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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匾額不大,但是意思極大,鎮(zhèn)白澤。

    居中大堂,懸掛有一幅至圣先師的掛像。

    如果不是那匾額透露了天機,誤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會以為此地主人,是位隱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面容的男子正在翻閱書籍,

    每年都會有禮記學宮的君子賢人送書至此,不拘題材,圣賢訓詁,文人筆記,志怪,都沒什么講究,學宮會按時放在禁地邊緣地帶的一座小山頭上,小山并不出奇,只是有一塊鰲坐碑樣式的倒地殘碑,依稀可見“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君子賢人只需將書放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會有一位女子來取書,然后送給她的主人,大妖白澤。

    白澤放下書籍,望向門外的宮裝女子,問道:“是在擔心桐葉洲形勢,會殃及自斷一尾的浣紗夫人?”

    女子聽聞詢問,立即轉身,恭敬道:“回老爺?shù)脑�,看那雨龍宗的可憐下場,奴婢確實擔心浣紗夫人的安危�!�

    浣紗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與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月宮種桂夫人齊名,還是浩然天下的兩頭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位,則是宮裝女子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后者因為當年注定無法躲過那份浩蕩天劫,只得去龍虎山尋求那一代大天師的功德庇護,道緣深厚,得了那方天師印的鈐印,她不但撐過了五雷天劫,還順利破境,為報大恩,擔任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jīng)數(shù)千年,飛升境。

    宮裝婦人有些神色幽怨,埋怨那浣紗夫人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兩不相幫。若是自己,豈會做這等傻事。

    白澤來到門口,宮裝婦人輕輕挪步,與主人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與主人朝夕相處千年光陰,她絲毫不敢逾越規(guī)矩。

    白澤說道:“青嬰,你覺得蠻荒天下的勝算在哪里?”

    名為青嬰的狐魅答道:“蠻荒天下妖族大軍戰(zhàn)力集中,用心專一,就是為了爭奪地盤來的,利益驅(qū)使,本就心思純粹,

    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舊對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此外浩然天下的內(nèi)訌跡象,更是大隱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飛升境的巔峰強者,委實太過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愿意信守承諾,一旦天地變色,這些強者無論是什么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故而極有誘惑力�!�

    說到這里,青嬰有些忐忑。

    當年她就因為泄露心事,言語無忌,在一個小洲的風雪棧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谷底,口呼真名,隨隨便便就被主人斷去一尾。

    白澤說道:“直說便是。”

    青嬰得了法旨,這才繼續(xù)說道:“桐葉洲自古閉塞,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驟然間大難臨頭,人人措手不及,很難人心凝聚,一旦書院無法以鐵腕遏制修士逃難,山上仙家?guī)由较峦醭�,朝野上下,瞬間局勢糜爛,只要被妖族攻入桐葉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騎追殺流民的局面,妖族在山下的戰(zhàn)損,可能會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桐葉洲到最后就只能剩下七八座宗字頭,勉強自保。北去路線,寶瓶洲太小,北俱蘆洲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折損太多,況且那里民風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為戰(zhàn),這等戰(zhàn)爭,不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到時候北俱蘆洲的下場會很慘烈,慷慨赴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皚皚洲商賈橫行,一向重利忘義,見那北俱蘆洲修士的結果,嚇破了膽,更要權衡利弊,所以這條囊括四洲的戰(zhàn)線,很容易接連潰敗,加上遙遙呼應的扶搖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線,說不定最后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勢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蘊深厚,一洲可當八洲,又能如何抵御,坐等剝削,被妖族一點一點蠶食殆盡,甕中捉鱉�!�

    白澤笑了笑,“紙上談兵�!�

    青嬰不敢質(zhì)疑主人。

    白澤走下臺階,開始散步,青嬰跟隨在后,白澤緩緩道:“你是紙上談兵。書院君子們卻未必。天下學問殊途同歸,打仗其實跟治學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當年執(zhí)意要讓書院君子賢人,盡量少摻和王朝俗世的廟堂事,別總想著當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卻邀請那兵家、墨家修士,為書院詳細講解每一場戰(zhàn)爭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陣,甚至不惜將兵學列為書院賢人晉升君子的必考科目,當年此事在文廟惹來不小的非議,被視為‘不重視粹然醇儒的經(jīng)世濟民之根本,只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謬矣’。后來是亞圣親自點頭,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蓋棺定論,此事才得以通過推行�!�

    青嬰知道這些文廟內(nèi)幕,只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與主人,連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位學宮大祭酒一起點頭才行,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搖頭,都不成。所以當年那趟跨洲游歷,她確實憋著一肚子火氣。

    白澤緩緩而行,“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惡,卻偏要跑去極力嘉獎‘百善孝為先’一語,非要將一個孝字,放在了忠義禮智信在內(nèi)的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讓人費解?”

