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石柔站在柜臺后邊,瞥都懶得瞥一眼賈晟。
這人精兒似的老道,還會做什么,以前沒去黃湖山結(jié)茅修行,沒有瞎貓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時候,就來自己這邊閑著沒事成天瞎扯有的沒的,翻老黃歷擺祖上闊過唄,等到天上掉下個龍門境,好嘛,就立即開始換花樣了,連那石大掌柜都不樂意喊了,再不說什么石大掌柜咱哥倆要相互照應(yīng)了,一口一個“石老弟”,再顯擺他那龍門境的種種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么就不曉得直接閉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兒和登高是真可憐,她不愿讓他們倆師兄妹難做人,老道人敢登門,她早就要拍算盤罵人,再拿掃帚趕人了。
老道人斜靠鋪子大門,手里邊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呵呵道:“石老弟,靈椿姑娘怎么今兒不在鋪子啊�!�
石柔置若罔聞。
老道人一下子打開折扇,扇動清風(fēng),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嘩嘩作響,突然恍然說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鬧了個笑話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顧著降妖除魔,差點忘記自己如今,其實已經(jīng)不知人間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老道人神色釋然,重新啪一聲并攏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會如此不自在,畢竟雙方都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可是境界懸殊嘛。
賈晟緩緩而走,點評了幾句各色糕點的香味,捻起其中一塊,就知道石老弟要開口說話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著鋪子掌柜這個身份嘍,果不其然,石柔開口說了句我先記賬,月底一起結(jié)賬。
賈晟笑道:“石老弟按照雙倍價格算,都是可以的嘛。畢竟糕點這玩意兒,賣了幾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過我那鋪子賣出一件�!�
石柔低頭翻開賬本,“用不著�!�
賈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臉皮也太薄了,與老哥我還是見外啊。我就算成了龍門境的老神仙又如何,還不是你鋪子隔壁的賈老哥?
賈晟在壓歲鋪子待了得有半個時辰,沒能等到那位靈椿姑娘,這才將那折扇插在后領(lǐng)口處,雙手負后,緩緩踱步回自己鋪子。
結(jié)果就“看到”一個白衣少年郎,吊兒郎當坐在柜臺上,賈晟沒有任何凝滯動作,只見老道人一個伸手換扇別在腰間,同時一個快步向前,彎腰打了個稽首,驚喜大呼“崔仙師”。
崔東山?jīng)]搭理他,只是讓看著鋪子的酒兒先去隔壁鋪子吃些糕點,賬算在石掌柜頭上,不用客氣,不然他崔東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兒的師兄趙登高,則去了龍泉劍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雙方投緣,趙登高經(jīng)常找后者請教修行學(xué)問。一向不好說話的師傅賈晟,在這件事上,倒是顯得比徒弟還熱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賈晟。私底下還一個勁兒勸說趙登高,說你小子莫要臉薄,得常去那邊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陸地神仙,你小子腦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氣回來,至于鋪子這邊的生意,有你師妹一人照顧就是了。
田酒兒一離開鋪子,崔東山坐在柜臺上,看著那個身材枯瘦卻身穿一件極為寬大道袍的老人,嘖嘖道:“好一位龍門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兩,是身上這件仙家法袍的功勞吧,賈老神仙這不是穿道袍,是穿著一大堆神仙錢啊。呦呦呦,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這是去騎龍巷掃地呢?”
賈晟額頭滿是汗水,干笑道:“崔仙師說笑了,說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這些年在小鎮(zhèn)鋪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只要聽了個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來風(fēng),都能給老道人翻來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壞處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對于崔先生的風(fēng)涼話,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風(fēng)拂面倍感蔭涼哩。
賈晟本來沒覺得有半點難堪,這點臉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從地上撿起來,彎個腰不費勁啊!
花點小錢,隨便吃幾塊隔壁鋪子的糕點就能找補回來,不曾想靈椿姑娘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這會兒站在了自家草頭鋪子的大門口,一側(cè)肩頭靠著門,雙手籠袖笑瞇瞇。
苦也苦也。
當這賈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賈晟而已,崔東山都懶得多廢話,以手指輕敲柜臺,開門見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記名供奉,有多緊俏,你清不清楚��?”
老道士當然清楚啊,當年落魄山祖師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來觀禮了!
再說了,年輕山主跟阮姑娘那點事兒,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沒被豬油蒙了心竅,一清二楚!
剛剛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東山,緩緩道:“你可是收了個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經(jīng)很不大氣,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臺上,嚇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縮,低頭更彎腰。
崔東山跳下柜臺,繞著那噤若寒蟬的老道人轉(zhuǎn)圈,罵罵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為人不厚道了!當了龍門境老神仙,就活膩歪啦?老壽星吃砒-霜?你要吃幾斤,給老子一個準話!他娘的老子少你一兩,都算老子跟你一樣不大氣!”
