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你們要不要出劍,殺不殺?
江高臺抱拳朗聲道:“謝過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沒有落座的唐飛錢,也是與好友吳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輕隱官,真以為喊來一大幫劍仙壓陣,然后靠著一塊玉牌,就能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紀輕輕的,算什么東西!
酈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劍砍死一個拉倒算數(shù)了。
只是她心湖當中,又響起了年輕隱官的心聲,依舊是不著急。
酈采這才忍住沒出劍。
魏晉已經(jīng)睜開眼睛。
那兩個剛想有所動作的老龍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實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們,還算安靜。
至于北俱蘆洲那邊,根本沒摻和的念頭。
這個時候,滿堂意氣慷慨激昂過后,眾人才陸陸續(xù)續(xù)發(fā)現(xiàn)那個本該焦頭爛額的年輕人,竟是早早單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著所有人。
北俱蘆洲,寶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個是自古風氣使然,一個是太說不上話,一個是離著倒懸山太近,畢竟還有個醇儒陳氏,而陳淳安又剛離開劍氣長城沒多久。
中土神洲,皚皚洲,扶搖洲,最難商量。
一個是習慣了頤指氣使,小覷八洲豪杰。一個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錢最大。一個是做爛了倒懸山生意、也是掙錢最有本事的一個。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還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勢。
現(xiàn)在就屬于變成不太好商量的情況了。
陳平安最后視線從那兩位老龍城渡船管事身上繞過,多看了幾眼。
寶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實也就是老龍城的那六艘渡船,苻家的吞寶鯨,以及那條被譽為“小倒懸”的浮空島,孫家有只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島。
今夜做客春幡齋的兩位管家,一位是苻家的吞寶鯨管事,一位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去過幾次老龍城,都不曾與兩人打過照面,估計這兩位老龍城的大人物,即便聽說過“陳平安”,也會當做是重名了。
年輕隱官懶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樁互利互惠的掙錢買賣,就一定要這么把腦袋摘下放在生意桌上,稱斤論兩嗎?我看么得這個必要嘛�!�
唐飛錢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殺,借助劍仙聲勢要隨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們這些人吧?”
陳平安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笑瞇瞇道:“我這不是年輕氣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權在握,有點飄嘛�!�
吳虬抿了一口春幡齋茶水,輕輕放下茶杯,笑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是沒什么出息了,與隱官大人有著云泥之別,不是一路人,說不了一路話,我們委實是掙錢不易,個個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換個地點,換個時候,再聊?還是那句話,一個隱官大人,說話就很管用了,不用這么麻煩劍仙們,興許都不用隱官大人親自露面,換成晏家主,或是納蘭劍仙,與我們這幫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夠了。”
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說過,出了門有出了門的規(guī)矩,坐在這里就有坐在這里的規(guī)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錢一事上解決,方才鬧哄哄的,你們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說得清楚些,我這次來倒懸山,一開始就想要換上一大撥船主的,比如……”
陳平安望向那個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修士,“‘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兩百顆谷雨錢,或是等同于這個價格的丹坊物資,換柳仙子的師妹接管‘霓裳’,價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來倒懸山賺錢了嗎?人沒了,渡船還在啊,好歹還能掙了兩百顆谷雨錢啊。為什么先挑你?很簡單啊,你是軟柿子,殺起來,你那山頭和師長,屁都不敢放一個啊�!�
那金丹女子瞬間臉色慘白。
江高臺立即笑問道:“不知道在隱官大人眼中,我這顆腦袋價值多少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顆神仙錢。皚皚洲劉氏那邊,謝劍仙自會擺平爛攤子。中土神洲那邊,苦夏劍仙也會與他師伯周神芝說上幾句話,擺平唐飛錢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買賣的,應該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沒那么重要�!�
陳平安說道:“謝劍仙,先別出門了,江船主再說一個字,就宰了吧。省得他們覺得我這隱官,連殺雞儆猴都不敢�!�
謝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氣。
終于可以出劍宰人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那山水窟元嬰白溪,“你家老祖,與我劍氣長城有舊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隱官不搭理你們,我來。今夜就別走了,我會讓謝稚劍仙多跑一趟,護著你們的瓦盆渡船,順風順水地返回扶搖洲山水窟,與那老祖講清楚,恩怨兩清了,以后買賣照舊,愛來不來,不來,后果自負�!�
這一次,輪到劍仙這一排,開始起身了。
野修劍仙謝稚站起身,笑著感慨道:“不殺譜牒仙師,已經(jīng)很多年了,真是讓人懷念。”
陳平安繼續(xù)說道:“今夜沒有起身離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劍氣長城的貴客了。”
陳平安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細,一些個心性渣滓,從爛泥塘里邊激揚而起,全部擺到臺面上瞧一瞧,讓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之間,再讓渡船船主與船主之間,相互都看仔細了,怎么長遠做放心買賣?”
