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老嬤嬤一挑眉。
好家伙。
是這位年輕劍仙算準了的。
原來這話既是說給小公子聽的,也是說給渡船那邊聽的。
只要小公子愿意息事寧人,那么先前年輕劍仙聽著刺耳的言語,這會兒就變得小有誠意了。
畢竟鐵艟府自己去嚷著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實沒有被人活活打死,只會是個笑話,但如果有渡船這邊主動幫著解釋一番,鐵艟府的面子會好一些,當(dāng)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動找到這位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對方也肯定愿意賣一個人情給鐵艟府,只是那么一來,小公子就會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夠因此小中觀大,見微知著,那就可以領(lǐng)會到第三層意思。
打架,你家豢養(yǎng)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們廟堂官場這一套,我也熟稔,給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資格與我這外鄉(xiāng)劍仙撕破臉皮?
鐵艟府未必忌憚一個只曉得打打殺殺的劍修。
北俱蘆洲只要有錢,是可以請金丹劍仙下山“練劍”的,錢夠多,元嬰劍仙都可以請得動!
可是。
眼前這位喜歡穿兩件法袍的年輕劍仙,腦子很好使。
老嬤嬤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沒有好壞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強弱之別。而強大,又分兩種。一種是已經(jīng)注定無法招惹的,一種是可以招惹卻最好別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強,可是后者隨時都會變成前者,有些時候,甚至?xí)与y纏。
鐵艟府歸根結(jié)底,還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勢力,對于官場那套規(guī)矩,熟稔異常,越是如此,對于那些行事干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腸子的,其實應(yīng)對起來,其實并不難。難的,是那些比官員還要彎彎腸子的譜牒仙師。
魏氏在內(nèi)的大觀王朝三大豪閥,恰恰因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讀書種子,武將胚子,還少嗎?也不少的。許多水土不服的豪閥子弟,在京為官還好說,一旦外放為官,當(dāng)個郡城佐官或是縣令什么的,官場上下那些個老狐貍小油子,拿捏他們起來,真是怎么隱晦、怎么惡心怎么來,花樣百出,玩得團團轉(zhuǎn),鈍刀子割肉。所以這些年鐵艟府對于魏白的庇護,不遺余力,甚至還有些風(fēng)聲鶴唳,就怕哪天小公子就突然暴斃了,事后連個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線固定,扈從跟隨,仙家接應(yīng)。為此還釣出了許多隱藏極深的敵對勢力,順藤摸瓜,讓鐵艟府在暗中借機掃清了不少隱患,廟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這一次,實在是天大的意外。
如今渡船猶在大觀王朝的一個藩屬國境內(nèi),可對方偏偏連鐵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賣,那人出手之前,那么多的竊竊私語,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顯貴身份,聽也該聽明白了。
白衣書生以折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們可是做過兩筆買賣的人,這么客氣拘謹做什么,坐,喝茶�!�
白衣書生以折扇隨便一橫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邊,半只茶杯在桌外邊,微微搖晃,將墜未墜,然后提起茶壺,管事連忙上前兩步,雙手抓住那只茶杯,彎下腰,雙手遞出茶杯后,等到那位白衣劍仙倒了茶,這才落座。從頭到尾,沒說有一句多余的奉承話。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謂的兩筆買賣,一筆是掏錢乘坐渡船,一筆自然就是買賣邸報了。
白衣書生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輕輕擱在桌上,背靠椅子,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fēng)陣陣。
魏白這才跟著舉杯慢飲快放,渡船管事則是在魏白之后,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后雙手托杯不放下。
白衣書生笑道:“有些誤會,說開了就是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魏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倒?jié)M了,一手持杯,一手虛托,笑著點頭道:“劍仙前輩難得游歷山水,這次是我們鐵艟府頂撞了劍仙前輩,晚輩以茶代酒,斗膽自罰一杯?”
白衣書生點點頭。
魏白一飲而盡。
渡船管事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他一個觀海境修士,如坐針氈。
白衣書生轉(zhuǎn)頭望向那位年輕女修,“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后,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師的獨女,唐青青�!�
白衣書生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內(nèi),第一個想要開門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負了啊�!�
魏白笑著點頭,“就等雙方長輩點頭了�!�
白衣書生嗯了一聲,笑瞇瞇道:“不過我估計草堂那邊還好說,魏公子這樣的乘龍快婿,誰不喜歡,就是魏大將軍那一關(guān)難過,畢竟山上上下還是有些不一樣。當(dāng)然了,還是看緣分,棒打鴛鴦不好,強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松了口氣。
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內(nèi)那些站著的與鐵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云遮霧繞。除了開始那會兒,還能讓旁觀之人感到隱隱約約的殺機四伏,這會兒瞅著像是拉家常來了?
