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陳平安看了眼戰(zhàn)場前方,妖族大軍后方陣型愈發(fā)厚重緊密,以極快速度簇?fù)硐蚯�,而且越是境界高的妖族修士,越是遠離后方他們?nèi)耍?dāng)然事實上,只是為了遠離寧姚一人,他和范大澈。
說道:“兩邊劍修,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壓力會大上不少�!�
寧姚說道:“那就爭取早點與最前邊的劍修碰頭。具體的,怎么講?”
陳平安踩在那把劍坊長劍之上,越來越習(xí)慣御劍貼地,迅速卷起雙手袖管,“這次換我開陣,你殿后。一旦有那金丹、元嬰妖族現(xiàn)身,就交給你處置。”
寧姚問道:“不打算祭出飛劍?”
“只出拳。剛好能夠打磨一下武道瓶頸�!�
陳平安說道:“放心,開陣速度,跟你肯定不好比,但是相較于別處戰(zhàn)場,不會慢�!�
寧姚點頭道:“那就只管出拳。”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御劍如虹,跟上范大澈后,以心聲與之言語:“大澈,你居中出劍,我在前方開陣,期間不管出現(xiàn)任何情況,你都不用計較,只管御劍向前。我興許無法太分心照顧你,不過有寧姚殿后,問題應(yīng)該不大。”
范大澈沉聲道:“好的!”
其實當(dāng)二掌柜沒來那句“大澈啊”的時候,范大澈就知道需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一瞬間,身穿兩件衣坊法袍的陳平安御劍驟然加快,筆直一線,呼嘯而去。
御劍途中,距離前方妖族大軍猶有百余丈距離,陳平安便已經(jīng)拉開拳架,一腳踩踏,腳下長劍一個傾斜下墜,竟是不堪重負(fù),成了名副其實的貼地飛掠,在身后范大澈眼中,陳平安身形在原地瞬間消失,明明沒有用上那縮地成寸的方寸符,就已經(jīng)有了方寸符的效果,莫不是躋身了武夫金身境才一年多,便又破瓶頸,成為一位遠游境宗師了?
寧姚這一次選擇御劍,與范大澈解釋道:“他目前還只是金身境,并未遠游境。穿了三件法袍,如今已經(jīng)不是保命了,就只是為了壓制拳意,再加上某種程度上的劍氣壓勝,三者相互砥礪,也算是一種歷練。跟那江湖武把式一天到晚腳上綁沙袋差不多�!�
寧姚之所以愿意說這么多。
當(dāng)然因為是跟陳平安有關(guān)。
以及范大澈是她和陳平安的共同朋友,并且陳平安對范大澈照顧最多,不單單因為范大澈境界不夠而已,好像在范大澈身上,陳平安可以看到很多自己往昔歲月的影子,細(xì)細(xì)碎碎,拼湊起來,便會自然而然,格外親近。
只是這里邊的具體緣由,寧姚想不明白,相信以后陳平安得空了,或是隱官大人好不容易忙里偷閑。
他自然會說給她聽的。
寧姚又說道:“他早年在家鄉(xiāng)剛開始學(xué)拳的時候,腿上就綁了裝滿碎石子的袋子,第一次出門游歷,就用上了半斤符、八兩符,他早就習(xí)慣了如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力出拳,到底會如何,既然他都不知道出拳有多重,有多快,那么對手就更不清楚了。”
言語之間,寧姚一劍劈出,是別處戰(zhàn)場上一頭金丹妖族修士,遠遠瞥了她一眼,寧姚心生感應(yīng),手中劍仙,一劍過后,一線之上,如同刀切豆腐,尤其是那頭被針對的妖族修士,身軀對半開,向兩側(cè)砰然分尸,一顆金丹被炸開,殃及池魚無數(shù)。
寧姚沒來由想起一件小事。
記得當(dāng)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背著槐木劍匣,裝著兩把劍,第一次來劍氣長城找她的時候,兩人獨處時分,他喜歡沒話找話說,說了許多鄉(xiāng)野市井的事情,比如那木匠彈墨線,手藝精湛的木匠老師傅,彈線很準(zhǔn)。
寧姚難得多看了眼一劍過后的戰(zhàn)場,挺像那么回事。
范大澈根本不知道如何搭話。
其實站在寧姚身邊,壓力之大,大到無法想象。
好朋友陳三秋,私底下就曾與范大澈說過,當(dāng)他和疊嶂這些朋友,如果境界比寧姚低一層的時候,其實還好,可一旦雙方是相同境界,那就真會懷疑人生的。我真的也是劍修嗎?我這個境界不是假的吧?