陳平安說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個女子元嬰修士,“對不住,之前是最后騙你一次。我其實
是舍得的�!�
元嬰女子頓時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從袖子里邊掏出一本冊子,環(huán)顧四周,隨便挑了一位沒起身、先前卻差點起身的管事船主,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抖摟了出來。
不光是師承淵源,嫡傳弟子為何,最為器重哪個,在山下開枝散葉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處,不僅僅是倒懸山的私產(chǎn),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別院,甚至是像吳虬、唐飛錢這般在別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記錄在冊,都被米裕隨口道破。就連與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侶卻勝似眷侶,也有極多的門道學問。
米裕又說了兩位船主的家底,如數(shù)家珍。
然后陳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過三�!�
米裕點頭。
老子如今是被隱官大人欽點的隱官一脈扛把子,白當?shù)模?br />
陳平安又喊了一個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個先前與自己道過歉的元嬰修士,眼神陰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還有這種差點死了、偏要再死透一次的買賣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會不會跪在地上,求我賣他一個面子。”
陳平安望向兩位八洲渡船那邊的主心骨人物,“吳虬,唐飛錢。上五境的老神仙了,兩位連宅子都買到了北俱蘆洲的砥礪山那邊去,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個小人物,掙錢辛苦�!�
酈采站起身,“我不會離開倒懸山,但是可以飛劍傳訊浮萍劍宗,太徽劍宗,就說倒懸山這邊有些流言蜚語,兩位老神仙,勾結(jié)妖族。對了,苦夏劍仙,郁狷夫和朱枚這些晚輩不是還沒離開劍氣長城嗎,讓他們也將此事與中土神洲說一說,好讓兩位老神仙自證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劍仙苦夏隨即起身,“不難。理當如此�!�
陳平安最后眨了眨眼睛,一臉疑惑道:“你們以為我是要與你們背后的山頭結(jié)仇嗎?至于嗎?不至于啊,我就是看你們不順眼罷了,除了極少數(shù)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后賠禮道歉,外加大把大把的賠錢,都會有的。長遠來看,誰也不虧。你們就真以為我喊了劍仙過來,就只是陪你們喝酒喝茶來著?你們這些可以白白掙錢都不要的廢物,配嗎?”
孫巨源也笑著起身,“我與在座諸位,以及諸位身后的師門、老祖什么的,香火情呢,還是有些的,私仇的,從來沒有的。所以賠禮一事,不敢勞煩咱們隱官大人,我來�!�
晏溟站起身,“賠錢一事,我晏家還算有點家底,我晏溟來,賠完為止。”
納蘭彩煥沒有動作。
今夜之事,已經(jīng)超出她預料太多太多。
陳平安便換了視線,“別讓外人看了笑話。我的面子無所謂,納蘭燒葦?shù)拿孀�,值點錢的。”
納蘭彩煥只得緩緩起身。
陳平安徹底沒了笑意,雖然還保持那個懶散姿勢,卻依舊死死盯住這個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嬰劍修。
納蘭彩煥硬著頭皮,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座位是不是放錯了,你納蘭彩煥應該坐到那邊去?”
納蘭彩煥眼神狠厲,剛要開口說話。
劍仙高魁站起身,轉(zhuǎn)頭望向納蘭彩煥。
納蘭彩煥原本到了嘴邊,直呼名諱的“陳平安”三個字,立即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這個莫名其妙的變故。
愈發(fā)讓吳虬這些“外人”感到驚悚。
這個嘴上說著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輕隱官,真是一個發(fā)狠,難道連自己人都要宰掉嗎?
小人得志與否,不好說。
這年輕人,心腸黑得很!
