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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談陵又問道:“唐璽,你覺得那位……陳先生秉性如何?”

    這個稱呼,讓談陵臉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師堂大門位置上的唐璽,伸手輕輕摩挲著椅把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修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來歷,更是云霧遮繞,但是只說做生意一事,陳先生講究一個公道�!�

    春露圃祖師堂議事,今天是談陵首次鄭重其事詢問唐璽的建議。

    老嫗笑瞇瞇道:“陳公子為人,很是禮尚往來,是個極有規(guī)矩的年輕人,你們興許沒打過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歡的,陳公子兩次主動登門拜訪,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靈器和小玄壁茶餅,這會兒也愁,陳公子下次登山,該還什么禮�?偛荒茏屓思胰蔚巧�,都空手而歸,陳公子自己都說了,‘事不過三,攢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時候不曉得會不會連累春露圃,回禮寒酸,徒惹笑話�!�

    老嫗這番言語,話里有話,處處玄機。

    談陵多了幾分笑意,“林師妹無需憂心此事,林師妹今天就可以從春露圃祖師堂,挑選一件過得去的禮物�!�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談師姐,這豈不是要讓咱們春露圃破費了?不太合適吧?老婆子其實砸鍋賣鐵,再與那個不成材的弟子宋蘭樵借些神仙錢,也是能夠湊出一件法寶的�!�

    談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勞煩宋蘭樵,宋蘭樵這么多年兢兢業(yè)業(yè),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經(jīng)相當不容易�!�

    老嫗故作恍然道:“談師姐到底是元嬰大修士,記性就是比我這個沒出息的金丹師妹好,糟老婆子都差點忘了,自個兒原來還有宋蘭樵這么個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弟子。”

    祖師堂內(nèi)的老狐貍們,一個個愈發(fā)打起精神來,聽口氣,這個老婆子是想要將自己弟子拉入祖師堂?

    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提我那個勞碌命的弟子,這孩子天生就沒享福的命。”

    不曾想老嫗很快話鋒一轉(zhuǎn),根本沒提祖師堂添加座椅這一茬,老嫗只是轉(zhuǎn)頭看了眼唐璽,緩緩道:“咱們唐供奉可要比宋蘭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勞,功勞也大,怎的還坐在最靠門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如果沒記錯,祖師堂的椅子,還是照夜草堂出錢出力打造的吧,咱們這些過安穩(wěn)日子的老東西,要講一點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與唐璽換個位置,我搬門口那邊坐著去,也省得讓談師姐與諸位為難�!�

    唐璽立即起身,抱拳彎腰,沉聲道:“萬萬不可,唐某人是個生意人,修行資質(zhì)粗劣不堪,手頭生意,雖說不小,那也是靠著春露圃才能夠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幾斤幾兩,向來心里有數(shù)。能夠與諸位一起在祖師堂議事,就是貪天之功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點非分之想�!�

    老嫗碎嘴念叨:“唐璽你就那么一個閨女,如今馬上就要嫁人了,大觀王朝鐵艟府的親家魏氏,還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念想著你唐璽在春露圃祖師堂,不是個把門的?那些閑言碎語,你唐璽心寬,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個外人都聽著心里難受,難受啊。老婆子沒什么賀禮,就只能與唐璽換一換座椅位置,就當是略盡綿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實有管著錢財?shù)睦献鎺�,不過唐璽卻是公認的春露圃財神爺,相較于前者的口碑,唐璽顯然在春露圃上下內(nèi)外,更加服眾。

    老嫗一口一個唐璽。

    這可不是什么不敬,而是挑明了的親近。

    一位管著祖師堂財庫的老人,臉色鐵青,嗤笑道:“我們不是在商議應對之策嗎?怎么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兒婚嫁一事?如果以后這座規(guī)矩森嚴的祖師堂,可以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是哪兒,那我們要不要聊一聊骸骨灘的陰沉茶,好不好喝?祖師堂要不要備上幾斤,下次咱們一邊喝著茶水,一邊隨便聊著雞毛蒜皮的瑣碎,聊上七八個時辰?”

    老嫗微笑道:“在位高權重的高師兄這邊,唐璽獨女的婚嫁,春露圃與大觀王朝皇帝的私誼,當然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

    管錢的春露圃老祖師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這邊混淆視聽!你那點小算盤,噼里啪啦震天響,真當我們在座各位,個個眼瞎耳背?!”

    老嫗呦了一聲,譏笑道:“原來不是啊�!�

    唐璽微微苦笑,開始閉氣凝神,這位新盟友,性子還是急躁了點。他這會兒若是再火上加油,就要得不償失了,還不如靜觀其變。

    談陵輕輕擺了擺手,“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們解決了當下這場燃眉之急,會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們爭取確定對方兩人的離開日期,其次,在這期間,如何將麻煩事順利解決掉,至于能否攀上這樁香火,我談陵也好,春露圃也罷,不奢望,不強求。最后,誰來出面,諸位合計合計,給出一個人選,是宋蘭樵,或是誰,都可以,我也將丑話說在前頭,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是好是壞,春露圃都該為此人記功,一旦結果不符合預期,若有人事后膽敢說三道四,翻舊賬,風涼話,就別怪我談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說到這里,談陵笑了笑,“若是覺得需要我談陵親自去談,只要是祖師堂商議出來的結果,我談陵責無旁貸。要是我沒能做好,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后在祖師堂當面責難,我談陵身為一山之主,誠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璽率先離開祖師堂。

    祖師堂其余眾人,靜等消息。

    老嫗自顧自笑道:“誰做事,誰縮卵,一目了然�!�

    這話說得

    談陵皺起眉頭。

    那個老人怒氣沖沖,“林嵯峨,你再說一遍?!”