只不過范大澈當(dāng)時看著陳三秋悠悠然喝著酒,說著牢騷話,陳三秋卻滿臉笑意。
二掌柜曾經(jīng)說過,酒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桿魚竿,能把酒鬼的心底話鉤到嘴邊,尤其是我家的竹海洞天酒,更了不得。
大概能夠與寧姚成為朋友,便是陳三秋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覺得既有壓力,卻又值得快意飲酒。
范大澈一邊小心翼翼注意著戰(zhàn)場四周,其實空蕩蕩,看似毫無危機,只是范大澈依舊擔(dān)心大地之下,藏著些鬼祟妖族修士,會戳他一劍,或是砸來一件法寶。
戰(zhàn)場上,這樣的事情很多。
范大澈曾經(jīng)親眼見過一位資質(zhì)極好的同齡人劍修,一著不慎,被一位藏身于地底的搬山妖族修士,早早算準(zhǔn)了御劍軌跡,破土而出,扯住劍修兩只腳踝,將后者直接撕成了兩半。戰(zhàn)場上,真正最可怕的敵人,往往不是那種瓶頸境界、殺力碾壓某處戰(zhàn)場的強悍妖族,與之對峙,除非必死之地,大可以避其鋒芒,更加讓人忌憚的,是妖族修士當(dāng)中那些初衷不為戰(zhàn)功、只求砥礪道行的,出手陰險,擅長偽裝,永遠追求一擊斃命,殺人于無形,一擊不中便果斷遠遁,這類妖族修士,在戰(zhàn)場上更加如魚得水,活得長久,偷偷摸摸游曳于各處戰(zhàn)場,一樁樁戰(zhàn)功累加,其實十分可觀。
據(jù)說蠻荒天下年齡最小的上五境劍仙,那個叫綬臣的大妖,當(dāng)年就是憑借這個陰險路數(shù),一步步崛起。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綬臣哪怕成為了上五境劍仙,依舊喜歡如此鬼祟行事,隱匿大妖氣息,刻意壓制劍仙氣象,一直以金丹妖族修士,投身戰(zhàn)場,伺機而動。
就因為這個,以至于阿良當(dāng)年在一場戰(zhàn)事中,親自尋覓綬臣的動向,最終被阿良找出,遙遙遞出一劍,只是綬臣本身就是劍仙,當(dāng)時又用上了傳道恩師的一道護身符箓,最終得以逃離戰(zhàn)場。
范大澈突然愣了一下。
自家那位二掌柜,不正是如此嗎?并且可以算是這一行當(dāng)?shù)淖鎺煚斔疁?zhǔn)?
只是可惜成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不然二掌柜哪怕不擔(dān)任他范大澈的護陣劍師,由著陳平安一個人,肆意出沒各處戰(zhàn)場,加上成了劍修,本身又是純粹武夫,再有陳平安那種對于戰(zhàn)場細(xì)微的把控能力,以及對某處戰(zhàn)場敵我戰(zhàn)力的精準(zhǔn)計算,相信無論是戰(zhàn)功積攢,還是成長速度,都不會比那綬臣大妖遜色半點。
寧姚的那種劍仙風(fēng)采,當(dāng)然驚心動魄,讓人心神往之。
但是無論如何敬畏、仰慕,寧姚就只是寧姚,整個劍氣長城的同齡人,誰都學(xué)不來寧姚。
可是二掌柜的對敵風(fēng)格,其實就連范大澈都可以學(xué),只要有心,親眼目睹,多聽多看多記,就能夠化為己用,精進修為,在戰(zhàn)場上只要多出一絲的勝算,往往就能夠幫助劍修打殺某個意外。
前方戰(zhàn)場上,陳平安不再御劍后,主動身陷重圍,落在了一處妖族結(jié)陣厚重的包圍圈
當(dāng)中。
拳架大開,一身磅礴拳意如江河流瀉,與那寧姚先前以劍氣結(jié)陣小天地,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小心、或是膽敢近身者,先與我拳意為敵。
一頭身軀天生大如涼亭的妖族,既是開竅成了修士,兩件本命物又是專門用來疊加護身神通,憑借天生強橫體魄,橫行戰(zhàn)場。
結(jié)果直接被陳平安以拳開路,整個人如一把長劍,當(dāng)場將其切割為兩半,洶涌鮮血又被拳意震散打退。
打人千下,不如一扎。
陳平安對敵,就只一拳。
一人陷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環(huán)繞。
依舊力爭一拳斃敵,傷其根本,碎其魂魄。
每一拳看似都是在節(jié)省氣力,但是每一拳事實上又都極其勢大力沉,一往無前,拳意之純粹,隱隱約約,竟是可以讓四周劍氣主動避讓開來。
一位躲之不及的妖族修士,身材魁梧,身高兩丈,掄起大錘朝那砸下。
面對那個傳說中的寧姚,興許不過是等死而已,但是與眼前這個沒有飛劍、唯有拳法極高的“少年郎”,好歹不缺那一戰(zhàn)之心。
陳平安伸出一手,抵住那當(dāng)頭劈下的大錘,整個人都被陰影籠罩其中,陳平安腳腕稍挪寸余,將那股巨大勁道卸至地面,即便如此,依舊被砸得雙膝沒入大地。
能躲開卻沒躲開,硬扛一記重錘,并且故意身形凝滯些許,為的就是讓四周隱匿妖族修士,覺得有機可乘。
一位披掛精鐵符甲的妖族兵家修士,雙手持刀近身陳平安,氣勢如虹,劈砍而至。
還有一位金丹修士一手出袖,丟出兩張分別繪有五岳真形圖、江河蜿蜒的金色符箓,再伸出一掌,重重一抬起。
