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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兩兩沉默。

    外加一個聽了道法等于白聽的燒火道童。

    陸沉隨口說道:“可惜無法去見一見那位霜降道友的道侶,真是不小的憾事�!�

    “撐死了也就是霜降道友的半個道侶�!�

    孫道長嘆息道:“世人只是為情所困,霜降道友反其道行之,以此困住心上人,癡情且心狠。外人都沒辦法講對錯�!�

    歲除宮歷史上最負(fù)盛名的修道巨擘,宮主吳霜降,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將一個二流門派,拔高到青冥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

    在他站穩(wěn)腳跟后,才有守歲人在內(nèi)的一大撥天之驕子,紛紛崛起。

    而吳霜降本人,曾經(jīng)位于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排名雖然不高,可整座天下的前十,還是有點能耐的。

    此人明明能夠打破飛升境瓶頸,卻依舊閉關(guān)不出。

    因為吳霜降實在太久沒有現(xiàn)身,所以在數(shù)百年前,跌出了十人之列。

    小道童對這種山巔內(nèi)幕最有興致,好奇問道:“那個吳霜降,若是敞開了打,放開手腳,術(shù)法盡出,打得過你們兩位嗎?”

    陸沉微笑道:“修道法,不就是為了不打架嗎?”

    孫道長點頭笑道:“不該只為打架�!�

    小道童嗤之以鼻,白玉京道士和劍仙道脈,兩幫人這會兒在干嘛?

    陸沉踮起腳跟看這方天地的氣運流轉(zhuǎn),沒來由說道:“第一無懸念了?”

    孫道長說道:“你應(yīng)該慶幸不是陳道友來到此地。不然將來一場問劍,兩座天地相撞,都有是有可能的�!�

    陸沉笑道:“錯了,他要是來了這里,只會越來越束手束腳,大道止步矣�!�

    孫道長撫須點頭:“倒也是�!�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你們倆能不能聊點我聽得懂的。”

    陸沉說道:“難�!�

    孫道長說道:“極難�!�

    在這座天下的中央地帶,坐鎮(zhèn)天幕的兩位儒家圣人,一位來自禮圣一脈的禮記學(xué)宮,一位來自亞圣一脈的河上書院,皆是文廟陪祀圣賢。

    一人將所見所聞一一記錄在冊,一位盯著東西大門,以防上五境修士潛入此地,不準(zhǔn)南北兩門闖入元嬰修士。

    兩位圣人各自帶有一位本脈弟子,皆是學(xué)宮書院君子身份。

    其中一位君子,懸佩有一把長劍“浩然氣”,早年游歷劍氣長城,朋友贈送。

    兩位君子,因為圣人的關(guān)系,能夠坐觀山河,遍覽天下,奇人趣事頗多。

    例如三千道人當(dāng)中,一個身為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大道門,領(lǐng)頭之人,是元嬰境界,名叫南山。

    作為死對頭的采收山,則同樣有一位元嬰修士,女子名為悠然。

    這對男女,不但同年同月生,就連時辰都一模一樣,毫厘不差。

    在這之外,兩位君子也知曉了許多關(guān)于青冥天下的事情。

    以往圣賢書上可不記載這些。

    浩然天下有十種散修,縫衣人,南海獨騎郎在內(nèi),被定義為人人得而誅之的歪門邪道。

    而青冥天下,也有十種修士,不受待見,只是還不至于淪為過街老鼠,但是絕對不敢擅自靠近白玉京地界就是了。

    分別是那米賊,尸解仙,卷簾紅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節(jié),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

    此次三千道人進入嶄新天地,除了大宗門的份額之外,還有數(shù)百位青冥天下的“山澤野修”,因緣際會之下,福緣深厚,各自得到了白玉京頒發(fā)天下的一枚通關(guān)玉牌。

    而劍修那座城池內(nèi)外,在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后,哪怕寧姚刻意遠離城池,獨自遠游,仍是使得那些劍氣長城的元嬰劍修,包括齊狩在內(nèi),被天地大道給稍稍壓勝了幾分,尤其是齊狩,作為最有希望在寧姚之后破境的元嬰瓶頸修士,因為寧姚不但破境,并且在玉璞這一層境界上進展神速,就使得齊狩的破境,反而要遠遠慢于山青、西方佛子和玄都觀女冠這些天之驕子。

    天地初開,諸多大道顯化,相對影響深刻,且顯露明顯。再往后,就會越來越模糊淺顯。

    不過以齊狩出類拔萃的資質(zhì),以及擔(dān)任刑官一脈領(lǐng)袖的潛在饋贈,肯定會成為頭個十年內(nèi)的第二撥玉璞境修士。

    所謂的第一撥,其實就是寧姚一個。

    此后就是山青、西方佛子、齊狩在內(nèi)的第二撥,人數(shù)不會太多,至多十人。

    之后在九十年內(nèi)躋身上五境的各方修士,是第三撥。

    桐葉洲和扶搖洲修士還是不會多,因為比起東西兩道大門,南北兩處進入第五座天下的兩洲修士,除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元嬰修士,都不會放入元嬰來到嶄新天下。而那一小撮元嬰修士,之所以能夠成為例外,自然是他們所在宗門功德、以及修士本人心性,都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認(rèn)可,例如太平山女冠,劍修黃庭。連她在內(nèi),無一例外,都是被各自師門強壓著趕來此地,而他們師門自然是做好了師門覆滅人人戰(zhàn)死、只憑一人為祖師堂續(xù)上一炷香火的準(zhǔn)備。