    青嬰有些無奈。這些儒家圣賢的學問事,她其實半點不感興趣。她只好說道:“奴婢確實不解文圣深意�!�

    白澤自問自答道:“道理很簡單,孝最近人,修齊治平,家國天下,家家戶戶,每天都在與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當關起門來,其它文字,便難免或多或少離人遠了些。真正純孝之人,難出大惡之徒,偶有例外,終究是例外。孝字門檻低,不用學而優(yōu)則仕,為君王解憂排難,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對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徹,不用談什么太大的抱負,這一字做得好了……”

    白澤轉頭,伸手指向那座只說規(guī)模、不抬起眼的雄鎮(zhèn)樓,“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親,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風避雨不難了,推開門去,讀書越多,琢磨越多,忠義禮儀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說啊,以后哪天門內(nèi)世道變得親情疏離,夫妻離散無負擔,門外世道人人為己,傻子太少,聰明人太多,那個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為世道這個屋舍的細微處,越來越失去黏性了。所以這也是老秀才當年不愿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學問”的原因所在,不是那頭繡虎的學問不好,而是一個不慎,就會弊端太大,到時候至圣先師、禮圣親自出手補救,都難有成效。父子之間,夫妻之間,若是都要斤斤計較利益得失,那就會比釋道兩家更早進入人心上的末法時代�!�

    白澤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卻極其憂心子孫不肖,有些意思�!�

    白澤突然笑道:“我都硬著頭皮說了你這么些好話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賣乖一回?”

    青嬰愕然,不知自家主人為何有此說。

    白澤無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踐成什么樣子�!�

    白澤帶著青嬰原路返回那處“書齋”。

    青嬰只見屋內(nèi)一個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對他們,踮起腳跟,手中拎著一幅尚未打開的卷軸,在那兒比劃墻上位置,看樣子是要懸掛起來,而至圣先師掛像下邊的條案上,已經(jīng)放上了幾本書籍,青嬰一頭霧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凈修行之地,是什么人都可以擅自闖入的嗎?!但是讓青嬰最為難的地方,就是能夠悄無聲息闖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讀書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氣太好,從來不允許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舉動。

    白澤站在門檻那邊,冷笑道:“老秀才,勸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幾本**我可以忍,再多懸一幅你的掛像,就太惡心了�!�

    聽聞“老秀才”這個稱呼,青嬰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憤懣,剎那之間便蕩然無存。

    她當年被自家這位白澤老爺撿回家中,就好奇詢問,為何雄鎮(zhèn)樓當中會懸掛那幅至圣先師的掛像。因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為天下制定禮儀規(guī)矩的禮圣,都對自己老爺以禮相待,敬稱以“先生”,老爺則至多稱呼對方為“小夫子”。而白澤老爺對于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從來沒什么好臉色,哪怕是亞圣某次大駕光臨,也止步于門檻外。

    事實上所謂的這座“鎮(zhèn)白澤”,與其余八座鎮(zhèn)壓氣運的雄鎮(zhèn)樓截然不同,當真只是擺設而已,鎮(zhèn)白澤那匾額原本都無需懸掛的,只是老爺自己親筆手書,老爺曾經(jīng)親口說過原因,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讓那些學宮書院圣賢們不進門,哪怕有臉來煩他白澤,也沒臉進屋子坐一坐的。

    只有一個例外。

    老秀才。

    當時青嬰在取書路上,錯過了當年正“如日中天”的文圣。

    她是事后才聽一個棲息在屋內(nèi)梁上的書香小人兒,說那老秀才不但屁顛屁顛進了門,還說白大爺你太不講究了,寄人籬下,不曉得禮敬主人就罷了,怎么也該賣個面子裝裝樣子,這一掛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

    麻煩事,不掛白不掛嘛。然后老秀才就擅作主張掛上了那幅至圣先師的掛像。所幸白澤老爺也沒摘下丟出門外,就那么一直掛著。

    被白也一劍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轉過身,抖了抖手中畫卷,“我這不是怕老頭子孤零零杵在墻壁上,略顯孤單嘛,掛禮圣與老三的,老頭子又未必開心,別人不知道,白大爺你還不清楚,老頭子與我最聊得來……”

    白澤微笑道:“要點臉�!�

    老秀才悲憤欲絕,跺腳道:“天大地大的,就你這兒能放我?guī)妆緯�,掛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絕?礙你眼還是咋了?”

