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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傳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飛升臺聚會,皆是寶瓶洲地仙,哪個不是將人心修煉成精的貨色,肯定要對隋右邊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邊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頸。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風光。

    愿隨夫子上天臺,閑與仙人掃落花。

    可惜身邊無夫子,天上無仙人。

    其實隋右邊是有一定機會躋身元嬰的,但是隋右邊不知為何,在所背長劍愿意為她護道一程的關鍵時刻,隋右邊反而刻意壓制了那把癡心的出鞘。

    由于并未出劍,不愿以劍意抵御天上罡風,她單憑修士體魄穩(wěn)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機緣。

    隋右邊退出飛升臺后,劍心澄澈,非但沒有半點頹喪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堅定,她在騎龍巷的壓歲鋪子,買了些糕點,然后御風去往州城。

    與隋右邊一起離開書簡湖的真境宗嫡傳,都是宗主韋瀅從上宗九弈峰帶來寶瓶洲,兩位與隋右邊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韋瀅的嫡傳弟子,與他們師父一樣都是劍修,那個年輕女子,名為歲魚,總喜歡吵著去劍氣長城砥礪大道,要去親眼驗證那劍仙米裕,到底有無師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個男子,名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練劍之外,對于世情庶務一竅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攔著心愛師姐不要去劍氣長城了。

    不過記錄在真境宗山水譜牒上的名字,卻是韋姑蘇和韋仙游。

    兩人的本命飛劍,分別是“魚龍”和“酒壺”,都是師父韋瀅幫他們?nèi)〉�,歲魚喜歡她的,年酒也喜歡自己的,因為酒壺之中,別有洞天。

    他們要比隋右邊稍早退出飛升臺。

    他們先前暫住于州城內(nèi)的一座仙家客棧,掌柜的姓董,年紀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譽。

    哪怕眼光挑剔如歲魚和年酒,也覺得客棧環(huán)境幽靜不俗,以后再來,就要首選此地。

    歲魚以心聲言語道:“隋右邊長得這么好看,師父都喜歡,你怎么不去喜歡?”

    年酒實誠答道:“只喜歡會喜歡自己的�!�

    歲魚大怒,罵了榆木疙瘩的師弟一句,“去死!”

    隋右邊身形落在客棧大門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棧規(guī)模不大,規(guī)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隨便御風,出入此地,只能走門。

    隋右邊找到了韋姑蘇和韋仙游,只說道:“去牛角渡。”

    那韋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邊,看久了她,還是次次有驚艷之感,年輕人再看了看師姐,心想師姐你再這么蠻橫不講理,我可就要喜歡別人去了。

    隋右邊和兩位真境宗嫡傳,都有劍符,能夠在龍州地界御風遠游,隋右邊作為落魄山嫡傳,自然早就擁有一枚龍泉劍宗打造的關牒劍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錢,多得一枚,也無妨。

    隋右邊背劍御風,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復得的那把長劍,既是癡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誰吃了誰的癡心,誰是夫子誰是負心人。

    ————

    一男一女,連夜離開清風城地界,一路小心隱匿身形,斂藏蹤跡,只是等到進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雙方年齡懸殊,老者身形佝僂,少女面容清麗,不算太過出挑,老者時不時取出一枝梨花,輕輕捻動,少女見此倒也不羞惱,這位顏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誰占誰便宜還兩說呢。

    那老者比較過分,還要取笑她如今是鄉(xiāng)下姑子鄉(xiāng)里樣兒。

    正是朱斂和清風城的狐國之主,一個返回家鄉(xiāng)。一個遠游他鄉(xiāng)。

    如今的清風城,一定很雞飛狗跳。

    狐國之主,化名沛湘。元嬰境,七條狐尾。

    一座狐國,到底是放入蓮藕福地,相對與世隔絕,還是選擇將狐國安置在某座藩屬山頭,朱斂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實上,沛湘到現(xiàn)在還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夠擁有一座中等福地。說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斂,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斂笑道:“忘記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頭,務必務必牢記一個道理,以誠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發(fā)神色柔弱,風流滿身,咬了咬嘴唇,“你還是說得具體點,我記性好,低眉順眼做人做事慣了的�!�

    實在是她與清風城許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斂搖頭道:“我一多說,你會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說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風和日麗得很,山外風雨,只是拿來賞景之物。別處山頭,比如清風城,分銀子都有人罵。落魄山不一樣�!�

    她又問了個問題,“落魄山上,有沒有比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這個。”

    那個許氏婦人,確實讓沛湘至今忌憚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婦人當下的尷尬處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子比較喜歡為難女子。那婦人大概是覺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歡往自己繡花鞋里,天天放那軟釘子,現(xiàn)在遭報應了吧?

    用“顏掌柜”的話說,就是反正許渾剛剛躋身了上五境,正好為清風城沖喜。

    清風城確實擅長造勢一事,先是嫡女嫁給上柱國袁氏庶子,又欲語還休的,許氏好像用那個心機深沉的嫡子,與那正陽山陶家老劍仙一脈聯(lián)姻。如今許渾跨過天大門檻,躋身上五境,以清風城的脾氣,若非一座狐國不翼而飛,別說北俱蘆洲,估計消息都能傳到皚皚洲去。

    朱斂笑言一個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讓沛湘深以為然,十分快意。結果當時她就挨了朱斂輕輕一巴掌,說你呢。

    黃昏中兩人途徑熱鬧繁華的紅燭鎮(zhèn),只要過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釋重負,仰頭便清晰可見那云�?澙@的披云山了,讓她又吃了顆定心丸。

    朱斂在一處市井鋪子買了很多瓜子,然后帶著沛湘去往一條街巷。

    沛湘以心聲輕聲問道:“是要見什么人?”

    朱斂帶著身邊這位狐國之主,走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上,笑答道:“沖澹江水神,李錦。”

    朱斂補充了一句,“他賣書,我買書,一直關系不錯,遠親不如近鄰嘛�!�

    之前因為那位**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難免會讓李錦兄弟心有芥蒂,畢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過,得順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結。

    畢竟朱斂最擅長對付的,從來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對付嗎?

    反正朱斂是從來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腳下這紅燭鎮(zhèn),位于三江匯流處,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錦剛剛被大驪封正沒幾年,祠廟香火倒是不差。

    狐國本就是個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轉極快,所以沛湘對于一洲秘聞密事,所知頗多。

    至于朱斂與李錦相熟,沛湘還不至于如何驚奇。畢竟那李錦雖然品秩不低,可畢竟才是一位大驪“山水官場的新人”,說不定需要與落魄山打好關系,與落魄山熟絡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關系。

    元嬰狐魅“沛湘”,雖然與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雙方無論是身份,還是真實修為,云泥之別。

    如今有個小道消息開始流傳開來,說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場金色大雨的浸潤和淬煉,很快就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相當于修道之人躋身仙人境界,再次成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為精純、法相最高的一尊山掌柜是個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邊持壺飲茶,一邊看書。

    只是沛湘也沒多看李錦幾眼,容貌風姿一事,最怕貨比貨。

    李錦見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斂后,很快就認出對方的身份,沒辦法,對方熟門熟路得過分了,書架上為數(shù)不多幾本與艷本沾邊的書籍,幾個眨眼功夫,就給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經(jīng)常愛不釋手,天人交戰(zhàn),最終還是不舍得買的,今兒闊氣啊,毫不猶豫,大有一種“老子是讀書人,買書哪怕只看一眼價格,就算愧對圣賢書”的架勢,看來朱斂出門一趟,掙著大錢了?李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鎮(zhèn)一方水運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還是無法確定,沒關系,這本就是個答案,那就是元嬰了?對了,清風城許氏有座狐國,名氣很大,狐皮美人更是遠銷一洲王朝、仙府,好一個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斂的賊船?落魄山是打算與清風城徹底撕破臉皮?這朱斂,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輕山主不在家,都能夠如此決斷。