陳平安腳下四周大地,先是被那金丹修士以術(shù)法結(jié)冰,封禁了方圓數(shù)十丈之地。
金色材質(zhì)的山岳符箓,顯化出五座色彩各異、只有拳頭大小的山岳,其中四座,懸在那少年武夫身邊,唯有符箓中岳砸向?qū)Ψ筋^顱。
一手撐住那大錘的陳平安,抬起左手,直接攥住那把穢氣濃稠如墨汁的漆黑法刀,手掌心的純澈拳意,與黑色刀光摩擦,火光四濺。
手腕一擰,將那死活不愿脫手丟刀的兵家修士拽到身前,去撞擊金符造就而成的那座袖珍山頭。
已經(jīng)完成誘敵職責(zé)的砸錘妖族,手中大錘再無法砸下絲毫,便暫時收回兵器,高高掄起手臂,想要再來一次。
兵家妖族修士一個見機不妙,既不想要挨上那中岳撞擊,也不愿意被隨后大錘誤傷砸中,果斷棄刀而退,一腳踹在那少年胸口,借勢后撤。
下一刻,原本一直以朱斂所傳猿猴拳架的陳平安,驀然變作種秋的頂峰拳架,稍顯肩頭松垮、腰背佝僂的修長“少年”,立即恢復(fù)正常身架,拳意一變,愈發(fā)渾厚,直接碎開四周術(shù)法封禁,一拳砸在那座袖珍中岳之上,拳與小山頭觸及之時,激蕩起一陣瘋狂四散的拳意漣漪,將那山岳碎成一團濺射開來的金色光亮。
左手還握住那把法刀鄰近刀尖處的陳平安,整個人倒滑出去,躲過了魁梧妖族的第二記重錘砸落。
左手持刀收回些許,右拳松開作掌刀狀,一刀砍下,將那把法刀硬生生剁成兩截,使得原本想要主動炸毀這件攻伐本命物的兵家妖族,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一口心頭精血鮮血噴出,瞥了眼那個依舊被四岳圍困陣法中的少年,這位兵家修士竟是直接御風(fēng)遠離這處戰(zhàn)場。
金色材質(zhì)符箓顯化凝聚而成的四座山岳,雖小,此刻懸停空中,依舊有那山岳矗立大地之上的不俗氣象。
將那黑衣少年和持錘一并圍在陣法當(dāng)中,只是缺了那座中樞山岳,稍有不足。
好在另外一張金色符箓,已經(jīng)化作一條長達數(shù)丈的水蛟,終究還是形成了山定水流轉(zhuǎn)的格局。
那個被連累得只能與那少年搏命的魁梧妖族,也不再惜命,戰(zhàn)場之上,渾然不怕死必死,只是也有那怕死更死。
魁梧妖族手持大錘,兇性大發(fā),在有一條水蛟撲殺的四岳陣法牢籠當(dāng)中,直奔那拳頭重得不講道理的少年,能與之換命便換命!
最后便是被那少年一拳打爛胸膛,在這之前,那條符箓水蛟次次沖撞,便已經(jīng)將這位魁梧妖族消磨得骨肉模糊,估計這個結(jié)果,連那金丹妖族事先都沒有預(yù)料到,竟然成了一場道友先死貧道也不活了的相互坑害,因為那少年在拳殺魁梧妖族之后,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按住后者頭顱,撞向那頭水蛟,選擇自行炸碎金丹的魁梧妖族,身軀魂魄與那水蛟一同灰飛煙滅。
金丹修士定睛一看,那少年扯去身上破碎法袍,然后里邊還穿著一件衣坊法袍。
臉上那張面皮也破碎不堪,便被少年隨手撤掉,收入袖中,連地上那大錘也消逝不見,給收入了咫尺物當(dāng)中。
金丹修士毫不猶豫,再不管那四岳符箓,施展了一門獨門術(shù)法,化作數(shù)股青煙,分頭遁地而走。
陳平安沒有刻意追殺這位金丹修士,少去一件法袍對自身拳意的掣肘,愈發(fā)充沛幾分的拳罡,將那搖搖欲墜的四座袖珍山岳推遠,向前狂奔途中,遙遙遞出四拳,四道金光崩裂開來,轉(zhuǎn)瞬之間戰(zhàn)場上便死傷近百頭妖族。沒了面皮遮掩,妖族大軍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隱官”二字,原本還在督戰(zhàn)之下試圖結(jié)陣迎敵的大軍,轟然逃散。
陳平安隨后開陣的路線,不再是筆直前沖,而是選擇在戰(zhàn)場上畫出一個大圓,再稍作偏移向前,越是逃竄更快,越是出拳先殺。
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出拳不停,打到即將耗竭之時,便找機會喘口氣,若是形勢險峻,那就強撐一口氣。
戰(zhàn)場之上,再四面樹敵,能比得上十境武夫的喂拳?應(yīng)付后者,那才是真正的命懸一線,所謂的體魄堅韌,在十境武夫動輒九境巔峰的一拳之下,不也是紙糊一般?只能靠猜,靠賭,靠本能,更靠近乎通神、心有靈犀的人隨拳走。
對于陳平安而言,只要沒有那元嬰劍修死士在旁隱匿,
所謂的一人陷陣,戰(zhàn)場根本就不是戰(zhàn)場,一直就是在捉對廝殺。
李二曾言,當(dāng)年差點一個不小心打死宋長鏡的那場單挑,那位大驪藩王資質(zhì),當(dāng)然是好,但是當(dāng)時拳頭還是太輕了,只不過宋長鏡當(dāng)時之所以能夠支持那么久,就在于宋長鏡不單單是習(xí)武之人,更是沙場搏殺出來的武人,在沙場上磨礪拳法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種“沙場萬人敵”的氣象,再將其打熬透徹,返璞歸真,對手與之廝殺,如敵千軍,就會束手束腳。
如今陳平安身在戰(zhàn)場,就是在求這種氣象的第一層境界,山水千萬重,真正近身者,又能有多少高山大水?