    “很礙眼�!�

    白澤點頭,然后說道:“落魄山祖師堂,你那關門弟子,不是懸掛了你的掛像嗎?”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這句話了,這么聊天才得勁,白也那書呆子就比較難聊,將那卷軸隨手放在條案上,走向白澤一側書房那邊,“坐坐坐,坐下聊,客氣什么。來來來,與你好好聊一聊我那關門弟子,你當年是見過的,還要借你吉言啊,這份香火情,不淺了,咱哥倆這就叫親上加親……”

    老秀才再與那青嬰笑道:“是青嬰姑娘吧,模樣俊是真的俊,回頭勞煩姑娘把那掛像掛上,記得懸掛位置稍低些,老頭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當講究禮數(shù)的。白大爺,你看我一有空,連文廟都不去,就先來你這邊坐會兒,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這趟出門誰敢攔你白大爺,我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廟里邊,我跳起來就給他一巴掌,保證為白大爺鳴不平!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落魄山上的暖樹丫頭和靈均崽子,你當年也是一并見過的嘛,多可愛兩孩子,一個心地醇善,一個沒心沒肺,哪個長輩瞧在眼里會不喜歡。”

    青嬰原本對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圣十分仰慕,今天親眼見過之后,她就半點不仰慕了。

    什么辯才無礙可通天、學問扎實在人間的文圣,今日看來,簡直就是個混不吝的無賴貨。從老秀才背著主人偷溜進屋子,到現(xiàn)在的滿口胡謅胡說八道,哪有一句話與圣人身份相符,哪句話有那口含天憲的浩然氣象?

    當年那位亞圣登門,哪怕言語不多,就依舊讓青嬰在心底生出幾分高山仰止。

    老秀才坐在書案后邊的唯一一張椅子上,既然這座雄鎮(zhèn)樓從不待客,當然不需要多余的椅子。

    白澤也不計較老秀才的反客為主,站著說道:“有事說事,無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沒這么舒舒服服坐著享福了�!�

    白澤說道:“被我丟出此地,你沒剩下多少的面子就算徹底沒了�!�

    老秀才驀然一拍桌子,“那么多讀書人連書都讀不成了,命都沒了,要面子作甚?!你白澤對得起這一屋子的圣賢書嗎?啊?!”

    青嬰被嚇了一大跳。

    白澤皺眉說道:“最后提醒一次。敘舊可以,我忍你一忍。與我掰扯道理大義就免了,你我之間那點飄搖香火,經(jīng)不起你這么大口氣。”

    老秀才立即變臉,虛抬屁股些許,以示歉意和真誠,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兩位副教主的口氣與你說話呢。放心放心,我不與你說那天下文脈、千秋大業(yè),就是敘舊,只是敘舊,青嬰姑娘,給咱們白老爺找張椅子凳子,不然我坐著說話,良心不安�!�

    白澤擺擺手,示意青嬰離開屋子。

    青嬰倒是沒敢把心中情緒放在臉上,規(guī)規(guī)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老秀才面帶笑意,目送女子離去,隨手翻開一本書籍,輕聲唏噓道:“心中對禮,未必以為然,可還是規(guī)矩行事,禮圣善莫大焉�!�

    白澤說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書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長脖子,瞥了眼白澤寫在那些書籍上空白處的注釋,點頭道:“傳注釋學,詁訓釋述,學音義疑,僅是一個傳就分大小、內(nèi)外、補集諸多門類,好學問太多,人生太苦短,確實容易讓后世讀書人如墜云霧,尤其是書籍一多,從尋幽探險才可入得金山銀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寶無數(shù),逐漸棄若敝屣,加上圣賢道理一味勸人舍棄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卻不教人安身之術,難以真正融洽,終究不美�!�

    白澤嘆了口氣,“你是鐵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書籍,雙手輕輕將那摞書籍疊放整齊,正色說道:“亂世起,豪杰出�!�

    白澤隱約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讀書人,多有為難事,甚至還要做那違心事,懇請白先生,多擔待些�!�

    白澤說道:“我已經(jīng)很擔待了�!�

    老秀才問道:“那就給我輩書生有錯改錯的機會?”

