗靈氣,身心難熬不說,為此還專程買了一瓶價(jià)格不菲的丹藥,就是為了能夠盡量在鬼蜮谷走遠(yuǎn)些,在一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靠著意外收獲,找補(bǔ)回來,不然如果是只為了安穩(wěn),就該選擇那條給前人走爛了的蘭麝鎮(zhèn)道路。
只要能夠成為修士,涉足長生路,有幾個會是蠢人,尤其是野修掙錢,那更是用殫精竭慮、機(jī)關(guān)算盡來形容都不為過。
夫婦二人臉sè慘白,年輕女子扯了扯男子袖子,“算了吧,命該如此,修行慢些,總好過送死�!�
男子搖搖頭,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輕聲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滿溢月滿虧,再拖下去,只會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禍?zhǔn)��!?br />
男子松開她的手,面朝陳平安,眼神堅(jiān)毅,抱拳感謝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測風(fēng)云,既然我們夫婦二人境界低微,唯有聽天由命而已,實(shí)在怨不得公子。我與拙荊還是要謝過公子的好心提醒。”
陳平安問道:“這位夫人可是即將躋身洞府境,卻礙于根基不穩(wěn),需要靠神仙錢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輕輕嘆息。
男子點(diǎn)頭道:“公子慧眼,確實(shí)如此�!�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無奈道:“對我們夫婦而言,數(shù)目極大,不然也不至于走這趟鬼蜮谷,真是硬著頭皮闖鬼門關(guān)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差了多少神仙錢?”
男子猶豫了一下,滿臉苦澀道:“實(shí)不相瞞,我們夫婦二人前些年,輾轉(zhuǎn)十?dāng)?shù)國,千挑萬選,才在骸骨灘西邊一座神仙鋪?zhàn)樱嘀辛艘患钸m宜我拙荊煉化的本命器物,已經(jīng)算是最公道的價(jià)格了,仍是需要八百顆雪花錢,這還是那鋪?zhàn)诱乒衿兴_心腸,愿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銷路的靈器,只需要我們夫婦二人在五年之內(nèi),湊足了神仙錢,就可以隨時買走,我們都是下五境散修,這些年游歷各國市井,什么錢都愿意掙,無奈本事不濟(jì),仍是缺了五百顆雪花錢。”
女子心中悲苦。
其實(shí)自己夫君還有些話沒講,委實(shí)是難以啟齒。這次為了進(jìn)入鬼蜮谷掙足五百顆雪花錢,那瓶用來補(bǔ)氣的丹藥,又花費(fèi)了一百多顆雪花錢。
方才他們夫婦一路行來,所掙銀子折算神仙錢,一顆雪花錢都不到。
鬼蜮谷的錢財(cái),哪里是那么容易掙到手的。
他們見那青衫背劍的年輕游俠似乎在猶豫什么,伸手按住腰間那只朱紅sè酒壺,應(yīng)該在想事情。
夫婦二人也不再念叨什么,免得有訴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雙方能夠相安無事,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闖蕩山下江湖,這雙道侶,見慣了野修橫死的場景,見多了,連兔死狐悲的傷感都沒了。
當(dāng)那個年輕游俠抬起頭,夫婦二人都心中一緊。
陳平安問道:“我此次進(jìn)入鬼蜮谷,是為了歷練,起先并無求財(cái)?shù)哪铑^,所以就沒有攜帶可以裝東西的物件,不曾想先前在那烏鴉嶺,莫名其妙就遭了厲鬼兇魅的圍攻,雖說后患無窮,可也算小有收獲。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夫婦二人,剛好帶著大箱,就算是幫我?guī)ё吣菐拙甙坠�,我估摸著怎么都能賣幾顆小暑錢,在奈何關(guān)集市那邊,你們可以先賣了白骨,然后等我一個月,若是等著了我,你們就可以分走兩成利潤,若是我沒有出現(xiàn),那你們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賣了多少神仙錢,都是你們夫婦二人的私產(chǎn)。”
女子愕然,正要說話間,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緊,截過話頭,“公子可曾想過,如果我們賣了白骨,得了雪花錢,一走了之,公子難道就不擔(dān)心?”
