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崔東山笑容燦爛,雙指并攏,虛捻一物,遞給純青,輕輕一放,她攤開手掌,掌上懸空寸余,有山水漣漪陣陣,再以一粒心神芥子游歷其中,就可以親耳聽親眼見,如身臨其境,而且是與崔東山一起分心兩觀。
下榻于這座府邸里邊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陽山、清風城這類寶瓶洲宗門候補山頭,不然就是距離宗字頭還差一線的二流仙家門派,不過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風城許渾這么個新鮮出爐的玉璞境,而許渾只以殺力巨大著稱一洲,其余術法神通和旁門左道,其實并不擅長,當然察覺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隱秘窺探。何況如今崔東山比較喜歡放在臺面上的身份之一,是個大驪綠波亭二等諜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東山其實還有一大堆頭銜,比如老龍城苻家的供奉兼迎親郎,云林姜氏的客卿,北岳儲君之山的香火使節(jié),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讓崔東山一炷香內(nèi)掏出個采芝山廟祝譜牒,崔東山一樣拿得出來,山神王眷只會雙手奉上。
他們腳下這座南岳儲君之山,名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國南岳大山君,成為大驪藩屬國之后,采芝山降為南岳儲君山,看似貶謫,實則是一種山上官場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岳地界,可謂一山之下萬山之上。采芝山出產(chǎn)一種名為幽壤的萬年土,是陰物英靈之屬開辟自家道場的絕佳之物,也是修士養(yǎng)鬼一途,夢寐以求的山上至寶。
一個中年面容的觀海境練氣士,剛好腳步匆匆路過墻角道路,瞧見那蹲墻根的少年少女之后,放緩腳步,轉(zhuǎn)頭數(shù)次,越看越皺眉不已,如此不講究山上忌諱,既無懸佩大驪刑部頒發(fā)的太平牌,也無老龍城鑄造、交由藩邸分發(fā)的布雨佩,莫不是哪個小山頭的祖師堂嫡傳子弟,下山歷練來了?可如今這采芝山上,何等規(guī)矩森嚴,況且這座鹿鳴府,更是一洲山巔仙師齊聚之地,豈可造次,他們倆的師門長輩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就由著倆孩子出來撒野?
這位出身大仙府停云館的修士停下腳步,臉色不悅道:“你們這是在做什么,來自哪座山頭,到底懂不懂規(guī)矩?你們是自己報上名號,我去與鹿鳴府管事稟報此事!還是我揪著你們?nèi)ヒ姵蠊苁�?!�?br />
崔東山一邊偷聽,一邊瞪眼瞅著那個觀海境老神仙。
純青伸手指了指崔東山,示意身邊白衣少年做主。然后她站起身,再蹲在崔東山另外一邊。
崔東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換了一張臉貼墻壁上,用屁股對著那個來自停云館的百歲老神仙。停云館修士,前三代老祖師,都是骨頭極硬的仙師,境界不算高,卻敢打敢罵敢跌境,與無敵神拳幫差不多的作風,只是世風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一個個譜牒仙師,從館主到供奉再到祖師堂嫡傳,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早年攀附朱熒王朝一個劍術卓絕、飛劍無雙的老劍仙,如今好像又開始尋思著抱正陽山的大腿,靠砸錢靠求人,靠祖輩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死皮賴臉才住進了這座鹿鳴府。
而當年那個一路逃離書簡湖的元嬰劍修,其實剛好就死在阮秀和崔東山手上。
那停云館觀海境修士惱火不已,卻未喊打喊殺,就打算去與擔任采芝山山神祠廟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狀,純青瞥了眼對方,竟是當場消失無蹤了。竟是毫無蛛絲馬跡,半點氣機漣漪都無,這就很古怪了,純青只瞧見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估計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里乾坤當中。純青好奇問道:“怎么做到的,一般仙人境運轉(zhuǎn)神通,我都能察覺個大概�!�
崔東山只是輕輕抬起那只雪白袖子,純青凝神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兩串蠅頭小楷一般的細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猶如兩棵水草隨水搖曳,“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純青也曾精研符箓一道,神采奕奕,問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陣?”
崔東山笑嘻嘻道:“沒呢,抓個觀海境,幫他砥礪道心,哪里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就是與純青姑娘顯擺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純青不再言語。
正陽山三位離去后,許渾一直坐在書房內(nèi)閉目養(yǎng)神,既不與婦人興師問罪,也不開口言語。
身上披掛這件瘊子甲,與外界想象中類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寶甲,其實截然不同,并非一件防御重寶,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這使得許渾在躋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實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許斌仙靠著椅背,從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傳極廣的山水游記,百看不厭。
許氏婦人緩緩站起身,欲言又止。
許渾睜開眼睛后,不見他如何出手,屋內(nèi)就響起一記清脆耳光,婦人一側(cè)臉頰就瞬間紅腫。
許斌仙抬起頭,各看了眼爹娘,然后又低頭翻書。
這位從未有過出手廝殺記錄的年輕修士,腰間同一側(cè),懸配有一把短劍和一把法刀,又以一條紫艾綬系掛在刀劍兩端。
許氏婦人伸手覆住那邊臉頰,并未半點憤懣神色,反而嗓音輕柔,以心聲與丈夫提醒道:“還是隔絕天地吧,免得接下來談事,被正陽山陶家老祖偷聽了去,正陽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無禁忌,沒什么他們是不敢做的�!�
許渾嗤笑道:“當我的玉璞境是擺設嗎?陶老賊不過元嬰境,你傻他不傻。”
許斌仙繼續(xù)翻書頁,“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總覺得正陽山處處透著古怪�!�
許渾想了想,還是施展了一道清風城獨門術法禁制,然后盯著那個婦人,臉色陰沉道:“一座狐國,等于清風城的半數(shù)財源,沛湘還是一個元嬰境,狐皮符箓在掙錢之外,更為清風城掙來山上人脈,此外狐國真正的意義,你不會不清楚,辛苦積攢了數(shù)百年的文運,許斌仙的姐姐,如今還在袁氏家族那邊,眼巴巴等著這份文運!”
