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郁狷夫問道:“陳平安,你那拳法,在寶瓶洲流傳不廣?”
陳平安搖頭道:“學的人很少,屈指可數。以學拳人數來定,就是小拳種。從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種。”
郁狷夫點了點頭,“陳平安,爭取早些躋身遠游境,你與曹慈,不談什么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們走在了前邊,也不是壞事,最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別學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獨木橋�!�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過了酒,便帶著朱枚離去。
陳平安與那孩子桃板招呼一聲,就返回寧府,只是到了大門那邊,突然與門口等候的白嬤嬤說要回一趟城頭。
駕馭符舟,離開城池,下邊是一座座劍仙私宅。
到了城頭,先去找了大師兄左右。
說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這么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煩,你目前這點修為,能做多
大的事情?最終大局走向,該怎么走就是怎么走,你那些縫縫補補,用心好,不過僅限于此,沒大用。不過在這之前,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你,且不去說境界、身份,只說一個可能,你要是死在這邊,就能守住劍氣長城,你死不死?”
陳平安默不作聲。
左右說道:“反正只是個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與自己較勁,如何與天地較勁,別覺得自己思慮多多,是壞事,我們儒家講一個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后,則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漸悟,頓悟止觀。道家也有積攢黍米一說。慢慢來吧�!�
陳平安俯瞰南方戰(zhàn)場,輕聲說道:“師兄教誨,銘記于心。”
左右想起一事,“治學一事,不可懈怠。我再給你兩個小問題,想一想佛道兩家為何在對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異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薩,智慧,慈悲,踐行,愿力。你覺得若是按照先生的順序學說,怎么個先后,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發(fā)大宏愿,再去踐行?還是先有慈悲心,發(fā)宏愿,于踐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然后苦笑道:“師兄,這可不是什么小問題。”
左右說道:“在我這邊,就是小問題。在先生那邊,都不是什么問題�!�
陳平安告辭離去,心意微動,就沒有去往茅屋那邊找老大劍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陳平安去做。
左右皺眉道:“你就不能爽快點?非要這么折騰我的小師弟?”
如果不是那位老大劍仙,劍術確實高,左右都要說上一句你算哪根蔥了。
陳清都來到左右身邊,雙手負后,笑瞇瞇道:“劍術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氣爽�!�
陳清都視線所及,是一座極遠處的小天地。
小天地當中,是一座正兒八經的學塾,一位儒衫男子正在為少年少女們傳道授業(yè)。
先說了詩詞學問上的開山一事,以白日依山盡、池塘生春草兩句作為例子,講了兩句看似粗淺直白,實則占盡風光,完全不給后人留余地了。
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對屏,身前書案上,擺滿了書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寶,還有鎮(zhèn)紙、墨床在內的小九件。
越是那種華而不實的靈器,可能只是浩然天下尋常仙家山頭、世俗豪閥門第的雜項文玩,就越會被蠻荒天下的許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寶。
這個周密,正是古井深淵當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僅次于那位灰衣老人,甚至要比那個懸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劉叉,座位更高。
他被譽為蠻荒天下的“學�!保瑢W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博覽群書,學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門門學問斐然,儒釋道三教,諸子百家,詩詞,術算,書法,繪畫,金石,音韻訓詁,都極為擅長。
周密自號老書蟲,又被譽為通天老狐。
弟子當中,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還有那個甲申帳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劍仙種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撥弟子,如今都已經是兵家、商家、術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門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后才能有。
事實上負責撰寫這份譜牒的執(zhí)筆人,正是周密。
相傳歷史上枯骨大妖白瑩曾經好奇詢問一事,“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
周密笑著回答,“不夠�!�
周密今天又說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當世故的瑣碎學問,一說就又是大半個時辰。
而且往往是先問學生們的答案,作為夫子先生的周密,再給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題絕妙,周密便直接贈送出一件書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親手篆刻有“溪山無盡”的藏書印。
周密最早開始傳道的時候,曾經開門見山與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今已經不覺得道理可貴了,當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對與錯,好與壞,十分復雜,但是蠻荒天下的讀書人,還遠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根本沒資格人人有理,因為底子太差,所以治學之初,要心懷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課業(yè)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錄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題,是周密說那人與光陰。
這有涉及到一個根本宗旨,周密堅信妖族開了竅,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讀了書,才算人。
周密面帶笑意,將那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十歲之前,光陰是一條小溪的緩緩流淌,慢得好像一輩子都長不大,看不到遠處的風光。
二十歲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陰的流逝,快慢隨意,多看一眼都算閑得慌。
三十歲之后,時間開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歲之后,像那即將入海的滾滾江河。
六十歲以后,又是驟然一變,靜謐的湖泊,靜止不動。
臨終之際,宛如一條瀑布驟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聽得心領神會,有弟子聽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純粹的學問,表面上看,越沒有實質意義,但就我個人來看,世間真正的權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頭很硬,而是一個人,能夠真正影響到多少人的內心。你們聽得進去,很好,聽不進去,也無所謂,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長,歲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鎖死自己的心扉,你們總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風光絕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采擷�!�
周密說到這里,轉頭望向那山水對屏,事實上,是望向了劍氣長城的城頭某處,微笑道:“休道天高無耳目,休言地厚無熱腸�!�
陳清都笑道:“立教稱祖,你還差得遠�!�
夜幕中,有個木訥漢子從那道倒懸山新開辟出來的大門,從劍氣長城來到敬劍閣。
身邊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親,與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無數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劍閣已經閉門謝客,所以就只有兩人行走其中,木訥漢子開始一幅一幅劍仙畫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說道:“陳平安,幫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頭讓晏啄送到寧府,工費一顆谷雨錢,印文不用你想,就五個字,登城如上墳�!�
陳平安剛剛收起一幅畫卷,想了想,問道:“能不能再加五個字?”
