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等到少年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脈,將雪花錢偷偷換成銀子的時候,少年卻已經(jīng)換了想法,兩顆雪花錢都留給妹妹,妹妹絕對不能讓那些畜生染指,她將來一定要嫁個好人家,她和娘親一定要離開骸骨灘,這里有他就夠了。憑自己的本事,已經(jīng)肯定可以活了。
今天,少年推門而入,與娘親住在一屋的妹妹,正在剪窗花,妹妹手巧,許多精巧窗花,她看一眼就能學會,雖說靠這個掙不著大錢,吃不飽飯,可到底是能掙錢了。
少女驚喜起身道:“哥,你怎么來了。我去喊娘親回家,給你做頓好吃的?”
少年挑了張小板凳,坐在少女身邊,笑著搖頭,輕聲道:“不用,我混得多好,你還不知道?咱們娘那飯菜手藝,家里無錢無油水,家里有錢全是油,真下不了嘴。不過這次來得急,沒能給你帶什么禮物。”
少女笑了,一雙干干凈凈好看極了的眼眸,瞇起一雙月牙兒,“不用不用。”
少年咧嘴一笑,伸手往頭上一模,遞出拳頭,緩緩攤開,是一粒碎銀子,“拿去。”
少女欲言又止,還是收下了那粒銀子,可沉,七八錢呢。
少年坐在板凳上,身體前傾,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開了門便面朝屋子里邊的兩位門神老爺。
其實這位早慧少年,如今已經(jīng)不太信是什么門神仙靈了,有些自己的猜測,極有可能是當年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
可是娘親和妹妹都始終篤定那兩顆雪花錢,就是門神顯靈。
不過是不是,又有什么關系呢。
而那對差點被少年偷走錢財?shù)臓攲O,出了祠廟后,坐上那輛在家鄉(xiāng)雇傭的簡陋馬車,沿著那條搖曳河返鄉(xiāng)北歸。
孩子說要看書,老人笑著說路上顛簸,這么看書太傷眼睛,到家了再看不遲。
孩子嘿嘿一笑,說到家就不這么說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孩子突然說道:“先前在河神老爺那么大個家里邊,有個走在我們旁邊的姐姐,抿起嘴微笑的樣子,真好看�!�
老人想了想,記起來了,“是說那背竹箱的兩人?”
孩子使勁點頭,“后來咱們走得快,那個姐姐走得慢些,我一轉頭看她,她就會笑。”
老人笑道:“是那負笈游學的讀書人�!�
孩子問道:“爺爺,那根竹子是拐杖嗎?我看那姐姐哥哥,走路腿腳都沒問題啊�!�
老人忍俊不禁,耐心解釋道:“那可不是什么拐杖,有名字的,叫行山杖,讀書人出門遠游,經(jīng)常需要翻山越嶺,有些人,家里不是特別富裕,但是又想著學問更大,身邊沒有奴仆書僮跟隨,得自己背行囊過山過水,就需要一根行山杖嘍。”
孩子笑道:“哈,我們家也沒啥錢,看來我以后也需要一根行山杖�!�
老人揉了揉孫子的腦袋,說道:“讀萬卷書,要花很多錢的,行萬里路,倒是吃苦就行。爺爺年輕那會兒,也跟要好朋友一起遠游過,是去那些郡望大族、書香門第的藏書樓,每天就是借書抄書,還書再借書。有些讀書人家,不計較什么,很熱情,歡迎我們這些寒門子弟去抄書,至多叮囑我們一句,莫要損壞書籍便是了,每天還會好菜招呼著,不過偶爾呢,也會有些下人仆役,小小埋怨幾句,例如每夜挑燈抄書,他們就說說笑一句,燈油如今又漲價了之類的。這些都沒什么。”
孩子聽得直打哈欠。
老人將孩子抱在懷中,孩子有些犯困,新鮮勁兒一過,走路又多,便開始沉沉睡去。老人輕聲喃喃道:“二十幾歲,急匆匆鬧哄哄殺出筆端的文字,擋都擋不住,三十后,才氣漸衰,只能悶燉一番,再上了歲數(shù),不曾想反而,寫非所寫,不過是好似將好友們請到紙上,打聲招呼,說些故事罷了。”
那車夫突然說道:“又攜書劍兩茫茫。”
車廂內老人詫異不已,那車夫不該有此雅言才對,輕輕放下孩子,掀開簾子。
那年輕車夫轉過頭,問道:“老爺這是?”
老人笑問道:“為何有‘又攜書劍兩茫�!苏Z?”
車夫愣道:“老爺說甚?”
老人啞然,笑道沒什么,退回車廂,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而那個粗鄙不識字的車夫,沒來由多出一個念頭,找那陳靈均去?
下一刻,車夫又渾然忘記此事。
木衣山上,在裴錢和李槐登船之時,納蘭祖師就收起了山河畫卷,陷入沉思。
男子遂愿說道:“一脈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師�!�
女子稱心亦是點頭。
片刻之后,老修士打算再看看,所以重新施展神通,咦了一聲,那倆孩子身邊,怎的多出一頭金丹境小狐魅了?