    老嫗反問道:“耳背?”

    談陵沉聲道:“高嵩,林嵯峨,都給我閉嘴!”

    老人和老嫗一怒一笑,終究是不再言語頂針了。

    談陵心中嘆息,這兩位曾經(jīng)差一點成為神仙道侶的同門師兄妹,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斷理還亂。

    一位春露圃客卿突然說道:“談山主,要不要運用掌觀山河的神通,查看玉瑩崖那邊的跡象?一旦唐璽弄巧成拙,我們也好提前準備�!�

    老嫗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來了。”

    談陵與那位客卿都對林嵯峨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談陵搖搖頭,“此事不妥。對方最少也是一位老元嬰,極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輩,元嬰還好說,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會被此人察覺到蛛絲馬跡,那么唐璽此去玉瑩崖,便要危機重重�!�

    老嫗陰陽怪氣道:“唐璽不一直是個春露圃的外人嗎?覬覦他家業(yè)的人,祖師堂這兒就不少,唐璽枉死,用唐璽的產(chǎn)業(yè)破財消災,擺平了陳公子與他學生的不悅,說不定春露圃還有賺�!�

    那位客卿苦笑不已。

    談陵惱火至極,站起身,怒視那個今天句句刻薄言語如刀子的老婆子,“林嵯峨!你還想不想幫著宋蘭樵在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嫗嘿嘿而笑,“不說了不說了,這不是以往沒我老婆子說話的份,今兒難得太陽打西邊出來,就忍不住多說點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夠進了祖師堂,哪怕宋蘭樵只能端著小板凳靠著門檻那邊,當個把風的門神,我林嵯峨在這里就可以保證,以前我如何當啞巴,以后還是如何�!�

    老嫗說完這些,望向祖師堂大門外。

    談陵原本想要怒斥幾句,免得林嵯峨以后得寸進尺,只是看到老嫗那張干枯臉龐,便有些不忍。

    何況春露圃祖師堂也該出現(xiàn)幾個愿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璽,掌管渡船多年的宋蘭樵,加上今日有過許諾的林嵯峨,三者結盟,這座小山頭在春露圃的出現(xiàn),談陵覺得不全是壞事。

    ————

    唐璽沒有御風遠游,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來到了玉瑩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璽就遙遙發(fā)現(xiàn)一襲青衫的年輕劍仙,竟然與那位白衣少年都在溪澗中摸石子,真是有閑情雅致。

    陳平安聽說宋蘭樵那艘渡船明天就會到達符水渡,便與崔東山等著便是,回到溪中,摸著水中石子,挑挑揀揀,聽著崔東山聊了些這趟跨洲遠游的見聞。

    聊到骸骨灘和京觀城后,陳平安問了個問題,披麻宗宗主竺泉駐守在那座小鎮(zhèn),以高承的修為和京觀城與藩屬勢力的兵馬,能不能一鼓作氣拔掉這顆釘子。

    崔東山毫不猶豫,說很簡單,竺泉愿意獨活的話,當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氣,十成十是要戰(zhàn)死鬼蜮谷內(nèi),拼著自己性命與青廬鎮(zhèn)陣法不要,也要讓京觀城傷筋動骨,好讓木衣山下一輩成長起來,例如駐守青廬鎮(zhèn)多年的金丹瓶頸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少年龐蘭溪。

    不過崔東山也說了,高承對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愿撕破臉皮。

    陳平安笑問道:“你才到了骸骨灘多久,就知道這么多?”

    崔東山笑道:“見微知著,是學生為數(shù)不多的本事了�!�

    然后崔東山小聲道:“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腳,學生此次游歷北俱蘆洲,小有收獲,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準確的生辰八字,家鄉(xiāng)籍貫,祖墳風水,都已經(jīng)到手。這些,本來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換成北俱蘆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沒辦法靠這些如何為難京觀城,撐死了就是撓癢癢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學生我,便很有所謂了�!�

    陳平安撿起一顆雪白鵝卵石,放進青衫長褂卷起的身前兜里,說道:“在周米粒身上動手腳,高承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東山點頭道:“簡直就不是人。”

    崔東山隨即說道:“高兄弟本來就不是人。”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高兄弟如今有了個小兄弟,可惜學生此次北游,沒有帶在身邊,以后先生有機會,可以見一見那位高老弟,小娃兒長得還挺俊,就是少根筋,不開竅�!�

    陳平安問道:“與李先生身邊的書童少年,差不多?”