許氏婦人默不作聲,暗自垂淚。
許氏以嫡女嫁上柱國袁氏庶子。圖謀極大,是奔著“文臣上柱國姓氏也要、武將巡狩使官職也拿”而去的。
許渾嘆了口氣,神色緩和幾分,“坐下聊。你那師兄柴伯符,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清風城名義上有許渾和狐國之主沛湘,兩大元嬰修士坐鎮(zhèn)。
其實許氏婦人,還有個性情詭譎身份隱蔽的師兄,柴伯符,道號龍伯,山澤野修,一位行蹤不定的老元嬰,資歷老,修為高,尤其精通水法,都能夠與書簡湖劉志茂掰手腕,為了搶奪一本截江真經(jīng),差點分出生死。
此人倨傲至極,尤其擅長障眼法,在寶瓶洲歷史上曾以各種姿容、身份現(xiàn)身各處,柴伯符也確實有眼高于頂?shù)男酆癖惧X,畢竟寶瓶洲沒有幾個修士,能夠先后與劉志茂、劉老成和李摶景交手,最后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間系掛的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懸掛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是障眼法,真正的殺手锏,還在于那條白玉帶,實則是一條從古蜀國仙府遺址得到的酣眠小蛟,當年正是因為這樁機緣,才與劉老成結(jié)下死仇,柴伯符甚至敢獨自襲殺數(shù)位宮柳島祖師堂嫡傳,膽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許渾贏他不難,殺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經(jīng)多次秘密會見妻子,甚至還敢擅自傳道嫡子許斌仙,許渾其實是起過殺機的。這個道號龍伯的著名野修,與妻子是正兒八經(jīng)的同門師兄妹,兩人早年聯(lián)手害死傳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師門,只不過雙方傳道人,也不是什么好鳥。最后柴伯符徹底走上閑云野鶴的野修道路,師妹則嫁入清風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傳水法,讓許斌仙大道裨益極多,許渾絕不會對此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加上柴伯符等同于半個清風城客卿,比如許渾一次閉關,恰逢狐國動-亂,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許渾出關,狐國就會是個稀爛攤子。
婦人點頭道:“師兄一向謹慎,自從當年分道修行之后,直到后來在清風城重逢,我其實就一直沒見過他的真實面容�!�
其實那個跟在柳赤誠身邊的龍伯老弟,不是沒有想過留下線索給清風城尋求援手,但是根本無需故意當睜眼瞎的柳赤誠出手,兩次都被顧璨抓個現(xiàn)行。
至于下場,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頭的顧璨手上,絕對不比落在柳赤誠手上輕松。所以在之后的跨洲遠游途中,那位龍伯老弟幾乎已經(jīng)是躺著裝死了,柳赤誠顧璨你們這對狗日的師兄弟,要么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么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輩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來跌境的嗎?
許渾突然問道:“先不談內(nèi)容真假,只按照這本游記上的描述,這個陳憑案,如今大致身在何處,境界如何?”
許氏婦人輕聲說道:“在那罄竹湖,或者說書簡湖,陳平安確實在青峽島當過幾年的賬房先生,估計這個年輕人當時戰(zhàn)力,大致可以按照一位金丹修士計算�!�
許渾皺眉道:“劍修?”
許氏婦人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視為金丹劍修,目前不好說。但是此人年紀輕輕,就城府深沉,擅長藏拙,這種貨色,肯定不是什么易于之輩。當年我就覺得此人比那劉羨陽,更留不得。只是正陽山那邊太過托大,尤其是那頭護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個斷了長生橋的廢物,不愿意斬草除根。”
“珠釵島劉重潤,如今就是金丹修士,落魄山好像對劉重潤十分禮敬,照理說可以推測出落魄山底蘊一二,但極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個確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與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場沖突,最后好像是披云山對此十分不滿,魏檗以山上官場手腕,從此對水神府壓制頗多。聽那沖澹江水神李錦,在州城隍宴席上的一次酒后失言,落魄山上有位純粹武夫坐鎮(zhèn)山頭,是位有望躋身遠游境的大宗師,負責傳授后輩拳法。而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對落魄山怨懟極多,說若無披云山魏山君的庇護,她定要折損些功德,也會水淹落魄山�!�
許斌仙突然插嘴笑道:“萬一這兩位江水正神,外加那個龍州城隍,其實早就給落魄山收買了去,故意演戲給咱們看,我們清風城,與那坐擁十大劍仙的正陽山,豈不是一直都在鬼打墻�!�
婦人笑道:“老猿有句話說得不錯,短短二十幾年功夫,一個斷過長生橋的年輕人,此后修行路上機緣再多,再順風順水,又能厲害到哪里去。我們擔心歸擔心,嚇唬自己就算了。鬼打墻?若是那本山水游記,哪怕只有五六分真,這位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寶瓶洲無頭蒼蠅一般亂逛,其實更是鬼打墻了,既要實惠,又要虛名,再要艷遇,什么都要,一路上什么都舍不得,這種人,大道高不到哪里去。”
“不管如何,清風城躋身宗字頭,才是最緊要事�!�
許渾死死盯住婦人,哪怕設置禁制,依舊以心聲與她說道:“在這之外,狐國沛湘那邊,有些事情,我從不過問,不代表我被蒙在鼓里。這場大戰(zhàn)之前,寶瓶洲任何一個元嬰境,何等金貴,再寄人籬下,沛湘都不至于對你一個龍門境,如此忌憚!”