然后不知為何,那幅畫卷自行模糊起來。
那對神仙眷侶面面相覷。
納蘭老祖師笑著收起神通。
搖曳河畔的茶攤那邊。
客人依稀,準備打烊了。
掌柜取出兩片羽毛,分別來自文武兩雀。
他與那趴在桌上打盹的年輕伙計說道:“有事情做了�!�
一位年輕女子突然現(xiàn)身落座,“勸你們別做�!�
————
夜幕中,李槐走在裴錢身邊,小聲說道:“裴錢,你教我拳法吧?”
裴錢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她這趟遠游,其中拜訪獅子峰,就是挨拳頭去的。
裴錢猶豫了半天,還是搖頭道:“學拳太苦�!�
停頓片刻,然后裴錢補充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會教拳�!�
李槐反而有些開心,笑道:“我學什么都賊慢賊慢,你不會教拳更好,學拳不成,我不傷心,你也不用擔心誤人子弟啥的。換成是陳平安,我就不學,他那性子,一旦教拳,我想偷懶都不成……裴錢,我只是實話實說,你不許生氣啊。”
裴錢思量一番,說道:“我?guī)煾改莾蓚拳樁,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難學,你應該會的�!�
李槐悻悻然道:“我只是胡亂學了個‘千秋’睡樁,其實陳平安說了啥,我都沒記住,只當自己是學了。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我就更不敢學了,怕被李寶瓶他們笑話�!�
裴錢搖頭道:“我不教拳。我自己都不會什么拳法�!�
李槐說道:“你會�。〔皇莿倓偱c薛河神問拳了嗎?”
裴錢只是不答應。
我的拳法,拳落何處。
裴錢抬頭看了眼天幕。
而大地之上,四周唧唧夜蟲聲。
————
青鸞國白云觀外邊不遠處,一個遠游至此的老僧,租賃了間院子,每天都會煮湯喝,明明是素菜鍋,竟有雞湯滋味。
所以得了個雞湯和尚的綽號。
不解簽,只看手相。偶爾算命,更多為人解惑。每次一兩銀子,進門就得給錢,解惑不滿意,一樣不還錢。
這天有個讀書人登門,問自己能否考取功名。
老和尚看過了讀書人的手相,搖搖頭。
讀書人大怒,開始說那科舉誤人,羅列出一大堆的道理,其中有說那世間幾個狀元郎,能寫出名垂千古的詩篇?
老和尚遞出手去,讀書人氣呼呼丟出一粒銀子。
老和尚得了錢,落袋為安,這才笑道:“科舉誤人不誤人,我不去說,耽誤你做不成官老爺,倒是真的�!�
讀書人臉紅耳赤,“你看手相不準!”
老僧自顧自笑道:“再者你說那狀元郎寫不出千古名篇,說得好像你寫得出來似的。歷史上狀元郎有幾個,大體上還是估算得出來。你這樣制藝不精的落第書生,可就多到數(shù)不過來了。有些落魄書生,才情文采那確實是好,無法金榜題名,只能說是性格使然,命理不合。你這樣的,不但科舉不成,其實萬事不成,靠著家底混日子,還是可以的。”
讀書人揮袖離去。
“癡兒�!�
老僧搖搖頭,“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難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連那自了漢都當不得啊�!�
那讀書人正在門口穿靴子,聽聞此言,火上澆油,轉頭怒道:“禿驢找打!”
“打人可以�!�
老僧說道:“得給藥錢!”
讀書人猶豫一番,還是離去,與人便說這老僧是個騙子,莫要浪費那一兩銀子。
可惜老僧如今在青鸞國京城名氣不小,后邊等著看手相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一個神色悲苦的年輕男子進了屋子,問姻緣能否重續(xù)。
老僧看過了手相,搖頭說難。
男子自怨自艾,碎碎念叨她真是無情,辜負癡心,但是我不怨她就是了,只恨自己無錢無勢。說到傷心處,一個大男人,竟然雙手握拳,泣不成聲。
老僧點頭道:“好的好的,多怨自己不怨人,是個好習慣�!�
男子哽咽道:“法師,只想知道如何能解心結,不然活不下去了,真心活不下去了�!�
大概是前邊有同道中人,吃過虧了,男子抬起頭,說道:“莫要與我說那什么放下不放下的混賬話!莫要與我說那解鈴還須系鈴人的漿糊話。老子放不下,偏不放下!我只想要她回心轉意,我什么都愿意做……”最后男人小聲念著女子閨名,真是癡心。
老僧說道:“兩個法子,一個簡單些,餓治百病。一個復雜些,卻也能讓你曉得當下日子,熬一熬,還是能過的。其實還有個,不過你得著月老去�!�
言語之后,老僧搓動手指。
男人搖頭道:“身上沒銀子了�!�
老僧一臉嫌棄,“餓去。”
男人伏地大哭。
老僧無奈,“罷了罷了。遞出手來�!�
男人伸出手去,老僧輕輕一點前者手心,男子立即呆若木雞,片刻之后,悠悠醒來,恍若隔世,額頭滿是汗水。
老僧說道:“我收你一兩銀子,你不過是做一噩夢而已,可我替你挨了那份剮心、油鍋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去吧�!�
男人搖搖晃晃離去。
老僧輕輕嘆息,手指并攏,輕輕一扯,然后輕輕往身上袈裟一搭。
之后來了個被自覺坑騙的漢子,丟了一兩銀子在地上,落座后,雙手撐在膝蓋上,咬牙切齒道:“既然打人需要給錢,那我不打人,只罵人,如何?�。�!”