    崔東山點點頭,“一個是拿來練手,一個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有一天,能夠真正以人待之。不過此間權衡,還是你自己來判斷,我只是說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東山眼神明亮,比少年還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說可以,學生有何不可�!�

    兩人先后察覺到唐璽與符舟,便不再言語。

    唐璽緩緩來到溪畔,作揖行禮,“照夜草堂唐璽,拜見陳先生�!�

    陳平安一手扯著一兜的鵝卵石,走上岸,與唐璽笑著打招呼。

    身后崔東山身前兜里鵝卵石更大更多,得用雙手扯著,顯得有些滑稽。

    陳平安與唐璽并肩而行,后者直截了當說道:“陳先生,春露圃那邊有些擔憂,我便斗膽邀了一功,主動來此叨擾陳先生的清修�!�

    陳平安笑道:“唐仙師,你讓談夫人只管放心,我與弟子很快就會乘坐宋前輩的渡船,需要立即去往骸骨灘,我們二人,絕不會給春露圃惹麻煩,不然就太過恩將仇報了,從這座玉瑩崖,到老槐街蚍蜉鋪子,再到唐仙師與林老前輩,我們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會爭取與那邊的熟人,說一說春露圃的好話,也希望本就有舊誼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雙方買賣,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不過我人微言輕,說話到底有沒有用處,不敢保證。如果我這些漂亮話,在木衣山那邊打了個無聲無息的水漂,還希望以后再來拜訪春露圃,唐仙師的照夜草堂大門別關上,好歹讓我喝杯茶水�!�

    唐璽如釋重負,還有幾分誠摯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謝,“陳先生大恩,唐璽銘記在心!”

    陳平安笑道:“鋪子那邊,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穩(wěn)妥,唐仙師以后就不用太過勞神費心了,不然我聽了要愧疚,王掌柜也難免緊張�!�

    唐璽點頭道:“既然陳先生發(fā)話了,我便由著王庭芳自己去,不過陳先生大可以放心,春露圃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真要有絲毫紕漏,我自會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愜意掙錢,若是還敢懈怠片刻,就是做人良心有問題,是我照夜草堂管教無方,辜負了陳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陳先生來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唐璽先喝酒,自罰三杯,才敢與陳先生飲茶。”

    陳平安笑著點頭。

    唐璽行事,雷厲風行,告辭離去,直言不諱,說自己要返回祖師堂交差。

    這一次沒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風離去。

    從頭到尾,崔東山都沒有說話。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崔東山,“有你在,我難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東山一本正經(jīng)道:“先生罵學生,天經(jīng)地義。”

    陳平安氣笑道:“都什么跟什么�!�

    兩人來到?jīng)鐾み@邊,陳平安就坐在臺階上,崔東山坐在一旁,有意無意,矮了一級臺階。

    兩人已經(jīng)將“吃不了兜著走”的鵝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東山雙肘抵住身后高處臺階上,身體后仰,望向遠方的山與水,入秋時分,依舊郁郁蔥蔥,可人間顏色不會都如此地,四季常青。

    陳平安捋順袖管和褲管,一直赤腳,鞋子就在身后的涼亭那邊,靴尖對著長椅。

    崔東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陳平安笑道:“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走哪兒都看著泥土,合不合適燒造瓷器,當了包袱齋,走哪兒都想著掙錢,能不能積攢家當。”

    陳平安有些感慨,“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燒瓷開間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哪怕之前看著再漂亮,后邊燒造錯了,都不頂事,只要出了點點紕漏,就要功虧一簣,幾十號人,最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費了,所以開間一事,從來都是姚老頭親自盯著,哪怕是劉羨陽這樣的得意弟子,都不讓。姚老頭會坐在板凳上,親自守夜看著窯火。但是姚老頭經(jīng)常念叨,瓷器進了窯室,成與不成,好與壞,好與更好,再管著火候,終究還是得看命。事實上也是如此,絕大部分都成了瓷山的碎片,當時聽說因為是皇帝老爺?shù)挠弥�,寧缺毋濫,差了一點點意思,也要摔個稀爛,那會兒,覺得家鄉(xiāng)老人講那老話,說什么天高皇帝遠,真是特別有感觸�!�

    陳平安笑了笑,“不過那會兒,覺得老槐樹的樹頂,就很高,老瓷山的尖尖腦袋,也高。至于遠不遠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燒炭,也就是遠了。最少比起小時候上山采藥,要遠很多�!�

    崔東山一直在怔怔出神。

    聽到這里,崔東山輕聲道:“小時候被關在閣樓讀書,高不高的,沒感覺,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看著遠處。那會兒,最恨的就是書籍,我記性好,過目不忘,其實都記住了,當時便發(fā)誓自己以后拜師求學,一定要找個學問淺的,藏書少的,不會管人的先生,后來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餓的老秀才,一開始真沒覺得老秀才學問如何,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隨便瞎找的先生,學問,其實有些高。再后來,被尚未發(fā)跡的老秀才帶著游歷四方,吃了許多閉門羹,也遇到了許多真正的讀書人,等到老秀才說要回去編撰一部書籍的時候,才覺得又走了很遠的路。老秀才當時信誓旦旦,說這部書若是被版刻出來,最少能賣一千本!一定能賣到別的州郡去。嚷嚷這話的時候,老秀才嗓門大,我便知道,是在心虛了。”

    陳平安微笑道:“她選擇我,是因為齊先生,起先與我陳平安如何,幾乎沒有關系。你死皮賴臉求我當你的先生,其實也一樣,是老先生按著你拜師,與我陳平安本身,最早的時候,關系不大�!�

    崔東山想要說話。

    陳平安擺擺手,繼續(xù)說道:“可是關系不大,還是有關系的,因為我在某個時刻,就是那個一,萬一,甚至是萬萬之一,很小,卻是萬事的開端。這樣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甚至對我而言,還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后,娘親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當年顧璨他們院子的那扇門,他們家里桌上的那碗飯,也是所有的一,沒開門,泥瓶巷陳平安,興許還能換一種活法,但是今天坐在這里與你說著話的陳平安,就肯定沒有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當我們對這個世界很掛念,便會把日子過得很辛苦。”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笑道:“但是巧了,我什么都怕,唯獨不怕吃苦,我甚至會覺得吃苦越多,越是證明自己活在世上。沒辦法,不這樣想,就要活得更難熬�!�

    陳平安望向那個白衣少年,“只在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這件事,別學,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東山點點頭。

    陳平安后仰倒去,雙手疊放在后腦勺下邊,輕聲道:“裴錢突然習武,是因為曹晴朗吧。”

    崔東山嗯了一聲。

    裴錢已經(jīng)開始習武,是先生自己猜出來的,為何習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那我見了面,會告訴她,她可以懷念崔前輩,唯獨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錢點頭答應,卻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會這樣。裴錢,你,我,我們其實都一樣,道理都知道,就是過不去那道心坎。所以長大之后,每次回到家鄉(xiāng),不管是念想,還是走路,就都要揪心一下,年紀越大,越看不出。對于裴錢來說,落魄山竹樓,就是她的心坎。南苑國的心坎,崔前輩能夠帶著她走過去,崔前輩走了,新的心坎,這輩子便都走不過去了。但是我覺得有些心坎,一輩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繞過去,沒什么不好�!�

    陳平安最后說道:“最怕我覺得問心無愧了,我覺得良心好受了,我覺得理所當然了,一個個我覺得如何如何了�!�

    崔東山轉(zhuǎn)頭望去,先生已經(jīng)不再言語,閉上眼睛,似乎睡了過去。

    崔東山便也閉上眼睛,思緒飄遠。

    唯有水聲潺潺,如說瀺字,山勢高險卻無言,如解巉字。

    崔東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崔東山突然說道:“看到小寶瓶和裴錢長大了,先生你有多傷感。那么齊靜春看到先生長大了,就有多欣慰。”

    陳平安沒有說話,似乎還在酣睡。

    崔東山不再言語,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先生?”

    陳平安輕聲道:“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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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五章

    還鄉(xiāng)

    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自家鋪子。

    陳平安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曬著秋天的溫暖日頭,崔東山趕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說是讓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見年輕東家笑著點頭,便一頭霧水地離開了蚍蜉鋪子。

    這天的生意還湊合,因為老槐街都聽說來了位世間罕見的俊俏少年郎,故而年輕女修尤其多,崔東山灌**湯的本事又大,便掙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錢,陳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邊,談陵與唐璽一起現(xiàn)身,當然還有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

    寒暄過后,陳平安就與崔東山登船,宋蘭樵一路跟隨,這位見多識廣的老金丹,發(fā)現(xiàn)了一樁怪事,單獨瞧見年輕劍仙與那位白衣少年的時候,總是無法將兩人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學生,更是無法想象,只是當兩人走在一起,竟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難不成是兩人都手持綠竹行山杖的緣故?

    宋蘭樵沒敢多說什么,只是說了件事,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

    原來宋蘭樵剛剛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把椅子,雖說只是頂替了唐璽的墊底位置,與唐璽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師堂的兩尊門神,可這一步跨過去,是山上仙家與世俗王朝的聲望暴漲,是每年額外多出的一大筆神仙錢,也是一些人間家眷的雞犬升天。

    所以宋蘭樵面對那位年輕劍仙,說是受了一份大恩大德,絲毫不為過。只是宋蘭樵聰明的地方也在這邊,做慣了生意,務實,并沒有一個勁兒在姓陳的年輕人這邊獻殷勤。

    渡船上,宋蘭樵為他們安排了一間天字號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沒有讓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們露臉。

    屋內(nèi),崔東山為陳平安倒了一杯茶水,趴在桌上,兩只雪白大袖占據(jù)了將近半數(shù)桌面,崔東山笑道:“先生,論打架,十個春露圃都不如一個披麻宗,但是說買賣,春露圃還真不輸披麻宗半點,以后咱們落魄山與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經(jīng)常打交道。”

    陳平安喝著茶水,沒有說什么。

    崔東山說道:“談陵是個求穩(wěn)的,因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山上,一門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籠絡大觀王朝,沒什么錯。但是架子搭好了,談陵也發(fā)現(xiàn)了春露圃的許多積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福慣了,或是修行還有心氣,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璽,也會忌憚太多,會擔心這位財神爺,與只會拼命撈錢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窩,到時候春露圃便要玩完,她談陵時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換代,翻個底朝天,談陵這一脈,弟子人數(shù)不少,但是能頂事的,沒有,青黃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璽與高嵩聯(lián)手,到時候弟子不濟事,打又打不過,比錢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別�!�

    “所以唐璽與林嵯峨結盟,是最穩(wěn)妥的,林嵯峨雖說脾氣惡劣,但到底是個沒有野心的,對于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個對她談陵感激涕零的宋蘭樵,三人抱團,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氣象,若是咱們落魄山再遞過去一個枕頭,幫著春露圃順勢打開寶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缺口,都會讓熟稔商貿(mào)的春露圃諸多山腰、山腳的修士,感到振奮人心。而寶瓶洲如今處處大興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錢,與咱們落魄山雙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適的生意對象。不過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寶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驪朝廷,從衙門文官到沙場武將,與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個壺里去的�!�

    “先生布局之深遠,落子之精準、縝密,堪稱國手風范�!�

    聽到這里,陳平安終于忍不住開口笑道:“落魄山的風水,是你帶壞的吧?”