婦人臉色微白。
許渾擺擺手,“我只看結(jié)果,不問過程�!�
返回正陽山自家一處雅靜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絕天地。
白衣老猿將陶紫護送至此,就自行離開。
作為正陽山唯一的護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這般在祖師堂坐頭幾把交椅的老劍仙,依舊需要處處以禮相待。更何況正陽山上,誰不清楚這頭白衣老猿最寵溺陶紫,簡直就是陶家這脈山峰一姓之護山供奉了,陶家老祖自然為此頗為自得。
陶紫已經(jīng)從早年初次游歷驪珠洞天的那個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在白衣老猿告辭離去之時,剛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將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門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腦袋,示意她不用這么客氣,女子一雙秋水眼眸瞇成月牙兒,對這位打小就護著自己的猿爺爺,陶紫確實打心眼親近,視為自家長輩一般,甚至許多言語,與自家老祖都未必說得,偏能與猿爺爺毫無顧忌,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開門”,白衣老猿一手推開的山水禁制,徑直大步離去。
陶家老劍仙眼神晦暗不明,親近歸親近,這位護山供奉,于自家一脈而言,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這頭老猿在陶紫之外,確實太不講究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講。
在白衣老猿離去后,陶紫折返落座,輕聲笑道:“猿爺爺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額外仙緣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著點頭。
例如劉老成是寶瓶洲唯一一個上五境的山澤野修,冥冥之中就會有那氣運在身,庇護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傳聞躋身仙人境,跟上神誥宗大天君祁真的腳步,只是時間而已。風雪廟魏晉更是好似獨占劍道氣運的絕佳例子,如此看來,當年風雷園李摶景為情所困數(shù)百年之久,確實太過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緣了,不然只要李摶景破開元嬰瓶頸,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劍仙,唾手可得。只不過如此一來,遭罪的就是正陽山了,所謂的開辟出十條登頂劍道,只會淪為寶瓶洲最大的笑柄。
不然李摶景只需要獨自一人,御劍登頂正陽山之巔,到時候誰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巔神祠最高處賞景。
鹿鳴府門外墻根那邊,純青問道:“怎么說?”
崔東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經(jīng)道:“既然不可力敵,只能避其鋒芒!”
兩人一起溜走。
在一處臨崖的觀景涼亭,純青踮起腳跟,眺望遠方,塵土飛揚,黃沙萬里,如潮水席卷而來,純青皺眉道:“蠻荒天下要擾亂南岳戰(zhàn)陣。你們大驪安置的那些御風修士,未必能夠完全擋下對方?jīng)_陣�!�
崔東山站在欄桿上,視線掠過那些現(xiàn)出妖族真身的龐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還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澤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極遠處,一尊身后拖曳著琉璃光彩的遠古神靈余孽,哪怕是崔東山都不敢說自己能夠攔住對方的前進腳步。一場山上修士山下鐵騎混雜一起的戰(zhàn)爭,最關鍵就是雙方相互壓勝,不允許任何一個存在能夠例外,比如崔東山一旦現(xiàn)身戰(zhàn)場,必然會招惹來劍仙綬臣之流的刻意針對,就像之前緋妃出手,運轉(zhuǎn)本命神通搬海沖擊老龍城,寶瓶洲這邊就有王朱現(xiàn)出真身,與之針鋒相對,打消對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劍扶搖洲,就屬于最大的一個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會選擇圍殺白也。在這之前,白也劍斬王座曜甲,曜甲打殺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場涉及天下走勢的戰(zhàn)爭,任你是飛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實誰都無法做到力挽狂瀾于既倒。
真正能夠決定戰(zhàn)場勝負的,還是人心,唯有人心才是大勢所在,山上神仙,山下鐵騎,藩屬邊軍,將相公卿,江湖武夫,市井百姓,缺一不可。
純青下意識伸出雙指,輕輕捻動青色袍子,“如此一來,妖族送死極多,付出的代價很大,但是只要打亂南岳山腳那邊的大軍陣型,蠻荒天下還是賺的。”
崔東山笑道:“老王八蛋后手還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沒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獨自去往山巔,結(jié)果瞧見了三位純粹武夫,其中還有個年輕女子,微皺眉頭,獨處一地,眺望南方戰(zhàn)場。
其中一人,白衣老猿認得,舊驪珠洞天的李二,傳聞此人曾經(jīng)與宋長鏡打過一架。
至于其余兩個,白衣老猿就不認識了。
化名鄭錢的裴錢,以及北俱蘆洲年歲最大、還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愬。
白衣老猿嗤笑一聲,一個九境武夫了不起嗎?
至于那個眼神閃爍不定的年輕女子,金身境?還是個藏藏掖掖的遠游境?看樣子,還是個耍刀的小娘們?
李二轉(zhuǎn)過頭。
白衣老猿視而不見。
王赴愬嘖嘖說道:“李二,鄭錢,有人半點不給你們倆面兒啊。擱咱們北俱蘆洲,這他娘的不是問拳是個啥�!�
李二說道:“人?”