    當(dāng)下已是嘉春五年的年關(guān)時分了。

    在這之前,年號是不是選定為嘉春,還是用文廟建議的那個,就有一場不小的爭執(zhí),最終選為嘉春年號,其實是前不久才真正敲定下來,所以在那之前,一直是兩種說法并用,老秀才用一個,文廟用一個,誰都不服誰,當(dāng)然用老秀才的說法,是白也兄弟難得不當(dāng)啞巴,破天荒金口一開,白也說他覺得嘉春二字,美極了,寓意更是美好,每天拿劍架在自己脖子上,一個破落秀才,不敢不從。

    除此之外,元年到底是哪一年,是老秀才和白也一起進入嶄新天地,還是將劍氣長城那座城池落地之時,定義為元年之始,又吵了一架。

    當(dāng)然又是老秀才一人,吵文廟一幫。

    最后老秀才兩場架都吵贏了,嘉春年號一事,白也先是仗劍開路,加上后來劍開天地的那樁造化功德,實在太大。在這其中,老秀才自然也沒閑著,可謂任勞任怨,做成了許多,比如底定山河。所以文廟算是答應(yīng)了老秀才,“咱們好歹賣白也一個面子”。可其實傻子都心知肚明,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白也哪里會在年號一事上指手畫腳。還會拿劍架老秀才脖子上?誰提劍架誰脖子上都難說吧。

    而嘉春元年,之后最終放在城池落地的時辰,一樣是爭執(zhí)不休的后定之事,則是老秀才離開第五座天下沒多久,便得意洋洋去了趟文廟,走路那叫一個鼻孔朝天,趾高氣昂,兩只大袖耍得飛起,原來老秀才從白澤那邊偷來了那幅天下搜山圖的祖宗畫卷。其實一開始,文廟還是希望嘉春元年放在老秀才和白也

    進入新天地之初,但是老秀才一來舍了自己全部功德不要,也要為那座城池?fù)Q取一份大道氣運庇護,再加上一幅搜山圖,老秀才依舊自己不要,是給了南婆娑洲,文廟那邊才無話可說。

    當(dāng)時文廟關(guān)起門來,先是老秀才與文廟副教主、學(xué)宮大祭酒和那撥中土?xí)荷街�,大吵一場�?br />
    后來亞圣到了,甚至連禮圣都到了。

    老秀才直接說咱們讀書人,不但得關(guān)起家里大門吵架,還要再關(guān)書房門,不然我是不怕有辱斯文,各位卻是一位位斯文宗主,太過有辱斯文,讓晚輩們看笑話。所以最終除了三人,都離開文廟大門,乖乖站在外邊廣場上等著消息。

    反正到最后,兩位副教主、三位大祭酒和十?dāng)?shù)位書院山主,就看到一幕,三位圣人聯(lián)袂走出那座文廟,原本老秀才與亞圣走在禮圣兩側(cè),不曾想老秀才一個行云流水的放緩腳步,擠開亞圣,大搖大擺居中而行,所幸禮圣微笑,亞圣不怪,就這樣由著老秀才逾越規(guī)矩一回了。

    但老秀才依舊是老秀才,沒有恢復(fù)文圣身份,神像更不會重新搬入文廟,不會陪祀至圣先師。

    最后人人散去。

    只有老秀才一個坐在臺階上,好像在與誰絮絮叨叨,家長里短。

    老秀才與人訴苦,從無愁容。

    何況老秀才這一天,訴苦不少,顯擺更多。

    一位被奉為至圣先師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人倒是想要離開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著袖子,沒法走。

    老人只得輕輕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側(cè)身而坐,單手變雙手扯住袖子,道:“再聊會兒,再聊會兒!這才聊到哪兒,我那關(guān)門弟子怎么去劍氣長城找的媳婦,都還沒聊到呢。老頭子,你是不知道,我這關(guān)門弟子,是我這一脈學(xué)問的集大成者,找媳婦一事,更是比先生比師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多矣!”

    老人無奈道:“白也那一劍,算是比較客氣了�!�

    ————

    最南邊那道大門之內(nèi),儒家設(shè)置有兩道山水禁制,進了第五座天下,以及過了第二條界線,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寧姚御劍懸空,來到千里之外,遠遠望著那道屹立天地間的大門。

    只要以劍劈開禁制,就可以跨過大門,去往桐葉洲。

    但是寧姚最后還是轉(zhuǎn)身離去。

    最終又改變主意,收劍入鞘,背劍在后,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劍仙。

    寧姚打算找?guī)讉桐葉洲修士詢問最新形勢。

    一撥十?dāng)?shù)人,御風(fēng)遠游,越來越遠離大門,俱是龍門、金丹境修士。

    從逃難路上的驚魂不定,到了這邊之后,相互結(jié)盟,同氣連枝,所以一個個只覺得因禍得福,從此天高地闊,道理很簡單,附近連元嬰修士都沒一個了!