只要出拳夠重,身形夠快,眼睛看得夠準(zhǔn),無非是蹚水過山,一處一地“慢慢”過。
在那之后,打得興起的陳平安,愈發(fā)純粹,行走也好,飛掠也罷,時時刻刻皆是六步走樁,出拳唯有鐵騎鑿陣、神人擂鼓和云蒸大澤三式。
李二雖然是十境武夫,可是對于拳理,當(dāng)年在獅子峰仙府遺址當(dāng)中喂拳,卻所說不多,偶爾說出口幾句,也直言不諱,說都是聽那鄭大風(fēng)時常念叨的,李二與陳平安說這些話,可能你聽了有用,反正幾句拳理言語,也沒個分量,壓不到人。
其中就有那句,目中有敵始出拳,意中無敵即通神,拳法至大,處處在法中,時時法無礙。
此次開陣,陳平安既不會對那些咆哮不已的兇悍妖族,以拳虐殺,也不會對那些滿懷恐懼、眼神祈求的年輕妖族修士,拳下留情。
純粹武夫,只是出拳。
術(shù)高者活,拳輕者死。
戰(zhàn)場上的武夫陳平安,神色沉寂
,眼神冷漠。
寧姚只提醒了范大澈一句話,“別靠近他。”
陳平安的念頭越來越少,以往所思所慮皆放下,無限趨近于李二所謂的那種“忘我記拳”之境。
沒有使用縮地符,更沒有使用初一、十五,甚至連可以牽引身形的松針、咳雷都沒有祭出。
至于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更是有大用處,絕對不會早早現(xiàn)身。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甚至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劍修,有四把飛劍,更有了兩把本命飛劍。
妖族大軍結(jié)陣最厚重處,人未到拳意已先至。
寧姚依舊在找那些境界高的金丹、元嬰妖族。
范大澈依舊無大事可做,好在比起先前寧姚開陣,一行人都只是跟著御劍,此次陳平安以拳開陣,范大澈出劍的機會多了些。
先前寧姚一人仗劍,開陣太快。
左右兩翼的南北向戰(zhàn)線,兩撥下城廝殺的劍修,離著這條金色長河還很遠,都沒走到一半路程,并且越往后,破陣殺敵的速度會越慢,甚至極有可能未到一半,就需要撤回劍氣長城,與城頭上養(yǎng)精蓄銳的第二撥劍修,輪番上陣,應(yīng)對這場遍地尸骸的拉鋸戰(zhàn)。
金色長河與城墻之間的廣袤戰(zhàn)場別處,當(dāng)下鑿陣南下最快的一撥劍修,也堪堪將推進到了半路而已,那還是因為有元嬰劍修齊狩幫忙帶頭開路的緣故。
疊嶂四人北歸,與旁邊那條戰(zhàn)線上的十?dāng)?shù)位南下劍修,一頭一尾,絞殺妖族大軍。
四位年紀(jì)輕輕的天才劍修,站在一排,相互間拉開七八十丈距離,不再追求鑿陣的速度和深度,開始盡可能多殺傷妖族大軍,故而四位劍修都開始腳踩長劍,鎮(zhèn)嶽,紅妝,經(jīng)書,紫電,以御劍之姿,祭出各自本命飛劍,一路殺回劍氣長城。
陳三秋本命飛劍名為“白鹿”,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是那白鹿銜芝的景象,戰(zhàn)場之上,會出現(xiàn)一頭大如屋舍的白鹿,所銜靈芝即是陳三秋的那把本命飛劍,白鹿天然渾身劍光,四周如雪紛飛,并且能夠自主聚攏靈氣,大為神異。
戰(zhàn)場上,那頭通體劍光如雪的白鹿肆意亂撞,殺力極大。
相傳陳三秋孕育出本命飛劍之前,年幼時一場午后夢寐,麋鹿游前,四足跪地,主動認(rèn)主。
所以說陳三秋在劍氣長城年輕一輩當(dāng)中,以風(fēng)流著稱,絕對是大有本錢的。
家世好,脾氣好,皮囊好,人緣好,資質(zhì)根骨好,除了陳家少爺?shù)木破飞晕⒉盍它c,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白鹿此等神物,往往與虛無縹緲的文運有些牽連,所以陳三秋得了那把大驪仿白玉京的壓勝古劍之一“經(jīng)書”,相得益彰。因為陳三秋的本命飛劍,是極少數(shù)擁有兩種本命神通的珍稀存在,除了祭出飛劍,白鹿現(xiàn)身之外,還能夠無形中增長陳三秋的文運,所以陳三秋其實既是先天劍胚,也是天生的讀書種子。
要知道在浩然天下,擁有劍仙境界的儒家圣人,三大學(xué)宮、七十二書院,如今就只有兩位。
可惜陳三秋生在了讀書人寥寥的劍氣長城,最關(guān)鍵是陳三秋還姓陳,去不了那座處處學(xué)塾、書聲瑯瑯的異鄉(xiāng)。
能夠在劍氣長城摘得天才頭銜的劍修,其實人人皆有故事。
只要是喜歡喝酒的劍修,誰都可以大醉酩酊,哪怕醉死都有理由。
寧姚始終不遠不近跟著那個只管出拳的陳平安。
寧姚依稀感覺到了一個陳平安的想法,可能當(dāng)下陳平安自己都渾然不覺的一個念頭。
我若拳高天外,劍氣長城以南戰(zhàn)場,與我陳平安為敵者,不用出劍,皆要死絕。
寧姚沒有覺得這樣不好,但是又覺得這樣可能不是最好的,道理只有一個,他是陳平安。
所以寧姚喊了一聲,“陳平安�!�
戰(zhàn)場之上,陳平安立即收拳停步,轉(zhuǎn)過頭,有些疑惑。
范大澈一瞬間有些劍心不穩(wěn),只是奇怪感覺,一閃而逝。
寧姚說道:“繼續(xù)出拳,我在身后。”
陳平安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何寧姚要說這句話,不過還是笑著點頭。
先前與龐元濟借來的那件衣坊法袍已經(jīng)破碎收起,身上這件更是破碎得收都不用收了,便以拳意輕輕震散,如蒲公英飛走四方。
不但如此,連那件寧府青衫法袍也一并收起,于是當(dāng)下陳平安只穿著一件最尋常材質(zhì)的長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吐出一大口淤血,不知不覺,以他為圓心的方圓數(shù)十丈之內(nèi),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妖族。
陳平安一手抖了抖手腕,一手輕輕攥拳又松開,雙手白骨裸露,再正常不過了,疼是當(dāng)然,只不過這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反而讓他安心。
