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宗主孫結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師堂成員。
當初劍仙蟄伏多年,盜取洞天壓勝之物,成功逃離龍宮洞天,從鎮(zhèn)宗之寶的失竊到奪回,過程不可謂不慘烈。
水龍宗祖師堂的十多把座椅,除了左首椅子從來是歷代宗主落座,右首座椅,幾乎從不見人出現坐下。
這個規(guī)矩,水龍宗祖師堂創(chuàng)建有多少年,就傳承了多少年,雷打不動。
水龍宗任何一位供奉、客卿問及此事,水龍宗修士都諱莫如深。
情況很簡單。
孫結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
但是祖師堂內,人人神色凝重。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塊供奉玉牌,入城登上那條白玉臺階,然后就是城門關閉,天地隔絕,修士試圖查看,竟然無果。
水龍宗南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邵敬芝,貌若年輕婦人,氣態(tài)雍容,緩緩開口道:“宗主,不如我立即趕去趟洞天渡口處的云海,來個守株待兔?”
孫結皺眉道:“除此之外,現在真正需要顧慮的,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嚴,一旦選擇戒嚴,難免人心浮動,影響到今年的金箓道場和之后的水官解厄法會。我們龍宮洞天,向來以安穩(wěn)著稱于世,此次接連兩場盛會,不談我們水龍宗的山上好友,還有大源王朝在內諸多帝王將相的參與,一個不慎,就會讓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抓住把柄�!�
武靈亭譏笑道:“這些個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本事不大,就是一個比一個皮嬌肉嫩。”
一位雙手拄著龍頭拐杖的老嫗,閉著眼睛,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樣,她坐在邵敬芝身邊,顯然是南宗修士出身,這會兒老嫗撐開一絲眼皮子,稍稍轉頭望向宗主孫結,沙啞開口道:“孫師侄,要我看,干脆讓敬芝帶上鎮(zhèn)山之寶,若是不軌之徒,打殺了干凈,我就不信了,在咱們龍宮洞天,誰能折騰出多大的浪花來�!�
武靈亭坐在對面,對這個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與他同樣是元嬰境,但是在水龍宗見誰都不順眼。
仗著輩分高,對宗主孫結一口一個孫師侄,對自己南宗一脈的邵敬芝,僅是稱呼便透著親昵。
虧得孫結度量大,若是他武靈亭來坐這個水龍宗頭把交椅,早將那個老婆姨一張老臉打得稀爛了。
就在孫結剛要說話的時候,對面那張椅子上,點點金光浮現,最終聚攏成為一位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的少年。
正是濟瀆水正李源。
李源對孫結行了一禮,該有的規(guī)矩,還是得有。
孫結也站起身,還了一禮,卻沒有道破對方身份。
那老嫗猛然睜眼,顫聲道:“李郎?可是李郎?”
李源有些感傷,看了白發(fā)蒼蒼的老嫗一眼,他沒有言語。
老嫗竟是直接紅了眼眶,不再雙手拄著龍頭拐杖,輕輕將拐杖斜靠椅子,雙手放在膝蓋上,撫了撫衣裙,低頭望去,看著自己的干枯十指,小聲呢喃道:“李郎風采依舊,可惜我老了,太老了,不見之時,翹首以盼,讓人等得白了頭,見了,才知道原來見不如不見�!�
武靈亭臉色玩味。
咋的。
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一個人老珠黃的老婆姨,雙方早年還有一段姻緣不成?
那可就真是一個很有年頭的故事了。
山上便是這點有趣,怪事從來不奇怪。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閑工夫湊熱鬧,隨處可見熱鬧。
李源以心聲與孫結開門見山道:“宗主,是我故友后人造訪,玉牌也是我早年贈予出去的,我便露面敘舊一番,不愿被人打攪,施展了一點手段,害得水龍宗興師動眾聚集祖師堂,是我的過錯,愿受水龍宗祖法責罰�!�
孫結微笑回答道:“水正大人言重了,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訪洞天,便是再結善緣,是李水正的好事,也算是我們水龍宗的好事。兩位貴客,不如去我在洞天主城內的宅邸下榻?”
李源笑道:“不用勞煩宗主,我會帶他們去往鳧水島�!�
孫結點頭道:“隨后有任何需求,水正大人只管開口�!�
李源站起身,向祖師堂眾人抱拳致歉道:“連累諸位道友走這一遭,打攪諸位修行,以后定當補償�!�
李源說完之后,便化作粒粒金光,剎那之間,身形消散。
能夠在一座宗門的祖師堂如此往返。
本身就是一種顯山露水。
因為世間山上仙家的祖師堂,任何一位供奉、客卿,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門,與山下俗子進出祠堂,沒有兩樣。
再加上對方座椅的位置,以及那位南宗老嫗的失態(tài),邵敬芝在內所有人,都知道輕重了。
所以當孫結開口笑道:“虛驚一場,可以散了�!�
沒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
天曉得那位神出鬼沒的“少年”,是不是記仇的性子?