    李錦心中有了一個個猜測,可是只當沒有認出朱斂,更不多看那沛湘,依舊喝茶看書,當他的書肆掌柜,愛買不買,砍價滾蛋。

    大概真正的聰明人,就是李錦這樣,看破了不說破,假裝傻子。

    無論是生而為人的幸運兒,還是好不容易修煉成形的山澤精怪,好不容易學會了開口說話,卻又要學會不說話才算聰明,這個世道唉。

    朱斂打了個響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硯池方寸物,舊有銘文二字“山后來朱斂又以小篆銘刻一串文字和一個畫押。

    石壽萬年,紙壽千年,人壽百年,真心幾年。

    朱斂的私人花押為“不言侯”。

    朱斂接過硯池,如何打開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與他完整告知。

    她其實還有一件珍惜異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國的寶庫財庫,也算她的私房錢,她半點不怕朱斂染指,只不過朱斂不感興趣。

    當女子身心,皆與某位男子坦誠相見,那男子若是稍稍講點良心,就該負擔。

    朱斂恰好最怕這個。

    所以朱斂對這位狐國之主,可沒有半點綺念。

    朱斂取出了兩幅工筆白描的小品畫卷,先將其中一幅攤放在柜臺上,轉頭對那水神笑道:“掌柜的來掌掌眼?”

    李錦聞言后起身,笑著將茶壺與書籍放在一旁花幾上,茶幾之上,原本就擱放了一只浮雕云龍紋銅花器,精美異常,根根龍須,纖毫畢現(xiàn)。

    銅花器當中,斜插數(shù)枝桃花。

    李錦來到柜臺旁,會心一笑,“這位客人,我以錢購買便俗了,不如咱們以書換畫?”

    沛湘也是頭一次看到這幅畫,大概是在那清風城的香料鋪子,“顏掌柜”得閑時隨手為之。

    她瞥了眼朱斂。

    她明眸善睞,秋波流轉。

    對于李錦的提議,朱斂不置可否,打開了第二幅畫卷。

    第一幅所繪,是那鯉魚高士圖,文士相貌清雅,騎乘一條大鯉,鯉魚只露出首尾,龐然身軀籠罩于茫茫白云中。

    朱文鈐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則是龍門俯瞰激流圖,是那文士一手撐住龍門大柱,則以白文鈐印八字,魚龍變相,出神入化。

    李錦笑意更濃,嘖嘖道:“朱斂老哥,大手筆啊�!�

    朱斂點頭笑道:“李錦老弟,好眼光啊�!�

    李錦視線沒有長久停留在畫卷上,斜靠柜臺,“說吧,什么價格。千金難買心頭好,當我討個好兆頭,就是谷雨錢,都好談。”

    化名李錦,真身錦鯉。

    朱斂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會意,動作輕柔,小心卷起畫卷,系好繩子。

    朱斂笑呵呵道:“咱們以錢財往來已久,今兒不談錢,以書換畫就是,如何?”

    李錦看了眼兩幅畫,收回視線,搖頭而笑,“還是老規(guī)矩,親兄弟明算賬。”

    朱斂不以為意,大笑道:“那就送給李錦老弟!”

    李錦這才點頭,伸手覆在畫卷上,“承情。鋪子以后就為朱老哥破例,書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聰慧,立即知曉雙方深意。

    朱斂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與沖澹江多走動,各取所需,多積攢香火情。

    只是李錦也以沖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斂的結盟。

    朱斂就退了一步,雙方稱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誼。

    一場好聚好散。

    朱斂帶著沛湘去往與紅燭鎮(zhèn)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時,朱斂撿了根樹枝當做行山杖,愈發(fā)像個年邁老人了。

    沛湘隨口問道:“若不是白描,將那條鯉魚繪為鮮紅色,豈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斂搖搖頭:“打個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腳,可若是當著沛湘的面,見一次就喊一聲狐貍精,合適嗎?不合適的。不出意外,李錦自己會為畫卷添色,無需外人代勞�!�

    朱斂笑問道:“不信是吧,咱們賭一賭?小賭怡情,一顆雪花錢�!�

    沛湘不愿與他賭,誰勝誰負又無半點意義。

    這一路行來,不僅是沛湘這位元嬰境狐魅,寶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頭,便可見到那覆蓋一洲的朵金色蓮花。

