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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章

    而桐葉洲和那扶搖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時,已經(jīng)沒幾個掃雪人了。

    晁樸笑了笑,轉(zhuǎn)頭對林君璧說道:“對了,勉強(qiáng)有個好消息,藩邸在老龍城的那位大驪年輕藩王,拒絕任何一位桐葉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這個宋睦還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龍城十里之內(nèi)的修士,皆視為大驪敵寇。所有桐葉洲修士,不僅僅無法進(jìn)入老龍城,事實(shí)上還無法進(jìn)入寶瓶洲沿海任何一處,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問身份,斬立決�!�

    林君璧贊嘆道:“難怪繡虎放心讓此人督造陪都、駐守老龍城�!�

    晁樸繼而說道:“但壞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這一線四洲。你等著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寶瓶洲身上。而且一定會是某個道法通天的大手筆。”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無意道:“君璧,力挽狂瀾于既倒,是壯舉,縫補(bǔ)山河,也是。要與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結(jié)為莫逆之交,也要學(xué)會駕馭那些蠅營狗茍之輩,如此一來,你才能夠真正做點(diǎn)實(shí)事,不然至多就是當(dāng)個講學(xué)家,教書先生,清談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夠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誨,學(xué)生受教。暫時難挽天傾,愿為補(bǔ)天匠。”

    晁樸點(diǎn)點(diǎn)頭。

    如今雪漸大,已經(jīng)讓人覺得寒風(fēng)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時,其實(shí)道路更加泥濘不堪。

    化雪時最天寒,最見人心。

    老儒士突然問道:“那個隱官,到底是怎么個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夠聰明的一個好人�!�

    晁樸自言自語道:“齊靜春已逝,左右困在桐葉宗,崔瀺據(jù)守寶瓶洲,關(guān)門弟子獨(dú)自留在劍氣長城,老秀才當(dāng)真是……舍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說道:“陳平安曾經(jīng)說過,真正的壯舉,其實(shí)從來人間處處可見,人性善心之燈火,俯拾即是,就看我們愿不愿意去睜眼看人間了。”

    晁樸笑道:“雪夜羈旅遠(yuǎn)游客,哪怕一點(diǎn)燈火飄搖,依舊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確實(shí)是每多見一點(diǎn)燈火,哪怕置身于人間夜幕,眼中心中,就都會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議第五座天下命名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廟沒有答應(yīng),此事依舊被擱置起來。

    晁樸驀然大笑道:“好家伙,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好讓儒家道統(tǒng)更多氣力放在教化一事上,這句話分明是借你之口,說給我們亞圣一脈讀書人聽的�!�

    林君璧有些緊張。

    又有飛劍傳信而至。

    晁樸看過密信之后,怔怔出神。

    林君璧輕聲道:“先生?”

    晁樸回過神,說道:“我們文脈之內(nèi),專門寫了一篇道德文章,講解醇儒何為醇儒�!�

    林君璧臉色陰沉,“是被人幕后慫恿,還是發(fā)自本心?”

    晁樸丟出那封密信,以拂塵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雙手使勁揉臉。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羨慕崔瀺了。”

    ————

    劍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飛升城,在刑官一脈的率領(lǐng)下,修士與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邊地界,一鼓作氣開辟出了八座靈氣沛然的仙家山頭,處處大興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臨水筑城,并且打造出一個個山水陣法,不斷秘密安置壓勝之物。

    等于圈畫出了一道涵蓋方圓千里的另類禁制。

    這將是飛升城在第一層山水地界,此后自然還會不斷向外擴(kuò)展。

    一位遠(yuǎn)游至此的劍修,成為第一撥拜訪飛升城的客人。

    其實(shí)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個自家人。

    因?yàn)樗前}皚洲鄧涼,作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一脈劍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宮,長達(dá)數(shù)年之久,與徐凝、郭竹酒他們自然再熟悉不過。

    離開倒懸山時,作為元嬰境瓶頸劍修的鄧涼,年輕隱官就寫了一封親筆密信給他。

    鄧涼所在宗門,很快就開始秘密運(yùn)作,以便讓鄧涼進(jìn)入第五座天下,在那邊尋找破境契機(jī),會有額外的福緣。無論是對鄧涼,還是對鄧涼所在宗門,都是好事。

    年輕隱官在信上,提醒鄧涼,如果能夠說服宗門祖師堂讓他去往嶄新天下,最好是去桐葉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搖洲,但是關(guān)于此事,決不可與宗門明言。最終在嘉春二年末,萬事俱備,鄧涼選擇了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遠(yuǎn)游路線,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劍湖,還有寶瓶洲的落魄山,風(fēng)雪廟,鄧涼都故意路過,但是都沒有登門拜訪。

    哪怕宗門已經(jīng)與文廟一座學(xué)宮打過招呼,幫助鄧涼討要來了一份極具分量的通關(guān)文牒,可鄧涼還是有些擔(dān)心意外,擔(dān)心那個太過天高皇帝遠(yuǎn)的桐葉洲,個個都是腦子一團(tuán)漿糊的,事實(shí)上,究其根本,還是鄧涼對桐葉洲印象太差,連帶著對那邊的三座書院都觀感不太好,鄧涼甚至做好了在那邊吃閉門羹的準(zhǔn)備。