不吃點疼,練什么拳,修什么行。
陳平安目視遠方,最后抬高視線,才發(fā)現(xiàn)墻頭上刻的那個大字,再熟悉不過了。
猛。
字寫得是真不好看。
陳平安下意識抬頭望向天幕。
可以晚來,別不來啊。
哪怕只是回到半個家鄉(xiāng)的劍氣長城,看一眼也好,至于出不出劍,可以來了再說。
陳平安伸手一抓,結(jié)果記起那把劍坊長劍早已崩毀。
便從咫尺物當(dāng)中取出那把搬山之屬元嬰妖族的法刀,狹長鋒銳,寶光瑩澈。
陳平安握住這把已經(jīng)無主的法刀,品秩極高,一等一的法寶,輕輕掂量一番,重量足夠,那就繼續(xù)開陣。
片刻之后。
范大澈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眼身后。
寧姚在揉眉頭。
而在兩人的前方,陳平安在持刀亂砍。
范大澈覺得這大概就是斫賊了。
一瞬間。
寧姚遞出一劍。
不是去救陳平安,哪怕偷襲之人,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死士。
而與之配合,選擇刺殺寧姚的,正是先前那位精通隱匿之道的玉璞境劍仙。
一般的山上神仙道侶,若是境界高者,此時選擇,哪怕不會去救境界低者,也難免會有一絲猶豫。
寧姚卻毫無雜念,劍心反而愈發(fā)澄澈光明。
她能殺敵,他能活。
寧姚相信自己,更相信陳平安。
一直故意壓境在金丹瓶頸多年的寧姚,剎那之間,隨隨便便就躋身了元嬰境瓶頸。
寧姚出劍之后,猶能分心,瞥了一眼城頭。
陳清都雙手負(fù)后站在城頭上,面帶笑意。
一旁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為何故意要壓制寧姚的破境?”
陳清都笑道:“不著急,不用刻意去爭那些虛頭巴腦的頭銜,成為什么歷史上第一位三十歲以下的劍仙,需要嗎?”
四十歲成為劍仙的魏晉還是不理解,“寧姚又并非拔苗助長,屬于順勢而成,老大劍仙你動用整個劍氣長城的劍道,將寧姚壓勝在元嬰瓶頸,是何故?”
陳清都笑呵呵道:“我是魏晉?”
魏晉無言以對。
有些懷念左右前輩在城頭的時光了。
老大劍仙的言下之意,你才是陳清都?
陳清都繼續(xù)說道:“劍道壓勝?那你也太小看寧丫頭了�!�
蠻荒天下那位灰衣老者,不管大戰(zhàn)如何慘烈,始終不聞不問,只是在甲子帳閉目養(yǎng)神。
這會兒老人睜開眼睛,直接與那陳清都笑著言語道:“這就壞規(guī)矩了啊�!�
陳清都答道:“不服?來城頭上干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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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
同道中人
甲子帳那邊沒有回應(yīng),陳清都有些遺憾神色,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是這老家伙的,自己不過是占據(jù)一座劍氣長城而已,這都不敢登城一戰(zhàn)?
果然男人不是劍修,就都不行嘛。
陳清都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玉璞境瓶頸就這么難以破開嗎?”
魏晉實話實說道:“對我來說,很難。當(dāng)年偶遇阿良前輩,破開元嬰瓶頸,已是僥幸,貪天之功為己有,晚輩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為老大劍仙又該挖苦自己幾句,不曾想陳清都點了點頭,“躋身仙人境,是不簡單。其實劍修破境,境境都難。”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能否指點晚輩幾句?”
陳清都轉(zhuǎn)頭這位寶瓶洲劍道第一人,一個大大方方承認(rèn)自己為情所困的年輕人。
至于魏晉在劍道氣運相對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夠在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擱在劍氣長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晉如何做到的?除了自身資質(zhì)足夠好,還要歸功于阿良那個王八蛋傳授了錦囊妙計,劍氣長城的那本老黃歷,隨便翻翻,對于浩然天下的劍修,都是金科玉律,當(dāng)然前提是翻得動這本老黃歷,阿良當(dāng)然沒問題,幾乎翻完了的那種,美其名曰讀書人偷書,那也是雅賊。
阿良幫著魏晉以寅吃卯糧和強取橫奪兩種路數(shù)疊加,涉險提前破境,搶先成為寶瓶洲劍道的執(zhí)牛耳者,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手段并不光彩,也不算太過高明,陳清都活了萬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晉的修行根腳,強者強運這種說法,還是有些道理的,魏晉只要躋身了上五境,然后留在寶瓶洲,大可以盤踞一洲,位居山巔,八面風(fēng)雨自來,可以肆意攫取寶瓶洲的劍運底蘊,魏晉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資質(zhì)就足夠好,此后百年緩緩精進,不出意外,一個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晉此人,妙就妙在一個見好就收,不過是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問劍一場,稍稍鞏固了玉璞境修為,就立即舍棄了這份唾手可得大道臺階不走,反而跑來了劍氣長城,如果不是新任隱官的橫空出世,魏晉極有可能就會戰(zhàn)死在這異鄉(xiāng),到最后,至多就是留給寶瓶洲一樁遙遠、模糊的劍仙事跡。
陳清都一直很欣賞這樣的年輕人。
敢爭大勢,也舍得死!