    以寶瓶洲為一只寶瓶,開出一朵蓮花。

    隨風搖曳春風中。

    這等異象,便是沛湘都要覺得匪夷所思。

    只不過時日一久,也就見怪不怪,只當是人間罕見的美景去欣賞。

    在這還鄉(xiāng)路上,朱斂卻很少欣賞這份賞心悅目的美景氣象。

    朱斂只是與她詢問了那書上記載的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澤。

    沛湘就只當是一位純粹武夫大宗師,對此不上心。

    朱斂也不愿與她說那些內(nèi)幕,終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終,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頭。

    朱斂揀選了一條棋墩山僻靜小道,以前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等公子,都喜歡走這條道路。相信那會兒的裴錢,沒少耍那套瘋魔劍法。

    離鄉(xiāng)多年,變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紅燭鎮(zhèn),得知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時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經(jīng)搬遷來了棋墩山,品秩不變,看似官場平調(diào),實則貶謫無疑。

    沒了匾額與神像,建筑依舊保存。

    這個舉措,是山君魏檗與大驪王朝的一種心有靈犀。

    山神宋煜章沒什么怨言怨氣,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反而在搬遷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沒什么香火的祠廟,在落魄山四處逛了逛。大有無官一身輕的意思。

    朱斂其實很能理解那個宋煜章。只是既然各為其主,當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斂也從不攔阻裴錢她們?nèi)ド綆p祠廟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斂還得了沖澹江水神李錦的一句祝賀。

    因為黃湖山那條大蟒,竟然有膽子離山走江了,既然李錦道賀,那位黃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錦謹慎,先前在書肆,只以心聲與朱斂語言此事。

    而沛湘作為實打實的元嬰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龍州邊境,依舊能夠心生感應,她立即御風高處,遠眺龍州水運的急劇變化,斷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斂覺得行走沉悶,便干脆與沛湘說了這件事情,與她說了個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亂瞎猜那條水蛟的根腳來歷,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風在天,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雖然三江匯流處,山水氣運激蕩不已,又有神靈施展障眼法,使得視線模糊不清,沛湘認定那條走水時氣勢驚人的大蟒,定然是龍泉劍宗的護山供奉之類的顯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順暢,洪水滔滔不說,好像還有沿途各地水神幫忙護駕似的,以免大水沖岸,殃及百姓,遭來天譴。尋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處處刁難,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驪舊版圖屬于疆域格外廣袤的龍州地界,不過是接連暴雨,白晝?nèi)缫�,天昏地暗,江河洶涌�?br />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來,卻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鄰近家鄉(xiāng),朱斂就不再隱瞞什么,“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處藩屬山頭修行已久,與你如今可算半個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們以后多往來就是了。落魄山?jīng)]有什么小山頭不小山頭的忌諱,都是擺在臺面上的,親疏有別,就是親疏有別�!�

    反正山規(guī)就那么幾條,連小米粒都能背誦得滾瓜爛熟。

    沛湘微微訝異,埋怨道:“這等不容小覷的助力,你事先都不與我說?”

    一條元嬰境水蛟!

    完全可以當半個玉璞境練氣士看待!

    這等天生肉身強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劍修之外的元嬰境修士,誰敢輕易招惹?!尤其是那些個鄰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門派,一旦與之結仇,簡直就是閻王爺發(fā)請?zhí)障率撬�,不收也是死�?br />
    如果清風城許渾不是已經(jīng)躋身了上五境,作為兵家修士,他又以殺力巨大,名動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這條水蛟壓陣,加上朱斂,就完全可以與清風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讓沛湘寬心幾分就好�!�

    朱斂笑了笑,面對沛湘的震驚,他只是提了這么一嘴,就沒有多說什么。

    不湊巧,在家鄉(xiāng)那邊,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說句話的。

    如果朱斂沒有記錯,泓下連霽色峰祖師堂,都還沒見過一眼。

    朱斂當下比較不放心的,還是那個陳靈均在北俱蘆洲的大瀆走江。

    既然如今還沒有確切消息傳到寶瓶洲,就意味著陳靈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陳靈均遠比泓下夸張的那個走水結果,朱斂只是擔心陳靈均的性子太跳脫,出門在外,沒個照應,容易吃虧。就陳靈均那脾氣,在家鄉(xiāng)這邊還好,反正早就乖乖認命了,打死都不會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邊,大概就又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樹花,遞給朱斂。

    朱斂擺擺手,笑道:“人越丑,才越愛戴花。還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習俗的。不然后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卻還是簪花在鬢。

    朱斂可以御風遠游,沛湘也是元嬰地仙,興之所至,就無所謂腳下道路有無了,朱斂來到棋墩山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脊,只是與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經(jīng)有些遠。

    朱斂雙手負后,站在一棵古松枝頭,會心一笑。

    可見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樹枝上,雙指輕輕抵住鬢角耳邊那樹花。

    朱斂感慨道:“哪家敢掛無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兒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我們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斂抬頭望天,輕聲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斂舊家鄉(xiāng),哪怕晚輩丁嬰武道境界更高些�?梢撔木常幢�。丁嬰屬于應運而生,趁勢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實在朱斂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來裴錢的講述,丁嬰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斂當年事。甚至可以說,后來魔頭丁嬰所走之路,就是武癡朱斂踩出來的那一條。

    那頂仙家高冠,便是朱斂隨手丟給年輕丁嬰之物。

    朱斂一人殺九人,殺絕天下高手,眼中身邊皆無人。

    只是朱斂沒覺得那是什么壯舉,距離心中所想,還差得很遠。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輩,已在朱斂心中高遠處,朱斂得一步步走過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掛像之一,有武夫崔誠。

    而當年將已經(jīng)瘋瘋癲癲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緣起于那位托缽云游、最終步步生蓮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斂點頭道:“環(huán)水皆山也,環(huán)山皆水也。其中最為蔚然而深秀者,吾鄉(xiāng)也�!�

    沛湘玩笑道:“這么酸,很會做酸菜魚?”

    因為朱斂曾經(jīng)開過玩笑,自詡為廚藝第一,拳法尚可,琴棋書畫也湊合。

    朱斂哈哈笑道:“沛湘你湊巧說到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誰都別談什么酸菜魚,不然容易被記在賬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兩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斂緩緩走樁,沛湘無所事事,便仰頭賞景。

    最后來到棋墩山最后一處高坡,朱斂收拳,眺望遠方,沒來由感慨道:“夢醒是一場跳崖�!�

    沛湘笑問道:“何解?”

    朱斂搖頭道:“無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語。

    朱斂偶爾言語,往往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條已經(jīng)與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條大蟒的走水,運道真好。是不是你們大驪龍州,龍州這個名字取得好?”

    朱斂說道:“龍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輕揉眉心,頭疼。

    朱斂朱斂,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懷疑一件事了啊。

    朱斂自言自語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嗎?我越來越不確定�!�

    朱斂很快就又說道:“只是癡人夢囈,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問道:“若是我問你,你回答了我,豈不是可以反過來證明你?”

    朱斂搖頭感慨道:“我豈能知道你是不是真,問了白問,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惱火。

    只是她又有些釋懷,朱斂能夠如此坦誠,已經(jīng)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沛湘問道:“那么到底誰才能給你一個答案?”

    朱斂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遠方,最后輕輕拍掌,“日月在天,一個明字。我心光明,一個好人。由這個人告訴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斂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鄉(xiāng)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亂。

    大概一個會這么想的人,會很奇怪,又很孤獨。

    朱斂卻已經(jīng)收拾好心緒,繼續(xù)趕路。

    昔年獨行家鄉(xiāng)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

    夜幕中,阮秀站在**江畔。

    臨時在此養(yǎng)傷和穩(wěn)固境界的泓下,立即運轉神通,趕緊出水登岸,來見阮秀。

    化蛟之前,面對阮秀,泓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難以抑制的喜悅,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江水神娘娘,猶猶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現(xiàn)身后片刻,也跟著來覲見阮秀。