    白澤說道:“最后一句話�!�

    老秀才站起身,繞出書案,對白澤作揖卻無言,就此離去。

    白澤嘆息一聲。

    片刻之后,門口那邊有人探頭探腦。

    白澤扶額無言,深呼吸一口氣,來到門口。

    老秀才坐在門檻上。

    白澤說道:“說吧,什么事情,做不做在我。”

    老秀才這才說道:“幫著亞圣一脈的陳淳安不用那么為難。”

    陳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陳淳安了,陳淳安真正為難之處,還是他出身亞圣一脈,到時候天下洶洶議論,不但會指向陳淳安本人,更會指向整個亞圣一脈。

    關于去往南婆娑洲一事,白澤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白澤疑惑道:“不是幫那力挽狂瀾的崔瀺,也不是你那困守劍氣長城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文圣一脈,從不求人!一身學問,全部是用來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的�!�

    白澤點了點頭。

    老秀才突然抹了把臉,傷心道:“求了有用,我這當先生的,怎會不求�!�

    白澤哭笑不得,沉默許久,最后還是搖頭,“老秀才,我不會離開此地,讓你失望了�!�

    老秀才搖頭道:“白先生言重了,雖說確實是懷揣著一份希望而來,可做不成事,卻無需失望,讀書人嘛�!�

    白澤問道:“接下來?”

    老秀才頓時火冒三丈,氣呼呼道:“他娘的,去白紙福地罵街去!逮住輩分最高的罵,敢還嘴半句,我就扎個等人高的紙人,偷偷放到文廟去。”

    白澤伸手一抓,將一幅《搜山圖》從屋內(nèi)大梁上取出,丟給老秀才。

    老秀才趕緊丟入袖中,順便幫著白澤拍了拍袖子,“豪杰,真豪杰!”

    白澤抖了抖袖子,“是我出門游歷,被你偷走的。”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恁多廢話,這點規(guī)矩我會不懂?我又不是個錘子,不會讓白大爺難做人的。”

    白澤神色淡漠,“別忘了,我不是人�!�

    老秀才跺腳道:“這話我不愛聽,放心,禮圣那邊,我替你罵去,什么禮圣,學問大規(guī)矩大了不起啊,不占理的事情,我一樣罵,當年我剛剛被人強行架入文廟吃冷豬頭肉那會兒,虧得我對禮圣神像最是恭敬了,別處前輩陪祀圣賢的敬香,都是尋常香火,唯獨老頭子和禮圣那邊,我可是咬緊牙關,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山上香火……”

    老秀才咦了一聲,突然止住話頭,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更匆匆,只與白澤提醒一句掛像別忘了。

    一位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現(xiàn)身屋外,向白澤作揖行禮,白澤破天荒作揖還禮。

    一起跨過門檻,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軸,輕輕打開之后,啞然失笑,原來不是那老秀才的掛像,而是這位男子的。

    所以其實是一幅禮圣掛像。

    白澤揉了揉眉心,無奈道:“煩不煩他?”

    禮圣微笑道:“我還好,我們至圣先師最煩他�!�

    當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廟,還好說,老秀才無所謂,只是后來被各地讀書人打砸了神像,其實至圣先師就被老秀才拉著在旁觀看,老秀才倒也沒有如何委屈訴苦,只說讀書人最要臉面,遭此羞辱,忍無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后文廟對他文圣一脈,是不是寬待幾分?崔瀺就隨他去吧,到底是為人間文脈做那千秋思量,小齊這么一棵好苗子,不得多護著些?左右以后哪天破開飛升境瓶頸的時候,老頭子你別光看著不做事啊,是禮圣的規(guī)矩大,還是至圣先師的面子大啊……反正就在那邊與討價還價,死乞白賴揪住至圣先師的袖子,不點頭不讓走。

    覺得如今老秀才半點不讀書人的。

    那一定是沒見過文圣參加三教辯論。

    先前與白澤豪言壯語,言之鑿鑿說文圣一脈從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實身為文圣一脈弟子們的先生,曾經(jīng)苦苦求過,也做過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