    鄧涼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葉洲大門。然后鄧涼改變主意,在那邊待了將近三年,與左右前輩、劍修王師子一起鎮(zhèn)守大門,直到大門即將關(guān)上的最后一刻,鄧涼才進(jìn)入第五座天下。

    然后他才一路御劍,往飛升城而來。

    鄧涼在半路途中,憑借那三年與左右前輩并肩作戰(zhàn)的守門廝殺,積攢下來的劍意,再加上左右前輩的指點(diǎn),終于在嶄新天下躋身了玉璞境。

    剛好在這座飛升城東南方的紫府山,鄧涼遇到了那個正在督促陣法打造的刑官領(lǐng)袖,同樣是躋身了玉璞境的齊狩。

    齊狩對鄧涼的到來,顯然也很意外,更加熱情,親自帶著鄧涼游歷這座紫府山,看了那塊已經(jīng)被設(shè)為禁地的古老石碑,銘刻有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齊狩與鄧涼并無任何隱瞞,坦言在那山腳處,已經(jīng)挖出一只形制古樸的玉匣,只是暫時無法打開,實(shí)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擔(dān)心一個不慎就觸發(fā)古老禁制,連匣帶物,一并毀于一旦。

    哪怕鄧涼出身于舊隱官一脈,對這位曾經(jīng)多次出城廝殺的外鄉(xiāng)劍修,齊狩的真誠,還真是發(fā)自肺腑,因?yàn)樵趹?zhàn)場上,雙方有過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實(shí)上,齊狩對曹袞、玄參這撥年輕外鄉(xiāng)人,觀感平平,唯獨(dú)對鄧涼,十分投緣。

    到了紫府山,鄧涼就不著急進(jìn)入飛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后再次開門,才能離開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嶄新天下。

    鄧涼還不至于癡心妄想自己能夠在百年之內(nèi),就可以連破兩境,躋身飛升境。

    所幸還有個年號。

    據(jù)說時辰、斤兩,這兩事,目前一樣沒有定論。

    齊狩聽聞此事后,微微錯愕,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兩件事的意義所在。

    鄧涼也不藏掖,直接與齊狩說了這兩件事為何不容小覷,一個牽扯著時令、歷律的某種大道顯化,一個決定了世間萬物重量的衡量計算。

    至于如今飛升城內(nèi),刑官、隱官和財庫泉府三脈的暗流涌動,鄧涼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個大概了。

    畢竟要說這些宗門事務(wù)、山頭林立,浩然天下的譜牒仙師,實(shí)在是要比劍氣長城熟稔太多太多。

    鄧涼更不會主動摻和其中。

    所以鄧涼跟著齊狩去往飛升城,卻沒有恢復(fù)隱官一脈劍修身份,而是擔(dān)任了飛升城歷史上的第一位記名供奉。

    然后鄧涼去見了董不得,一個讓鄧涼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當(dāng)時剛剛返回飛升城,去了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鄧涼走在那條并不陌生的大街上,發(fā)現(xiàn)鋪?zhàn)記]了大掌柜二掌柜,生意依舊還不錯,不過代掌柜卻成了個身形佝僂的外鄉(xiāng)漢子,這會兒正在陪著董姑娘同桌喝酒,羅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剛好一人一張長凳,就姓鄭的掌柜一個男人,難怪他滿臉笑意,唾沫四濺說著些寶瓶洲的風(fēng)土人情,鄧涼落座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好說到了驪珠洞天與年輕隱官的一些陳年往事。

    沒人會跟鄧涼客氣,打過招呼就沒什么客套寒暄了。鄧涼說了句終于破境了,至多是羅真意道賀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懶得說什么。

    鄧涼反而喜歡這樣的熟悉氛圍,因?yàn)闆]把他當(dāng)外人。

    郭竹酒一直幫著鄭大風(fēng)倒酒。

    鄭大風(fēng)便繼續(xù)說那陳平安送一封信掙一顆銅錢的小故事。

    董不得來這里是為了喝酒解悶,隨便鄭大風(fēng)瞎扯,郭竹酒卻是纏著鄭大風(fēng)多聊他師父。

    而羅真意,便只是聽著,偶爾喝酒,她不說話。

    郭竹酒聽到鄭大風(fēng)說她師父,少年時每天奔走在福祿街、桃葉巷和柵欄門,然后就在那邊第一次遇見了寧姚。

    至于那位英俊瀟灑酒量好的鄭掌柜,當(dāng)然便是雙方的見證人了。

    郭竹酒只覺得聽見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擊掌,“不用想了,我?guī)煾缚隙ǖ谝谎矍埔娏藥熌�,就認(rèn)定了師娘是師娘!”