老僧搖頭,“不行�!�
那人嗤笑道:“為何?!”
“罵得我,當然罵得,我又無所謂,只是我不忍心你徒增口業(yè)而已。既收了你銀子,還要害你,于心何忍?世間身陷口業(yè)業(yè)障而不自知者,很是誤己。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人之口、心兩扇門,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與你說關門,說口業(yè)清凈,心境無塵,那儒家講慎獨,也是關門。道家崇清凈,還是關門。心關難守,連那山上煉師都怕得很,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若是連少說幾句話都做不到,就不太妙了。現(xiàn)在還要罵?”
那人半點不含糊,破口大罵,唾沫四濺。
老僧瞥了眼地上那粒銀子,忍了。也不趕人,只等那人罵得沒力氣了,任由那人離去后,老僧才又伸出雙指,輕輕一鉤,然后在袈裟上蹭了蹭。屋內事屋內了,至于其它,各有緣法了。
有位中年文士先在門外作揖,然后脫靴走入屋內,坐在蒲團上,將銀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后問道:“敢問法師,佛家講因果講輪回,可若真有來世,一報還一報,那我來世,又不知前世事,我還是我嗎?我不知是我,種種業(yè)報,善報也好,惡報也好,懵懂無知,茫然承受,何時是個頭?”
“好問�!�
老僧微笑道:“可解的。容我慢慢道來。”
那人忍不住又問道,“為何人間報應,不能皆在現(xiàn)世?”
老僧眼睛一亮,一聲大喝,“此時是誰,有此好問?!”
那人站起身,雙手合十,“不知是否好問,只知法師好答�!�
那人出門去也。
竟是忘穿了那雙靴子。
下一個,是位相貌清雅的老人。
給了一粒銀子后,問了一樁山水神祇的由來,老僧便給了一些自己的見解,不過直言是你們儒家文人書上照搬而來,覺得有些道理。
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實在太多魯敦癡頑之輩,蠅營狗茍之輩,尤其是那些年輕士子,太過熱衷于功名利祿了……
老僧只是聽著對方憂愁世道,許久之后,笑呵呵問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
對方微笑道:“不遠處白云觀的清淡齋飯而已�!�
老僧點頭道:“不是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可不會由衷覺得齋飯清淡,而是覺得難吃了�!�
對方臉色微變,老僧又說道:“只是吃飽了撐著的人,與饑漢子說飯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厭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么得道高僧,虛有其名!”
老僧收起銀子,笑道:“銀子倒是真的�!�
之后來了個膀大粗圓的漢子,卻畏畏縮縮,“大和尚,我是個屠子,下輩子投胎還能做人嗎?”
老僧問道:“每日里殺生販肉,所求何事?”
漢子有些局促,小聲道:“掙錢,養(yǎng)家糊口。”
老僧笑了笑,“攤開手來。我?guī)湍憧匆豢础!?br />
漢子最終笑著離去。
之后一人,根本就不是為了看手相而來,只是問那老僧,法師一口一個我,為何從不自稱‘貧僧’?好像不符合佛門規(guī)矩吧?
老僧回答,我頗有錢,小有佛法啊。
那人哭笑不得,倒也覺得有趣,滿意離去。
有女子羞赧站在門口,老僧笑道:“女施主,無需脫鞋�!�
小婦人是問那兒子是否讀書種子,將來能否考個秀才。
老僧笑著伸出手,女子卻紅了臉,伸出手又縮回去,老僧瞥了眼掌心,自己也放下手了,笑道:“你眼中有男子,我心中又無女子。只是這種話,我說得,一般僧人聽不得,更做不得。這就像你們婆媳之間,好些個道理,你聽得,她便聽不得。她聽得,你卻聽不得。往往兩種道理,都是好道理。就看誰先舍得、誰更舍得了�!�
女子無比驚訝,輕輕點頭,似有所悟。然后她神色間似有為難,家中有些窩囊氣,她可以受著,只是她夫君那邊,實在是小有憂愁。夫君倒也不偏袒婆婆太多,就是只會在自己這邊,唉聲嘆氣。其實他哪怕說一句暖心言語也好啊。她又不會讓他真正為難的。
老僧笑道,“曉得了細水長流的相處之法,只是還需求個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女子使勁點頭,笑靨如花。
老僧說道:“有其門戶家風,必有其子女,你那夫君,本性不錯,就是……”
女子趕緊擺手。
老僧呵呵一笑,換了話題,“只是俗話說挑豬看圈,女子嫁人,男子娶親,姻緣一事,都差不多。你也算殷實人家,又是兒女雙全,那就安心教子教女。莫讓他家女,將來在你家受此氣,莫讓你家女,以后成為你眼中的自家婆婆。倒也是能做到的。之所以與你如此說,大抵還是你早有此想。換成別家婦人別份心思,我便萬萬不敢如此說了�!�
女子施了個萬福,道謝離去,因為是穿鞋入屋,她不忘與老僧道了一聲歉。
老僧笑道:“替那三戶人家,該與你道謝才是�!�
然后來了個年輕英俊的富家公子哥,給了銀子,開始詢問老僧為何書上道理知道再多也沒用。
老僧笑道:“你們儒家書上那些圣賢教誨,早早苦口婆心說了,但問耕耘,莫問收獲。結果在合上書后,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最后埋怨這樣的書上道理知道了無數(shù),然后沒把日子過好。不太好吧?其實日子過得挺好,還說不好,就更不好了吧?”