陳平安笑道:“我既然敢這么做買賣,還怕事后找不到你們兩個野修?”
男子又問,“公子為何不干脆與我們一起離開鬼蜮谷,我們夫婦便是給公子當(dāng)一回腳夫,掙些辛苦錢,不虧就行,公子還可以自己賣出白骨�!�
陳平安皺眉道:“我說過,鬼蜮谷之行,是來砥礪修為,不為求財(cái)。要是你們擔(dān)心有陷阱,就此作罷。”
男子瞥了眼遠(yuǎn)處密林,朗聲笑道:“那我就隨公子走一趟烏鴉嶺。天降橫財(cái),這等美事,錯過了,豈不是要遭天譴。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我們夫婦二人,肯定在奈何關(guān)集市等足一個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絕,讓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只,跟隨陳平安去往烏鴉嶺。
當(dāng)他見到了那五具品相極好的白骨,瞠目結(jié)舌,小心翼翼將它們裝入木箱當(dāng)中。
而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蹲在不遠(yuǎn)處翻看一些生銹的鎧甲兵器。
最后當(dāng)那對道侶各自背著沉甸甸箱子,走在歸途小路上,都覺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許久,咧嘴笑道:“做夢一般�!�
女子輕聲道:“天底下真有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沒有了那人的身影,轉(zhuǎn)頭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當(dāng)是我們遇上了劍仙�!�
男子逐漸回過味來,低聲說道:“你想啊,有幾個山澤野修,敢說‘怎么都能賣個幾顆小暑錢’?這等口氣,我們說得出口嗎?便是硬著頭皮裝蒜,能與這位年輕公子說如此自然而然嗎?我猜這位,肯定是那些宗字頭仙府的嫡傳弟子,決然不是我們一開始猜測的野修,才可以如此出手闊綽,行事風(fēng)格如此豪氣。還有那句威脅咱們的話,聽聽,保管是一位家世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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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么錢,不與你爭�!�
男子神色大喜,點(diǎn)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dāng)我女婿,沒有半點(diǎn)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后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關(guān)了,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dāng)珍惜!”
“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范云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于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fēng),到底是怎么個鳥樣,老朽心里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游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么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yáng)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沒錢,一顆雪花錢都無,女婿不好騙你�?晌襾磉@鬼蜮谷之前,實(shí)實(shí)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一座武庫咫尺物,與里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一并折價(jià)賤賣出去,可我其實(shí)不窮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cái)?shù)次,嘶聲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娘的,老朽這雙狗眼,只認(rèn)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么點(diǎn)神仙錢了�!�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云遮霧繞,我吃不準(zhǔn)真假,但是沒關(guān)系,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女婿你了,趁著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韋高武,是個不成材的,進(jìn)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有機(jī)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lián)手拐騙自己的閨女?
躲在碧綠小傘后邊的少女,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
少女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fēng)景,少女嗓音其實(shí)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fēng)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dāng)是笑話來聽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越看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
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
由于腳步凌亂,木杖系掛的那只翠綠葫蘆,晃蕩不已。
兩頭老少狐魅一走,山澗這邊很快恢復(fù)寂靜。
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shí)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
那個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說什么,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著發(fā)呆。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diǎn)點(diǎn)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dāng)然還是奔著機(jī)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為,天底下確實(shí)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cái),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shù),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jī)緣,也是危機(jī)與福緣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
就像那對如今應(yīng)該已經(jīng)身在奈何關(guān)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shí)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
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zhèn)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于“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沒有半點(diǎn)記憶,《放心集》并無記載,暫且記下便是。
應(yīng)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籠城聽調(diào)不聽宣的強(qiáng)勢陰靈。
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
至于修為,不容小覷。
因?yàn)殛惼桨餐耆床怀鏊母_和深淺。
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nèi)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
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于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是對方的修為太高。
但是不知為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xiǎn)氣息,還要多于蒲禳。
這絕對不是因?yàn)闂畛缧木辰纾哌^元嬰巔峰的蒲禳。
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于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么“一點(diǎn)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diǎn),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翹著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jī)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顫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