    這些事情,師父當(dāng)年沒說過,師娘也從來不提的。

    鄭大風(fēng)點(diǎn)頭道:“是啊是啊,那會兒綠端你師父,其實(shí)就已經(jīng)很老道,早早曉得女子學(xué)武和不學(xué)武的區(qū)別了,把我當(dāng)時給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幾天才回過味來。也不用奇怪,窮苦孩子早當(dāng)家嘛,什么都會懂點(diǎn)�!�

    郭竹酒微微歪頭,皺著眉頭,鄭掌柜這話怎么聽著不太對勁。

    羅真意微微訝異,低頭默默喝了口酒,依舊不言語。

    鄭大風(fēng)咳嗽一聲,說我再與你們說說那條泥瓶巷。那邊真是個風(fēng)水寶地,除了咱們落魄山的山主,還有一個叫顧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條巷子里邊了。說到這里,鄭大風(fēng)略微尷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說這個,很能嚇唬人,唯獨(dú)與劍氣長城的劍修聊這個,就沒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說道:“師父那么些年,一個人在泥瓶巷走來走去的,離了祖宅是一個人,回了家也還是一個人,師父會不會很寂寞啊�!�

    鄭大風(fēng)揉了揉下巴,點(diǎn)頭道:“約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師父每次遠(yuǎn)游返鄉(xiāng),都會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會兒�!�

    郭竹酒低聲道:“鄭掌柜,我?guī)煾干倌陼r的模樣,是咋個模樣啊,無法想象唉,師父小時候,我就更無法想象啦。”

    鄭大風(fēng)笑道:“成天風(fēng)吹日曬,黝黑瘦瘦的,個頭還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時候……除了同樣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撓撓頭,繼續(xù)趴在桌上,盯著自己眼前的那只白酒碗,“我還以為師父嗖一下,就變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師父�!�

    鄭大風(fēng)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語。

    鄧涼突然說道:“先前有人評選出了數(shù)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單單將不說姓名的‘隱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說明隱官大人還在劍氣長城,而且還躋身了武夫山巔境,還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鄧涼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千真萬確�!�

    鄧涼瞥了眼羅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鄧涼。

    鄧涼自罰一碗酒水,結(jié)果連羅真意也對他沒好臉色了。

    鄧涼只得轉(zhuǎn)移話題,問道:“寧劍仙就一直沒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嘆了口氣,“么得法子,師娘肯定比誰都想師父啊,又不好意思當(dāng)著我們面借酒澆愁,只好一個人跑遠(yuǎn)了,然后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可勁兒想念師父,唉,師娘捎上我多好,還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淚來著的……”

    郭竹酒的腦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額頭緊貼桌面。

    腦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悶聲獻(xiàn)殷勤:“師娘師娘……你咋個回來,也不在天上御劍炸出一連串雷,我都沒機(jī)會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嘞,師娘是如今咱們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寧姚使勁按了兩下,郭竹酒小腦袋咚咚作響,寧姚這才松開手,在落座前,與鄭大風(fēng)喊了聲鄭叔叔,再與鄧涼打了聲招呼。

    鄭大風(fēng)這是當(dāng)年驪珠洞天一別,第一次重新見到寧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許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驚世駭俗的仙人境。

    鄭大風(fēng)笑道:“寧姚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門多年的落魄山上,陳平安絕對沒有對誰有半點(diǎn)歪心思。”

    寧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寧姚身邊,抬起手,小聲道:“師娘,你來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師父已經(jīng)是山巔境,而且馬上就是玉璞境劍仙了。”

    鄧涼有些無奈,可惜顧見龍和曹袞、玄參他們仨都沒在,不然別說玉璞境,飛升境都是隱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依舊亂象橫生。奇人異事,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的獨(dú)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臺之后,與一個登門拜訪的黑衣書生,相逢投緣。

    后者名為陳穩(wěn),來自北俱蘆洲,卻不是劍修。

    然后一些個原本還覬覦那處超然臺的桐葉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輕十人之一,差點(diǎn)沒當(dāng)場嚇破膽。

    一個名叫楊橫行的練氣士,擅長符箓,脾氣極差,跟桐葉洲修士紛爭不斷。結(jié)果惹了眾怒,被近百號練氣士追殺。不曾想這廝在這座天地悄悄躋身了元嬰境,以及遠(yuǎn)游境,一大撥修士,被他反過來殺了個大半。

    再就是傳聞有劍氣長城的一位女子劍仙,曾經(jīng)獨(dú)自御劍南下,極為靠近那道南大門,劍斬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獨(dú)自出門遠(yuǎn)游,然后順便路過那處許愿橋。

    夜幕中,一襲白衣夜讀書的許白,獨(dú)自站在橋上,遙望對面山巔有一輪明月,有一騎策馬山脊上。

    許白凝神遠(yuǎn)眺,便見那紅衣女子,身騎白馬,腰懸狹刀系酒壺,仿佛騎馬入月中。

    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

    裴錢以八境武夫,遞出相當(dāng)于九境圓滿的無名一拳。

    柳歲余則以九境巔峰武夫,還以十境一拳。

    互換一拳。

    裴錢那一拳,既問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數(shù)十丈,雖然渾身浴血,身形搖晃數(shù)次,她仍是強(qiáng)提一口氣,使得雙腳陷入地面數(shù)寸,她這才暈厥過去,卻依舊站立不倒。

    柳歲余被那一拳打得整個人撞破雷公廟外墻,在雷公廟內(nèi)踉蹌止步,嘔出一大口鮮血。

    沛阿香當(dāng)時只小聲嘀咕了一句話,“又一個姓裴的�!�

    裴錢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三天之后,然后在雷公廟又養(yǎng)傷一月有余。

    在這期間,沒有搭理那個叫劉幽州的陌生人,只是與謝姨、舉形朝暮他們問了些劍氣長城的事情。

    比如師父在她離開劍氣長城之后,師父擔(dān)任隱官之后,做過哪些事,說了什么話。

    也問那謝姨,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是不是很難。

    最終在離去之前,裴錢獨(dú)自出門一趟,幫著舉形和朝暮,分別打造了一只普通材質(zhì)的書箱和竹杖,作為臨別贈禮。

    既然被他們稱呼為裴姐姐,又年長十多歲,其實(shí)就是半個長輩了。

    先與沛阿香和柳歲余兩位前輩道謝和告辭,裴錢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廟外與謝姨他們師徒三人告別。