賈晟微微抬起頭,心中惴惴不安,一張老臉委屈萬分,顫聲道:“崔仙師,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里有苦說不出啊,今兒碰到了崔仙師,便是舍了臉皮半點不要,也要斗膽與你老人家說一說咱們師徒仨那本難念經(jīng)了�!�
說到心酸處,老人揉了揉眼角,只是沒耽誤嘴上言語,“我家酒兒的體魄,確實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這點‘天材地寶’啊,老道我身為記名供奉,哪里是個昧良心的人,對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設(shè)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刹皇峭辛嗽蹅兩街鞯暮楦#系涝谀屈S湖山躋身了小小龍門境,理當為落魄山做點實在好事才對,只是老道我早年云游,殺妖降魔,還算心硬,只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濟,教崔仙師看笑話了,徒弟酒兒的鮮血,老道如何不知好處,只是怕就怕此舉,有傷人和,以后給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讓酒兒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窩子淺了,不曉得對落魄山感恩,老道身為她的傳道恩師,不但要她定時給出幾斤符泉不說,還要好好教她一番為人處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倆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這賈晟當然是在胡說八道,純屬瞎扯淡。往自個兒頭上戴高帽不說,還要往弟子田酒兒身上潑臟水。
龍門境“老神仙”賈晟,其實就一句真話,怕落魄山山主陳平安覺得此舉有傷人和,讓他賈晟賣好反而不討好。豈不是一樁天大的虧本買賣。
賈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線,就是講點良心,當個人。
其余耍小聰明和抖機靈啥的,都不至于讓他丟了這只落魄山記名供奉的神仙飯碗。
事實上,到現(xiàn)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輕山主,怎就法眼一開,相中了他們師徒三人,能讓風(fēng)餐露宿慣了的他們,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飯。
崔東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給老道人拿來附庸風(fēng)雅的玉竹折扇,輕輕打開,一邊繞圈行走,一邊扇動清風(fēng)。
崔仙師不說話,老道人卯足勁說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沒氣魄和沒腦子言語更多了。
崔東山說道:“從今天起,定時定量,讓那酒兒積攢符泉,以后有大用處。只是記得別傷了酒兒的大道絲毫。”
老道人小雞啄米,抱拳道:“謹遵崔仙師法旨。既會幫著崔先生積攢符泉,也會惦念著酒兒,哪里舍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閨女似的。”
這個賈晟,修行含糊,說話是真不含糊。
事實上,正是賈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個不聰明的選擇,才讓落魄山看在眼里。
那倆徒弟,攤上他這么個師父,慘是真慘,動輒打罵,什么難聽的話都能說出口,打起徒弟來,更是半點不輸為了掙錢的殺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賈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師了。比如收了個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邊,還要幫忙掩飾身份。又比如沒有將那田酒兒轉(zhuǎn)手賣給符箓山頭的譜牒仙師。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兒,天賦異稟,鮮血是那天然適宜修士畫符的“符泉”。
昔年賈晟掙錢也好,假裝道門真人拐騙有錢人的錢袋子也罷,掌心畫那旁門雷符,符泉都會派上用場。
只不過憑真本事和做樣子坑騙來那點金銀錢財,比起高價賣掉田酒兒,天壤之別。
崔東山點頭道:“那就這樣。晚輩就不叨擾老神仙修行了�!�
崔東山將那把折扇丟還給老道人。
賈晟趕緊雙手接住,如獲至寶一般。
崔東山走向門口那位長命道友,突然轉(zhuǎn)頭:“一斤符泉,一顆小暑錢。當是我個人與酒兒姑娘買的,跟落魄山不搭邊�!�
賈晟立即說道:“要不得這么多,兩斤符泉,收崔仙師半顆小暑錢,已經(jīng)是咱這草頭鋪子的昧良心掙錢了�!�
崔東山微笑道:“哦?怎么個昧良心?”
賈晟立即直腰,天可憐見,竟是有了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老神仙風(fēng)采了,說道:“所有神仙錢,都歸酒兒所有,我這當師傅的,為酒兒傳道不多,已經(jīng)愧疚難當,若是酒兒能夠憑此神仙錢,離了沒用師父的攙扶,讓她自己遠行登高幾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東山伸手點了點老道人,“他娘的以后落魄山新收的年輕人,都得先來這邊跟你學(xué)說話!”
崔東山屈指一彈數(shù)次,每次都有一顆谷雨錢叮咚作響,最后數(shù)顆谷雨錢緩緩飄向那老道人,“賞你的,放心收下,當了咱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結(jié)果整天穿件破爛瞎逛蕩,不是給外人笑話我們落魄山太落魄嗎?”
賈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換,以后外邊少逛蕩。
崔東山與那長命道友笑道:“靈椿姐姐,走走逛逛?”
長命微笑點頭,她心中還真有幾個小疑問。先前不適合問,如今崔東山自己找上門來,就不用太客氣。
兩人沿著那條騎龍巷拾階而上,期間路過幾間大屋子,如今都是長命道友的家業(yè)了。
錢多沒地方花,不然長命都想更換容貌身份,要去偷偷買下西邊的幾座山頭當院子了。
崔東山走到了一處曬谷場邊緣處,低頭看著,笑道:“長命掌律,有問必答。”
長命道友沒有將那掌律祖師太當真,問道:“你身上穿著這件不常見的皮囊,是為了有朝一日,有機會吃掉泥瓶巷那個稚圭……王朱?”
崔東山嗯了一聲。
不過那是最壞的結(jié)果。
如今則是最好的結(jié)果。
對付蛟龍之屬,崔東山“天生”很擅長。如今在那披云山林鹿書院,當副山長的那條黃庭國老蛟,就早早領(lǐng)教過。
不過崔東山真正要“壓勝”的,從一開始,就是驪珠洞天的世間最后一條真龍“驪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讓我崔東山親自來。
一個形勢不對,崔東山發(fā)起狠來,不但連那王朱,其余五個小東西,加上那條黃庭國老蛟,以及他那兩個不成氣候的子女,以及黃湖山泓下,紅燭鎮(zhèn)李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遺留機緣和余孽,我全要吃下!