白衣老猿終于轉(zhuǎn)過頭。
只不過白衣老猿突然臉色劇變,陰晴不定。
再顧不得與一個莽夫李二計較什么。
因為一洲山河氣運驟變,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萬丈的披甲神人,身負寶瓶洲一洲武運。身形縹緲,轉(zhuǎn)瞬之間就從大驪陪都,掠到南岳地界,步步踩踏虛空,往南方飄蕩而去。
而那崔東山呆呆無言,突然開始破口大罵崔瀺是個王八蛋,后手后手,下棋有你這么先手就無敵的嗎?臭棋簍子,滾你的蛋,敢站我跟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摔你臉上……
純青一頭霧水,只是她很快就知道緣由。
原來此外又有一位面容模糊的文士,從齊渡祠廟現(xiàn)身,一襲青衫,起先身形與常人無異,只是一步就縮地山河半洲之地,驀然萬丈高,直接現(xiàn)身在舊老龍城廢墟遺址上,一手按住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的頭顱,微笑道:“遇事不決,問我春風�!�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南岳儲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氣,遠眺南方,對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遙遙致敬。
此外戰(zhàn)場實在太過遙遠,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終究沒那掌觀山河神通,加上老龍城舊址戰(zhàn)場,氣象已經(jīng)變得混亂不堪,瞧不見了。
在家鄉(xiāng)驪珠洞天,李二是與齊先生喝過酒的,當時李二沒想到齊先生會登門,家中只有幾碗劣酒而已,好在齊先生不介意。
雖說眼前這位讀書人,其實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齊先生了,卻不耽誤李二抱拳致禮。
李二突然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要信得過你師父,他與齊先生,都是真正的讀書人。不是只會以德報怨。何況你師父這一脈,上一輩的恩怨,就沒有讓下一輩承受的習慣�!�
文圣一脈,最講道理。
文圣一脈,也最護短。
文圣老先生護短弟子,連欺師滅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脈之后,老秀才依舊護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齊先生護短,左先生護短,齊先生代師收徒的小師弟也護短,以后文脈第三代弟子,也一樣會護短更年輕的晚輩。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見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早一拳過去了。當年這頭老畜生追殺陳平安和寧姚,橫行無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當時蹲門口長吁短嘆,擔心出手壞規(guī)矩,給師父責罰,也會給齊先生以及阮師傅添麻煩,這才忍著。于是婦人罵天罵地,罵他最多,最后還要連累李二一家人,去婦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時日,受了不少窩囊氣,一張飯桌上,靠近李二他們的菜碟,里邊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夾一筷子“遠在天邊”的葷菜,都要被念叨幾句什么沒家教,什么難怪聽說你家槐子在學塾次次課業(yè)墊底,這還讀什么書,腦子隨爹又隨娘的,一看就是讀書沒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爭取給桃葉巷某個高門大戶當那長工算了……
當時看著兒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長板凳,憨厚漢子的心都快碎了。可畢竟是自家親戚,一家四口還寄人籬下,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真要硬著頭皮大吵一架,最后還不是自家媳婦難做人,李二就只能受著。好在當時閨女李柳不管不顧,徑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們桌子旁邊,夾了滿滿當當一大碗葷菜放在弟弟身邊,這才讓李二心里好受許多。
裴錢輕輕點頭,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那股殺意。
如果說師娘是師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錢很清楚,齊先生對于師父,意味著什么,是師父從不與人言說的心神往之。
裴錢先后看過師父的兩次心境,只是裴錢從不曾對誰提及此事,師父對此其實心知肚明,也從來不說她,甚至連板栗都沒給一個。
裴錢這趟遠游歸來的心境,有點類似當年師父從書簡湖歸鄉(xiāng)后的心境,師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風彪悍的北俱蘆洲,用以壓下心井的龍?zhí)ь^,所以裴錢才會剛回落魄山就又要遠游南岳戰(zhàn)場,反正在戰(zhàn)場上,出拳不用計較什么對錯是非,沒什么輕重、生死的講究,越重越好,敵死我活,很純粹很簡單。
在金甲洲戰(zhàn)場上,裴錢對“身前無人”這個說法,越來越清晰,其實就兩種情況,一種是學了拳,就要膽子大,任你強敵在前,依舊對誰都敢出拳,故而身前無敵,這是習武之人該有之氣魄。再就是習武學拳,要務實至極,要吃得住苦,最終遞出一拳數(shù)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敵,悉數(shù)死絕,更是身前無人。
裴錢聚音成線,好奇問道:“這頭正陽山護山供奉,境界很高,拳頭很硬?”
瞧著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錢通過各色山水邸報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曉得這頭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在那十條劍道十劍仙的正陽山,都太服管束,好像還一直想要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第一頭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囂張氣焰,就好似一頭王座大妖了?偷學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囂張不成?
只是一想到師父和師娘在少年少女歲數(shù)時,需要聯(lián)手對付這頭老畜生,裴錢其實難免有些小怕。雖說出拳不含糊,無礙拳意巔峰,可到底會犯怵幾分。
李二笑答道:“湊合,當年還能靠著體魄優(yōu)勢,跟那藩王宋長鏡切磋幾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過天,拳法要大過地,拳術得有一顆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過這是鄭大風說的,李叔叔可說不出這些道理。”
裴錢點頭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鄭大風確實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卻沒有李叔叔好。師父曾經(jīng)私底下與我說過,李叔叔雖然沒讀過書,但是書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為當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guī)煾赣辛曃滟Y質(zhì)的人,還想要送給我?guī)煾敢恢积埻鹾t和一條金色鯉魚,我?guī)煾刚f可惜當時自己運氣不好,沒能接住這份饋贈,但是師父對此一直感恩在心�!�
當裴錢說到自己的師父,神色就會自然而然柔和幾分,心境也會趨于安寧平靜。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談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當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順眼,畢竟是看著對方長大的,當陳平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與楊家藥鋪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實都看在眼里。有些時候楊老頭會讓李二幫忙看著點孩子的上山采藥。就像裴錢所說,李二是驪珠洞天最早看重陳平安的人,事實上李二對裴錢,這位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師重道,學拳吃得住苦,學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輕易出拳,像誰?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們倆嘀咕個啥?鄭丫頭,當我是外人?”
裴錢笑了笑。
王赴愬問道:“鄭丫頭,真不再考慮考慮,更換門庭,隨我練拳?當了我的關門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釘釘?shù)谋本闾J洲女子武神�!�
裴錢搖搖頭,再次婉拒了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輩武夫,學拳一途,大敵在己,不求虛名�!�
王赴愬愣了愣,氣笑道:“你那師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錢,單憑這句混賬話,這會兒連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錢,卻只是心平氣和說道:“王老前輩,師父說過,今日我勝過昨日我,明日我勝過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練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較勁,才有資格與外人,與天地較勁�!�
王赴愬咦了一聲,點點頭,大笑道:“聽著還真有那么點道理。你師父莫不是個讀書人?不然如何說得出這般文縐縐話語�!�
裴錢點頭道:“我?guī)煾府斎皇亲x書人。”
王赴愬有些遺憾,這些天沒少拐騙鄭錢當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終不為所動。
這個名叫鄭錢的丫頭,可了不得,也不說她的拳法根腳來歷,卻是個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癡,時時刻刻都在練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動跟這個獅子峰止境武夫,討要了四張古怪至極的仙家符箓,瞅著輕飄飄的一張符箓,實則分量極重,被裴錢分別張貼在手腕和腳踝上,用以壓制自身拳意,砥礪體魄,所以乍一看裴錢,就像個學拳未曾遇到明師、以至于走樁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對那符箓很感興趣,只是李二這家伙脾氣不太好,說花錢買不著,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贏過他李二的拳,贏了,別說四張,四十張都沒問題。
王赴愬一想到獅子峰地界那場沒規(guī)沒矩的問拳,就一陣頭大,還是算了吧,拳怕少壯,一個年輕小伙亂拳打死老師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氣量大,容得晚輩放肆,不與你李二一個體魄神魂都位于巔峰的年輕人計較,不然老夫若是年輕個一兩百歲,多挨你十幾拳,再倒地不起,輕松得很。
王赴愬問道:“你那師父,多大歲數(shù)?”