最后老僧問道:“你果真知道道理?”
那年輕人隱隱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讀過的書,涉獵諸子百家,比你讀過的經(jīng)書只會更多!”
老僧搖頭,“你讀書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讀書不多的人,知道更少。”
那年輕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更是個一根筋的,“我知道!你能奈我何?”
老僧就陪著一問一答,重復話語你不知道。
老僧當然不會跟他這么耗著,耽誤掙錢,就讓下一位客人入屋,兩邊生意都不耽誤。
那年輕人突然冷不丁說道,我不知道。
正在與他人言語的老僧隨之說道,你不知道自己知道個屁。
先前一直在院中偷聽屋內對話的年輕人,驀然開懷大笑,“哈哈,禿驢自己也犯口業(yè)!”
老僧直愣愣看著他。
“你家世代商賈,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你這么個讀書種子,希望你光耀門楣,自己心思不定,多奢望偶遇貴人青睞,長輩幫忙籠絡人情,你怡然自得,僥幸押中考題,人前神色自若,人后喜若癲狂,遠游路上,聽聞河畔神女多情,投牒祠廟,未被理睬,你便寫那艷詩綺語,與同窗詢問文采如何,詆毀神女名聲,神女追責,所幸你尚有幾分祖蔭庇護,土地社公又顧念你家祖輩,每逢饑荒,必定開設粥鋪,施舍孤苦貧寒,卻誠心不求回報,故而幫你竭力緩頰,哪怕幽明有異,神人有別,依舊想要破例托夢給你,見你依舊洋洋自得,卻不知祖輩何等痛心疾首。一氣之下,土地社公再不搭理。你始終渾然不覺,家族祠堂,早已拆梁于你手�!�
“一退再退,我不說半點你聽不得的佛法,只說你聽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業(yè),你嘴上心中皆罵我禿驢,業(yè)障豈非更大,那么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我只說你家的立身之本,買賣一事,想來更知道,以我之口業(yè),換你之口業(yè),我虧了,你也虧了,這筆買賣,你當真劃算嗎?賺了什么?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勞煩教我一教?”
“你只是懼我如何知曉你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事到如今,話到此處,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個什么?”
那個年輕人突然變坐姿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說道:“求人不如求己�!�
“世間錢財,從無凈穢之別,只是這人心,總有黑白之分�!�
那年輕人只是跪地磕頭,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只覺得天底下沒有什么是非,只有立場?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竊喜能幾年!只管享你福去!”
下一人。
亦是遠游至此的外鄉(xiāng)人,瞧著面容約莫而立之年,器宇軒昂,他微笑道:“和尚,你這雞湯……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為大多時候,只會讓惱者更惱,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銀子,“我相信法師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他人煩惱,既然都不大,為何不傳授以小術,立竿見影,豈不是弘揚佛法更多?”
老僧搖頭道:“急癥用藥,有那么多藥鋪郎中,要我做什么,若是平日里無事,多吃飯就可以了�!�
那人覺得意猶未盡,遠遠不夠解惑。
老僧已經(jīng)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煩惱,有多��?你覺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當真能夠立竿見影?我都不用去談煩惱佛法如何,只說施主你能夠從萬里之遙的地方,走到這里坐下,然后與我說這句言語,你經(jīng)歷了多少的悲歡離合?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個小煩惱,可此事看遠些,就不算小了吧?”
那人啞然失笑,不以為然,搖頭道,“我此生所見所聞,所學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為了今天與法師,打這個機鋒的。”
老僧揮揮手,“那就去別處�!�
一天之內,院子里邊人滿為患,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今天最后一人,竟是那位京城小道觀,白云觀的中年觀主。
倒數(shù)第二人,是一頭幻化人形的精魅。
老僧曉得,中年觀主當然也曉得。
中年道人脫靴之前,沒有打那道門稽首,竟是雙手合十行佛家禮。
老僧笑道:“觀主無需給那一兩銀子,我眼中,只看那有情眾生心中的那一點佛光,看不見其他了,沒什么精怪鬼魅�!�
中年道人會心一笑,輕輕點頭。
老僧繼續(xù)道:“我怕悟錯了佛法,更說錯了佛法。不怕教人曉得佛法到底好在哪里,只怕教人第一步如何走,此后步步如何走。難也。苦也。小沙彌心中有佛,卻未必說得佛法。大和尚說得佛法,卻未必心中有佛�!�
中年道人說了兩句話。
頓悟是從漸悟中來。
漸悟是往頓悟中去。
老僧人低頭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中土神洲,一位仙人走到一處洞天之中。
仙人腳下是一把方圓百丈的青銅古鏡,但是擺放了二十把椅子,宛如一座祖師堂。
當這位仙人現(xiàn)身后,開啟古鏡陣法,一炷香內,一個個身影飄然出現(xiàn),落座之后,十數(shù)人之多,只是皆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暫時皆無人落座。
眾人皆沉默不語,以心聲相互言語。
座椅位置最低的一人,率先開口道:“我瓊林宗需不需要暗中推波助瀾一番?”