    崔東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廚子,大師姐,大風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說了,如今落魄山的風水,哪里差了�!�

    陳平安說道:“我沒刻意打算與春露圃合作,說句難聽的,是根本不敢想,做點包袱齋生意就很不錯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勞居多�!�

    崔東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點了三下,畫出一個三角形,“唐璽,林嵯峨,宋蘭樵,是個三。談陵一脈,高嵩一脈,唐璽小山頭,又是一個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還是一個三。先生聚攏起來的各方勢力,北俱蘆洲南端,寶瓶洲北部,是一個更大的三。天底下的關系,就數(shù)這個,最穩(wěn)固。先生,還不愿意承認自己是下棋的國手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誤打誤撞罷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虛懷若谷,學生受教了�!�

    陳平安笑罵道:“滾你的蛋�!�

    崔東山剛要說話,不料陳平安立即說道:“還來?!”

    崔東山只覺得自己一身絕學,十八般兵器,都沒了用武之地。

    果然還是先生厲害。

    崔東山突然問道:“到了骸骨灘,要不要會一會高承?我可以保證先生往返無憂�!�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去京觀城�!�

    崔東山問道:“因為此人為了蒲禳祭劍,主動破開天幕?還剩下點豪杰氣魄?”

    陳平安說道:“沒這么簡單,要更復雜,以后再說�!�

    崔東山自然沒有異議。

    在經(jīng)過隨駕城、蒼筠湖一帶的上空,陳平安離開屋子,崔東山與他一起站在船頭欄桿旁,俯瞰大地。

    占地廣袤的蒼筠湖,在渡船這邊望去,就像一顆玉瑩崖溪澗里安安靜靜躺著的碧綠石子。

    還欠那邊的某座火神廟一頓酒。

    只能先欠著了。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險了。”

    陳平安說道:“當然應該點頭答應下來,我這會兒也確實會上心,告訴自己一定要遠離風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臨頭,就難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雙腿彎曲,兩只露在欄桿外邊的袖子,就像兩條小小的雪白瀑布。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著還習慣嗎?”

    崔東山點點頭,“習慣得很,總覺得每天抄書的裴錢就是讀書人了,眼巴巴等著裴錢將來親筆給她寫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錢的小尾巴,屁顛屁顛扛著行山杖,如今又從騎龍巷右護法,被先生提拔成為落魄山的右護法,現(xiàn)在可好,與人說話之前,都要咳嗽兩聲,先潤潤嗓子,再老氣橫秋言語一番,都是跟我那位大師姐學的臭毛病�!�

    陳平安笑道:“挺好�!�

    崔東山好奇道:“真要將小姑娘載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成為類似一座山頭供奉的右護法?”

    陳平安說道:“當然。這不是兒戲。以前還有些猶豫,見識過了春露圃的山頭林立與暗流涌動之后,我便心思堅定了。我就是要讓外人覺得落魄山多奇怪,無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這么做所需的代價,但是我可以爭取在別處找補回來,可以是我陳平安自己這位山主,多掙錢,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這位學生,或者是朱斂,盧白象,我們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陳如初她們存在的理由,也會是以后讓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覺得‘如此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為一座宗字頭山門,但是我絕對不會刻意為了聚攏勢力,便舍棄那些路邊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會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以后也不會。何況她們從來也不是路邊的美好風景,她們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夠照顧那些值得照顧的人,我尤其心安�!�

    陳平安轉(zhuǎn)頭說道:“我這么講,可以理解嗎?”

    崔東山使勁點頭,“理解且接受!”

    陳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會很不輕松。”

    崔東山說道:“每一句豪言壯語,每一個雄心壯志,只要為之踐行,都不會輕松。”

    有些話,崔東山甚至不愿說出口。

    所有久別重逢的開懷,都將是未來離別之際的傷心。

    但這不妨礙那些還能再見的相逢,讓人歡喜,讓人飲酒,讓人開心顏。

    但是別忘了,有些時候,離別就只是離別。

    陳平安也跟著趴在欄桿上,眺望遠處大日照耀下的金燦燦云海,問道:“當了我的弟子,不會不自在?”

    崔東山說道:“不會�!�

    陳平安笑道:“境界懸殊,學問懸殊,你這學生當然還好。”

    崔東山說道:“先生這么講,學生可就要不服氣了,若是裴錢習武突飛猛進,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飯,一碗接一碗,讓同桌吃飯的人,目不暇接,難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不自在,師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講道理的時候,嗓門大了些,就要擔心給弟子反手一板栗,心里不慌?”