至于那個大權在握的說法,真是半點毫不含糊了。
吳虬終于站起身,抱拳道:“隱官大人,無需如此,買賣只是買賣,咱們雙方,都各退一步,求一個皆大歡喜,求一個錢財上邊的細水長流�!�
年輕隱官只是單手托腮,望向大門外的鵝毛大雪。
陳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語道:“你們真以為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沒有半點好人緣,半點香火情嗎?覺得劍氣長城不用這些,就不存在了嗎?無非是不學你們腌臜行事,就成了你們誤以為劍仙都沒腦子的理由?知道你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還能站著卻不死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那就是將近萬年的漫長歲月里,自從南婆娑洲有了第一條來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從那條‘枕水’開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第二條是扶搖洲已經(jīng)消失了那個宗門,云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條,是如今一個洲再也沒有一條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是那艘在海難當中船翻人死盡的‘桐傘’,消息傳回劍氣長城后,劍仙只能是默默出劍,遙遙祭奠,這件事情,太過久遠,恐怕在座許多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不太清楚了�!�
陳平安坐直身體。
“最早的那段歲月里,幾乎所有趕赴倒懸山的渡船,全部不為掙錢,一個個等于是送錢給劍氣長城。哪怕隨著時間推移,變了些情況,事實上是變了很多,沒事,我們劍氣長城,依舊會念你們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沒忘記。納蘭燒葦當年為何震怒,依舊沒有去往雨龍宗地界出劍?現(xiàn)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個老祖多聰明,也不是他合縱連橫得多漂亮,一劍下去,說沒就沒了的�!�
“你們掙錢歸掙錢,可說到底,一條條渡船的物資,源源不斷送到了倒懸山,再搬到了劍氣長城,沒有你們,劍氣長城早就守不住了,這個我們劍氣長城得認,也會認�!�
陳平安站起身,驀然而笑,伸出雙手,向下虛按數(shù)下,“都坐啊,愣著做什么,我說殺人就真殺人,還講不講半點道理了?你們也真相信�。俊�
只見那年輕隱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說話。和氣生財,我們是買賣人,打打殺殺的,不像話�!�
米裕沒落座。
所以也就沒人敢坐下。
謝松花,蒲禾,謝稚在內(nèi)這些浩然天下的劍修,分明一個個殺意可都還在。
陳平安走到納蘭彩煥的椅子身后,伸出并攏雙指,輕輕一按這位女子元嬰劍修的肩頭,以心聲言語微笑提醒她:“帶個頭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么多過了界的生意,隱官一脈的秘錄檔案,可都一筆一筆記在賬上。所以說你還是太蠢,真以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劍仙差了一萬里。納蘭燒葦已經(jīng)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納蘭彩煥如遭雷擊,腦子里一片空白,面無人色,緩緩坐下。
然后年輕隱官雙手手臂,靠在納蘭彩煥身后的椅背高處,望向?qū)γ婺切┮粋個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們,滿臉無奈道:“待之以禮,壓之以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這小小隱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還怎么不賣我半點面子?嗯?!”
于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個都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年輕隱官,手腕陰險,心腸歹毒,腦子有��!
陳平安走回原位,卻沒有坐下,緩緩說道:“不敢保證諸位一定比以前賺錢更多。但是可以保證諸位不少賺錢。這句話,可以信。不信沒關系,以后諸位案頭那些越來越厚的賬本,騙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里乾坤,掠出一部部冊子,一一懸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陳平安繼續(xù)說道:“劍氣長城以后一切所需物資,都在清單上邊了,按照天干,都仔細分好了等級,價格上邊都寫了,具體如何打折,就看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參與今夜議事的跨洲渡船,勞煩諸位幫忙把話帶到。因為以往許多物資,以后劍氣長城不會收半點,但是某些物資,劍氣長城來者不拒,價格只會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長�!�
“答應劍氣長城賒賬,不肯我們賒賬,前者是情誼和香火情,后者是生意人求財?shù)谋痉�,都可以私底下與我談,是不是以賒賬換取別處找補回來的實惠,一樣可以談�!�
所有渡船管事都開始仔細翻閱瀏覽起來。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望向那位山水窟元嬰修士白溪,“是不是很意外?其實你密謀之事,其中一樁,好像是來到倒懸山之前,先卸貨再裝貨,爭取一艘渡船專賣幾種物資,求個高價,免得相互壓價,賤賣給了劍氣長城,是不是恰好是我們劍氣長城本來就幫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捫心自問,劍氣長城本就是這么與你們光明正大做買賣的,你還鬼鬼祟祟不落個好,何苦來哉?至于誰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別去探究了,以扶搖洲的豐富物產(chǎn)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后掙錢都忙不過來,計較這點小事作甚?”