    看守大門的大劍仙張祿,依舊在那邊抱劍打盹。浩然天下雨龍宗的下場,他已經(jīng)親

    眼見過了,覺得遠遠不夠。

    他張祿不會對浩然天下修士遞出一劍,但是也絕對不會為浩然天下遞出一劍。

    他就只是看個熱鬧,反正浩然天下比他更喜歡看熱鬧。

    背叛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還有舊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兩位劍仙,與負責開道去往桐葉洲的緋妃、仰止兩頭王座大妖,原本是要一起在桐葉洲登岸,但是緋妃仰止在內(nèi),加上隱匿身形的曜甲在內(nèi)其余三頭大妖,突然臨時改道,去了寶瓶洲與北俱蘆洲之間的廣袤海域。唯獨蕭愻,獨自一人,強行打開一洲山河屏障,再破開桐葉宗梧桐天傘山水大陣,她身為劍修,卻依舊是要問拳左右。

    左右化作一道劍光,去往海外,蕭愻對于桐葉宗沒什么興趣,便舍了那幫螻蟻不管,朝大地吐了口唾沫,然后轉身跟隨左右遠去。

    蕭愻雖然破得開兩座大陣屏障,去得了桐葉宗地界,但是她顯然依舊被天地大道壓勝頗多,這讓她十分不滿,所以左右愿意主動離開桐葉洲陸地,蕭愻跟隨其后,難得在戰(zhàn)場上言語一句道:“左右,當年挨了一拳,養(yǎng)好傷勢了?被我打死了,可別怨我占你便宜�!�

    左右懶得說話,反正道理都在劍上。

    蕭愻更是一貫蠻橫,你左右既然劍氣之多,冠絕浩然天下,那就來多少打爛多少。

    桐葉宗修士,一個個仰頭望向那兩道身影消逝處,大多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哪一位王座大妖?

    南婆娑洲在大髯漢子問劍陳淳安過后,暫時并無戰(zhàn)事開啟,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只是繼續(xù)搬山倒海,將蠻荒天下無數(shù)山岳砸入大海,鋪就道路,屯兵海上,在千里之外,與婆娑洲遙遙對峙,偶有馳援醇儒陳氏的浩然天下大修士,以神通術法砸向海上,便有大妖出陣抵消那些聲勢驚人的術法,僅此而已。在南婆娑洲出手之人當中,就有那位中土神洲十人墊底的懷家老祖。

    扶搖洲則有有名次比懷家老祖更靠前的老劍仙周神芝,親自坐鎮(zhèn)那祖師堂都沒了祖師掛像的山水窟。

    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所有學宮書院的君子賢人,都已經(jīng)分別趕赴西南扶搖洲、西金甲洲和南婆娑洲。

    扶搖洲那個名存實亡的山水窟,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山巔祖師堂外邊。

    一旁是位年輕容貌的俊美男子,劍氣長城齊廷濟。

    除此之外,還有數(shù)位年輕人,其中就有皮囊猶勝齊劍仙的白衣青年,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山巔境武夫,曹慈。

    還有曹慈三位相熟之人,皚皚洲劉幽州,中土神洲懷潛,以及女子武夫郁狷夫。

    懷潛似乎大病未愈,臉色慘白,但是沒有什么萎靡神色。

    一位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元嬰劍修納蘭彩煥,如今是山水窟名義上的主人,只不過當下卻在一座世俗王朝那邊做買賣,她擔任劍氣長城納蘭家族管事人多年,積攢了不少私人家當。避暑行宮和隱官一脈,對她進入浩然天下之后的舉動,約束不多,何況劍氣長城都沒了,何談隱官一脈。不過納蘭彩煥倒是不敢做得過火,不敢掙什么昧良心的神仙錢,畢竟南婆娑洲還有個陸芝,后者好像與年輕隱官關系不錯。

    剛剛御劍來到扶搖洲沒多久的周神芝問道:“我那師侄,就沒什么遺言?”

    齊廷濟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說道:“窩囊廢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樁壯舉,苦夏應該為自己說幾句話的。聽說劍氣長城那邊有座比較坑人的酒鋪,墻上懸掛無事牌,苦夏就沒有寫上一兩句話?”

    郁狷夫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有些遺憾,“早知道當年就該勸他一句,既然真心喜歡那女子,就干脆留在那邊好了,反正當年回了中土神洲,我也不會高看他一眼。我那師弟是個死腦筋,教出來的弟子也是這般一根筋,頭疼�!�

    郁狷夫沉聲說道:“周爺爺,苦夏前輩其實從來不窩囊!”

