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米�?粗欠馍剿�,上邊那些溢美之詞,好像那個老家伙不是躋身了玉璞境,而是躋身了飛升境。米裕就納悶了,你他娘的躋身個小小玉璞境,也要閉關(guān)百年之久?老子在劍氣長城之所以被尊稱為繡花大劍仙,贏得類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譽,一個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閉關(guān)時間比預期多了小半年嗎?
米裕只覺得自己的佩劍要生銹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攜手劉十六造訪,米裕都快要忘記自己的本命飛劍叫霞滿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澤精怪,比如像那與魏山君同樣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黃湖山里邊的那條大蟒,也不會覺得時日過久,但是米裕是誰,一個在劍氣長城都能醉臥云霞、無心煉劍的繡花枕頭,到了寶瓶洲,尤其是與風雪廟魏晉分道遠游后,米�?傆X得離著劍氣長城是真的越來越遠,更不奢望什么大劍仙了,畢竟他連玉璞境瓶頸都不曉得在哪里。
其實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無所謂,成不成為仙人境,只隨緣,老天爺你愛給不給,不給我不求,給了我也收。
只是到了落魄山,隱官大人不在山頭,大管家朱斂也不在,就連看大門的鄭大風都遠游了,一來二去,只剩下了暖樹和小米粒,還有一些練拳沒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愛打交道的精怪鬼物,于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暫時的主心骨,這讓米裕的感覺有些古怪。
畢竟在那家鄉(xiāng)劍氣長城,米裕早就習慣了有那么多的老劍仙、大劍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都不怕,何況米裕還有個哥哥米祜,一個原本有機會躋身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列的天才劍修。米裕習慣了隨性,習慣了萬事不上心,所以很懷念當年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年輕隱官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歲月,關(guān)鍵是每次米裕做了什么,事后都有大大小小的回報。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這么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曬太陽嗑瓜子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容易讓人上癮�!�
不知為何,在落魄山上,興許是太適應這一方水土,米裕覺得自己應了書上的一個說法,犯春困。
尤其是每天早晚兩次跟著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魏檗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打算去老龍城那邊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搖頭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實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著披云山太近,很容易招來那些遠古余孽�!�
魏檗點頭道:“我這北岳,是唯一一個尚未被遠古神靈侵襲的地盤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師堂內(nèi),劉十六敬香后,再次閉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與暖樹姐姐一本正經(jīng)道:“山主大人的半個師兄,個兒好高,瞧著力氣可大。這還是半個!要是一個,那還了得?!”
陳暖樹腰間系掛著幾串鑰匙,無奈道:“一個半個,不是這么個意思�!�
黑衣小姑娘雙眉齊挑,開心不已,“暖樹姐姐,我是跟你開說笑話嘞,這都沒聽出來啊,我等于白說哩。”
陳暖樹笑瞇起眼,摸了摸比自己個兒矮些的小米粒,柔聲道:“米粒兒今兒又比昨天機靈了些,明天再接再厲�!�
周米粒使勁點頭,“對對對,裴錢說過,有志不在年紀大,機靈不在個兒高�!�
劉十六離開祖師堂,跨過兩道門檻,與陳暖樹笑道:“可以鎖門了�!�
粉裙女童點點頭,先去關(guān)上內(nèi)門,小米粒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暖樹姐姐先去忙正事,至于具體怎么招待貴客劉十六,她得從長計議,好好琢磨琢磨。
劉十六一個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禮致謝,“小師弟不在山頭多年,有勞劍仙、山君的照顧�!�
米裕說道:“劉先生不用客氣,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說道:“我能夠成為大驪北岳山君,都要歸功于阿良,與陳平安更是好友,遠親不如近鄰,些許小事,應該的。”
劉十六說道:“不用喊我先生,當不起。喊我君倩好了,雖然也是化名,不過在浩然天下,我對外一直使用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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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藥鋪后院,煙霧繚繞。
楊老頭將老煙桿別在腰間,起身相迎。
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聯(lián)袂登門。
先前白也原本已經(jīng)離洲入海,卻給糾纏不休的老秀才攔阻下來,非要拉著一起來這邊坐一坐。
白也想起元寶末年在故國春明門的那樁道緣,就沒有拒絕老秀才的邀請。
如果說南婆娑洲的陳淳安,獨占“醇儒”二字。