皚皚洲修士,看到一處之時,愣了半天,劍氣長城今后竟然要大肆收購雪花錢?!
老龍城苻家那位管事,翻到一頁之時,也覺得有點意思了,因為與苻家早已締結(jié)盟約的云霞山特產(chǎn),云根石,價格漲了!
就連北俱蘆洲最不樂意掙大錢的渡船管事們,也哭笑不得,好嘛,看來回了本洲后,得與骸骨灘披麻宗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
陳平安最后說道:“接下來的錢,都是各位可以隨便掙的,如果有人就此停了跨洲渡船在本洲,偏不掙這神仙錢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慪氣,做那意氣之爭,也行,青山不改,細水長流,這份情誼,慢慢計較。還有,公事之外,諸位渡船管事,也該為自己的大道著想著想了,額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寶的,我們劍氣長城這邊一一記錄在冊,只要做得到,都會幫著你們以物換物,若是需要補點神仙錢,我們當然也會與你們直說,在這期間,我保證劍氣長城不多賺誰一顆雪花錢,算是額外贈送各位的一點小好處�!�
江高臺不動聲色翻閱那本厚冊子,以心聲詢問,“隱官大人,當真不殺人,只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只看結(jié)果,不看過程,我難道不應該感謝你才對嗎?哪天咱倆不做買賣了,再來秋后算賬。不過你放心,每筆做成了的買賣,價格都擺在那邊,不但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點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后,天大地大的,我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面,都兩說了�!�
江高臺將信將疑。
陳平安要么以心聲答復一些人的悄然詢問。
要么主動與人言語。
“你們那位少城主苻南華,如今什么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說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師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實上她對你那是極為敬重的�!�
“別記恨我們米裕劍仙,他如何舍得殺你,當然是做樣子給這位隱官看的,你若為此傷心,便要更讓他傷心了。癡情辜負癡心,人間大憾事啊。”
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言語隨意,就像是在與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言語,落在一位位渡船管事心湖中,后者都得小心翼翼將每個字嚼爛,生怕錯過了什么玄機。
因為所有人哪怕沒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約而同都對一件事心有余悸。
這個年輕人,在先前某個時刻,想要殺光所有坐在劍仙對面的屋內(nèi)人。
興許是真的,可能還是假的。
可萬一是真的呢?
陳平安繼續(xù)單手托腮,望向門外的大雪。
這會兒,劉羨陽那艘渡船,應該快要回到了南婆娑洲。
而那艘早已遠離倒懸山的渡船之上。
劉羨陽正在屋內(nèi)挑燈看書,桌上擱放著一枚印章。
邊款:大劍仙陳平安第一印,兄長劉羨陽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劉羨陽瞥了眼印章,會心一笑。
好小子,吹牛這種事,還是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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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將
一時間,屋內(nèi)只有翻書聲,一位位船主,做生意算賬本,還是極為擅長的,畢竟是拿手好戲,看家本領。
得了隱官大人的授意,劍仙走了大半。
酈采,苦夏,元青蜀,謝稚,宋聘,蒲禾,都已經(jīng)重返劍氣長城。
米裕,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云巖依舊坐在大門口那邊。
謝松花還要親自“護送”一條皚皚洲跨洲渡船離開倒懸山,自然不會離開春幡齋。
晏溟和納蘭彩煥當然也需要留下。將來具體的商貿(mào)往來,自然還是需要這兩位,聯(lián)手邵云巖,在這春幡齋,一起與八洲渡船對接生意。
今夜春幡齋的這樁買賣,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圖,大大小小的數(shù)百座王朝、山上宗門、仙家豪閥,都會因為今夜的這場對話,在未來隨之而動。
陳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著米裕送來的酒,并不催促任何一位船主。
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握拳又松開。
納蘭彩煥興許才是屋內(nèi),對陳平安恨意最深的那個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為了一件事,殺她納蘭彩煥!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么,往往是恐懼比恨意更多的緣故。
納蘭彩煥的更大恐懼,在于年輕隱官與她心聲言語,“這些外人,我都能捏著鼻子與他們做買賣,一個手握實權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沒這樣的道理,納蘭彩煥,我與你保證,虧不了納蘭家族太多家底。運氣好,還有賺。只是運氣一事,我就不保證什么了。”