那位身為此地主人的仙人冷笑道:“蠢貨。暗中?怎么個暗中?!你當那些文廟圣人是傻子嗎?”
那位來自瓊林宗的仙師噤若寒蟬,然后慌張起身,與眾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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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邊關鄉(xiāng)野,一撥玩耍稚童,終于瞧見了遠處塵土飛揚,立即蹦跳呼喝起來。
一支精騎疾馳而過。
孩子們在山坡上一路飛奔。
馬背上一位騎卒轉頭望去,輕輕握拳敲擊胸口。
————
蠻荒天下托月山,微微震顫,然后動靜越來越大,幾乎有那山岳拱翻的跡象。
然后托月山大陣開啟,整座山岳驟然下沉十數(shù)丈。動靜再無。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一襲紅袍,閉目養(yǎng)神,枯坐如死,他突然站起身,大笑道:“阿良,有空來做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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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三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
第五座天下,一處天幕洞開,走出兩位年輕道士,一位頭戴蓮花冠,一位身穿天仙洞衣,戴一頂遠游冠,腳踩一雙云履,雙方瞧著年紀差不多,前者名義上為后者護道,可其實還是懶得去天外天那邊斬殺化外天魔。
青冥天下的道士,必須依制穿著,不可僭越絲毫,不過頭頂遠游冠與腳下云履兩物,卻是例外,不拘道脈、門派、出身,只要得了道門譜牒,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腳穿云履。相傳是道祖親自頒下法旨,勉勵修道之人,遠游山河,修道立德,統(tǒng)以清凈。
天幕打開之后,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便開始為身后那道大門加持禁制,以手指凌空畫符。
除了白玉京,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數(shù)十個大仙家門派,都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名額,得以進入這座嶄新天下歷練修行,從此在異鄉(xiāng)天下開枝散葉,以開創(chuàng)下宗作為己任。
此次儒家獨力開辟出第五座天下,照理而言,該是文廟獨占此地,別家天下,至多是緩緩圖之,但是中土文廟那邊,允許青冥天下和蓮花天下在此各開一門,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百年之內,得了各自天下的許可,都可以陸續(xù)進入此地,但是人數(shù)總計不能超過三千人,人數(shù)一滿,立即關門,百年之后,再度開啟門禁,至于到時候如何個光景,就又需要文廟與白玉京、佛國三方好好商議了。
一個小道童從大門那邊走出,四處張望,他腰間系有一只五彩撥浪鼓,身后斜背著一只巨大的金黃葫蘆。
頭戴遠游冠的年輕道士,與那小道童打了個稽首,后者卻擺擺手,老氣橫秋道:“不在一脈,我?guī)煾概c你師父又是死對頭,如今在那蓮花洞天吵架呢,咱倆若是關系好,不妥當,以后萬一反目成仇,需要打生打死,反而不爽利。”
手指畫符的道士微笑道:“反正不在白玉京,咱仨言談無忌,有問題都可以隨便問�!�
小道童問道:“文廟為何主動讓出別家修士六千人進入此地,跟自己爭搶氣運?如果儒家圣人盯著緊,即便你們白玉京能夠用些偷摸手段,讓心儀人物偷渡至此,終究人數(shù)有限,更不敢明目張膽大肆擴張地盤,時日一久,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想必已經(jīng)在這里初步站穩(wěn)腳跟,率先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其余兩座天下,還怎么與浩然天下爭搶那些適宜修行的洞天福地?”
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與他的小師弟,俗名田山青,在白玉京譜牒上則另有其名,出門在外,道號只去其姓,為山青。這位“山青”正是道祖的關門弟子。以及最后一個來自東海觀道觀的燒火童子。與蓮花洞天“天地銜接”的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東海老道人只取其一,一座給了落魄山,其余兩座分別給了陸抬,專門用來惡心陸沉的,一座給了那個妖族偽裝的“太平山年輕道人”,最后才攜整座福地“飛升”到了青冥天下,親自與道祖問道。
陸沉反問道:“浩然天下有諸子百家,其它地方有嗎?”
小道童說道:“至圣先師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有些老糊涂?還是想偷懶,自己打理不過來,就干脆讓外人幫忙?”
陸沉緩緩笑道:“讀書人講究一個修齊治平,又沒想著自己當皇帝老兒享福。貧寒之家,餓了去釣魚,果腹而已。平常人家,要是一口大缸可以養(yǎng)魚,學問只在喂餌食上,一一照料,觀其生老病死,樂其悠哉而生,憂其死。富貴門戶,若是再有那幾畝池塘,真正上心事,已不在喂養(yǎng)事上了,不過叮囑奴仆莫忘了買魚放魚,自身樂趣,只在賞魚、釣魚之上。等你有了一座大湖,樂趣何在?無非是順其自然,偶爾打大窩、釣巨-物罷了。真正憂心所在,已在那江河改道、天時旱澇。浩然天下的文廟,比較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為竿、臨水垂釣�!�
小道童皺眉道:“能不能說得淺顯些?”
陸沉笑道:“天能不能低些,地能不能高些?人能不能不修道便不死?”