那么白也,就一人獨占了“仙人”這個說法。
劍術(shù)高絕,草行雙絕,明明已經(jīng)詩無敵,卻偏有那詞、曲流傳開來,讓后世一驚一乍,總覺得是托名偽作,卻又不敢確定,以至于成了一樁樁懸案。
到最后,只有一個解釋了,仙人嘛,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雙手握拳,高高舉起,使勁晃動,笑容燦爛,“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見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總算沒白死一趟�!�
楊老頭難得有些笑容,道:“文圣先生,風采依舊不減當年�!�
十四境修士的與天地合道,講究不小,并不是一味求大那么簡單。
眼前這位昔年文圣,真正讓楊老頭高看一眼的地方,在于對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
而不是中土神洲、皚皚洲、流霞洲這些安穩(wěn)之地。
如今兩洲淪陷,所以眼前這個老秀才,如今并不輕松。
白也只是與楊老頭點頭致意。
楊老頭也未與白也客套寒暄。
只是老秀才卻沒打算放過白也,從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牘,交給楊老頭,笑呵呵道:“此為《元寶末年》貼,別稱《得意法帖》,真跡,絕對的真跡。沒道理登門做客不帶禮物的。禮不太輕,情意更重。”
楊老頭攤開大半,是那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楊老頭卷起這幅行書字帖,收入袖中。
本來是一樁白也與楊老頭無需多言的會心事。
結(jié)果給老秀才這么一折騰,就毫無留白余韻了。
不曾想老秀才厚著臉皮自吹自夸起來,“青童天君不妨攤開了瞧瞧,這幅字帖妙在后邊,除了崔瀺的繡虎花押,有那小齊的‘春風’藏書印,還有略顯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后是‘顧瞻左右,會心不遠’鈐印。”
楊老頭卻沒有重新取出字帖,心領(lǐng)了。
楊老頭說道:“圣人造字之后,除去八人又有開山之功,此外天下書法一途,不得道,無一大家。末流中的末流�!�
顯而易見,老人對書家能夠位列中九流前列,并不認可,甚至覺得書家根本就沒資格躋身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么話都能接,什么話都能圓回來,使勁點頭道:“這話不好聽,卻是大實話。崔瀺早年就有這么個感慨,覺得當世所謂的書法大家,盡是些鬼畫符。本就是個螺螄殼,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么�!�
白也倒是很清楚,書家?guī)孜粍e開生面的老祖,與老秀才關(guān)系都不差。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憑空而來,是老秀才早年帶著崔瀺周游天下,一路打秋風打來的。世間碑帖再好,終究離著真跡神意,隔了一層窗戶紙。崔瀺卻能夠在老秀才的幫助下,親眼目睹那些書家祖師的親筆。
老哥你再多些幾幅字帖,趁著這份酒興,多寫點,想到啥就寫啥,字帖尺牘嘛,內(nèi)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討喜,買了幾斤橘子啊,今兒吃了幾頓飯啊,刮風下雨啥的,乘興上陽臺啊,今兒筍燒得有點苦,可勁兒寫,實在不行,就說今兒遇見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淚縱橫了……
定要當那傳家寶供奉起來,老哥你這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種一出門就賣錢的人嗎?老哥你會交這樣的朋友?
我撰文,你寫字,咱哥倆絕配啊。只差一個幫忙版刻賣書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板上釘釘?shù)奶煜聼o敵。
至于青童天君所謂的開山八人,白也大致有數(shù),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隸書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張淳化,狂草張懷,正楷王仲,小楷鐘繇。其中只有崔瀺是“不務正業(yè)”,隨手而已,草書名氣最多,事實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極為高妙,他抄錄的經(jīng)書,是中土許多佛門大寺的鎮(zhèn)殿之寶。
老秀才轉(zhuǎn)身去坐在那條檐下廊道的長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結(jié)實�!�
楊老頭問道:“文圣此次前來,除了讓我將字帖轉(zhuǎn)贈落魄山,多蓋些印章之外,還要做什么?”
老秀才答道:“別無他事,就是與前輩道一聲謝而已�!�
楊老頭當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著急打自己的臉,看看左邊,瞧瞧右邊。
大概早年小齊和小平安,都是在這兒落座過的。先生不在身邊,所以學生孤零零落座之時,也不是歇腳,也無法安心,還是會比較辛苦。
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去。
寶瓶洲天幕處,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靈緩緩探出頭顱,那天幕附近數(shù)千里,無數(shù)條金色閃電交織如網(wǎng),它視線所及,好像落在了北岳披云山一帶。
老秀才跺腳道:“白兄白兄,挑釁,這廝絕對是在挑釁你!需不需要我?guī)湍愫耙宦暋滓苍诖恕俊?br />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劉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個赤手空拳的,多吃虧,不如白兄有仙劍……”
只是在老秀才言語之間。
一個原本在落魄山霽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岳地界一處僻靜邊緣地帶,然后方圓百里之內(nèi),有那地牛翻背之聲勢,隨后身形筆直一線,沖天而起。
魏檗擦了擦額頭汗水,光是將那自稱“君倩”的家伙送到轄境邊界線而已,就如此辛苦了?