納蘭彩煥也保證了一些事情。納蘭彩煥覺得自己與年輕隱官真正談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沒有改變她當下的困局,反而迎來了一個最大的恐懼,高魁卻依舊沒有離開春幡齋,依舊安安靜靜坐在不遠處喝酒,不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而是竹海洞天酒。
納蘭彩煥靜了靜心,開始推敲今夜議事,從頭到尾的所有細節(jié),爭取了解年輕人更多。
她先前與陳平安、二掌柜都沒有真正打過交道,只是他成了隱官大人后,雙方才談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納蘭彩煥想到了一句年輕隱官類似蓋棺定論的收官言語。
讀書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習慣,本該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是先前陳平安卻偏要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記了的,反而是劍氣長城依然沒有忘記的念舊。
理,更簡單了。是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飛劍取頭顱。
在這之后,才是最市儈俗氣的財帛動人心,大家坐下來,都好好說話,好好做買賣。
只是在這之前,其實陳平安最心狠手辣的威脅,不是劍仙隨時會殺人的陣仗,而是做了一份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開了任何的道義、買賣規(guī)矩、師門經(jīng)營,都不去說,陳平安選擇與對手直接捉對廝殺,例如吳虬、唐飛錢在北俱蘆洲砥礪山一帶的私人宅邸、以及兩位上五境修士的聲譽。
生不如死。
當然也有“南箕”江高臺、“霓裳”渡船管事柳深的性命。
說死則死。
別跟我談什么宗門底蘊,談什么掀了桌子不做買賣的后遺癥,只要誰從座位上起了身,那么劍氣長城隨后針對的,對癥下藥的,就只是年輕隱官眼前的某一個人。
與浩然天下許多正兒八經(jīng)的譜牒仙師、祖師堂嫡傳,尤其是些心傲氣高的豪閥子弟,談這些,興許談不攏不說,還會徹底撕破臉。
但是與在座這些早已不算是純粹修道之人的商賈,聊這個,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嶺,當然還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冊子。
沒有這個,任他陳平安百般算計,等到幾十個船主,出了春幡齋和倒懸山,陳平安除了連累整座劍氣長城被一起記恨上,毫無裨益。興許隱官繼續(xù)可以當,但是劍氣長城的財權,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
納蘭彩煥恢復了幾分神采,覺得終于知道該如何與年輕隱官相處了。
只說姿容氣度,納蘭彩煥確實是一位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后米裕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憐憫和不屑,不再看納蘭彩煥,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
若說那納蘭彩煥是光靠姿容就能讓男子心動的女子,那么米裕更是僅靠皮囊便能讓女子賞心悅目的男子。
那位心中憤恨、悲苦至極的元嬰女子,“無意間”瞧見了這一幕后,心中陰霾,便稍稍少了些。
這個應該被千刀萬剮的負心漢,在說出那句應該遭天譴的混賬話后,就再沒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對面座椅的游曳視線,次次都故意繞過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沒有她,豈會如此刻意?
何況都說納蘭彩煥當年便曾經(jīng)傾心于米裕,不也一樣沒能近水樓臺,成為劍氣長城的一雙神仙道侶?
如此一想,這位女子便覺得自己勝了那納蘭彩煥一籌。
再看那米裕,神色蕭索,有些落寞,他轉(zhuǎn)頭望向門外的大雪美景,怔怔無言。
與那之前狗腿兮兮為年輕隱官送酒的故作瀟灑,判若兩人。
她便沒來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劍仙了,米裕你還算是在家鄉(xiāng)啊,也要受此窩囊氣嗎。
陳平安始終單手托腮,就這么一直瞧著所有人情百態(tài)的蛛絲馬跡,在察覺到米裕那些極有火候的細微變化后,不得不有些佩服,癡心人只以癡情動人,米裕這種天賦驚人的負心漢,如果修道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們這位米裕大劍仙應該是飛升境的水平了,與那姜尚真,估摸著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陳平安打算找個機會,替這些癡情女子出口惡氣,揍一頓米裕,劍仙不能還手的那種。
謝松花有些犯愁,江高臺那條“南箕”想要乘坐,戴蒿那條“太羹”也不能錯過,這位女子劍仙,視線游曳不定,背后竹匣劍意牽扯起來的漣漪,就沒停過片刻。春幡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這幾樁個人恩怨,事情沒完!皚皚洲這幫家伙,第一個冒頭,起身說話不談,到最后,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皚皚洲最多,這是打她的臉兩次了。看看那魏晉和元青蜀,再看看他們對面的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個個很給兩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個娘們,便不是劍仙了?!