任何一位表面上和和氣氣的祖師堂老人,往往越是難纏。
孫結最后一個走出祖師堂,門外邵敬芝安靜等待。
孫結在眾人紛紛御風遠游之后,笑道:“你猜的沒錯,是濟瀆香火水正李源,我們水龍宗開山老祖的至交好友�!�
邵敬芝神色郁郁。
說句難聽的,身后這處,哪里是什么水龍宗祖師堂,所有有座椅的修士,看似風光,實則連同她和宗主孫結在內,都是寄人籬下的尷尬處境!
孫結看似隨意說道:“飲水思源吧。”
邵敬芝臉色一僵,點點頭。
孫結笑道:“開山不易,守業(yè)也難,敬芝,有些事情,爭來爭去,我都可以不計較,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我孫結雖說一直被說是最不成材的水龍宗宗主,可再沒出息,好歹還是個翻爛了祖宗家法的宗主,還是要硬著頭皮管一管的。”
邵敬芝臉色愈發(fā)難看,御風遠去,跨過大瀆水面,直接返回南岸。
孫結分明是借助那濟瀆水正,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
孫結沒有施展術法,而是用手關上了祖師堂大門,緩緩走下山去。
一座宗門,事多如麻。
讓人難得偷閑片刻。
例如先前武靈亭頗為怨懟,他孫結便答應對方今后三次祖師堂選人,都讓武靈亭頭一個收取記名弟子。
武靈亭也讓人不省心,直接就問,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邊暗中相中的好苗子,又該如何講?
孫結便以“南宗也是水龍宗”答復這位野修供奉。
武靈亭這才稍稍滿意。
可事實上,承諾一事,言語輕巧,做起來并不輕松。一個不小心,就要與邵敬芝的南宗起沖突,導致雙方心生芥蒂。
水龍宗形成南北對峙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有利有弊,歷代宗主,既有壓制,也有引導,不全是隱患,可不少北宗子弟,當然想當然認為這是宗主孫結威嚴不夠使然,才讓大瀆以南的南宗壯大。
于是就有了孫結今日提醒邵敬芝之舉。
李源身形隱匿于洞天上空
的云海之中,盤腿而坐,俯瞰那些碧玉盤中的青螺螄。
山居歲月近云水,彈指功夫百千年。
一位在水龍宗出了名性情乖張的白發(fā)老嫗,站在自家山峰之巔,仰望云海,怔怔出神,神色柔和,不知道這位上了歲數的山上女子,到底在看些什么。
李源沒有看她。
只是依稀想起,許多許多年前,有個孤僻內向的小女孩,長得半點不可愛,還喜歡一個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蕩,懷揣著一大把石子,一次次砸碎水中月。
陳平安轉頭望去,城門已開,終于又有游客走上白玉臺階。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后,陳平安與李柳登頂,是一座占地十余畝的白玉高臺,地上雕刻有團龍圖案,是十六坐團龍紋,宛如一面橫放的白玉龍璧,只是與世間龍璧的祥和氣象大不相同,地上所刻十二條坐龍,皆有鐵鎖捆綁,還有刀刃釘入身軀,蛟龍似皆有痛苦掙扎神色。
陳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龍紋路間隙行走,李柳卻沒有半點忌諱,踩在那些蛟龍的身軀、頭顱之上,笑道:“陳先生腳下這些,都是老黃歷的刑徒罪臣,早已不是正統(tǒng)的真龍之身,我們行走沒有禁忌�!�
遠古時代,真龍司職天下各處的行云布雨,既可以憑此積攢功德,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級級封正賞賜,當然也會有瀆職責罰,動輒在斬龍臺抽筋剝皮,砍斷龍爪、頭顱,拘押真身元神,或是失職過重,罪領斬刑,被直接拋尸投水,或是罪不至死,只是被剝奪身份,鮮血浸染水澤山川,便有了諸多真龍后裔的出現。
陳平安輕聲問道:“都還活著?”