    而且此處天下,再無上五境!

    三金丹,九龍門,殺個元嬰難嗎?

    其實還真不簡單,畢竟紙面實力皆是虛妄,真要被元嬰先斬一兩人,殺得人人膽寒怯戰(zhàn),再各個擊破,最后是眾人圍殺一人,還是被一人追殺全部,誰殺誰還真不好說。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無元嬰矣。

    什么觀海境洞府境,根本沒資格與他們?yōu)槲�,那三十幾個各自仙家山頭、王朝豪閥的幫閑修士,正在為他們在大門口那邊,聚攏勢力。

    這十二人,先前已經(jīng)談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門”,爭人爭地盤爭大勢爭氣運,爭權(quán)勢爭天材地寶,什么都要爭到自己手中!

    在這之后,哪怕修行資質(zhì)有限,那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砸破各自瓶頸便是,只要十二人當(dāng)中有人率先躋身元嬰境,一份鐵打的千秋大業(yè),就算徹底穩(wěn)當(dāng)了。

    然后他們就看到了那個地上行走的背劍女子。

    所有人略有驚訝,她膽子這么大?

    敢獨自游歷?

    他們再仔細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法袍似乎品秩不俗的,有猜測那把長劍價值多少的,還有純粹殺心暴起的,當(dāng)然也有怕那萬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愿意招惹是非的。當(dāng)然也有唯一一位女修,金丹境,在憐憫那個下場注定可憐的娘們,救?憑什么。沒那心情。在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亂世,長得那么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單獨出門,不是自尋死路是什么?

    寧姚抬頭望去,見他們沒出手的意思,就繼續(xù)前行。

    十二位桐葉洲逃難修士,御風(fēng)懸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個暫時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

    片刻之后,那位金丹女修心中惱火,這幫大老爺們個個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個個就沒點動靜?

    所以她微笑開口道:“我見那女子姿色尚可,你們別與我爭搶啊,我身邊如今缺個丫鬟,就她了�!�

    她這一開口,便立即有個眼神灼熱的壯漢,伸手扶住身邊女修的纖細腰肢,嘿嘿笑道:“當(dāng)丫鬟好,當(dāng)通房丫鬟更好,哥哥這就幫你拿下那個撞大運的小娘們,玉頰妹子,說好了,趕緊找個黃道吉日,你我速速結(jié)為夫妻,說不得咱倆就是這座天下第一雙道侶,萬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額外福緣,豈不是好事成雙……”

    言語之間,漢子同時以心聲與兩位好友說道:“記得幫我壓陣,除了你們,包括玉頰這個騷婆姨在內(nèi),我誰都信不過�!�

    漢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間披掛在身,這才御風(fēng)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劍女子,笑道:“這位妹子,是咱們桐葉洲哪里人,不如結(jié)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這個理?”

    看似言語輕佻,漢子其實早已攥緊手中長刀,身為一位久經(jīng)沙場的金丹境兵家修士。

    寧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用的是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

    在言語天賦一事上,確實還是他比較好,他會說三洲雅言、各國官話和許多地方方言,會故意用輕描淡寫的神色,用她聽不懂的言語,說些話。

    但是她知道他在說什么,因為她會看他的眼睛。

    漢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會說笑話……”

    那漢子從眉心處起始,從頭到腳,莫名其妙就一分為二了。

    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體魄,竟是比薄紙一片都不如。

    那個名叫玉頰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樣被一條無形劍氣攔腰斬斷,一顆金丹被魂魄裹挾,滴溜溜旋轉(zhuǎn),剛要遠遁,砰然炸碎。

    寧姚瞥了眼天上。

    十位修士爭先恐后,一個個恨不得自己筆直一線砸入大地,好第一個覲見那位女子劍仙。

    倒不是他們看出了對方是劍修,其實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著劍,就當(dāng)是一位劍仙好了。

    管她是不是本命飛劍驚人的金丹劍修,還是什么天上掉下來的元嬰劍修,都算劍仙!反正殺他們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雞崽兒。

    寧姚突然懶得去問桐葉洲形勢了。

    他曾經(jīng)與她說過桐葉洲的山水游歷,一直她帶在身上的那本書上,其實也有寫。

    但是寧姚知道,沒有來到這座天下的桐葉洲修士,才是應(yīng)該來的。

    所以寧姚轉(zhuǎn)身就走。

    打算走上一段路程,來時路上,不遠處有座山頭,盛產(chǎn)一種奇異青竹,寧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轉(zhuǎn)身之時,那漢子先前以心聲言語的兩個朋友,當(dāng)場斃命。

    當(dāng)著一位玉璞境瓶頸劍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為是的竊竊私語,不夠謹(jǐn)慎。

    一位年輕面容的劍修飄落在地,皺眉道:“這位道友,是不是殺心過重了?”

    那十個修士各懷心思。

    因為這位劍修,名氣極大,是桐葉洲仙卿派公認(rèn)的繼承人,名為躡云,百歲金丹,關(guān)鍵還是劍修。

    之所以一眼辨認(rèn)出此人身份,在于他腰間那把佩劍“尸解”,實在太過矚目,劍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認(rèn)主的半仙兵!