戴蒿膽戰(zhàn)心驚,不得不主動開口,以心聲詢問那個緩緩飲酒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問道:“隱官大人,謝劍仙這邊?”
戴蒿都沒敢抬頭望向主位那邊,禮數(shù)不禮數(shù)了,真沒轍了,暫時顧不上,不然他一個抬頭,就謝松花那種連玉璞境妖族劍修說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劍仙,豈會發(fā)現(xiàn)不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笑道:“還記得今夜第一次見到謝劍仙后,她當時與你們這些同鄉(xiāng)說了什么,你好好回憶回憶�!�
皚皚洲所有渡船當中,誰最缺錢,她謝松花就親自護送渡船,護送不利,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氣,“謝過隱官大人的提點�!�
魏晉是有意無意,沒有與酈采他們結(jié)伴而行,而是最后一個,選擇單獨離開。
陳平安站起身,“我先送一送魏劍仙。米裕,你負責為客人解答疑惑。談妥談不妥的,都先記下。我還是那句良心話,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鄉(xiāng)隨俗,掙多掙少,各憑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這春幡齋大堂,掙錢的規(guī)矩,只會比隱官頭銜更大�!�
陳平安望向那個“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再有那個流霞洲“鳧鐘”渡船的劉禹,點了名后,笑道:“有勞兩位船主,幫著記錄雙方的議事內(nèi)容�!�
陳平安將這位風雪廟劍仙一路送到了春幡齋大門口。
魏晉說道:“我不太愛管閑事,只是有些疑惑,能問?”
“沒什么你不能問、我不能說的�!�
陳平安笑道:“很高興能夠在劍氣長城,遇到一位來自家鄉(xiāng)的寶瓶洲劍仙,并且還能夠半點不輸其他劍仙前輩�!�
陳平安說道:“這可是真話,如假包換,信不信由你。”
魏晉笑道:“你要不說這句多余話,我還真就信了�!�
陳平安說道:“只管問�!�
魏晉便問道:“謝稚在內(nèi)所有外鄉(xiāng)劍仙,都不想要因為今夜此事,額外得到什么,你為何執(zhí)意要來到春幡齋之前,非要先做一筆買賣,會不會……畫蛇添足?算了,應該不會如此,算賬,你擅長,那么我就換一個問題,你當時只說不會讓任何一位劍仙,白走一趟倒懸山,在春幡齋白當一回惡人,但是你又沒說具體回報為何,卻敢說肯定不會讓諸位劍仙失望,你所謂的回報,是什么?”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緩緩道:“論心呢,是想著盡量好人有好報,論事呢,就是不想為劍氣長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論事,與這些外鄉(xiāng)劍仙們做一樁問心無愧的生意,至于你詢問的回報,因人而異吧,具體不與你多說了,涉及諸位劍仙的隱私�!�
此外,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不過一條底線,可以直說,那就是將來,每一位還有那機會回家鄉(xiāng)去的外鄉(xiāng)劍仙,可以從劍氣長城帶走最少一位的下五境劍仙胚子。不愿帶人離開的,到時候就又另有報答了。愿意多帶一兩位的,只要劍氣長城有這樣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帶走�!�
魏晉苦笑搖頭。
這都什么腦子啊。
外鄉(xiāng)劍仙,跨洲渡船,劍氣長城尚未成長起來的劍仙胚子,以前,現(xiàn)在,將來,總之都被算計進去了。
而這些如果真有機會“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年幼、年少先天劍胚,又能夠在浩然天下各大洲開枝散葉,會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而那撥擔任傳道之人的外鄉(xiāng)劍仙,無論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來劍氣長城、敢死在城頭之上的劍仙,又豈會不對這些嫡傳弟子傾心傳授,格外青睞?
這撥孩子一旦成長起來,最終崛起于各洲版圖,相互間又豈會不抱團?他們抱團,已經(jīng)離開劍氣長城的返鄉(xiāng)劍仙,又豈會不會隨之抱團?
退一萬步說,將來劍氣長城就算不在了,這些未來劍仙的碰頭聚首處,算不算是一處別樣的劍氣長城?
魏晉笑了起來。
他很期待那個場景。
這是魏晉在往后看,若是往回看。
遙想當年,雙方第一次見面,魏晉印象中,身邊這個年輕人,當時就是個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當年那少年,眼神還十分清澈明亮。
魏晉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著那個習慣性搓手取暖的陳平安,“你一個外鄉(xiāng)人,至于為劍氣長城想這么多、這么遠嗎?”