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說法,倒不是那些當(dāng)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dān)心外人搶了機(jī)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jìn)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為此山水運(yùn)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shù)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余半數(shù)魂魄轉(zhuǎn)入輪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轉(zhuǎn)世,繼續(xù)為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至于為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自然是有備而來。”
楊崇玄話說一半,說多了,估計(jì)對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蕩著一條腿,懶洋洋道:“我這人心性不定,喜歡什么都學(xué)一點(diǎn),雜而不精�!�
陳平安聞言后收回視線,重新戴好斗笠。
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
應(yīng)運(yùn)而生的天材地寶,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得之有道,取之有術(shù),兩者缺一不可,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什么人在什么地點(diǎn),什么節(jié)氣時辰,以什么手法,又?jǐn)y帶什么秘寶用來承載,環(huán)環(huán)相扣。
境界高,遠(yuǎn)遠(yuǎn)不足以決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記載,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jī)緣勢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陰,仍是無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興師動眾,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還借調(diào)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陰物,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箓力士,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費(fèi)無數(shù),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由此可見。
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看對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連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好歹試試看。
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得改一改。
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jī)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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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須,一路的唉聲嘆氣。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老翁突然問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帥?那頭陰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不比尋常陰物,相較于那些動輒血盆大口、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生得總還算齊整,在咱們這地兒,說是位俊俏后生,都不過分了。”
少女愁眉不展。
老翁無奈道:“是,當(dāng)年那云游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如意郎君,必須是個能見著深澗金釵的,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兩百年?三百年?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你這般歲數(shù),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都該娶妻生子了……”
少女百無聊賴,輕輕擰轉(zhuǎn)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轉(zhuǎn)頭望向?qū)氱R山的半山腰那邊,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兒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還等不到,女兒嫁了便嫁了�!�
老翁哀嘆一聲,“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最好別太鬼精鬼精的,千萬要有孝心,曉得對老丈人好些,豐厚聘禮之外,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還有你,嫁了出去,別真成了潑出去的水,爹這后半輩子,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嘍�!�
少女猶豫片刻,突然問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帥所說,若是女兒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幫著爹你在寶鏡山,建造祠廟,當(dāng)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翁嗤笑道:“人話尚且信不得,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貴,你心里沒數(shù)?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爺,才幾個?雖說咱們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萬萬不敢奢望,儒家圣人們的規(guī)矩,死死的,誰敢悖逆,不過一方水神嘛,還算有點(diǎn)譜兒,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兩,沒那命。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diǎn)水法仙術(shù),偷偷喝點(diǎn)寶鏡山水運(yùn),靠著笨法子,一點(diǎn)點(diǎn)增長修為,已經(jīng)是極致�!�
少女嫣然而笑,“爹,你是怕那成為神靈必須要遭受‘形銷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人世走這一遭,都是奔著享福去的。王朝英靈成神,為何相對簡單,那是有國運(yùn)庇護(hù),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為何就會兇險(xiǎn)萬分,還不是離著世俗遠(yuǎn)了,攢不下陰德,跟那老天爺賒賬,爹在這鬼蜮谷,一輩子才見著幾個活人?有個屁的陰德,何況見著了一個就往死里坑害,騙了那么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害他們丟了魂魄,爹這些幾百年來,每次到了清明,就繞著寶鏡山一圈,一次次撮土焚香,你當(dāng)是好玩啊?這是爹心里邊,愧疚著呢�!�
老翁沒來由跺腳,惱火道:“閨女你長得這么水靈,為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別說是麻雀變鳳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當(dāng)個受寵的小妾,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也該飛黃騰達(dá)了。哪里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胚,先前還嚷著要將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動心了?”
少女神色有些無辜。
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也能強(qiáng)求不成?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
老狐唏噓不已,西山狐族,日漸凋零,沒幾頭了。
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狐族昌盛,可老狐堅(jiān)信自家這位閨女,就算去了那邊,肯定還是艷甲一方的絕色。
————
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瑩瑩如鏡,光可照人。
一位女童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皺著臉,噘著嘴,對著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輦,她欲哭無淚。
虧到姥姥家了。
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后,并無半點(diǎn)慶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實(shí)認(rèn)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這是常有的事,好些歷史上風(fēng)光無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給白籠城、香祠城當(dāng)牛做馬,混得比雞犬都不如,雞犬還敢打個鳴兒、吠幾聲路人。那些當(dāng)過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嗎?