白衣書生突然說道:“唐仙子,應(yīng)該認識宋蘭樵宋前輩吧?”
唐青青趕緊說道:“自然認識,宋船主是我爹的師兄,皆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
白衣書生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過宋前輩的渡船,十分投緣,屬于忘年之交,看來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擾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劍仙前輩能夠蒞臨草堂,是我們的榮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這份香火情了。
白衣書生突然問道:“魏公子,先前那個御劍而過的少年劍仙,說了一番沒頭沒尾的怪話,還要請我喝茶,叫甚名甚?”
魏白說道:“如果晚輩沒有看錯的話,應(yīng)該是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柳質(zhì)清,柳劍仙�!�
唐青青點頭笑道:“這位金烏宮柳劍仙每隔幾年,就會去往我們春露圃一處他早年私人購買下來的山泉,汲水烹茶�!�
白衣書生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邊,看到過這一段內(nèi)容,原來這位大劍仙就是金烏宮柳質(zhì)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著臉皮與柳劍仙打聲招呼,到了春露圃那邊,也好幫自己掙點名聲�!�
魏白笑容如常。
老嬤嬤卻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手中那杯至今還沒敢喝完的繞村茶不苦,可渡船管事心中悲苦。
這位劍仙老爺,你一劍砍了人家金烏宮的雷云,柳質(zhì)清還要盛情邀請你去喝茶,你老人家需要這么點名聲嗎?咱們能不能做人稍微敞亮一點,求你劍仙老爺給一句痛快話,別再這么煎熬人心了?
白衣書生轉(zhuǎn)過頭,“這位老嬤嬤,似乎覺得我不太有資格與柳劍仙喝茶?”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兩位劍仙,林下泉邊,對坐飲茶,一樁美談。春露圃的那個小本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白衣書生保持那個轉(zhuǎn)頭微笑的姿勢。
老嬤嬤臉色越來越僵硬。
白衣書生突然瞇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繃著臉。
白衣書生又說道:“關(guān)于美談一事,我也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dāng)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位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愿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nèi)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來著,不知是什么貴重物件,能夠讓一位少年那般動容失色�!�
老嬤嬤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拼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青青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么與柳質(zhì)清喝那茶水!
但是那個白衣書生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
魏白身體緊繃,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
白衣書生緩緩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那渡船管事的肩膀,然后擦肩而過的時候,“別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
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白衣書生徑直走向房門那邊,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折扇,“不用送了。”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guān)閉。
魏白苦笑不已。
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之后。
魏白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
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
可我很介意!
方才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
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兇狠。
白衣書生返回屋子后。
開始六步走樁。
他突然停下腳步,來到窗戶這邊,夜幕降臨,輕輕躍上船欄那邊,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
當(dāng)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在船頭欄桿那邊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一尊天下地上的金身神靈。
————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
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在門口,鋪子里邊的石柔偶爾瞥了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jīng)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后,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xué)塾那邊,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xí)慣了在那邊的求學(xué)生涯,再不會想著翻墻翹課。
但是哪怕如此,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xué)塾與授業(yè)夫子詢問近況,結(jié)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xué)塾里邊沒跟人打架,罵架都沒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圣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茍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然后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jié)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yīng)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后,那么一嫌書角,要么就是小人兒打拳,要么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yīng)該算是練劍了。
老夫子當(dāng)時哭笑不得,倒是沒有立即發(fā)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曾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只是提醒她不許在圣賢書籍上鬼畫符,后來小姑娘就不知道從哪里買了些學(xué)塾之外的書籍,課業(yè)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那邊抓只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胳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豎,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她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只螞蟻就在迷宮里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由于龍尾溪陳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先生,只需要將裴錢當(dāng)做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xué)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除非是與夫子的問答才會開口,每天在學(xué)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xué)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cè)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家伙,學(xué)塾同窗們都不太跟她親近。
隨著學(xué)塾相處的日子久了,有些消息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在壓歲鋪子那邊每天都會與人做生意,幫著鋪子掙錢。
再就是有蒙童信誓旦旦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里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xué)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xué)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又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后,又還會跟小鎮(zhèn)最北邊那只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么吃我一記趟地旋風(fēng)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學(xué)塾一次后,回來鋪子跟裴錢聊了一次,裴錢終于不在書上畫小人,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搭房子了。
就只是放學(xué)后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一個人在那邊捏小泥人兒,排兵布陣,指揮雙方相互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
石柔看到了,與朱斂私底下說了,朱斂說這個不用管。
但是后來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天裴錢抄完書后,興沖沖跑去當(dāng)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jié)果很快就回來了。
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站在柜臺后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柜臺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
這讓石柔有些揪心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么可能讓那些家當(dāng)給雨淋壞了,可后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是第二件事,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消息后,專程從落魄山那邊跑了一趟騎龍巷。
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xué),裴錢拽著一只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后去將大白鵝的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錢當(dāng)時在自己屋子里邊一個人抄著書。
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么都不愿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消息。
裴錢在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給一位市井婦人攔住了,說是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里的白鵝,罵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婦人還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后,只是說不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后,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只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的。
石柔憂心忡忡,問朱斂怎么辦,要不要跟裴錢談?wù)勑摹?br />
朱斂當(dāng)時背對著柜臺,面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沒用,裴錢什么性子,只會聽誰的,你石柔又不是不清楚。
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學(xué)塾那邊的頑劣孩子,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
結(jié)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嗎?