晏溟笑道:“怎么講?”
陳平安說道:“出劍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不讓你白白多刻五個字,兩顆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晏叔叔,不用給錢。”
晏溟問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陳平安啞口無言。
晏溟示意陳平安繼續(xù)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讀書人,能夠在劍氣長城出拳出劍,能講就多講一點良心話,如果我不是個生意人,都要覺得每個字都需要給你錢�!�
陳平安將一幅幅畫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劍仙為何要他做此事,為何要來這敬劍閣取回所有劍仙畫卷,陳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兩人一起走出敬劍閣大門,陳平安走走下臺階的時候,突然說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會兒?”
晏溟點頭道:“我去大門那邊等你,別滯留太久�!�
晏溟離去后。
夜深人靜,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輪月。
陳平安獨自一人,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
喜歡一個人,就是照顧她一輩子,把自己這輩子也交給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個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貴。喝最差的酒,也盡興。
心中能不能活著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們的言行舉止,就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成大不是慢悠悠的歲月變遷,不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心意所至,飛劍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應該如何成為劍修?
不知道為什么,劍氣長城的遠古殘留劍意,似乎一絲一縷,都不曾青睞他陳平安。
陳平安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沒有極為合適的本命物,那就將就一次,湊齊五行之屬,怎么都該趕緊重返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過此舉無異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長,在那之后,估計就是好一個留人境了。
與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劍氣長城。
陳平安按照老大劍仙的先前交待,將藏有所有畫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給晏溟,陳平安自己先回寧府。
城頭那邊,陳清都收起了那件陳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沒有打開咫尺物,取出所有劍仙畫卷,反而施展了一門禁忌術法,丟還給晏溟,說道:“還給那小子,就說咫尺物出了點小問題,暫時打不開,以后再說�!�
晏溟硬著頭皮離開劍氣長城。
陳清都與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遠方。
陳清都突然問道:“你那小師弟,是不是個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屬,不早就有了,為何不煉化�!�
左右說道:“那是火龍真人的手筆,又涉及到純粹武夫的根本真氣,以陳平安如今的境界,將其剝離,根本做不到。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陳清都,你少在這邊說風涼話。難不成為了你們劍氣長城,練氣士連跌三境,純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滿意?”
陳清都笑道:“你這個大師兄是吃干飯的嗎?這都不幫忙?”
這句話,很戳心窩子,因為左右還真做不到。
劍術太高,劍氣太多,反而很容易與那火龍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沖,使得陳平安的整個人身小天地,淪為一處慘烈戰(zhàn)場。
說實話,在劍氣長城,只要陳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沒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陳清都去做什么事,誰敢?
左右倒是還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陳清都自己不愿意,沒用。
陳清都沉默片刻,“陳平安,吃得住苦頭?”
左右點頭道:“可以�!�
陳清都笑問道:“想要我出手剝離那�;鸱N,將其煉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價,陳平安需要走走一條類似形銷骨立、成就真靈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類似而已,不是當真如此。不然別說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猶豫起來。
左右為難。
陳清都嘖嘖道:“真是白瞎了當個大師兄,還不如小師弟爽利,陳平安已經點頭答應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護陣。城頭之上,我先不管,錯過的出劍,我以后補上。”
陳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頭,“護個鳥陣,老實待著。成功煉化本命物,毫無懸念,至于之后那條路,護陣有何意義?你殺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劍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動肝火了。
他忍這老大劍仙不是一天兩次三次五次了,對先生不敬,再可勁兒往死里欺負小師弟,真當我左右是個沒火氣的泥菩薩?!