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岳大山君啊,如此費勁,那劉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夸張了些?
那身形化作一道虹光,沖天而起,扶搖直去天幕最高處。
由于那遠古神靈身在天幕,離地還遠,故而尚未被大道壓勝太多,是當之無愧的龐然大物,如大岳懸在高空。
老秀才笑罵道:“這傻大個,打架總是怎么吃虧怎么來,比他小師弟差遠了。不過一往無前的這股子氣勢嘛,還是很足的�!�
寶瓶洲天幕處,大如山岳的那尊神道余孽,只是被仿佛芥子大小的那個身形一線撞開,那個無比渺小的人物,對著巍峨神靈出拳不停,一時間天上雷聲大震,最終那個不速之客,連同手掌、胳膊和頭顱,瞬間崩裂。
將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濺落了無數(shù)金色雨點,不等它們落在人間,絕大多數(shù)金身碎片就已經(jīng)消逝,消融于天地間,然后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牽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幾乎都落在了披云山周邊千里之地,只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時,金光一閃而逝,讓好些山水神靈、仙家洞府瞠目結(jié)舌,難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胡了?一些個得道高人立即掌觀山河,再看那披云山,好像山水靈氣也無增長太多,奇了怪哉。
騎龍巷臺階上,一位笑瞇瞇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過異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說道:“勞煩前輩幫忙帶個路�!�
楊老頭點點頭。
劉十六心思微動,一個急墜,然后臨近人間大地后,突然縮地山河數(shù)千里,來到了小鎮(zhèn)的藥鋪后院。
見著了那個已經(jīng)站在長凳上的老秀才,劉十六一下子紅了眼眶,也虧得先前在霽色峰祖師堂就哭過了,不然這會兒,更丟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撫須而笑。
劉十六快步走去,熱淚盈眶,作揖朗聲道:“君倩拜見先生!”
昔年四個學生當中,崔瀺內(nèi)斂,左右鋒芒,齊靜春最得文圣真?zhèn)�,劉十六最木訥,卻也最性情。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漢子的肩膀,這才跳下長凳,然后捻須點頭,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個只驅(qū)龍蛇不驅(qū)蚊!”
第七百一十一章
謎語
老秀才帶著劉十六一起游覽這座槐黃縣城,劉十六不曾游歷過驪珠洞天,所以談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個子只有傷感。
這里便是小齊身處異鄉(xiāng)、卻視為心安處的地方。
真正讀書人,容易四顧茫然,最難在書海無涯的求學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鄉(xiāng)”。
劉十六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趟“歸山”遠游,應該再等等的,哪怕依舊無法更改驪珠洞天的結(jié)局,總歸能夠讓小齊知道,在他獨自遠游時,身后猶有一位同門師兄弟的目送。
不至于那么孑然一身,好似與整個天地為敵,豈會不孤孤單單的,甚至會讓人可憐,讓人笑話,讓人不理解。
老秀才輕聲道:“傻大個,不用太傷心,咱們讀書人嘛,翻書求學時,用心會意,與歷代前賢為鄰為友,放下圣賢書后,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老秀才喃喃重復了一句“舍我其誰”。
劉十六點了點頭,只不過還是有些心情低落。約束秉性本心,確實一直是他所擅長。
歲月悠悠,海屋添籌,若是按照真實年齡而言,別說是幾位師兄弟,就連先生,摯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長”。
只是聞道有先后。
所以劉十六身邊這位個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會被稱呼為“老”秀才。
槐黃縣如今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上縣。
小鎮(zhèn)百姓,曾經(jīng)最掙錢的活計是那燒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卻幾乎都離開了小鎮(zhèn)和龍窯,賣了祖宅,紛紛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鎮(zhèn)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爺,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員胥吏卻隨處可見,如今桃花年年時令而開,沒了老瓷山和神仙墳,卻有了文武廟的香火,大山之巔,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絡(luò)繹不絕的山水祠廟。
昔年的小鎮(zhèn),沒有縣衙,卻有蔭覆畝地的老槐樹,樹底下每逢黃昏,便有扎堆說著老黃歷的老人,聽膩了故事自顧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時間,孩子們玩累了,便跑去鐵鎖井那邊,眼巴巴等著家里長輩將籃子從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鎮(zhèn)的那些瓜果上,哪怕天熱心熱衣裳熱,可是水涼瓜涼刀涼,好像連那眼睛都是涼的。
老秀才來到那鐵鎖井遺址處,沒了鐵索的水井依舊在,只是內(nèi)里玄妙已無,如今衙門也就放開了禁制,只是來此汲水的縣城門戶,少了許多許多,因為如今小小縣城,魚龍混雜,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著沾龍氣、靈氣和仙氣、還有那山水氣數(shù)來的,所以當下小鎮(zhèn)的市井氣息不多,反而不如北邊州城那么炊煙裊裊、雞鳴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師弟早年當過窯工學徒,手藝極好,只是后來少年就遠游,因為自認沒有真正出師,從不輕易出手,所以將來你要是見著了小師弟,可以讓他幫你燒造些文人清供,書房四寶小九侯啥的,隨便挑幾件,與小師弟直說,不用太見外,你師弟從來不是小氣人�!�
劉十六嗯了一聲。
此次與先生久別重逢,一路而來,先生句句不離小師弟,劉十六聽在耳中記在心里,并無半點吃味,唯有開心,因為先生的心境,許久不曾如此輕松了。
老秀才當然話里有話,結(jié)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傻大個的開竅,一腳踹在劉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對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沒臉親自討要物件,其余學生就不知道為先生稍稍分憂?傻大個到底是不如小師弟聰慧,差遠了。
劉十六立即心領(lǐng)神會,說道:“學生也為先生討要幾件。”
老秀才故作為難,搓手道:“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
劉十六說道:“先生又沒說什么,小師弟那么聰明,自然會心領(lǐng)神會�!�
老秀才立即變臉,撫須而笑,“那當然,你那小師弟,最是能夠觸類旁通,在‘萬’‘一’二字上最有天賦。先生都沒怎么好好教,弟子就能夠自學得極好極好。如今倒好,人人說我收徒本事,天下無雙,其實先生怪難為情的�!�
其實收取陳平安為關(guān)門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沒說過老秀才如何,醇儒陳淳安,白澤,以及后來的白也,其實都沒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謂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曉得。
劉十六點頭道:“只是聽白也聽先生說的一些傳聞,我就確定小師弟是個頂聰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
久違的神清氣爽。
傻大個一夸夸仨,先生有眼光,小師弟聰慧,當師兄的篤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這一塊的處世學問,當年四位嫡傳弟子當中,崔瀺當然第一,其實傻大個能排第二,只是不愛說話裝悶葫蘆罷了。愿意開口的時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經(jīng)攆著阿良打。一門四個師兄弟,談不上親疏有別,只說平時相處多寡,小齊和左右雖然糾紛不斷,但其實兩人關(guān)系更近,崔瀺和劉十六則關(guān)系不差,一個心中所想太多,一個言語太少,所以反而最處得來。
劉十六走在小鎮(zhèn)上,除了與先生一起散步,還在留心眾多細節(jié),家家戶戶上所貼門神的靈光有無,文武廟的香火氣象大小,縣郡州山水氣數(shù)流轉(zhuǎn)是否穩(wěn)定有序……所有這些,都是師兄崔瀺越來越完善的事功學問,在大驪王朝一種無形中的“大道顯化”。
需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脈十六字“心傳”的前八字。
在劉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驪和寶瓶洲百余年的精心耕耘,可謂既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
早年還不是什么大驪國師、只是文圣一脈繡虎的崔瀺,有太多話語,想要對這個世道說上一說,只是崔瀺學問越來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氣傲,以至于這輩子愿意豎耳傾聽者,好像就只有一個劉十六,只有這個沉默寡言的師弟,值得崔瀺愿意去說。
劉十六說道:“先前那遠古余孽金身破碎,學生本意,是饋贈給北岳地界,算是對披云山魏山君投桃報李,不曾想騎龍巷那邊有一個古怪存在,竟然能夠施展神通,收攏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對此似乎并不意外,瞧著更無芥蒂。”
老秀才點頭道:“騎龍巷那位長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暫時的不記名供奉。她來歸攏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來,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頭霧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鍋背慣了的,債多不壓身嘛。所以說以后遇見了魏山君,你客氣再客氣些,瞧瞧人家,多大氣,夜游宴辦了一場又一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劉十六說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師兄,再打爛幾尊覬覦北岳山河的余孽金身。再事先與長命道友說好,記得讓她分給披云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點頭,笑道:“幫人幫己,確實是個好習慣�!�
左右那個一根筋,暫時不會有大問題。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自己當先生的,又不是吃干飯的。
再就是劉十六在師兄左右那邊,說話一樣不管用。
左右這家伙,打小就比較喜歡擺師兄架子,當年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扭扭捏捏,不太像話。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開個小灶,好款待五臟廟,就攛掇傻大個去管著錢袋子的左右那邊,打個商量,今兒有錢今兒先花了,明兒沒錢明兒再借嘛,結(jié)果就沒一次能成的。還是小齊厚道些,曉得得閑就出門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春聯(lián),每次掙了些私房錢,都不從左師兄那邊過手,然后先生學生幾個,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頭墻根,打完飽嗝散完酒氣再進門,左右就管不著了。
劉十六問道:“來的路上,白也與我提過一句,說那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說她應該是與蠻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說道:“蕭愻是劍修,又合道天下,當然不容小覷,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躋身十四境……”