長命說道:“如今反而是負擔了,躋身飛升境會很難。楊老先生,絕對不會為了你特意開啟一次飛升臺�!�
崔東山搖搖頭,“天下算計,忌諱圓滿�!�
長命點點頭,“是我多慮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重新挪步,帶著他心目中已經(jīng)落魄山掌律的長命道友,一起散步。
長命想起那草頭鋪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勞而獲,確實不是好習(xí)慣。時日一久,就真是云淡風(fēng)輕了�!�
崔東山說道:“不付出,就不會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壞人沒什么關(guān)系。同樣一壺酒,不管原因為何,漲價了還是降價了,喝出來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樣的�!�
崔東山轉(zhuǎn)頭笑道:“長命道友,說一說你與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撿那些可以說的�!�
長命娓娓道來。
其實沒什么不可以說的。
除了舊主人刑官,沒有任何提及,還有隱官大人的縫衣過程也沒說,其余的長命就都沒有怎么隱瞞。
比如縫衣人捻芯的存在,比如老聾兒的收取弟子,還有那些關(guān)押在牢獄的妖族,什么來歷,又是如何與隱官相處和廝殺的。
而崔東山身上那件遺蛻,某種意義上,其實是縫衣人的頭等心頭好。
至于某些修士的皮膚,跟境界高低沒有關(guān)系,則天生就適宜拿來當做符紙,縫衣人最擅長此道。清風(fēng)城狐國用狐皮煉制而成的“符箓美人”,勉強與此沾邊。
縫衣人揀選修士,殺人剝皮,儲存符紙�;蜃约耗脕懋嫹蚋邇r賣給魔道修士。
所以縫衣人與那南海獨騎郎、采花賊并列,一起被視為十大歪門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誅之,當然不是理由的。
崔東山聽完之后,緩緩說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縫衣人和劊者。竊取天下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引發(fā)陰兵過境的過客。修行彩煉術(shù)、打造風(fēng)流帳的艷尸。被百花福地重金懸賞尸體的采花賊。一輩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陰陽家一脈,卻被陰陽家修士最痛恨的討債鬼。幫人渡過人生難關(guān)、卻要用對方三世命運作為代價的渡師……除了鴆仙暫時還沒打過交道,我這輩子都見過,甚至連那數(shù)量最為稀少的“十寇候補’賣鏡人,而且是名聲最大的那個,我都在那嬋娟洞天見過,還與他聊過幾句。”
崔東山神色淡然,也與長命道友娓娓道來一些故人故事,“我曾與南海獨騎郎一起御風(fēng)海上。我曾站在過客身旁的馬背上。我曾經(jīng)醉臥風(fēng)流帳,與那艷尸談?wù)撌ベt道理到天明。我曾贈送詩歌給那采花賊。我曾聽過一個年幼瘟神的傷心嗚咽聲。我曾經(jīng)與那討債鬼斤斤計較算過賬。我曾問那渡師若是渡客再無來生怎么辦。我曾問那賣鏡人,真能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我又能抬頭看見誰�!�
說到這里,崔東山驀然笑起,眼神明亮幾分,仰頭說道:“我還曾與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過青神山夫人的頭發(fā),阿良信誓旦旦與我說,那可是天底下最適宜拿來煉化為‘情思’與‘慧劍’的了。后來泄露了行蹤,狗日的阿良二話不說撒腿就跑,卻給我施展了定身術(shù),獨自面對那個殺氣騰騰的青神山夫人�!�
“我還是與師弟左右一起游歷的嬋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蠻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后才繞遠路再去的嬋娟洞天,只因為一根筋的左右,對此地最不感興趣。所以左右連累我至今還沒有去過百花福地。嬋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將成為神仙眷侶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當時我們師兄弟二人身邊那位仙子,當時都快要急哭了,怎么就騙不了左右去那里呢?”
“因為里邊有座西京城,據(jù)說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單相思之苦的人,若能來此燒香許愿最靈驗,不但有希望終成眷屬,還能夠白頭偕老。記得那位廟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紈扇,上邊繪有明月,寫有竹枝詞。她名為沉禧。腰肢裊娜,體態(tài)嬋媛。據(jù)說是白也還只是詩仙不是劍仙的時候,攜好友君倩一起游歷嬋娟洞天,盛情難卻,親筆題寫扇面。事實上,是當時白也與朋友劉十六身上沒帶錢,進不去嬋娟洞天。白也只好寫詩賣文,換取過路錢。所以后世嬋娟洞天大門口,才會崖刻‘千萬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guī)煹芫坏氖止P,如今哪個猜得到?最后離開嬋娟洞天的時候,仙子悄悄問左右,那個廟祝長得不是那么好看,對吧?左右說挺好看的。左右身后的洞天門口那邊,有個姑娘笑得美如彎彎月,左右身邊,有個姑娘便沒那么開心了。等到左右又說,好不好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兩個姑娘就又心情顛倒了。”
“仙子走后,我就笑罵師弟你莫不是個癡子,求你開個竅吧。師弟笑答師兄,真當我傻?不曉得那喜歡師兄的仙子,是在旁敲側(cè)擊,瞧見廟祝長得好看,擔心師兄見異思遷,所以心里邊不舒服了?這點粗淺的女兒心思,師弟還是懂的!我當時伸出兩根大拇指,當時師弟左右,笑容很燦爛�!�
長命發(fā)現(xiàn)與這個崔東山“閑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敵人。
一個經(jīng)歷越多、攢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來最心狠。
兩人走過泥瓶巷,當他們走過舊學(xué)塾時,長命停步問道:“又如何?”
崔東山卻沒有停步,反而加快腳步,大袖卻始終低垂,“說不得,沒得說�!�
長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腳步,換了一個輕松話題,“先前造訪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么?”
崔東山說道:“沒做啥啊,只是拽著水神娘娘的那頭青絲,隨便轉(zhuǎn)了幾個大圈�!�
長命打趣道:“能不能做個人?”