陳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來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小師弟嘛。”
左右皺眉問道:“幾成?”
陳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個一,這還不夠嗎?”
左右將信將疑。
陳清都笑道:“左右的劍術那么高,我敢騙你?”
左右直接拔劍出鞘。
整座劍氣長城都瞬間察覺到了那份異象。
陳清都卻稍稍更換位置,以手握住劍鋒,任由那把長劍從手心劃抹而過。
城頭之上,立即濺射出萬千火光。
大戰(zhàn)又起,墻頭之上,劉羨陽此次沒來,跟在了陳淳安身邊。
依舊是陳平安與齊狩當那鄰居。
齊狩覺得有些古怪,今天這陳平安的感覺,有些不太一樣。
依舊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間卻別有一把玉竹折扇,轉頭對齊狩笑道:“才幾天沒見,齊兄風采更勝往昔啊�!�
齊狩頓時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確定了,天曉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障眼法,所以齊狩沒好氣道:“離我遠點�!�
那陳平安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隨隨便便祭出四把飛劍之后,搖頭嘆息道:“齊兄啊齊兄,是誰給你的信心,膽敢以小小元嬰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齊狩置若罔聞,但是今日出劍殺敵,尤其狠辣。
原本齊狩還想問一問先前為何左右要突兀出劍,這會兒是半句話都不想說。
茅屋附近的墻頭上,左右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本命物煉化成功,又熬過了那份苦頭,是不是就可以順勢養(yǎng)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品秩如何?”
陳清都一臉茫然道:“我有這么講過嗎?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飛劍還能隨便贈送?”
左右轉過頭,望向茅屋門口那邊的老人。
陳清都收斂笑意,“我曾經借了一只槐木劍匣,得一還一,只是讓陳平安先成為一只劍匣,或者說是一把劍鞘,至于到底能不能養(yǎng)出一把得天獨厚、應運而生的本命飛劍,又是養(yǎng)出什么品秩的本命飛劍,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氣,掠出城頭,再一次仗劍離城,孑然一身,鑿陣去找飛升境大妖。
寧府密室內。
三境修士、七境純粹武夫的陳平安,只有陰神出竅遠游劍氣長城,當下這真身與陽神身外身,依舊留在了寧府這邊。
因為老大劍仙說那尊陰神,積攢的念頭,太多太雜,如何洗劍,都洗不出一個純粹,即便洗出個精純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陳平安了。
陳平安屏氣凝神,當下心中所想,反反復復,是一句書上言語,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當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后便只有一雙內心深處的念頭,緩緩如蛟龍游曳在心湖底,只是兩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處。
劍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殺力最大,高出天外!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沉聲道:“有請老大劍仙出劍。”
密室之內,劍光轟然炸開。
陳平安瞬間皮開肉綻,就連他的金身境體魄都好像是紙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經渾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就連一雙眼珠都被劍光徹底消融,剎那之間,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終連一具白骨都不復存在。
無盡夜幕之中,渾渾噩噩的年輕人,在不見半點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蹌而走,只是下意識往前走。
走著走著,便走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草鞋孩子身邊,后者腳步緩慢,背著一個大籮筐。
孩子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傷心,好像不知道為什么長大后的自己,還是這么辛苦。
于是孩子傷透了心,不想繼續(xù)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著那只永遠都裝不滿草藥的大籮筐,嗚咽起來。
年輕人搖搖晃晃,蹲下身,怔怔望著那個沒有長大的自己。
兩兩對視。
年輕人與孩子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然后那個孩子擦了擦眼淚,主動伸出手。
年輕人牽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輕人依舊懵懵懂懂,只是發(fā)乎本心,與孩子說起了一個個未來會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記了成長中那些可以說、不可以說的苦難,好像根本就記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復雜的世道。
孩子逐漸笑了起來,仰起頭,望向那個長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腳步,雙手攥緊籮筐系身的繩子,笑容燦爛,然后為長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輕人舉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遠方,出現了一粒搖曳不定的依稀燈火。
驀然之間。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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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四章
劍修