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風(fēng)輕,半點(diǎn)血腥氣都沒,反而是最讓范云蘿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劍仙”的人情,從來都是要還的。
從無例外。
范云蘿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臉,繞著寶貝車輦行走一圈,這兒摸摸那里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復(fù)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在鬼蜮谷,不動家底,想要掙點(diǎn)新鮮的神仙錢,有多難?
范云蘿突然之間,以額頭撞輦,砰然作響。
她使勁干嚎起來。
看得那位僥幸活著返回城中的老嫗,愈發(fā)心虛。當(dāng)時在烏鴉嶺,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一些個時運(yùn)不濟(jì),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給那頭金丹鬼物帶著手下?lián)镒吡�,她躲得快,事后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將功補(bǔ)過,可現(xiàn)在看到城主的模樣,老嫗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這架勢,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來修補(bǔ)這架寶輦吧?
一時間,老嫗都有了改投別城的念頭了。
鬼蜮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底層的蝦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現(xiàn)損兵折將的狀況,后果不堪設(shè)想,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jié)盟,一擁而上,那膚膩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
在這里,只要是廝殺,最忌諱僵持不下,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因?yàn)榻?jīng)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打生打死的雙方,若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來哉�?晒眚夤饶匙浅匾坏Q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權(quán)衡之后,吃定了獵物,故而往往一擊斃命,十拿九穩(wěn)。
范云蘿雖是金丹修為,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所以范云蘿最喜歡故弄玄虛,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泄露,自己與披麻宗關(guān)系相當(dāng)不錯,認(rèn)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zhèn)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dāng)義兄,可老嫗卻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對方肯點(diǎn)這個頭,別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便是認(rèn)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蘿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潛心問道,不問世事,在披麻宗內(nèi),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懶得與膚膩城計(jì)較這點(diǎn)腌臜心思罷了。
她們這膚膩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都是范云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這一趟,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經(jīng)受了重傷,少則甲子,長則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戰(zhàn)力不算什么,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zhàn)力見長,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yǎng)在外邊的姘頭,這是鬼蜮谷南方眾所皆知的事實(shí),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與城主是道侶,她也是真正管事的,為了白娘娘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
老嫗微微低頭,臉色陰晴不定,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膚膩城護(hù)城大陣的中樞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
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總計(jì)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城池,換了城主,不過是各憑喜好,換一個名稱而已。
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據(jù)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攻城拔寨,相互傾軋,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剝,虐殺鬼物,都無所謂,唯獨(dú)不許大肆破壞、以至于將城池摧毀成廢墟,除非是有那底蘊(yùn)和本錢,十年之內(nèi),在廢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
老嫗猶豫不決,雖說更傾向于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范云蘿,可還是有些犯難,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便是換了主人侍奉,一樣會給功勛元老排擠得厲害,借機(jī)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樣是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轉(zhuǎn)向老嫗,楚楚可憐道:“白籠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要雙份。常嬤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么點(diǎn)殘兵敗將,現(xiàn)在上哪兒去找上得臺面、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
老嫗心頭一顫,笑道:“城主,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事�。〖热黄汛蟪侵鏖_了金口,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nèi),是不用擔(dān)心任何賊人惦念了�!�
范云蘿那張稚嫩臉龐上,依舊愁云密布,“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強(qiáng)撐百年,晚死還不是死�!�
老嫗只得擠出笑臉,安慰道:“城主無需灰心喪氣,百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要時來運(yùn)轉(zhuǎn)個一兩次,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臉色,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范云蘿點(diǎn)點(diǎn)頭。
她伸出手指,如小貓兒抹臉,撓了撓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怎的也沒幾滴眼淚,有些不像話了�!�
老嫗啞口無言。
范云蘿大手一揮,將車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門,嚷嚷道:“我這就扎個草人去,戳死那個戴斗笠的混蛋!”