李柳說道:“大多抵不住光陰長河的沖刷,死透了,還有幾條奄奄一息,地上龍璧既是它們的牢籠,也是一種庇護,一旦洞天破碎,也難逃一死,所以它們算是水龍宗的護法,大敵當前,得了祖師堂的令牌法旨后,它們可以暫時脫身片刻,參與廝殺,比較忠心。水龍宗便一直將它們好好供奉起來,每年都要為龍璧添補一些水運精華,幫著這幾條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
陳平安愈發(fā)好奇李柳的博聞強識。
只不過這種事情,不好多問。
誰都會有自己的**和秘密,如果雙方真是朋友,對方愿意自己道出,即是信任,聽者便要對得起說者的這份信任,守得住秘密,而不該是覺得既然身為朋友,便可以肆意探究,更不可以拿舊友的秘密,去換取新朋的友誼。
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可以處處與人飲酒,仿佛人生無處不筵席,可人生一有難關便難過,離了酒桌便朋友一個也無,只得憤恨世態(tài)炎涼,便是如此。
不以真心交友,何以贏取真心。精明人少有患難之交,更是如此。
李柳似乎看穿陳平安的心思,開誠布公道:“我與爹娘,之所以要搬來北俱蘆洲,是有緣由的,比起其它大洲,這兒風土更適合我的修行,我爹想要繼續(xù)破境,留在寶瓶洲,幾乎沒有希望,在這邊,也難,但是好歹有點機會�!�
一洲大小,往往會決定上五境修士的數量,北俱蘆洲地大物博,靈氣遠勝寶瓶洲,故而上五境修士,遠遠多于寶瓶洲。
可是山巔境武夫、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數量,卻出入不大。
北俱蘆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連同剛剛與嵇岳同歸于盡的顧祐在內,其實就只有三個。
而九洲之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一樣有三個,李柳的父親,李二。藩王宋長鏡。落魄山崔誠。
如今顧祐戰(zhàn)死,便是所有北俱蘆洲武夫的機會,可以分攤一洲武運,至于能拿到多少,自然各憑本事。
這就是“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止境武夫死本洲”說法的根腳所在。
李柳突然問道:“陳先生,先前是不是去過類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
陳平安點頭道:“前不久剛走過一趟不見記載的遠古遺址�!�
李柳說道:“難怪。在顧祐死后,武運四散,但其中有一份濃郁武運,有些玄妙,似乎蘊含著顧祐的一股執(zhí)念,在北亭、水霄國一帶盤桓許久,滯留了約莫半旬,才緩緩散去。應該是沒能找到陳先生的關系。若是得了這份饋贈,以最強六境,順利躋身金身境,可能性就要大很多,哪怕金甲洲那邊的某位同境武夫一直在漲拳意,應該都不會對陳先生造成太大的影響,當下就有些難以預測,若是對方一直拳法攀高,陳先生卻停滯不前,在對方未破境之前,陳先生就破開自身瓶頸,躋身第七境,也就要失去那份機緣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
是自己練習撼山拳多年、又挨了前輩顧祐三拳指點的緣故。
所以哪怕是外鄉(xiāng)人,顧前輩依舊愿意分出一份武運,饋贈自己。
錯過了顧祐的這份遺贈,遺憾當然會有,只不過沒有什么后悔。
陳平安一手持綠竹行山杖,一手輕輕握拳,說道:“沒關系。顧祐前輩是北俱蘆洲人氏,他的武運留給此洲武夫,天經地義。我唯有練拳更勤,才對得起顧前輩的這份期待�!�
對于陳平安而言,這份饋贈,分兩種,武運沒接住,心意得抓牢。
會真正折損自身利益的時候,還能分出是非,明辨取舍,不以得失亂心境,才是真正的道理。
李柳笑道:“陳先生能這么想,說明顧祐的眼光很好,我弟弟李槐也不差�!�
陳平安總覺得聽李柳說話,有些哪里有些不對勁,可好像又渾然天成,本該如此。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也就見怪不怪了,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條泥瓶巷,就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書簡湖顧璨,當然也要算上他陳平安。
游人陸陸續(xù)續(xù)登上高臺,陳平安與李柳就不再言語。
當有了十六人后,高臺四面八方,同時出現十六條云霧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龍,頭顱靠近高臺,每一條云海蛟龍便像一艘渡船。
李柳說道:“一次十六人,可以分別騎乘蛟龍,可以無視小天地禁制,順利進入龍宮洞天。也算是水龍宗的噱頭�!�
李柳率先走上一條蛟龍的頭顱。
陳平安依樣畫葫蘆,抬腳跨上云霧白龍的頭顱,輕輕站定。
剛有人打算后到高臺卻要爭先,高臺上便浮現出一位青衣神人的縹緲身影,說道:“底下便是潭坑,尸骸皆是爭渡客。生死事大事小,諸位自己掂量�!�
大概只有陳平安察覺到這位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距離李柳最遠。
十六條水運化成的雪白蛟龍開始緩緩升空,剛要破開厚重云海,讓乘客依稀見到一粒高懸天幕的金光,便是毫無征兆地一個驟然下墜。
四周云霧茫茫。
李柳駕馭腳下蛟龍,來到陳平安身邊,微笑道:“頭頂那粒金光,是濟瀆中祠廟香火精華凝聚而成的一**日雛形,亦是水龍宗的根本之一,不過進展緩慢,因為不得其法,胚子打磨得粗糙無比,一開始就走了歪路,按照祠廟如今的香火積攢速度,再給水龍宗一萬年光陰,都不成事。水龍宗修士想要在龍宮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比起從醇儒陳淳安肩頭搶來那對日月,還要小很多�!�
陳平安仰頭望去,唯有高不見天、下不見底的云海,不見那點金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換成我是水龍宗修士,會是同樣的選擇吧,哪怕只有這一粒光亮,就愿意一直積攢香火�!�
李柳說道:“陳先生,修道一事,與武夫修行,還是不太一樣,不是不可以講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講求這個,就不成,練氣士哪怕長壽,依舊經不起山中枯坐幾回。”
陳平安點頭笑道:“記下了。”
約莫一炷香后,云霧蛟龍輕輕一晃,四爪貼地,四周云霧散去,眾人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發(fā)現自己站在一座云海之上。
低頭望去,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島嶼上的雄偉城池,如同王朝京城,城池周邊,青山環(huán)繞,寶光流轉。
島嶼雄城之外,又有大小不一的島嶼,各有古樸建筑或依山或臨水,如眾星拱月,護衛(wèi)好似位于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
碧波千里,一望無垠。
云海之上,懸停著一艘艘碧綠顏色的符舟,有小如烏篷船,有大如樓船戰(zhàn)艦。
水正李源站在不遠處。
李柳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向這位連水龍宗祖師堂嫡傳都不認識的少年。
李源帶著兩人走向一艘樓船,登船后,不見動作,也不見渡船有任何修士,渡船便自行啟程。
李源輕聲道:“鳧山島水運靈氣充沛,空置百年,可以讓陳先生在那邊下榻修行,而且距離行宮舊址也不算遠,乘坐符舟,半個時辰即可到達�!�
李柳點點頭,“有勞�!�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心里很不踏實。
李源又小心翼翼問道:“是否需要為鳧水島安排一些手腳伶俐的婢女?”
李柳說道:“問我做什么?問陳先生�!�
李源便立即轉身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說道:“已經很叨擾了,不用這么麻煩。”
李源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云海上有棟略顯突兀的高樓,駐守此地的一位水龍宗元嬰修士,站在樓頂層欄桿處,瞧見那年輕女子和少年腰間的螭龍玉牌后,便收起了查詢視線。
只是難免有些狐疑,水龍宗的供奉、客卿幾乎都認識,為何這兩位都是生面孔?難道是與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沾親帶故的?
只要那兩枚玉牌做不得假,鎮(zhèn)守云海的老元嬰就不會節(jié)外生枝,沒事找事。
這艘樓船去如飛劍,不去鳧水島渡口,直接懸停在一座空無一人的仙家府邸廣場上,宅邸匾額為“龍公停云”。
當三人下船落地,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李源解釋道:“鳧水島曾是水龍宗一位老供奉的修道之地,兵解離世已經百年,門內弟子沒什么出息,一位金丹修士為了強行破境,便偷偷將鳧水島賣還給水龍宗,此人僥幸成了元嬰修士后,便云游別洲去了,其余師兄弟也無可奈何,只得全部搬出龍宮洞天�!�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李源說道:“鳧水島除了這座修行府邸,還有投水潭、永樂山石窟、鐵作坊遺址和升仙公主碑四處勝地,島上無人也無主,陳先生修行閑暇,大可以隨便瀏覽�!�
最后李源摘下腰間那枚玉牌,一面雕刻有行龍圖案,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遞給陳平安,“陳先生,此物是鳧水島山水陣法的樞紐,無需煉化,懸佩在身,便可以駕馭陣法,元嬰修士無法探究島嶼府邸,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也會驚起大陣漣漪�!�
李柳還算比較滿意。
此地顯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
至于什么水龍宗供奉兵解離世、弟子內訌的前塵舊事,李柳當然還是不上心。
真真假假,與她何關。
陳平安沒有推三阻四,道謝過后,便收下了那塊沉甸甸的玉牌,與水龍宗那塊過橋“休歇”木牌懸掛在腰間一側。
直到這一刻,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塊篆刻有“三尺甘霖”四字的玉牌,笑著交給陳平安,“陳先生,就當是幫著我弟弟先還些恩情�!�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不用還了。
這一幕,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自打顫。
如果換成他,大概就要跪地領旨謝恩了。
陳平安搖頭道:“禮太重了,不能不還。”
李柳也沒說什么,只是將玉牌交給陳平安。
李源甚至不敢多看,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于是陳平安腰間就懸掛了三塊牌。
李柳與陳平安一起走在府邸中,打算稍作停留便離開這處沒半點好緬懷的避暑行宮。
到時候一走,陳平安還怎么還?那李源有膽子暫為領取和保管那塊玉牌嗎?