城頭之上,齊狩忍不住轉頭望去,那陳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黃紙符箓,感覺就像一座新鋪子開張,只是這些品秩不高的符箓賣給誰?難道賣給蠻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箓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箓一摞摞壘在一起,所以十余座小山頭,有高有低,千余張符箓,怎么都會有了。
符紙材質十分尋常,肯定不值錢,劍氣長城這邊不賣此物,顯然是陳平安從浩然天下帶來的破爛,連那下五境符箓練氣士的入門黃璽符紙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間隨處販賣的黃紙符箓,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劍,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騙的道士標配了。
當陳平安擺好陣仗,轉頭望向齊狩。
齊狩便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真誠得就像是親爹看親兒子,笑道:“齊兄,走過路過莫要錯過,我這當包袱齋的陳好人,與那酒鋪的二掌柜,判若兩人,我這包袱齋,別看小,但是闖蕩過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箓一物,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聲譽極佳,收了不知多少塊的金字匾額,都是客人買了我的符箓,收獲頗豐,裨益極大,一個個感激涕零,一定要謝我一謝,攔都攔不住。齊兄,有沒有想法?你我并肩作戰(zhàn),不是朋友勝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齊兄身上沒帶神仙錢,無妨,允許賒欠,不收利息,我這個人,很好商量�!�
齊狩假裝沒聽見。
只是拗不過那陳平安絮絮叨叨個沒完,一一講述了自己十余種符箓的精妙,說那天部霆司符,雖說只是脫胎于雷法正宗的旁門,但是殺伐極大,說那大江橫流符用在鮮血如湖泊江河的戰(zhàn)場上,真是恰到好處,還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夠平地起山脈,用以阻滯妖族大軍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齊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開口道:“我雖是一個小小元嬰劍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風,可到底是劍修,要你符箓何用?上墳燒黃紙?劍氣長城沒這習俗。”
陳平安抓起一摞符箓,耐心極好,笑意不減絲毫,與“齊兄”解釋道:“這是我以無數壇仙家醇酒換來的大道機緣,某位大劍仙大醉酩酊,才一個不小心泄露了天機,私下傳授了我這種‘路引符’,路引路引,既能讓活人過關通行,在戰(zhàn)場上,當然也能讓敵人走上黃泉路,齊兄,真不動心?大戰(zhàn)尚未真正焦灼,只以飛劍虐殺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這就像在我那酒鋪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冠絕劍氣長城,終究還需要醬菜和陽春面來下酒,才算絕頂滋味。”
陳平安換了一只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箓,“此符更是大有來頭,是那位大劍仙傍身立命的壓箱底絕活,‘劍氣過橋符’,齊兄,你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錯,你瞅瞅,落筆是何等的繁瑣,一張張看似不大的符箓,簡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實的符陣,別的我都不多說了,光是畫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齊兄豈可因為符紙材質不算頂尖,就斷定我這符箓不值錢?齊兄啊,不曾想你竟是這種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我很失望啊,那離真都被我在戰(zhàn)場上殺了,同樣的捉對廝殺,齊兄與我有來有回,最終只輸我一線,就等于齊兄最少也是小勝離真一籌的天才人物,擱在托月山,當個大師兄都不難了……”
齊狩怒道:“陳平安,你有完沒完?!大戰(zhàn)期間,勞煩你安心御劍殺敵!哪怕你自己膽敢分心不惜命,也別牽連旁人�!�
那陳平安放下手中兩疊符箓,以那把合攏折扇輕輕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戰(zhàn)場,微笑道:“既然齊兄暫時沒有購買意愿,不打緊,世間買賣,眼緣第一。我就多看看齊兄的豪杰斫賊,城池那邊,某些人對于齊兄的殺敵手段,小有非議,認為太過殘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齊兄身上的那點豪閥公子哥習氣,身為天才劍修那份目中無人的傲氣,容不得同齡人比自己更強的一點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戰(zhàn)場上,齊兄搖身一變,就成了真豪杰。能夠忍得住一個城內欲殺之而求不得的陳平安,甚至還能夠拗著心中些許不痛快,助我一起殺敵守住戰(zhàn)場,這樣的劍修齊狩,真是一等一的劍仙風采……”
齊狩深呼吸一口氣,“是不是只要我不買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陳平安打開折扇,微笑道:“不說了不說了,齊兄只管瀟灑出劍�!�
齊狩收回視線,繼續(xù)駕馭飛鳶和心弦斬殺妖物。
相較于第一場戰(zhàn)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軍當中的比例,明顯高出幾分。不再是那些城頭劍修境界高了,甚至都不會被計入戰(zhàn)功的未開竅畜生,第一場開幕戰(zhàn)當中,這些根本不算正兒八經修士的妖族,多是被驅使前沖,唯一的用處,就是以尸骨堆積成山,填平劍仙開辟出來的條條深谷巨壑,血肉浸染大地,影響天時地利。
其實齊狩對那五行之屬的幾種符箓,完全瞧不上眼,唯獨路引符和過橋符,尤其是后者,確實有點感興趣,因為符紙之上確有絲絲縷縷的劍氣流轉,作不得偽,符膽之中,劍意不多卻精粹,那陳平安說是大劍仙私底下傳授,齊狩信了幾分。
但是齊狩自己守住戰(zhàn)場不難,根本不想跟陳平安做買賣,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二掌柜賣酒和坐莊的名聲都在劍氣長城爛大街了,連其他坐莊之人都會掙不著錢的路數,劍氣長城歷史上還真從未有過,越是經驗豐富的賭棍罵得越兇,你陳平安自己心里沒數?