小道童不愿與這三掌教胡說八道,蹦跳了兩下,抱怨道:“聽說老秀才就在這邊當苦力,怎么還不來跟我打招呼�!�
陸沉笑道:“老秀才真要來了,我就只能躲著他了�!�
小道童說道:“老秀才只是與天地合道,打打殺殺的手段不夠看了�!�
山青說道:“小師兄自然不怕,但是以后三千道人來此修行,就要時時處處跌跌撞撞了�!�
小道童深以為然,使勁點頭:“老秀才這人最大毛病,就是記仇,君子慎獨,那是從來沒有的!老秀才一步登天嘛,沒拿過賢人君子頭銜�!�
當年在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海上,燒火小道童乖乖站定挨打,伸出手心,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拿樹枝當戒尺,給狠狠收拾了一通。
陸沉穩(wěn)固了大門,轉頭望去,這方天地,萬年以來,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
以后如何,可就不好說了。
陸沉突然笑道:“好一個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哪怕被大道壓制,陸沉當下“跌境”后的飛升境,終究不是尋常飛升境可以媲美,加上極遠處,那個讀書人手持仙劍,出劍聲勢過于驚人,陸沉還是能看到一些端倪,遠觀即可,湊近去,容易生出是非。畢竟白也身邊有那老秀才,而陸沉與老秀才的得意弟子,可謂生死之仇。大師兄與齊靜春是大道之爭,但是最不討好的,卻是他這個師弟,沒辦法,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平時就數(shù)他最閑,二師兄脾氣又太差,所以關鍵時刻的累活,就得他陸沉這個小師弟來做了。所幸如今小師弟也有了師弟,陸沉希望身邊的遠游冠年輕人,早點成長起來,以后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
小道童瞥了眼陸沉,說道:“難怪這么老實,是不是擔心在這里,被大道壓勝,然后再被那人幾劍砍死?”
陸沉笑道:“所以山人自有妙計�!�
一位老道人從大門那邊走出,小道童趕緊躲到山青那邊。這個孫老道,真心惹不起。
如今青冥天下,輪到道老二坐鎮(zhèn)白玉京。此次打開大門的重任,就交給了陸沉和玄都觀觀主孫懷中,陸沉與老觀主的關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壞,過得去。不然就孫老道和陸沉師兄湊一起,這座嶄新天下的安危,懸了。到時候再加上那位勸阻不成的讀書人,大動肝火,與玄都觀的情誼都要暫且擱下,再加上老秀才的煽風點火,估計白也肯定要仗劍直去青冥天下,道老二和孫道人打爛了嶄新天下多少山河,青冥天下都得還回來。
孫老道剛剛跨過大門,便一挑眉頭,咦了一聲,“這才多久?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經(jīng)誕生了?這得是多好的資質才能做成的壯舉?了不得,了不得。仿佛天地初開一般,就有此福緣傍身,被此方天地青睞,大道之行,真乃可證大道也。”
不是隨便哪個元嬰境瓶頸修士,隨便哪個在各自家鄉(xiāng)板上釘釘?shù)纳衔寰撑咦樱搅诉@方天下,就依舊可以躋身上五境。每一位來此天下的練氣士,都會被這座天下壓勝,大多只能隨著時日推移,慢慢與大道流轉相契合,才有希望破境。
孫道人轉頭看了眼頭頂遠游冠的年輕道人,笑瞇瞇道:“被人捷足先登,滋味如何?”
山青先與老道人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然后說道:“小子不敢與大道天命爭先�!�
孫道人笑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現(xiàn)在大可以說些輕飄飄的輕松語,以后就要知道什么叫一步慢步步慢了。上古時代,尚且如此,真以為如今便不講究這個先來后到了?”
小道童點頭道:“以劍修身份,成為第一位玉璞境,使得所有劍修都被惠澤些許,劍氣長城的崛起,更加勢在必行�!�
孫道人斜眼那小兔崽子,“說什么廢話?”
小道童惱羞成怒道:“瞎子傻子也曉得天地間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受到天道庇護,不是廢話?廢話你說得,我便說不得?”
孫道人瞬間來到小道童身邊,伸手按住后者的腦袋,給出原因,“貧道境界高,說的廢話屁話,都是法旨真言�!�
沒能躲避那只手掌的小道童,只覺得山岳壓頂,腦袋暈乎,魂魄激蕩,所幸孫道人將其腦袋一甩,小道童踉蹌數(shù)步。孫道人笑道:“看在你師父敢與道祖辯論的份上,貧道就不與你計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
陸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說道:“四面八方,縝密堪輿,后邊劍修按部就班,分別在崇山峻嶺、大澤江河間擱置壓勝物,為山水烙印,如此一來,擴張速度是不是過于快了些?不說以后如何,只說短短百年之內,就會成為這座天下的最大勢力,唯一的局限,只是城池人口數(shù)量跟不上而已,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門打開,涌入無數(shù)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只要這撥年輕劍修運作得當,嘖嘖,劍修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過陸沉當然知道劍修,除了對南婆娑洲印象稍好,對那桐葉洲和扶搖洲的觀感,注定很差,故而那座城池,肯定不太愿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
大概這就是風水輪流轉,一報還一報�?扇绻贻p劍修們太過記仇,在百年之內只會意氣用事,大肆打壓三洲修士、百姓,天時亦會流轉不定,悄然遠去。
孫道人嗤笑道:“本就是文廟有意為之,要給劍氣長城一份公道,你陸沉能奈何?不服氣,去找老秀才講理去?貧道可以陪你,保證白也不出劍,如何?”