小小濟瀆水正,也不怕被淹死?
曾經的火部神祇,被大火煉殺有多少尊?
天上天下江湖水神,被她以大水鎮(zhèn)殺,又何曾少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元君神像,笑道:“李姑娘,本來打算下次遇到了李槐,再送給他的,現在還是你來幫忙捎帶給李槐好了�!�
李柳的眼神,便一下子溫柔起來,好像瞬間變成了小鎮(zhèn)那個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楊柳依依,柔柔弱弱,永遠沒有絲毫的棱角。
她接過了那件小禮物,舉起手晃了晃,打趣道:“瞧瞧,我與陳先生就不同,收取重禮,從來不客氣,還心安理得。”
陳平安也心情輕松幾分,笑道:“是要與李姑娘學一學�!�
李柳看著這位笑容和煦的年輕人,便有些感慨。
弟弟李槐當年遠游他鄉(xiāng),看上去就是學塾里邊那個最普通的孩子,比不得李寶瓶,林守一,于祿,謝謝,
大隋求學一路,陳平安對待李槐,唯有平常心。
后來她爹李二出現后,陳平安對待李槐,依舊還是平常心。
如今她李柳在水龍宗現身后,還是如此。
你是李槐的姐姐,李二的女兒,無論你境界如何,機遇如何,我陳平安便盡量不給你惹麻煩,知道過得好,便也開心,僅此而已。
寬以待人,克己慎獨。
就是真正的讀書人,今天不是真正的先生,將來也會是。
于是李柳笑道:“免得讓陳先生以為我只會說些不好的消息,有兩件事情,必須與陳先生道賀一聲�!�
陳平安眼睛一亮,難不成蓮藕福地需要消耗兩三千顆谷雨錢,是落魄山那邊高估了?
李柳說道:“這把劍,其實早就是一件仙兵了�!�
陳平安愣在當場。
那件得自蛟龍溝的法袍金醴,可以通過喂養(yǎng)大量的金精銅錢,進階為仙兵品秩,這是陳平安早就知道的真相,只不過力有未逮,一直沒能實現。
可這把劍仙,怎么突然就從半仙兵成為了傳說中的仙兵?
李柳一語道破天機,“劍有一點浩然氣,還有一粒精粹道意。”
陳平安陷入沉思,后者可以理解,因為劍仙煉化了那團孫道人贈送的破碎劍氣。
可前者浩然氣,是什么緣由?
李柳不再多說此事,“還有就是陳先生待在鳧水島,可以無所顧忌,隨意汲取周邊的水運靈氣,這點小小的損耗,龍宮洞天根本不會介意,況且本就是鳧水島該得的份額�!�
“還有個不算什么好消息的消息,就是讓那個叫李源的,幫忙寄信去往寶瓶洲落魄山,不會有任何蛛絲馬跡。”
李柳停下腳步,“我去那座龍宮主城游覽一番�!�
陳平安點頭道:“李姑娘離開水龍宗之前,一定要知會一聲,我好歸還玉牌�!�
李柳哭笑不得。
陳平安也有些哭笑不得,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李姑娘的小算盤。
李柳點頭道:“好的,離開前,會來一趟鳧水島�!�
陳平安就不再挽留。
李柳化虹離去,天地無半點靈氣漣漪。
竟是與劍仙酈采一般無二的御風氣象。
陳平安獨自逛蕩起了這座府邸,準備尋一處適宜修行的僻靜地方,打算大致看過之后,再去看看那投水潭、升仙碑。
李柳悄無聲息地御風升空,又飄落在府邸附近,這才去向云海。
她就當是已經信守約定了。
云海之中,水正李源束手而立。
李柳問道:“水龍宗祖師堂那邊如何?”
李源簡明扼要道:“無事了�!�
李柳笑了笑,“李源,你也就只剩下點苦勞了。”
李源展顏一笑。
李柳問道:“那老嫗與你有什么瓜葛?”