頂替謝松花和劉羨陽戰(zhàn)場位置的劍修,是一位到了此處墻頭后便沉默寡言的老元嬰,正是從上五境跌落回元嬰境界的程荃,喜歡與那個吵架了大半輩子的劍仙趙個簃,一南一北分坐兩城頭,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以往與趙個簃對峙,老元嬰劍修話極多,離開了趙個簃,獨自一人,似乎沒有對手的緣故,便始終一言不發(fā)。
其實在城池以南地帶,其中有一棟劍仙遺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師祖靠著戰(zhàn)功換來的,后來記在了程荃名下。因為程荃這一脈,如今除了他一人,其余家族、師門都已經死絕了,與那女子劍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場。
程荃出劍極其爽利,飛劍“水山”,飛劍所過之處,戰(zhàn)場高空出現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將妖族砸成一灘灘肉醬,若有妖族修士僥幸不死,或是躲開,那就再丟幾座山峰。每座山頭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寶打碎,又會化作碧水湖水,落地之后便會瞬間冰凍戰(zhàn)場,妖族然后仰頭望去,便又有山岳壓頂而落。
所以相較于兩個鄰居,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齊出,齊狩的虐殺妖族,程荃這邊的戰(zhàn)場,十分清爽干凈。
更讓陳平安大開眼界的景象還不在于此,而是許多相對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當中,最終與冰凍湖水一同崩碎。
其實程荃還有一把看似雞肋的本命飛劍“拓碑”,除此之外,卻亦有一件大煉本命物,名字不詳,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為山,置水為河。
所以早年程荃的傳道恩師,便是帶隊去往蠻荒天下狩獵的劍仙之一,會先將江河、山峰小煉,然后帶回劍氣長城,交給弟子程荃將其中煉,后者將盆景中的小山細水祭出之后,搭配本命飛劍的拓碑神通,戰(zhàn)場上,便會異象橫生,江河洶涌,山岳突起,再被拓碑劍意牽引,江河驟增,山岳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爭后的那場攻守戰(zhàn)中,才會被一位大妖重光死死盯住,還以偷襲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為捉對廝殺的玉璞境程荃,興許在劍仙當中半點不顯眼,但是到了戰(zhàn)場上,與那擁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吳承霈,這類劍仙,會對蠻荒天下攻城大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陳平安轉頭望去,程荃淡然道:“閉嘴。老子沒錢給你騙�!�
陳平安笑道:“好嘞�!�
齊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家伙,同樣是元嬰劍修,為何陳平安到了程荃這邊,就這么好說話了?
不但如此,齊狩發(fā)現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陳平安非但沒記仇,反而還向老人遠遠拋過去一壺價值五顆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聞了聞,嫌棄道:“滋味太淡了,算什么酒水。趙個簃那種娘們才喜歡喝。”
話是這么說,酒還是要喝的。
不曾想陳平安又丟過去一壺酒鋪新賣的燒酒,程荃一聞,點頭道:“這才算酒,難怪鋪子生意不錯,你要是把酒鋪開到城頭上,我也會買�!�
陳平安笑道:“不賒賬�!�
程荃斜了一眼那位年輕人,問道:“聽說被個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寧府門口?”
陳平安以折扇輕輕敲打手心,說道:“不瞞程前輩,示敵以強,是我的拿手好戲。不管誰與我過招,贏面都會很大。比如我身邊這位齊兄弟�!�
第二場戰(zhàn)事當中,同樣是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陳平安應對得愈發(fā)輕松愜意,飛劍極快。
只說駕馭飛劍一事,果然還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個個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純粹,道理是好,多了也會壓人,飛劍自然而然會慢上一線,一線之隔,云泥之別。
程荃覺得這小子說話,比那趙個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這位老元嬰竟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在了陳平安身邊,問道:“聽聞浩然天下多奇山異水,能讓人洗耳亮目,觀瞻流連?”