陸沉笑道:“免了�!�
距離這道天門極遠處。
讀書人問道:“你在念叨個什么?”
老秀才說道:“要與人為善,不干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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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之內,開始舉辦四座學塾,這在昔日存在萬年的劍氣長城,算是一樁史無前例的新鮮事。
先生夫子由一些境界不高的老劍修擔任,那十幾個教書先生們,都是隱官一脈挑選而出,主要是為就學蒙童們傳授儒、法、術三家的入門學問,粗淺易懂。至于蒙童最早如何識文解字,城池大街小巷有那石碑,都已被避暑行宮收攏起來。除此之外,對于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也有幾條鐵律,例如不許擅自談論浩然天下之善惡觀感、個人喜惡,不許為學生講授太多劍氣長城與浩然天下的恩怨。
教書人只教書。至于這撥先生夫子,在學塾之外的飯桌酒桌上,則大可以隨便言語。
刑官一脈劍修頗有異議,覺得選擇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夫子先生們,不該由隱官一脈獨斷專行,哪怕隱官一脈為主,刑官一脈也該為輔,不應該被全部排除在外,為此鬧了一場,以至于祖師堂第一次召開議事,就是討論這件小事。
隱官一脈劍修多在外勘察地形,得了飛劍傳信之后,只有郭竹酒、顧見龍兩人返回城池。
刑官一脈卻有十數(shù)人,皆是地仙劍修,不過齊狩和捻芯兩位刑官一二把手,都無露面,齊狩在城外,親自負責第一座山頭的開辟府邸。至于捻芯,除了偶爾為舊躲寒行宮那些武道胚子教拳,一向漂泊不定,擺明了她無意染指那刑官權柄。如此一來,人數(shù)最多、戰(zhàn)力最高的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分成了三座山頭,齊狩為首的刑官陣營,幾乎等于聚齊了劍氣長城半數(shù)戰(zhàn)力,其余以兩位老元嬰劍修領銜,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與齊狩不太對付,最后便是捻芯,與那十二個看似可有可無的小孩子,堂堂刑官二把手,好像成了個滑稽可笑的孩子王。
不過如今城池,以后修行會分出三條道路,劍修,退而其次,其余練氣士,再退而更次,成為一位純粹武夫。
事實上,如今每一位劍修、純粹武夫的最新破境,都會是心照不宣的大事。前者還好點,除了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外,畢竟各境劍修皆有,作為此方天下的“頭次”破開某境瓶頸一事,氣運終究有限。但是武夫一途,大有機緣!因為昔年躲寒行宮的武夫胚子,姜勻最高不過三境,這就意味著此后各境,皆是這處天地第一遭,相當于每高一境,就能為第五座天下的武道拔高一境。雖說這座天下,興許沒有其余幾座天下那樣的武運饋贈,但是冥冥之中,便仿佛拳意在身,神靈庇護一般,被這座天下所青睞,至于此地武道破境,具體有何福緣,有無武運臨頭,就看那十二個孩子,誰率先破境登高了,尤其是武學大門檻第七境,誰第一個躋身金身境,到時候有無天地異象,更是值得期待。
如今的城池內外,無論是不是劍修,人人朝氣勃勃,哪怕是那些體魄腐朽、境界停滯的老修士,都如枯木逢春,一心想著多活幾年,多為年輕人和孩子們做幾件事。
今天祖師堂議事,風塵仆仆返回城池的顧見龍,說了不少的公道話。
郭竹酒橫放行山杖在膝,有些累,坐在那邊打瞌睡,小雞啄米似的。
刑官一脈和隱官一脈,這場人數(shù)懸殊、但是局面卻比較旗鼓相當?shù)某臣埽咭昂钇鋵嵕褪莻袖手旁觀的外人,如今他這位年紀輕輕的元嬰境,手握大權,負責財庫一事,劍坊衣坊丹坊,三坊兼并為一,都劃分給了高野侯,麾下一幫修行資質尋常的算賬先生,哪怕劍修入選,都會被視為低人一等的苦差事,不太樂意。不過高野侯手掌財權,對于刑官一脈開疆拓土的要求撥款,卻從無一個不字。
簡而言之,高野侯管著所有的神仙錢、家底,但是容易被劍修們瞧不起。
顧見龍只說公道話,舌戰(zhàn)群雄,不落下風。
郭竹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揉了揉臉龐,看那顧見龍還在笑嘻嘻言語,雙手扶住行山杖,輕聲問道:“還沒吵完?”