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后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了落魄山,沒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錢就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xué)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后一得閑,就在鋪子這邊幫著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xí)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種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
石柔倒是寧肯裴錢一巴掌打倒了那個市井婦人,或是在學(xué)塾那邊跟某位老夫子吵架什么的。
可是裴錢都沒有。
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止那個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
而他在不在裴錢身邊,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么,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盡頭那邊。
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后院那邊,打算練習(xí)一下幾乎趨于圓滿的瘋魔劍法,結(jié)果就聽到老廚子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沖沖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老廚子身邊站著個雙臂環(huán)胸的小丫頭片子,她站在門檻上,繃著臉,跟裴錢對視。
裴錢愣了愣,一本正經(jīng)道:“這誰�。烤褪抢蠌N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于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罵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娘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那邊送來的�!�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黑衣小姑娘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瞇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后笑瞇瞇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之后,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做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然后嘴上還發(fā)出咄咄咄的聲響,打完收工之后,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dāng)世第二,只比我?guī)煾嘎赃d一籌!”
然后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么大魚嗎?你吃過這么大螃蟹嗎?”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擺出雙臂環(huán)胸的姿態(tài),皺著臉,滿臉的汗水,眼珠子急轉(zhuǎn)。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頭小魚怪。
周米粒靈機一動,用別別扭扭的大驪官話說道:“你師父讓我?guī)兔ι釉�,說他很想念你唉。”
裴錢一雙眼眸驀然放光,黑衣小姑娘趕緊跳下門檻,有些害怕。
裴錢重新拿起那根斜靠著肩頭的行山杖,大搖大擺走到門檻附近,望向那個黑衣小姑娘的眼神,那叫一個……慈祥,伸手摸著她的小腦袋,笑瞇瞇道:“個兒不高哩,白長了幾百年的矮冬瓜啊,沒事沒事,我不會瞧不起你的,我裴錢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學(xué)了一路的大驪官話,雖然說得還不順暢,可聽都聽得懂。
朱斂笑道:“以后周米粒就交給你了,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么個說法?要是不樂意,我就領(lǐng)著周米�;芈淦巧搅�。”
裴錢扯了扯嘴角,斜眼那老廚子,“天大地大當(dāng)然是師父最大,以后這小個兒矮冬瓜就交給我照顧好了。我?guī)D頓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魚,什么都行!”
裴錢笑瞇瞇揉著黑衣小姑娘的腦袋,“真乖。”
朱斂走了。
石柔趴在柜臺那邊自樂呵。
在那之后,騎龍巷鋪子這邊就多了個黑衣小姑娘。
然后那條狗也會經(jīng)常跑來,每天學(xué)塾約莫就要結(jié)束一天課業(yè)的時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門口,迎接裴錢返回騎龍巷。
這天裴錢飛奔出來,瞧見了懷抱著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條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那條狗的嘴巴,一擰,“說,今兒還有沒有人欺負小冬瓜?”
那條已經(jīng)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咋個說嘛。
裴錢手腕一抖,將狗頭擰向另外一個方向,“不說?!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師姐,沒人欺負我了。”
裴錢點點頭,松開手,一巴掌拍在那狗頭之上,“你這騎龍巷左護法怎么當(dāng)?shù)�,你再這么不知上進,屁用沒有,騎龍巷就只有一個右護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體,踮起腳跟,雙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
他們一起穿街過巷,跑回騎龍巷,飛奔下臺階,結(jié)果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大袖翻滾,獵獵作響,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落在地上,一臂橫在身前,一手雙指并攏指天,“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條土狗夾著尾巴,掉頭就跑。
周米粒有些緊張,扯了扯身邊裴錢的袖子,“大師姐,誰��?好兇的�!�
她倒是沒覺得對方一定是個多厲害的壞人,就是瞅著腦子有毛病,個兒又高,萬一他靠著力氣大,打傷了自己和大師姐,都沒辦法講理啊。
她卻看到裴錢一臉凝重,裴錢緩緩道:“是一個江湖上兇名赫赫的大魔頭,極其棘手了,不知道多少江湖絕頂高手,都敗在了他手上,我對付起來都有些困難,你且站在我身后,放心,這條騎龍巷是我罩著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項上狗頭!”