說到這里,老秀才憂心忡忡,搖頭道:“最好還是別如此了,哪個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況你左師兄,還是最犯忌諱的劍修。天大的麻煩,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別說是你們幾個師弟,就連我這先生說話都不太管用,當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轉(zhuǎn)去學劍�!�
劉十六說道:“左師兄練劍極晚,卻能夠讓‘劍仙胚子’成為一個山上笑談,便是白也,也覺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劍法會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虧之道,不可不察啊。”
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劉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龍州習慣了山上神仙往來,也不覺得那大個子如何嚇人。
因為關(guān)門弟子陳平安與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驪王朝作為報答,將類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個“假象”,將那“真相”給搬去了落魄山竹樓后邊的水塘邊,井中別有洞天。大驪宋氏雖然識貨,知曉水井的諸多秘用,卻一直有心無力,無法將小洞天單獨開辟出來,寶瓶洲到底是劍仙太少,不然水井內(nèi)的小洞天,地盤不大,卻是一處相當不俗的修道寶地,尤其適宜蛟龍之屬、水澤精怪的修行,當然也有可能是崔東山故意藏私,早就將水井視為自家囊中物的緣故。
老秀才在井邊坐了會兒,思量著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讓蓮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銜接,思來想去,找人幫忙搭把手,還好說,畢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還是攢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錢太難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愁死個窮酸秀才啊”,劉十六便說我可以與白也借錢。老秀才卻搖頭說與朋友借錢總不還,多傷感情。然后老人就抬頭瞅著傻大個,劉十六想了想,就說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錢。
相傳白也第一次送君倩歸山,曾醉書“壯觀”二字,且將那壯字,故意多寫了一點。
寓意吾友君倩,氣概雄壯何止一點,觀看人間山河千百年。
遙想當年,那個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能寫此書,能有此興,確實半點不失意。
送友歸山后,獨自下山時,白也仗劍在人間,一劍劈開黃河洞天,讀書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讓中土神洲再無大旱之憂。
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運,單憑此舉,暴漲一成。
何等意氣風發(fā)。
故而出身神水國舊神靈的魏檗,自然會對白也推崇備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氣不見外的,大概就只有這位曾經(jīng)與白也一起訪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這才笑逐顏開,站起身,使勁拍了拍傻大個的胳膊,夸獎一句,十六啊,有長進。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師弟的師兄?反正自家文圣一脈是絕對沒有的。
老秀才不是沒法子自己弄些錢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個隱匿再深的天材地寶,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只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還是要講一講取財有道的規(guī)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無理、明兒難免失之無常,不劃算,當先生的,就不給年紀最小、羽翼漸豐的得意弟子添亂了。
帶著劉十六去了那座俗稱螃蟹坊的大學士坊,老秀才駐足說道:“這兒便是青童天君負責把守的飛升臺了,結(jié)果給煉化成了這般模樣�!�
老秀才一手負后,一手指向天幕,“曾經(jīng)有位天將負責接引地仙飛升,當然了,那會兒的所謂地仙,遍知人間是為‘真’,比較值錢,是相較于‘天仙’而言的,長生住世,陸地悠游,是謂陸地神仙。至于如今的元嬰、金丹,一樣被譽為地仙,其實是萬萬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實大體上就是求這么個真,體悟天道,解脫無累,最終飛升。在那場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廝殺當中,這位天將身披‘大霜’寶甲,是唯一選擇死戰(zhàn)不退的,給某位老前輩……錯了,是給半點不老的前輩,那誰誰一劍釘死在了大門上�!�
世間最后一條真龍,歷經(jīng)千辛萬苦,也要逃竄至此,不是沒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開飛升臺,那它就有一線生機,天都沒了,當然談不上飛升,但是逃往某個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難,到時候便是名副其實的天高地遠了。只不過青童天君身為天地間最大的刑徒之一,處境艱難,無異于泥菩薩過河,哪怕自保不難,但是好
似需要每天雙手持香火舉過頭頂,才不至于香火斷絕,自然不愿為了一條小小真龍,壞了與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規(guī)矩。
一座驪珠洞天,楊老頭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一連串真相,遮蔽那個世人可見的粗淺假象,事實上是為了隱藏某個最大的真相,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這邊停步許久,仰頭望向其中一塊匾額。
劉十六問道:“蠻荒天下這次進入浩然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家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么來頭?”