反觀某個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過寧愿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陳清都看來,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陳清都聽到了魏晉的懇請后,并不著急給出答案,笑道:“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問?你魏晉聰明得很,讓你住在后邊那座小茅屋,你應(yīng)該很清楚,這就是我的一種默認(rèn)。先是曹慈,后有陳平安,加上你,不是每個人都能與陳清都當(dāng)鄰居的�!�
魏晉眺望南方戰(zhàn)場,輕聲道:“作為唯一一位寶瓶洲劍仙,我希望心無私欲來到劍氣長城,最后也能堂堂正正離開劍氣長城。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劍,來換取老大劍仙的指點。當(dāng)年阿良前輩指點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讓阿良前輩覺得當(dāng)年幫了個廢物,那個廢物不成氣候,淪為一個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劍仙。”
魏晉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阿良前輩曾經(jīng)與他喝酒的時候,調(diào)侃過自己,說那天底下的癡情種,其實都很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畢竟如今的月老紅線亂牽連,又不能硬綁著姑娘上花轎,那就退一步,先讓自己活得出息些,讓自己錯過的姑娘,因為早年的擦肩而過,在未來歲月里,在她心底,會生出一個小小遺憾,說不定將來與丈夫爭執(zhí)時,她就好說一句早年那誰誰誰也是我的愛慕者。
陳清都喜歡魏晉的敞亮,于是笑道:“以后隔三岔五,每次你積攢夠了一點小戰(zhàn)功,我就傳授你一部劍訣,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晉抱拳致禮,并無言語。
在魏晉看來,劍修之心性,與欲說言語,皆在出劍。
陳清都搖搖頭,“不太上道啊�!�
老人揉了揉下巴,嘖嘖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柜頂上�?磥碚媸怯缮萑雰難啊�!�
魏晉無奈道:“晚輩學(xué)不來�!�
老人笑道:“不用學(xué),何況也學(xué)不來。”
魏晉問道:“阿良前輩會不會返回劍氣長城?”
陳清都反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為何要教你閉關(guān)破關(guān)之法?”
魏晉答道:“晚輩想過,只是沒想明白。”
“阿良不是與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后教了你劍術(shù),不是對你有所算計,覺得你一定會趕赴劍氣長城,更不是覺得你成就不高,隨手給予施舍,好讓你這位未來一洲劍道氣運的集大成者,對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晉,將來能夠與他阿良并肩而立。對魏晉是如此,對所有走在身后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視同仁�!�
陳清都說道:“這個答案所在,這就是我教你那部劍訣的開宗之義所在,劍修需要與弱者為伍,與強者問劍。視他人為螻蟻者,本身就是螻蟻。遙想當(dāng)年,大地之上,哪個不是腳下螻蟻?”
魏晉似有所悟。
老人雙手負(fù)后,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線,望向南方大地。
劍客劍客,天上劍術(shù),做客大地。
當(dāng)一位劍修,明明是劍仙,卻愿意發(fā)自肺腑以劍客自居,便有點意思了。
在陳清都看來,魏晉就是差了這么點意思,哪怕這位年輕劍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實上,魏晉從來不覺得自己屬于江湖,是整個人間的過客,最終還是要去山上當(dāng)神仙的,帶劍一起登山,與一切世俗紅塵,竭力撇清關(guān)系,最怕那紛紛擾擾的因果牽扯。
可是。
陳清都舉目遠眺,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幅畫卷。
劍修登高,問劍于天,境界最高之人,與人間牽連越多,最終一步一步,極慢極慢,憑借著那些人心牽連的復(fù)雜絲線,好像是在拖拽著整個世道在往上走。
這才是最早的劍修,這才是真正的劍心純粹。
以大毅力大愿望,挑起大負(fù)擔(dān),承受大磨難,定要讓整座人間去往更高處。
現(xiàn)在的劍修也好,其他練氣士也罷,哪個不是想著清心寡欲,斷絕紅塵,當(dāng)那不惹絲毫塵埃的山上神仙?
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絕大多數(shù)如此心性,其實依舊沒有問題,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大麻煩了。
陳清都雙手負(fù)后,以手掌輕輕敲擊手心,自言自語道:“前者可以多些,后者可以稍微少點,兩種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戰(zhàn)場上。
那位玉璞境劍仙死士,與寧姚互換一劍后,受了點小傷,依舊絕不戀戰(zhàn),立即以詭譎秘法遠遁,戰(zhàn)場上某些鮮血流淌處,先后出現(xiàn)一圈極其細(xì)微的漣漪,顯然是那位妖族劍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軌跡,并非直線,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
寧姚第二劍,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寧姚身后六十丈外的一處鮮血洼地當(dāng)中,漣漪微漾,對于劍修而言,這點距離,可謂近在咫尺,劍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擊,寧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傷換命,可以及時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滯絲毫,給那妖族劍仙一個機會。
只是那位死士也隨之放棄機會,徹底打消刺殺念頭,選擇遠離戰(zhàn)場。
寧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帳那本冊子上的記載,是當(dāng)之無愧的仙兵品秩,對于他這種追擊一擊功成的頂尖刺客而言,極為克制。
寧姚搜尋不不到對方的蹤跡,環(huán)顧四周,附近戰(zhàn)場也無對方身影,便就此作罷。
不過已經(jīng)記住了那位劍仙死士的逃跑路線,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還有機會再次交手,寧姚出劍會更有分寸。