崔東山卻說道:“很難的。相信我�!�
長命道友喟嘆一聲,“很難不信崔先生�!�
崔東山笑道:“朱熒王朝那對余孽主仆,還有青泥坡那云子,我就不去當惡人了,趕路不累,與人閑聊最心累。所以勞煩長命掌律幫忙當惡人,反正是你自己說的,不勞而獲不是好習(xí)慣。不過注意一件事,那個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別去畫蛇添足了,整個落魄山都假裝她不存在,就是讓她最心安的相處之道。私底下,你還要多護著點她,反正分寸火候,長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來,會與你講理,至多是氣不過罵你幾句,輪到我,估計先生都不稀罕講理了,會直接動手打人的�!�
長命點頭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云子,暫時龍門境。真身為棋墩山黑蛇,卻非真正意義上的山澤精怪,而是昔年兩位對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線,已有龍鱗雛形。相較于水蛟泓下,因為當年那場棋局,黑棋落子棋盤,殺心極重,使得后來的“云子”,比尋常山澤蛇蟒,更加天性殘虐,桀驁不馴。
崔東山最后帶著長命去了趟龍須河畔的鋪子。
劉羨陽站起身,雙手叉腰大笑道:“東山老弟��!”
崔東山大搖大擺道:“羨陽老哥��!”
劉羨陽高高抬起手掌,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給劉羨陽握住手,然后以眼神詢問一事。這位靈椿姐姐?嗯?
崔東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換個姑娘。
劉羨陽哀嘆一聲,與那長命抱拳道:“見過靈椿姑娘。”
長命道友微笑點頭,覺得還是與此人客氣且生疏些,于是抱拳還禮道:“見過劉先生。”
她已經(jīng)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后鋪子這邊,有事也要少來。沒事絕對不來。
于是長命告辭離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邊忙正事。
劉羨陽和崔東山坐在小竹椅上,劉羨陽小聲提醒道:“老弟悠著點,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們大驪太后娘娘坐過的椅子,金貴著呢,坐趴下了,親兄弟明算賬,賠得起嗎你?”
崔東山挑了挑眉頭,瞧了瞧劉羨陽那張竹椅,笑而不語。
劉羨陽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風(fēng)流了不是?那張椅子,早給我?guī)煾竿挡仄饋砹��!?br />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
了不得!不愧是羨陽老哥!
這話要是給那老古板阮邛聽見了,真會動手往死里揍他劉羨陽吧?
崔東山陪著劉羨陽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陳靈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言語。
最后崔東山說道:“羨陽羨陽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陽而開�!�
劉羨陽笑道:“你不說,還真沒覺得,只記得姚老頭早年說過,那陽羨土,是一種燒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著,當年陳平安跟著姚老頭進山找土,吃了不少苦頭的�!�
崔東山卻突然笑瞇瞇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與你有緣。那么羨陽、賒月呢?”
劉羨陽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勢,聽語氣,已經(jīng)與那位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位賒月姑娘,長得如何?”
崔東山卻答非所問,“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蠻荒天下,在那桐葉洲卻幾乎不殺人,只找人�!�
劉羨陽一拍膝蓋道:“好姑娘,真是個癡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羨陽哥哥不就坐這兒了嗎?找啥找!”
趕緊轉(zhuǎn)身遞過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東山拿了瓜子,又給劉羨陽抓走些,“好歹給羨陽老弟留點�!�
崔東山嗑著瓜子,彎腰望向遠方,隨口問道:“信不信姻緣,怕不怕紅線?”
劉羨陽也嗑著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少說了個字�!�
劉羨陽點頭道:“一個字當兩個字說嘛,省點力氣�!�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東山一拍膝蓋,“羨陽老哥,真不是我夸你,機智得可怕啊!”
劉羨陽一臉靦腆道:“換成可愛,可愛好些。討個好兆頭,才能找個好媳婦�!�
崔東山嗑完了瓜子,說回家吃飯去了。
劉羨陽擺擺手,示意自己就不跟著去蹭吃蹭喝了。
崔東山起身,剛走沒幾步。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賒月尋找之人,是不是劍修劉材?”
崔東山緩緩轉(zhuǎn)頭,“是也不是。很難說清楚�!�
劉羨陽又問道:“離我多遠?崔先生能不能讓我遠遠見上劉材一眼?”
崔東山搖頭道:“別摻和�!�
劉羨陽再問道:“是我目前根本沒辦法摻和,還只是我摻和了代價比較大?”
崔東山笑道:“兩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劉羨陽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崔東山?jīng)]有御風(fēng)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后坐在了那座石拱橋上。
橋下已經(jīng)不再懸掛老劍條。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籠袖。
那賒月尋找之人,確實正是劉材。
一個與先生已經(jīng)遠在天邊、卻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個崔東山早年只是以防萬一便比較心懷戒備的人。不是當時就覺得那個人有古怪,而是那個人的傳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機會,崔東山就會不露痕跡地詢問一些桐葉洲游歷舊事。
加上先生對那個偶然相逢于遠游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較愿意多聊幾句的,所以崔東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么崔東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當年,在先生進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經(jīng)與未來的劉材見面了。
不但見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并且是雙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發(fā)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夠成為大亂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為局外人,又過去這么多年,哪怕他是半個崔瀺,都會感到背脊發(fā)涼,心驚悚然!
當年。
先生大致說,“要余一點,不能事事求全占盡。”
那人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先讓你躲個一。成為那個一。
等你成為一,再來以一殺一。
先生陳平安,與那昔年陸抬未來的劉材,其實兩人就是面對面在說此事啊。
這就是真正的算計。
當年驪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蘆,你鄒子還不夠?!有完沒完?!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橋上,卻驟然間收力,變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輕輕拂過橋面。
崔東山以心聲言語道:“**圣,來還債!先生氣運,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沒有收下你那塊桃符,你就該……”
其實崔東山是準備撒潑打滾耍無賴了。
道理不能這么講,只是不得不這么講。
崔瀺那個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遠,老王八蛋偏要覺得殺就殺,讓那劉材試試看好了。
崔東山哪里愿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對廝殺,半點不難,問題在于那個鄒子如此精心設(shè)局,牽扯只會更大,可不是什么書簡湖問心局!