    崔東山哈哈大笑。

    先生北游,修心極好。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我這個人死腦筋,喜歡鉆牛角尖,總有一天,在落魄山那邊,也會有些芥子小事,變成我的天大難題,到時候,你給些建議�!�

    崔東山點頭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勞�!�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臉頰貼在欄桿上,笑瞇起眼,“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別胡亂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踐圣賢的良苦用心�!�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別忘了,學生當年,那叫一個意氣風發(fā),鋒芒畢露,學問之大,錐出囊中,自己藏都藏不住,別人擋也擋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學宮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儈些,中土文廟副教主也不是不能。”

    陳平安搖頭道:“國師說這個,我信,至于你,可拉倒吧,船頭這兒風大,小心閃了舌頭�!�

    崔東山嘿嘿而笑,“話說回來,學生吹牛還真不用打草稿�!�

    陳平安問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東山點頭道:“很大。八洲版圖相加,才能夠與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夠有一兩人擠進中土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北俱蘆洲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

    陳平安說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東山幽怨道:“那可是學生的傷心地。”

    陳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臉腫也要咧嘴笑�!�

    崔東山無奈道:“先生不仗義唉�!�

    渡船進入骸骨灘地界,宋蘭樵主動登門,攜帶重禮。

    是兩份。

    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談陵一份。

    他這份謝禮,其實也是恩師林嵯峨從祖師堂那邊揀選出來的一件法寶,是以春露圃特產(chǎn)仙木打造的竹黃龍紋經(jīng)書盒,里邊還裝有四塊玉冊。

    談陵那份贈禮,更是價值連城,是春露圃雙手可數(shù)的山上重寶之一,一套八錠的集錦墨。

    交出去的時候,宋蘭樵都替談陵感到心疼。

    陳平安沒有拒絕,談陵在符水渡沒有親自送禮,吩咐宋蘭樵在即將停靠骸骨灘渡口之際送出,本身就是誠意。

    這是宋蘭樵成為春露圃祖師堂成員后的第一件公家事,還算順利,讓宋蘭樵松了口氣。

    只是與那對先生學生一起坐著喝茶,宋蘭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邊坐著個崔東山。

    崔東山雙指捻杯,輕輕在桌上劃抹,笑瞇瞇,“蘭樵啊,拎著豬頭找不著廟的可憐人,世上茫茫多,蘭樵你算運氣好的了�!�

    宋蘭樵前一刻還聽著陳平安喊自己宋前輩,這會兒被他的學生左一個蘭樵右一個蘭樵,當然渾身別扭。

    春露圃以誠待人,陳平安當然不會由著崔東山在這邊插科打諢,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事與宋蘭樵要談。

    不曾想就這么個動作,接下來一幕,就讓宋蘭樵額頭冷汗直流。

    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陳平安一巴掌打飛了出去,連人帶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轉(zhuǎn)無數(shù)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黏在墻壁上,緩緩滑落,崔東山哭喪著臉,椅子靠墻,人靠椅子,怯生生說道:“學生就在這邊坐著好了�!�

    陳平安黑著臉。

    宋蘭樵心中震撼不已,難道這位和顏悅色的陳劍仙,與那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般無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劍仙?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個崔東山,開始與宋蘭樵正兒八經(jīng)議事,爭取談妥未來落魄山與春露圃的合作事宜,只是一個大框架大方向,宋蘭樵當下肯定做不了主,還需要返回祖師堂鬧哄哄吵幾架才成,一旦雙方最終決定合作,此后一切具體事務,落魄山一樣需要朱斂、魏檗他們來定章程。陳平安對春露圃的生意,還算知根知底,所以與宋蘭樵聊起來,并不生硬,北俱蘆洲之行,他這包袱齋不是白當?shù)�。落魄山最大的依仗,當然是那座作為重要運轉(zhuǎn)樞紐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鎮(zhèn)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納絕大多數(shù)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這就相當于一個包袱齋有了落腳的店鋪,天底下的錢財,在某處稍作停留,再流轉(zhuǎn)起來,便是錢生錢。

    陳平安偶爾甚至會想,一顆磨損較為厲害的雪花錢,到底見過了多少修士?一千個?一萬個?會不會已經(jīng)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圖?

    宋蘭樵原本聚精會神與陳平安聊著大事,冥冥之中,老金丹修士甚至覺得今天所談,極有可能會決定春露圃未來百年的大走勢。

    然后宋蘭樵看到對面陳劍仙瞥了眼墻壁那邊。

    宋蘭樵順著視線望去,那白衣少年雙手握住椅把手,整個人搖搖晃晃,連帶著椅子在那邊左右搖擺,好像以椅子腿作為人之雙腳,踉蹌走路。

    給先生發(fā)現(xiàn)后,崔東山立即停下動作,仰頭吹著口哨。

    宋蘭樵禮節(jié)性微微一笑,收回視線。

    這家伙是腦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陳平安跟宋蘭樵聊了足足一個時辰,雙方都提出了諸多可能性,相談甚歡。

    宋蘭樵到了后邊,整個人便放松許多,有些漸入佳境,許多積攢多年卻不得言的想法,都可以一吐為快,而坐在對面經(jīng)常為雙方添加茶水的年輕劍仙,更是個難得投緣的生意人,言語從無斬釘截鐵說行或不行,多是“此處有些不明了,懇請宋前輩細致些說”、“關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輩先聽聽看,若有異議請直說”這類溫和措辭,不過對方不含糊,有些宋蘭樵打算為高嵩挖坑的小舉措,年輕劍仙也不當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輩在春露圃祖師堂那邊多費心”。