    而他的那個名字,也是自幼被護道人帶入師門,被仙卿派祖師親自取的,寓意此子將來有望躡云飛升。

    寧姚置若罔聞。

    年輕劍修與那女子拉開一段距離,并肩而行。

    寧姚說道:“眼睛瞎,耳朵聾,境界低,少說話,去遠點。”

    躡云笑道:“你是說我不識人心好壞?并非如此,只是徐燾、玉頰兩金丹之外,之后兩人,罪不至死,教訓(xùn)一番就足夠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我們桐葉洲修士,都應(yīng)該摒棄前嫌,潛心修行,各自登高,說不定很快就會遇到扶搖洲修士,甚至是劍氣長城那撥最喜殺伐的劍修蠻子……”

    先前他還不覺得,走近了看這女子,原來真是動人。

    自然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對于一位劍心純粹的年輕天才而言,只是覺得她讓人見之忘俗。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說道:“不聽勸的毛病,跌境以后改改�!�

    躡云正要言語。

    瞬間倒飛出去,一顆金丹破碎大半,整個人七竅流血,拼命掙扎都無法起身。

    他視線模糊,依稀只見那女子背影,緩緩遠去。

    其余十人,面面相覷。

    是順?biāo)浦郏瑲⑷藠Z寶,趁勢搶了那把“尸解”,還是救人,與仙卿派結(jié)下一樁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兩位元嬰祖師之外,幾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師堂嫡傳,都已經(jīng)進入這座嶄新天下。

    據(jù)說連那祖師堂掛像、神主都被躡云攜帶在身,放在一件祖?zhèn)麇氤呶锂?dāng)中。

    有人一咬牙,心聲言語道:“什么香火情,都他娘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如今還講究這個?什么譜牒仙師,當(dāng)下哪個不是山澤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們當(dāng)中誰率先破境躋身元嬰,就歸誰,咱們都立下誓約,將來得到‘尸解’之人,就是坐頭把交椅的,此人必須護著其余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尸解’是件認(rèn)主的半仙兵,誰敢拿?誰能煉化?躡云若是死了,還好說,可是躡云沒有死�!�

    一人輕聲道:“躡云跌境,不也沒見那‘尸解’出鞘,認(rèn)主一說,多半是仙卿派有意為躡云博取名聲的手段�!�

    也有那不愿涉險行事的幾位譜牒仙師,只是當(dāng)下不太愿意說話。山上攔阻機緣,比山下斷人財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眾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時候。

    那躡云坐起身,佩劍“尸解”自行出鞘,懸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劍身,不傷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劍攙扶起身。

    躡云眼神陰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個聾子,躡云終究沒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家伙的臉色和視線!

    躡云松開半仙兵尸解,搖搖欲墜,卻半點不懼眾人,咬牙切齒道:“一幫廢物,只剩下個會點符箓小道的破爛金丹,就敢殺我奪劍?”

    躡云突然低頭凝視著那把心愛佩劍,淚流滿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為何裝死,為何不自行出鞘,為何不護住我金丹,不殺她,護住金丹也好啊……”

    長劍顫鳴,如泣如訴。

    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

    怕主人會死。

    只是世間半仙兵,往往如未開竅的懵懂稚童,不能開口言語,不會寫字。

    不然這把尸解就會明白無誤地告訴躡云,那個女子,極有可能是被這座天下大道認(rèn)可的第一人。

    那十人終于意識到半仙兵尸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殺人的,所以毫不猶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風(fēng)逃遁。

    躡云卻沒有追殺他們的意思,一來遭此劫難,心思不定,二來跌境之后,意外太多,他不愿招惹萬一。

    已經(jīng)記住了十人容貌衣飾,還知曉數(shù)位修士的大致根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后終有重逢敘舊的機會。

    這位承載師門所有希望的年輕天才,抬頭望向那女子遠去方向,猛然醒悟,她來自劍氣長城!

    寧姚到了那座青山竹林,四處尋覓,終于揀選一棵蒼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見四周無人,寧姚便開山學(xué)那人持杖走路,想象他少年時帶頭開山,想象他及冠后獨自游歷,想象他喝酒時醉醺醺,想象他走在山水間,瞪大眼睛看那風(fēng)景,會一一寫在書上……

    走到后來,寧姚恢復(fù)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巔,以行山杖拄地,輕輕喊了一個名字,然后她用心聆聽那風(fēng)過竹林蕭蕭聲,好似作答聲。

    先前她剛剛來到嶄新天下,元嬰破境之時的心魔,正是她心中之陳平安。

    對于寧姚而言,心魔只會是如此。

    可只是一個照面,寧姚使勁多瞧了幾眼后,很快就被她斬殺了。

    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間。

    既復(fù)雜至極又簡單純粹,寧姚當(dāng)時只是瞬間明了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個陳平安,永遠比不得真正的陳平安,天大地大,陳平安就只有一個,真真正正。