**圣微笑現(xiàn)身,坐在崔東山身邊,然后輕輕點頭,“我去與鄒子論道,當然沒有問題,卻不會為了陳平安。不過你就這么看不起陳平安?當學(xué)生的都信不過先生,不太妥當吧�!�
崔東山病懨懨道:“我身在局中,當然不如你心穩(wěn)�!�
**圣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那你有沒有覺得,陳平安其實已經(jīng)猜到了劉材是誰?當然了,是將那萬一去猜測的�!�
崔東山搖頭道:“我先生腦子又沒病�!�
心存小小算計。
打算與**圣討個言出法隨的大大吉言。
昔年繡虎崔瀺,不過是代師授業(yè)。
而曾經(jīng)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師收徒。
**圣卻沒有讓崔東山得逞,只是笑道:“有無此心,是否得一。那個一,是那么好躲的嗎,又是那么好殺的?我?guī)煾付疾挥X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覺得你我在旁觀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說�!�
**圣一揮手,將那金色過山鯽與金色小螃蟹一并丟入水中,只是它們即將落水之時,卻驀然出現(xiàn)在了遠處大瀆之中。
**圣微笑道:“化蛟去�!�
崔東山可憐兮兮望向水中。
**圣淡然道:“風(fēng)雪夜歸人。”
崔東山置若罔聞,無動于衷。
等到**圣身形消逝,去那大瀆。
崔東山面無表情站起身,御風(fēng)重返落魄山,見到了那個在大門口等著的小米粒,崔東山袖子甩得飛起。
不管還要再等多少年,終究有個風(fēng)雪夜歸人。
去他娘的什么鄒子什么一不一的,我是崔東山!老子是東山��!
第七百二十章
不能白忙一場
(抱歉抱歉,更新晚了。兩萬字章節(jié)。)
落魄山上無大事,如那朱斂與沛湘所說的風(fēng)和日麗,風(fēng)吹山雨打水,只是賞心悅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穩(wěn),當然不是因為落魄山與世無爭,而是一個已經(jīng)成長起來的大人、長輩,在遠遠近近的不同地位,為落魄山遮風(fēng)擋雨。
比如已經(jīng)走過一趟老龍城戰(zhàn)場的劍仙米裕,還有正在趕赴戰(zhàn)場的元嬰劍修崔嵬。
落魄山頭,連當年個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許的裴錢,當下都已經(jīng)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戰(zhàn)場,裴錢心中追趕之人,是那個被她視為師父武道宿敵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錢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戰(zhàn)場殺敵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終追趕不及,與那曹慈差距還是很大,可對裴錢來說,學(xué)了拳,總得做點什么。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邊,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猶有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武夫,更加天賦異稟,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長以傷換死,在戰(zhàn)場上更喜歡主動追尋妖族強敵,不幸與之對敵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無全尸。
作為大驪半個龍興之地的北岳地界,雖然暫時尚未接觸妖族大軍,可是先前接連三場金色大雨,其實已經(jīng)足夠讓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樁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勢之下,就沒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東山這兩個有“大驪官身”的,在各自那條線上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至今都不清楚這條橫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龍泉劍宗秘密栽培的護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國搬遷至落魄山,因為選址蓮藕福地,而清風(fēng)城許渾又必須憑借老龍城戰(zhàn)功,償還大驪的飛升臺道緣,所以即便清風(fēng)城那位許氏婦人有些猜測,一時間也無可奈何,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候發(fā)落,城主許渾給外人印象就是專注修行,不諳庶務(wù),使得大權(quán)旁落婦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顏掌柜當然心知肚明,清風(fēng)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權(quán)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錘定音”的許渾。
又比如說要去那風(fēng)雪廟看看的老夫子種秋,隋右邊都已經(jīng)死過一次,魏羨和盧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驪邊軍和官場身份,在大驪王朝,外人掙官身,除了戰(zhàn)功,就只有更大的戰(zhàn)功。連關(guān)翳然、劉洵美這樣出身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將種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殺出來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國姓氏子孫,也都是先有了科舉功名,然后被家族丟到地方官場上摸爬滾打,在哪里作為首選官場,家族興許可以運作一番,可在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驪事功規(guī)矩來。
崔東山在下山之前,指點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頭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不算快,是相較于林守一之流。
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資質(zhì)足夠,其實不用太過嚇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穩(wěn)當?shù)谝�,左右當年轉(zhuǎn)去學(xué)劍,能夠一鳴驚人,就是因為之前求學(xué)太穩(wěn)當。
如今那個連小米粒都覺得憨憨可愛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邊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鴛機她娘親好幾次私底下與女兒說些體己話,婦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睛,委實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還算殷實,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門提親的人,可是愈發(fā)少了,好些個她相中的讀書種子,都只能一一成為別人家的女婿。
崔東山坐在山門口的板凳上,聽著曹晴朗娓娓講述自己的少年時光,崔東山唏噓不已,先生這趟遠游遲遲不歸,到底是錯過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學(xué)勤勉,又有種夫子傾心栽培,陸抬輔佐,后來跟隨種秋在浩然天下遠游多年,學(xué)有所成,言談得體,溫文爾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遺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禮,先生不在。
崔東山離開前,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曹晴朗這孩子,揪心的事,比較難言之隱,得嘞,左右第二。
高興的事,是曹晴朗言語難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畢竟此風(fēng)不可長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幾分心虛,至多堅持落魄山風(fēng)氣如此,功勞他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東山和朱斂、鄭大風(fēng)都一樣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遠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輕一輩,在崔東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來越像先生,那他這個當學(xué)生的,真是跳進玉液、繡花和沖澹三江,鳧水個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師弟啊,你覺得岑鴛機與那元寶兩位姑娘,哪個更好看?說說看,咱們也不是背后說人是非,小師兄我更不是喜歡嚼舌頭生是非的人,咱倆就是師兄弟間的談心閑聊,你要是不說,就是師弟心里有鬼,那師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對待練拳一事,心無旁騖,有無旁人都一樣,殊為不易。元寶姑娘則性情堅韌,認定之事,極其執(zhí)著,她們都是好姑娘。不過師兄,事先說好,我只是說些心里話啊,你千萬別多想。我覺得岑姑娘學(xué)拳,似乎勤勉有余,靈巧稍顯不足,興許心中需有個大志向,練拳會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顯劣勢又如何,偏要遞出拳后,要讓所有男子宗師俯首認輸。而元姑娘,機敏聰慧,盧先生若是當適當教之以寬厚,多幾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師兄,都是我的淺顯見識,你聽過就算了。”
“就只是這樣?”