    周神芝立即展顏一笑,點頭道:“畢竟是我的師侄,窩囊不到哪里去,只是我這師伯要求高罷了。這種話唯獨我說得,外人敢瞎扯嗎?自然是不敢的�!�

    劉幽州這次背著家族偷偷趕來扶搖洲,既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雀躍不已,這趟背著爹娘出門,身上物件可半點沒少帶,三件咫尺物,裝得滿滿當當?shù)�,恨不得見人就送法寶。別人安穩(wěn),他就安穩(wěn)�?上Ш酶鐐儾艽群团笥褢褲摱紱]收,郁姐姐又是純粹武夫,礙于面子,不好推辭,她就只是象征性拿走一件經(jīng)緯甲穿戴在身,不然咫尺物里邊法袍什么的,劉幽州還是有幾件品秩相當不錯的。

    劉幽州小心翼翼瞥了眼懷潛,再看了眼郁狷夫,總覺得氣氛詭異。

    郁狷夫前些年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又破境了,躋身了遠游境。

    但是懷潛從北俱蘆洲返回之后,不知為何卻跌境極多,破境沒有,就一直停滯在了觀海境。

    果然北俱蘆洲就不是外鄉(xiāng)天才該去的地方,最容易陰溝里翻船。難怪爹娘什么都可以答應,什么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獨游歷北俱蘆洲一事,要他發(fā)誓絕不去那邊瞎逛蕩。至于這次游歷扶搖洲,劉幽州當然不會死守山水窟,就他這點境界修為,不夠看。

    曹慈率先離開山水窟祖師堂,打算去別處散心。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跟上曹慈,周神芝撫須而笑,瞥了眼那個病秧子似的懷潛,這小崽子打小就城府深、心眼多,周神芝打心底就不喜歡,當年郁氏和懷家那樁親事,老劍仙是罵過郁老兒鬼迷心竅昏了頭的,只不過到底是郁氏家事,周神芝私底下可以罵幾句,卻改變不了什么。

    懷潛向兩位劍仙前輩告辭離去,卻與曹慈、郁狷夫不同路,劉幽州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懷潛。

    劉幽州輕聲問道:“咋回事?能不能說?”

    懷潛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次性吃夠了苦頭,就這么回事�!�

    劉幽州小心翼翼說道:“別怪我多嘴啊,郁姐姐和曹慈,真沒啥的。當年在金甲洲那處遺址,曹慈純粹是幫著郁姐姐教拳,我一直看著呢�!�

    懷潛搖搖頭,“我眼沒瞎,知道郁狷夫?qū)Σ艽葲]什么念想,曹慈對郁狷夫更是沒什么心思。何況那樁雙方長輩訂下的親事,我只是沒拒絕,又沒怎么喜歡�!�

    劉幽州欲言又止。

    懷潛說道:“郁狷夫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了什么人,經(jīng)歷了什么事情,根本不重要。”

    曹慈那邊。

    郁狷夫笑問道:“是不是有點壓力了?畢竟他也山巔境了�!�

    曹慈搖搖頭,仰頭望向南邊,神采奕奕,“十境分高下,我等他來問拳,我知道他不在乎輸贏,但是當著心愛女子的面連輸三場,肯定是想要找回場子的�!�

    曹慈轉過頭,笑望向郁狷夫。

    郁狷夫正在低頭吃烙餅,回了浩然天下就這一點好,她抬頭疑惑道:“怎么了?”

    曹慈問道:“你是不是?”

    郁狷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不喜歡陳平安啊。我在劍氣長城連輸他三場,當然也想要找回場子。你想啥,不像曹慈�!�

    曹慈說道:“我是想問你,等到將來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了,你要不要問拳�!�

    郁狷夫呵呵一笑,“曹慈你如今話有點多啊,跟以前不太一樣�!�

    曹慈說道:“我會在這里躋身十境。”

    郁狷夫點點頭,“拭目以待�!�

    ————

    接連破碎金丹十二次之后,終于躋身了山巔境。

    可躋身九境武夫之后,金丹破碎一事,裨益武道就極小了,有還是有些,所以陳平安繼續(xù)破碎金丹。

    三次過后,變得全無裨益,徹底無助于武道砥礪,陳平安這才收工,開始著手最后一次的結丹。

    離真最后一次露面,丟了一本版刻精良的山水游記到這邊崖頭,在那之后,就去了半座劍氣長城的一端,再不現(xiàn)身。

    陳平安結丹之后,閑來無事,盤腿而坐,橫刀在膝,就開始翻閱那本含沙射影的山水故事,看得忍俊不禁,顧懺這個名字到底不如顧璨的那個寓意美玉粲然的璨字,至于開篇那些鄉(xiāng)俗,倒是寫得真好,讓他想起了許多的陳年往事,可惜有些事情,還是沒有寫到,也幸虧沒寫。陳平安丟了那本游記到城頭外,隨風飄搖,不知最終墜落何處。