    第七百章

    新酒等舊人

    中土神洲,禮記學(xué)宮。

    一場隆冬大雪,趁著學(xué)宮夫子士子正在問道做學(xué)問,茅小冬獨自坐在涼亭賞雪,輕輕搓手,輕輕默念一篇膾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云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漁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當(dāng)下心情并不輕松,因為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一,竟然拖了這么些年,還是沒能敲定。如今寶瓶洲連那大瀆開鑿、大驪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后腿的那個。如果不是自己跟那頭大驪繡虎的關(guān)系,實在太差,又不愿與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寫信給崔瀺,說自己就這點本事,明擺著不濟事了,你趕緊換個有本事的來這邊主持大局,只要讓山崖書院重返文廟正統(tǒng),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過茅小冬很清楚,寫不寫信,沒什么意義,崔瀺那個王八蛋,做人根本不會念舊,萬事只求一個結(jié)果。既然崔瀺選了自己帶隊遠游,此后卻又不再過問,應(yīng)該是崔瀺早有計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都快急得嗓子眼冒煙了。

    桐葉洲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禮記學(xué)宮這邊每天都有邸報傳閱,相較于扶搖洲與妖族大軍在沿海戰(zhàn)場上的各有勝負(fù),尤其是扶搖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會盡量將戰(zhàn)場選擇海外,免得與大妖廝殺的各種仙家術(shù)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馬,除了上五境修士有此膽識之外,齊廷濟,周神芝,還有扶搖洲一位飛升境修士一次聯(lián)袂突襲,大有關(guān)系。

    反觀一開始就只采取據(jù)守態(tài)勢的桐葉洲,戰(zhàn)局簡直就是糜爛不堪,從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處處一觸即潰,如今只能靠著三大書院和那些宗字頭仙家苦苦支撐,玉圭宗只能說是守勢穩(wěn)固,桐葉宗和扶乩宗稍有亂象,尤其是臨海的扶乩宗,轄境地界不斷收縮,唯獨太平山,最讓人刮目相看,在那座護攻守兼?zhèn)涞纳剿箨嚤幼o下,竟然能夠有一千修士聯(lián)袂殺出宗門、斬獲頗豐的壯舉,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陣與自家陣法的雙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鏡,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瑩澈四方,月光所照,太平山修士進退自如,殺敵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職務(wù),去老龍城那邊守著。與其待在這邊每天干瞪眼,還不如做點實在事情。

    茅小冬帶著一大幫書院學(xué)子跨洲遠游至此,他這個當(dāng)副山主的,既要護著學(xué)子們潛心讀書,盡量不要與學(xué)宮士子起沖突,還要爭取為山崖書院討回一個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所以茅小冬這些年并不輕松。最關(guān)鍵的是,大驪繡虎沒有告訴茅小冬如何成事之法,而到了禮記學(xué)宮,大祭酒也未與茅小冬說如何才能通過考評,只讓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讓李寶瓶在內(nèi)的三十多位讀書種子,靜下心來,好好讀書。

    茅小冬其實有些愧疚,因為能否晉升七十二書院之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山主學(xué)問之高低、深淺。

    以前師兄齊靜春在世時,山崖書院獲此殊榮,茅小冬半點不覺得困難,等到他來當(dāng)家做主,就倍感無力。既然重返文廟書院,自己這個山主靠不住,照理說就只能靠學(xué)生了,可是在在生源一事上,無論是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還是搬遷大隋的山崖書院,其實一直都爭不過觀湖書院,搬遷之前,山崖書院與觀湖書院都屬于七十二之一,但是寶瓶洲第一等的讀書種子,還是喜歡先去觀湖書院碰碰運氣,若是無法通過,才退而求其次,去往當(dāng)時的大驪山崖書院,其實關(guān)于此事,連同茅小冬幾位副山主,大驪先帝在內(nèi),都頗有怨言,唯獨齊師兄始終隨意且從容,不管書院來什么樣的士子學(xué)生,讓夫子先生們們只管用心教一樣的學(xué)問。

    在齊靜春擔(dān)任山主之時,山崖書院在某件事上,一直雷打不動,就是每年都會從地方州郡、縣學(xué)選取一撥寒族子弟,哪怕這些人的學(xué)問底子極差,書院依舊年年收取,齊靜春會親自為他們傳授學(xué)問。所以很大程度上,寶瓶洲許多天資聰穎、家世極好的那撥拔尖讀書種子,不太愿意來山崖書院求學(xué),也有不愿與這撥寒庶學(xué)生同窗為伍的心思。

    茅小冬記得很清楚,大驪先帝曾經(jīng)蒞臨書院,對師兄有過暗示,表示大驪京學(xué)愿意收納這撥寒族士子,保證不會虧待、耽誤這些讀書人,不但如此,大驪官場還一定專門為他們開辟出一條順?biāo)焓送�,齊先生和書院是不是就不用勞心了?以齊先生的學(xué)問,大可以揀選書院最好的讀書種子。

    師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驪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驪珠洞天之前,山主齊靜春沒有什么嫡傳弟子的說法,相對學(xué)問根基深的高門之子也教,來自市井鄉(xiāng)野的寒庶子弟也親自教。