    那個白衣少年,一直無所事事,晃蕩著椅子,繞著那張桌子轉(zhuǎn)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折騰出半點動靜。

    宋蘭樵已經(jīng)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聊完之后,宋蘭樵神清氣爽,桌上已經(jīng)沒有茶水可喝,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但是依舊起身告辭。

    宋蘭樵讓陳先生不用送,年輕人笑著點頭,就只是送到了房屋門口,只是讓崔東山送一程。

    宋蘭樵走入廊道后,不見那位青衫劍仙,唯有一襲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緊繃起來。

    只見那位少年倒退而走,輕輕關上門,然后轉(zhuǎn)頭笑望向宋蘭樵。

    宋蘭樵便開始笑容僵硬起來。

    崔東山來到下意識彎腰的宋蘭樵身邊,跳起來一把摟住宋蘭樵的脖子,拽著這位老金丹一起前行,“蘭樵兄弟,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啊�!�

    宋蘭樵差點沒忍住喊聲陳先生,幫著自己解圍一二。

    宋蘭樵驟然心頭驚悚,便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沒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的拽著,一步跨出之后,宋蘭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經(jīng)沒了身影。

    宋蘭樵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白霧茫茫之中,周圍沒有任何風景,就如同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視野中盡是讓人倍感心寒的雪白顏色,并且行走時,腳下略顯松軟,卻非世間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腳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漣漪。

    他小心翼翼開始徒步行走,一炷香后,開始御風,一個時辰后,宋蘭樵還是祭出法寶,再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不禮數(shù),開始傾瀉寶光,狂轟亂砸,始終無法改變這座小天地絲毫,一年后,宋蘭樵盤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斃。

    剎那之間,宋蘭樵抬起頭,見到了一顆巨大的頭顱,少年臉龐,明明帶著笑意,卻眼神冷漠,他緩緩抬起手臂。

    宋蘭樵頭皮發(fā)麻,原來自己一直在對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轉(zhuǎn)?

    心神憔悴的宋蘭樵下一刻,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中,不遠處那少年雙手籠袖,笑瞇瞇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蘭樵,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讓我送一程,我便自作主張,稍稍多送了些路程。蘭樵啊,事后可千萬別在我家先生那邊告刁狀,不然下次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時候是誰腦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說嘍�!�

    宋蘭樵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謝過前輩提點�!�

    崔東山問道:“習慣了春露圃的靈氣盎然,又習慣了渡船之上的稀薄靈氣,為何在無法之地,便不習慣了?”

    宋蘭樵怔住。

    崔東山與之擦肩而過,拍了拍宋蘭樵肩膀,語重心長道:“蘭樵啊,修心稀爛,金丹紙糊啊。”

    宋蘭樵緩緩轉(zhuǎn)身,作揖拜謝,這一次心悅誠服,“前輩教誨,讓晚輩如撥迷障見月暈,尚未真正得見明月,卻也裨益無窮�!�

    崔東山置若罔聞,敲了敲房門,“先生,要不要幫你拿些瓜果茶水過來?”

    宋蘭樵看著那張少年面容的側(cè)臉,老人有那恍若隔世的錯覺。

    陳平安打開門,一把按住崔東山腦袋,輕輕壓下去,轉(zhuǎn)頭對宋蘭樵問道:“宋前輩,我這弟子是不是對你不敬?”

    宋蘭樵不知是喪心病狂,還是福至心靈,說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說的話,“實不相瞞,苦不堪言�!�

    陳平安笑著點頭,“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著給陳平安扯入屋子。

    猶然有罵聲傳出:“狗日的宋蘭樵,沒良心的玩意兒,你給大爺?shù)戎壬�,我是好心好意幫著蘭樵兄弟修行啊,真沒有搞鬼戲弄他……先生,我錯了!”

    宋蘭樵抖了抖袖子,大步離去。

    舒坦。

    骸骨灘渡口停船,宋蘭樵干脆就沒露面,讓人代為送行,自己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東山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左右張望。

    兩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東山開始訴苦告狀,“先生,竺泉見我第一面,就說先生從未提及過學生,假裝不認識我,把我給我傷心死了。”

    陳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那邊提過你幾次,不過人家是一宗之主,萬事上心,還需要提防著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給忘了,有什么奇怪�!�

    然后陳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見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別給我鬧幺蛾子。還有那個少年龐蘭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你一個外人,也別胡亂言語。我知道你做事其實自有分寸,但這里終究是骸骨灘,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東山點點頭,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遺憾。

    無事可做,這就有些無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門那邊,暢通無阻,陳平安,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認識,而且時隔不久,便游歷歸來。

    竺泉沒有在山上,已經(jīng)去了鬼蜮谷青廬鎮(zhèn)。

    不過杜文思已經(jīng)返回祖師堂,開始閉關破境,躋身元嬰,希望極大。

    崔東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這小子是個癡情種,據(jù)說太平山女冠黃庭先前去過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沖著杜文思去的,只是不愿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黃庭此生無道侶’,傷透了杜文思的心,傷心之余呢,其實還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沒辦法擁有,好在不用擔心被其他男人擁有,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杜文思便開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夠了,好歹有那么點機會,比如將來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進一步,與黃庭一起游歷山河啊……”

    陳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沒待幾天,就這么一清二楚了?”