“不然?”
“元寶姑娘喜歡誰,清不清楚?”
“這種事情,哪能知道。何況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東山便不好多說了。
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就像元來是喜歡岑鴛機的。
姐姐一身江湖氣,鋒芒畢露,卻偷偷愛慕一個不常見面的讀書人,讓女子喜歡得都不太敢太喜歡。
元寶其實許多看似桀驁不馴的行事,故作驚人語的稚嫩手段,為何?既然不好意思與他當面言語一句,那就只好讓那人輾轉(zhuǎn)聽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歡翻閱圣賢書,更喜歡當個讀書人,甚至連那科舉制藝的書籍都偷藏了幾本,卻喜歡一個癡心武學(xué)的岑鴛機,喜歡得落魄山仿佛有了兩輪明月,一輪在山上,一輪在心上。
崔東山自認太聰明太無情,擅長處理很多“壞事”和解決意外,所以唯獨這些美好,不太敢去觸碰,怕氣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難圓。
畢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會常來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變,人心再難是少年。
沒關(guān)系,余著吧,余給先生。
先生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門難歸了吧,落魄山就會有幾百年幾千年的大好歲月,嫡傳再傳,祖師堂的椅子會越來越多,落魄山和藩屬山頭會處處人來人往,再傳弟子都會有再傳,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譜牒會越來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積成箱,甚至連那么喜歡記住每個人每件事的先生,都會照顧不來,一定會見到一些連先生某天出門,都會有那認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輕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為“兩拳事”的陳靈均,都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年輕人心目中,術(shù)法通天的護山供奉之一,無法想象當年祖師陳靈均會只為了一份朋友義氣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腳大門口徘徊不去,最終還要吃閉門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點偷偷掉眼淚。
早年連落魄山都不敢來的水蛟泓下,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黃衫女仙”,覺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師,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連那暖樹,都再難有機會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連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會成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錢還值錢的存在。
將來肯定會有天,每一個落魄山子弟,都會津津樂道自家開山祖師的拳法無敵和劍術(shù)第一,仰慕自家陳老山主的相交滿天下,與哪位老祖是摯友,與某某宗門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輕人再去山下游歷,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會喜歡與他們自己的好友,道幾句我家老祖師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做過什么壯舉……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輕山主訂立的規(guī)矩和道理,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而崔東山就是要保證在這些未來事,成為板上釘釘?shù)囊粭l脈絡(luò),山綿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誰能夠別開生面是更好。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肯定會有種種錯誤,種種人心離散和眾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傳道有人護道,有人糾錯有人改錯。絕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給崔東山的那個道理,說服崔東山不要意氣用事的原因,與外人無關(guān),只是一件崔瀺和崔東山的自己事。
你覺得自己是崔東山,不再是崔瀺,無妨,那我崔瀺已經(jīng)讓大驪王朝和寶瓶洲成為一個不小的“一”,那你崔東山就讓落魄山成為下個在人間極大的“一”。
我們就與自己問道一場,且當崔瀺比崔東山多活百余年,再給你最少百年,來與我掰掰手腕,到底誰的“一”更大,更堅不可摧。
崔東山每每想到這個,都想破口大罵,可每次只罵了個老王八蛋,就又罵不出口更多。
那米劍仙心煩個屁,能跟我東山比?!還想老子帶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悶,米劍仙做夢去吧你!老子眼饞死你。
畢竟親疏有別,崔東山自認對米劍仙那還是很呵護的,畢竟是以后鏡花水月的扛把子,不過崔東山對某些新來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氣了,都捏著鼻子認你們是半個自家人了,太客氣反而生分。
例如狐國之主沛湘那件給朱斂添了銘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經(jīng)成了崔東山的囊中物,崔東山很喜歡那句“真心幾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歡的咫尺物給沛湘姐姐,既是一樁你情我愿的公道買賣,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禮,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讓本已見慣了神仙錢的狐國之主好似做夢一般。
一天老廚子在灶房燒菜的時候,崔東山斜靠屋門,笑嘻嘻拿出那件硯池方寸物,輕輕呵氣,與朱斂顯擺。
朱斂瞥了眼,笑問一句“真心幾錢”?崔東山笑瞇瞇說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來換,當然不止是什么錢財事,沛湘姐姐位高權(quán)重,當然也要為狐國考慮,老廚子你可別傷心啊,不然就要傷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斂笑著說已經(jīng)很出乎意料了,神色從容,而且十分真誠本心,崔東山又問若是沛湘主動與你道歉,又該如何。朱斂說自有手段,幫她寬心,不然還能如何。崔東山便愈發(fā)佩服老廚子,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老廚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門這邊,崔東山順便問了些那位陸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瑣碎小事,越細微越好。一來不會讓心思縝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兩件雞毛蒜皮事,幾句拉家常閑話,當然難見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壯舉更能彰顯本心。何況陸抬在曹晴朗這邊,本就比較真誠,所以崔東山距離那個“真正的陸抬”,就可以越來越靠近。