真正讓寧姚惱火的地方,在于那位針對陳平安的元嬰劍修,同樣一擊不成,便果斷撤退,妖族大軍擔(dān)任天然屏障,寧姚第三劍遞出,便被那位元嬰劍修堪堪躲過,一個雙手掐劍訣,劍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劍光,四散飛掠,去勢極快,寧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遺留、舍棄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飛劍,一一追殺劍光。
戰(zhàn)場天空像是下了一場布滿細(xì)碎飛劍的滂沱大雨。
與此同時,寧姚橫掠出去十?dāng)?shù)丈,繞開遠處陳平安,一劍劈向前方。
只是元嬰劍修那一把飛劍,先前襲殺陳平安,所謂的不成,也就只是并未擊殺陳平安,陳平安身陷大陣,一位元嬰劍修的驟然出劍,根本無處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傷,所以整個肩頭都被飛劍洞穿,炸爛了大半肩頭,劍修以飛劍傷人,不單單在鋒銳,更在劍氣遺留,以受傷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為戰(zhàn)場,細(xì)密復(fù)雜的劍氣,絲絲縷縷的劍意,宛如無數(shù)條過江龍,劍氣如同洪水決堤,沖撞竅穴氣府。
被劍修飛劍傷及,養(yǎng)傷最難痊愈,這是公認(rèn)的事實,劍修能夠成為山上四大難纏鬼的榜首,更是當(dāng)之無愧。
戰(zhàn)場上,范大澈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陳平安的身影。
浩浩蕩蕩的妖族大軍,從四面八方蜂擁聚攏過來,鋪天蓋地,明擺著是要一起圍殺那個年輕人。
最先有妖族修士認(rèn)出了年輕隱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種大軍退散,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為年輕隱官,在與托月山閉關(guān)弟子離真的捉對廝殺當(dāng)中,不但一戰(zhàn)勝之,并且打得離真這位蠻荒天下的頭等天才,魂飛魄散。這樁事跡,早已傳遍妖族大軍,并且這個消息注定會一直往南緩緩蔓延,成為整個蠻荒天下大野山澤、高城雄鎮(zhèn)、街頭小巷的熱議,年復(fù)一年,如同離離原上草,處處枯榮生發(fā),甚至百年之后,都有可能被記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余飯后,津津樂道。
更因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于那個名叫蕭愻的羊角辮“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軍記起此隱官非彼隱官之后,加上陳平安獨自一人,太過孤軍深入,而那寧姚好像又完全沒有增援新任隱官的意思,如此一來,有那被年輕武夫擊殺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報仇,愿以一條性命換那年輕人的傷勢,有那覺得對方不過一人,己方大軍卻是結(jié)陣厚重,趁機偷偷丟出一道術(shù)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絕對安穩(wěn),更有那各懷心思的金丹妖族、劍修死士,出手極其精準(zhǔn)狠辣,不奢望一擊斃命,只求鈍刀子割肉。
戰(zhàn)場廝殺,是擁有一種巨大感染力的,個體置身其中,往往會跟隨大勢而走,潰敗,嘩變,奮發(fā)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后再加上那位元嬰劍修的一劍傷及年輕隱官。
殺機四伏,鋪天蓋地。
遠處范大澈喃喃道:“不該這么開陣啊,太兇險了。這種戰(zhàn)場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終究不是武夫問拳啊�!�
如果不是寧姚壓陣,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無疑的下場。
寧姚說道:“正因為有我在,他才會如此出拳。這是先后順序,道理得這么講�!�
寧姚也知道范大澈為何如此心神不定,說到底還是擔(dān)心陳平安的安危。
寧姚沒有細(xì)說,范大澈終究不是純粹武夫,劍修道路,與純粹武夫的漸次登高,問拳于最高處,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大不相同。
這才是真正的武夫問拳,與人爭強斗勇,只是武學(xué)小道,以一己之力,單憑雙拳,與天地爭勝,才是大道風(fēng)光。
遠處那座包圍圈的中心地帶,幾乎變作了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頭。
范大澈在收劍間隙,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樣下去,真沒事?”
說道:“對方有事�!�
范大澈無言以對。
他只得繼續(xù)在戰(zhàn)場邊緣地帶出劍,盡可能為陳平安分擔(dān)些壓力。
其實意義不大,但是總得做點什么。
為人處世,力所未逮,那就盡量求個心安,是好習(xí)慣。
寧姚駕馭那把劍仙,肆意穿梭戰(zhàn)場,一條金色長線,在妖族大軍當(dāng)中,金光凝聚長久不散,既有縱橫交錯的筆直長線,也有那歪歪扭扭的金色軌跡,長達數(shù)千丈,所到之處,皆是被金色長劍割裂開來的殘肢斷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陣,劍意蘊藉極重,加上四周劍氣流溢,讓妖族大軍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干脆就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較高、并且越來越攢聚密集的金色長線。
不少龍門境、金丹修士妖族都已經(jīng)迅速離開這座懸空的金色劍陣。
寧姚瞥了眼戰(zhàn)場上的金線,差不多聚攏足夠的劍氣之后,雙指掐訣,輕輕向下一劃。
如同一場大雨懸�?罩�,近乎一座離地不過的巨大池塘,然后驟然間墜落大地。
陳平安那處戰(zhàn)場,大地震動,拳罡大如雷鳴。
近身妖族,四濺飛散,一座妖族大軍堆積而成的小山頭,就像從中崩碎開來。
范大澈松了口氣,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身影,樣子有些狼狽,衣衫襤褸,血肉模糊,拳意之濃厚,近乎肉眼可見,流淌陳平安全身,如那神靈庇護身軀。
大概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雖是劍修,做夢都想成為劍仙,但是目睹這幅場景之后,不得不承認(rèn),武夫陷陣,金身不破,實在是蠻橫至極。
陳平安被一道絢爛術(shù)法砸中后背,踉蹌一步而已,便借勢前沖,筆直向前十?dāng)?shù)丈,以拳開路。
被一位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橫掃中腰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shù)十丈,順便便有十?dāng)?shù)道術(shù)法神通、數(shù)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隨形。
轉(zhuǎn)瞬之間,陳平安剛剛落地,戰(zhàn)場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頭,再不見蹤跡。
范大澈有一點好,不做多余事。
只是范大澈愈發(fā)心驚膽戰(zhàn),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瘋了?一個個如此不惜命?!