裴錢以誠待人,“比我歲數(shù)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輩年紀都小�!�
王赴愬大為訝異,忍不住又問道:“那就是他擅長壓境喂拳嘍?”
裴錢使勁點頭,“當然!”
王赴愬與李二問道:“寶瓶洲當真有這么一號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為何半點消息都無?連那皚皚洲都有個阿香妹子,名聲傳到我耳朵里,寶瓶洲離著北俱蘆洲這么近,早該名動兩洲山上才對�!�
李二不客氣道:“跟你不熟,問別人去。”
王赴愬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氣上頭,搓手道:“李二,找地兒打一架?”
李二說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裝死?”
李二確實不太會聊天,拆祖師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與李二問拳一場,只是如今身邊有個鄭錢,就暫且放過李二一馬。
裴錢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著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錯了。劍仙如云的正陽山是吧,且等著。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們那位劍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龍城那邊的異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這點不好,沒那些亂七八糟的術法傍身�!�
儲君之山這邊,讓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戰(zhàn)場的異象橫生。
涼亭內(nèi),純青趕緊取出一壺青神山酒釀,喝了口酒壓壓驚,大驪王朝,或者說是繡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夠如此完整煉化一洲文武氣運,最終化為己用?
凡人之軀,終究難以比肩真正神靈。此役過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論了。
先前那尊身高萬丈的金甲神人,從陪都現(xiàn)身,手持一把鐵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驪制式戰(zhàn)刀,毫無征兆地屹立人間,一左一右,兩位披甲武將,好似一戶人家的門神,先后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中央,阻滯那些破陣妖族如過境蝗群一般的兇狠沖撞。
事實上這兩位享受無數(shù)人間香火的武運神靈,正是大驪上柱國袁、曹兩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處,人人最熟悉不過的兩張面孔。
兩尊等同于飛升境的武運神靈幾乎同時朗聲道:“犯我國土者,斬之。”
“踐我山河者,誅之�!�
但是比這更匪夷所思的,還是那個一巴掌就將遠古神靈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腳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腳將那原本仿佛無可匹敵的遠古神靈踩入海床當中。
那個從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靈,想要掙扎起身,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顯現(xiàn)出這尊神靈驚世駭俗的巨大戰(zhàn)力,結(jié)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腳踩入海底更深處。
兩尊披甲武運神靈,被妖族修士無數(shù)術法神通、攻伐法寶砸在身上,雖然依舊屹立不倒,可依舊會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損。
唯獨老龍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無視那些攻勢,由于他身在妖族大軍集結(jié)的戰(zhàn)場腹地,數(shù)以千計的璀璨術法、攻伐凌厲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簡單來說,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鎮(zhèn)壓那頭遠古神靈余孽,甚至還可以將那些光陰長河的琉璃碎片化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劍舟不斷崩碎,無數(shù)道飛劍,肆意濺殺方圓千里之內(nèi)的妖族大軍,但是蠻荒天下的妖族,卻好像根本在與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對手對峙。
這一幕讓遠離戰(zhàn)場的純青都看得驚心動魄,比飛升境更高?豈不是十四境?照理來說,哪怕是那飛升境崔瀺,一樣都會承載不住的,武運還好說,大驪宋氏武運昌盛,袁曹兩尊門神又隨處可見,遍及一洲人間,但是文運一物,可不是什么隨便裝入籮筐就可以裝滿的物件,對于英靈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實在太高了,連那中土文廟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賢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內(nèi)四人,除去至圣先師不說,禮圣、亞圣和老秀才,三位當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遠行,等于斷絕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這等手段對敵蠻荒天下了,文廟一正兩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時候桐葉洲一個十四境,扶搖洲再一個,南婆娑洲還有一個。
純青再取出一壺酒釀,與崔東山問道:“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站在欄桿上,大笑道:“喝啥酒,這會兒我就在喝酒啊,已經(jīng)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蹦跳著一次次振臂高呼,師伯牛,師伯強,師伯猛,師伯才是真無敵……
純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個齊先生。文圣一脈,除了最不顯山不露水的劉十六,其實齊靜春的兩位師兄,更加聲名卓著,浩然錦繡三事的崔瀺,練劍極晚卻劍術冠絕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歡的齊靜春,更多是一些與學問深淺、修為高低都關系不大的山上傳聞,比如白帝城城主鄭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動出城,邀請一個外人去往彩云間手談一局。
崔東山突然沉默下來,轉(zhuǎn)頭對純青說道:“給壺酒喝。”
純青丟給他一壺酒,崔東山揭了泥封,仰頭大口灌酒,以至于滿臉酒水。
那一襲青衫,一腳踩在寶瓶洲老龍城舊址的陸地上,一腳將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禁錮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掙扎起身,就會挨上一腳,龐大身形只會凹陷更深。寶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風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蠻荒天下原本銜接有序的戰(zhàn)場陣勢,被他一人攔腰斬斷。
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巔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顫,雙拳緊握,差一點就要現(xiàn)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幾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發(fā)飄渺,好似一位山巔修士的陰神遠游復遠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寶瓶印,再先后結(jié)說法、無畏印、與愿、降魔和禪定五印,再與剎那間,結(jié)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憲,卻言說佛家語:“作獅子鳴�!�
寶光流轉(zhuǎn)天地間,大放光明,照徹十方。
另外一襲青衫文士,則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終凝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語“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隨,卻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轉(zhuǎn)天機,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處顯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證果圣人現(xiàn)身人間,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龍虎山大天師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轟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遠古神靈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將其煉化。
此外佛門將近四百法印,半數(shù)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紛紛憑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當中。
剩余半數(shù)將近兩百印,悉數(shù)落在兩洲之間的廣袤海域,漩渦不斷,可見海床,使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瘋狂避難,要么試圖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渦。
南岳山頭上,雞湯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驀然肩頭一歪,身形踉蹌,似乎袖子有點沉。
桐葉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輕道士會心一笑,感慨道:“原來齊先生對我龍虎山五雷正法,造詣極深。單憑拘押琉璃閣主一座陣法,就能夠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齊先生可謂學究天人�!�
純青又開始喝酒,山主師父說得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純青年紀小,但是歸功于青神山的山巔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賦異稟,所學駁雜,更有那術法精純之美譽,只是如今親眼見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純青就有難為情,不管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謙虛,如何早早知曉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見的壯闊畫卷,還是讓純青心神搖曳,自慚形穢,總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都難以走到那座老龍城了。
崔東山大笑道:“純青姑娘,別氣餒啊,畢竟是我的先生的師兄嘛,術法高些,很正常!”