周米粒使勁點頭,抹了額頭汗水,后退一步。
然后她就看到裴錢一個手持跳躍下去,剛好落在那個白衣人旁邊,然后一行山杖橫掃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個回事,這一棍子橫掃有點慢啊,慢得不比螞蟻挪窩快啊。
而那個白衣人就一個慢悠悠后仰,兩只雪白大袖亦是緩緩提起,如同兩張緩緩鋪開的宣紙。
剛好躲過行山杖那一記橫掃。
然后你來我往,依舊是慢得嚇死人,你一棍子,我抬個腳,周米粒感覺自己都快能夠跑完一趟騎龍巷了。
周米粒這會兒都快把兩條眉毛擠一堆了,她是真沒看懂啊。
最后裴錢和那個長得賊好看、腦子賊有問題的白衣人,幾乎同時收手,都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
裴錢嗯了一聲,“高手!可以擋得下我這套瘋魔劍法六式,打遍一國江湖無敵手,綽綽有余了�!�
那個白衣人也點點頭,“確實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撓頭。
然后那個白衣人笑容燦爛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東山,你可以喊我小師兄�!�
周米粒趕緊起身,跑下臺階,伸長脖子看著那個自稱崔東山的人,“陳平安說你會欺負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揮袖子,拈起蘭花指,一手捂臉,“嬌羞”道:“我家先生最會開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轉(zhuǎn)頭望向裴錢。
裴錢一腳踹在崔東山小腿上,“正經(jīng)點,別丟我?guī)煾傅哪�。�?br />
崔東山咳嗽了兩聲,蹲下身,微笑道:“站著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眉心。
周米粒暈暈乎乎,就是覺得有些犯困。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米粒覺得眉心處一陣刺痛,然后就再無異樣。
那人已經(jīng)站起身,一手輕輕拍著周米粒的腦袋,笑道:“沒事了。走吧,一起回鋪子�!�
裴錢皺眉道:“可要小心些,這可是我?guī)煾附淮o你的事情!”
崔東山一手負后,與兩個走在一起的小丫頭側(cè)身而立,神色無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騎龍巷前邊,兩個小姑娘,如出一轍,大搖大擺。
這叫走路囂張,妖魔慌張。
裴錢對周米粒是真的好,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張符箓,吐了唾沫,一巴掌貼在了周米粒額頭上。
崔東山在兩個小姑娘身后,緩緩而行,望向她們,笑了笑。
日月之輝。
米粒之光。
然后崔東山負后之手,輕輕抬起,雙指之間,捻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殘余。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東山,算你倒了八輩子血霉。”
————
春露圃渡口。
管著那艘?guī)熼T渡船的宋蘭樵,在祖師堂得到唐青青的那道飛劍傳訊后,元嬰老祖和祖師堂一致決定,特意讓他暫時不用看顧渡船,近期就留在春露圃,由他宋蘭樵來親自接待那位來自骸骨灘的外鄉(xiāng)年輕劍仙,直到辭春宴結(jié)束,到時候如果姓陳的年輕劍仙還愿意留在春露圃賞景,自然更好。
宋蘭樵在渡口已經(jīng)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與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幾分真誠笑意。
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憐人,不是師門棄子勝似棄子,宋蘭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師之外,祖師堂其余那幾位長輩和供奉客卿,哪怕絕大多數(shù)明明與他宋蘭樵境界相當(dāng),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個輩分,名字中將蘭字變成了竹字而已,可對他是真不待見,一來同門不同脈,二來,一年到頭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脈出產(chǎn)的奇花異草美木良材,神仙錢其實從來不過他的手,渡船之上,專門會有祖師堂嫡傳心腹負責(zé)與各地仙家勢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獲取一點殘羹冷炙的分紅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師堂還會問責(zé)頗多,談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沒有幾天的。
一艘渡船緩緩?fù)0�,然后異常繁華的春露圃符水渡,來自北俱蘆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發(fā)現(xiàn)了一樁怪事。
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沒一個御風(fēng)而下的,也沒誰是一躍而下,無一例外,全部老老實實靠兩條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后,一個個像是死里逃生的神色。
陳平安走下渡船,鐵艟府魏白和唐青青那撥人隨后,但是隔了幾十步路。
見到了愈發(fā)熱絡(luò)的宋蘭樵,陳平安笑著被這位春露圃金丹領(lǐng)著去往嘉木山脈一處形勝之地,那邊專門有招待貴客的宅邸,一棟棟古色古香的宅子位于竹海之中。
兩人乘坐一艘符箓小舟,去往住處,竹海綿延,翠綠幽幽,靈氣充沛,令人心曠神怡。
那艘小舟的“撐蒿舟子”,是一位妙齡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齊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嫻熟。
宋蘭樵與陳平安一起飲茶賞景,宋蘭樵介紹了沿途各地建筑店鋪、山峰洞府和山水景點。