    茅小冬自己對這禮記學(xué)宮其實并不陌生,曾經(jīng)與左右、齊靜春兩位師兄一起來此游學(xué),結(jié)果兩位師兄沒待多久,將他一個人丟在這邊,招呼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書信,齊師兄在信上說了一番師兄該說的言語,指出茅小冬求學(xué)方向,應(yīng)該與誰求教治學(xué)之道,該在哪些圣賢書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寬慰人心。

    左師兄卻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給人欺負(fù)了,與師兄知會一聲,記得不要勞煩先生,因為師兄很閑,先生很忙。

    這讓茅小冬怎么能夠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學(xué)問之外,哪敢隨便與左右喊冤訴苦。左師兄每次不出手則已,哪次出手不要先生親自收拾爛攤子,再者禮圣一脈,一向與自家先生友善。所以當(dāng)年茅小冬只能硬著頭皮放心,在此治學(xué)數(shù)年。

    茅小冬走出涼亭,在階下看那楹聯(lián)。

    事需身歷,再去言之有物。

    字與心融,才覺書中有味。

    茅小冬轉(zhuǎn)頭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紅棉襖的李寶瓶。

    等李寶瓶走到身邊,茅小冬輕聲笑道:“又翹課了?”

    李寶瓶點點頭,又搖搖頭,“事先與夫子打過招呼了,要與種先生、疊嶂姐姐他們一起去油囊湖賞雪�!�

    種秋和曹晴朗當(dāng)初離開劍氣長城后,與崔東山、裴錢分開,后者返回寶瓶洲,他們卻游歷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再來到中土神洲,負(fù)笈游學(xué),一走就是數(shù)年之久,最終來到了禮記學(xué)宮,聽聞茅山主和李寶瓶剛好在學(xué)宮求學(xué),就在這邊停步。

    在此期間,陳三秋和疊嶂又來到禮記學(xué)宮,陳三秋已經(jīng)成為學(xué)宮儒生,疊嶂卻是要等個人,不湊巧,疊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據(jù)說跟隨圣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馬屁湖才對,大手筆個什么�!�

    然后茅小冬小聲道:“寶瓶,這些一己之見的自家言語,我與你悄悄說、你聽了忘記就是了,別對外說。”

    李寶瓶說道:“我不會隨便說他人文章高下、為人優(yōu)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當(dāng)與那崇雅黜浮的學(xué)問宗旨,一并與人說了。我不會只揪著‘油囊取得天河水,將添上壽萬年杯’這一句,與人糾纏不清,‘書觀千載近’,‘綠水逶迤去’,都是極好的。”

    茅小冬笑著點頭,“很好。治學(xué)論道與為人處世,都要這般中正平和�!�

    李寶瓶猶豫了一下,說道:“茅先生不要太憂心。”

    先前她是遠遠看見茅先生獨自賞景,李寶瓶才來這邊跟茅山主打聲招呼。

    茅小冬笑道:“憂心難免,卻也不會憂心太過,你不要擔(dān)心。”

    李寶瓶告辭離去。

    與一起去油囊湖賞雪的種秋,曹晴朗,還有疊嶂姐姐重聚。

    陳三秋如今是學(xué)宮儒生,不好逃課。再就是陳三秋雖然在劍氣長城那邊看書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學(xué)宮求學(xué),才發(fā)現(xiàn)追趕不易。

    而且陳三秋是莫名其妙成為的學(xué)宮儒生,剛到了禮記學(xué)宮,就有一位神色和藹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閑聊賞景,陳三秋是后來才知道對方竟然是學(xué)宮大祭酒。所以陳三秋求學(xué)勤勉,因為在從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歷途中,躋身了元嬰境,所以比起許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學(xué)宮士子,陳三秋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白天夫子傳道,晚上自己讀書,還可以同時溫養(yǎng)劍意,不知疲倦。

    疊嶂依舊是金丹瓶頸,倒也沒覺得有什么,畢竟陳三秋是劍氣長城公認(rèn)的讀書種子,飛劍的本命神通又與文運有關(guān),陳三秋破境很正常,何況疊嶂如今有一種心弦緊繃轉(zhuǎn)入驟然松散的狀態(tài),好像離開了廝殺慘烈的劍氣長城后,她就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天就與那位儒家君子重逢,疊嶂會緊張。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開門,到時候她和陳三秋才能去那個異鄉(xiāng)、家鄉(xiāng)難分的地方,去見寧姚他們。

    所以李寶瓶才會經(jīng)常拉著疊嶂姐姐閑逛散心。

    茅小冬望向他們離開的方向。

    紅棉襖李寶瓶,還有那個青衫書生曹晴朗,都習(xí)慣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撫須而笑,比較欣慰。心中積郁,隨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這一文脈的香火,終究是不再那么風(fēng)雨飄搖、好似隨時會消失了。

    茅小冬對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師弟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按輩分,得喊自己師伯的!

    事實上,曹晴朗與自己初次見面,便是作揖喊師伯。

    茅小冬如何能夠不高興?

    因為某些事情,小寶瓶、林守一他們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沒有收取嫡傳弟子。

    小姑娘裴錢終究是陳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脈最為名正言順的第三代弟子,暫時就只有一個曹晴朗。

    這位高大老人轉(zhuǎn)身離開涼亭,讀書去,打算回住處溫一壺酒,大雪天開窗翻書,一絕。

    不料身后有人笑著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熱淚盈眶,緩緩轉(zhuǎn)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頭顫聲道:“學(xué)生拜見先生!”