陳平安甚至沒有轉頭與人言語,只是眺望前方,笑道:“就那么回事,看多了,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會厭煩,處處視野所阻,很難心如飛鳥過終南。家鄉(xiāng)那邊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會靜極思動,往山水之外的紅塵里邊滾走一番,下山只為了上山,也無甚意思�!�
程荃有些后悔挪窩坐在這邊,方才這家伙說話挺帶勁,這會兒又虛頭巴腦了,無趣無趣。
陳平安從懷中掏出一本皕劍仙印譜,笑嘻嘻轉頭,遞給程荃,“程前輩,看看有無感興趣的印章,生意實在太好,幾乎都賣出去了,但是程前輩開口討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還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輩自己瞧不上,可只需要轉手一賣,一兩壺酒水錢就掙到了,何樂不為?”
程荃接過了皕劍仙印譜,隨手翻開一頁,嘖嘖笑道:“生意之外,誰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緣到了,實則是某種心有所屬,白白給你這家伙,既掙了錢,又能憑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買賣啊�!�
“看人心,是推敲,是推門好,還是敲門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后陳平安折扇搖晃,滿臉委屈道:“程前輩可莫要仗著劍術玄妙,在諸多劍仙當中都能夠獨樹一幟,就胡說八道,欺負一個晚輩啊。不過程前輩此刻,喝酒看書出劍,劍氣翻書,殺妖佐酒,程前輩極有名士風流啊�!�
程荃雖然隨意翻
看印譜,出劍卻半點不含糊,而陳平安雖然重新當起了包袱齋,出劍也更無半點凝滯。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邊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過一頁,不曾想程荃的眼角余光,發(fā)現那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著自己,然后后者會心一笑,大概是說我懂,肯定看破不說破,程前輩不用有半點難為情。程荃也就無所謂了,伸手摩挲著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讓這位老劍修唏噓不已。
“蹇驢破帽舊衣,青山綠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燈火花甌佳人�!�
他程荃與那趙個簃,兩人爭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歡誰,她只說誰先躋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歡誰。
當時是程荃境界更高,資質更好,所以程荃說她肯定是喜歡自己。
趙個簃卻一直說當年是她的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勵我趙個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爭了無數年。
曾經劍氣長城有一位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劍仙,風采絕倫。
她與程荃、趙個簃都出身于同一條陋巷,在三人皆是上五境劍修、一起并肩作戰(zhàn)多年的歲月里,那條同時涌現出三位劍仙的小巷子,名氣大到了連倒懸山、更遠的雨龍宗、再遠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聽聞。
程荃將那本皕劍仙印譜丟還給陳平安,隨口說道:“以后當了劍修,就別太入世了�!�
陳平安收起印譜,今天兩樁包袱齋買賣都沒成,還白搭進去兩壺仙家酒釀,可既然程荃說了劍修一事,加上事不過三,就是個好兆頭,笑道:“借前輩吉言,然后成了劍修再說。”
兩兩沉默,各自出劍。
齊狩有些羨慕那個二掌柜,真是與誰都能聊。
一個時辰后。
程荃突然說道:“在我看來,撇開什么拳法法寶,你小子頗有急智,這才是最傍身的本領,我若是讓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邊款不變,只是需要你將那印文換一換,你會刻下什么內容?要我看,皕劍仙印譜加上那些扇面題款,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文字,讀了些書,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脈的弟子,一肚子學問,不該僅限于此。”
這一次輪到程荃大開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勞駕程前輩兼顧一下我的戰(zhàn)場,當然戰(zhàn)功還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劍幫忙阻敵,十分穩(wěn)當。
陳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閑,收回四把飛劍,其中三把都掠入養(yǎng)劍葫修養(yǎng)片刻,只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連印章的邊款都變了。
交給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無表情,點頭道:“湊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卻算不得真心喜歡的嶄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jié)。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陳平安不著急重新出劍,依舊由著程荃幫忙清掃戰(zhàn)場,自言自語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陳平安以那把學生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折扇,為自己,也幫程老前輩扇風,笑呵呵道:“為前輩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質極佳不說,刀筆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價不高,一顆谷雨錢,加上程前輩是劍仙,打八折,現在又幫晚輩殺敵,五折,就只需要五顆小暑錢!”