老嫗跟在身后,心思急轉(zhuǎn)。
城主這番言語,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
范云蘿腳步不停,突然轉(zhuǎn)頭問道:“對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嫗尷尬道:“對方好像沒有自報(bào)名號�!�
范云蘿停下身形,呆若木雞,驀然雙袖揮動,雙腳亂跺,悲苦萬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嫗無可奈何。
城主府邸內(nèi)的那座閨房,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蘿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間,其實(shí)挺像……會走路的一根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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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鏡山深澗那邊,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瞅準(zhǔn)水底一物后,不敢觀水過多,很快閉氣凝神,然后將魚鉤甩入水中,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fā)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然后拖拽出澗,只是陳平安試了幾次,驚訝發(fā)現(xiàn)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樓,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陳平安還不信邪,又試了幾種法子,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最后還捻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以此開道,迅猛丟入水中,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運(yùn)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依舊無功而返。
陳平安蹲在水邊,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
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別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只價(jià)值連城的飲水瓶,耗費(fèi)靈氣,運(yùn)轉(zhuǎn)神通,從此澗中汲水無數(shù),飲水瓶中的水,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一筆買賣,虧慘了,知道原因嗎?”
陳平安笑道:“還望楊道友解惑。”
游歷在外,喊人道友,最不會犯錯。
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曬著太陽,瞇眼望向天空,緩緩道:“許多山頭,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shù)法,作為謀財(cái)手段,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風(fēng)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真實(shí)距離是多遠(yuǎn)?你這魚線,又能有多長,十萬八千里有沒有?”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磥硎俏蚁攵嗔��!�
楊崇玄說道:“世間異寶,除非是剛剛現(xiàn)世的那種,勉強(qiáng)能算見者有份,至于這寶鏡山,千百年來,已經(jīng)給無數(shù)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沒點(diǎn)福緣,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這邊待了這么些年,不也一樣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xiàn)眼。當(dāng)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澗,想要探底,結(jié)果往下容易,歸路難走,游了足足一個月,差點(diǎn)沒溺死在里頭�!�
陳平安由衷稱贊道:“楊道友好高的修為�!�
楊崇玄嘆了口氣,“湊合吧。京觀城那位城主,據(jù)說入水探幽長達(dá)一年之久,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為鬼,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山澗水,終究陰氣濃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適買家,說不定幾斤水,就能賣顆雪花錢,那位當(dāng)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儲藏了那么多山澗水,為何不是賺大了,而是虧慘了?”
楊崇玄笑道:“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就陰氣流散極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dāng)中,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到了外邊,如洪水決堤,當(dāng)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到了骸骨灘后,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儲水過多的飲水瓶,扛不住那股陰氣沖擊,當(dāng)場炸裂,所幸是在骸骨灘,離著搖曳河不遠(yuǎn),若是在別處,這家伙說不定還要被書院圣人追責(zé)。”
楊崇玄笑道:“十斤未經(jīng)提煉水運(yùn)的山澗水,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品秩別太高,高了,容易壞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來此取水,身為地仙,又哪里稀罕這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便摘下養(yǎng)劍葫,放入山澗中,汲水滿葫。
自己終究是開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當(dāng)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也有彌補(bǔ)水氣的考量,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勉強(qiáng)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
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確實(shí)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裝個幾千斤山澗水,回頭到了骸骨灘,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柜做筆生意,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那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朱紅色酒壺”,略微訝異,卻也不太上心。
“感謝道友之言�!�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寶鏡山與我注定無緣,楊道友,告辭。”
楊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這就走了?”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戴好斗笠。
楊崇玄躺回石崖,開始閉目養(yǎng)神,片刻之后,睜開眼睛,“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還是沒有半點(diǎn)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沒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其實(shí)也是示好的小動作。
在這北俱蘆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學(xué)會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螻蟻,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噴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殺人又不能當(dāng)飯吃,這種事情遇得多了,“楊崇玄”就覺得愈發(fā)膩歪,實(shí)在無趣,這才逐漸轉(zhuǎn)了性子,變得愈發(fā)“與人為善”,例如那頭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張臭嘴,換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