嘉木山脈占地廣袤,符箓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進入靈氣遠勝別處的竹海地界,又約莫一刻鐘,才停在山巔竹海中的涼亭旁邊。
陳平安此次露面現(xiàn)身,再沒有背竹箱戴斗笠,有沒有手持行山杖,就連劍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懸養(yǎng)劍葫,手持一把玉竹折扇,白衣翩翩,風(fēng)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資質(zhì)卻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笑語嫣然,但是這一路行來,除了遞茶添茶的言語之外,就再無出聲。
陳平安走近,雙指捻住一枚雪花錢,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然后趕緊伸手,陳平安松開手指,輕輕將那顆雪花錢落在她手心,然后道了一聲謝。
宋蘭樵看那女子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別處那點死規(guī)矩,在竹海這邊不作數(shù)�!�
陳平安與宋蘭樵走向宅邸的時候,疑惑道:“宋前輩,可是我壞了春露圃的山門規(guī)矩?”
宋蘭樵搖頭笑道:“嘉木山脈別處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規(guī)矩約束的,不許舟子收取客人賞錢,但是到了竹海這邊,隨意了。陳公子若是舍得,給一顆小暑錢都行,而且絕對全是舟子的私房錢,春露圃絕對不抽成一毫一厘�!�
陳平安笑道:“打腫臉充胖子這種事,做不得�!�
辭春宴在三天后舉辦。
剛好在夏至之前。
而且宋蘭樵說入夏之后,猶有一場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規(guī)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來少,畢竟春露圃以春為貴。
兩人在竹林小徑中緩緩而行。
然后來到一座懸掛“驚蟄”匾額的幽靜宅子,三進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個節(jié)氣命名的宅邸,最為清貴,有三座就位于這座竹海之中,不過其中“清明”宅邸,一般客人不太愿意入住,畢竟名字不是特別吉慶,但是造訪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卻最喜好選擇此宅下榻。其實每次辭春宴前后,關(guān)于這六棟宅子的歸屬,都是一件讓春露圃祖師堂挺頭疼的事情,給誰不給誰,一個不慎,就是惹來怨懟的壞事。
其實還有一棟最為殊榮的“立春”宅邸,這兩天一位元嬰貴客剛離開,暫時也空著,雖說很搶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來,讓那位年輕劍仙入住,可祖師堂那邊商議之后,覺得這棟宅子離著那玉瑩崖實在太近,而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就待在那邊汲水煮茶,還是不妥。萬一真打起來,好事都要變成禍事。
在商議此事的時候,一大幫原本鼻孔朝天的師門長輩和供奉們,鄭重其事地詢問宋蘭樵意見。
這讓宋蘭樵有那么點揚眉吐氣的感覺,不過畢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會流露出半點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態(tài)恭敬,應(yīng)對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講究一個細水長流。
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蘭樵進了這棟驚蟄宅邸,但是沒多待,很快就告辭離去。
宅子里邊有兩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其中一位,竟然還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傳子弟。
她們按例負責(zé)擔(dān)任住客的暫時侍女。
這把陳平安別扭得不行,在將宋蘭樵送到門口的時候,直接詢問能否辭退兩女。
宋蘭樵笑呵呵道:“陳公子,你是咱們春露圃的頭等貴客,當(dāng)然可以如此做,只不過那兩個丫頭,回頭定然是要吃掛落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動折扇,不再言語。
宋蘭樵輕聲說道:“我們老祖原本是要親自迎接陳公子的,只是剛好辭春宴籌辦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須她老人家親自操辦,咱們老祖又是心細如發(fā)的脾氣,委實是脫不開身,只好讓我與陳公子告罪一聲�!�
陳平安笑道:“談老祖實在是太客氣了�!�
宋蘭樵離去后,等到宋蘭樵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宅邸,而是開始四處逛蕩。
等到陳平安返回宅邸的時候,看到了金烏宮柳質(zhì)清站在門口,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玉樹臨風(fēng)。
兩位年輕女修隨侍一旁,眼神溫柔,不止是女修看待劍仙的那種仰慕,還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轉(zhuǎn)。
陳平安笑了笑。
人比人氣死人。
要是自己那個學(xué)生站在這里,估摸著這兩位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無什么柳劍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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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四章
先生包袱齋,學(xué)生造瓷人
柳質(zhì)清問道:“要不要去我玉瑩崖喝茶?”