顧見龍轉頭說道:“沒呢,有的吵。玄參那小子果然沒說錯,他家鄉(xiāng)那邊仙家祖師堂的爭論,勝負只看誰口水多、嗓門大�!�
郭竹酒雙臂環(huán)胸,皺眉說道:“學塾和夫子一事,是我們隱官一脈的意思,那么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誰的意思了,怎么,趁我?guī)煾笌熌锒疾辉�,要造反?�?br />
顧見龍先前講了一籮筐的公道話,唯獨這句話,不敢說。
一時間祖師堂內氣氛無比古怪。
刑官一脈的某位年輕金丹劍修,忍不住開口道:“郭竹酒你別上綱上線,就只是件小事�!�
顧見龍以心聲提醒道:“綠端,少談你師父,忘了隱官大人怎么說得了,出了避暑行宮,談及他越多,只會害得隱官一脈劍修越惹人煩。”
說到這里,顧見龍心中嘆息,當時還不知道所謂的“出了避暑行宮”為何,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在兩座天下。
郭竹酒點點頭,望向對面那些刑官劍修,“那你們人多,你們說了算。”
如此一來,變成了刑官一脈的劍修面面相覷,渾身不自在。
郭竹酒說道:“但是那本書,你們不能攔著孩子們去看……”
高野侯終于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已經(jīng)被禁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刑官一脈的理由之一,是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看了臟眼睛。誰敢賣此書,逐出城池外�!�
那本書,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編撰成冊,通過一個個小故事,將游記見聞串聯(lián)起來,故事之外,藏著一個個浩然天下的風俗人情。山精鬼魅,山水神靈,文武廟城隍閣文昌閣,辭舊迎新的放爆竹、貼春聯(lián),二十四節(jié)氣,灶王爺,官場學問,江湖規(guī)矩,婚嫁禮儀,文人筆札,詩詞唱和,水陸道場,周天大醮……總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書上都有寫。
這是年輕隱官,早年在避暑行宮“閑來無事”,讓林君璧、鄧涼在內所有隱官一脈的外鄉(xiāng)劍修,他們口述,隱官大人親自記錄、編撰而成。所以洋洋灑灑四十余萬字的書籍,署名避暑行宮。
郭竹酒還是那個大致意思,“你們刑官一脈人多,你們說了算。”
顧見龍隱隱作怒,打算不說公道話了。
郭竹酒卻已經(jīng)起身,手持行山杖,對顧見龍說道:“走了�!�
顧見龍起身,朝對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
因為隱官一脈人少,高野侯麾下賬房先生有資格列席祖師堂的,更少,所以雙方并排,與那刑官一脈劍修好似對峙,分庭抗禮。
祖師堂之外的廣場上,一道璀璨劍光轉瞬即至,一人御劍遠游數(shù)萬里的寧姚收劍落地。
她手中拎著一顆血跡干涸的古怪頭顱,似人非人,淡金sè鮮血,可哪怕只是一顆頭顱,就散發(fā)著濃郁的蠻荒遠古氣息。
寧姚隨手丟在地上。
祖師堂內,人人起身。
郭竹酒使勁皺著臉,有些委屈。
寧姚愣了一下,走到小姑娘身邊,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卻是望向顧見龍,問道:“怎么了?”
顧見龍下意識后退一步,只是來不及多想,心中也憋屈萬分,沉聲道:“刑官一脈,在學塾和書籍兩事上持有異議。”
寧姚點點頭,站在門檻外,只差一步就進入祖師堂,說道:“有異議者,重新落座,我來講理。無異議者,滾出祖師堂�!�
祖師堂之內,最終空無一人。
刑官一脈劍修,大多低頭側身而過。
寧姚跨入祖師堂,坐在隱官位置上,開始閉目養(yǎng)神,“飛劍傳信齊狩。”
片刻之后,齊狩御劍而至。
被寧姚一劍劈砍砸地。
齊狩苦笑一聲,竟是連那祖師堂都不去了,擦干嘴角血跡,御劍離開城池,繼續(xù)督造那座山頭。
傷勢不重,卻也不輕。
郭竹酒跟顧見龍坐在祖師堂外邊的臺階上,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覺得多開心。
顧見龍也心事重重。隱官大人說過,世事復雜,人心不定,亂世容不得世人多想,唯有活命而已,反而太平世道,越是容易出現(xiàn)兩種情況,飽暖思淫-欲,或是倉廩足而知禮節(jié)。說不定這齊狩,今天就是故意領此一劍的。既然劍術注定不如寧姚高,那就裝可憐贏人心唄。境界一事,可以慢慢熬,他齊狩與寧姚的劍道差距,大可以用刑官一脈的勢力擴張來彌補。
至于為何寧姚沒有直接成為刑官領袖,顧見龍在內的隱官一脈劍修,其實都想不
明白。大概是老大劍仙和隱官大人有一份深遠打算吧,只能如此解釋了。
不過刑官一脈也不會太好受,因為失去那座“劍氣長城”之后,以后生于城池的孩子們,成為劍修的人會越來越少,但是轉去修習其它術法,以及純粹武夫,自然就會越來越多。而最新刑官一脈誕生第一天,就有鐵律不可違逆,非劍修不得擔任刑官成員。反觀隱官一脈就無此約束。目前唯一的問題,就在于那個捻芯身份太過云遮霧繞,立場模糊。萬一她選擇與齊狩聯(lián)手,隱官一脈就要比較頭疼了。城池練氣士和武夫人數(shù),有朝一日雙方多于劍修,是大勢所趨。如果捻芯那一支刑官,始終與齊狩合力齊心,說不定將來城池內外的情形,就會逐漸發(fā)展成為隱官一脈爭奪練氣士,刑官一脈坐擁全部武夫……
顧見龍畢竟在避暑行宮多年,跟林君璧、曹袞這些關系極好的小王八蛋廝混久了,對于這些隱患,能夠提早有所預見。
寧姚站在臺階上,笑道:“你們都不用擔心,我會與所有劍修拉開兩境距離。在那之后……”
言下之意,不等齊狩、高野侯躋身玉璞境,她寧姚就會成為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