純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學都學不來�!�
崔東山拎著沒幾口酒好喝的酒壺,一路腳步橫移,等到肩靠涼亭廊柱,才開始沉默。
齊靜春早他媽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時地利人和?齊靜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當年一戰(zhàn),那是打不還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罷了。
老王八蛋為何要要自己去驪珠洞天,就是為防萬一,真正惹惱了齊靜春,激起某些久違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盤,在棋盤外直接動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難免,事實證明,的的確確,大大小小的無數(shù)苦頭,都落在了他崔東山一個人身上和……頭上,先是在驪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離開了驪珠洞天,還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納涼,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給小寶瓶往腦袋上蓋印,到了大隋書院,被茅小冬動輒打罵就算了,還要被一個叫蔡神京的孫子欺負,一樁樁一件件,辛酸淚都能當墨汁寫好長幾篇悲賦了。
不過當時老王八蛋對齊靜春的真實境界,也未能確定,仙人境?飛升境?
直到崔東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檢光陰長河圖卷,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幕,當時齊靜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樹下。
再聯(lián)系之后齊靜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遠游蓮花小洞天,與道祖坐而論道,最后為老劍條取來遮掩天機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飛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殘余魂魄,還怎么能夠飛升去往青冥天下?
齊靜春又是如何能夠隨便一指作劍,劈開的斬龍臺?
齊靜春又不是劍修,手中更沒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斷去斬龍臺,讓那同為坐鎮(zhèn)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試試看?
崔東山坐下身,腦袋斜靠亭柱,懷抱一只酒壺,一身雪白顏色,靜止不動,就如山上堆出了個雪人。
中土文廟亞圣一脈圣賢,興許憂心忡忡,需要憂慮文脈千秋的最終走勢,會不會混淆不清,到底有傷正本清源一語,故而最終選擇會袖手旁觀,這其實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師?以及很早就對齊靜春極為欣賞的禮圣?為何同樣不出手攔阻?
為何當時就有人希望齊靜春能夠去往西方佛國?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齊靜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無需文廟來救。
不是“逃禪”就能活,也不是避難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齊靜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還能贏。
但是如此一來,齊靜春傾力對敵,除了難免會殃及一洲山河氣運,驪珠洞天積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撲、因果劫數(shù),更要落地。
這就是繡虎與齊靜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過整整百年光陰不斷完善的事功學說,為人為己,為天下為世道,齊靜春好像都絕對不該如此選擇。
但是齊靜春不愿如此算賬,外人又能如何?
崔東山當時不信邪,反而落個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與齊靜春比拼謀劃,結(jié)果跌境不休,慘淡收官,一塌糊涂。
驪珠洞天所有的年輕人和孩子,在齊靜春逝世之后,寶瓶洲的武運如何?文運又如何?
都不用去談文運,只說武運,藩王宋長鏡躋身十境,李二躋身十境,差點就要躋身十一境的竹樓老人,老龍城的鄭大風,此后還有陳平安,裴錢,朱斂……
這就是齊靜春的算賬。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間凡人,心燈依次亮起千萬盞。
世道好,獨善其身,書齋治學,世道沒那么好,兼濟天下,舍生忘死,當仁不讓。
崔東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欄桿上,哀傷不已,以心聲喃喃道:“齊靜春到最后,還是將十四境修為,留給了老王八蛋,還是當那崔瀺是師兄。崔瀺這個挨千刀的,都這樣了,還要設置那么個書簡湖問心局,還要寫那本山水游記,老王八蛋竟然也從來不與我說這些,故意讓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確實隱瞞了很多事情。
比如開鑿齊渡一事,以及那幾張字帖,崔東山只當是齊靜春的一記后手,比如讓那王朱走瀆成功,世間重新出現(xiàn)第一條真龍,再加上大瀆,使得寶瓶洲水運暴漲,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實就是隱藏的一座山水陣法,崔瀺其實暗中煉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條大瀆就是水字印,而一點一點積土成山建成的大驪南岳,則是一方山字印,或者嚴格意義上說來,是一方翻天印,最終鈐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龍城舊址!會將包括整座老龍城舊址在內(nèi)的廣袤地界,也就是整個寶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絕不讓蠻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氣運浸染寶瓶洲一寸土地!