陳平安搖頭笑道:“柳劍仙對我似有誤會,不敢去玉瑩崖喝茶,怕是那罰酒�!�
柳質(zhì)清說道:“我對玉瑩崖那口清泉的喜好,遠勝金烏宮雷云。”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好,咱倆是徒步行去,還是御風(fēng)而游?”
柳質(zhì)清微笑道:“隨你�!�
陳平安望向府邸那位金丹嫡傳的春露圃女修,“勞煩仙子祭出符舟,送我們一程�!�
那位貌美女子當(dāng)然不會有異議,與柳劍仙乘舟遠游玉瑩崖,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榮,何況眼前這位驚蟄府邸的貴客,亦是春露圃的頭等貴客,雖說只有別脈的金丹師叔宋蘭樵一人出迎,比不得柳劍仙當(dāng)初入山的陣勢,可既然能夠下榻此地,自然也非俗子。
玉瑩崖不在竹海地界,當(dāng)初春露圃祖師堂為了防止兩位劍仙起糾紛,是有意為之。
符箓小舟升空遠去,三人腳下的竹林廣袤如一座青翠云海,山風(fēng)吹拂,依次搖曳,美不勝收。
這一次女修沒有煮茶待客,委實是在柳劍仙面前賣弄自己那點茶道,貽笑大方。
到了玉瑩崖小渡口,柳質(zhì)清和陳平安下舟后,陳平安好奇問道:“柳劍仙難道不知道這邊的規(guī)矩?”
柳質(zhì)清疑惑道:“什么規(guī)矩?”
陳平安說道:“仙子駕舟,客人打賞一顆小暑錢禮錢啊�!�
那驚蟄府女修一臉茫然。
柳質(zhì)清卻哦了一聲,拋出一個小暑錢給她,一聲叮咚作響,最終輕輕懸停在她身前,柳質(zhì)清說道:“以往是我失禮了�!�
柳質(zhì)清緩緩前行,“再前行千余步,即是玉瑩崖畔的那口竹筒泉�!�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聽說整座玉瑩崖,都給柳劍仙與春露圃買下了?”
柳質(zhì)清點點頭,“五顆谷雨錢,五百年期限。如今已經(jīng)過去兩百余年�!�
陳平安轉(zhuǎn)頭說道:“仙子只管先行返回,到時候我自己去竹海,認得路了�!�
那年輕女修點點頭,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開口說話,免得打攪了兩位貴客的雅興,打算回去與師父好好商量一下,再決定收不收下這顆莫名其妙的小暑錢。乘坐春露圃專程重金聘請?zhí)鎸m打造的符箓小舟,此舟樣式古樸雅致,并且路過靈氣稍稍充沛流溢之地,便會有文豪詩文、青詞寶誥在小舟壁上顯現(xiàn)出來,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歡的詞句,還可以隨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然后能夠隨意放于扇面、書頁之中,文字經(jīng)久不散,極具風(fēng)雅古韻。
客人從符舟取字帶走一事,春露圃從來樂見其成。
先前宋蘭樵就介紹過這樁事情,只是當(dāng)時陳平安沒好意思下手,這會兒與柳質(zhì)清同行,就沒客氣,擷取了兩句,“盛放在”折扇一面上,總計十字:靈書藏洞天,長在玉京懸。
與柳質(zhì)清在青石板小徑上,一起并肩走向那口清泉,陳平安攤開扇面,輕輕晃蕩,那十個行書文字,便如水草輕輕蕩漾。
柳質(zhì)清輕聲道:“到了”。
玉瑩崖畔有一座茅草涼亭,稍遠處還有一座唯有籬笆柵欄的茅屋。
涼亭內(nèi)有茶具案幾,崖下有一口清澈見底的清潭,水至清而無魚,水底唯有瑩瑩生輝的漂亮鵝卵石。
陳平安落座后,與這位金烏宮小師叔祖相對而坐,陳平安合攏折扇,笑道:“喝茶就算了,柳劍仙說說看,找我何事?”