    她彎下腰,與那兩個劍仙胚子笑道:“好好練劍,然后多讀書,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別離�!�

    背著嶄新竹箱的舉形使勁點(diǎn)頭,“裴姐姐,你等著啊,下次咱們再見面,我一定會比某人高出兩個境界了。”

    朝暮攥緊手中行山杖,同樣小雞啄米道:“裴姐姐,以后我們?nèi)ヂ淦巧阶隹桶�,一定要在家啊�!?br />
    裴錢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倆孩子的腦袋,“有師父在身邊呢,不要著急長大�!�

    謝松花讓兩名弟子留步,她單獨(dú)送了裴錢一段路程,兩人一起徒步。

    舉形和朝暮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裴姐姐的個子又高了些?

    劉幽州坐在門外臺階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廟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錢,高高舉起,真是好看。

    遠(yuǎn)方,裴錢只是看著地面,輕聲說了一句話,“師父曾經(jīng)在家鄉(xiāng)對我說過,他照顧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師父騙人�!�

    謝松花無言以對。

    裴錢快步走出,然后笑著倒退而走,與那位謝姨揮手告別。

    謝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裴錢重新轉(zhuǎn)過身后,快步而行,走出一個六步走樁,猛然間拔地而起,御風(fēng)遠(yuǎn)游天地間。

    劉幽州抬頭望去,手中雪花錢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搖洲北部現(xiàn)出身形,以心聲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應(yīng)一聲?!他娘的有個家伙說你有沒有仙劍在手,都不咋的,擱我我是絕對忍不了的!”

    孫道長毫無征兆地返回兩座天下接壤的大門處,朗聲道:“還個屁的劍,只管拿去!”

    于是一位原本守著桃花與草堂的青衫書生,一劍隨手劈開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搖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讀書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第七百零六章

    十四境

    半座劍氣長城的懸崖畔,一襲灰袍隨風(fēng)飄蕩。

    流白來到此處,要與龍君前輩道別,她剛剛躋身元嬰境,并且先后得到了兩道純粹劍意的饋贈。

    在此練劍的九十余位托月山劍仙胚子,大多已經(jīng)早于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劍意,得以先后離開城頭,御劍去往浩然天下,趕赴三洲戰(zhàn)場。

    那些游蕩在天地間百年、千年甚至萬年的一縷縷劍意精純,無偏無倚,只要劍心澄澈,與之契合者,便是被它們認(rèn)可的天下劍修,便能夠得到一樁機(jī)緣,一份沒有任何所謂香火、師徒名義的純粹傳承。

    唯獨(dú)一種存在,無論天賦多高、資質(zhì)多好,絕無可能獲得劍意的青睞。

    例如蠻荒天下被列為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以及那個昵稱豆蔻的少女。

    流白輕聲道:“龍君前輩,我即將離開此地,去往桐葉洲追隨先生和師兄,不知前輩有無話語,需要晚輩捎給先生?”

    城頭罡風(fēng)陣陣,那一襲灰袍并未開口言語。

    流白也不敢催促這位性格古怪的前輩,她不著急離開城頭,便望向?qū)ρ拢灰娔且灰u鮮紅法袍的蹤跡。

    甲子帳下令,針對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設(shè)置了一道極具威勢的山水禁制,徹底隔絕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對面風(fēng)景,對面城頭看待此處,卻只會白霧茫茫。

    她身邊這位龍君前輩,確實(shí)太過性情難測,作為萬年前問劍托月山的三位老劍仙之一,曾是陳清都的摯友,曾經(jīng)一起起劍于人間大地,問劍于天,淪為刑徒之后,最終與觀照一起再次淪為托月山傀儡,但是與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觀照大不相同,龍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瑩腳踩一顆頭顱。在戰(zhàn)場上,斬殺自己一脈的最后一位劍仙高魁。

    高魁問劍,龍君領(lǐng)劍,僅此而已。

    最終被老人親手?jǐn)財鄤Φ雷詈笠混南慊稹?br />
    流白確實(shí)不太理解龍君前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事實(shí)上流白就連那個離真,都琢磨不透。離真如今還留在城頭上,好像打定主意要與那年輕隱官死磕到底了。

    隨著一位位托月山劍仙胚子的各有所得,一份份劍運(yùn)的大道流轉(zhuǎn),自然而然,就會使得對面半座劍氣長城越來越單薄,使得那個家伙的處境,越來越岌岌可危。因?yàn)槟前胱鶆忾L城的穩(wěn)固程度,與劍道氣運(yùn)戚戚相關(guān),相信那個與半座長城合道的年輕隱官,對此感知,會是天地間最清晰最敏銳的一個。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陽壽,故而不知老之將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將至。

    但是那個年輕隱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對著一盞祖師堂長命燈,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盞燈火的光亮,日漸黯淡。

    龍君開口道:“讓你先生去請劉叉返回此地傾力出劍,最晚一年,務(wù)必要迫使那小子躋身玉璞境。遲則有變。”

    流白錯愕不已,不知為何龍君偏要讓那人躋身玉璞境,難道?不對!自己絕不能受那人的言語影響心境,龍君前輩絕不可能與他同氣連枝。

    于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詢問,絕不讓自己疑神疑鬼,開門見山問道:“龍君前輩,這是為何?煩請解惑!”