鄒子一旦覺得時機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數(shù)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什么兩枚養(yǎng)劍葫兩把本命飛劍的先天克制,既是專門壓勝先生的手段,同時更是障眼法。問劍不只在劍,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xí)谜柹侥脕砭毷郑瑔柎巳诵囊粍�。那么單憑一人凌駕于整個“說地陸氏”之上的“談天鄒”,豈會不知。
到時候那個鄒子,肯定會讓昔年的陸臺極其難熬,再成為一個鄒子心目中的劍仙劉材,最后讓先生更加心境難熬,雙方昔年所有誠摯心思、過往恩怨、大小美好,都會是鄒子為陸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飛劍,劉材真正最凌厲的一把劍。最最麻煩的地方,在于鄒子心中的以一殺一,未必真是要逼著劉材殺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謂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實則很多時候會是相鄰兩家事,只需讓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東山很少如此忌憚一個人。
一個敢拿石柔當?shù)缊�、去跟陸沉比拼心算“陸沉你無聊”“我來解悶”的家伙,如此忌憚之人,肯定比某個只會用幾條紅線、搬動一洲劍運來砥礪大道的婆娘,要強上千萬倍。
只是這種天大事,在師弟曹晴朗這邊提也別提,曹晴朗終究年紀太輕,尚且缺少幾場真正的磨礪。
不過哪怕只是與曹晴朗“閑談”,崔東山心情還是好轉(zhuǎn)幾分,同一文脈之內(nèi),后繼有人,眼瞅著就個堪當大任的,這比落魄山上誰已拳高一兩境、或是將來誰能躋身下一個山巔境,更值得崔東山期待。
身邊這個好像一年年讓小竹椅變得越來越小的小師弟,當年在家鄉(xiāng)那個略顯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輕儒士了。
文圣一脈嫡傳,除了君倩,那么連同先生在內(nèi),其實女人緣其實不差的,相當不差才對。
到了曹晴朗這邊,就連崔東山都不敢確定了,畢竟女人緣再好,也得開竅不是?不然學(xué)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門,次次給你錘爛紅線,或是拽著紅線使勁往師兄弟那邊跑,自個兒還挺得意,覺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當先生的,做師兄弟的,能咋辦?
崔東山與曹晴朗的那場閑聊,其實也就是與落魄山暫且道別。
一團白云御風(fēng)遠游時,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幾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廚子和掌律長命在,放得心。山外還有那羨陽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劉羨陽真正能讓崔東山放心的,倒還真不是夢中練劍練出來的金丹劍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遠遠看一眼劉材”。
看過之后又如何?劉羨陽當然是要去夢中殺人!劉羨陽都完全不去問因果緣由,更不問需要付出的代價大小,甚至連飽讀圣賢書的儒生身份,劉羨陽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門關(guān)打轉(zhuǎn)的生死大事,經(jīng)歷過一次,嘗過一次大苦頭了,是會讓人學(xué)聰明的。
劉羨陽當年在家鄉(xiāng),就已經(jīng)為朋友做過一次。如今遇到同一個朋友的其它事情,卻還是如此不聰明。
崔東山確定自家先生,陳平安哪怕到如今,還是覺得劉羨陽是比他要聰明許多許多的人�?赡苓@輩子都是如此認為了。
所以崔東山當時才會好像與騎龍巷左護法暫借一顆狗膽,冒著給先生責(zé)罵的風(fēng)險,也要私自安排劉羨陽跟隨醇儒陳氏,走那趟劍氣長城。
崔東山作為一個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當然也能做許多事情,但是可能永遠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理直氣壯,天經(jīng)地義。尤其是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發(fā)乎本心,覺得我做事,陳平安說話管用嗎?他聽著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話在陳平安那邊不管用,我就不是劉羨陽,陳平安就不是陳平安了�!�
饒是崔東山都不得不承認,這句劉羨陽沒說口的言語,很牛氣哄哄啊。
那樣的劉羨陽,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東山?jīng)]有去往大驪陪都或是老龍城,而是去往一處不歸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邊還有點事情要處理,跟楊老頭有些關(guān)系,所以必須要慎重。
翻動老黃歷,那些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遠古神靈,其實一樣山頭林立,若是鐵板一塊,不然就不會有后來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點,還是天道無情。阮秀和李柳在這一世的改變極大,是楊老頭有意為之。不然只說那轉(zhuǎn)世多次的李柳,為何次次兵解轉(zhuǎn)世,大道本心依舊?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在兩岳地界接壤處,從臉朝天背朝地的鳧水姿勢驀然一個顛倒,往人間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廟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對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暫時無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內(nèi),
僅剩這幾棵竹子,不但來自竹海洞天,準確說來,其實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異常。當年給阿良禍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實每次去落魄山竹樓那邊,魏檗的心情都比較復(fù)雜,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黃不接。魏檗嘆了口氣,夜游宴可以硬著頭皮再辦,竹子必須要鐵了心腸護好。
先前找到崔東山,詢問白衣少年與竹海洞天有無香火情,能否再購買幾棵品秩相當?shù)淖孀谥裼H近旁支,他披云山這邊,可以砸鍋賣鐵高價買。崔東山當時臉色古怪,說我是愿意硬著頭皮、豁出半條性命去為山君開這個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個半死不說,還要連累披云山直接成為青山神祠廟名單上的“頭等貴客”。
魏檗只好作罷。
不過卻將希望寄托在陳平安身上,反正與女子打交道也罷,或是與前輩往來也罷,這位落魄山年輕山主真擅長。
按時來落魄山點卯的州城隍廟香火小人兒,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賞了個暫時不入流的小官,騎龍巷右護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個。并且與它坦言,說最后成不成,還是得看裴錢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暫領(lǐng)職務(wù)。小家伙高興得差點沒回家敲鑼打鼓去。