    阮秀看著她們倆,一個化蛟水裔,一個封正水神,阮秀沒有說話,只是小口吃著一塊壓歲鋪子的桃花糕。

    這段**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將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驅逐,就怕不小心觸怒眼前這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黃衫女惴惴不安,選擇一處源頭水,現(xiàn)出真身,開始走水。

    如今龍州能算仙家山頭的,其實就三座,龍泉劍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這次走水,順利得讓化名泓下的黃衫女,只覺得做夢一般。

    先是從一條源頭溪澗走出大山,有神位卻無祠廟香火的龍須河河婆馬蘭花,那河婆只敢諂媚送行,同時幫著拘押洪水,然后是經(jīng)過最為水運濃厚的鐵符江,有那大驪第一等江水正神楊花坐鎮(zhèn),她沒有現(xiàn)身,卻也壓制水勢,再然后是路過一小段的繡花江,最后逆流那條最為險峻、水性最烈的沖澹江,兩位江水正神都護駕猶如護道,泓下就是這般順遂無礙,走江化蛟了。

    最后還能去往**江一處靈氣充沛的天然水窟療傷。

    是那位水神娘娘親自來邀請的“泓下道友”。

    **江水神娘娘實在艷羨這條大蟒的機緣。

    反觀自己,莫說是大道福緣,好像就只有災殃禍事。

    那青衣女子不說話。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蟬。

    阮秀吃著糕點,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難怪會輸給一條小泥鰍。”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條火龍盤踞如手鐲。

    原本死氣沉沉的那條火龍,立即眼珠靈巧轉動,最終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趕緊偏移視線,艱難穩(wěn)住道心,才不至于順著本心挪步后退。

    火龍已是上五境,絕對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點的慢悠悠,對于她眼前兩位而言,就是一種莫大煎熬,如魚在油鍋,大火烹煮。

    估計就算清楚了,她也不會在意就是了。

    阮秀剛剛返回浩然天下。

    還是那位中年儒士幫忙開的門。

    怕爹罵她胡鬧,就先來這邊躲躲。

    因為心情不佳,看這泓下,自然就沒什么好臉色。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場奇異“走水”的火龍,對主人溫馴萬分,繼續(xù)酣眠。

    最一般的山澤水裔之屬,能夠成功走水一條大河,就已經(jīng)算功德圓滿,運氣好,血統(tǒng)正,說不定就能得到蛟龍之屬的某種祥瑞特征,例如龍爪,龍鱗,或是龍須。

    就像那桐葉洲黃鱔大妖,昔年試圖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攔,其實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龍之屬的大澤水裔,則需要最少走過一條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擁有一副名正則言順的蛟龍之軀,關鍵是可以孕育出一顆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場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視為世上再無真龍,只剩下血統(tǒng)不正的眾多龍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瀆,就那么幾條,一路上往往宗門林立,蛟龍哪敢造次,別說走水數(shù)萬里,躲在僻靜水底,尋一處水運相對濃郁的老巢,隨便掛個某某龍宮、某某水府匾額,就已經(jīng)燒高香。

    故而走瀆成功、再化龍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龍之屬、萬千水裔,哪個不想化龍?可是誰敢?

    因為沒有誰敢斷定,當年那個殺絕真龍的不知名劍仙,會不會再次出劍。

    直到寶瓶洲,有一條渾身雪白甲鱗的蛟龍,走水一洲大瀆,真龍歸位。

    一舉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運。

    泓下這條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稚圭走瀆時跟在身后的那條小東西,都還是不如。

    阮秀朝**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條水蛟,一位水神,如獲大赦。

    她們立即沒入水中,在江底遙遙對視一眼,都不敢以心聲交流,雙方只覺得同病相憐。

    阮秀皺了皺眉頭,依舊看著眼前河水,問道:“好看嗎?”