這等喪心病狂的行徑,誰敢做?誰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繡虎敢做。做成了,還他娘的能讓山上山下,只覺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東山自個兒都怕。
這些崔東山都清楚,因為這些深遠謀劃,是神魂剝離的崔瀺與崔東山,自己與自己對弈,早早計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這些年的奔波勞碌,心甘情愿很賣命。
唯獨齊渡神祠內(nèi),藏著一個既像無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齊靜春”,崔瀺半個字都沒有與崔東山提及。
齊靜春這個當師弟再當師伯的,連師兄和師侄都騙,這也罷了,結(jié)果崔瀺這個王八蛋連自己都騙。
崔東山原本以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舉興建寺廟道觀,依舊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為,歸根結(jié)底,都是為今天,都是為了讓今天“齊靜春”的十四境,更加穩(wěn)固。
那朵以寶瓶洲一洲之地作為花盆的金色蓮花,加上讓他崔東山厚著臉皮去邀請雞湯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為大驪鐵騎南下的關鍵棋子,為何是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由他南下朱熒王朝?為何有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崔瀺這個臭不要臉的,連那位不在儒家文脈之內(nèi)的老先生,儒釋道三教,加上神誥宗,賀小涼,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實早就都給崔瀺一并算計了。
不過崔東山可以確定一事,齊靜春注定不會與崔瀺多說一句話。
昔年文圣一脈,師兄師弟兩個,從來都是一樣的臭脾氣。別看左右脾氣犟,不好說話,事實上文圣一脈嫡傳當中,左右才是那個最好說話的人,其實比師弟齊靜春好多了,好太多。
齊靜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盤上,崔瀺接手棋盤后,與整個蠻荒天下對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憑繡虎本事。甚至連齊靜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卻只是大隋山崖書院的副山長,最終才讓崔瀺接任山長,再帶著書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齊靜春早早算好的。
崔東山怔怔坐在欄桿上,早已丟掉了空酒壺,臉上酒水卻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齊靜春當年將此印送給了弟子趙繇,又被崔東山中途攔截,將其輕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風道意,四散天地間。
而那一年整個浩然天下,因為一個人的逝世,天時極怪。
自己應該是被齊靜春和崔瀺這個老王八蛋一起算計了。
崔瀺,齊靜春,兩個早已反目不再言語半句的師兄弟,這么多年來,就像是相互落子,卻是身處同一陣營,共下一局棋,這當然更講究兩位棋手的棋力。最終兩人與兩座天下大勢面對面為敵。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曾有一年,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他突然轉(zhuǎn)頭問道:“純青,知不知道一個春字,有幾筆畫?”
純青一頭霧水,“難道不是九筆?”
崔東山又問道:“浩然天下有幾洲?”
純青無奈道:“明知故問,有九洲啊。”
崔東山點點頭,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南岳山巔,被崔瀺敬稱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兩位兵家祖師,在看過老龍城舊址的異象后,立即對視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討要了一大摞紙張,這會兒正在低頭一張張翻閱過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場大考中的答題課卷,姜老祖給出的考題,很簡單,如果你們是那大驪國師崔瀺,寶瓶洲如何應對來自桐葉洲的妖族攻勢。崔瀺好似擔任一場科舉主考官的座師,每當看到措辭得當?shù)恼Z句,就心意微動,在旁批注一兩行文字,崔瀺翻閱、批注都極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將其余一大摞考卷還給姜老祖,崔瀺微笑道:“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來大驪效力,我會讓人護道幾分。但是希望他們來了這邊,別壞規(guī)矩,入鄉(xiāng)隨俗,一步一步來,最終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萬一誰年輕氣盛,要與我大驪談靠山什么的,意義不大,只會把山靠倒。丑話先與姜老祖和尉先生說在前頭,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這就完啦?”
崔瀺笑著反問道:“尉先生難道又編撰了一部兵書?”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經(jīng)讀透,寶瓶洲戰(zhàn)場上就不用再翻書頁了。
姜老祖嘆息道:“只論紙面上的底蘊,桐葉洲其實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個繡虎嘛�!�
不曾想崔瀺搖搖頭,“人力終有窮盡時,桐葉洲有兩個崔瀺都不濟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會很有意思,卻未必多有意義。等到了亂世當中,會很有意義,卻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問道:“我很清楚,這個‘齊靜春’身上那些文運,只是你繡虎的障眼法。他當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許久,雙手負后憑欄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來,答道:“也想問春風,春風無言語�!�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來,“再這么下去,那個一直藏頭藏尾的賈生,終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遠游陰神,即將重返陪都上空,只為兩位兵家老祖師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桿奉饒?zhí)煜孪鹊钠灬ψ樱缇驮摮返袅��!?br />
崔瀺陰神重返陪都上空,與真身合一。
今日不傳道講學,云海上空無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懸起曾經(jīng)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東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個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從陪都城外的大瀆祠廟御風而來,他可能是如今大驪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時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夠臨時擔任齊瀆廟祝,就已經(jīng)很能說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禮,然后正襟危坐在國師崔瀺、師伯繡虎不遠處的云海上,輕聲問道:“師伯,先生?”
崔瀺說了一句佛家語,“明雖滅盡,燈爐猶存。”
齊靜春身雖死,絕無任何懸念,只是大道卻未消,運轉(zhuǎn)一個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靜”,再以佛家禪定之法門,以無境之人的姿態(tài),只保存一點靈光,在“春”字印當中,存活至今,最終被放入“齊”瀆祠廟內(nèi)。
林守一熱淚盈眶,“先生有三個本命字?”