香火小人兒當時回到一州城隍閣,大概是頭戴官帽,腰桿就硬,小家伙口氣賊大,站在香爐邊緣上邊,雙手叉腰,抬頭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個“以后說話給老子放尊重點”,“他娘的還不趕緊往爐子里多放點香灰”,“餓著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狀,老子現(xiàn)在山上有人罩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那位在整個龍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爺,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家伙膽氣稍減幾分,學(xué)那右護法雙臂環(huán)胸,剛要說幾句英雄豪氣言語,就給城隍爺一巴掌打出城隍閣外,它覺得面子掛不住,就干脆離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騎龍巷右護法遇到了落魄山右護法,只恨自己個頭太小,沒辦法為周大人扛扁擔拎竹杖。倒是陳暖樹聽說了小家伙埋怨城隍爺?shù)闹T多不是,便在旁勸說一番,大致意思是說你與城隍老爺當年在饅頭山,患難與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閣的半個臉面人物了,可不能經(jīng)常與城隍爺慪氣,免得讓其它大小城隍廟、文武廟看笑話。最后暖樹笑著說,咱們騎龍巷右護法當然不會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還有禮數(shù)。
小米粒就在旁使勁點頭,動作輕柔擱在香火小人的腦袋上,說咱們當過和正在當騎龍巷右護法的,都鬼精鬼精機靈得很嘞。
香火小人兒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開懷不已,有了個臺階下的小家伙便一個蹦跳離開石桌,開開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劉羨陽今夜獨自行走在龍須河畔,一直走到了鐵符江,對岸就是江水正神楊花的水神祠廟,劉羨陽這才轉(zhuǎn)身。
在離開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與他在那石崖上道別。與劉羨陽說了件事,然后讓他自己選擇。
劉羨陽當時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沒有什么猶豫,作揖行禮,劉羨陽懇請老先生幫忙斬斷紅線。
陳淳安笑著以雙指捻斷那根紅線,提醒劉羨陽,“回了家鄉(xiāng),多加小心。能搗鼓這個的幕后人,肯定不簡單�!�
劉羨陽嘆了口氣,使勁揉著臉頰,那個劍修劉材的古怪存在,委實讓人憂心,只是一想到那個賒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勁,立即跑去水邊蹲著“照了照鏡子”,他娘的幾個陳平安都比不過的俊小伙,賒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氣啊。
北俱蘆洲。
魚鳧書院的山長周密,在等兩封回信,暫時又無法去寶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獅子峰。跟兩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實前不久周密就造訪過獅子峰,當時還有個自稱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儒士,跟周密相逢時,年輕人在山上看書,一看就是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壺酒,幾碟子佐酒菜,那個叫李槐的,將周密當成了獅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場,很熱情,硬拉著周密一起喝酒,將桌上剩余半壺酒,直接送給了自稱姓周的“周大神仙”,說在家鄉(xiāng)那邊對付佐酒菜,甭管是鹽水花生還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沒到門”,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萬別講究,還說他有個姐姐在山上修行,勞煩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顧幾分,年輕人舉起酒碗,說他先提一個。
周密笑問你那兒子回寶瓶洲了?
李二笑著點頭,說回了,不能總是遠游在外,我兒子是讀書人嘛。
李二與媳婦,到現(xiàn)在還是覺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兒子李槐的讀書人身份。
至于女兒李柳,在李
二這邊,當然打小就是極好極懂事的閨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尷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為了他姐的山上仙緣,真是什么肉麻話都說得出口,一來獅子峰上沒這風(fēng)氣,再者老元嬰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慣了奉承話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個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腳笨心不壞,得是多大福氣,才能在這獅子峰修道啊”,右一個“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辦壞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飽讀詩書的老神仙,多擔待些,可打罵幾句立規(guī)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嬰只好笑呵呵,一個字都不敢多說。敢接話嗎?哪里敢啊。
那位獅子峰的開山老祖師,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地仙韋太真的“身邊婢女”,而是將一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當做了她的婢女隨便使喚的。
與李二他們喝過了酒,周密獨自一人,來到那處視野開闊的觀景涼亭,輕輕嘆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們先做了再說,先生要是覺得路遠,學(xué)生就代勞,負責(zé)封正儀式。不過別忘了寄給學(xué)生那道青色材質(zhì)的文廟敕令�!�
由于與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這位自認脾氣極好的儒家圣人,給文廟的書信,一板一眼。只是給自家先生的書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連這都做不到,學(xué)生便要將先生傳授的圣賢道理,還給先生了,不僅如此,還要辭了山長一職,儒生周密要去會一會那個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兩個最后只能剩下一個。”
嬰兒山雷神宅那邊,兩個外鄉(xiāng)大爺總算滾了。
那個叫陳靈均的,到最后都沒低頭認錯,還是“你們先認錯改錯,老子再道歉”的架勢,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為龍亭侯李源寄來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話,別給臉不要臉,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頓牢飯,老子就讓你們雷神宅變成一座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