李柳只要身在龍宮洞天,猶勝各方天地圣人神通。
李源搖頭嘆息道:“怨我當年假扮水鬼,嚇唬一個小姑娘�!�
李柳便沒了興致,交待過李源多看著點那位陳先生的修行,然后她隨隨便便直接打開了天幕,當她闖入與小洞天接壤的濟瀆大水某處,更是瞬間遠去千百里,比任何縮地山河的仙家神通,都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天下任何江河湖海,皆是她李柳的小天地轄
境。
其實關于陳平安的水府事宜,李柳興許是天底下最有資格去指手畫腳的人物,她沒有刻意去說而已。
陳平安先選了一處修道之地,然后獨自散步,看完了四處形勝古跡,就開始返回府邸,取出六塊道觀青磚,擺在地上,開始走樁練拳。
事先將那把劍仙掛在墻上,行山杖斜靠墻壁。
練完拳之后,陳平安去了一間書房寫信,跟朱斂那邊聊些蓮藕福地的事項,當然還有許多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在信的末尾,告訴朱斂他會在水龍宗的龍宮洞天等到收取落魄山回信,才繼續(xù)趕路。信上與朱斂坦言,他這個游蕩小半座北俱蘆洲的包袱齋,確實是有些盈余,但是如果落魄山能夠借來錢,在沒有隱患遠憂的前提下,及時補上缺口,那么他就先不賤賣家當,如果還有缺口,也不用藏著掖著,他會爭取在龍宮洞天這邊再當一回包袱齋,以及讓春露圃蚍蜉鋪子那邊清空存貨,能補上幾顆谷雨錢是幾顆。
停筆之后,陳平安不著急讓那個名叫李源的少年,幫著寄信去往落魄山。
收起紙筆和密信,陳平安開始認真考慮起一件事情。
要不要在這座龍宮洞天,煉化第三件本命物。
轉頭瞥了眼那把墻上的劍仙,陳平安想著自己都是擁有一件仙兵的人了,欠個幾千顆谷雨錢,不過分。
骸骨灘木衣山,龐蘭溪勸說自己爺爺重新提筆,多畫幾套拿得出手的神女圖,他好送人,以后再去跨洲歷練,就理直氣壯了。
鬼蜮谷內,一位小鼠精還日復一日在羊腸宮外邊的臺階上,腿上橫放著那根木桿長矛,曬著太陽,老祖在家中,它就老老實實看門,老祖不在家的時候,便偷偷拿出書籍,小心翻閱。
京觀城內,高承近來經常有些心神不寧,又不知道哪里出了紕漏。
啞巴湖那邊,如今已經沒了那頭與人為善的小水怪,聽說是與某位年輕修士一起遠游去了。
金烏宮,那位輩分最高的金丹劍修柳質清,依舊枯坐在自家山頭之巔,封山且閉關之后,柳質清冷眼看著一座門派內的眾生百態(tài),喜怒哀樂,以人心洗劍。
春露圃老槐街上那座雇了掌柜的小鋪子,掙著細水流長的錢財,可惜就是如今冤大頭有些少,有些美中不足。
那個用玉瑩崖石子來雕刻印章之類書案清供的年輕伙計,愈發(fā)刀法熟稔,掙著一筆筆良心錢。
劉景龍到了太徽劍宗之后,正在閉關破境,據說問劍之人,如今就已經確定了其中兩位,浮萍劍湖酈采,董鑄。
芙蕖國桃花渡,柳瑰寶在研習那部道書,只是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名叫懷潛的外鄉(xiāng)書生,在埋怨自己眼神不好之余,還有些小小的傷感,縈繞心扉,揮之即去,可悄然又來。
云上城徐杏酒成功破境,躋身了觀海境,便打算什么時候劉先生躋身上五境了,又成功扛住三位劍仙的問劍,就帶上足夠的好酒,去拜訪那位仰慕已久的年輕劍仙,聽說劉先生其實愛喝酒,只是一般情況不愿意喝酒而已,為此徐杏酒還專門鍛煉了自己的酒量,害得沈震澤和趙青紈都有些憂心,是不是徐杏酒得意忘形了,竟然如此酗酒,徐杏酒只好解釋一番,說是陳先生告訴自己,若是酒量不行,便與劉先生見著了面,也沒得聊,更喝不成酒。
太徽劍宗的一座山峰茅屋外,已經正式成為宗門子弟的少年白首,獨自坐在一條長凳上,整個人搖來晃去,只覺得沒勁。好嘛,本來以為姓劉的,畢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仙,在太徽劍宗怎么都該是有座仙家氣派的高門府邸,不曾想就只有身后這么一座小破屋子,里邊書倒是不少,可他不愛看啊。于是白首閑來無事,尋思著自己若還是一位割鹿山的刺客,到底能不能對付那幾個太徽劍宗的天之驕子。不過那些個同齡人,人人見著了自己,都客客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白首覺得自己還真下不了拳頭和刀子。那些家伙瞧自己的眼神,一個比一個羨慕,白首就奇了怪了,你們就這么喜歡當那姓劉的弟子?與你們換,成不成?可惜那些人聽說后,一個個眼神古怪,然后再也不來茅屋這邊溜達了,也好,他一個人還清凈。
北俱蘆洲西海之濱,臨近嬰兒山雷神宅一帶,一老一少兩位道士,飄然現身。
年輕道士蹲在地上嘔吐不已,這就是有經驗的好處了,先吃飽喝足,比起一個勁兒干嘔半天,其實還是要舒服一些的。
老真人蹲下身,輕輕拍打徒弟的后背,“怪師父道法不高啊�!�
張山峰轉過頭,哭喪著臉,“師父你這么講,弟子也不會好受半點啊�!�
火龍真人微笑道:“師父自個兒心里邊,可是好受些了�!�
張山峰深呼吸一口氣,剛要起身,就繼續(xù)蹲著嘔吐起來。
火龍真人剛要埋怨自己幾句,頭頂便有一撥御風去往嬰兒山的修士,瞧見了那年輕道士的窘態(tài),一個個放聲大笑。
張山峰顧不上這些,頭暈目眩得很。
老真人卻悄無聲息不見了,來到兩位御風地仙身后,一巴掌按住一顆腦袋,笑瞇瞇道:“啥事情這么好笑,說出來聽聽,讓貧道也樂呵樂呵?”