    有一位老舟子,撐蒿緩緩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數(shù)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還是清晰入耳,并未作答,只是嘖嘖稱奇。

    一位年輕女冠站在船頭,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見面了�!�

    阮秀以前對那個以神誥宗女冠身份,游歷驪珠洞天的賀小涼,印象還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蘆洲清涼宗,宗主賀小涼。

    身邊站著一位從骸骨灘壁畫城走出的騎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賀小涼身后,因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覺得刺眼,開始心神不寧。

    賀小涼與半個師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師尊法旨。

    只有兩件事,一件與陳靈均有關,已經(jīng)事了,再就是讓賀小涼重返寶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馬苦玄,賀小涼可以順便見見某位師兄。

    至于老舟子,相較于那個師弟,更想去老龍城見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來到家鄉(xiāng)的福祿街大門外。

    拜見了父母后,李希圣來到妹妹住處的那座小池塘。

    看著里邊一只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

    ————

    朱斂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舊緩緩而歸,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門口,沛湘看到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環(huán)胸,懷抱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得筆直,瞪大眼睛,好似是個負責看守山門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們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風了。

    朱斂介紹道:“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沛湘笑出聲。

    朱斂說道:“又沒騙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譜牒上的右護法,霽色峰祖師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朱斂呵呵一笑,“對了,你等會兒見了小米粒,只管開門見山寒暄一句,‘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啞巴湖大水怪’,她會很高興的。”

    他抹掉臉上那張面皮,恢復落魄山老廚子的那張。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飛奔到朱斂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廚子老廚子!我都以為你迷路,不曉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紅燭鎮(zhèn)接你……”

    小姑娘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都顧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還不小心承認了自己不敢去紅燭鎮(zhèn)和**江。

    朱斂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顛了顛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淚,怯生生看了看老廚子身邊的女子,緊緊抿起嘴,與沛湘施了個萬福。

    沛湘微笑點頭。

    方才只顧著看老廚子是胖了還是瘦了,都沒瞧見這位賊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記起朱斂的那個提醒,笑道:“你就是啞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當場,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撓臉還是撓頭了。

    哦豁。

    這個姐姐咋個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這就是裴錢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變吧?

    唉,變個錘兒嘛,長大有啥好的。不過小米粒是不敢與裴錢這么說的。

    周米粒想起老廚子的問題,小聲道:“裴錢說的那種神仙書?圖畫上邊小人兒,會打架的?可惜裴錢不愿意多說。給我瞅瞅唄?如今我可喜歡讀書,學問老大了,呵,等裴錢回了家,要嚇她一大跳。”

    朱斂老臉一紅,無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嘆一聲,老氣橫秋道:“恁大人了,還嗑瓜子。”

    不過小姑娘很快笑道:“買都買了,就這樣吧!”

    朱斂笑著點頭。

    久違的家風山風,終于不再是只是遙遙懷念了。

    我已歸鄉(xiāng),身在此山中。

    一頭小水怪,好似變作山間小黃雀,在朱斂身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說著家里事。

    一些個不能說的事兒,小米粒就沒說。落魄山上的機靈鬼,裴錢第一,她第二,暖樹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實在覺得荒誕不經(jīng),只好以心聲詢問,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山上門派、仙家洞府的護法職位,分量極重,被譜牒仙師譽為半座山水大陣。

    沛湘確定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簡直就是低得離譜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護法了,難不成那泓下是左護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斂,竟然置若罔聞,只顧著與小姑娘言語雞毛蒜皮。

    沛湘氣笑不已。

    活該你被稱呼一聲老廚子。

    在沛湘小有郁悶的時候,很快就變成了驚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憑空現(xiàn)身,與朱斂微笑道:“你倒是有樣學樣,甩手掌柜當?shù)煤苓^癮?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覺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斂略遜半籌。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斂感慨道:“久別家鄉(xiāng),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朱斂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漲,理當天地同賀,等到亂世結束,咱們名正言順辦它一場夜游宴!”

    魏檗沒有理睬朱斂,與那狐國之主點頭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斂的謀劃。真夠損的。朱斂這一鋤頭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風城許氏的一半財源。

    沛湘趕緊與山君大人施了個萬福。

    婀娜多姿,嫵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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