    龍君笑著解釋道:“對于陳平安來說,碎金丹結(jié)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為元嬰劍修,不容易,也不算太難,只不過暫時還需要些時日的水磨功夫,他對于練氣士境界拔高一事,確實(shí)半點(diǎn)不著急,更多心思,放在如何增長拳意之上,大概這才是那條小瘋狗眼中的燃眉之急。畢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獨(dú)練拳一事,卻是雷打不動,如何能夠不著急。在浩然天下,山巔境武夫,確實(shí)有些了不得,可是在這里,夠看嗎?”

    流白只覺得頭暈?zāi)垦�,顫聲道:“他�?dāng)時不是說自己馬上玉璞境嗎?”

    “他說什么你們就信什么��?”

    龍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隨口嚇唬你跟離真的,我當(dāng)時本想要說他馬上元嬰,只是見你們信以為真,就懶得說話了�!�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

    龍君望向?qū)γ�,“這小子性情如何,很難看破嗎?一切被視為他眼中可見之物,無論距離遠(yuǎn)近,無論難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會半點(diǎn)不著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終一步一步,變得唾手可得,但是也別忘了,此人最不擅長的事情,是那無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個一。他對此最沒有信心�!�

    說到這里,龍君笑問道:“是不是不信此說?”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龍君前輩這個說法,讓她將信將疑。

    龍君無奈道:“看來是真被他那兩把本命飛劍給嚇傻了,我問你,一位如此年輕的九境武夫,還是以外鄉(xiāng)人身份當(dāng)了隱官、并且能夠服眾的一個聰明人,遠(yuǎn)游、歷練、廝殺不斷,但是他陳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屬于自己的一拳?有嗎?沒有。”

    流白恍然,輕輕點(diǎn)頭。

    龍君說道:“一切作為皆在規(guī)矩內(nèi),你們都忘記他的另外一個身份了,讀書人。自省,克己,慎獨(dú),既是修心,其實(shí)又都是重重約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讓這個年輕人,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那意味著最重修心的年輕隱官,有望能夠憑借自己之力,為天地劃出一道條條框框。尤其不能讓此人真正悟出一劍,大凡物不平則鳴,這個年輕人,心中積郁已經(jīng)足夠多了,怒氣,殺氣,戾氣,悲憤氣……

    到時候被他歸攏起來,最終一劍遞出,說不得真會天地變色。

    說到這里,龍君以無數(shù)條細(xì)密劍氣,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與那陳平安最早在劍氣長城露面時,是差不多的光景。

    龍君伸手撥開那道山水禁制,繼續(xù)說道:“他要修心,循序漸進(jìn),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徑,逼得他不講理。哪怕成為元嬰劍修,這家伙躋身玉璞境,依舊大不易,倉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種折損大道高度作為代價的捷徑秘法,要他不得不飲鴆止渴,一旦躋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徹底與剩下半座劍氣長城共存亡,真正成為了陳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對面懸崖,并無那人蹤影,試探性問道:“再難離開劍氣長城?”

    “所以你們擔(dān)心他躋身玉璞境,其實(shí)他自己更怕�!�

    龍君點(diǎn)頭道:“若是他無法躋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嬰、偽玉璞的稀爛境界,繼續(xù)死守城頭,更好,劉叉一劍下去,將對面城頭再一斬為二,他就要被傷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劉叉再多幾劍,人依舊不會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徹底毀了。劍道先于武道行至斷頭路,他與劍氣長城的合道,就變得名不副實(shí),便是讓他躋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罷了。遲早有一天,無論是我,還是故地重游的你,或是綬臣,斐然,誰來出劍,其實(shí)都一樣了。劍劍傷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墳,墳冢之中有個活人,實(shí)則與死人無異。

    流白好似山窮水盡之時,豁然開朗見那山清水秀。

    唯一礙眼的,便是龍君前輩故意打開禁制后,那一襲鮮紅法袍,好像如約而至,只見他手持狹刀,一路輕敲肩頭,緩緩走來,最終站在了懸崖對面。

    肩扛狹刀,對峙而立。

    流白先前雖然躋身了元嬰境,非但沒有太多欣喜,反而憂心忡忡,簡直比跌境還不如。

    作為昔年托月山百劍仙名列前茅的存在,因?yàn)閲鷼⒁灰郏Q身上五境劍仙的意外,驀然變得比天大,一天不曾真正躋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難以釋懷。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將來要想打破元嬰瓶頸,就需要面對那個心魔,簡直讓流白躋身了元嬰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心魔之可畏,就在于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資質(zhì),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仿佛天邊流云,如何低得過堅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許多躋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夠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體為何,既來之則安之,反而容易破開瓶頸。

    一旦早早知曉了心魔為何物,所有早早準(zhǔn)備好的破解之法,對于心魔而言,其實(shí)反而皆是它的滋養(yǎng)壯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對心魔之時,那個年輕隱官已經(jīng)身死道消,那么流白躋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陳平安。

    因?yàn)榈綍r候流白在內(nèi)心深處,就可以維持一點(diǎn)靈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聽聞龍君前輩一番言語過后,流白道心大定,望向?qū)γ婺侨�,微笑道:“與隱官大人道一聲別,希望還有重逢之時�!�

    當(dāng)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覺得劍心愈發(fā)澄澈了幾分,對于那場原本勝負(fù)懸殊的問劍,反而變得躍躍欲試。

    那人面帶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沒有以言語亂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來,對方這幾年并不好受,好不容易躋身山巔境,使得容貌穩(wěn)固之后,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數(shù)年,乃至于數(shù)十年,如死龍臥深潭,如一尊神像枯坐祠廟,其實(shí)并不奇怪。

    例如北俱蘆洲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更是以擅長大睡著稱于世,披雪作衣。

    而新評出年輕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夢游客,應(yīng)該也是火龍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數(shù)年之久,期間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溫養(yǎng)魂魄,也不奇怪。這類小憩,大有講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說,是山上修道極為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個念頭,按照佛法說法,便是能夠讓人遠(yuǎn)離所有顛倒夢想,故而相較凡俗夫子的最是尋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夠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會給練氣士格外香甜之感。

    從目從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靜坐養(yǎng)神,無夢而睡,正是練氣士躋身中五境的一個征兆。

    但是一位練氣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并且每時每刻都處于思慮過度的境地,就很罕見了,自然會大傷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漸憔悴。

    陳平安笑問道:“龍君前輩,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里踹過你啊,還是攔著你跟離真搶骨頭了?你們倆就非要追著我咬?”

    龍君笑道:“雖說只剩下半座劍氣長城,陳清都這把老骨頭,確實(shí)讓人有點(diǎn)難啃。給你熬過了這么些年,確實(shí)值得自傲了�!�

    陳平安轉(zhuǎn)移視線,與那流白說道:“還不走?我再憐香惜玉,也是有個度的�!�

    流白眼神堅毅道:“今天你我一別,極有可能就是生死別離一場,你只管多說些,將來我與心魔問劍,畢竟不是真正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擺擺手,“勸你見好就收,趁著我今兒心情不錯,趕緊滾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紋絲不動。

    龍君譏笑道:“不過悟出一點(diǎn)粗淺的白骨觀,以此洗滌心湖戾氣,心情就好了幾分?禪味不可著,死水不藏龍,禪定非在定時定,你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妨說句大實(shí)話,白骨觀于你而言,便是實(shí)打?qū)嵉呐蚤T左道,漸悟萬年也頓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極盡白凈之骨,念頭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終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無量無邊皆白骨雜處,可惜終究與你大道不合,皆是虛妄啊。只說那本書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眾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說到這里,龍君前輩瞥了眼陳平安,輕輕搖頭,不以為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將千百念頭散落累累白骨上,好憑此勉強(qiáng)休歇片刻,那你就該乖乖躲起來,別來我這邊自討沒趣�!�

    事實(shí)上,陳平安肯定不會在白骨觀一途走得太遠(yuǎn),就如龍君所說,只是一門試圖暫時拿來“小睡片刻”的取巧之法。所以哪怕陳平安今天不來,龍君也會一語道破,絕不給他半點(diǎn)溫養(yǎng)魂魄的機(jī)會。

    陳平安微微皺眉,然后灑然一笑,手持?jǐn)乜�,遙遙指向那一襲灰袍里邊的模糊老者,“龍君前輩,好高的道法,為晚輩指點(diǎn)迷津,避免誤入歧途,如何謝你?這么多年的辛苦護(hù)道,助我砥礪道心,如果不是你這副尊容,我都要誤以為前輩是我家鄉(xiāng)騎龍巷的那條左護(hù)法了。”

    龍君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陳平安再次轉(zhuǎn)頭,好奇問道:“真不走?真以為站著不動,多看我?guī)籽�,就是磨礪道心劍意了?”

    流白看著那個年輕人,沒來由感慨道:“你真可憐�!�

    陳平安瞇眼而笑。

    龍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劍氣瞬間隔絕天地,不讓那陳平安言語有傳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讓她多看對方一眼。

    沒了龍君的劍氣壓制,遮蔽半座劍氣長城的山水禁制重新關(guān)門。

    流白發(fā)現(xiàn)自己視線模糊,無法看見對面絲毫,她愣了愣,“龍君前輩,這是為何?”

    龍君說道:“你只需要知道一點(diǎn),他先前讓你見好就收是對的,并且他說這句話,本就是為最后一句話做鋪墊,不然他說出口,你聽見了,就可以讓你心魔暴漲�!�

    流白搖頭道:“我不信!”

    由縱橫劍氣凝聚而成的老人身形,漸漸消散,再次變成空蕩蕩的一襲灰袍,龍君語重心長道:“走吧,沒必要跟一條瘋狗一般見識。以后好好練劍,若是你當(dāng)真能夠斬卻此人顯化的心魔,對你大有裨益,因禍得福,大道成就,有可能比先前更高�!�

    流白雖然不明就里,對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充滿好奇,卻也不會違逆龍君教誨,更不敢將自身劍道視為兒戲,與那陳平安作無謂的意氣之爭,她立即御劍離開城頭。

    在流白離開城頭后,一直站在不遠(yuǎn)處的離真來到龍君身旁。

    離真委屈道:“你對流白那小娘們,可比對我好多了�!�

    龍君只是轉(zhuǎn)頭望向北邊那座城池遺址。

    萬年之前,以戴罪之身遷徙至此的刑徒,萬事萬物,一切由無到有。

    離真問道:“你為何如此針對陳平安?”