劉十六因為身份關(guān)系,對于天下事一直不太感興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來,緩緩道:“姓賈,全名就不說了,免得惹來他的窺探,曾是我們?nèi)寮艺齼喊私?jīng)的門生,那么喊他賈生便是�!�
劉十六立即了然,“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覺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歷史上,不少“賈生死后”的讀書人,都替此人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賈生’,說這話的人,可不是尋常人。
所謂大儒,是贊譽賈生才情大,氣魄大,手筆大。顯而易見,儒家文脈內(nèi)部,并不是對如今的規(guī)矩,沒有半點異議。西方佛國,還有那青冥天下,可沒有什么百家爭鳴。
劉十六問道:“在先生看來,那賈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一劑猛藥,是真能開太平的�!�
老秀才笑道:“可惜有個問題,在于賈生光顧治病,哪怕救了人,藥的力道太重,例如我們四周這山下市井,藥補再好,熬過數(shù)年十年,多半就是個藥罐子了。如何能夠讓人不憂心。這些都還只是表面,還有個真正的大癥結(jié),在于賈生此人的學問,與儒家道統(tǒng),出現(xiàn)了根本分歧。”
劉十六輕聲問道:“所以先生當年,才會斷然否定了大師兄的事功學問?”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事功學問,要比賈生好些,因為不是推倒重來,重建屋舍,再釘死了窗戶,只余一門。你師兄的事功學問,遠沒有賈生這么極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經(jīng)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額,問道:“匾額懸在高處,對聯(lián)往往貼在寬處。為何?”
劉十六順著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從寬處道路行走,才好穩(wěn)穩(wěn)當當,走去高處。”
老秀才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后帶著劉十六繞了牌坊樓一圈,再以心聲與這位弟子說了些內(nèi)幕。
四塊匾額,“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斗�!�。
繞了一圈,他們重新來到“當仁不讓”匾額之下。
老秀才著重說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額上的“希言自然”,贊譽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終一氣化三清,驪珠洞天福祿街上,那位被桃代李僵的讀書人**圣,身在儒家一脈,神誥宗那位,是置身于道門,剩下還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暫時依舊不知,反正當是佛門子弟了。
三教之爭,在我一人。
我與己論道,人在世卻與世無爭,好似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
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認。
相較于白玉京其余兩位掌教的褒貶不一,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幾座天下,口碑風評都極好。
何況道老二和陸沉,都是此人代師收徒,唯有道祖的關(guān)門弟子,才換成陸沉代師收徒。
劉十六微微皺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雖然在驪珠洞天,三人之一的**圣,屬于晚來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齊才是后到之人,何況道老大自身,對小齊并無針對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余兩脈的手段,**圣當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陸沉來此謀劃,原本小齊和**圣的那種大道之爭,如大水砥柱相激,沖起萬丈浪,氣壯山河,無論勝負如何,絕無半點齷齪。說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聲言語,說到這里,依舊沒有與弟子吐露心聲。
老秀才原本是要說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稱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無論是**圣或是道老大也好,還是小齊,一旦雙方真正開始論道,想必都會有此心胸。
只是沒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說無益。
只是老秀才不愿對此過多言語,不意味著真不計較。
老秀才從不推崇無底線的以德報怨,那不是胸襟氣度,而是愚昧無知。
劉十六轉(zhuǎn)頭,還得低頭,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張側(cè)臉。
先生仰著頭看著那四個字,一樣很感傷。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與先生會心飲酒之人,能讓先生暢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額榜書“當仁不讓”。
老秀才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舍我其誰。
我文圣一脈,驪珠洞天的齊靜春,寶瓶洲的崔瀺,桐葉洲的左右,劍氣長城的陳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個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劉十六。
微風拂面,老秀才環(huán)顧四周,笑了起來,抬手撓著頭,呢喃道:“春風知我意,送夢到當年。世間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卻休想打殺我心中之美好�!�
劉十六則輕聲而念。
過去已過去,未來還未來。時時是過去,刻刻有未來。過去曾未來,未來會過去。
結(jié)果挨了先生一腳,笑罵一句少來少來,文圣一脈虧得有你小師弟,不然要被人笑話是個和尚窩。
劉十六咧嘴一笑,學先生撓撓頭,所幸頭發(fā)還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無九十斤?劉十六便傷心不已,又要落淚。
劉十六一抬頭,怎么還不來?天幕處怎個沒動靜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敵,可以忘憂。
老秀才氣笑道:“傻大個,盼點好。打打殺殺,太不書生。”
之后老秀才帶著劉十六去了趟舊學塾,舊歸舊,無人歸無人,卻沒有半點頹敗。各處干干凈凈,物件整整齊齊。
聽說暖樹小丫頭會按時下山,來小鎮(zhèn)這邊打掃此處學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龍尾溪陳氏開辦的新學塾,書聲瑯瑯。
老秀才尤其喜歡看那蒙童稚子的搖頭晃腦,有些孩子會爛熟于心,有些孩子會背誦得磕磕絆絆,可其實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游覽學塾之余,也在看那些教書先生的傳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語氣。
其實真佛只說平常話。
身在官場,打官腔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只說官話,切記一切官話,都從人話中來。
人在山上當神仙,也不能只有那云風滿袖的一身仙氣,人味兒也得有些。
讀多了圣賢書,人與人不同,道理各異,終究得盼著點世道變好,不然一味牢騷斷腸說怪話,拉著旁人一起失望和絕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離開學塾后,走在那杏花巷中,與劉十六沒來由說道:“當年小齊陪著左右一起游歷山河,你則與崔瀺一起拜訪白帝城�!�
劉十六點頭道:“崔師兄與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為那鄭居中寫了一幅草書《前后貼》,‘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還有這么一回事?”