    老秀才等了會兒,還是不見那學(xué)生起身,有些無奈,只得從臺階上走下,來到茅小冬身邊,幾乎矮了一個頭的老秀才踮起腳跟,拍了拍弟子的肩頭,“鬧哪樣嘛,先生好不容易板著臉裝回先生,你也沒能瞧見,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夫子風(fēng)范。”

    茅小冬趕緊直腰,又微微佝僂,牙齒打顫,激動不已。又畢恭畢敬稱呼了一聲先生。

    自己已經(jīng)百多年,不曾見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這位先生,個子不高,學(xué)問卻地厚天高!

    老秀才點點頭,“事不過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見你作揖行禮,先生都要心慌,當(dāng)年就覺得是在給走了的人,上香拜掛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學(xué)生錯了。”

    老秀才無奈道:“錯什么錯,是先生太不計較禮數(shù),學(xué)生又太重禮數(shù),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該學(xué)學(xué)你小師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認(rèn)個了錯。

    老秀才帶著茅小冬走入涼亭,茅小冬始終低了先生一臺階。

    最后與先生相對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這學(xué)生沒眼力勁,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來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學(xué)問天地鳴,兩袖清風(fēng)無余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憲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對茅小冬和小寶瓶先前議論之人,觀感尚可,只是對后世那些以詩詞諂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將詩篇編撰成冊,丟到某國地方文廟里邊去,再問那位被追謚文貞公的家伙,自己臉紅不臉紅。不過此人在世時的制藝、策論之術(shù),確實不俗。

    茅小冬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說什么做什么都對。

    老秀才坐回原位,說道:“油囊湖的爛熟酒倒是真好喝,價格還公道,就是君子賢人買酒一律半價的規(guī)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發(fā),只是豎耳聆聽先生教誨。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學(xué)生主動提及最近的文廟爭論一事,大為遺憾,這種事自己起話頭,就太沒勁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對面,由衷覺得自己先生不拘小節(jié),卻做遍了天下壯舉。

    老秀才笑道:“早些時候,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與左右,還有你小師弟一起喝酒,陳平安說起你教書傳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還說你小心翼翼治學(xué),戰(zhàn)戰(zhàn)兢兢教書�!�

    茅小冬趕緊起身,“弟子愧不敢當(dāng)�!�

    老秀才緩緩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傳弟子不如弟子,傳道一事,難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師事必躬親?你要是打心眼覺得愧不敢當(dāng),那你就真是愧不敢當(dāng)了。真正的尊師重道,是要弟子們在學(xué)問上,別開生面,獨樹一幟,這才是真正的尊師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小冬,應(yīng)該見我,執(zhí)弟子禮,但是禮數(shù)完畢,就敢與先生說幾句學(xué)問不妥當(dāng)處。茅小冬,可有自認(rèn)辛苦治學(xué)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學(xué)問處,或是可為先生學(xué)問查漏補缺處?哪怕只有一處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后就沒有落座,愧疚萬分,搖頭道:“暫時還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沒有生氣,反而神色溫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無用。再接再厲便是�!�

    老秀才停頓片刻,微笑道:“畢竟你先生的學(xué)問,還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里,一時間有些兩難,既想要落座,免得高過先生太多,不合禮,又想要束手而立,聽先生傳道,合乎禮。

    老秀才抬頭望向茅小冬,笑道:“還沒有破開元嬰瓶頸啊,這就不太善嘍。不該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學(xué)問,早該破境了才對。”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問道:“禮之三本為何物?”

    茅小冬剛要說話。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問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涼亭當(dāng)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語道:“亭如人心休歇處,有些世道如這風(fēng)雪,懷揣著幾本圣賢書,知曉幾個圣賢理,走出涼亭外,便能不冷了嗎?”

    老秀才一樣是自問自答:“我倒覺得真就不冷了幾分,可以讓人走多幾步風(fēng)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涼亭外的大雪,脫口而出道:“君子之學(xué)美其身,禮者所以正身也�?谀苎灾砟苄兄�,學(xué)至于行之而止,君子德之極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風(fēng)雪隨之靜止。

    茅小冬緩緩落座,雪停時分,就已經(jīng)躋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聯(lián)那些文字,熠熠生輝,大雪這才繼續(xù)落在人間。

    老秀才突然問道:“涼亭外,你以一副熱心腸走遠路,路邊還有那么多凍手凍腳直哆嗦的人,你又當(dāng)如何?這些人可能從未讀過書,酷寒時節(jié),一個個衣衫單薄,又能如何讀書?一個自身已經(jīng)不愁冷暖的教書匠,在人耳邊絮絮叨叨,豈不是徒惹人厭?”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對于自己先生的悄然離去,都渾然不覺。

    老秀才與身邊那位學(xué)宮大祭酒笑呵呵說道:“怎么講?”