    龍君淡然道:“一個年輕人,能與我有何仇怨?只是任何一個想要成為陳清都第二的劍修,都該死�!�

    離真又問道:“我雖不是觀照,但是也知道觀照只是失望,為何你會如此?”

    觀照心態(tài),跟那十萬大山當(dāng)中的老瞎子差不多,劍仙張祿之輩,大抵亦是如此。對于新舊兩座浩然天下,是同一種心態(tài)。

    龍君收回視線,默不作聲。

    離真問道:“咱們這位隱官大人,當(dāng)真尚未元嬰,還只是破爛金丹?”

    龍君懶得言語。

    離真自言自語道:“不過流白由衷可憐對方,也不算奇怪。”

    天地寂寥,孤單一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偶有飛鳥飛往城頭,經(jīng)過那道山水陣法之后,便倏忽掠過城頭。既然不見日月,便沒有晝夜之分,更沒有什么四季流轉(zhuǎn)。

    脫胎換骨,心神凝聚,身外有身,是為陽神,喜光明,是金丹之絕佳棲息之所。

    一粒靈光,出幽入冥,無拘無束,是為陰神,喜夜游,是元嬰之寤寐修行之地。

    陳平安與劍氣長城合道,代價不小。

    三者早已熔鑄一爐,不然承載不了那份大妖真名之沉重壓勝,也就無法與劍氣長城真正合道,只是年輕隱官此后注定再無什么陰神出竅遠(yuǎn)游了,至于儒家圣賢的本命字,更是絕無可能。

    離真笑了起來,“流白笨是笨了點(diǎn),笨點(diǎn)好啊,她未來的心魔,反而不至于太過死結(jié)無解�!�

    龍君果斷阻斷天地,等于是救了流白半條命。

    不然那位隱官大人只需說一句話,就可能讓流白丟掉半條命。

    很簡單,一句“你喜歡我作甚”,就能讓流白道心崩潰大半。

    至于是流白不是真心喜歡,半點(diǎn)不重要,這恰恰才是最棘手的癥結(jié)所在。

    畢竟世間不喜歡,無非是個無所謂了,世間之喜歡卻有千百種,緣由更有百千個。

    龍君突然以劍氣隔絕出一座不易察覺的小天地,問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離真反問道:“你到底在說什么?”

    龍君沉聲道:“你的那把本命飛劍,名為‘光陰’�!�

    離真笑道:“是又如何?你難道不是比誰都清楚,我算是天底下最無事可做的劍修,最少也該是之一?就我這點(diǎn)境界,能看到什么,又能做什么?”

    離真自顧自搖頭,自嘲道:“我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都沒有做啊。”

    離真之所以死活不愿成為觀照,其根源便在于那把好似一座天地大牢籠的本命飛劍。

    當(dāng)年甲申帳多位年輕劍修,圍殺陳平安一人,事后竹篋察覺到離真的萎靡心境,當(dāng)面勸說離真,如果以他當(dāng)下心境,未來百年,興許成就還不如流白。竹篋還詢問一心想要“遠(yuǎn)離觀照得真我”離真,這輩子到底能否不問觀照、離真,只為劍修身份,真正遞出一劍。而當(dāng)時離真的回答十分古怪,反過來詢問竹篋有無走過光陰長河,并且離真最終給出了“河床”和“命運(yùn)”兩個說法。

    老大劍仙陳清都,曾經(jīng)見到一位“故友”之后,也曾有一番感慨,若是他在光陰長河當(dāng)中,逆流而上一萬年,重返戰(zhàn)場,足可問劍任何一位“前輩”。

    離真望向?qū)γ妫溃骸昂芰w慕你啊。”

    而那個被離真羨慕的年輕隱官,腰間懸佩斬勘,正在城頭上緩緩出拳。

    一如當(dāng)年,獨(dú)自出拳而走,那時候,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猶有大小兩座茅屋,老劍仙還在,連贏自己三場的曹慈也在。

    相對于紛雜念頭時刻急轉(zhuǎn)不定的陳平安而言,光陰長河流逝實(shí)在太慢太慢,如此出拳便更慢,每次出拳,好似往返于山巔山腳一趟,挖一捧土,最終搬山。

    在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之上,蠻荒天下每斬殺一位人族大修士,就會在城頭上篆刻下一個大字,而且甲子帳似乎改了主意,無需斬殺一位飛升境,哪怕是仙人境,或是某位大宗之主,便可刻字,既刻大妖化名,也刻它們斬殺之人。

    由于大妖刻字的動靜太大,尤其是牽扯到天地氣運(yùn)的流轉(zhuǎn),哪怕隔著一座山水大陣,坐擁半座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還是能夠依稀察覺到那邊的異樣,偶爾出拳或是出刀破開大陣,更不是陳平安的什么無聊舉動。

    苦夏劍仙的師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

    扶搖洲一位飛升境。此外還有桐葉洲太平山老天君,太平山山主。扶乩宗宗主嵇海。三位書院圣人,其中就有君子鐘魁的先生,大伏書院山主……

    都已戰(zhàn)死。

    所幸沒有南婆娑洲陳淳安,師兄左右。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姜尚真也都無事。

    通過這些,陳平安就能夠大致判斷出妖族在浩然天下的推進(jìn)速度。

    原本毫無意義,只會徒增煩惱。

    但是有了那本山水游記之后,當(dāng)陳平安將所有文字一一煉化,得到了那封來自大驪國師的密信,就變得至關(guān)重要了。

    然后陳平安心底就生出一個感覺,這個崔瀺,但凡腦子沒病,就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送信。