那兩位地仙只覺得頭皮發(fā)麻,立即縮著脖子,兩只雞崽兒似,其中一人硬著頭皮朗聲道:“見著了老神仙,開心!”
另外那人相對后知后覺,趕緊亡羊補牢道:“高興,偶遇老神仙,今兒賊高興!”
火龍真人輕輕一推,讓兩位地仙修士踉蹌前沖,笑著返回張山峰身旁。
張山峰渾然不覺自己師父的一去一返。
張山峰站起身后,擦了擦額頭汗水,“師父,可以趕路了�!�
老真人笑道:“不著急,慢慢來,修道之人,光陰悠悠,走得快了,容易錯過風景�!�
張山峰埋怨道:“我還想早些將水丹送給陳平安呢�!�
老真人點點頭,掐指一算,這件事,確實可以著急。
金甲洲,遺址當中,劉幽州打著哈欠,那位白衣女子依舊在不斷出拳,看架勢,是真上癮了。曹慈依舊不還手,不言語,只是看那些橫七豎八的倒塌神像,曹慈有些時候會面朝它們,會稽首,會雙手合十,也會作揖。那個拳意越來越高漲的女子,只是出拳,劉幽州不是純粹武夫,只是覺得她出手越來越沒有章法,隨心所欲,出拳也不再次次傾力。
不過對于曹慈而言,好像也沒啥區(qū)別,依舊是你打你的拳,我看我的神像。
突然之間,她停下身形,雙手十指和整個手背,都已經白骨裸露,不見皮肉,她沉聲問道:“依舊是錯?”
曹慈轉頭笑道:“怎么,打不倒我的拳,便是錯的?那天底下的同齡人,有對的拳法嗎?”
曹慈難得言語,更破天荒了一次說了兩句話,“天下根本沒有錯的拳法,只有練錯的武夫,和意思不夠的出手�!�
女子咬牙道:“不是打不倒,是打不到!”
曹慈嗯了一聲。
又不再言語了。
既然事實如此,只要不是睜眼瞎就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他曹慈說幾句客氣話,很容易,但是于她而言,裨益何在?
若是一位志在登頂的純粹武夫,連幾句真話,幾個真相,都受不了,如何以拳意登山,并且最終站穩(wěn)山巔?
這一點,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過的那個同齡人,做得真好,愿意認命,其實一直是為了能夠做到有朝一日,不認命。
曹慈繼續(xù)前行,記起一事,問道:“你記得自己出了多少拳嗎?”
年輕女子搖搖頭,“沒記這個。”
背對她的曹慈緩緩說道:“那接下來就只記這個,你完全不用去考慮如何出拳,力道收放,只記出拳次數�!�
年輕女子皺了皺眉頭,“曹慈,你為何愿意指點我拳法?”