陳平安笑道:“我有媳婦在這邊,你沒
有,怎么跟我比?”
魏晉搖搖頭,又想喝酒了,不想聊這個。
關于他以后的去向,陳平安開誠布公與他聊過,當時老大劍仙也在場。
魏晉沒打算拒絕。
只是希望自己能夠不比皚皚洲謝松花遜色,在劍氣長城先立下一樁對得起“神仙臺”的戰(zhàn)功,再去扶搖洲做那件事。
魏晉對于風雪廟,沒什么念想,師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師父既然把“神仙臺”傳到了自己手上,總得做點什么。
師父這些老一輩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晉這當徒弟的,就得幫師父掙了,以后上墳敬酒的時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陳平安說道:“與你說一件從未與人提及的事情?”
魏晉說道:“沒算計的話,我就聽聽看�!�
風雪廟魏晉,劍開夜幕,人未至劍已到。
那種劍仙氣概。
梳水國宋雨燒,一人一騎,對陣大軍。以一敵國。
那種武夫氣魄。
藕花福地魔頭丁嬰,真正問拳的對象,其實是大道。
那種與天爭勝的至大心性。
這就是陳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幾場戰(zhàn)事。
魏晉聽過了陳平安大致言語,笑道:“聽著與境界高低,反而關系不大。”
陳平安點頭道:“關系是不大�!�
魏晉離開春幡齋。
陳平安獨自轉(zhuǎn)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處大院天井旁邊蹲著,捧起積雪,胡亂擦拭臉頰一番,深呼吸一口氣,搓出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雪球。
邵云巖站在年輕隱官身后,輕聲笑道:“劍仙殺人不見血,隱官大人今夜舉措,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搖頭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個家族底子厚,晚輩借勢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沒想象中那么大�!�
隨手將雪球丟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間那塊玉牌的金色繩索,“換成晏溟或是納蘭彩煥,坐在了我這個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們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計,其實就只是這塊玉牌。”
邵云巖搖頭道:“我看未必�!�
陳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這般,分得清真心話客氣話,聽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巖說道:“萬一真要有賠禮一事,有孫巨源與米裕了,至于墊錢賠錢一事,先晏溟再納蘭彩煥再我春幡齋,還是其它順序,其實差別不大,隱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無非是需要墊錢到什么個份上,是賠光了家底,一了百了,還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陳平安說道:“先墊一半吧,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財政運轉(zhuǎn)一事,沒有任何好轉(zhuǎn),或是出現(xiàn)意外,讓晏家和納蘭家族注定賠本,就只能讓邵劍仙轉(zhuǎn)手賤賣掉整座春幡齋了�!�
邵云巖笑道:“可以。其實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沒個章程�!�
陳平安說道:“想要讓那些船主離了春幡齋,依舊無法抱團取暖,再沒辦法像當年冒出一個山水窟老祖的年輕人,跑出來攪局,將人心擰成一條繩。想要做成這點,就得讓他們自己先寒了心,對原先的盟友徹底不信任,貌合神離。先前我那些云遮霧繞半真半假的言語,終究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里邊那些老狐貍,許多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曉得一顆棗子的甜。所以接下來我會做點腌臜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劍仙出手代勞了。在這期間,需要我?guī)兔φ{(diào)用任何一位劍仙,只管開口。”
邵云巖笑問道:“隱官大人,不談人心、愿景如何,只說你這種做事風格,也配被老大劍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陳平安啞然失笑,抬起頭問道:“邵劍仙,說話不用這么耿直吧?”
邵云巖笑道:“朋友言語無忌諱。”
陳平安又掬水一般撈起積雪,雙手輕輕一拍,瞬間雪屑紛飛,緩緩道:“做事情,并且還想要做好,總是比講道理,當好人,更難的�!�
外人看來,一個太不講道理的人,其實他會有許多的道理來支撐這個“不講理”。一個喜歡掙錢又能掙到錢的人,其實他付出了很多自以為不是代價的代價。
��?竟然有這種人?