    陳平安雙手按住那把狹刀斬勘,舉目眺望南方廣袤大地,書上所寫,都不是他真正在意事,若是有些事情都敢寫,那以后見面碰頭,就很難好好商量了。

    比如書上就沒寫陋巷當中,一個孩子曾經(jīng)興高采烈說了那句“小的更好吃些”。

    一襲鮮紅袍子的九境武夫站起身,體魄穩(wěn)固之后,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陳平安緩緩而行,以狹刀輕輕敲擊肩頭,微笑喃喃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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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六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涼風已厲,云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遠游不得他鄉(xiāng),家鄉(xiāng)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qū)γ娉穷^上的那個遠去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甲申帳劍仙胚子流白,是“天下文�!敝苊艿母咄剑钱斈昴菆鰟菰诒氐玫膰鷼⒁灰�,擁有五位劍仙胚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shù)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灘拼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后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yǎng)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于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shù)拇髣ο少Y質(zhì),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里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后,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竹篋在內(nèi)十余位劍修,已經(jīng)去往浩然天下,其余都在城頭上溫養(yǎng)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后練劍,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么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么是被他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被你僥幸跟上去,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殺你更輕松。”

    流白神色復雜:“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著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里枯坐做什么?看那陳平安的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言論,不是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么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xiàn)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則是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后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于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以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是那年輕隱官閑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

    陳平安方才那一拳,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拳意攪爛了,可這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躋身山巔境之后,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她怎么殺?事實上,內(nèi)心深處,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邊,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流白知道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肯定是那陳平安了,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注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jīng)常來此游歷?”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于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xiāng)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愿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yǎng)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游別處。好像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

    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借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于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于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

    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躋身中五境,等于跨過一道天塹,此后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

    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辟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顆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所求,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為遠游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人選,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后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注定折騰不出什么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隨之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wěn)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锏,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后劍修會注定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胚子,注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據(jù)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其實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梢沁B作為刑官,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眾、整合,你齊狩憑什么帶領劍修,屹立于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么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xù)進入其中,最后害得那座城池淪為眾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后知后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最劃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臺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劍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后,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nèi)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擔任“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后,陳平安又是偽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于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沖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家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么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離真如果說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游境的拳頭,有偽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zhàn)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于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窯工學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

    仿佛每一個念頭,都已經(jīng)走上了數(shù)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實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shù),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牢籠不只在陳平安注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更在陳平安自身的武夫體魄,就是一座讓他苦不堪言的牢獄。

    對于陳平安如今而言,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偽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后遺癥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越來越“遙遠”,會讓陳平安的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愻出拳,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只要沒有外力,幫著陳平安錘煉體魄,陳平安別說靠著練拳一步步躋身山巔境,穩(wěn)住遠游境都極為不易。

    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后,竟然讓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禪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煉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離真打架確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可能淪為歷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chuàng)、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于龍君身后的托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yǎng)飛劍,砥礪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對于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覷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后的后果。

    像一頭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終究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及武夫體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復盤一事,可是三十余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jīng)歷事情再多,見過再多的故事,又經(jīng)得起幾十遍的反復推敲細節(jié),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復背誦。陳平安曾經(jīng)試圖取出咫尺物,從里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shù)數(shù)神仙錢什么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還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這么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于陳平安來說,卻好似渡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緩緩的甲子光陰。一年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

    會失心瘋的。

    陳平安只能是凝神靜心,專注于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后,對于那個看似并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只差一步的元嬰境,突然間又讓陳平安很難安心,尤其是一旦成功到達元嬰瓶頸,陳平安曾經(jīng)在化外天魔霜降那邊,看似從容自若,其實大為忌憚。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本身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

    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么苦,唯獨最怕自己。

    陳平安于是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嚇死、憋死、悶死。

    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算什么。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煉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挨上崔前輩狠狠一拳,而且還會死活都暈不過去,只能一點一點熬著,還要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躋身山巔境之后,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種持續(xù)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

    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注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

    然后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注定快不起來,慢就慢,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么極致,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yǎng)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娘的一百萬拳。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么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當陳平安終于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么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黃歷?”