劉十六說道:“到底是輸了棋,崔師兄沒好意思多說什么�!�
正諧音鄭。
瞧瞧,文圣一脈弟子,哪個不以誠待人。
之后兩人在路上碰到了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與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驪上柱國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過了酒,腰懸一只裝滿的酒壺,人與酒壺,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點卯。
有些時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實在喝醉了走不動路,就會讓相熟少年伙計,或是路邊喊個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給一把銅錢當做跑路費,幫他將那酒壺帶去督造衙門,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幫他點卯了。
老秀才笑瞇瞇望向那個年輕人。
曹耕心也察覺到那個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卻沒有打招呼,也不愿視而不見,便打了個酒嗝,然后側(cè)過身,橫著走在街上,笑著與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點頭致意。
天底下當官的讀書人,可不能人人都這般風流倜儻,瀟灑不羈,但是與此同時,又絕對是需要有那么幾個人的。
至于那個郡守大人袁正定,則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雙方并無高下,都是極出挑的年輕人。
逛過了諸多小鎮(zhèn)街巷,走過了那條略顯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騎龍巷,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道友在臺階上,恭候已久,對著老秀才行禮,她也不言語。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長命道友便帶著他們?nèi)チ藟簹q鋪子里邊,老秀才蹭了幾塊糕點,劉十六也嘗了嘗,當然沒敢放開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嚇了一大跳,剛想要與“從掛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爺”行個大禮,老秀才卻笑著擺手,說不用不用。劉十六與那長命道友,說了正事,她當然沒有意見,若是再有一兩場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蓮藕福地虛位以待的山水神靈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xiàn)出來,而且作為晉升中等福地沒多久的蓮藕福地,此后無論是神靈、城隍數(shù)量,還是它們的金身品秩,都能夠不輸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錢,本來就是稀罕事,掉了錢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難得。
落魄山有這位長命道友坐鎮(zhèn)山頭,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
所以老秀才與長命道友進門前,出門后,先后兩次都與她笑呵呵道了一聲謝。
長命第一次只說職責所在,第二次她便習慣性笑瞇瞇,笑納了。
離開了騎龍巷,老秀才說道:“你小師弟不在,就去見一見你小師弟的至交好友。最護著陳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個�!�
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劉十六見到了那個坐竹椅上曬太陽打盹的劉羨陽。
劉十六自報名號之后,劉羨陽一邊讓文圣老先生趕緊坐,一邊彎腰以手肘幫著老秀才揉肩,問力道輕了還是重了,再一邊與劉十六說那我與前輩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雙方是哪門子的本家。
劉十六也覺得有趣,一樣不道破,算是認了年輕人的這個本家。
老秀才瞇著眼享福,與那年輕人說力道剛剛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學那蒙童念書,悠哉悠哉搖頭,說了句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土。
劉羨陽一驚一乍道:“咱們地方縣志上剛花錢買來的詩句,先生都能知曉?看來先生學問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陳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劉羨陽的半個先生了。
馬屁過了。
劉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臺階上,他雙拳輕放膝上,目視前方,就當沒聽見。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當真,“這種話,自家人說一說就行了,不外傳,不外傳,不然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劉羨陽坐在一旁竹椅上,大義凜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風霽月,可咱這當學生弟子的,但凡有機會為先生說幾句公道話,義不容辭,好話不嫌多!”