寧姚依舊將前線交給負(fù)傷累累的陳平安一人處理,她至多是幫忙出劍,牽扯戰(zhàn)場兩側(cè),以那把劍仙,削掉一些妖族大軍的橫向厚度。
那把劍仙作為一件仙兵,已經(jīng)有了一份靈犀,如咿呀學(xué)語的懵懂稚子開竅些許,當(dāng)下顯然極為暢快。
以往在陳平安手上,也確實是有些憋屈,被那連劍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次次大戰(zhàn)死戰(zhàn),劍仙每次現(xiàn)世,都遠遠不夠盡興。
寧姚雖然氣定神閑,劍心鎮(zhèn)靜,出劍始終很精準(zhǔn),卻不意味著她半點不憂心陳平安的處境。
在戰(zhàn)場上,斬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功勞有多大?
蠻荒天下六十軍帳,關(guān)于此事,爭議極大,大致分成了三種看法。
以庚寅帳為首的一撥軍帳,認(rèn)為擊殺隱官陳平安,戰(zhàn)功視為斬殺一位玉璞境劍仙,理由是雖然陳平安身為新任隱官,在劍氣長城位高權(quán)重,并且他坐鎮(zhèn)隱官一脈,排兵布陣,對蠻荒天下造成了極大的損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畢竟陳平安一來不是劍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實在不高,雖然在捉對廝殺當(dāng)中,能夠拳殺離真,事實上未必?fù)碛幸晃辉獘霂p峰劍修的戰(zhàn)力,那么加一個上隱官身份,將其視為玉璞境劍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軍帳為首的另外一大撥軍帳,加上兩位王座大妖仰止、黃鸞的附議,都認(rèn)為這位年輕隱官,無論是實實在在的威脅,還是對于劍氣長城的象征意義,殺掉陳平安,戰(zhàn)功等同于仙人境劍修,視為大劍仙,并不過分。
在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帳,提出了一個更加驚世駭俗的看法,只要能夠擊殺陳平安,戰(zhàn)功最少應(yīng)該介于擊殺董三更、陳熙、齊廷濟與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這兩撥劍仙之間,就算戰(zhàn)功等同于飛升境劍修,也無不可!
爭論不休,甲子帳專門匯總了意見,最終決定戰(zhàn)功大小,以擊殺一位大劍仙來論,但是介于納蘭燒葦和岳青之間,不可簡單視為尋常大劍仙。
范大澈心口一顫。
遠處戰(zhàn)場,司職開陣前行的陳平安,是首次被一位妖族修士以雙拳砸向范大澈這個方向。
陳平安在空中身形擰轉(zhuǎn),躲過一些關(guān)鍵術(shù)法、法寶的糾纏,硬扛其余手段,飄然落地,向后滑出五六步,一腳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戰(zhàn)場,直接找那位同樣是純粹武夫路數(shù)的妖族修士,后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軍的領(lǐng)袖,還是修道之士,外加遠游境,幻化人形后,身材魁梧,無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虬結(jié),氣勢凌人。
一線之上,兩位純粹武夫,相對而沖,雙方以拳對拳,拳罡大震,周圍妖族大軍當(dāng)場被那股激蕩開來的磅礴拳意震退。
遠游境妖族與陳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換一拳,雙方面門各中一拳,腦袋皆是向后晃蕩了一下。
戰(zhàn)場上一道道聲響如沉悶擂鼓聲。
那遠游境妖族嘶吼一聲,是要附近那些金丹、龍門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寶、術(shù)法只管砸過來。
眨眼功夫,陳平安就雙手互換,接連遞出十六拳。
既然對方敢原地不動,他就更不會挪步,不管是雙方身份,什么陣營,武夫問拳,就沒有比原地?fù)Q拳更酣暢的方式。
直來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足高,出拳夠重,對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認(rèn)祖歸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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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官一脈的劍修當(dāng)中,鄧涼是性情最穩(wěn)重的一個,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后來又被宗門收納,成為譜牒仙師,最知道人間泥濘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氣縹緲,性子自然不會急躁。
幾乎每個人,所有的心平氣和,都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但是鄧涼今天不知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書案。
然后鄧涼瞬間安靜下來,說了聲對不住,呆坐片刻之后,起身去默默擺好書案。
愁苗劍仙輕輕搖頭,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說什么。
愁苗如此表態(tài),其余劍修也就只好跟著視而不見,哪怕是玄參、曹袞這些與鄧涼同樣是外鄉(xiāng)身份的劍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勁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么跟什么,鄧涼喜歡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歡他的理由。
鄧涼神色郁郁,取出一只酒壺,默默飲酒。
在先前蠻荒天下向劍氣長城問劍的過程當(dāng)中,劍氣長城年輕天才,本命飛劍毀棄,有三人。
能夠在劍氣長城都算出類拔萃的三位劍仙胚子,大道卻就此斷絕,毫無懸念,再沒有什么萬一。
然后在這場混戰(zhàn)當(dāng)中,又被妖族死士劍修襲殺四人,至于不在冊子上的年輕劍修,更多。
這還是劍氣長城后續(xù)猶有兩位駐守劍仙、四十余位地仙劍修,臨時下城支援、埋伏暗處的結(jié)果。
劍氣長城的靈氣急劇下降。
每天的物資消耗,是一筆浩然天下任何宗門都無法想象的巨額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錢,能夠讓那些管著錢財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賬本上的數(shù)字,便要道心不穩(wěn)。
雙方天地轉(zhuǎn)換,一直在被蠻荒天下潛移默化地加速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