    龍君不再言語。

    離真突然悠悠然御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于以往大大方方隨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離真滿臉笑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么靈,可惜我腳底板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隱官大人不要呈口舌之快了嘛,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隱官大人三個好消息,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獲。唉,發(fā)死人財,說句實話,還是有些良心難受。”

    對于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么心境漣漪。

    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游客。

    離真問道:“隱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zhàn)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是位大劍仙。”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隨之聚攏出一座云海。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后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罵。然后突然又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離真問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姚沖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云起海。

    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惡心陳平安。

    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也有綬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里半桶壞水晃蕩,能有什么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游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系,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借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游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流白只是靜坐養(yǎng)劍,看似置若罔聞。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并不像表面那么鎮(zhèn)定。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為朋友,因為幫我說出了心里話。”

    陳平安笑道:“有的,清風城苻南華�!�

    還真有,不過當然不是什么清風城什么苻南華,而是李寶箴。

    離真嗤笑道:“清風城姓許,老龍城倒是有符這個大姓。”

    陳平安點頭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腦子更好,以后換一換,還有記得吃飯也換個家伙什�!�

    逗一逗這個離真,算是難得比較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于離真介意不介意,陳平安又不真是他離真的祖宗,不管。

    離真不愿這種事情上跟那人瞎扯,微笑道:“就算僥幸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運氣再好些,在那之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后一任隱官做了什么,已經(jīng)被廣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內(nèi)心深處,對你陳平安的真正印象,卻是什么嗎?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當再久的好人,陳好人,始終是個出自文圣一脈的偽君子。”

    陳平安忍住笑。

    離真皺眉不已,“可笑嗎?”

    陳平安望向龍君,“勞煩龍君前輩,與這小傻子解釋一下�!�

    龍君笑道:“本來就是個被罵大的泥瓶巷賤種,在乎這些做什么。文圣一脈就那么點香火,那么幾個人,誰在意。崔瀺?左右?”

    陳平安對那離真微笑道:“最后教你一個道理,偽君子做的好事,終究還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問心無愧的勾當,還是個小人。你呢,偽君子當不好,真小人沒本事,也有臉與我問心?你配嗎?”

    陳平安朝離真伸出手,又輕輕握拳,“不是親爺孫,更要明算賬。教你道理,以后記得拿命來還。”

    如果不是有那龍君坐鎮(zhèn)對面城頭,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劍仙在那邊修行,陳平安早就殺過去了。

    離真歪過腦袋,伸長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這邊砍?”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極遠處擱放在城頭上的那把斬勘,駕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狹刀,如同一道長虹飛掠而至。

    陳平安一刀斬去。

    離真誤以為龍君會幫忙擋住,所以不躲不閃,最終結果就是當場失去了一件護身重寶,離真重重摔在十數(shù)丈外,渾身浴血,坐在地上,“龍龍君一劍將那陳平安“斬殺”。

    陳平安身形顯化在原地。

    龍君每次出劍實在太過精準,對于陳平安的體魄毫無裨益。

    離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跡,臉色慘白,眼神森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寶瓶洲,只要是與你相熟的所有人,仇人我?guī)湍銡�,親近之人,我更要幫你親近親近�!�

    陳平安身后驀然出現(xiàn)一尊元嬰法相,“破境需要等嗎?”

    離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頭驚弓之鳥。

    龍君無奈道:“假的。人家現(xiàn)在是玉璞境,弄出個法相很難嗎?”

    其實離真還好,至多虛驚一場,但是那個流白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預先瞧見了自己的心魔。

    陳平安轉身大笑離去。

    ————

    邵元王朝,國師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脫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獨自打譜,返回家鄉(xiāng)之后,林君璧就開始以閉關的名義,深居簡出,自己先生更是幫著他閉門謝客。

    林君璧回鄉(xiāng)之后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輕隱官的預料那般。

    他再不只是邵元王朝國師一人的文脈子弟,不再只是什么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個中土神洲的學宮書院,視為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同行劍修當中的蔣觀澄,原本想要在京城為林君璧大肆渲染劍氣長城的豐功偉績,不曾想剛有個苗頭,一場酒宴散去,當晚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問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譜除名,再被逐出師門祖師堂。父親沒有細說緣由,蔣觀澄到最后也沒搞明白自己錯在哪里,明明是好心辦好事,怎么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那嚴律比你在林君璧那邊更狗腿,你看他多嘴半句嗎?

    今天有客來訪,是金真夢和朱枚。

    朱枚在他鄉(xiāng)那處戰(zhàn)場上,被金真夢救過,林君璧也一樣救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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