陳平安又低聲說道:“換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顆谷雨錢就一顆。”
程荃沒理睬那個年輕人,老劍修神色恍惚,滄桑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當年是我們劍氣長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說到這里,程荃對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比你家寧姚還要出彩些�!�
不料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陳平安直接破口大罵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場景,根本不怵這個,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罵過去,笑道:“怎么還罵人呢。”
陳平安問道:“你要是把境界壓在三境修士,你看我罵不罵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這樣不依不饒的,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齊狩有些無奈。
那邊一老一小,兩個人的吵架,吵出了兩百號人打群架的氣勢。
所幸都沒耽誤出劍阻敵。
這也正常,一位是久經廝殺的老劍修,一位是錙銖必較的二掌柜。
齊狩唯一沒想到的事情,那是雙方真能罵啊。
看樣子是陳平安占了上風,因為一些個罵人言語,陳平安是用那家鄉(xiāng)方言或是別洲雅言罵出口的。
程荃又聽不懂,還得去猜對方到底罵了什么,陳平安有些時候眼神憐憫,用那別處方言,夸人罵人夾雜在一起,偶爾再用劍氣長城的言語重說一遍,程荃要想針鋒相對,就又得猜那話語真假,所以有些處境艱難,一身與趙個簃相互砥礪多年出來的罵架功力,難免大打折扣。
很熱鬧。
范大澈來給陳平安送酒的時候,頭皮發(fā)麻。
范大澈只來了一次就不敢再來,讓暫時撤出戰(zhàn)場休息的董畫符來送酒,董畫符倒是喜歡這份熱鬧勁兒,坐在一旁,豎耳聆聽,既能養(yǎng)劍,又能看熱鬧,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新學問。何況董畫符的火上澆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獨有天賦。
一旬過后,兩軍對壘從無休戰(zhàn),程荃與陳平安再一次迎來休戰(zhàn)。
其實齊狩才是最飽受煎熬的那個人。
陳平安經常拿他說事情,一口一個我那齊兄弟如何如何,什么年紀輕輕,三十郎當的小伙子,就已經是元嬰劍修了,程老兒你要點臉的話,就趕緊離著齊狩遠一點。程老兒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聽說本命飛劍也才兩把,齊兄弟是幾把飛劍來著?關鍵是齊兄弟的每一把飛劍,那都是千年不遇萬年未有的極高品秩,你程老兒怎么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氣,一上頭,別說是罵齊狩,連齊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會放過。
程荃笑道:“陳老弟,與你切磋過后,老哥我再與趙個簃那個娘們唧唧的家伙吵架,穩(wěn)了�!�
陳平安搖晃折扇,微笑道:“容老子說句公道話,我一個人能罵你們兩個�!�
程荃瞪眼道:“給點顏色就開染坊是吧?再來過過招?!”
陳平安看似沉默,卻聚音成線,與程荃悄悄言語。
程荃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點頭,對齊狩說道:“那個眼睛長腦門上的齊家小崽子,程爺爺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樁機緣如何?”
齊狩裝聾作啞。
程荃手中多出兩摞符箓,去了齊狩那邊。
片刻之后,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陳平安身邊,而是最早女子劍仙謝松花和讀書人劉羨陽的城頭地帶。
齊狩捻出兩張符箓,分別是路引符和過橋符,仔細打量一番,兩種符箓,比想象中品秩要更高,畫在這些粗劣符紙之上,真是糟踐了符箓,齊狩猶豫一番,終于與陳平安心聲言語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盤?”
程荃說齊狩那把本命飛劍跳珠,如今尚未煉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數量,還是差了些威勢,然后說了些齊狩不得不認真咀嚼的前輩教誨,都是程荃與趙個簃的御劍心得,未必完全適合齊狩的出劍,可是對于很容易陷入不動如山境地的元嬰修士而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覷。
除此之外,程荃還建議齊狩不妨與陳平安做筆生意,不會虧,虧了就找趙個簃賠錢。
陳平安笑道:“幫人就是幫己。”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至于要不要給蠻荒天下一個小小的意外,隨你。我從來不做上桿子的買賣,講究一個你情我愿,掙錢的開心,花錢的高興�!�
齊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簡單,又復雜。
簡單,是因為那把將來有望躋身仙兵的跳珠飛劍,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實無誤、劍意不減半點的飛劍,既然數量夠了,那就添補一點額外的東西,如同為本命飛劍再增加一種本命神通。
復雜,則是這個輕描淡寫的所謂“添補”,過程極其繁瑣,需要有人為每一把飛劍輔佐符箓,飛劍與飛劍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結成符陣,最終所有跳珠飛劍,變作一座大符陣。
除此之外,齊狩更有隱憂,擔心得不償失,會讓那陳平安在這個過程當中,對自己的本命飛劍跳珠,太過熟悉。
畢竟這把飛劍跳珠,比那祖?zhèn)鞯陌胂杀鍎Α案郀T”,更是齊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與人搏命,還是戰(zhàn)場殺敵,當齊狩能夠駕馭一千把名副其實的跳珠飛劍,是何種景象?