崔瀺點頭道:“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崔瀺將那方印章輕輕一推,破天荒有些感傷,輕聲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間,水中,書上,人心里,人間處處有春風。
九道浩然春風,從那寶瓶洲一處學塾內(nèi)率先出現(xiàn),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無聲無息匯聚在九處,最終八洲八道春風,齊齊來到寶瓶洲,縈繞青衫文士雙袖旁。
最終凝聚成一個本命字,春。
浩然兩得意。
白也詩無敵。
春風齊靜春。
萬丈法相消逝不見,出現(xiàn)了一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葉洲某處。
法相凝為一個靜字。
緋妃以一記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龍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個身形渺小的讀書人。
文士雙指并攏,以“齊”字一斬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隨手一揮袖,將一分為二的大海之水驅(qū)散更遠。
三個本命字,一個十四境。
這個從不以術法神通、境界修為、打架廝殺名動天下的文圣一脈嫡傳,根本無視那緋妃,讀書人兩袖春風,朗聲笑問道:“賈生何在?!”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轉(zhuǎn)益多師是吾師
穗山之巔。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臺階頂部。
那位其實坐著都要比老秀才站著高的穗山正神,問道:“也不看幾眼寶瓶洲南邊?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邊,好像這樣就能躲著東寶瓶洲更遠些,搖搖頭,“不看不看,一個人心腸再硬,心碎又能有幾回�!�
金甲神人突然舉目眺望遠方,驚訝道:“有個稀客造訪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見?如果你嫌他煩,我就不開門了�!�
老秀才說道:“如果是文廟董、韓、朱這三位,你就說老頭子親自發(fā)話了,不要煩咱們至圣先師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百代文宗,于儒家道統(tǒng)的文脈綿延,薪火相傳,功在千秋。
儒家學問集大成者,文廟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應,在他手上,整合繁雜文脈,除了為后世制定出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框架,還在山下王朝設置太學、推廣官學,并且為學宮書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門。還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災異象、發(fā)現(xiàn)治國過錯,就要向天下人頒布罪己詔。歷朝歷代,各國帝王,頒發(fā)的每份罪己詔,初稿原本,悉數(shù)被書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終存放在中土文廟。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樁壯舉,就是差一點就罷黜百家,只是被禮圣拒絕此事,這位文廟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評點諸子百家的學問得失、根祇高下,世俗開國君主,往往會為轄境一國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譜品第,董老夫子便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墊底的術家、商家,對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禮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這位文廟教主的學問,對后世諸子百家當中地位極高的法家和陰陽家,影響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譽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韓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個梳理、重塑整個儒家的道統(tǒng)文脈,而且更加細分了君子賢人的界線。韓老夫子天然與亞圣一脈最為親近,甚至可以說亞圣在文廟的地位崛起,這位韓老夫子,有一半功勞。另一個則別開生面,再起文脈一座高峰,演化“禮”為“理”。
而老秀才這一脈學問,恰好與三位文廟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爭執(zhí)。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脈卻最終推出了事功學問,最終引發(fā)那場從幕后走到臺前的三四之爭。雖說事功學問是文圣一脈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統(tǒng)各條文脈之內(nèi),自然會視為是老秀才繼“性本惡”之后,第二大正統(tǒng)學說,所以當時中土文廟都將事功學說,視為是老秀才本人學問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議改“滅”為“正”字,更為妥當,也惹來朱老夫子這條文脈的不喜,崔瀺又被對方以“惡”字拿來說事,反過來質(zhì)問崔瀺,你我雙方文脈,到底誰更故作驚人語……
學生不認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掛念學生的。
金甲神人當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膽識,以往平時就他們倆在穗山,胡說八道也就算了,這會兒至圣先師可就在旁邊坐著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沒聽見�!�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說,就不怕秋后算賬,自有本事在文廟扛罵。況且到時候一吵架,誰罵誰還兩說。
金甲神人無奈道:“不是三位文廟教主,是白帝城鄭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丟了個眼色給身邊好友,大概是信不過對方會立即開門,會讓自己浪費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長脖子,發(fā)現(xiàn)大門確實打開,這才故意轉(zhuǎn)頭與金甲神人大聲道:“鄭先生?生疏了不是,老頭子要是不高興,我來擔待著,絕不讓懷仙老哥難做人,你瞅瞅,這個老鄭啊,身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來見至圣先師了,光憑這份氣魄,怎么當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換成別人來坐這把交椅,我第一個不服氣,當年如果不是亞圣攔著,我早給白帝城送匾額去了,龍虎山天籟老弟家門口那楹聯(lián)橫批,曉得吧,寫得如何,一般般,還不是給天籟老弟掛了起來,到了鄭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詩興大發(fā),只要發(fā)揮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壓天師府了……”
穗山大神打開大門后,一襲雪白長袍的鄭居中,從地界邊緣,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腳門口,就此停步,先與至圣先師作揖致禮,然后就抬頭望向那個口若懸河的老秀才,后者笑著起身,鄭居中這才打了個響指,在自己耳邊的兩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這位白帝城城主,顯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費功夫的老秀才愣在當場,他娘的這個鄭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臉,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簍子四個大字。
金甲神人問道:“還見不見?”
老秀才哀嘆一聲,點點頭,給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來到山門口。
鄭居中說道:“我一直想要與兩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個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帶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數(shù)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幫點小忙還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會以白帝城獨門秘術,潛入蠻荒天下妖族當中,竊據(jù)各大軍帳的中等位置,半點不難。”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傷口撒鹽了,那兩洲你愛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會去的,說不定白帝城已經(jīng)做了此事。
鄭居中的行事路數(shù),一向野得很。
“看來文圣先生你的兩位弟子,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鄭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說道:“當年與繡虎在彩云間分出棋局勝負后,繡虎其實留下一語,世人不知而已。他說自己師弟齊靜春,棋力更高,所以贏他崔瀺是贏他一人,不算贏過文圣一脈。所以我當年才會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齊靜春,邀請他手談一局。因為想要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心高氣傲如繡虎,也愿意自認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聲。
但是鄭居中說了一句誰都沒想到的言語,“可我一直覺得崔瀺在棋盤外,棋力更高,當年輸棋,尤其是沒有流傳開來的最后一局,棋盤縱橫二十三道,崔瀺輸棋,依舊是因為對弈雙方的棋盤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還是如此認為。齊靜春的落子,終究是斷斷續(xù)續(xù),散落各處,崔瀺此后既要獨自落子,又要能夠處處銜接棋盤上的既定棋子,處處后手接得上,最終使得整塊棋盤,同氣連枝,此間大不易,一般人無法想象�!�
老秀才還是不說話。
鄭居中突然問道:“當年董老夫子進入文廟之前,曾在鄉(xiāng)野傳道講課,那位聽聞經(jīng)義頗不以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頭尋常精怪的山野老狐,還是陸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輕聲道:“回頭我?guī)湍銌枂柨��!?br />
鄭居中問道:“老秀才真勸不動崔瀺改變主意?”
老秀才搖頭道:“弟子個個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說,說了也沒用�!�
鄭居中站起身,這位白帝城城主,會馬上重返扶搖洲,這是他與崔瀺的一樁秘密約定。
送給白帝城一位足可繼承衣缽和大道的關門弟子,作為代價,鄭居中需要拿一個扶搖洲的失而復得來換此人。
而那個鄭居中確實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傳弟子,正是在書簡湖被崔瀺拿來問心陳平安的顧璨。