柳質(zhì)清笑道:“你不喝,我還要喝的�!�
柳質(zhì)清一手在案幾上畫“真火”二字,二字符箓金光流轉(zhuǎn),很快兩字各自筆畫匯聚成一線,變作兩條紅色火蛟,在案幾上盤旋纏繞,然后柳質(zhì)清輕輕揮袖,如龍汲水,水潭中約莫數(shù)斤重的泉水飛往案幾之上,凝聚成球,然后將一只青瓷茶杯放在一旁,泉水沸騰開來,片刻之后,柳質(zhì)清從茶罐中捻出幾粒茶葉,輕輕丟入茶杯,一指輕彈,煮開的清泉沸水如岔出一條纖細支流,潺潺而流,涌入青瓷茶杯當(dāng)中,剛好七分滿。
柳質(zhì)清舉杯緩緩飲茶。
陳平安說道:“給我也來一杯�!�
柳質(zhì)清笑了笑,又捻起一只茶杯在身前,給陳平安也倒了一杯茶,輕輕一推,滑到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喝了一口,點頭道:“柳劍仙是我見過煮茶第二好的世外高人�!�
第一,自然還是陸臺。
柳質(zhì)清微笑道:“有機會的話,陳公子可以帶那高人來我這玉瑩崖坐一坐�!�
陳平安放下茶杯,問道:“當(dāng)初在金烏宮,柳劍仙雖未露面,卻應(yīng)該有所洞察,為何不阻攔我那一劍?”
柳質(zhì)清嘆了口氣,放下了已經(jīng)舉到嘴邊的茶杯,輕輕擱在桌上,“攔下了又如何?沒頭沒腦廝殺一場?”
柳質(zhì)清搖搖頭,“沒意思。在我躋身金丹之后,這么多年來,靠著我柳質(zhì)清這個名字,金烏宮劍修下山游歷,多做了多少錯事?只可惜我這個人不擅長打理庶務(wù),所以覺著金烏宮雷云礙眼,瞧那師侄的道侶厭煩,看那晉樂之流的桀驁晚輩不喜,卻也只能假裝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點頭道:“有此迥異于金烏宮修士的心思,是柳劍仙能夠躋身金丹、高人一等的道理所在,但也極有可能是柳劍仙破開金丹瓶頸、躋身元嬰的癥結(jié)所在,來此喝茶,可以解憂,但未必能夠真正裨益道行�!�
柳質(zhì)清聽聞此話,笑了笑,又端起那茶杯,喝了口茶,然后說道:“先前在寶相國黃風(fēng)谷,你應(yīng)該見到我的出劍。在北俱蘆洲南方諸多金丹劍修當(dāng)中,氣力不算小了。”
陳平安想起黃風(fēng)谷最后一劍,劍光從天而降,正是柳質(zhì)清此劍,傷及了黃袍老祖的根本,使得它在確定金烏宮劍修遠去之后,明知道寶相國高僧在旁,仍然想要飽餐一頓,以人肉魂魄補給妖丹本元。
柳質(zhì)清緩緩道:“但是劍有雙刃,就有了天大的麻煩,我出劍歷來追求‘劍出無回’宗旨,所以砥礪劍鋒、歷練道心一事,境界低的時候,十分順遂,不高的時候,受益最大,可越到后來越麻煩,劍修之外的元嬰地仙不易見,元嬰之下的別家金丹修士,無論是不是劍修,只要聽聞我柳質(zhì)清御劍過境,便是那些惡貫滿盈的魔道中人,要么躲得深,要么干脆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無賴架勢,我早先也就一劍宰了兩位,其中一位該死數(shù)次,第二位卻是可死可不死的,后來我便愈發(fā)覺得無聊,除了護送金烏宮晚輩下山練劍與來此飲茶兩事,幾乎不再離開山頭,這破境一事,就越來越希望渺茫�!�
這涉及了他人大道,陳平安便緘默無言,只是喝茶,這茶水水運薈萃,對于關(guān)鍵氣府壯大如江河湖泊的柳質(zhì)清而言,這點靈氣,早已無足輕重,對于陳平安這位“下五境”修士而言,卻是每一杯茶水就是一場干涸旱田的及時雨,多多益善。
柳質(zhì)清正色問道:“所以我請你喝茶,就是想問問你先前在金烏宮山頭外,遞出那一劍,是為何而出,如何而出,為何能夠如此……心劍皆無凝滯,請你說一說大道之外的可說之語,興許對我柳質(zhì)清而言,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哪怕只有一絲明悟,對我現(xiàn)在的瓶頸來說,都是價值千金的天大收獲�!�
陳平安舉起一杯茶,笑問道:“如果我說了,讓你了悟一二,你柳劍仙自己都說了是萬金不換的豐厚收獲,然后就用一杯茶水打發(fā)我?”