與他對敵之人,又是何種感受?
就像齊狩自己所說,離開了城頭,他與陳平安,就是敵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沒有想過,以齊家的雄厚底蘊,只要想到了這一點,在你那把跳珠飛劍的品秩登頂之前,從我這邊學走了這門符箓神通,你只要能夠依葫蘆畫瓢,砸錢而已,卻有一種別開生面的大收獲?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獨有神通,比較虧,還是齊狩多出一份實打實的戰(zhàn)力,比較賺,齊兄啊齊兄,自己權衡去吧�!�
齊狩低頭看了眼那兩疊尚未歸還的符箓,皺眉道:“破境之后,如今我可以駕馭將近七百把跳珠飛劍,你這黃紙符箓,當真能夠結陣?每一張符箓的價格,怎么算?一旦只是雞肋手段,到時候與妖族上五境劍修對峙,就被隨便摧破?該怎么算?最關鍵的,你真會傾囊相授,與我一一道破符陣全部精妙?退一萬步說,我是一名純粹劍修,大戰(zhàn)接連,還如何自己去學那符箓,你若是只畫了一張大餅,我花錢卻吃不著,算怎么回事?”
陳平安嘖嘖道:“齊兄不夠大氣啊。與我合伙做買賣,不會虧,只有賺多賺少而已。這不是我隨便說的,是我做了你們又都瞧得見的事實�!�
最后陳平安轉過頭,合攏折扇,神色惋惜,搖頭嘆息道:“齊兄,將我視為戰(zhàn)場之外的生死大敵,配得上齊兄弟視為囊中物的劍仙大道嗎?”
陳平安以折扇一招,將那兩疊符箓馭回自己身邊,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白送一句齊兄圣人教誨,‘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程荃以心聲笑問道:“生意就這么黃了?”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換成我,也不會隨便答應�!�
程荃點頭道:“符陣一事,確實雞肋,齊狩不被你騙,還算有點腦子�!�
陳平安笑道:“
也不能這么說,我這符箓之法,極其來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等會兒,照你的意思,是成與不成,你都沒個保證?!”
陳平安答道:“我與你或是齊狩,說一定能馬上就成嗎?再說了,畫符一事,最講天資,然后熟能生巧,天經地義啊,先浪費個幾百張符箓怎么了,齊狩錢多,還怕這點損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點,就直接拿出一疊疊黃璽符紙了,那才叫神仙花錢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陳老弟,幫了人,自己練習畫符,還能掙錢,一舉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盤�!�
陳平安笑瞇瞇道:“殺豬還嫌豬太肥?”
程荃樂不可支。
不過陳平安最后說道:“不過看著這場天底下最大的戰(zhàn)爭,我會真心期待齊狩的千劍齊出,哪怕還不是劍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畫面,都會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這句圣賢教誨,這個好道理,其實出自陳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羨慕他人之所有,同時又能反過來更敬在己者,會不會更好?
以后這個小小的疑惑,這點微不足道的讀書心得,一定要與自家先生說上一說。
齊狩問道:“每張黃紙符箓,賣多少錢?”
陳平安將折扇別在腰間,起身弓腰,屁顛屁顛跑向齊狩那邊,嘴上念叨著:“勞煩齊兄助我殺敵片刻,我與你細細道來�?傊铱梢员WC,購買符箓越多,打折力度就大!你我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誼,千金難買啊!”
然后到了齊狩身邊,陳平安又轉頭喊了一句,“程老哥,齊兄弟這這塊戰(zhàn)場,幫襯一二,拿出一點前輩風范來。最多一時半刻,齊兄就能重返墻頭�!�
陳平安帶著齊狩離開墻頭,一起蹲在墻角根的走馬道上,將那些黃紙符箓一股腦兒堆在自己腳邊,聚音成線,輕聲道:“不同的符箓,有不同的價格,齊兄就不是那種會斤斤計較的人,所以我直接給出一個公公道道的打包價,打個對折,一千張符箓,一張不少,只收齊兄三顆谷雨錢�!�
齊狩就要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