劉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滿臉誠摯的劉羨陽,這個聽先生說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的儒家子弟,劉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劍仙,粉裙女童陳暖樹,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書達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師弟只要別學這劉羨陽的說話,那就都沒問題。
老秀才陪著劉羨陽聊了些正兒八經(jīng)的書上學問。
一問一答,老秀才很滿意,讀書深淺,努力足夠之后,確實就要看天資高低了,但是用心誠意與否,可不看天資。
之后老秀才讓劉羨陽詢問,又是一場一問一答。
從頭到尾,劉羨陽都變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對年輕人說了
一句,“羨陽啊,就當是留給你一門課業(yè),好好想一想如何將立身之本和處世之法,融洽相處�!�
劉羨陽點頭后,起身再后退幾步,以儒家門生身份,與眼前文圣先生,畢恭畢敬作揖致禮。
老秀才站起身,笑著點頭,“我就不學那后世道學家,與你作揖回禮了,因為我有所問,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還禮不遲�!�
好似退出一座文脈道統(tǒng)小天地后,劉羨陽立即原形畢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劉十六比劉羨陽更心有會意。
先生此問,是一個大問。
其實儒釋道三教宗旨,在高處、大處多有相似。
比如《傳燈錄》曾有僧問:學人不據(jù)地時如何?師云:汝向什么處安身立命?
老秀才說道:“走了走了�!�
劉十六趕緊起身作揖,“君倩拜別先生�!�
老秀才說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當先生的,難免會偏心關(guān)門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畢竟陳平安與你們幾個不一樣,他在先生身邊時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紀最小,還太年輕……”
說到這里。
老秀才止住話頭,因為老人突然發(fā)現(xiàn)哪怕是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原來,原來竟然也不年輕了。
昔年那個眼神澄澈、都還不會喝酒、穿著草鞋走過千山萬水的少年郎,竟然都過了而立十年,開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一跺腳,身形消散。
劉羨陽便遞出一捧瓜子,劉十六坐回臺階,搖搖頭。
劉羨陽主動說了些話,劉十六要么點頭,要么言簡意賅幾個字,最后兩個初次相逢的“本家”,就開始沉默,各自想著心事,只是都不覺如此便尷尬。
最后劉十六問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劍意跡象,流轉(zhuǎn)形骸,是在夢中練劍?”
劉羨陽點點頭,隨口道:“有部祖?zhèn)鲃?jīng),練劍的法子比較古怪,只可惜不適合陳平安�!�
劉十六說道:“我與白也是朋友,他劍術(shù)不錯,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較大的劍道瓶頸,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雖然性子冷清,其實是熱心腸,遇見你這樣的晚輩,定會刮目相看�!�
劉羨陽轉(zhuǎn)過頭,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頸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輩便愿意學!”
劉十六點點頭,年輕人不是個心眼小的,心大。半點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居高臨下的施舍,這就很好。
難怪能與小師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與白也?
劉十六站起身,與劉羨陽告辭,他本就是個不喜歡說話的,尤其是客氣話。
劉十六請那魏山君幫著隱匿行蹤,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這兒多留些時日,等那天幕再度開門,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與魏檗,還有那來自劍氣長城的米裕關(guān)系也就熟了。
劉十六與米劍仙打聽了些小師弟的隱官事跡。
大為欣慰。
劉十六如今對落魄山,已經(jīng)比較知根知底。
雖然小師弟經(jīng)常遠游,在家鄉(xiāng)不多,在異鄉(xiāng)更久。
但是依舊攢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確實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與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著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進賬不小。
可惜劉十六沒能見著那個綽號老廚子的朱斂。
而且先生說小師弟的開山大弟子,那個裴錢,遲早會讓整座天下大吃一驚,故而劉十六頗為好奇。
化名余米的劍仙米裕,尚未在霽色峰祖師堂敬香,但是在寶瓶洲,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修,其實分量半點不輕。
只不過這位劍修,也確實太憊懶了些。
據(jù)說通過那條自家的翻墨渡船,讓人購買了許多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畫卷,硯臺,尺牘字帖等等,給米裕搜羅了二十多件,花錢如流水,周米粒跟劉十六說起這一茬的時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說這架勢,不是擺明了奔著打光棍去的嗎?
看守大門的鄭大風,純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鴛機,是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出身,同時又是那朱斂的不記名弟子,小姑娘練拳挺心誠,每天都在那條山頂山腳路上,來回走樁。
劉十六看在眼里,打算找個機會,合乎山上規(guī)矩地指點她幾句拳法拳理。
元寶元來,姐弟二人,是那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聽說剛剛離開落魄山?jīng)]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劍臺,金丹境瓶頸崔嵬,蔣去成了練氣士,而且走得符箓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