    崔東山點頭道:“瞎逛唄,山上與山下又沒啥兩樣,人人得了閑,就都愛聊這些兒女情長,癡男怨女。尤其是一些個愛慕杜文思的年輕女修,比杜文思還糟心呢,一個個打抱不平,說那黃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長得好看些,宗門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與世間多數(shù)仙家祖師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臺階直上。

    只不過嫡傳弟子,往往可以御風御劍而行,有些山頭,連尋常弟子也無禁忌,不過仙家洞府,往往講究一個飛鳥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線不同。龍泉郡那邊,所以不太一樣,終究還是草創(chuàng)初期的緣故,加上龍泉劍宗與落魄山,本來弟子就都不多,又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jié),所以才顯得十分另類,換成披麻宗、春露圃這些老字號仙家,規(guī)矩眾多,法度森嚴,在陳平安看來,其實是好事。

    只不過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搖動,就在于紙面宗法、臺面規(guī)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這一點上,披麻宗就要讓陳平安由衷敬佩,從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龐蘭溪,性情各異,但是身上那種氣度,如出一轍。

    生死事小,宗門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長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卻人人敢于為宗門赴死,竺泉與歷代宗主、祖師,每逢死戰(zhàn),以身作則,愿意先死!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著臺階,往下御風而來,飄落在兩人身前,老人與兩人笑道:“陳公子,崔道友,有失遠迎�!�

    招呼過后,陳平安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這位披麻宗老祖師似乎對崔東山十分親近,言語之間,儼然知己。

    難不成崔東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止是游手好閑瞎逛蕩?

    不然哪怕崔東山與京觀城廝殺一場,也不至于讓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披麻宗修士,個個都是白骨堆里殺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這種看似溫文爾雅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鬼蜮谷內(nèi)久經(jīng)廝殺。

    老祖師親自領著兩人去了那棟陳平安住過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來于骸骨灘與老龍城的跨洲渡船,約莫還需要一旬光陰才能返回北俱蘆洲。

    龐蘭溪與他太爺爺龐山嶺已經(jīng)站在門口那邊。

    少年笑著招手道:“陳先生!”

    兩人見了面,龐蘭溪第一句話就是報喜,悄悄道:“陳先生,我又為你跟太爺爺討要來了兩套神女圖。”

    陳平安輕聲問道:“價格如何?”

    龐蘭溪笑道:“按照市價……”

    龐蘭溪停頓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錢!”

    陳平安笑道:“龐仙師也太心疼你了,不過咱們還是按照市價算吧,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

    龐蘭溪有些失落,“這才幾天沒見,陳先生怎么就如此見外了?”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客氣話,又不花錢。你先客氣,我也客氣,然后咱倆就不用客氣了。”

    龐蘭溪笑得合不攏嘴。

    又學到了。

    陳先生真是學問駁雜。

    四人落座,龐蘭溪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便站在他太爺爺身后。

    陳平安直奔主題,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肅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飛劍傳訊別處山峰上的一位元嬰修士,名為韋雨松,比晏肅低了一個輩分,歲數(shù)卻不小了,與龐蘭溪是師兄弟,韋雨松手握一宗財權,類似春露圃的高嵩,是個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與崔東山后,十分客氣。

    自從竺泉做成了與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樁小買賣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韋雨松談心,表面上是身為宗主,關心一下韋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實上當然是邀功去了,韋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馬屁話都不講,結果把竺泉給憋屈得不行。韋雨松對于那位青衫年輕人,只能說是印象不錯,除此之外,也沒什么了。

    可是對那個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理很簡單,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山上山下晃悠了兩天,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師堂,給了一大摞圖紙,直截了當說木衣山的護山大陣,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撥英靈的戰(zhàn)力。結果木衣山祖師堂聚集后,還邀請了一位墨家機關師出身的老供奉,發(fā)現(xiàn)按照崔道友那份圖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陣,耗錢不過千余顆谷雨錢,便能夠?qū)⒋箨囃⻊菰黾觾沙�!那位墨家機關師更是愧疚得無地自容,兢兢業(yè)業(yè)完成了大陣的查漏補缺之后,差點沒辭去供奉頭銜。

    說句天大的實在話,別說是一千顆谷雨錢的小小開銷,就是砸下一萬顆谷雨錢,哪怕只增加護山大陣的一成威勢,都是一筆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劃算買賣。

    所以披麻宗祖師堂諸位老修士,看待崔東山,那是怎么看怎么順眼。

    尤其是當那白衣少年丟下圖紙,在祖師堂內(nèi)說了些關鍵事項后,便大搖大擺走了,繼續(xù)逛蕩木衣山去了,與神仙姐姐們嘮嗑。

    事后竺泉親自出面詢問崔東山,披麻宗該如何報答此事,只要他崔東山開口,披麻宗便是砸鍋賣鐵,與人賒賬,都要還上這份香火情。

    崔東山也沒客氣,指名道姓,要了杜文思與龐蘭溪兩人,以后各自躋身元嬰境后,在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只是記名,落魄山不會要求這兩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兩人自愿。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當時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嘆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這邊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罵他�!�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么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竺姐姐這么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于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zhèn)的時候,依舊怒氣沖沖。

    韋雨松是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diào)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肉,消磨殆盡了宗門底蘊。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那都從來沒個笑臉,喜歡每次帶著賬本去議事,一邊翻賬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說得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賬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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