哦。原來是這種人。
視野所及,天地昏暗,四處碰壁,無非是聽天由命。
視線清晰,天地明亮,反而會看到許多不美好。
一個遭罪。
一個糟心。
邵云巖說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難,否定整個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歡離合。確實都不好。”
陳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見,邵劍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巖笑道:“不如隱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氣客氣�!�
一見如故,把臂言歡。
“邵兄,那串葫蘆藤,當真一枚養(yǎng)劍葫都不曾留在春幡齋?我就看一眼,見見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賊似的看我。”
“確實沒有留下一枚養(yǎng)劍葫,都讓盧穗那小丫頭帶去了北俱蘆洲,隱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尋,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贈一枚�!�
“好的,麻煩邵兄將春幡齋形勢圖送我一份,我以后說不定要常來這邊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們就真是教人看笑話的紙蔑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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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蘆洲渡船管事,對于那本冊子所有物資、近乎繁瑣的定價,皆無半點異議。
事實上,與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種逐字逐句瀏覽,大不相同,北俱蘆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著翻書,要么飲酒,要么喝茶,一個個愜意且隨意。
原本不太掙錢,如今有機會多掙些,還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邊,小有異議。
寶瓶洲老龍城苻家、丁家兩位船主,也就跟著小有異議。
中土神洲與皚皚洲、扶搖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開口。
流霞洲與金甲洲是相鄰大洲,大體上關系都不差,許多運往倒懸山的物資礦產(chǎn),本就互通有無,所以早就在心聲交流。
他們打算等吳虬、唐飛錢、江高臺、白溪四人開口之后,再看情況說話。
那本厚重冊子,是陳平安負責大方向,隱官一脈所有劍修,輪流翻閱檔案,合力編撰而成,其中林君璧這些外鄉(xiāng)劍修自然功莫大焉,許多隱官一脈的舊有檔案記錄,其實會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勢變化,米裕抄錄匯總,不敢說爛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與那些言語斟酌、已是極為得體的船主議事,很夠了。
劉禹和柳深得了份額外的小差事,幫著提筆記錄雙方商議內(nèi)容,邵云巖在離開大堂去找陳平安之前,已經(jīng)為這兩位船主各自備好了書案筆墨。
天底下如何掙錢,無非是開源節(jié)流四字。
年輕人說那八洲物產(chǎn),各有所長。所以具體如何開拓財源,減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學問。
其中在風物篇和渡船篇當中,冊子上邊各有小序言,皆有開明宗義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與各自背后宗門、山頭,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議事,還真不只是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相互殺價這么簡單。
遠遠要比這更加復雜、深遠,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與各條舊有商貿(mào)渠道,需要重新去談取貨、議價、回報。
用那個年輕人的話說,反正都可以好好談,敞開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納蘭彩煥一直冷眼旁觀,只是越琢磨,越覺得里邊的門道多,細細碎碎的,只要能夠串聯(lián)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計。
若說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為威脅,是劍氣長城在生意場上的一種蠻橫出劍,是放。
那么年輕隱官的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賈可以考慮考慮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計較一些個人得失,而劍氣長城非但不拒絕此事,反而樂見其成,甚至幫上一點小忙。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出劍了卻歸鞘,屬于收。
保證讓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買賣,不少掙,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夠讓所有船主,自己收錢入囊,從“自家”山頭的籠統(tǒng)生意,變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這一收一放之間,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過這一切謀劃,到底結(jié)果如何,還得看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諸多風雨意外的沖撞。
臨近春幡齋中堂,陳平安突然問道:“有沒有極其出彩的算賬人才?”
邵云巖惋惜道:“以前我有個嫡傳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齋的買賣一事,都是他打理的,絲毫不差,有那‘無中生有’的本事�!�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機會喊回春幡齋做事情?”
邵云巖笑問道:“信得過我的看人眼光?”
陳平安說道:“人心難測,難不在于以前、當下如何,更在以后會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劍氣長城的糾錯本事。”
邵云巖點頭道:“那我試試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術算一事上,天賦極好。對于繁瑣枯燥的數(shù)字,天生就有一種直覺,并且樂在其中。我原本給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皚皚洲一個生意較大的商家宗門,如果能夠先在新的春幡齋歷練一番,估計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當敲門磚了�!�
陳平安說道:“綁也要綁回倒懸山�!�
進了大堂,開始了一場堪稱漫長的討價還價。
納蘭彩煥又大為意外了一次。
因為那個年輕隱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細節(jié)、價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編寫一本冊子。
因為連那打定主意不說話的北俱蘆洲渡船管事,也被陳平安笑著拉到了生意桌上,細致詢問北俱蘆洲是否有那與冊子物資相近、替代之物。
一來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煩了,既然隱官大人擺明了要在商言商,他們就不客氣了,這一開口,便是幾句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