曹慈抬起頭,望向天幕,“談不上指點,不過是值得我多說幾句,我便說幾句,這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以后遇上其他武夫,也可以如此,想必也會如此。武道一途,可不是你死我亡的羊腸小道,武運一物,更是算了,與你說個,好像有些不妥當。”
她苦笑道:“那是因為你是曹慈,注定不會遇上讓自己感到絕望的同齡人,才可以這么說�!�
曹慈點頭道:“我沒必要想這個�!�
她有些牙癢癢。
曹慈說道:“真正武夫,就在純粹,不會每天讓人覺得是那匹夫之怒�!�
劉幽州嘖嘖稱奇,難得難得,曹慈愿意一口氣嘮叨這么多。
大概這就是曹慈自己所謂的純粹吧。
要知道這個女子,一旦以天下最強六境躋身了金身境,曹慈就等于白白多出一位同境對手了,最少境界是相當的嘛。
至于到時候雙方拳法高低。
想必她最清楚不過,依舊是倍感絕望吧,以六境打七境,如此狼狽,還算好,若是以七境打七境,還是如此摸不著一片衣角,劉幽州都要替她感到憋屈了。
青冥天下一座州城內的繁華街道上,一位風流倜儻的年輕道士在路邊擺攤,說是看手相一事,是那祖?zhèn)鞯目醇冶绢I,少女婦人尤其多。
至于他的那位小師弟,在看過了一場關于修士復仇的悲劇故事后,此地是小師弟的家鄉(xiāng),不過選擇了錦衣夜行,少年找到了一個情同手足的同齡人,與一位青梅竹馬的少女。
年輕道士一邊摸著一位漂亮姑娘的白嫩小手兒,一邊神神道道,念念有詞,還一邊想著自己的那位小師弟,會不會放過那個原本如同親兄長的至交好友,會不會祈求自己帶走那位少女一起返回白玉京。這就又是一個不太喜慶的小故事了,小師弟如何做,年輕道士有些好奇,其實選擇很多,可歸根結底,還是小師弟如何看待所謂的向道之心。
陸沉輕輕放下那位好看姑娘的小手兒,與她說了些姻緣事。
他轉頭望向某處,談不上失望,但好像也沒什么意外和驚喜。
那位小師弟,正抱著一位同齡人的尸體,默默流淚,少女站在旁邊,好像被雷劈過一般,落在陸沉眼中,模樣有些嬌憨可愛。
只是殺了一個人,便死了三條心。
這買賣做的,都不好說是劃算,還是賠本了。
陸沉單手托著腮幫,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朝一位在遠處停步朝自己回眸一樣的婦人,報以微笑。
年輕婦人大概沒想到會被那英俊道人瞧見,擰轉纖細腰肢,低頭含羞而走。
女子笑顏,百看不厭。
陸沉估摸著就算再看一萬年,自己還是會覺得賞心悅目。
陸沉嘆了口氣,小師弟還算湊合吧,殺人即殺己,勉勉強強,過了一道心關。
不然他是不介意又一把掌下去,將小師弟打成一灘爛泥的。
只不過距離他這位小師兄的最好預期,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
人身即天地,道人修大道,怎的天地與清凈兩個天大說法,意思就這般小嗎?
陸沉越琢磨就越不開心,便氣呼呼從簽筒當中捻出一支竹簽,輕輕折斷。
那位小師弟,便被好似被飛劍攔腰砍斷一般,沒死,半死而已。
畢竟是身懷三件白玉京仙兵至寶的小師弟嘛,哪有這么容易死。
又一個陸沉出現在斷成兩截了都還能掙扎的小師弟身邊,蹲下身,笑道:“小師弟,加把勁,將自己拼湊起來,肯定能活�!�
至于路邊算命攤那個陸沉,笑逐顏開,伸出手,遞向一位已經落座的少女,“貧道精通手相,測姻緣之準,簡直就是那月老的拜把子兄弟�!�
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的大河之畔,水邊石崖上,劉羨陽第一次發(fā)現那位老儒士比自己更早站在上邊。
走上石崖后,劉羨陽作揖行禮,喊了一聲老先生。
兩人經常見面,老人說自己是教書先生,由于醇儒陳氏擁有一座書院,在此求學治學之人,本來就多,來此游歷之人,更多,所以認不得這位老人,劉羨陽并不覺得奇怪。
劉羨陽發(fā)現今天的老先生,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不像以往那般經常詢問自己的求學進展,是否有章句疑惑,老先生曾說學問未深,便嚷著不拘章句,脫去章句,不太妙,若是學問漸深,癖在章句,空守章句,也不妥,世間學問,到底是需要循序漸進的。
老儒士站在崖畔,眺望江河,沉默許久,轉頭問道:“劉羨陽,你覺得醇儒陳氏的家風與學風,如何?”
劉羨陽有些訝異,這是自己與老先生第一次見面時的老問題了,不知道老先生為何還要再問。
劉羨陽依舊是差不多的答案,“好�!�
老先生便問,“好在哪里?”
劉羨陽笑道:“好在有用�!�
老先生點了點頭,“那真是不壞了�!�
劉羨陽輕聲問道:“老先生先前在想什么?”
老人笑道:“上了年紀的老人,總會想著身后事�!�
劉羨陽無言以對。
老人又說道:“年輕人就莫要如此暮氣沉沉了,要朝氣勃勃,敢說世道有哪些不對的地方,敢問道理有哪些不好的地方,敢想自己如何將書上學來的道理,拿來裨益世道�!�
劉羨陽點頭道:“晚輩爭取做到�!�
老人感慨道:“看到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們這些老人,便要覺得光陰總是不夠用,教書先生當得還不夠�!�
劉羨陽嘆了口氣。
老人笑道:“別嘆氣,運氣會跑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