    崔瀺真正厲害之處,甚至不在于賭他陳平安能夠拼湊出這封密信,而是篤定那頭通天老狐,自號老書蟲的周密,會在自己之后,獲悉這封密信!尤其可怕的是在那崔瀺看來,好像周密知不知道此事,都不會改變崔瀺心中的那個既定大局。若是周密毫無察覺,當(dāng)然最好,可哪怕周密當(dāng)真學(xué)究天人,獲悉了此事,也無礙大局。

    不過這里邊還藏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意思,讓陳平安后悔自己腦子跟那崔瀺一樣有病,竟然誤打誤撞拆解出了這封密信。

    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桐葉洲大伏書院舊址,一位青衫儒士模樣的王座大妖,心思微動,便立即讓人去拿來一部山水游記,煉化了那本山水游記所有文字,略作思量,他先后中煉了崔、巉、瀺、十、一在內(nèi)的五字,又分別試過了所有組合,最終在心湖當(dāng)中,周密也得到了那封只有八個字的密信,“時機(jī)適宜,山水顛倒。”

    周密啞然失笑,以心聲稱呼崔瀺,然后伸出一手,“有請崔國師,閑聊幾句。”

    對方本就是陽謀,賭寶瓶洲最后是否能夠決定天下大勢的走向。

    寶瓶洲守得住,所謂的山水顛倒才有意義,畢竟留在蠻荒天下的那僅剩半座劍氣長城,依舊屬于浩然天下的版圖。若是守不住,崔瀺撐死了只是以命換命,至多救下一個年輕人,而且還得看對方愿不愿意離開劍氣長城,與他崔瀺更換位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周密敢斷言,陳平安一旦真的求助于寶瓶洲失守的崔瀺,極有可能會大失所望,被崔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就真是一場極有意思的問心局了。

    崔瀺身形緩緩凝聚在周密眼前。

    周密問道:“所謂‘時機(jī)適宜’,是寶瓶洲成功阻滯蠻荒天下大軍北上,最終兩座天下僵持不下之際?”

    只是法相降臨桐葉洲大伏書院的老儒士微笑點(diǎn)頭。

    正是大驪國師崔瀺。

    如果周密不是身在書院遺址,崔瀺自然不會現(xiàn)身。

    周密又問道:“崔國師就如此篤定陳平安已經(jīng)率先得到密信,再篤定寶瓶洲一定守得住,還要篤定陳平安撐得到那一天?特別是需要篤定陳平安熬得住性命之憂,不至于早早與你更換位置,不會害得你前功盡廢?”

    崔瀺說道:“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這點(diǎn)腦子和擔(dān)當(dāng)還是有的�!�

    周密笑問道:“崔國師,我最后只有一個問題了,你如何確定那半座劍氣長城,撐得到你所說的適宜時機(jī)?就不擔(dān)心我騰出手來,親自針對他?”

    崔瀺淡然道:“你我之間,爭的是不止兩座天下的大勢。你要是這點(diǎn)氣魄都沒有,沒資格談什么重整儒家道統(tǒng),收攏文脈,立教稱祖�!�

    周密沉默片刻,搖頭嘆息道:“崔瀺,原來你是要用一個陳平安的性命,加上半座劍氣長城,作為誘餌,換來禮圣……不對,是亞圣與我的換命?”

    崔瀺微笑道:“也可能是至圣先師親自出手嘛�!�

    周密笑道:“求之不得�!�

    崔瀺說道:“趕緊讓那托月山大祖打破天幕窟窿,我倒要看看那些被禮圣阻滯的遠(yuǎn)古神靈,能夠在我寶瓶洲折騰出些什么�!�

    周密點(diǎn)頭道:“如你所愿�!�

    然后兩人幾乎同時望向扶搖洲方向,周密笑道:“惹他做什么�!�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里邊的那個老瞎子,早早表明了會袖手旁觀。

    東海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更多是選擇了置身事外,甚至攜道觀飛升之前,還算小小幫了個忙。

    那個老和尚暫時還不確定身在何方,最大可能是已經(jīng)到了寶瓶洲,可這仍然在托月山的預(yù)料之中。

    唯獨(dú)那位中土神洲被譽(yù)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按照原先推算,去了第五座天下,就會留在那邊,并且會將那把劍歸還青冥天下的玄都觀。

    不該持劍返回浩然天下的。

    不曾想此人還是出劍了。

    十四境修士,讀書人白也,手持仙劍,現(xiàn)身于已算蠻荒天下版圖的西南扶搖洲,總計遞出三劍,一劍將對手打退出扶搖洲,一劍跨海,一劍落在倒懸山舊址附近,劍斬殺王座大妖。

    第七百零七章

    以一城爭天下

    嘉春七年開春時分。

    飛升城祖師堂,舉辦了所有嫡傳務(wù)必到場的第二場正式議事,所有在外建府、游歷劍修,一律按時返回。

    距離第一次的掛像敬香,已經(jīng)時隔六年。

    祖師堂大堂,當(dāng)下擺放了四十一條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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