柳質(zhì)清微笑道:“你開口揚言多喝一杯茶,除了那點茶水靈氣之外,無非是想要看清我畫符、運氣的獨門手法,這算不算報答?”
陳平安搖頭道:“一時半會兒,我可沒看懂一位金丹瓶頸劍仙的畫符真意,而且事不過三,看不懂,就算了。”
柳質(zhì)清大笑,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清潭和陡崖,道:“若是有所得,我便將還剩下三百年的玉瑩崖,轉(zhuǎn)贈給你,如何?到時候你是自己拿來待客煮茶,還是倒手租賃給春露圃或是任何人,都隨你的喜好�!�
陳平安清脆一聲,打開折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fēng),“那就有勞柳劍仙再來一杯茶水,咱們慢慢喝茶慢慢聊,做生意嘛,先確定了雙方人品,就萬事好商量了�!�
柳質(zhì)清會心一笑,此后雙方,一人以心湖漣漪言語,一位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開始“做買賣”。
一炷香后,那人又伸手討要一杯茶水,柳質(zhì)清板著臉,“勞煩這位好人兄,有點誠意好不好?”
陳平安正色道:“句句是真,字字皆誠!”
柳質(zhì)清大袖一揮,“恕不遠送�!�
陳平安想了想,一手搖扇,另外一只手掌一掃而過,從那案幾上的符上沸水靈泉當(dāng)中,抓取些許泉水,在自己身前點了兩滴泉水,然后以此作為兩端,畫出一條直線,再以指尖輕輕一點一端,緩緩向右邊抹去,直至另外一端才停下,“不去看大,只看一時一地一些人,假設(shè)這條線便是柳劍仙所在的小天地,那么柳劍仙是金烏宮土生土長的修士,心性在此端,而金烏宮風(fēng)俗人情心性,有劍修心性在此,在此,也在此,不斷偏移,遠離你之心性,更多的劍修,例如那性情暴虐的宮主夫人,行事跋扈的劍修晉樂,還是在另外一端,扎堆。而柳劍仙在金烏宮修行,便會覺得處處礙眼,只是你境界夠高,輩分更高,護得住本心,但也止步于此了,因為柳劍仙一心練劍,登高望遠,一心欲要以地仙修士為自己磨劍洗劍,懶得去管眼皮子底下那些雞毛蒜皮瑣碎事,覺得虛耗光陰,拖泥帶水,對也不對?”
柳質(zhì)清輕輕點頭,正襟危坐,“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抬起手指,指向象征柳質(zhì)清心性的那一端,突然問道:“出劍一事,為何舍近求遠?能夠勝人者,與自勝者,山下推崇前者,山上似乎是更加推崇后者吧?劍修殺力巨大,被譽為天下第一,那么還需不需要問心修心?劍修的那一口飛劍,那一把佩劍,與駕馭它們的主人,到底要不要物心兩事之上,皆要純粹無雜質(zhì)?”
陳平安收起手,以折扇輕輕從左端一直緩緩移動,指向最右端,“你柳質(zhì)清,能否以此軌跡出劍,直到劍心通明?”
柳質(zhì)清陷入沉思。
陳平安突然又問道:“柳劍仙是自幼便是山上人,還是年幼年少時登山修道?”
柳質(zhì)清凝視著那條線,輕聲道:“記事起就在金烏宮山上,追隨恩師修行,從來不理紅塵俗世。”
陳平安哀嘆一聲,起身道:“那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只能建議柳劍仙以后多下山,多遠游了�!�
柳質(zhì)清抬起手,虛按兩下,“我雖然不諳庶務(wù),但是對于人心一事,不敢說看得透徹,還是有些了解的,所以你少在這里抖摟那些江湖伎倆,故意詐我,這座春露圃算是半賣白送給我柳質(zhì)清的玉瑩崖,你顯然是志在必得,轉(zhuǎn)手一賣,剩余三百年,別說三顆谷雨錢,翻一番絕對不難,運作得當(dāng),十顆都有希望�!�
那人果然趕緊坐回原地,笑道:“與聰明人做生意,就是痛快爽利�!�
柳質(zhì)清抬起頭,好奇問道:“你對于錢財一事,就這么在意?何必如此?”
只見那白衣書生哀嘆一聲,“可憐山澤野修,掙錢大不易啊�!�
柳質(zhì)清搖搖頭,懶得計較此人的胡說八道。
柳質(zhì)清沉默片刻,開口道:“你的意思,是想要將金烏宮的風(fēng)俗人心,作為洗劍之地?”
那白衣書生微笑道:“一樣米白樣人,一句話千種意,柳劍仙天資聰慧,自己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