那個年輕游俠離開寶鏡山后,楊崇玄也心情略好。
對方有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當(dāng)下是楊崇玄獲取機(jī)緣的關(guān)鍵時期。
他坐起身,瞇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
這柄寶鏡,《放心集》上的猜測是錯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鏡,絕非什么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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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已經(jīng)遠(yuǎn)離寶鏡山。
為了走這趟寶鏡山,陳平安已經(jīng)偏離青廬鎮(zhèn)路線頗多。
看來碰運(yùn)氣這種事,確實(shí)不太適合自己。
如果換成陸臺,或是那李槐,就不好說了。
離開寶鏡山后,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嶺,逐漸往青廬鎮(zhèn)那邊靠攏,那頭金丹陰靈和麾下鬼物,遲遲沒有露面,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dāng)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有些追殺上頭,沒有刻意隱藏實(shí)力,以范云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馬賊”,是不會主動觸霉頭來了。
北行之路,山水無礙,許多可能會導(dǎo)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謹(jǐn)慎,遠(yuǎn)遠(yuǎn)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
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對于那對道侶而已,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都不用他們冒險(xiǎn)過橋,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這一天黃昏,陳平安在一座桃樹林內(nèi)歇腳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
只是陳平安這趟負(fù)劍游歷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沒有古怪。
先前在桃林外,豎立有一塊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分別篆刻有大月圓寺,小玄都觀。
如果不是“玄都觀”之前還有個小字,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
因?yàn)槟亲嬲男加^,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就是在玄都觀內(nèi)。
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圣地,可陳平安入林之前,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升空俯瞰,發(fā)現(xiàn)這座占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應(yīng)該并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筑。
這處桃林,披麻宗《放心集》并無一字記錄。
想必并無兇鬼大妖才對。
陳平安發(fā)現(xiàn)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頭頂唯有夸張的蔭翳,桃花芬芳,已經(jīng)不是怡人,聞久了,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
陳平安摘了斗笠,盤腿而坐,從袖中雙指捻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輕輕一搓,符箓緩緩燃燒,與鬼蜮谷道路那邊的燃燒速度無異,看來此地陰煞之氣,確實(shí)一般。只是這桃林彌漫的香味,有些過分。陳平安松開雙指,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然后開始練習(xí)劍爐立樁,運(yùn)轉(zhuǎn)那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游走各處氣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可別陰溝里翻船。
地底下,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
陳平安置若罔聞。
笑聲漸停,改為嫵媚言語,“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紅帳,嗅我發(fā)絲香,艷福不淺,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這兒,生生世世�!�
陳平安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蕩漾起一層水霧蒸騰,卻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
陳平安有些訝異,“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頭桃魅的存在?”
整座桃林開始緩緩搖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好似這桃林千萬株,真是她的頭發(fā)而已。
陳平安發(fā)現(xiàn)自己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微微搖晃。
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嬌笑不已,誘人嗓音透出地面,“當(dāng)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還能如何?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卻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斂笑意,詢問道:“咦?你怎的能夠身不動,心也不動?難道是位沒剃光頭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陳平安笑道:“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當(dāng)是練劍,讓你當(dāng)尼姑了�!�
她不怒反笑,雀躍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shù)。”
陳平安舉目望去。
一位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一掠而來,唇紅齒白,真氣-淋漓,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
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陳平安,“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jié)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個,已是鬼蜮谷公認(rèn)的世外桃源,素來不喜外人打攪,便是白籠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會輕易入林,你一個歷練之人,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離去!”
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語,略帶憤懣,“什么世外桃源,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將我強(qiáng)行拘押此地,好護(hù)著那道觀寺廟的殘余靈氣不外瀉�!�
“放肆!”
小道童面露厲色,拂塵一揮,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嚎,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陳平安有些了然。
鬼蜮谷內(nèi),肯定會有一些不懼陰煞之氣的得道高人,在這里扎根,反過來還要靠著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然陰氣,正好以此砥礪道行。
小道童猶不解恨,又是拂塵一旋,雷電交加,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wǎng),沒入地面,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響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guī)煾搁_恩,你這只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還要偷聽我?guī)煾概c道友的論道說法,憑此機(jī)緣,才以此緩緩修行到龍門境,你這忘本的精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