    大祭酒說道:“即刻起,崔瀺在信上說過,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換成他崔瀺,來當(dāng)山崖書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別忘了讓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列。”

    后者作揖行禮,領(lǐng)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說道:“跟你借個‘山’字。你要是拒絕,是合情合理的,我絕不為難,我跟你先生許久沒見了……”

    大祭酒原本還有些猶豫,聽到這里,果斷答應(yīng)下來。

    老秀才拍了拍對方肩膀,贊嘆道:“小事不糊涂,大事更果決。禮圣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遜一籌啊�!�

    堂堂學(xué)宮大祭酒,一時間無言以對。

    與文圣問道求學(xué),以及與老秀才閑聊,那是一個天一個地。

    李寶瓶一行人剛剛走出禮記學(xué)宮大門。

    李寶瓶突然笑道:“文圣老先生�!�

    只對他們現(xiàn)出身形的老秀才,擺手示意眾人不用與自己打招呼,免得讓旁人一驚一乍,不過言談無忌。

    種秋,曹晴朗和疊嶂也就不再行禮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聲師祖,老秀才點點頭,笑開了花。

    老秀才與他們結(jié)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無人注意。

    李寶瓶他們踩在雪地里,咯吱作響。

    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間,飄蕩無蹤跡。

    合道天地之后,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讀書人一貫如此,老秀才對自己的著書立傳、收取弟子、傳授學(xué)問、與人吵架、酒品極好等等眾多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飾,唯獨此事,不覺得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誰夸誰罵人,我跟誰急。

    老秀才走在小寶瓶和曹晴朗之間,左看右看,滿臉笑意。

    我文圣一脈,需要人多嗎?

    老秀才大手一揮,去他娘的人多勢眾。

    李寶瓶輕聲道:“文圣老先生,聽說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頂天立地大丈夫,個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攏嘴,擺擺手,說哪里哪里,還好還好。

    小寶瓶的夸人,還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說道:“師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guī)熥妗?br />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們年紀(jì)輕輕就游學(xué)萬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祖,關(guān)于制名以指實,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點點頭,笑問道:“在詢問之前,你覺得師祖學(xué)問,最讓你有用的地方在何處?或者說你最想要化為己用,是什么?不著急,慢慢想。不是什么考校問對,不用緊張,就當(dāng)是我們閑聊。”

    一旁種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顯然早有定論,沒有任何猶豫,說道:“師祖著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復(fù)讀過,有些理解尚淺,有些可能尚未入門,依舊懵懂,不過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師祖闡述道理,最穩(wěn)當(dāng)。所說之理,深遠,說理之法,卻淺,故而某個道理所在,像那視野遠處,依稀可見之絕美風(fēng)景,可后人腳下所行之路,并不崎嶇,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讓人不覺半點辛苦�!�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對嘍對嘍�!�

    李寶瓶輕輕點頭,補充道:“小師叔早早就說過,文圣老先生就像一個人走在前邊,一路使勁丟錢在地,一個個極好卻偏不收錢的學(xué)問道理,像那那遍地銅錢、財寶,能夠讓后世讀書人‘不斷撿錢,用心一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費勁挖采的金山銀山,翻開了一頁書,就能立即掙著錢的�!�

    老秀才聽得愈發(fā)神采飛揚,以拳擊掌數(shù)次,然后立即撫須而笑,畢竟是師祖,講點臉面。

    老秀才甚至覺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學(xué)生們,很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嘛。

    所以老秀才最后說道:“寶瓶,晴朗,當(dāng)然還有種先生,你們以后若有疑問,可以問茅小冬,他求學(xué),不會學(xué)錯,當(dāng)先生,不會教錯,很了不得�!�

    種秋笑道:“聽聞油囊湖有爛熟酒,我來出錢,請文圣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這敢情好�!�

    ————

    落魄山。

    陳暖樹拎著水桶,又去了竹樓的一樓,幫著遠游未歸的老爺收拾屋子。

    書桌永遠纖塵不染,仔細擦拭過了桌上硯臺筆筒鎮(zhèn)紙等物,陳暖樹瞥了眼疊放整齊的一摞書籍,抿了

    抿嘴唇,伸出雙手,看似整理書籍,其實書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陳暖樹跨過門檻,輕輕關(guān)上門,粉裙女童的一雙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陳暖樹去往二樓,屋內(nèi)地面立即蹦出個蓮花小人兒,沿著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開始跑來跑去巡視書桌,發(fā)現(xiàn)前天是桌上鎮(zhèn)紙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寶架上的物件沒放好,今兒書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家伙咯咯而笑,然后趕緊捂住嘴巴,躡手躡腳走到書旁,從踮起腳跟,到趴在地上,仔仔細細幫著暖樹姐姐將那些書籍堆好,蓮花小人兒猶不放心,繞著這座小書山跑了一圈,確定沒有絲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滿意足,慶幸自己今兒又幫了暖樹姐姐一點小忙。

    蓮花小人兒最后坐在桌子邊緣,輕輕搖晃著雙腿,它很想要再次見到那個白衣少年,詢問對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動跟暖樹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會煩她們的,幾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沒來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沒回家了。

    所以閑來無事的小家伙,又起身跑去筆筒那邊,用僅剩的一條小胳膊擦拭著筒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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